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人(1 / 3)

星期五。早晨。

昨晚刮了一夜的急風,沒有下雨。早晨開始起,風緩了,風裏頭飄著雨絲,雨絲比風更長。於是,昨夜裏落在地上的樹葉就沾滿了雨水。此情此景,就如一個悲傷了一夜的婦人,到了早晨,身上還沒來得及收拾,顯出一片狼藉。鳳毛推著自行車從家裏出來,給一隻蝴蝶撞著了臉。這是一隻灰白的蝴蝶,翅膀被雨水打濕了,狼狽而慌亂,急著找一個地方晾幹它的翅膀。它撞了鳳毛一下,覺得大難臨頭,這一下它更加驚惶失措,采取了一個不恰當的行動:快速地無目的地扇動翅膀。它上升,斜斜地顫栗著上升。幸運的是,它沒有撞到混凝土澆鑄的牆體,而是撞到了一扇還算幹淨的玻璃窗。它看到了玻璃窗上的光亮,就覺得它的歸宿應該在玻璃窗裏麵,拚命地用身體拍擊玻璃,像一隻小手一樣,“咚”地一下,“咚”地一下……玻璃上留下一片模糊的蝶粉,像哈出來的熱氣。

這是鳳毛一大早從家裏出來時看到的景觀。她不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但她不缺乏女人的自戀情緒。她看見這隻蝴蝶,聯想到一樣東西:她自己的嘴唇。鏡子裏的嘴唇。沒有上口紅的嘴唇。失血的焦慮的嘴唇。嘴唇會營養不良嗎?當然會。蝴蝶的翅膀也會營養不良。嘴唇會顫抖著說不出話,蝴蝶的翅膀就像鳳毛鏡子裏的嘴唇,失血、焦慮、無法訴說。鳳毛放下車子,走過去把蝴蝶從窗上摘下來,攏在手心裏,放到樓梯下麵幹燥通風的地方,對著蝴蝶歎了一口氣,顯出自嘲的樣子,說:“啊呀!你這麼固執,這麼無能,這麼孤單,肯定像我一樣,是個女的。”

她的神情是矯情的。從來沒有機會這樣放鬆地矯情,所以她是愉快的。

一年來,鳳毛感到生活中存在一個嚴重問題:她無法再在生活中尋找樂趣。她告訴自己說,等等看,也許會有樂趣出現在麵前。她的樂趣包括:到銀行裏去存一點錢;下館子或自己做一頓清淡可口的晚餐;到商場去給自己或女兒菲菲買一件衣服;和自己的男人睡覺。

婚是她自己要離的,她在協議離婚書上是這麼說的:夫妻生活不和諧。她的丈夫叫薑有根,薑有根有些懷疑地問她:“我們不和諧嗎?”她理直氣壯地反駁:“我們算得上和諧嗎?”薑有根想了半天,老老實實地回答她的問題:“是算不上。”辦理離婚手續的工作人員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一看這個理由,就深表同情地說:“唉,什麼事都好商量,就是這個事沒法商量。我知道。”薑有根和鳳毛是一個廠的,離了婚以後,薑有根的腦子突然拐過彎來,他盤算著:和諧當然就是和諧,但是,算不上和諧並不就是不和諧。算不上和諧是和諧與不和諧之間的中間狀態,大家都是這麼過的,鳳毛為什麼不像大家一樣過。他找到鳳毛的立織車間,對著鳳毛叫嚷:“鳳毛,你到底想幹什麼?我不打你不罵你,隻要你給我一個答複,你到底想幹什麼?。”鳳毛支起眼睛看了他半天,才懶洋洋地說了一句:“想幹什麼?我也不知道。”

她當然知道,隻是不說。不說的部分原因是不容易表述。這世上的事並不是什麼都能輕而易舉地表述的,譬如你找得著的一條路,但你不知道這條路的名字。

後來,鳳毛真的後悔了。她離婚不到半年就遇到下崗的事,下崗讓她對離婚產生後悔情緒:她沒有男人可以訴苦,更沒有男人分擔她日常的生活開銷。一個小街小巷裏的女人,為把自己的生活過得舒緩而有節奏,這兩樣東西都是必不可少的。薑有根在廠裏碰到她時,雲裏霧裏地說:“唉,好強的女人命都苦啊!”鳳毛簡潔地說:“我認命。”她斬釘截鐵地護衛了內心的種種企求,那裏是她自己的,柔軟、陰暗,容易失控,便於崩塌,需要用強悍的外表掩護。

此刻,鳳毛歎完蝴蝶的命運,急急忙忙地騎著自行車到一家新開張的超市去。朋友介紹她到那裏去做營業員,一個月五百塊人民幣。五百塊錢對於她來說不是小數目,除了可以支付她一個月的水費、電費、煤氣費、電話費外,還可以支付她和菲菲大半個月的菜金。

