我慌了,仿佛聽到死神的腳步聲正一點一點清晰,逼近我善良、可憐的奶奶。從來沒有哪一刻我希望自己變成超人,然而這一刻我倔強地背起了奶奶——我希望我就是個超人,我要把奶奶背到村裏的衛生所去,要是那兒沒人,我就把她背到鎮上的醫院。
我剛把奶奶馱到背上,奶奶就用盡所有的力氣拍打我的肩膀,說什麼也不願讓我背她去醫院。我不得不把她重新安頓到床上,然後去敲隔壁張大娘的門。張大娘披著棉襖出來,跟著我跑到奶奶的床前。
“不行啊,喘得太厲害,得趕緊送醫院。”大娘說。
奶奶無力地搖頭:“叫滿興……把滿興……叫來,他能治我的病……”
滿興是村衛生所的老醫生,奶奶平時吃的藥都是他開的。滿興家就住在前村,跟我們村隔了三裏遠的麥田。我去他家幫奶奶拿過藥。
“那行,”大娘推我一把,“當當,我在這兒守著你奶奶,你小孩子走路快,趕緊去滿興家,把奶奶的病情告訴他,請他馬上帶著藥箱過來一趟。”
走夜路?一個人?我杵在那兒不動。
“還不快去!”大娘喊道。
我一愣,拔腿就往外跑……
沒有風,沒有亮光,隻有嗆鼻的寒冷、黑黢黢的樹影,間或幾聲嘶啞的狗叫,還有我密匝匝的喘息和“咚噠咚噠”的心跳聲。我努力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每走一步,都似乎撞到了一堵黑色的牆,仿佛跨進了怪獸的大嘴巴,越陷越深……恐懼像潮水一樣圍攏過來,我緊張得不能呼吸、不能說話,腮幫子直哆嗦,腳仿佛踩在了雲朵上。我想跑快一點,卻擔心迎麵碰到鬼的身上;想走慢一點,又感覺身後有什麼鬼在追……天啊,快要走到村口的老銀杏樹下了!詭異的白羊精,你聽著,我是奶奶收養的孩子巫當當,不是你救的那個落水的孩子,你不要從樹下爬出來抱住我的腿,我不要你聞我……
還有12點喜歡抓小孩的小巫婆,我跟你們說,我不是做壞事的小孩,我是奶奶的好孩子,你別來抓我去梅爪星摘花……
我多希望天空忽然豁開一道口子,變得明亮起來,讓一切圍繞我的陰霾和鬼氣統統消散。哪怕有一絲小小的燭光,就螢火蟲發出的光那麼微弱,在我眼前搖晃一下,我也會幸福地哭。
幸福地哭,奶奶,我記得您這樣哭過。我6歲那年,不小心被開水燙傷了腳腕,您背著我去醫院包紮傷口,當時您擔心我的腳腕上會留下醜陋的傷疤。然而事情並沒有您想象得那麼糟糕。我的傷好以後,您望著我那重新白皙、光滑的腳腕幸福地哭了。記得我7歲那年嗎?一個賣生薑的爺爺說是我的親爺爺,給我一包餅幹說要帶我走,我稀裏糊塗跟著他走了半個村子,而當我醒悟過來重新回到您的身邊時,您抱著我幸福地哭了。還有我10歲那年暑假,老師讓我去參加鎮上的看圖作文比賽,我獲得了三等獎,回來後,您握著獎狀幸福地哭了……
奶奶,我要給您幸福,我隻要活著,就要給您幸福。那麼,我一定不能怕黑,一定要把滿興醫生給您請回去。
想到這些,我用力吸了口氣,挺了挺脊梁,抬了抬下巴,覺得自己瞬間長大了……我邁開大步,勇敢地從老銀杏樹下奔跑而過……
我知道,隻要轉過彎,進入前村,就會告別黑暗,就會有隱隱的燈光擦亮我的眼睛。這一刻,我的心中充滿幸福。
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走夜路。
……
滿興醫生果然本事了得,一針下去,奶奶的病情緩和了許多。可滿興醫生臨走的時候說了,奶奶的病不能拖了,最好還是去醫院輸幾天液,77歲的人了,經不起折騰。
奶奶不肯,說大過年的,不興住院。
大年三十。奶奶一早就下了床,自己去自留地拔青菜,要我去菜市場買肉,說要做菜肉餃子。我很聽話地握著錢走上那條熟悉的路……習慣性地,進入菜場,左拐,來到鬼爺爺的早餐店門口。門關著。我走過去,在灰舊的卷簾門前蹲下,像一隻小狗眷戀曾經給予它溫暖嗬護的狗窩一樣,久久不願離去。
隔壁店做團子的胖大嬸走過來,遞給我一個熱乎乎的麻球:“吃吧。去看你的鬼爺爺了嗎?他怎麼樣啦?”
“啊?”我不明白她說什麼。
胖大嬸說:“你不知道啊?你的鬼爺爺的肺癌已經到了晚期,還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這個年關。這個老鬼,有病也不吭聲,一直熬、一直熬……”
我感覺天塌了。
……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奶奶身邊的,隻知道奶奶問我要豬肉的時候,我隻遞給她半個冰涼的麻球。我把鬼爺爺的消息含在嘴巴裏,不告訴奶奶。如果奶奶知道鬼爺爺病危,或者說生命隨時終結,一定會受不了的。再說,鬼爺爺是為了我和奶奶的生計才一直拖著不去看病,把早餐店撐到了最後。
夜幕降臨的時候,周圍變得熱鬧起來,不時響起的爆竹聲不斷地提醒我,舊年的最後一天就要過了。明天是嶄新的開始。
隔壁張大娘端來兩碗餃子,我和奶奶趁熱吃了。收拾完碗筷,奶奶坐在床沿上,一邊喘,一邊找出針線,要我跟她學習縫補襪子。
“當當,你總是把襪子穿破,瞧瞧,一雙新襪子沒幾天就能被你穿出洞來,大腳趾露在外邊,涼快吧?奶奶教你縫補襪子,有了這本事,你該少受不少罪……”
我機械地接過襪子,捏著針線,笨拙地紮下去,把自己紮得哇哇叫。奶奶一邊安慰我,一邊鼓勵我,專注地指指點點,仿佛縫補襪子是一件了不起的本事,學會了就有飯吃了。
看著她很有成就感的樣子,我終究沒有勇氣把含在嘴巴裏的消息抖出來。但是,在這除夕之夜,我想我的鬼爺爺,我要知道他是不是還好好地活著,是不是可以和我們一樣感受新年的氣息。
“奶奶,我出去買個東西。”
我隨便找了個借口,丟下針線和襪子,把自己趕入黑暗。
這是我第二次一個人走夜路。
鬼爺爺的家就在我們隔壁的村子,我還是要走過漫長的夜路,還是要走過村口年老古怪的銀杏樹,還是要戰勝心裏的妖魔鬼怪,才能遇見光明。
這一次,我不再恐懼。因為我相信,隻要心裏有亮光,前方路上就必定有曙光將我親切迎候。
作品賞析:
這是徐玲短篇小說中的一個經典名篇。性格內向而膽小的主人公巫當當是一個命運多舛、被奶奶收養的孩子。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生活的磨難迫使當當早早地就要承擔起對家的責任。在奶奶喘得透不過氣來的緊要關頭,膽小的當當為了請醫生,毅然走進了門外的黑暗裏。文章結尾,為了去看望鬼爺爺,當當瞞著奶奶又一次走進了黑暗。從第一次的被迫走夜路到第二次的主動走夜路,我們可以看到當當的內心日益強大,這種強大的過程就是成長,這種自我成長令人欣慰,給人希望。這部作品,幸福的孩子從中能讀出珍惜,不幸的孩子從中能讀出力量。
我承認
碎奶奶坐在河埠頭的石階上,一邊不緊不慢地抽煙,一邊盯著皺巴巴的河麵指指點點、念念叨叨,像是在批評自家犯了錯誤的小孫孫。
夕陽把她裝飾成一個暗紅色的剪影,那絲絲騰起的煙霧徘徊在花白的兩鬢縈縈不肯散去,碎奶奶單薄的身影便有了幾分仙氣。
回去吧奶奶,你等不到的。路過河埠頭的人都會這麼勸一句。
碎奶奶的耳朵恐怕是聾了。
這個時候,她心裏隻有美美,隻有美美。她的美美離家出走了,從河埠頭的泥巴上留下的腳印來看,美美是走到河裏去了。
美美你趕緊爬上來呀,你那小胳膊、小腿、小腦袋,在河裏那麼陌生,活不下去的呀,聽見不?碎奶奶年輕的時候唱過評彈,說起話來很是細軟,蠻好聽的。
可這會兒,無論這熟悉的吳儂軟語怎樣動聽,河岸邊就是沒有任何動靜。6歲的美美鐵了心似的不上來了。
哎,不就是一隻烏龜嗎?那小東西到了河裏還想找回來?回吧,蚊子上市了,洗澡乘涼去。大家都這麼說。
碎奶奶聽不進勸,一個人麵朝著小河坐到天黑。
真是一個古怪倔強的老太婆!
