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政府坐班最多的應該是秘書了。範立剛除了外出開會,幾乎每天都坐在那間辦公室裏。即便書記、鄉長不在家,他還是照樣按時上下班。有人說範立剛把鄉政府當作縣政府了。
這天下午,範立剛進辦公室不久,電話鈴又響了。他不緊不慢地拿起聽筒。
“喂……”
“立剛嗎?我是老朱啊!”
“哦,朱書記,有事嗎?”
“小範,你馬上到縣裏來一趟。”朱承慶說,“我在縣政府小禮堂開會,你直接到會場來找我。一個半小時夠了吧,噢,你幹脆騎自行車吧,坐汽車還要等。”
“好的。”
掛了電話,範立剛覺得朱書記今天有點怪怪的,早上才到縣裏開會,什麼事這麼急?
於是,範立剛騎上自行車,三十裏地,一個小時就到了。
進了會場,找到朱承慶,倆人悄悄出了會場。
範立剛這個秘書是朱承慶親自選的,先後跑了組織部多少趟,最後居然還找了縣委常委、組織部長,才把縣二中的教師範立剛調到鄉裏來做秘書,其實他和小範非親非故,自打那次偶爾認識了這個年輕人,他就覺得小範將來是一塊好材料。
朱承慶盯著範立剛看了半天,臉上漸漸露出點笑容。
“小範,你小子真有神通啊!”朱承慶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卻賣起關子來。
範立剛不知書記是何意,愣愣地看著朱承慶,傻笑了起來。
“你怎麼事先連一點風聲都不透給我啊!”朱承慶的臉上突然嚴肅起來了。“我從沒聽你說過你和省委組織部的什麼人有關係嘛……”
範立剛更加莫名其妙了,抓了抓頭,說:“朱書記,您越說越玄乎了,我還不知道省委組織部的大門朝哪開的呢!”
“滑頭!”朱承慶說,“你小子走鴻運了,那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範立剛咧了咧嘴,笑得那麼不自然。可是,範立剛還是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自己確實不知道什麼省委組織部啊!
“剛才縣委組織部給我打電話了,通知你後天去省委組織部報到,借用你參加省委組織部考察幹部。”
“什麼,什麼?”範立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把眼睛睜得雞蛋大。
“省委組織部借用你考察幹部!馬上去縣委組織部拿介紹信,回去準備準備,後天準時去省委組織部報到。”
“真的呀!”範立剛看著朱承慶滿臉嚴肅,還是有些似信非信。
“這事我能和你鬧著玩!”
範立剛借調省委組織的消息如同電流一般,幾乎在同一時間就傳遍了縣委組織和範立剛所在的鄉機關上下。
範立剛雖然已經調到鄉政府工作,家還留在縣城裏。省委組織部借調的消息來得太突然,來到大街上,他立即給妻子打了電話,妻子聽了這個消息,半天說不出話來。範立剛讓她趕快回家,他後天要去省裏報到。
範立剛遇到這麼大的事,全家都陽光燦爛,春風和煦。
範立剛怎麼也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人逢喜事精神爽,夫妻倆從沒有過的激動。商量之後,妻子玲玲決定和丈夫一起去鄉裏,等丈夫走了之後再回縣。玲玲準備等立剛走後把他的東西收拾一下,帶回家,心想,立剛這次借調很可能就不再回來了。
明天丈夫就去省城了,這一夜,夫妻恩愛纏綿,天快亮時,想到夫妻即將離別,還爭取時間,倆人顛鸞倒鳳、拚搏了一番。誰知激動和興奮之後,就進入甜蜜的夢鄉了。一睜眼,嚇得他從床上跳了起來。
範立剛臨出門時,拉著妻子,吻了又吻,直到妻子說遲到了,他才拖著行李箱,提著手提包,一路小跑,雖然昨天下午已經和車站的老宋打過招呼,可是去省城的公共汽車都是過路車,停車上客就那麼幾分鍾,司機不管你是鄉裏堂堂的秘書,或者說你借調省委組織部,將來發達了會當什麼處長,部長的,上了客就開車。車是不等人的。
範立剛一口氣奔到汽車站,見一輛大客車停在車站門前,便一邊跑一邊大喊:“等等!老宋,宋站長,等等我……”
老宋看了一眼範立剛,大步跑到客車旁,揮著手中的小旗子喊著:“等等,等等……”
客車屁股後麵放出白色的煙霧,發出隆隆的響聲,範立剛慌慌張張上了車,還沒站穩,客車已經啟動了。
範立剛站在擁擠的過道裏,目光在車內慢慢地移動著,車內還算好,最後幾排還有幾個座位,而在中間左邊那排也有一個空座位,上麵擺著行李包,範立剛走過去,下意識地看了看。坐在旁邊的女子立刻拿起座位上行李包,範立剛猶豫了片刻,把手裏的行李箱放到架子上。其實,他並不是要坐這個座位,目標是後麵的空位置。但看到這個女子讓出位置,他不知為何,低聲說:“對不起!”接著又說:“我把你的東西放上麵吧!”