她騎著車子經過一條小馬路,那裏有一條她熟悉的巷子。算不上刻骨銘心,但絕對是了如指掌。看到它,往日的氣息撲麵而來,蕪雜又慌亂,令人不快。氣息漫延之處,腐肉蝕骨。所以,我們的鳳毛氣都喘不勻了,她放慢了車速,以哀悼者的目光打量昔日的做法事的道場。這一打量,凡間就出了問題。她看見薑有根和一個女人同撐著一把傘從巷子裏出來了,他們睡眼惺忪,又掩不住的快活。這點小雨算什麼?小雨裏正好大大方方地摟在一起,做一些瑣碎的但意義重大的事。譬如一起去喝豆漿。

他們就在鳳毛的車子前麵搶先過了馬路。他們不怕鳳毛的自行車,他們知道這是一個女人。至於這個女人的外貌體型,他們沒有興趣打量一眼。有一瞬間,傘碰著了鳳毛,鳳毛看見他們的嘴巴在動。奇怪的是,她全神貫注地伸長了耳朵,卻聽不見他們嘴巴裏發出一點聲音。他們走了之後,被傘碰著的肩膀著火一樣疼痛起來。

反正,今天這個下雨的日子不是個吉祥的日子。鳳毛找到超市的部門經理,那經理再把她帶到總經理處。總經理告訴她,很抱歉,她們暫時不需要她了,等需要人手的時候再通知她。

這種事情她經曆得很多,今天她特別沮喪,因為下雨,因為看見前夫摟了一個女人。其實這兩件事並不是不尋常的事件,因為在時間的序列中緊挨著發生,所以她特別沮喪。她穿著雨披,在超市邊上的欄杆上坐下,失神地打量潮濕的地麵,心中隱隱約約地又是傷心又是害怕。或者傷心和害怕原本就是一回事。她坐了有五分鍾的光景,站起來找她的自行車。她放自行車的地方已空了。她繼續找,以放自行車的地方為軸心,向外一圈一圈地擴展著找。還是沒找到。終於,她接受了一個事實:她的自行車被偷了。她隻好安慰自己說,啊,還有比我更差的人。我至少沒有窮到去偷盜。

其實,窮和偷盜之間並沒有必然的聯係。鳳毛這麼想,那是她已經下墜到一個地方了。不經意地,她就下墜到這個地方了。這個地方有一個顯著特征:不必為區分是非去操心。許多事情的兩個方麵,沒有是與非的關係,隻是非與非的關係。在正常情況下,墜落是生活延續的主要方式。

沒有了自行車,鳳毛隻好坐公交車回去。下了雨,公交車猛然擁擠起來。她不是坐車族,不熟悉公交車上的種種手段。結果,下車的時候,她被人推了一下,一腳踏空,把腰扭傷了——這回是真痛。

到醫院去是不行的,起碼得花掉百把塊錢吧?從公交車上下來,她強忍著疼痛上了一趟菜場,買好今晚和明後兩天的菜。她吃得不多,女兒菲菲吃得也不多,她們的胃口都像鳥兒那麼小。她買了一棵白菜,一斤雞蛋,一斤豆腐,一斤鹹菜,四塊錢肉絲。就這點東西,十元錢左右,母女兩個人能吃三四天。

她住在四樓。現在,她躺在床上了,腰部貼了膏藥。隻要輕輕一動,腰間的某個部位就狠狠地疼。她維持著一個姿勢過了有半個小時左右,預感到腰會繼續疼痛下去,就撐起頭給母親家裏打了個電話,讓母親到學校裏把菲菲接回去兩天。她還要強地告訴母親,家裏買了很多菜,明天她就送些菜過去。母親說:“你留著自己吃吧。”鳳毛本能地偏開話筒一些,她從來就沒有習慣母親說話的生硬口氣。母親是強的,顯山露水地強。她也是強的,不露聲色地強,這是她做人裏的一樣長項,許多事,就在不露聲色裏水到渠成了。

窗外的天色漸漸黑下來,黑到某種成色,再也不朝下黑去了。夜空是青灰色的,雨在青灰色的夜裏緊一陣慢一陣。將是一個漫長的雨夜。鳳毛睡了一覺,醒來後感到寂寞難耐,就給前夫掛了一個電話。電話沒人接聽,薑有根和那個女人還有那把傘在哪裏呢?她放下電話,腰又火辣辣地疼起來。寂寞和疼痛一起攻襲她,她咬住被子的一角抽噎起來。眼淚像熔漿一樣燙,流過的地方很快幹了。

現在的情況是:她很忙,心中很焦慮,她的生活充滿了危機。即便是這樣,隻要一有空,她就開始寂寞。男人對她有很多種用途,是她脆弱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但是現在,離婚一年來,還沒有任何男人走進她的生活。她敞開大門,沒有人走進來。這合理嗎?