等我們一幫小孩洗完澡捧了西瓜到村頭小店看大人們打台球時,才發現河埠頭沒了碎奶奶的身影。我們回頭朝她屋裏瞧,也不見亮燈。
“不好!碎奶奶跳河了!”
不知是誰大聲喊了這麼一句,河埠頭立即熱鬧起來。大人、小孩都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彙聚到河埠頭,叔叔、伯伯們不由分說跳入河裏……緊張的嚷嚷聲把岸上每個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兒……
“哎喲喂,天大亮的時候怎麼不下水?偏偏這時候才開始找。找見沒有哇?我的美美!”人群裏突然冒出來這麼一串話。
大夥兒傻了,但馬上又樂了。
“美美跟我生活了六年,它有什麼本事我不知道?我那香柏木腳盆那麼高,它怎麼爬得出來?一定是你們哪個小壞蛋把它從腳盆裏捉出來的……”碎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手上提著一盞應急燈,瘦削的麵孔在燈光的映射下顯得慘白,就連眼珠子也成了白色的,令人害怕。
“不是我。”平頭說。
“我沒有。”扁豆說。
“我也沒有。”我說。
小夥伴們都爭著、搶著表明自己的清白。
弄明白大家下河不是為了找美美,碎奶奶的鼻子裏發出哼哼唧唧的埋怨聲,把應急燈往河埠頭的長條石上一放,晃晃腦袋,挪著碎步回屋去了,任一大撥大人、小孩傻愣愣地留在河埠頭。
“這個老太婆……”
“留著燈光,還指望著美美自己上岸來……”
“不過她說得有道理,那隻烏龜雖說已經6歲,卻也就青瓷湯碗的碗口那麼大,沒本事爬出四五十厘米深的木盆,是不是有人故意放走的呢?”
“唉,那烏龜可是碎奶奶的命根子啊……”
大人們歎息著,議論著,漸漸散去。
蚊子猖狂上市,紮得我的兩隻腳丫子的癢塊塊一個又一個冒出來。我沒心情去看打台球了,便折回家吹空調撓癢癢去。
“塗了清涼油,蚊子塊慢慢就消去了,晚上可以睡個好覺咯。”媽媽用食指指肚蘸了清涼油,小心地為我塗抹在癢塊塊上,“可是啊,今天晚上,可憐的碎奶奶睡不著嘍。失去美美,碎奶奶會覺得很孤獨、很難過、很不習慣的。”
我不以為然:“一隻烏龜而已,又不是人。真要是喜歡,再去市場裏找一隻不就行了,花不了幾塊錢。”
“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媽媽說著,抬頭看看我,眼睛裏閃過一絲深深的憂慮。
“這事情本來就不複雜嘛。”我摁下電視的遙控器,“多大點兒事。”
電視裏正在演新版《西遊記》,我琢磨著可以湊合看一看。
早晨,細碎的霞光從柳條兒的縫隙裏灑落到河埠頭,石階便有了斑駁的花紋。那盞應急燈已經不再發出亮光,卻依然忠誠地站在長條石上,靜靜地守望著淺綠色的小河,像一個過時的飾物,和周圍的景致格格不入。就如碎奶奶一樣,明明生活在大夥兒中間,卻總是怪模怪樣、神秘兮兮,和村子裏的人格格不入。
往常這個時候,碎奶奶該在河埠頭洗衣服了。可這會兒,她的門還沒有開,大概是昨夜想念美美,睡晚了,所以起不來。
吃早飯的時候,媽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北北,是你幹的?”
“什麼?”我聽不懂。
“是你把碎奶奶的美美放走了?”
媽媽終於問出口了,事實上,她昨天晚上就想這麼問。
“怎麼會?”我說,“我放走美美幹什麼?我跟它沒仇。”
“你跟美美沒仇,但你對碎奶奶有意見。”媽媽嚴肅認真地說,“碎奶奶向我告過你那麼多狀,有一回還跑進學校到米老師那兒告你的狀,你不恨她?”
“我……”我一時語塞。
想起那些事我就不舒服。別看碎奶奶清高,平日裏對鄉親們愛理不理,卻唯獨對我們這幫孩子特別上心,一天到晚用眼睛瞪我們,像隻不知疲倦的監控探頭,把什麼都看在眼裏,看得多了,告狀自然成了家常便飯。
“北北她媽,你家北北清早上往韭菜地裏埋了一根棍子,老長老長,足足半壟田那麼長,要死快哉,藏武器是要出人命的!”
“北北她媽,昨天半夜裏你家北北房間的燈一直亮著,會不會是在白相電腦啊?電視裏講過了,小孩白相電腦容易癡迷,一癡迷就要癡呆,一癡呆就要癡狂,一癡狂還有得救啊?你要管管哉!”
“北北她媽,快點來看看我門前草席上曬的草頭幹,不得了了,被你家北北的水槍噴得濕濕嗒嗒,都擠得出水哉,幾天的太陽白曬啦!”
……
到底是當過評彈演員的,碎奶奶說起來一套一套,能嚇死人。沒辦法,碎奶奶一告狀,媽媽必定把我揪到跟前嚴加審問。
“北北呀,你清早看四下無人,便鬼鬼祟祟地在韭菜地裏埋下一根長長的棍子,你想跟人打架?”
“我沒有。”
“北北呀,你昨天夜裏白相電腦不睡覺?”
“哪可能?”
“北北呀,你都12歲了還耍水槍?”
“誰說的?”