“謝謝!”女子說著,把手裏的行李包遞給範立剛。
滿頭大汗的範立剛坐下後,一邊抹著額頭一邊鬆了鬆領帶。坐在旁邊的女子遞給他一張報紙,範立剛接過報紙說:“謝謝,差一點差一點!”
客車在筆直的高速公路上向南飛奔。外麵還有幾分寒意,早晨的冷風吹過,人們覺得還像冬天似的。廣袤的原野上一片光禿禿的,隻有一片片麥苗還像小草一樣,伏在泥土上。
範立剛的報到時間是二月二十九日,也就是說,在莫由地區,這個季節真正的春天還沒有到來。
範立剛靠在後座上,抑製著連日來激動的心情,盡管他口袋裏裝著縣委組織部的介紹信,盡管他完全證實自己借調省委組織工作的消息已經是千真萬確的了,可他還是有些如夢如幻的感覺。到省委組織部工作,對於他來說連做夢都沒想過。三年前他從一名教師調來鄉裏當秘書,在許許多多的同事的眼裏,他已經是一個時代的寵兒,有些人甚至懷疑他有天大的神通。當他走上鄉黨委秘書這個“大權”在握的三萬人口的重要崗位時,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幾年之後他的去向問題,是回到縣城當什麼長,還是繼續留在鄉裏,至於能不能當鄉長、書記。那完全看自己的造化了。關於組織部,不要說省委組織部,就連縣委組織部,他連想都沒想過。兩年多的鄉黨委秘書,對於範立剛來說,是他對於官場的一大飛躍。他知道,組織部門是決定一個幹部仕途命運的重要部門,是神秘而又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他這個小小的鄉黨委秘書就由縣委組織換過三次任免文件,當初到縣委組織部拿介紹信時,縣委組織部給他的隻是一張在任職欄內寫著“做秘書工作”的介紹信。當時,他管不了那麼多,拿著那張蓋有縣委組織部的大紅印章介紹信,激動的真的跳了起來。他雖然還不清楚,自己從此邁向仕途的遙遙萬裏征途,未來自己要麵對的是坦途還是深淵,他都不可能去想的。但這是他夢寐以求得來的崗位。他在鄉政府那間辦公室裏渡過一年多時間之後,有一天,朱承慶書記突然帶回一張關於他的任職文件,這份任職文件和當初那張介紹信不同,任命他為鄉黨委助理秘書,範立剛同樣興奮不已,鄉黨委的助理秘書是一個多大的官,他沒去想,但是同樣那是一份蓋有縣委組織部大印的任職文件,他在仕途上又向前進了一步。他清楚地記得,文件的第一行寫著:“關於範立剛同誌任職的通知”。文中寫道:
“白塘鄉黨委:範立剛同誌任鄉黨委助理秘書。”
當時朱承慶把文件給他時,笑了笑,說:“哎,秘書不過是股級幹部,還搞什麼助理秘書,真是的。”
不過,後來不久,縣委組織部任他秘書的文件終於發了下來。誰也沒有想到連一個小小的鄉黨委秘書都在縣委組織部折騰了幾年的範立剛,卻一下子借調到省委組織部了。
範立剛按捺住那顆年輕激動的心髒,他坐在客車內,隨著車身顛簸晃動的節律,想象著未來美好的前景。對於原野的一派大自然的風光,全然毫不在意。他不是詩人,也不是遊客,他無心觀賞這撩撥人的飛紅流綠。
不知什麼時候,客車停在一片並不寬廣的水泥地上。司機回過頭大聲說:“休息十五分鍾,大家抓緊時間。”
車廂裏一下子就騷動起來,範立剛坐著沒動,下意識地看著往車門口擠去的乘客。這時,坐在他身邊的那個女子站了起來,範立剛移了移雙腿,抬頭朝女子笑笑,女子微笑著說:“下去活動活動,坐了這麼長時間,兩條腿都麻了。”
範立剛沒說話,很有禮貌地站了起來,退到過道裏,擋住後麵的人,讓女子走到他的前麵。
範立剛跟在女子身後,這時他才看清麵前這位近在咫尺的女子,首先印在他眼簾的是她那壁玉般皎潔的長長的脖子,烏黑發亮的長卷發,在腦後盤成一個隆起的高髻,顯得別有一番風韻。隻是這身深藍色職業裝與她的年齡似乎不相稱。
廣場上停著一輛又一輛往來的客車,今天陽光燦爛,溫度回升,範立剛站在客車旁,這時那個女子不緊不慢地向他走來,到了範立剛麵前,她猶豫一下,微笑著向範立剛點點頭。這時範立剛看清了她的全貌,她身材修長,儀表端莊。她那皎潔的麵龐上,嵌著一對甜美的鳳眼,深藍色的西式敞領裏,係著一條白色紅花紗巾。
在她抬頭時,把眼睛對著範立剛亮了一下。啊!多麼明亮的眸子!那亮,透出她的美麗和善良。
女子略微停了片刻,便朝車門走去,範立剛跟在乘客中,登上車門。
一路上,範立剛雖然時而閉上眼睛,時而看看窗外,但他卻毫無睡意。而他身邊的那個女子一直靠在後坐背上,微閉著雙眼,那樣子像睡著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