後來,有人敲門。來的人是三樓的柴麗娟。

鳳毛住四樓,柴麗娟住三樓。柴麗娟的男人是一個香港人,聽說在香港也有一個老婆。按他的行為推斷,他的正式婚姻有點問題。他做生意,在大陸上到處跑。也許在大陸的什麼地方還養著像柴麗娟這樣的女人,他為她們買房子,然後把她們裝進去。他頗像個養蜂人,隻是他經常不在蜂巢邊上。他到哪裏去了?他做的是什麼生意?諸如此類的問題,柴麗娟從來不去探索。甚至她是不是個被拋棄的女人,她也從不去設想。這不是個問題,問題在於,她每個月都收到他的一大筆贍養費。有了這一大筆贍養費,柴麗娟就有資格成天閑得發慌,無事可幹。她從大門的貓眼裏看見鳳毛歪歪扭扭地走上去,晚上又沒見她開燈,女人對待同性,時不時地會有一些真切的關心,於是她就來關心她了。

鳳毛恰好需要關心。她開了門,看見柴麗娟,心裏就鄙夷地想想:“原來是她?香港人包的二奶。”她感到自己不再虛弱,因為相比而言,她的生活中存在著理直氣壯的因素。柴麗娟從門外走進來,她顯得比鳳毛的生活還理直氣壯。“哎喲。”她先叫喚了一聲,笑嘻嘻的,是良家婦女的笑。“快到床上去躺著。沒吃晚飯是不是?我來給你做。”於是鳳毛轉了一個位置想:二奶也是人,她過得比我好呢,她不用到處找工作受人白眼。

以前她看不起柴麗娟,她認為一個女人不靠自己的勞動而享受裕足是可恥的。今天晚上,就在剛才,她為原諒柴麗娟找到了理由。這種寂寞的雨天,加上疼痛,誰都會軟弱的。

這兩個從來不熱絡的女人在這個雨夜裏格外親熱,說了很多話,互相理解到對方最本質的地方。這種談話是有益的。柴麗娟認為鳳毛最缺的不是錢和工作,最缺的是可依靠的男人。有了可依靠的男人,就有了錢,工作就顯得不是太重要了。她給鳳毛提供了幾個可供選擇的男人,鳳毛選了一個:五十歲的中學語文教師,離異無子,住三室一廳。

柴麗娟說這人是她的一個遠房親戚,性情溫順,很懂禮貌,從不亂花錢,可惜是個禿頭。鳳毛猶豫了一下,隨即抿著嘴笑了一聲,說:“人家還要不要我呢?”

這件事情就在語言中交流成功,千難萬難的事情,竟然就這麼輕飄飄地談成了。兩個女人都很興奮,接下來的事情看上去會順利解決的。

鳳毛今年剛三十歲,離婚一年,在一年當中她又失業了,她這種女人是無人問津的。不過她總是安慰自己說,麵包會有的,男人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心誠則靈,她不信自己什麼都得不到。

果然,柴麗娟給她介紹了一個教師。剩下的那些青灰色的夜她過得很踏實,做了一個關於選購寶石的夢。和誰在一起選購,選什麼樣的寶石,她忘記了。這不影響她滿腔的踏實。其實說穿了她還什麼都沒有得到呢,這就是女人,撈著一根稻草也當成是鳳冠霞帔。

早上起來,她覺得腰已經好了。她撩起睡衣,站在鏡子麵前打量自己的腰,那兒有些贅肉,但總的說來還是可看的。她慢慢地抬起一條腿放在椅子上,這腿也是勻稱的,可看的。她慢慢地放下腿,對著鏡子一笑,有點笑靨如花的意思,嘴唇上也有了血色。鏡子裏這個想找男人的女人還是說得過去的。

今天是星期六,女兒不在家,不必為女兒忙碌。她穿著睡衣,蓬亂著頭發,久久地站在西窗前瞭望。這是個晴朗的日子,天空蔚藍,棉絮似的白雲在天空裏不緊不慢地飄,陽光是一年中最純正的金色,它重重地落在每一個地方,看上去它很光滑,光滑得像黃銅一樣。桂花還在香著,太陽一出來,它的悠長的香味就變成了暖香,散漫而沒有節製。西窗下麵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各式各樣的人走動著,不經意地流露出每一種細小的生活習慣。她看的不是這些人,她對來來往往的人沒有興趣,她看的是不遠處的那座著名園林,這座園林名叫秀園。

秀園,像一個女人的名字。

晚六點,鳳毛和胡老師在秀園門口見了麵。胡老師手上拿了一把扇子,他果真是個禿頭,但是鳳毛覺得他氣宇軒昂,沒有頭發反而給他增加了幾分幹練。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又互相用力地看了第二眼,站在那兒不說話。柴麗娟見此情景,就去買了門票讓兩個人進園子。

園子裏的一個地方,張燈結彩,穿著旗袍的演員坐在椅子上唱著曲子。這是深秋了,夜裏的風有點涼。滿天星鬥,燈光也明亮,演員賣力地唱著,彈著弦子或琵琶,蟲子到處亂撞,奇怪的是這一切並沒有讓園林熱鬧起來,反而讓它顯出秋末的悲涼。

