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權
大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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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字版圖書版權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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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權\/大木著.北京:北京中文在線數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7.2.
CAEBN:7-001-000-60734133-4
分類號:長篇小說 —— 中國 —— 當代 I247.57
互聯網出版許可證:新出網證(京)字045號
實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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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木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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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品 人:童之磊
責任編輯:朱厚權
出版發行:北京中文在線數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地 址:北京市東城區安定門東大街28號E座9層
郵政編碼:100007
網 址:www.chineseall.com
首次發布:2017.2.25
更新時間:2017.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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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質版圖書在版編目數據
出版社:群言出版社
ISBN:978-7-8025-6274-5
出版時間:2012.6.1
目 錄
第一章 突發事件
第二章 如履薄冰
第三章 媒體登場
第四章 命懸一線
第五章 塵埃落定
第六章 撥雲見日
第七章 大展宏圖
第八章 大膽地試
第九章 風波再起
第十章 有口皆碑
第十一章 還在爭議
第十二章 依依惜別
第十三章 永不停歇
第十四章 溫柔風暴
第十五章 別開生麵
第十六章 “治湖”“治官”
第十七章 打破規則
第十八章 “海推”“公推”
第十九章 關鍵時刻
第二十章 白雲藍天
第一章 突發事件
一
灰霾陰沉的天空紛紛揚揚地飄著雪花,潔白晶瑩的雪花落在青石板上久久不願融化,閃爍著世間罕有的聖潔光芒,青石板也小心翼翼的,生怕弄髒了這上天派來的使者。是啊,這溫柔輕盈的雪絨花漫天飛舞,也許這就是瑞雪兆豐年。
天剛亮,他拉開門,一陣寒風伴著米粒樣雪花衝了進來,他和往常一樣,出了門。並不因為寒風攪著雪而妨礙他興奮激動的心情。每天早晨他都雷打不動地進行一個小時的鍛煉,他依然西裝革履,頂著風雪快步沿著街道往前跑。
回到招待所,一個人匆匆吃了早飯,依舊步行去辦公室。剛出了門,突然覺得今天似乎與往常有些異常,這種異常是從他心裏產生的。今天是什麼日子?哦!他的心一陣激動,四年前的今天,天氣也是這樣的寒冷,他在市委領導的陪同下來到石楊縣,他從皇樸人的手裏接過了石楊縣縣委書記的接力棒。不過與皇樸人不同的是,他冠以沂州市市委常委、副市長的更高頭銜兼任石楊縣縣委書記。四年來他經曆的事情太多了,甚至是曠世未聞的驚天大事。如今石楊縣這條狹窄的街早已麵目全非,整個縣城已經煥然一新。四年,在曆史長河裏實在太短暫了,可是對於一個人來說,卻是一個漫長的歲月,雖然他屢屢遭遇到大小媒體的轟炸,或者說如同攻擊,他也多少次如同行走在刀尖上,但是他的心裏是坦蕩的,他始終認為他問心無愧,尤其是沒有愧對石楊縣一百七十多萬老百姓。
這條太熟悉的街道,他每天都匆匆而出,又匆匆而歸,但今天,他總是覺得有點特別。這個值得紀念而又不平常的日子和他的生日,和他入黨的時間,以及參加工作的日子都有不同的紀念意義。然而,他隻能將其埋藏在自己的心中。雪還在下,天地間一片白茫茫,他的頭腦思緒翻騰,好像紛紛揚揚的雪片與他沒有什麼關係。
“裘書記,快上車,雪下得這麼大。”他一抬頭,見是司機小朱。
歲月向人類宣布二十世紀已經逝去,全世界六十七億雙手共同翻開曆史的新篇章——二十一世紀,許多美好的憧憬在人們心中升騰著。我們無須用那聒噪的言語去敘述往事的艱辛和苦難,我們開始沿著主人公裘耀和的足跡,追尋他人生的軌跡。
我們的主人公裘耀和經曆四年驚心動魄的改革曆程,對他的褒貶無須作出什麼結論性的評判,應該說,最有說服力的是石楊縣一百七十萬人民群眾,是石楊縣生機盎然的二千多平方公裏的大地。
元旦過後就是春節,世紀之交的重大時刻給曆史刻下深深的烙印,而對於每一個人,依然是那麼平常。
然而,新世紀的第一個新年剛過,在石楊二千二百多平方公裏土地上,“忽如一夜春風來”,誰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又是從何人嘴裏傳出來一個令全縣一百七十多萬人亦喜亦憂的消息——縣委書記裘耀和要調走了,升官了!
升官,對於官場上的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令人興奮的,應該說,裘耀和也不例外。實事求是地講,作為裘耀和,不僅沒有任何領導向他透露半點信息,而他自己還沒來得及想這樣一個嚴肅的問題。他太清楚了,他到石楊四年來,無論是全縣的經濟建設,還是綜合治理,到反腐敗,都取得了不小的成績,可是他屢屢被媒體曝光,甚至轟炸,尤其是影響力極大的國家級重要媒體。這對他的負麵影響,甚至對於石楊縣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對於這樣一個被推到風口浪尖的備受爭議的基層縣官,在這樣的時刻,哪一個上級領導會提議提拔他這樣一個幹部呢?