我們僵持著。
媽媽不死心,每次都在下不了台的時候抓起電話機威脅我,說要把事情告訴遠在南方工作的爸爸。
我連忙搶過電話機的話筒,將它死死按進座機裏。
“我承認,我早上去過韭菜地,埋下了一根長長的……哦不是棍子,其實是一根甘蔗,我想搞個試驗,看自己是不是有本事種甘蔗,說不定過一陣能長出十幾根甘蔗出來……”
“我承認,昨天半夜我房間的燈的確亮著,但我沒有玩電腦,我是在補作業,沒辦法啊,第二天一定要交的,誰讓我白天瘋玩兒把什麼都忘了……”
“我承認,我是搶了隔壁的隔壁小星的一把水槍,但也隻玩了三分鍾,用它來給咱們家開花的月季噴了點兒水,馬上又還給小星了……”
總之,我都承認。
每每這時,媽媽就會笑,笑得“咯咯”響,而後拍拍我的後背,沒事兒地走開。
她是相信我的。
可是米老師就不那麼信任我了。
上次碎奶奶到她那兒告我狀,害我在同學麵前出了醜。
“米老師呀,你班上的北北不聽話,賊兮兮地跑到我屋後頭的竹林子裏大小便,還用白花花的作文格子本當草紙擦屁股,喔唷喂,像隻狗。”
米老師聽說自己的學生用作文格子本當草紙,還糟蹋人家的竹園子,哪兒肯放過我?
“向北北,把你的作文格子本拿出來,讓我看看。”
“我換新本子了,簇新的。”
“我就想看看你原來的那本。”
“沒了。”
“是不是丟到碎奶奶的竹園子裏了?”
“不知道。”
“我看我還是送你兩本作文格子本吧,別人寫一篇,你就寫兩篇,你多練練。”
“不要啊!我承認!我的作文格子本確實不見了,碎奶奶跟我說是在竹園子裏發現了它,可它已經被弄得慘不忍睹了。”
“向北北你是不是小狗啊?跑到人家竹園子裏大小便。”
“不是啊,不是我。”
“那是誰?”
“是……是小狗。”
“我看我真的該送給你兩本作文格子本。”
“不不不。我承認!”
咳,有什麼辦法呢?承認就承認唄,又不會掉一塊肉。
可是碎奶奶急了,折了一根竹梢追著我喊:“北北呀,你個小赤佬,真是壞到骨頭裏哉,看我用竹梢抽你脊背骨……”
我拚命逃……
不過也好,我一承認,扁豆就欠了我一個大大的人情,以後出去玩兒,盡由他請客。
這個扁豆,和好事絕緣,跟壞事投緣,煩死我了。他玩兒的時候憋急了居然跑到碎奶奶的竹園子裏解決大便問題,還隨手帶走我的作文格子本當草紙……
咦?仔細想想,這回碎奶奶的美美不見了,說不定就是扁豆幹的。誰讓碎奶奶也喜歡向扁豆的媽媽告扁豆的狀呢?
這麼懷疑著,我便跑去找扁豆。
“扁豆,昨天是你放走了碎奶奶的烏龜?”我直截了當地問。
扁豆正在黃瓜架下摘黃瓜,光滑的脊背穿梭在密匝匝的黃瓜藤葉中,像條烤熟的魚。
“胡說什麼?”他從架下探出腦袋,拋給我一根帶刺兒的短黃瓜,自己啃上另外一根,脆生生地說,“沒道理。”
“怎麼沒道理?你不喜歡碎奶奶成天向你媽媽告你的狀,所以打擊報複唄。”我“哢嚓”咬下一口黃瓜,“美美可沒得罪你。也不知道美美現在怎麼樣了。這麼多年,它一直生活在碎奶奶的木腳盆裏,可從來沒在河裏待過,沒見過那麼大的世麵,這回冒冒失失下河,嚇都能嚇死。”
“你囉嗦什麼?”扁豆從黃瓜架子下鑽出來,抓過掛在藤架上的汗衫,麻利地穿上,“烏龜本來就應該生活在河裏,讓它住這麼多年腳盆,太委屈了、太慘無人道了。嗬嗬,這回美美可出息了,自己跑出來找河……”
我撇撇嘴:“哎呀你就承認吧,多大點兒事啊!去跟碎奶奶說清楚,她會原諒你的。”
扁豆咂咂嘴:“承認什麼?北北你怎麼這麼拎不清?我扁豆平時也就調點兒小皮、耍點兒小酷,不是那種熱衷於打擊報複的人。行了行了,咱們不說美美的事兒了。等會兒我和平頭他們要去鎮上玩兒,順便到新學校的籃球場打籃球,你去不去?”
“你想熱死?”我瞪了他一眼,甩甩胳膊走開。
哼,有膽子做沒膽子承認,算什麼男子漢!
不過說到新學校,我還真想去看看。嗬嗬,暑假過後就要上中學了,說起來是有那麼點兒興奮。聽說新學校很漂亮,房屋也很牢固,是按照抗八級地震的要求設計建造的,每個教室都有大屏幕,課桌是方的,椅子是帶靠背的,開水可以免費喝。真好。等空了我也去看看。
我剛從扁豆那兒回來,就見碎奶奶家門口圍了好幾個大人,媽媽也在人群裏。
碎奶奶的門一直都沒開,大家七嘴八舌地揣測著,怕她在屋裏出事兒。又過了一會兒,村長來了。村長背著手在碎奶奶的屋前走了三圈,咬著牙齒叫人砸開了碎奶奶大門上的鎖。門一開,大家夥兒都迫不及待地往碎奶奶的臥室裏奔……事情比想象中的好,碎奶奶不在家。
她是什麼時候出去的?夜裏還是清早?她會到哪兒去呢?這個老太婆可不喜歡出去湊熱鬧的呀。廚房裏冷灶冷鍋的,她一定沒有吃早飯。她會不會上市場買烏龜去了?就怕她想不開……哎呀,會不會半夜跑河裏去……
大人們絮絮叨叨起來,越說越緊張,緊張得都往河埠頭趕。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橘色的河麵波光粼粼,像一匹脆生生、亮晶晶的綢緞,靜靜地鋪陳,輕輕地搖曳。
那盞半舊的應急燈依然站在河埠頭的長石條上,似乎在等待著它的主人。
一切都很平靜。
“北北,你跟我來!”媽媽一把抓住我。
我被帶到屋裏接著審訊。
“北北說實話,是不是你放走了美美?”
“說過了,我真的沒有。”
“你知道不知道對碎奶奶來說,美美有多重要!”
“多重要?”
“它是她唯一的伴侶。”
“一隻烏龜而已。”
“她全心全意地對它。在她的眼裏和心裏,它不是一隻烏龜,而是一條生命,一位親人,一個可愛的小孫孫。”
這些話令我費解。
媽媽瞪著我,要去動電話機。不好,她又想用老方法威脅我了。我摁住電話機:“不要給爸爸打電話。真的不是我放走美美的,也許是美美自己爬出去的,也許是別人放的,但絕對不是我!”
“你還不承認?”
“我沒有……”
僵持了好一會兒,媽媽終於放手,歎口氣說:“行了。不是你就不是你吧。”
聽意思像是相信我了。
我籲了口氣,晃出門去。
陽光越來越刺眼,河埠頭沒有一絲風,天熱得叫人受不了。
在村長的指揮下,大人們迅速成立了搜尋小組,分頭尋找碎奶奶。
我把本來要去新學校打籃球的扁豆和平頭他們都找來,也幫著四下尋找碎奶奶。
尋找碎奶奶成了整個村子的中心工作和重要任務。
然而大家夥兒忙活了一天,終究沒有發現碎奶奶的影子。這個古怪神秘的老太婆像個幽靈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河埠頭那盞褪了色的應急燈默默地站立在黑黢黢的夜裏,無端地令人覺得孤獨可憐,卻又陰森可怖。
也許她去遠方的親戚家了。可她有親戚嗎?
也許她在家憋得太久,悶了,出去旅行了。可她有那份閑心嗎?
也許她故意躲起來了。可有這必要嗎?
……
這些都是大人們的猜想。
沒有人知道碎奶奶去了哪兒。
“碎奶奶是在跟放走美美的人生氣呢,”媽媽跟我說,“或許生完氣就會回來的。”
“那要是她的氣怎麼也生不完,是不是就永遠不回來了?”