鳳毛跟在禿頭教師後麵,心裏有點浮萍般的漂泊。教師看台上的人,她看教師的背影。教師的頭上一根頭發也沒有,卻不戴假發,說明他是個自信的人。他的脖子和光腦袋連成一體,粗碩有力,具有某種威懾力。總而言之,他是鳳毛願意接受的男人。於是,她趁著台上換演員,對禿頭教師說:“胡老師,我們到那邊坐吧。”她的態度很積極,也很堅決,禿頭胡老師就跟著她到“那邊”坐去了。

“那邊”是一座紫藤架,兩個人坐在紫藤下麵的石凳上,保持一段距離,朝著同一個方向,隔了一條河聽對麵的舞台上唱曲子。聽了片刻,胡老師從口袋裏拿出一張一百元麵額的鈔票,對鳳毛說:“鳳小姐,剛才柴小姐替我們付了門票,你還給她吧。她生活得也不容易。”鳳毛說:“我來還吧。”胡老師不吭聲,把錢放在鳳毛的膝蓋上,然後打開手上的扇子。他放錢的時候略微在鳳毛的膝蓋上用了一點力氣,像是試驗一下鳳毛的膝蓋有沒有彈性。僅此而已,馬上又把手收回了,專心致誌地聽戲。鳳毛想,都說現在的教師有錢,教師真是有錢了。教師有錢是件好事,因為他們為人師表,不敢張揚。她默默地把錢收起來。禿頭教師開始跟著河對麵的演員唱歌了,這是一首他熟悉的曲子,他唱得有板有眼,絲絲入扣。他一邊小聲唱著,一邊收起扇子,用扇骨在鳳毛的膝蓋上敲了一下,站起來走了。鳳毛跟著他出了園門,又鬼使神差地跟著他上了一輛出租車。在出租車上,他們沒有任何親昵的舉動。出租車停下,禿頭教師的曲子還沒唱到底。他付了錢,走進一所門裏,開始上樓梯,一邊還唱著。爬到六樓,他的歌聲還是一點不亂。他是個健壯的男人。然後他就開了自己的門,打開燈,去換拖鞋,任憑鳳毛驚惶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屋子。鳳毛想起那隻走不進屋子的蝴蝶,蝴蝶現在破門而入了。

她看著禿頭教師拉下窗簾,有情調地打開落地台燈,在機器裏麵放了一張評彈唱片,調整到最合適的音量。然後,他就忙著去洗澡。他忙得熱火朝天,完全不顧鳳毛在幹些什麼。事實上鳳毛什麼也沒幹,她在沙發上坐下,雙手環抱身體,打量屋子。她還沒有適應四周的環境。她覺得這個單身男人挺衛生的,也很有情調,是個會安排生活的人,這種男人讓女人放心。

一會兒,禿頭教師出來了,他披著浴衣,撩起浴衣的一角擦著頭發上的水,露出赤裸的腿和陰部。他這樣隨便,鳳毛有些吃驚,就站起來了。他問:“想走了?”鳳毛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走,她覺得走了可惜不走也可惜。正這樣思索著,她的腿已經替她做出決定,在沙發上重新坐下了。她是被動的,也是情願的。禿頭教師挨著她坐下,說:“好,好,你這樣就好了。走了多可惜?我們還沒有做事呢。你是喜歡聽我說話還是喜歡我不說話?”鳳毛不說話,胡老師自言自語地說:“那我就不說話了。其實我不想說話。”他掀起鳳毛的裙子,脫掉鳳毛的短褲,把鳳毛的兩條腿用力地推到鳳毛的頭上方。這時候,鳳毛提出了要求:“不行,你還沒親過我呢。”胡老師放下她的腿,一臉錯愕。他拒絕道:“我不喜歡這樣。”他略作思考,又懷疑地說:“你是個少見的女人,一般的女人在這時候不會提這種要求。”鳳毛好奇地問:“哪種女人不提這種要求?”胡老師隨隨便便地回答:“就是那種女人。”鳳毛懂得“那種女人”是什麼樣的女人。鳳毛很失望,沒想到胡老師對女人一視同仁。

鳳毛想起以往曾經有過的接吻:平等互愛的吻,纏綿細致的吻,滲入靈魂深處的感動,讓她升騰到一個清靈世界,讓她入迷地喜歡愛與被愛……。她對胡老師說:“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的。”胡老師說:“當然不一樣,一樣的話,我怎麼會和你這樣呢?”他看著鳳毛的眼睛,希望鳳毛做一個妥協,但鳳毛避開了他的眼睛。是的,她從離婚以來,盡管生活很糟糕,但隻要有可能,她就會做男歡女愛的夢,她的夢裏有相當部分的接吻的內容,這部分內容對她來說很重要,因為它既隱秘又快樂,相當於一個女孩子躲在暗處覬覦老祖母曬在天井裏的古董。