石楊縣的曆史上到底換過多少任縣委書記,自有史載,可是這和全縣一百七十萬老百姓有什麼關係呢?然而,“一夜春風”的消息不脛而走,不僅是四套班子成員都關注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信息,鄉鎮、縣直機關領導以至全體幹部也都關注著這件事。裘耀和升遷成了茶餘飯後的議題,就連普通農民也說不清為什麼如此關注縣委書記的升遷,有的人甚至不惜花費對他來說昂貴的電話費,專程告訴遠在百裏、千裏之外打工的親人。
這個消息的到來,令裘耀和有些措手不及,不過他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新世紀的第一個夏天伴隨著裘耀和升遷的消息從冬天延續到春天,又從春天帶到炎熱的夏天。石楊縣人民沒有因為季節的變化、氣溫的上升而忘記了縣委書記裘耀和在石楊這塊二千多平方公裏的大地上的激進改革手段,他懲治腐敗、集資修路、幹部“公推公選”等等,是大搞政績工程,還是顛覆了傳統的經濟發展思路,不僅引起全國轟動,而且還引起了全社會兩種截然對立的爭論。
對於這樣一個矛盾而又頗受爭議的人物,他置身於官場當中,和當今中國千百萬官員一樣,時時刻刻都在為自己的升遷而奮鬥、拚搏。而絕大多數官員隻盼望在自己執政期間多出政績,多出成果,千方百計地掩飾自己的缺點、錯誤,以及工作中的失誤,希望各種媒體都從正麵關注他,然而,裘耀和卻是一個另類。他的做法引來了大小報紙的褒獎和批評,甚至國家最高媒體都不止一次指責、批評過他。對於這樣一個領導幹部的升遷不僅石楊縣一百七十多萬人民在關注著他,那些屢屢批評他的媒體當然也不會放過他。
2000年夏天,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天氣酷熱,火辣辣的陽光曬得柏油路上的溫度急劇升高,田野裏的玉米葉子全都軟軟地掛了下來。天氣預報氣溫39℃,可室外的柏油馬路上少說也有五六十度。在這樣的高溫下,人們盡量躲在屋子裏,手裏不停地扇著扇子。
在石楊縣城的大街上,在火辣辣的陽光下,裘耀和大步流星地走在一群人最前麵,後麵跟著一群似乎有些疲憊吃力的官員,有的人不停地抹著臉上那雨水般的汗水。奇怪,這家夥早已被媒體稱為“酷吏”,怎麼不酷?他一上任就讓開會遲到的副縣長站在門口聽會;讓不在辦公室的鄉長用辦公室的座機往他的手機上打電話;在原縣委、縣政府的領導班子裏一下子就揪出七個腐敗分子;還讓拿財政工資的幹部每月扣工資百分之十用來修路……
二
裘耀和率領一班官員匆匆走在烈日下,這時,他手裏的手機響了。
這個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縣委書記,居然下令向社會公布全縣副科級以上領導幹部的手機和辦公電話,這是史無前例的。過去,各領導幹部的電話都是保密的,隻能在一定範圍內由一部分有一定職務的人知道,他的做法同樣引來種種不同的聲音。從那開始,他就沒有一天夜裏睡過整整三個小時的覺。隻要走在外麵,他幾乎都是把手機握在手裏的,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此刻,裘耀和一邊邁著大步,一邊接通了手機。
“喂,請問……”
“裘書記……”這聲音有些顫抖,有幾分驚慌,“裘書記,不……不好了……”
其實,此刻裘耀和還沒有辨別出這個奇怪的聲音是誰的。當然,裘耀和無論有多大的本領也不可能把全縣一百七十多萬人口每個人的聲音都辨得那麼清楚的。但凡是向他告狀、反映情況的電話都不會是像這樣的聲音,這個男子的聲音像是大難臨頭,又像驚恐萬狀。
“怎麼啦!”裘耀和說,“慢慢說,你是誰?”
“裘書記,我是長壩鄉黨委副書記章喬宣……”電話沒聲音了,裘耀和感覺到對方並沒有掛斷電話,而且聽得出對方的環境一片吵鬧。
“怎麼不說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裘耀和急了,他並沒因為接電話而放慢腳步,依然疾步地走在一群官員的最前麵,裘耀和還是那麼沉著鎮靜。是啊,麵對一百七十多萬人口,每時每刻都麵臨種種意想不到的事,冷靜意味著一個領導幹部的成熟。他往旁邊讓了兩步,腳下像踩在海綿上,夏天的太陽照射了一天,高溫下的柏油路曬得滾燙而柔軟。他把手機換到左手,右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
“裘書記,不好了,”章喬宣像是哭著說,“出事了,出人命了……”
“什麼什麼什麼!”裘耀和一改往日的沉著和鎮靜,一邊急切地問一邊靠向路邊停了下來。高溫和這個令他焦灼的電話,把他置於蒸籠中一樣。他的頭上,臉上,身上,像剛從水中冒出來似的。
而此時,跟在他後麵的那些縣四套班子領導、鄉鎮黨委書記、縣部委辦局負責人,大家幾乎不約而同地朝裘耀和看了一眼,並沒有停住腳步,仍然冒著酷暑,向既定目標走去。
裘耀和接完了電話,快步向人群趕上去,誰也不知道裘耀和接了一個什麼樣的電話,但無論從他的臉上,還是從他的腳步上,細心的人都能夠感覺到他有些反常。裘耀和很快來到汪益鶴旁邊,汪益鶴剛剛由縣委常委、縣紀委書記改任縣委副書記。
“老汪,過來一下。”裘耀和低聲說。