“不知道。”媽媽說。
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一位將近80歲的老奶奶,怎麼會因為失去一隻烏龜而難過生氣呢?
夏天的最後一縷風帶走了知了的歌聲,我們騎上單車趕往鎮上的新學校,開始全新的中學生活。可是,隔壁屋子的門依然日日緊閉。
看來碎奶奶的氣是生不完了。
她的氣生不完,村子裏頭大人、小孩的心裏總也不踏實。
整個村子都欠了碎奶奶。
我不喜歡這種氛圍。於是,經過深思熟慮,我對媽媽,對村子裏所有的人說了一句:“我承認。”
我希望這三個字可以傳到碎奶奶的耳朵裏,然後她氣急敗壞地回來找我。
“北北呀,你個小赤佬,竟然把我的美美放跑了,真是壞到骨頭裏哉,看我用竹梢抽你的脊背骨……”
我願這細軟的話語再次響起。
碎奶奶,我承認。
盡管這真的與我無關。
作品賞析:
這篇小說在人物的塑造上極具功力,其中對碎奶奶的刻畫入木三分,讓人過目不忘,碎奶奶的形象甚至可與文學史上魯迅筆下的阿Q、朱自清筆下的父親等經典形象相比。孤寡的碎奶奶平日無依無靠,精心飼養了六年的烏龜美美成了她所有的精神寄托,所以當有人惡作劇將美美放跑的時候,碎奶奶會急得茶飯不思。這一切顯得順理成章。對主人公北北,作者的用意不在單純刻畫北北的調皮、可愛,而是通過北北甘願替人受過的情節,讓讀者體會到一個天真的孩子純潔、善良的美好品性。
我的名字會長大
我叫李小範,你一聽就知道了,我的爸爸姓李,我的媽媽姓範。
當我還是一隻小海馬的時候,爸爸、媽媽就叫我李小範了。嗬嗬,圖畫書上說媽媽剛懷上的寶寶,樣子就像小海馬。
等我會寫自己的名字的時候,我已經是個5歲的俏妹妹了。嘻嘻,真的很俏,我喜歡穿白色的T恤和紅格子超短裙,留著櫻桃小丸子一樣的漂亮發型。媽媽說,我的眼睛比小丸子的眼睛還要黑,我的笑臉比小丸子的笑臉還要甜。
可是,我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我喜歡小丸子的名字。
有一天,我對爸爸、媽媽說,我以後就叫小丸子吧,你們不要再叫我李小範了。
他們說,那怎麼行?爸爸姓李,你也必須姓李。
我說,那我就叫李小丸子。
他們說,記住你是中國人哦。
我說,“小丸子”這個名字聽起來好像能聞到香味兒,我的名字不能。
他們說,你的名字也能,李小範,範——飯,米飯的香味兒。
我把嘴巴翹到鼻尖上。米飯哪兒有小丸子好吃?
我長到7歲的時候,班上的男生一不小心就把我叫成“李要飯”,我每次都要解釋半天。
最調皮的陳木東在我8歲的時候居然在黑板上寫“李小販”,然後對我做豬臉。我氣得用皮鞋頭去踩他的腳,踩得他“嗷嗷”叫才肯罷休。
9歲的時候,陳木東對我說,李小範呀李小範,你現在長得小小的,叫李小範剛好合適,要是你長大了,變成了一個塗脂抹粉的大姑娘,再叫李小範就不合適了吧?
我說,你才塗脂抹粉呢!
他又說,要是你長成一個彎腰、駝背、掉了牙的老奶奶,是不是還叫李小範?嗬嗬,永遠長不大……
我氣得跑過去就把他的書包扔到地上。
我覺得我的名字非換不可,但又吃不準叫什麼名字最好,所以一直拖著,沒跟爸爸、媽媽提出來。
到了10歲,我終於想好自己應該叫什麼名字了。
在一個天氣很好的周末,我鄭重其事地對爸爸、媽媽說:“有一樣東西我用了11年,現在應該讓它退休了。”
“哦?”媽媽的腦子不夠用了,“什麼東西你用了11年?我怎麼不知道?”
“天呐!你是說11年?”爸爸張大嘴巴,“你才10歲,怎麼會用了11年?”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還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你們就叫我李小範,現在我10歲了,你們還叫我李小範,不是11年嗎?你們扳手指算算。”
“你的意思是,你要換名字?”媽媽慌了。
爸爸說:“名字不可以隨便換。”
我說:“我不是隨便換,我是認認真真地換。”
“難道你認為你的名字不好嗎?”他們一起問。
我說:“我的名字裏有一個‘小’字,現在我小小的,用著還行,要是等我變成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再用這個‘小’字,就不合適了。”
媽媽想了想,眉頭一皺:“有道理。要不,就改一個?叫李大範。”
“不行,”我拚命搖頭,“難聽死了,像個老公公的名字。”
媽媽咧著嘴笑得前仰後合。
爸爸看看媽媽,又看看我,笑眯眯地摟住我的肩膀說:“李小範,讓我告訴你,你的身體會長大,你的名字也會跟著長大,你完全不用擔心你的名字不適合你。”
“是嗎?”我笑,“我現在上四年級了,你當我4歲啊?名字怎麼會長大?”
“我不騙你。這是真的,你的名字真的會長大。”爸爸望著我的黑眼睛一本正經地說。
他很少這麼望著我的眼睛說話。
於是我不忍心再跟他爭下去。
倒是媽媽比較好奇。
那天晚上,她輕輕地鑽進我的被窩,用一隻手臂攬住我的身體,在我耳邊問:“李小範,你的小心眼兒裏,是不是還在想換名字的事?”
我說:“有時候會想。”
“你想給自己換一個什麼名字呢?媽媽好想知道喔。”
“……不告訴你。”
我說完調皮地把被單拉上來遮住臉,頭一歪,學小豬“呼吼呼吼”打呼嚕。
這是我想睡覺的時候下的逐客令。
媽媽失望地爬下了我的床。
我把寫著“李丸子”三個字的紙片塞進沙發縫裏。
不給我換名字,憑什麼知道我想換什麼名字呢?
看來我的名字一時半會兒換不成了。
我經常問自己,爸爸說的話對不對呢?我的名字真的會跟著身體一起長大嗎?
爸爸是一個嚴肅認真的人,從來不對我說假話。
這麼說,我的名字真的會長大咯。
我在期待中過了兩年。
這兩年,我的個子長高了不少。我努力地學習,腦筋越來越聰明,讀的書越來越多,寫的字越來越老練,還變得不那麼任性和愛翹嘴巴了,而且有了好幾個貼心的朋友……
現在,我是一個12歲的大女生了。亭亭玉立。
我凝視著鏡子裏的自己,發現自己跟小時候大不同了:光潔的額頭,高挺的鼻梁,精致的下巴,修長的馬尾辮……再也看不出小丸子的可愛影子了。
想起自己曾經想改叫“李丸子”這個名字,我都想笑。
毫無疑問,我的身體長大了。
可是,我的爸爸和媽媽、我的老師、我的夥伴、收發報紙的叔叔、打掃樓道的阿姨依然叫我李小範。
我的名字好像沒有長大。
夏天很快就來了,同學們都忙著寫同學錄。女生們把最詩意的句子寫在好朋友的本子上,個個都很激動、很開心,也很舍不得。
臨近畢業的一個下午,我和平常一樣挎著書包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過包子鋪的時候,我為自己買了一個肉包子,然後津津有味地邊吃邊走。
走在我前麵的是個小男孩兒,他一邊走,一邊踢一個陀螺。
陀螺是用來抽的,不是用來踢的。看來他是一個特別淘氣的男孩兒。
突然,一輛電動車擦著我的手臂馳過……“啪”的一聲,男孩兒倒在地上,開著電動車的小夥子扭頭看了一眼,慌裏慌張地加速逃走了。
我扔下包子衝上去,看見男孩兒咬著牙看著自己的右腿。他試圖站起來,卻疼出了汗。
一些行人圍過來,紛紛指責逃跑的小夥子,還爭搶著打120急救電話。
我二話沒說,攔下一輛出租車,用力把男孩兒扶上車。
我把他帶到了醫院。
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非要管這樣的閑事兒。當時那麼多大人在場,他們都會幫這個男孩的,卻被我搶了先。
醫生要給男孩兒做檢查,做檢查得花錢。
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包括過幾天要交出去的拍畢業照的錢。
醫生問:“你是誰?”