禿頭胡老師拿下搭在沙發上的浴衣,穿起來,坐在鳳毛的腿邊調整呼吸。他意識到,進入這個女人會是一件麻煩的事。問題是,他厭惡大動感情地和一個女人接吻,這是一件無聊的事。絕大多數的男人,二十歲時還會接吻,三十歲開始反感,四十歲開始抗拒,五十歲就徹底不願與女人接吻了。

胡老師考慮了一下,覺得鳳毛還是個不錯的女人,看上去很懂道理,在男人麵前也願意被動。於是他伸出手,虛虛地擱在鳳毛的大腿上,看上去像要進行一番撫摸的樣子,手慢慢地朝上遊走,忽然之間,迅雷不及掩耳,他拉下鳳毛的裙子,把她的大腿蓋住了。這個動作快速得有點可笑,它直白地表示出教師內心的恐慌和放棄的不情願。鳳毛暗自一笑,原諒了禿頭胡老師。今天這件事到此為止是最好的。

鳳毛走了之後,胡老師來到電話邊,幾次伸手,最後還是決定給柴麗娟打個電話。他在電話裏是這麼說的:“她多大年紀了,還這麼讓人麻煩?”

鳳毛回來的時候是夜裏十一點鍾。柴麗娟獨自待在陽台上,手裏拿著一把鵝毛扇驅趕秋天飛來飛去的小蟲。陽台上有幾盆花,也許正是這些花招來小蟲子。正有些惱著,看見鳳毛從新村大門走進來了。鳳毛的走姿是緊張的,臉上也有一股曖昧之色。柴麗娟回到屋裏去,打開樓梯上的指明燈,弓起身體,從貓眼裏朝外瞄著,像一頭可愛的貓咪。鳳毛走到一樓時就注意到了三樓的燈光,她上到三樓,挨近門邊,用指頭不滿意地戳戳貓眼。柴麗娟朝後一讓,仿佛真的給鳳毛戳中了眼睛。她打開門走出去,跟隨鳳毛到四樓的屋子,自作主張地說:“菲菲不在家吧?我今天睡你這裏,我們好好說說心裏話。”

而後,鳳毛和柴麗娟一人一頭地睡在了床鋪上,開始了一場不成功的談話。

當然,首先是談胡老師。柴麗娟問話:“哎,怎麼樣?”鳳毛翻了一個身,背對著柴麗娟,這並不是表示她不願意暢所欲言,而是無言地告訴柴麗娟,出現問題了。柴麗娟欠起身,說:“人家剛才給我打電話,說你很麻煩。我不知道你們怎麼了。”鳳毛閉眼假寐片刻,才說:“剛才我到他家裏去了。”柴麗娟坐起來拍拍鳳毛的屁股,親熱地說:“你做得對,喜歡的人馬上把他抓緊,一上了床他就逃不了啦,男人過不了女人這一關……快說結果。”鳳毛停頓了一會兒,慢悠悠地說:“我不知道。”柴麗娟躺下去,惋惜地傳達經驗:“有時候,機會一過就不再來了。這個人雖然沒頭發,年齡也比你大多了,但他有錢有房,身體也健康,失去他很可惜。你要現實一點。”鳳毛說:“我從小,我媽就說我是枇杷葉子,今天是這一麵,明天是那一麵,兩麵的樣子不相同。”柴麗娟說:“那你為什麼要這樣?”鳳毛說:“不知道。”這回,她是真的不知道。昨天她還很現實,今天又不現實了。不幸的是,今天和昨天一樣堅決。柴麗娟換了一樣問鳳毛:“你幾歲了?”“為什麼問這個?”“你是三十歲的女人了,三十歲的女人不能要求男人有多稱心如意,三十歲的女人能抓到什麼就是什麼。”鳳毛不置可否:“哦。”柴麗娟說:“你又想馬兒跑得好又想馬兒不吃草,什麼地方有這樣的好事?”鳳毛還是不置可否:“哦。”兩個人一時冷了場。柴麗娟掀起被子,說:“我走了。我睡回去了。”鳳毛一把揪住柴麗娟的睡褲,說:“別走。我們說點別的吧。”柴麗娟微笑著,又躺下去。她本不想走,她有一肚皮的輝煌奮鬥史要傾訴呢。

下麵,是柴麗娟的奮鬥史。

從前,有個女人,長著一張粉嫩的討人喜歡的圓臉。二十五歲時,她嫁了一個老實的丈夫,住在四十多平米的小屋子裏。三年後,她還是住在那屋子裏。於是,她在小屋子裏想,生活不能這麼過的。她辭了工作,拿出所有的存款,跟著一個男人跑到俄羅斯倒騰貨物。她剛強果敢。她有賺有賠。最困難的時候,把自己還賣了一回,當時她已經餓了兩頓了。那是個外國人,圓胖的臉,兩隻手像熊掌。說實話,他對她很客氣,先是讓她吃飽了,還製造了一點小情調,最後出了大價錢,並感謝她的配合。很劃算的一件事。