汪益鶴跟在裘耀和身後,來到路邊。憑汪益鶴這兩年對裘耀和的了解,剛才的那個電話一定是一個不尋常的電話,否則裘耀和不會這樣急著把他拉到路邊,何況頭上的烈日曬得大家有些暈頭轉向。
裘耀和停了下來,臉色嚴峻,目不轉睛地盯著汪益鶴。
“老汪,長壩鄉出事了,我本應當趕過去的,但是,下午的會議我還有一個重要的總結。所以……”
“好,我馬上趕過去,有什麼情況,我會隨時向你彙報的。”
這時,裘耀和才把長壩鄉發生的事扼要地向汪益鶴勾勒了一下。隨後又說:“你先去吧,現在長壩鄉的書記周勤倫和顧同江還不知道,我馬上通知他們。”
汪益鶴看了一眼裘耀和,覺得他被高溫蒸紅的臉上泉湧般的汗水沒能掩蓋他內心的緊張。這種現象讓汪益鶴感到情況的嚴重。在他和裘耀和搭班子的幾年裏這是從沒有過的現象。但是,他並不了解裘耀和,他看到的隻是他的表象,他怎麼可能看清他的實質呢!裘耀和由省級機關的一名處長。出任新建立的沂州市市委常委、副市長,這為他架起了通往官場大道的舷梯,隻要他平穩地踏著舷梯,慢慢地穩穩地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上蹬,那一定是一個令人想往羨慕的未來。可是他卻主動請求到這個多年來被省市領導都視為老大難的石楊縣兼縣委書記。這等於自己接過了這個燙手的山芋。許多朋友甚至領導對他的這個莫名其妙的選擇不理解。然而他還是從那個舷梯,讓許多官員恐懼而提心掉膽地下了一級台階。
汪益鶴離開了,裘耀和的心髒激烈地跳動起來,或者說,他的靈魂跑在汪益鶴的前麵。他知道,長壩鄉上河村此時此刻那血惺的場麵,悲慘而淒涼,老百姓的哭聲、罵聲把烈日的陽光遮住,淚水變成傾盆大雨在流淌。他這個縣委書記的命運正和這些呼天搶地的罵聲、哭聲聯係在一起。
向農民征收提留款,這是那個時代的敏感話題,村一級向農民收取公積金、公益金和管理費以及其他一些費用也就成了相當長時間裏的幹群之間的爭論焦點,也是鄉村幹部和農民無法解決和調和的矛盾,這不能不說有著時代的局限和烙印。這天上午,長壩鄉這個鄉村小鎮同樣如同一個蒸籠,地上蒸出一種怪味,像火藥味,又像酸臭味。田野裏被太陽烤得冒煙,幹燥而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一個個死氣沉沉的村莊。
烈日當頭,鄉黨委副書記章喬宣正猶豫著,該不該到村裏去看看。他身穿汗衫,短褲頭,手裏的芭蕉扇不停地搖著。
“章書記——”
章喬宣一抬頭,見上河村村委主任桑玉田的自行車已經衝到他的宿舍門口。抬頭一看,隻見桑玉田的大平頭上濕淋淋的,汗水從他的毛孔穿過粗壯而堅硬的短發,又從發尖滴了下來。圓領汗衫被汗水浸濕後粘在身上,透出黝黑的皮膚。“老桑——”章喬宣一邊退到屋裏,一邊把手裏的芭蕉扇遞給桑玉田。桑玉田沒有接過芭蕉扇,從寬大的短褲口袋裏掏出香煙,用那濕淋淋的手指抽出一支煙,章喬宣擺著手說:“老桑啊,你還嫌溫度不夠啊,還要點火加溫?”桑玉田還是把一支煙塞到章喬宣的手裏,說:“我啊,天氣越熱我越要抽,管他呢,不抽不舒服。”桑玉田要給章喬宣點煙,章喬宣隻擺手。
“章書記,我還怕你走了呢,碰不上你。”桑玉田說著,扔掉大半戳香煙,躥出屋,把頭伸到水籠頭下,衝了一會兒頭,又轉過臉,張開嘴咕嚕咕嚕地喝了半天。桑玉田像水鬼似的又站在門空裏,說:“走啊,章書記,我知道你怕熱,農村比你們這鄉政府涼快多了,今天中午不喝辣酒,喝啤酒好吧!”“走!”章喬宣戴上草帽,推出自行車。
“章書記,劉以鬆拖欠提留款,仗著他幾個兒子的野性,堅決不配合村裏工作。”桑玉田跟在章喬宣身邊說。
“劉以鬆家是不是交不起提留款?”章喬宣問。
“交不交得起都得交,他不交,那麼多農民都攀著他,今天必須剃他的頭。”桑玉田說,“所以我怕你有別的事,親自來請你去坐鎮。”
章喬宣不再說話,跳上自行車,頂著烈日,出了鄉政府大門,向東駛去。
三
關於劉以鬆和村裏的矛盾,章喬宣早有耳聞,他一邊用力踩著自行車,頭腦中一邊想,他這個鄉黨委副書記多少也是一個副科級幹部,卻要親自催農民交提留款,這樣酷熱的天氣,他真的不想出門,可是偏偏村委主任上了門,他覺得有些身不由己。
到了村委會,桑玉田早已跳下自行車,把自行車支在大柳樹下,又接過章喬宣的自行車。還沒進門,桑玉田就大聲吆喝給章書記打水。章喬宣洗了一把臉,桑玉田說:“章書記,你就坐在村委會辦公室裏,有你在,我們就信心百倍了。”桑玉田讓站在一旁的青年給章書記切西瓜,指指凳子說:“章書記,你在這兒涼快涼快,我們現在就去了,有什麼情況隨時向你彙報。”
桑玉田走到門口,章喬宣喊道:“注意方法啊!”
出了村委會,幾個青年迎了上來,桑玉田說:“走!”
劉以鬆家離村委會不過幾百米路,自行車還沒放開,隻見在一片有氣無力的被曬得低下頭的玉米田裏躺著一個蕭索的村莊,一眼看去,不見一個人。
劉以鬆一看桑玉田帶來了那麼多人,滿臉怒氣,他雖然感覺到今天來者不善,可他知道,這些村幹部也是得罪不起的,就想逃之夭夭。
桑玉田讓人攔住劉以鬆,三句話沒說,就吵了起來。話不投機半句多,當桑玉田提出讓劉以鬆交提留款時,劉以鬆不僅提出村裏所收提留款不合理,還拂袖欲要離去。桑玉田手一揮,旁邊躥上幾個年輕人,氣勢洶洶地攔住劉以鬆,雙方很快就劍拔弩張,你一言我人語地大吵起來。
“你們要幹什麼?”劉以鬆知道自己寡不敵眾,大喝一聲準備撤退。
“想跑?你能跑得了嗎?”