“我是他姐姐。”我說。
醫生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我叫李小範。”
這次我報出自己的名字的時候,突然有一種和以往報名字的時候很不一樣的感覺。
真的很不一樣。
我感覺我的名字是個大人的名字了。
男孩兒的右腿骨折了。醫生給他打石膏的時候,他有些害怕,躲在我懷裏嘰裏咕嚕念叨著媽媽。
我一個勁兒地安慰他。
男孩兒的媽媽趕來的時候,看著男孩兒額頭上密密的汗珠,心疼得眼睛都紅了。
我默默地走開。
男孩兒的媽媽喊住我:“謝謝你,李小範!”
她把我的名字喊得那麼響亮,我的名字聽上去那麼有分量。
這一刻,我昂首挺胸,有一種長大的感覺。
我終於明白爸爸那句話的意思。
他沒有騙我,我的名字真的會長大。
我要帶著會長大的名字升入中學,升入大學……等我成為一個掉了牙的老奶奶的時候,我的名字一定會很大、很大……
作品賞析:
這是一篇非常生動而有趣的小說,它表達的主題非常新穎,讓人耳目一新。李小範嫌爸爸、媽媽給她取的名字不好聽,裏麵還帶了一個“小”字,感覺總也長不大,她就一直想給自己換一個洋氣、好聽的名字,可爸爸告訴她名字能夠和身體一起長大。生活中,很多孩子都會有和李小範一樣的想法,有的還會為此感到苦惱。李小範的故事不僅能讓孩子們懂得很多道理,而且能給讀者許多有益的啟示。一個人的大小和名字無關,一個人如果能樂於助人、見義勇為,那麼再小的名字也是高大的、閃光的、動聽的。
天生我材
我似乎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就在剛剛,胡子拉碴的老爸在我摔門而出的時候往我後腦勺扔了一句狠的:“你看你還有什麼用!”
這句話像極了一塊尖石頭。
我於是蹲在樓下的毛石板上摸著後腦勺痛定思痛:我看我實在是沒什麼用了。
我想起了媽媽,以前她在的時候,她總是忙忙碌碌的,像個勞動模範,工作之餘把家裏收拾得一塵不染。她還總說,家裏沒有用的東西應該及時扔掉。所以當時我們家找不到一件多餘的東西。
現在,我成了沒用的東西,按照媽媽的邏輯,是不是也該把我扔掉呢?要是媽媽還在,會怎麼處置我?
或者,假如媽媽沒有離開,我是不會頹廢到如此地步的。我記得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頭一次考試就得了滿分,後來幾年成績也一直不錯,還當過半學期的數學課代表。直到小學畢業的那年暑假,媽媽受盡病痛的折磨離我而去、爸爸早出晚歸以生意為重時,我才慢慢地沒了方向和動力。
眼下,老爸為我起了一個綽號——三胡。他說,毛一天,你為什麼成天胡思亂想、胡說八道、胡作非為?瞧,三胡,概括得倒也精辟。我說,我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想自己愛想的事情,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有什麼錯?
老爸又說了,你一天到晚想著玩遊戲、踢足球,張嘴閉嘴都是“過癮呀”“刺激呀”,一放學就滿大街找網吧,還有理了?
我說,那不沒耽誤寫作業嘛。
老爸火了,說,你這次期末考試都班級倒數啦,還說沒耽誤功課?馬上就要初三啦!
我說,我們班底子好,倒數第十名都比其他班正數第十名強,我又不是全年級倒數,還有很多人在我屁股後麵優哉遊哉。
老爸火大了,四下裏尋找武器。
我隻能往外逃。
其實我也討厭現在的自己,可有什麼辦法呢?習慣了,改不了。
哎,不回去了吧?反正我是沒用的人,他巴不得我離家出走一去不返,巴不得我死在外麵永遠不再回去戳他的眼皮。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安心地跑他的煙草業務,一心為了他那千萬富翁的偉大目標鞠躬盡瘁。
這麼說,我還真該把自己扔掉嘍?
我一遍又一遍地這樣想著,不知不覺走出了小區,而且越走越快。
晨霧還沒有散去,毛糙、矮小的舊公寓們杵在一片朦朧裏羞怯地自嘲著。
這個世界真是滑稽。既然有了新城區,還要這破舊不堪的老城區做什麼?既然有了那麼多現代化的樓亭廣廈,還要這些舊樓破房做什麼?既然有那麼多聰明勤奮的人,還要我這種愚蠢懶惰的人做什麼?
這個世界貪婪透了。
我狂奔起來,奔向郊外的西月山。
青窄窄的石板路一直延伸向線條笨拙的西月山。真的是很笨拙,山嶺沒有一點兒起伏變化,整座山看上去是一個毫無生趣的土包子。它給我一種厚實的壓抑感。
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走向它。也許,隻有這樣沉默笨拙的土包子才會有心思傾聽一個失魂落魄的少年訴說點兒什麼。
我放慢腳步接近它。
忽然,耳邊有音樂傳來,徐徐如天籟。
轉過一堵巨大的石頭屏障,我的眼前豁然開朗:一群穿紅戴綠的爺爺、奶奶在霧氣騰騰的高平台上舞劍。他們淺笑吟吟又一本正經的神態,他們略顯局促又收放自如的劍步,他們飛揚的紅腰帶、流轉的大褲管,還有那一柄柄銀光微閃的長劍,彙聚成一股強大的磁力,將我深深吸引。尤其是他!站在隊伍最前麵的那個高挑、魁梧的叔叔!他顯然是大家的舞劍老師。隻見他身著雪白的對襟練功服,腰係一根短短的黃段子,神情專注、幸福,劍步隨著樂聲靈動舒展,身輕如燕,宛若神仙。
我第一次這麼認真地欣賞這幅感人的畫麵。
畫中的每一個人都是那麼享受,對我的陡然出現和傻愣愣的注視全無察覺。
我羨慕他們了。
我居然去羨慕白發蒼蒼的他們!
許久,我歎了口氣,轉到山下的鏡湖邊,找了塊光滑的黃皮石頭坐下。
霧氣已經慢慢消退,眼前的西月山褪去了迷蒙的麵紗,真容漸漸清晰可見。那是一種簇新的綠色,像是剛剛在鏡湖裏洗過一樣幹淨,不管是深一點兒的,還是淺一點兒的,都綠得清爽、明亮。
而這一刻的鏡湖,平靜之中藏著熱鬧。湖麵上時不時地漾起一圈圈小漣漪,還夾雜著細小的、調皮的水聲。我知道,是魚兒在晨練。它們大概也被舞劍的人們感染了。
等我再回過頭注意去看,高高的平台上,劍客們已經散去。
摩托聲傳來。是他,舞劍老師!他騎在高大的摩托車上,兩臂撐得筆直,後背挺得筆直,那柄長劍斜斜地綁在背上。他英俊的身姿劃出我的視線,我忽然有一種珍貴的錯覺:他像極了一位仗劍騎馬的古代英雄俠客。
他究竟是誰?年紀輕輕為什麼會在這兒教一幫爺爺、奶奶舞劍?