鳳毛嘀咕道:“罪過,罪過。”

我在家裏也和丈夫上床睡覺,他能給我什麼?我感覺不到愉快,一個女人,與其與丈夫毫無意義地睡覺,還不如讓睡覺變得有用一些。

柴麗娟說這番話時,顯得十分堅決,她輕易地為曾經有過的墮落找到了意義。這意義代表了一種力量,卻是不正當的力量。鳳毛暗暗叫好,但是後來她擔心起來了,覺得自己會像柴麗娟一樣,柴麗娟的話實在蠱惑人心。她想象了一下:兩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一頭一個躺在床上,沒有夢想,不能嬌縱,辛酸地談著出賣自己的事。鳳毛下了床,拿起柴麗娟放在梳妝台上的鑰匙,把柴麗娟連人帶衣服拽起來,推著搡著,把她推出門。柴麗娟大叫:“你幹什麼?你有神經病吧?深更半夜的。”鳳毛說:“是,我有神經病。”繼續把她朝樓下推,推到門口,打開門,把柴麗娟拶進門裏,“乒”的一聲關上門,在外麵用鑰匙鎖成保險狀態,才解氣地揚長而去。柴麗娟還在裏麵叫:“你發神經病吧?”鳳毛不理她。

三十歲的鳳毛,一朵花還在開放。這世上腦子正常的女人都知道,花容月貌須有好心情維持。女人好心情的條件是:擁有一個好男人,擁有一筆維持日常開銷的存款。三十歲的鳳毛,早上起來照鏡子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地焦慮:本來手上還有一些生活的樂趣,譬如吃好晚飯後一家三口出去散步,拿工資的那天往卡上打進去一點錢。自從離婚以後,這一點點樂趣都沒有了,而且看不出目前有什麼改善的跡象。有時候,她暗暗地罵薑有根:“死東西,叫你離婚你就離了?”薑有根很怕她,她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

薑有根在廠裏搞宣傳工作,鳳毛是車間裏的技術能手。薑有根的頭發總是梳得鋥亮,皮鞋上一塵不染。鳳毛即使在大冬天,也要穿著裙子上班。薑有根的西裝全是鳳毛做主買的,鳳毛所有的裙子全是薑有根熨燙整齊的。他們看上去很般配,般配的夫妻往往會離婚。

兩個人的婚姻說散就散了,鳳毛除外,所有的人,包括薑有根一時不能適應。薑有根離了婚以後還常常來車間裏找她,有時候悄悄地抱抱她,有時候把唾沫吐到她臉上。鳳毛並不生氣,薑有根不是個壞男人,他隻是無能,腦子也不算好使。這種狀況一直到鳳毛被廠裏“精簡”掉才結束,這個消息是薑有根最先告訴她的,他倒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不像幸災樂禍。

唉,精簡精簡,從字麵上可以這麼理解:去蕪存精,去粗存細。一筐含金的細沙,必須要篩去沙子。一塊豬肉,要剔出的是肥肉。誰扮演沙子和肥肉呢?當然是沙子和肥肉。

鳳毛記得是“梅雨”季節,外麵下著綿綿細雨,空氣裏濕答答的,到處都有滴水聲,各式各樣的花在陰暗的梅雨季節裏鱗次而開,長長短短的香味在雨中悄然彌漫。忽然就在什麼地方,一朵什麼花兒浸透了雨水,不堪沉重,“篤”地掉落在地。此情此景,說不出的憂愁。為“精簡”這事,鳳毛早就惶惑、憂愁過了。今天她有種特別的想法,覺得一定要抓住一點什麼,她快被這單調而強悍的憂愁埋葬掉了。她向薑有根張開濕潤的睫毛,睜大眼睛,她的瞳孔收縮得異常的小,小而有神,十分迷人。

薑有根不太鎮靜地問她:“你想幹什麼?”

她說:“今天晚上……你來吧。菲菲想你呢。”

薑有根猶豫著:“好吧……你還沒找到男人嗎?”

過一會,他又說:“不,不行,這樣像在開玩笑。以後吧。”

鳳毛遭到薑有根拒絕以後,並不生氣。脆弱的情緒一晃而過,第二天她就不想與前夫睡覺了。隔了幾天,薑有根在車間門口等她,上來搭訕:“怎麼樣,還需要我替你消火嗎?”她說:“不要了。謝謝你。以後再說吧。”