“讓開!”劉以鬆推開攔在他前麵的青年。
“動手了?來!”高個子青年一把抓住劉以鬆的胳膊,一腳踢在劉以鬆的右腿上。
劉以鬆踉蹌了一下,稍作猶豫,一股怒火直衝頭頂,力大無比的劉以鬆把那個青年撞倒在地。
劉以鬆的大兒子劉士軍聞知村裏來了那麼多人到父親家,一頭火氣往家奔。剛到父親的屋後,從樹叢裏躥出幾個人,村委會副主任顧大新等三人攔住劉士軍。劉士軍感到事情不妙,回頭往玉米地裏跑,卻被趕來的另一個大個子拉了回去。雙方一句話也沒說,便打了起來。劉士軍勢單力薄,一邊應付著一邊大聲呼救。劉以鬆聽到兒子的喊聲,棄下桑玉田,不顧一切地衝出家門。守在門外的村通訊員黃生淩一看劉以鬆衝出家門,迎著劉以鬆揮起手中的木棍就打,兩人扭成一團,廝打起來。
劉以鬆的二兒子劉士伍得知父親遭到鄉村幹部圍攻,知道今天村幹部有備而來,可他已無路可退,急忙趕來救援。可在半路上被村會計洪中流、民兵營長周良中截住。劉士伍滿頭怒火,又年輕氣盛,雖然寡不敵眾,但他拚死反抗。
桑玉田一看,劉家來勢洶洶,不去想後果,一心要讓劉家父子俯首歸降,於是用手機向留守在村委會的支書張連華彙報,說:“張書記,劉家父子動手了,快派人來!”張連華立即派朱從生和朱從禮兄弟以及劉達明等多人趕去劉以鬆家。
劉以鬆拚出全身力氣,抓住黃生淩手中的木棍,劉士軍雖然知道今天凶多吉少,自己平日在村裏被稱作大力士,可是好漢不敵雙拳,何況現在四五個年輕人對付他一個,但他使出平日學來的那點功夫,右腿一別,把那個青年放倒在地,隨後撲到地上青年的身上,雙手扼住他的脖子。
朱從生等七人在村支書張連華的指使下,趕來支援。途中每人帶上一根木棍。路上看到劉士軍雙手死死掐住那青年的喉嚨,朱從生兄弟倆對準劉士軍揮棍亂打,劉士軍已身有重傷,突然亂棍朝他打來,便放開地上的青年,回頭拚死抓住朱從禮的木棍,企圖反抗,此時,其他幾人蜂擁而上,一陣棍棒向劉士軍打過來。
身處絕境中的劉以鬆還不知道兒子劉士軍已被眾人打倒,但他清楚,今天的這場鬥毆已經不是往日村民之間的矛盾,而是一場你死我活的較量。於是劉以鬆決定拚出自己的一條命也要救出兩個兒子。
鄉黨委副書記章喬宣雖然對劉以鬆家不肯交提留款一事感到氣憤,今天來上河村坐鎮,可他並不曾想到劉以鬆和村幹部積怨那麼深。當他得知村支書張連華和村委主任桑玉田似乎早有準備要報複劉以鬆一家時,不知為何,他的頭腦突然冷靜下來,今天真的發生了人命案,他這個鄉黨委副書記豈能脫得了幹係!正當章喬宣焦急萬分時,一個青年慌慌張張來找張連華。章喬宣一看這青年滿臉殺氣,兩眼紅紅的,已知大事不妙,沒等這青年說話,睜大雙眼說:“怎麼了,快說?”“章書記……劉士伍和劉以鬆都已受傷被擒,劉士軍已經沒氣了!”章喬宣全身不寒而栗,一把抓住青年的肩膀,歇斯底裏地喊了起來:“人死了沒有?”青年點點頭,說:“死了,太過癮了!”章喬宣驚恐萬狀,罵道:“混蛋,誰讓你們把人打死了!”章喬宣來不及騎自行車,箭一般向那片玉米地裏奔去。趕到現場時,見劉士軍已全身是血,不省人事,躺在滾燙的黃土地上。章喬宣頓時慌了手腳,六神無主,來不及追究責任,立即指揮眾人把劉士軍抬到鄉醫院。
可是,一切都為時晚矣。人死了不能複生,大錯已經鑄成,章喬宣心中早已有數,人已經被打成這樣,怕是凶多吉少。章喬宣丟了魂似的抓住醫生的手,醫生搖著頭說人早已死了,還搶救什麼!
章喬宣從未經曆過這樣重大的事件,一時亂了方寸。眼下,鄉黨委書記和鄉長都不在家,他現在成了鄉裏的當家人,他自然知道,隻要人沒死,一切都好說,而現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打死了,其後果是什麼,他豈能想不到!
章喬宣先給鄉黨委書周勤倫和鄉長顧同江打電話,然而,偏偏他們的電話都打不通,情急之下,一時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就給縣委書記裘耀和打了手機。
四
汪益鶴領了裘耀和的命令之後,還不知道長壩鄉的事情嚴重到何種程度。但憑他多年的工作經曆和政治嗅覺。他隱隱地感覺到,這起農民之間的鬥毆事件不比平常。他的第一感覺是從裘耀和的眼睛裏發現的。平時的裘耀和,無論碰到什麼事,就連國家電視台指名道姓地批評他,他的目光裏總是閃著自信和傲慢。然而,在剛才那一刻,卻看到裘耀和的目光裏透出幾分驚恐和慌亂。
汪益鶴大步向辦公室走去,不,準確地說,他是跑步的。他一邊跑一邊給司機打電話,隨後又給章喬宣打了手機。當他問起被打的人現在怎麼樣時,對方半天沒說話,接著傳來幾聲沙啞的歎息。
汪益鶴衝進辦公室,拿起辦公桌上的手提包,此刻的他早已大汗淋漓,像剛從水裏爬出來一樣。
司機一看他這個樣子,隻問了一聲:“汪書記,你……”
沒等司機小吳說完,汪益鶴上了車,門還沒關好就說:“快,去長壩鄉,越快越好!”
盡管汪益鶴還不了解事情發生的詳細經過,但是他知道,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打死了,這就是天大的事,無論鄉村幹部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都沒有任何理由,政治和影響可不聽什麼理由。坐在轎車裏的汪益鶴真的心急如焚,他擔心死者家裏一時衝動把事情鬧得更大,萬一再發生什麼暴力事件,那可不得了。於是他給縣公安局局長王光明打了電話,簡單說了長壩鄉發生的事,要求王光明馬上帶人趕到長壩鄉,還指示王光明立即通知長壩鄉派出所,先把幾個打死人的嫌疑人抓起來再說。
王光明說還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怎麼能先抓人呢?汪益鶴吼了起來:“王局長,為了平息事態,為了不出亂子,你必須這樣做!這是裘書記的意見!”