我站起來,迎著他消失的石板路望了一會兒,然後轉身愣愣地坐下。
太陽終於跳出了東邊的地平線,柔和的光芒投射到西月山上,把那些或深或淺的綠色鑲得光亮亮的。
而鏡湖的水,在陽光的映射下,也顯得神秘、璀璨起來。
這樣的景致使我覺得自己黯然失色。
陽光越來越強烈,暑氣襲來,我忍不住站起身,一步一擺地走入潮濕的湖岸。
我騰起一隻腳,涼鞋剛剛觸到湖水,卻突然被緊緊地摟住了。
是老爸的懷抱吧,那麼堅實有力。這種感覺還是上幼兒園的時候有過,很遙遠了。
而當我回過頭,麵前卻是一張陌生的麵孔。
是他,舞劍老師!
他剛剛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神仙?
“不不不,”我尷尬至極,連連解釋,“叔叔我不是要往下跳,我隻是想把腳伸進去涼快一下。這天,熱起來了……”
他一把將我拖回到石板路上,溫和地看著我,帥帥地一笑,走開了。
摩托車的聲音清脆悅耳。
我遙望著他雪白的身影,感覺那個身影像醒目的白色燈光一般照進了我的心裏。
我的世界因此有些亮光了。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折騰光身上所有的錢,摁響了自家的門鈴。我決定保持沉默,無論老爸說什麼。
開門的竟然是奶奶。
“一天,你一整天都到哪兒去啦?剛剛你爸還打電話問你有沒有到家。”奶奶一臉嚴肅又不失慈愛地望著我。
“奶奶您不是在鄉下嗎?腿腳不好,怎麼跑這兒來了?”我端起水杯大口地喝水。
“你爸一早給我打電話,叫我無論如何過來住幾天,陪陪你。”奶奶警覺道,“是不是父子倆鬧矛盾了?”
“沒——有。”我端起桌上的飯碗,“他呢?”
“你爸呀,上午就出發了,這會兒應該下火車咯。哎,一年到頭滿世界地跑,吃飯、睡覺沒個準兒,身體大不如從前了,不容易啊。這趟去的是武漢,說要一個星期才能回來。”
我把排骨湯喝得“吱吱”響。
自己沒空監視我,卻好意思把年歲已高的奶奶叫過來監視我,真是過分。
我對奶奶說:“您明天一早就坐車回去吧,別在這兒累著。”
“那怎麼行?你都放暑假了,一天三頓要吃要喝,我不照顧你,你怎麼過?”
“這兩年我不都是這麼過來的?”
聽我這麼說,奶奶沉默了,然後便傳來“簌簌”的抽泣聲。
“奶奶,沒事兒。”我寬慰她。
過了一會兒,奶奶抹抹眼淚對我說:“一天,要不你跟奶奶去鄉下過暑假,行嗎?”
我把頭晃得“嗒嗒”響。
於是奶奶堅持住下來陪我,直到我的老爸回來。
第二天早晨醒來,我有了衝動。我要去西月山,去看我的白衣英雄俠客。
他似乎有著俠骨仙風,我要去問一問,像我這樣的少年,是不是還有用。
可當我躍起撩開窗簾時,卻聽到了滴答的雨聲。
窗外細雨沙沙,白茫茫的一片。這樣的天氣,西月山下是不會有人舞劍的。
我重新蜷縮回穢濁的空氣包圍的床上,懶散著不肯動彈。
奶奶端著早餐走進來。
我衝她嚷嚷:“你這麼慣我幹什麼?你這是溺愛!早餐能在房間裏吃嗎?我沒腿走路哇?我那麼沒用嗎?”
奶奶被我嚇壞了,哆嗦著嘴唇不知道怎麼接話。
我一骨碌爬起來,接過她手上熱氣騰騰的餐盤,衝出房間,一屁股坐在餐桌前,牙也不刷,頭也不抬,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見奶奶佝僂的身體。她一動不動地站在我身旁,不發出一絲響聲。
我把餐具拿進廚房。她跟進來看著我洗餐具,慢悠悠地說了句:“毛一天,你是個好小子。”
這句話扇在了我的臉上。
我有些語無倫次:“奶奶……我……你……對不起。”
奶奶拍拍我的後背,沒說什麼。
吃完早飯,實在是無聊,我借口說要去書店買書看,便溜出了家門,來到了一家熟悉的網吧門口。
口袋裏揣著奶奶給的二十塊錢,我的心裏癢得難受,像是有蟹爪在撓。
“毛一天?進來進來。”夥計熱情地招呼我,“老位子嗎?今天玩久一點哦。”
我抿抿嘴巴,腦袋裏鬥爭開了。
一個聲音說:“戒了吧。快初三了。或者你可以去找人踢球。”
另一個聲音說:“再玩一回吧。快初三了。這下雨天哪能踢球?”
我一咬牙,進去了。
我在繽紛的遊戲世界裏忘乎所以……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天。
三天後,我似乎再也找不到向奶奶要錢的理由了。
這天天氣很好,我望著窗外,突然又想起了舞劍老師——我心中的那位白衣俠客。
也許我應該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學習舞劍倒是個不錯的選擇,至少可以讓自己心平氣和一些。
“奶奶,我帶你去舞劍。”我說。
“舞劍?”奶奶聽不大明白,“戲台子上才有舞劍的。”
“西月山下就有,”我說,“都是跟您差不多歲數的人,穿得花花綠綠,跟著年輕的舞劍老師練得可認真啦。那招式雖然慢得跟蝸牛似的,可是到位,絕對養眼。看看去吧?說不定您願意加入的。”
“不去了,那麼遠。”
我這才想起來,奶奶腿腳不便。
我隻好自己去咯。
我一路猛踩自行車,終於到達了西月山下。
我可能來晚了吧,石頭屏障背麵那高高的平台上空無一人。
遠處,稀稀疏疏有晨練的老人。
我走過去向一位舉啞鈴的老爺爺打聽:“您看見舞劍老師了嗎?”
“舞劍老師?”他反應不過來。
我說:“就是穿身白衣服,帶領老人們練劍的年輕叔叔,長得挺帥!”