薑有根很了解她,他說得對,她決定離婚是個危險的舉動。事實上也是如此,她要的並沒有得到,還存在著另一種危險:可能會今不如昔。

鳳毛的長相是說得過去的,她生著小小的骨骼,肌肉略豐,但因為骨骼是小小的,所以這豐滿在她那兒就是骨肉勻停。她的行動和說話都是不緊不慢的,穩妥而有味,襯映得這個人像玉一樣溫潤。與之配套,她生著一張小小的白果臉,眉眼幹幹淨淨,一張清水白果臉。她自認為不是大美女,但在任何美女麵前也不會自慚。這種心理讓她心氣高了一些,有時行動便不免嬌縱,口氣偶爾也會尖刻。她給自己指定的生活是中等偏下的生活,中等偏下的生活就是一套一百平方左右的房子。穩定的家庭生活。有一輛或兩輛摩托車。夫妻兩個人的月平均實際收入是兩千塊左右。女兒在好一點的學校裏讀書。一家三口有能力上上小館子。可存一點錢。可買一點漂亮的有品位的衣服。具備了以上種種,生活就有了樂趣。

這是鳳毛的打算——一年以前的打算。這也是個充滿矛盾的想法,因為正像她所說的,她是一張兩麵顏色不同的枇杷葉子。

她感到內心的信念所存不多了,這種信念的慢慢消逝與容貌漸損一樣讓她害怕。是的,有很長時間了,她站在鏡子前,就感到害怕。鏡子裏的她和鏡子外的她都讓她害怕,她發現自己的脆弱越來越不可消除。

這一天早晨,她又站在鏡子麵前了。“這一天”,就是她到園林裏相親的第二天,星期天。鏡子一向是女人最親密無間的朋友和死敵。女人與鏡子結下了不解之緣,她們對待同性的態度也如對待鏡子。鳳毛站在鏡子麵前打量自己那張清水白果臉,感覺它黃了,皺了,脫水了。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聲音很響,屋裏有回聲,回聲撞到鏡子上,鏡子上又吐出來“嗡嗡”的回聲。她看看鏡子,一錯眼,鏡子就在那時候突然皺了一下,她嚇了一跳,捂住臉半天不敢動彈。

稍後,她梳妝打扮,假裝將要做一些很重要的事。她在屋子裏遊蕩著,無所事事。她想不出要幹些什麼,這讓她恐慌。她又窮又年輕,竟然沒有事情幹了。忽然想起一個人,薑有根,她馬上打過去一個電話。她問:“你在幹什麼?”這其實不是一句問話。薑有根在那頭氣息可見,曖昧不清地問:“你是誰?”鳳毛眼前出現一張睡眼惺忪的臉,她有些急迫地說:“我是鳳毛。前天早上我在路上看到你了。”薑有根說:“你有毛病吧?你離了婚的日子不是很好過嗎?還來找我幹什麼?”不容分說地掛上了電話。鳳毛看著“嘟嘟”空響的話筒幹笑了一聲,心中急速地虛構一下前夫床上的風景,心裏湧上複雜的滋味。薑有根至少過得還是不錯的,比她的境況好多了,他沒有下崗,還有了女人,他們這時候還賴在床上。他再也不可能想和她睡覺了。

一受刺激,她想起今天要幹的事還不少:

一、放柴麗娟出來,向她討要胡老師的電話;

二、給胡老師打電話,看看兩個人之間除了上床,還能不能幹些別的事,就是說,還能不能發展下去;

三、如果她和胡老師能幹些別的事,則必定先要到母親家裏去一趟。菲菲從星期五下午就在母親家裏,她必定要去聽一聽母親的嘮叨。

下到三樓,開了柴麗娟的屋門。屋子裏是黑暗的,窗簾緊閉。鳳毛先去拉開所有的窗簾,然後坐到柴麗娟的床邊,把鑰匙和胡老師還的一百塊錢放在她的床頭櫃上。

“什麼時候了?”柴麗娟從被窩裏探出睡得毛毛的頭,說:“咦,你打扮得這樣幹什麼?還塗了口紅。”鳳毛垂著眼睛說:“你把胡老師家裏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我還是想和他聯係一下。”柴麗娟趕快從被窩裏坐起來,誇獎鳳毛:“哎唷,你真像我,不屈不撓的。”鳳毛轉過頭去不看她:“還不屈不撓呢,自己怎麼當了香港人的二奶?”柴麗娟眼睛一亮:“你想聽?晚上早點回來,我講給你聽。”鳳毛說:“不想。我不想聽你的墮落史。”柴麗娟歎了一口氣,拎起電話,嘴裏嘀咕:“算了。還是我給你打吧……你別去丟這個人。”

柴麗娟開始打電話:“喂,大學問家。你在幹什麼?你在做家務。做什麼?告訴我嘛……揀菜?你怎麼幹這個?鳳毛等一會兒過來,你都交給她幹好了……別客氣,我們也不想求你什麼,反正她有空。她是我派去幫你忙的,誰讓我是你的表妹呢?好了好了,你不接受我的幫助,我要生氣的。”說完她就掛了電話。鳳毛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低低地說:“好厚的臉皮!”柴麗娟說:“你要多多磨練自己,讓臉皮越來越厚。喂,你要走了?今天晚上別讓菲菲回來,我講愛情故事給你聽,好浪漫的。你知道吧?現代浪漫的愛情純粹就是體力問題。體力好情緒才好,情緒好才能感受到浪漫的情調。”這一次,鳳毛真心地讚美她:“你懂得真多,與你比起來,我就是一個傻X!”