讓汪益鶴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車子剛進村,村口已經人山人海,轎車還沒停穩,與其說汪益鶴是自己下車的,還不如說是被群眾拖出來的。
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起來,汪益鶴的心髒快要炸開似的,手機的響聲像哀叫,像嚎哭,他不想接這個電話,想把手機摔碎。他抓著手機的手篩糠似的抖著。可當他瞟見手機上的號碼時,他突然鎮靜了下來。
“裘書記……”
“老汪,你在哪裏?”這是裘耀和的聲音,“情況怎麼樣?”
“裘書記,我……”汪益鶴沒有說下去。
“老汪,一定要穩住局麵,我馬上就到了。”裘耀和的聲音那麼沉重,“你告訴我,到底人死了沒有?”
汪益鶴點著頭,有氣無力地說:“死了,死了!”
汪益鶴從沒經曆過這樣的大事,他雖然出生在農村,雖然高中畢業未考取大學,可是他後來當了兵,提了幹,都是一帆風順的。沒有經曆過什麼大風大浪,直到轉業了,都是事事順心,至於死人,他平生見到的是第一次,而且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打死了!死人,這個可怕的現實,他從沒研究過這兩個字的深刻含意。現在他才清楚,人死了,就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他小的時候,聽說人死了要埋在地下,而現在人死了是要燒掉的,一個好端端的人,推進爐子裏,變成一縷青煙,這是多麼可怕而又悲慘的事啊!一陣可怕的思緒之後,他終於抬起頭,舉目四望。啊,這是什麼地方?眼前所有的麵孔都是陌生的,不,豈止是陌生,個個臉上都殺氣騰騰、怒不可遏,咒罵的、喊冤的、訴苦的,還有呼天哭地的。一時間他真的有些手足無措,六神無主了。
不要說鄉幹部,連村幹部的影子都見不著,汪益鶴知道,此時此刻,他這個縣委副書記連一文錢也不值了。
汪益鶴像是被定住了,悲傷而苦澀的浪頭一個接著一個衝擊著他。在這段時間裏他好像什麼也沒想,腦子裏一片空白,甚至他以為,說不定一時衝動的群眾會罵他,或者對他拳腳相加。他想,如果真的是那樣,他也絕對毫無怨言,老百姓心中有氣、有怨,何況死了人!拿他出出氣,發泄發泄心頭的火,難道過分了嗎!他覺得一點也不為過。
然而,不知道過了多久,除了那些聽不清的怨恨和分不清的哭訴,卻沒有任何人動他一根毫毛。
經過不知道多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汪益鶴抬起頭,他也不知道為何找不到一句適當的語言,麵對著黑壓壓的人群,麵對著無辜的男女老少,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鄉親們!”汪益鶴覺得自己的聲音不僅在顫抖,而且沙啞。他彎下腰,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是在向人群深深地鞠躬。
“裘書記來了!”不知道是誰叫了起來,無數雙眼睛穿過悲憤而擁擠的人群,汪益鶴並沒有聽到這聲音。他的頭腦裏還在想著如何應對這場無法估量後果的打死人事件。
“老汪……”裘耀和是怎麼出現在汪益鶴身邊的,汪益鶴一點也不知道,見到裘耀和,他突然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減輕了許多,甚至覺得自己不再孤獨,不再害怕。
“裘書記啊!老百姓都說你是青天,你要給我們做主啊……”
“他就是縣委裘書記,他就是裘耀和?”
“就是他把原來以皇樸人為首的縣委縣政府一幫腐敗分子揪出來的?”
裘耀和看了看圍得一層又一層的農民,除了悲傷的目光,更多的是氣憤。他沒有像汪益鶴那樣手足無措,目光在無數雙驚恐的臉上慢慢移動,臉上嚴峻得讓人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他突然停住了,收回目光,大聲說:“鄉親們,我就是裘耀和,我是一個失職的縣委書記,請鄉親們相信我,我一定會把這件事處理得讓你們滿意的。”
五
裘耀和就這樣走著,隻是他的腳步比平時慢多了,往日他總是獨自一人走在眾人的前麵,沒有人能夠趕上他的腳步。現在他目視前方,腳下的步子沉重而緩慢。汪益鶴跟在他的身後,奇怪的是剛才混亂的場麵,漸漸地平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裘耀和的身上。這時,眼前出現那麼多頭上戴著白色孝帽,身披白布的農民。頓時,那些悲慘的罵聲、哭聲、叫聲直衝他的耳朵,悲傷的場麵讓裘耀和有些吃驚,自然他也是第一次處理如此棘手的大事。他看看這些向他哭訴的人們,哭聲震得腳下有些晃動,場麵異常緊張悲涼。好像一枚炸彈,一觸即發。裘耀和突然覺得涼涼的液體從鼻翼兩旁流了下來,到嘴角時,他覺得有些苦澀。他感到自己身上有多麼重的擔子啊!群眾的情緒亟待穩定,死者的親人等待他的安撫,縣委、縣政府的委托要他去實施。甚至想到臨上任時市委書記郭玉順對他的囑托:“搞好這麼大一個縣,不單單是經濟要上去,幹群關係、群眾利益……”想到這裏,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他的心髒就是不聽他的指揮,像脫了韁的野馬一樣狂奔著。
裘耀和彎下腰,這個九十度的深躬太長,太久。汪益鶴如同木偶一樣,跟著裘耀和彎下腰,哭聲更響了,不僅僅是那些身披白布的家人,全場都在嚎哭,抽泣……裘耀和終於抬起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走。這樣一來,把在場的那麼多群眾都弄糊塗了。
此時,章喬宣還心急火燎地在鄉政府辦公室坐等汪副書記。他連一點兒主張都沒有了,盼望著汪副書記馬上出現在現場,為這場無法挽回的災難力挽狂瀾。除此之外,他還害怕意外的情況發生,激動氣憤的劉家人或者群眾如果有什麼過激行動,誰也控製不了。
現場沒有見到鄉幹部,裘耀和極為惱火。大聲命令道:“老汪,鄉裏的幹部都到哪裏去了?你去——”他沒有把後麵的話說出來,憑他的感覺,汪益鶴作為縣委副書記,他應該理解他的意圖。
汪益鶴點點頭,迅速轉過身,大步來到轎車旁,他沒有上車的意思,對司機說:“走,跟我走!”