“哦,嗬嗬,你找小宋呀?”老爺爺樂嗬起來,指著遠處說,“瞧見沒,小宋來了。”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發現一個白色的身影向我馳來。
沒錯,就是他!隻有他才會把摩托車騎得那麼瀟灑。
“小宋叔叔!”我興衝衝地迎上去,“你還記得我嗎?上次在湖邊……”
他把摩托車停好,再從車後座的塑料箱子裏取出一台小小的錄音機,看看我,卻不說話,隻是笑笑,大步走上高高的舞劍平台。
沒想到他的架子還挺大。
“我跟您學舞劍吧。”
他忙著擺弄錄音機,安裝電池、倒帶……好一會兒才停下手上的活,拉我坐下來。
“我也不是非要學舞劍,隻是想找點兒事打發時間。我老爸說我沒用,成績差、習慣差。我也覺得自己很沒用。你說,像我這種人是不是挺多餘?”我忍不住向他傾訴。
他專心地盯著我的嘴巴看我說完話,然後用力咽了口唾沫,抿抿嘴唇。不可思議的是,他用雙手向我比劃起來,比劃些什麼我全然不懂。
他聽不見,也不會說話。我被嚇壞了。
“對……對不起……”我感到心痛,“我不知道你這樣……”
小宋叔叔拿起根細樹枝,在地上淺淺地寫下八個字:天生我材,劍舞西月。
我喃喃地咀嚼著這八個字,若有所悟。這八個字讓我感到汗顏。他聽不見,也不會說,卻可以和著樂聲教人們舞劍,舞得那麼專注、那麼瀟灑。而我是一個健全的人,是一個完全有實力追求夢想的人……我簡直太混了。
不一會兒,爺爺、奶奶們陸續而至,平台上熱鬧起來……在舒緩的音樂聲裏,小宋叔叔邁開了他漂亮的劍步,和老人們一起享受這屬於他們的美好時光。
我仰望著他,用最感激的目光。
明天,老爸就要回來了,我想我會去火車站接他。
作品賞析:
成長的過程重要的不是身體的成長,而是心理的成長。這個過程必然會交織著困惑、迷茫和矛盾,正是經曆了種種的無所適從,一個人的內心才會變得分外強大。這篇小說為讀者展示了一個少年的心靈經受洗禮的過程。麵對因為缺少母愛而變得自暴自棄的毛一天,忙於工作的父親束手無策。就在毛一天整天沉迷網遊,快要迷失人生方向的時候,聾啞人小宋叔叔每天在晨曦中幸福而快樂地帶領一群老年人舞劍的舉動深深地打動了毛一天。自勵是最好的教育,對比殘疾人小宋叔叔的積極樂觀,毛一天一下子猶如從夢中驚醒。
31天忽視被愛
媽媽在臥室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倚在門框上看她。
她把長袖襯衫和短袖T恤一件件鋪在行李箱裏,邊邊角角折得平平整整,一絲不亂。
自從幾年前爸爸走後,媽媽就很少出差。她每天有規律地上下班、買菜做飯,把我調養得結結實實。事實上我所在的學校是一所民辦寄宿製初中,大部分同學都住校。我升入初三時,媽媽在學校附近租了兩室一廳的公寓房,讓我住了出來,為的是把我照顧得更好。
因此,我的夜宵比住校的同學好,睡覺的床比他們的大一倍,睡夢中呼吸的空氣比他們新鮮六倍。
媽媽這麼費心費力地照顧我,我當然不忍辜負她,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成績在班上算是拔尖的。
然而這次,她居然要去很遠的地方,去很長的時間。
“你帶這麼多衣服幹什麼?要到夏天才回來嗎?”我問。
“可能吧。”媽媽轉過臉對我笑,“不過我會盡早回來。”
“可是我快要中考了。這趟差你非出不可嗎?”
我不等她接話,就甩甩胳膊回到自己的房間,趴在書桌上生氣。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媽媽,兒子快要中考了,她居然有心思跑到幾千裏外的地方出差,一走就要一個多月。
要是爸爸在就好了。他總是把我的事情放在第一位,把自己的事情放在第二位。
咳。
“聰聰,媽媽知道你要中考了。”
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見媽媽在我的床沿坐下。
“但是,中考是你自己的事情,要靠你自己努力。媽媽有媽媽的事情,這次公司安排我去總公司參與新產品的研發,是對我的信任,也是我事業發展中的一次機遇,我怎麼能輕易放棄呢?”
我扭扭屁股轉過頭去,留給她一個倔強的後腦勺。
“媽媽不在的日子裏,姨媽每天晚上會來陪你,給你做夜宵,幫你洗衣服和打掃衛生,你的生活不會受影響的。姨媽也非常愛你,會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疼……”
媽媽絮絮叨叨了半天。
我直接鑽到被窩裏睡覺了。
星期天早上,媽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提著大包小包出門了。
我沒有送她,而是躲在書房的窗簾後麵看她從樓道口走出來,上了一輛棗紅色的出租車。
車門“砰”地關起來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我懶懶地瞟了一眼話機顯示屏,是姨媽。
“聰聰,你好嗎?等會兒姨媽就過來陪你,你想吃什麼?”
我揉揉鼻頭:“隨便。”
“你想吃冰激淩?那不行,會拉肚子的。你要是拉肚子,學習就會受影響。要是學習受了影響,考重點高中的把握就不大了。如果考不上重點高中,怎麼考得上重點大學?進不了重點大學,找工作就困難重重……”
天!我才說了兩個字,她就囉嗦三分鍾。接下去怎麼相處?我還不被她嘮叨得耳朵生繭?
為什麼我周圍的女的都那麼愛說話?媽媽、姨媽、米班長、語文老師、英語老師……無一例外。
擱下電話,我沒心思複習功課,跑去開電視機。
電視屏幕上一對母子正深情擁抱,滾動的字幕寫著“祝願天下的母親節日快樂……”
我恍然大悟,今天是母親節,正猶豫著要不要給媽媽打個電話說聲“母親節快樂”,但轉念一想,她正開開心心地忙著換登機牌等著上飛機呢。算了。
一個人在家也好,想看電視就看電視,想吃零食就吃零食,想發呆就發呆,想蹲在馬桶上唱歌、想把腳擱在茶幾上、想和同學打聊天電話……都可以。
這麼想著,我感到一絲安慰。
我撈起遙控器想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得大一些,卻摸到遙控器背麵粘著什麼,翻轉過來,發現是一張即時貼:聰聰,備考期間,請遠離電視。
我籲了口氣,想笑又想哭。
你自個兒跑去坐飛機、住賓館,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裏,還想遙控指揮我?
我才不管呢!
我把音量調得很大,和尚打坐般地窩在沙發裏,一邊欣賞演唱會,一邊啃牛肉、喝可樂。
這種大塊頭的袋裝五香牛肉非常好吃,平時媽媽不允許我把它當零食吃,她總是把它切成薄薄的一片片,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盤子裏,要我把它當菜吃。
可是我覺得,把牛肉當菜吃的味道不如抓在手上當零食吃的味道好。
吃飽喝足了,我在吵鬧的歌聲裏睡過去。
我這些天複習功課睡得有點晚,睡眠不足。
我醒來的時候,是鼻子首先醒來,熟悉的魚湯味兒撓得我的鼻孔發癢;於是我的眼睛醒來,看見自己斜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軟軟的薄被;緊接著我的耳朵醒來,聽見廚房裏油煙機溫柔地轟鳴;我的嘴巴跟著醒來——“姨媽你什麼時候來的?”
她聽不見。廚房的門是關著的。
我的身體不得不醒來,哧溜滑進廚房——姨媽正係著圍裙圍著灶台轉,鍋裏翻騰著乳白色的魚湯。
“聰聰醒了?要我說你什麼好?你要中考了知道不知道?居然有心思看電視,還把音量開那麼大。更要命的是,你居然睡著了。要是著涼感冒了耽誤考試怎麼辦……”
“又是鯽魚湯。”我打斷姨媽的長篇大論,“我每天喝媽媽做的鯽魚湯,喝得怕天怕地了。拜托姨媽,可不可以給我做一回酸菜魚?”
“酸菜魚?”姨媽望著我,“酸菜魚的營養價值怎麼能比過鯽魚湯?你現在需要的是營養,有了足夠的營養,才有充沛的精力複習迎考……”
我撇撇嘴撤出廚房。
太陽落山後,我回到了學校,和往常一樣參加晚自習。
同學們陸陸續續進來,有輕微的談話聲,還有文靜的走路聲。每個人每一刻都記著,快要中考了。中考像一塊巨石壓在教室的屋頂上,壓在每個人的心上。
阿凱進來的時候,他的肩膀晃動得厲害,嘴巴誇張地嚼著什麼。
沒等他坐下,米班長流水一般衝過來:“喂喂喂,晚自習不可以嚼口香糖,快吐出來……”
阿凱在我身邊一屁股坐下,抬腕看看表,抬眉對米班長說:“離晚自習的鈴音還有大約45秒。”
“我要你現在就吐出來。”米班長一本正經道。
教室裏的目光“刷刷刷”掃過來,彙聚在阿凱薄薄的嘴唇上。
“吐哪兒呢?”阿凱壞壞地笑,“米班長,要不,麻煩你把手掌攤開。”
“嗬嗬哈……”全班一陣哄笑。
米班長氣得跳腳:“張凱,你等著,我找左老師去!”