過後不久的另一時,鳳毛坐在了母親家裏,在桌子上幫母親包餛飩。母親頭上梳了一個髻,髻上插一朵金黃的小野菊。她端坐在凳子上,臉上沒有表情,兩隻手穩當地配合著包餛飩。但鳳毛還是能感覺到母親內心的煩躁和一觸即發的怒氣。母親年輕時是個嫻靜的女人,不知不覺地變成一個又強又愛嘮叨的女人,近年來,更是進了一步,學會了羞辱自己和咒罵別人。自尊心很強的樣子,卻建立在毀滅自尊心的基礎上。她是個奇怪的女人。

果然,母親開始發話:“隔壁弄堂裏的小王夫妻兩個,離了婚。小王搬走,小王老婆帶著兒子住在這裏。小王的情況我不清楚,可是小王老婆的情況我是知道的,她找了一個又一個的男人,帶回家來睡覺,男人都補貼她生活費,還給她做家務——她跟做雞的有什麼區別?最奇怪的是小王,外麵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兩個人也沒辦複婚手續,就這樣住著。小王看見我們說,他也是沒有辦法。小王老婆看見我們也說,她也是沒辦法。你說這是什麼樣的世道人心?滑稽不滑稽?以前的人沒有這樣的,再窮再苦也是要體麵的。就說你媽我,你媽我不是一個好東西。雖然我不是一個好東西,但是我也從來不屈服。媽四十二歲那樣的冬天,早上五點,失去了你爸……我也一個人硬挺著過來了。不接受男人的施舍,少享點福罷了。要說現在的人,真是與我們那時候不同,以前的人,到人家家裏去喝茶,走之前要把茶杯朝桌子中間推一推。以前的人聽評彈的時候,從來不敢大聲說話,吃宴席的時候,也不能大聲喧嘩的……你怎麼不說話?”

鳳毛說:“我隻聽你說小王小王,耳朵裏灌滿了小王。”

“那你說。”

“我不說,我喉嚨有點啞。”

“你感冒了?吃點藥。”

“沒有感冒。我不過是夜裏和三樓的柴麗娟多說了話,早上起來喉嚨口就悉悉窣窣地疼。”

“柴麗娟?就是那個香港人包的二奶?她是個精神空虛的女人,又無聊又俗氣。你知道吧,這種女人就是雞。”

“她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

“她介紹出來的沒有好貨,你別上當。”

“我這種條件,隻要有人介紹,就要去看。不然的話,也隻能去當雞——當雞也賣不出價。”

母親提高了聲音,說:“毛毛,你要堅強一點。”

鳳毛扔掉手裏的一隻餛飩,幾乎叫喊起來:“我不想堅強。”她拿了自己的手提包,感覺到手在顫抖,她放低了聲音說:“我堅強不了……我走了。”

母親站起來擔心地問她:“你到那裏去?”

“我到柴麗娟介紹的那個人家裏去。”

“你不要去看……好吧,你實在想去就去吧。那個人條件怎麼樣?”

“那人比我大一歲,一頭濃發,身高馬大,一個月的收入有四千塊,還肯養我和菲菲。有一大群女人爭著嫁他,女老板、電影演員、大家閨秀,我是最差的一個。”鳳毛說完就走。

母親在她身後激烈地叫喊起來:“你和我慪氣有什麼意思?你總是和我慪氣,啊?”

鳳毛神魂未定地到了胡老師的家裏,坐在那隻沙發上,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她眼神發亮,麵色潮紅,有點讓胡老師想人非非。胡老師僅僅是想入非非,並沒有付諸行動,想起昨晚的一幕,他有點怕鳳毛。

鳳毛也在怕胡老師。鳳毛一看胡老師的神色心裏就有數了,這一次,她心裏咬定主意不妥協,這是能不能產生感情的關鍵。沒有感情的男女在一起是不幸福的,這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那樣清楚。她喝到第三杯水,抬起眼一瞧,胡老師已經拿著一根牙簽在剔牙了。她站起來說:“我來給你拖地板吧。”胡老師也站起來說:“那好,那好。我付你勞務費。一次三十塊。”鳳毛笑著說:“太多了吧?人家勞動一次是十塊或者十五塊。”胡老師說:“不多不多。你這樣的身份付得再多也不多。”鳳毛的鼻子略略酸了一下。然後,她愉快地去找抹布、拖把、“碧麗珠”、“潔廁精”等。胡老師已經吃過飯了,她不好意思提吃飯的事。她餓著肚皮足足做了整個下午,才把胡老師的三室一廳收拾幹淨。這其間,胡老師聽著評彈,一邊聽一邊在沙發上小憩。五點過後他就去熱中午吃剩下的菜,然後他招呼鳳毛一起來吃。他吃著飯,若有所思地對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明—天—要—上—班—了。”說完他拿眼睛瞄準了鳳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