司機小吳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汪副書記。意思是說車子怎麼辦。汪益鶴擺擺手,繼續往前走,正在這時,汪益鶴一抬頭,見章喬宣出現在他麵前。他耷拉著腦袋,有點像霜打的茄子。
“汪書記,你……”
汪益鶴表情十分嚴峻,一邊走一邊說:“喬宣同誌啊,你知道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嗎?你把縣委、縣政府,把裘書記搞得多被動啊?”
“汪書記,我也沒想到……”他低下頭,滿臉沮喪。
“現在不說這個,走!”
章喬宣不知道汪書記要做什麼,一隻手彎曲著,希望有一根棍子,幫助他支撐著身體,他吃力地跟在汪益鶴後麵。
“你趕快去,先買點黑布,做幾個黑紗,再買兩個花圈,不,買三個,我馬上就到。”汪益鶴說。
三個花圈的上聯寫著:“沉痛哀悼劉士軍同誌”。下聯分別落款為:“中共石楊縣委、縣政府敬挽!”“石楊縣委裘耀和敬挽!”以及“石楊縣委汪益鶴敬挽!”。
最後汪益鶴又取出自己的農行卡,來到農業銀行營業處,取出一千元錢。
汪益鶴一回頭,見章喬宣木偶樣地遠遠看著他,像是嚇傻了,汪益鶴說:“把鄉政府在家的人都叫上,跟我一起走。”
剛走了幾步汪益鶴回過頭,說:“老章,你趕快先去,跑步!”說著指指黑紗,“找到裘書記,把這個給他,告訴他,我們馬上就趕到。”
以汪益鶴為首的一支吊唁隊伍往前走去。他們個個右臂戴上黑紗,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人人臉上都掛著悲傷,在熱氣蒸騰的高溫下,個個汗流滿麵,他們抬著三個花圈,在那麼多奇怪的目光中往前走去。
章喬宣找到裘耀和,幾個身披白布的女人正跪在他麵前,章喬宣看看裘耀和,正要說話,裘耀和看都沒看他一眼,擺擺手。
“裘書記啊!老百姓都說你是青天,你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裘書記,你說,是不是血債要用血來還?”
裘耀和蹲下去,拉著兩個女人,說:“你們快起來,眼下要解決的問題是大家都必須冷靜下來,你們看天氣這麼熱。”
農民們並沒有阻止汪益鶴,也沒有為難他們,甚至自行讓開一條道。盡管群眾對他們還充滿敵意,盡管村民們還準備進行一次血戰,但是,當他們看到這樣一支懷著沉痛心情前來吊唁的縣鄉領導,頓時靜了下來,被眼前的真誠感動了。
汪益鶴到了裘耀和身邊,正要說話,裘耀和站了起來,司機把黑紗戴到他的右臂上。他默默地走在汪益鶴的前麵。
這支吊唁隊伍默默地來到劉以鬆家,正房是三間普通的紅瓦平房,右麵兩間灶屋,院牆有些破損。院內外到處圍滿了人,院門敞開著,到處掛起了白布,哭聲震天,場麵悲傷而雜亂。冰冷的白色幔布在熱氣蒸騰的晚風中搖晃著,似乎向來人訴說死者靈魂的憤怒和冤屈。到了院門口,裘耀和第一個進了門,突然一個男子擋住了汪益鶴。章喬宣趕快跑過來,還沒說話,就被幾個頭戴白布的人揪住衣領,拖到一邊,推來搡去。章喬宣縮著頭,一言不發。
裘耀和是處理過大事,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然而,這樣的事擺在麵前,多少讓他有些措手不及,甚至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他知道,無論如何都必須穩住局麵,要穩住局麵,必須盡快疏散群眾,安撫死者家人。他知道,劉士軍的屍體此刻一定就放在院子裏,村民們的情緒完全可以理解。他更清楚,劉以鬆並非是不講道理的人,他們怨恨鄉村幹部是可以理解的,他甚至覺得章喬宣挨了拳腳多少也會長點記性。
“鄉親們,請大家允許我們進院子,讓我們向不幸而去的劉士軍鞠個躬!”裘耀和的聲音悲涼而堅定。
第二章 如履薄冰
一
這時,站在大門旁邊的兩個青年退到一旁,汪益鶴低頭進了院子。一行鄉村幹部也跟著進到院子裏。院子的正中擺著一扇門板,上麵躺著一具屍體,渾身是血,兩眼睜得圓圓的,讓人感到十分恐懼。不用說,這就是死者劉士軍。死者頭向裏,後麵搭起一個架子,上麵掛著劉士軍的遺像,遺像下麵白紙黑字寫著一個大大的“冤”字。
跪在屍體旁邊的女人頭發散亂,呼天哭地,兩個孩子哭喊著摟著女人,隨著女人和孩子的哭聲,周圍的人都低下頭,流下了同情和悲傷的淚水。
裘耀和在死者的腳前站了下來,汪益鶴來到裘耀和的身邊,鄉村幹部也都自覺站在裘耀和和汪益鶴的身後。他們站在死者麵前,默默地看著劉士軍的遺像,在裘耀和彎下腰的同時,汪益鶴以及身後的鄉村幹部也都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這時,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在兩個青年的攙扶下,來到裘耀和麵前。其實,不需要任何人的介紹,裘耀和已經清楚,此人必定是這場悲劇的主要人物——劉以鬆。
裘耀和伸出雙手,一邊握著對方的手一邊說:“您是……”
“我就是劉士軍的父親劉以鬆。”
“對不起,劉以鬆同誌,對不起,我們向你和你的全家賠罪!”