話音剛落,上課鈴音響了,“曹操”到了,並且徑直朝這邊走過來。
米班長趕緊嚷嚷:“左老師啊,張凱吃口香糖,說了都不聽……”
張凱歪歪嘴巴,閉上,衝左老師傻笑。
左老師從口袋裏取出一包紙巾,細長的手指從裏麵抽出一張,遞給張凱:“吐了。下不為例。”
她是著名的惜字如金的老師,給我們上數學課的時候話也不多。但是,我們都很喜歡聽她上課。在今天的校園,很難找到像她這樣說話言簡意賅的老師。
張凱並沒接過紙巾,而是張大嘴巴給左老師看,還把舌頭伸出來、卷進去,咽著口水說:“我壓根兒就沒吃口香糖。”
“我明明看見你的嘴巴一直在動。”米班長很不服氣,“一定是咽下去了。”
“我沒事兒就喜歡動動嘴巴,你怎麼可以看見我動嘴巴,就斷定我嚼口香糖?”
“……”米班長氣得胸脯發顫,“左老師……”
左老師笑笑,拍拍米班長的肩膀:“回座位吧。”
米班長在眾人嬉笑的目光裏回到自己的座位,眼睛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朝阿凱的嘴唇看。
“你剛剛真沒嚼口香糖?”我好奇極了。
“嚼了。”
“咽進去了?口香糖不可以咽進去。”
“出手快一點,苦頭少一點。”阿凱攤開自己的手掌,一團黑黃色的小東西粘在掌心裏。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速度。
“嘿,下課後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阿凱揉捏著口香糖,小聲對我說。
“你想逃?”我瞪圓眼睛,“你不怕宿舍管理員逮你去見校長?”
在我看來,晚自習後逃出去玩兒是罪該萬死的。
“我已經住出去了,出租房裏隻有我奶奶照顧我,她除了做家務,別的什麼都不管。”阿凱的兩眼放光,“你媽媽不是出差了嗎?難得這麼自由,不跟我去玩兒多可惜。”
“可是我姨媽住我家呢。”我說。
“她知道你幾點下課嗎?”
“知道。”
“你跟她說,臨近中考,晚自習從今天開始延長一小時。”阿凱的腦筋轉得很快。
“啊?”
“沒問題的。”阿凱從褲兜裏摸出三枚硬幣,“老板我熟,這點錢咱倆能玩兒一個小時。《成吉思汗》和《永恒之塔》都超好玩兒……”
我沒心思做功課了,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厲害,渾身血脈膨脹,額頭沁出汗來……
“明天……吧。”我抹抹額頭,“明天再說。”
“那好。說好了明天去哦。”阿凱說,“不能反悔。”
下課回到家,姨媽笑眯眯地給我端來鯽魚湯。
我猶豫再三,鼓起勇氣向她撒謊,說從明天開始,晚自習延長一小時。
我說這話的時候臉一定紅極了。善良的姨媽沒有懷疑我。
在所有人的印象裏,我是個不說謊、沒有不良愛好的乖孩子。
然而這次,我終於允許自己“出軌”了。
我於是期待明天趕快到。
老天可以作證,這是我第一次,下了百分之八十九的決心,在非正常時間段和一個非優等生去赴一段神秘的網約。此前阿凱好幾次邀我去玩兒,我都沒有去,這次居然選擇在黑夜行動,實在是太令人激動了。
然而,我的身體裏有百分之十一的反對聲,這些反對聲還把媽媽的名字搬出來唬我,刺得我的頭皮有些發麻。但是,百分之八十九戰勝了百分之十一,我挺起胸膛,百分百地讓自己豁出去。
昏黃的網吧裏異常安靜,每個人都神情專注地享受屬於自己的刺激。
阿凱一邊玩《成吉思汗》給我看,一邊還囉囉嗦嗦地講解。我發現他的精神比上任何一堂課都好,整個人神采飛揚,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
我的悟性當然不在阿凱之下,進去就會玩兒了,弄得阿凱張大嘴巴:“怎麼可能?你怎麼可能玩得比我還酷?”
我說:“高智商的人,做什麼都勝人一籌。”
“那今天咱倆就好好比比,究竟誰的智商更高。”
我將整個身心毫無保留地投進遊戲裏,絢麗的畫麵、熱鬧的音樂、緊張的節奏令我心潮澎湃。盡管我偶爾玩兒過電腦遊戲,但那都是被阿凱稱為“小兒科”的小把戲,這一刻我才發現,原來我的周圍存在著一個多麼神奇、多麼美妙、多麼引人入勝的遊戲世界,這個世界將我深深吸引,讓我自由馳騁,煩惱、孤獨、彷徨……統統被淹沒。
我和它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我興高采烈地被俘虜了。
整個一個星期,我每晚重複著相同的刺激,感受著放縱後的歡愉和充實,當然也會有淡淡的失落。那個遙遠的百分之十一再也沒跳出來阻撓我。
一個星期過去了,媽媽沒往家裏打一個電話。
姨媽對我的網遊毫無察覺,她一心撲在鯽魚湯上,完全不顧我已經作嘔的表情。
我忍不住了:“姨媽,求求你給我做一回酸菜魚吧,哪怕隻放二分之一袋的酸菜。”
“不行。酸菜魚沒有營養,鯽魚湯才有營養……”
“那就放三分之一。”我退讓道。
“十分之一也不行。你好好喝你的鯽魚湯,中考完了我再給你做酸菜魚,到時候把你的牙齒酸倒……”
我重重地歎了口氣,去看被冷落了很久的電話機。
“媽媽一出差就忘了自己有個兒子。”
“不會不會。”姨媽安慰我,“一定是太忙了。過兩天她空了,一準兒給你打電話。”
“她忙得連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美國總統還有時間給兒子打電話呢!”
“你媽媽比總統忙多了。總統有那麼多助手,你媽媽沒有。”姨媽說,“你呀,好好讀書,將來也做個大領導,事情都讓助手幹,你自己不就有空經常給家裏打電話了?”
我把耳朵閉起來。
媽媽的忽視、姨媽的嘮叨、中考的逼近讓我產生一種非逃避不可的壓力。我在網遊中減壓,很快變成了另一個聰聰。
為了討錢進網吧,我甚至跟姨媽撒謊說學校要交這樣那樣的費用。
一晃到了6月,天氣逐漸轉熱,中午時,我更是能熱出滿背的汗來。
午休後,米班長過來敲我的課桌,神秘兮兮地說:“陳聰,左老師有請。”
“快去快去,左老師請喝下午茶哩。”阿凱推我的胳膊。
我問米班長:“會是什麼事啊?”
“誰知道呢?但願不是什麼壞事吧。”她聳聳肩膀,“不過陳聰,你最近的表現有些反常哦,好像心事重重,好像很興奮,又好像很累。”
我的臉一陣發燙:“快中考了嘛。”
我站起身走出教室。
下午第一節課是左老師的數學課,她應該不會耽誤上課,所以找我不會有多麼複雜的事情。然而我的內心相當擔憂。畢竟,我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