“自古以來,殺人者償命!”劉以鬆瞪著兩眼,他的目光裏流瀉出悲痛和仇恨。
“這是毫無疑問的。”裘耀和說,“我們在得到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就打電話給縣公安局長王光明,讓他立即把肇事者、打人凶手全部抓起來。劉以鬆同誌,請你相信縣委、縣政府,相信我裘耀和一定會按法律辦事的。”
“這回我也不怕你們官官相護,反正我兒子已經被打死了,我砸鍋賣鐵,也要把我兒子的屍體抬到北京,北京要是也不管了,我們全家就死在天安門前。”劉以鬆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裘耀和說:“劉以鬆同誌,你看,縣委兩個正副書記都來了,就是要處理好這件事。我們一定會把這件事處理得讓你們滿意的,請你相信我們。”
“那我就等著!”
說完,劉以鬆轉身走了,裘耀和和汪益鶴被晾在睽睽眾目之下。
這時,鄉黨委書記周勤倫、鄉長顧同江也從縣裏趕回來了。
周勤倫和顧同江隻是朝裘耀和、汪益鶴點點頭,便站在死者麵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迎接這兩個鄉裏當家人的隻有淒涼悲憤的哭聲,沒有人理會他們。
周勤倫來到裘耀和麵前說:“裘書記,你和汪書記先到鄉裏去吧!現在他們都在氣頭上,怕是也沒了主心骨,再說,我們也得商量一下。”
裘耀和抬起頭,說:“這樣,老顧,你留在這裏。你的任務是穩定局勢,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要冷靜,在這樣的關鍵時刻,無論如何再也不能出什麼岔子了。”說著,從口袋裏取出一千元錢,交到顧同江手裏,又指指坐在地上痛哭的女人。汪益鶴也拿出一千元,交給顧同江。顧同江說:“裘書記,你放心,我一定會穩住局麵的。”
“走,咱們商量一下。”裘耀和頭也沒回,大步走了。
“益鶴、勤倫同誌啊,你們是怎麼想的,我到石楊四年多,碰上第一個棘手問題,這不僅僅是死了人的問題,我真的沒有想到你們鄉村幹部糊塗到了這種程度,這是群眾鬥毆還是什麼,關鍵是對這起事件的定性問題,如果說僅僅是因為村幹部和村民之間的曆史積怨,而引發的矛盾,相互動了手,打死了人,那是個人恩怨,屬於普通的刑事案件。如果定性為農民負擔問題,特別是違規加重農民負擔,真的是鄉村幹部帶人打死了農民,那後果就相當嚴重了,要上綱上線的,恐怕……”裘耀和沒有說下去,但當場個個都瞪大了眼睛,才恍然大悟,頓時毛骨悚然。
自從聽到上河村劉士軍被村幹部們打死這個驚天的消息,周勤倫覺得死人的事就發生在長壩鄉,他是鄉黨委書記,自然是罪責難逃的。盡管他們在為此事驚恐萬狀,盡管他也身在官場,他也許還沒有來得及想得那麼深,那麼遠,裘耀和的一席話,把大家都推到懸崖邊上了。周勤倫低著頭,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若真的是那樣,第一個被推上審判台的必然是他這個鄉黨委書記。他一言未發,一動不動,像釘子釘在那裏。他自然知道問題的嚴重性,省裏剛剛下發了8號文件,文件的標題就是《關於做好減輕農民負擔工作的意見》,文件中還特別強調,因涉及農民負擔引發傷人、死人嚴重惡性事件的地方,縣(市)黨政主要領導要向省委、省政府做出深刻檢查,並且承擔相應的領導責任。周勤倫不明白,章喬宣作為鄉黨委副書記,為什麼偏偏要選擇他和顧鄉長都去縣裏開會時去上河村催交提留款。現在人被打死了,他能把這樣大的事推給一個副書記嗎?雖然裘耀和告訴他這個消息時,沒有把事情說得那麼可怕,那麼嚴重,可是他哪裏還能有心開會。剛才到了現場,讓他魂飛魄散。看到村民們的激憤情緒,他雖然沒來得及去認真想這些政治上的重大影響,可他在偶爾的一瞬間自然想到,上河村的這起事件也許將斷送了他的仕途生涯。他這個後備副縣長的後備幹部也就完蛋了。
裘耀和頭上的汗珠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他的心髒在瘋狂地跳動。在他四年縣委書記的生涯中,他的心情從沒這樣沉重過,那次尹西鎮在拆房時也死了人,可那與農民負擔沒有任何關係,然而這次完全不同。憑他的經驗,憑他對政治的敏感,如果上河村這起打死人的事件真的被定性為鄉村幹部加重農民負擔,違規征收提留款,其後果的嚴重性,他的心裏清楚的很。不僅是鄉黨委主要負責人,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甚至市委主要領導都將從此結束了仕途生涯。這幾年,裘耀和雖然逃過了媒體一次又一次的密集轟炸,恐怕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豈止是酷吏和青天的爭議!
二
天已經漸漸地昏暗下來,裘耀和沉默了很久,汪益鶴不時地看看他,時而和周勤倫交換一下目光。裘耀和不說話,室內的空氣快讓人窒息。終於裘耀和來到他倆麵前,從桌子上拿起香煙。汪益鶴奇怪了,裘耀和在任何場合下從沒抽過煙,而且不隻一次講過,任何會議、辦公室,一切公共場合都不準抽煙。裘耀和抽出一支煙,周勤倫急忙要給他點香煙,他卻把一支香煙擰碎了。他說:“你們怎麼不說話,怎麼辦?”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如同一口大鍋罩在頭頂上,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周勤倫看著手表,小聲說:“裘書記,還是吃點東西吧,晚飯時間早已過了。”
裘耀和出了門,天已經黑了,一絲風也沒有,暴曬了一天的土地,熱氣不斷蒸烤著人們,誰也不知道裘耀和是什麼意思,沒有人再接過吃晚飯的話題。裘耀和突然說:“老汪,你和勤倫去劉以鬆家看看,我馬上去市裏,市委領導讓我在晚上十點鍾之前趕去向市委、市政府彙報。”
汪益鶴說:“事情的經過已經基本清楚,鄉黨委書記、鄉長昨天去縣裏開會,今天上午村委主任桑玉田來找章喬宣去村裏催交提留款,章喬宣坐在村委會辦公室,誰知桑玉田早有準備。”汪益鶴停了停又說:“現在村裏的主要幹部已經被拘留,隻有一個村委副主任一大早去縣城,沒有參與此事,從這個副主任和相關人員那裏了解到這樣一個細節,劉家多年和村幹部存有積怨,劉以鬆和四個兒子力大身強,一般人都不是他們的對手,矛盾的焦點是劉家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曾因打傷村幹部而被拘留。村幹部和劉家的矛盾已不是一天了。”
裘耀和匆匆地走了。
此時,劉以鬆同樣在研究對策。為了防止兒子屍體在高溫下變質,已經買了一台冰櫃,把兒子的屍體保存在冰櫃裏,並且組織人員輪流值班,防止發生搶屍體的意外。
劉以鬆商量的另外一個關鍵問題則是鄉村幹部為了增加農民負擔,有組織、有準備地上門征收稅費,甚至事先有充分準備要和他們進行武力衝突。而且列舉了村幹部組織哪些人對付大兒子劉士軍,哪些人對付二兒子劉士伍。因為大兒子劉士軍聽說父親和村幹部發生衝突,急忙趕回家,可是剛到家後麵,就被村幹部埋伏在那裏的一幫人攔住,而且很快就來了七八個手持棍棒的人,這不是有準備是什麼?
幫助劉以鬆出謀劃策的人,顯然也是相當掌握政策的,而且是能把住政治脈搏的高人,否則,僅憑劉以鬆幾個農民也不可能在這樣悲痛的情緒中就能夠把這場死人的事和當前中央的農民負擔問題死死聯係起來。他們的策劃同樣是在秘密的情況下進行著。
已經飛奔向市領導彙報的裘耀和卻一無所知,就是身在現場的汪益鶴、周勤倫、顧同江也沒有得到半點消息。
盡管今天縣委書記裘耀和、副書記汪益鶴親自來劉以鬆家吊唁,留下的錢卻被退了回來。這就充分說明劉家絕不會輕易放過鄉村幹部的。劉家豈能不知道,裘耀和是什麼人物,那可是赫赫有名經風雨見過世麵的人物。他憑什麼親自到一個草民家來吊唁,明擺著是為了平息事態,為的是保他自己嘛。
對於縣裏來說,現在的焦點問題是如何盡快處理屍體的問題,裘耀和在他去市裏的途中就給汪益鶴打了三次電話,中心都是要想盡一切辦法把死者的屍體處理了。顯然這是不可能的,事到如今,劉以鬆不可能輕而易舉地把兒子的屍體交出來的。他知道,隻要他牢牢地把兒子屍體控製在手中,鄉、縣甚至市裏就會主動讓他提出條件。當然,劉以鬆心裏清楚,無論是周勤倫、汪益鶴,還是裘耀和豈能順利、爽快地答應了他的條件?當然,沒有人知道,與此同時,劉家正在作好進京上訪的準備。
裘耀和連夜去了市委,他已不是往日時時都注意自己形象的縣委書記了,他的短袖白襯衫被汗水浸濕又幹了又浸濕多少次,早已發出酸臭味,臉上的汙垢不單單是汗水形成的,那樣子像忙了幾天沒洗臉的泥瓦小工。趕到市裏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他一口飯沒吃,一口水沒喝,敲開市委書記郭玉順的門。郭玉順正在焦急地給他打電話,一見裘耀和,愣了半天,才說:“老裘,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了?”裘耀和沒有半句閑話,直奔主題,說:“郭書記,我向市委檢討,請求市委處分我!”郭玉順本來還想問問裘耀和是否吃飯了,也應該給他倒杯水,讓他洗把臉的,一聽裘耀和這樣說,郭玉順的氣不打一處來,大聲說:“老裘啊,你是來接受處分的,你知道我叫你來是為什麼嗎?”裘耀和突然間變得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口氣把長壩鄉上河村農民劉士軍被村幹部打死的經過詳細的彙報了一遍。郭玉順聽完了裘耀和的彙報,沉默了半天,說:“老裘啊,人已經死了,你們必須站在死者家屬的立場上,妥善處理好後事,讓他們滿意,至於是不是鄉村幹部增加農民負擔,有組織有預謀打死人的,一定要實事求是,當然,我也不希望是因為幹群關係,尤其是因為農民負擔問題。光是鄉村幹部說了還不算,要看大多數農民的意見。”
而留在長壩鄉的汪益鶴晚上隻吃了一碗白麵條,帶著周勤倫和顧同江往返劉以鬆家三趟,找了劉以鬆的家人,也找了他的近房族人,找了往日和劉家有矛盾的農民,所有人都一個調腔說是鄉村幹部有準備、有預謀上門找茬的。三個人通宵未眠,卻沒有一點困意,整整抽了三包香煙,依然毫無結果。
三
第二天上午,汪益鶴匆匆趕回縣裏,參加全縣鄉鎮黨政一把手和縣直機關主要負責人緊急會議。已經疲憊不堪的汪益鶴和裘耀和站在會議室的門外,兩人簡單交換了意見,就進了會場。
汪益鶴坐在裘耀和身邊,裘耀和向大家介紹了長壩鄉上河村發生的鄉村幹部打死農民的事情經過,要求各鄉鎮一定要以此為教訓,回去後立即自查自糾,凡是有增加農民提留款的,必須馬上糾正。縣委、縣政府將組織工作組到每個鄉鎮督查落實情況。隨後,由汪益鶴講話。汪益鶴介紹上河村幹部如何上門征收農民提留款,以及鄉村幹部如何與村民發生衝突的經過。汪益鶴講著講著,聲音哽咽起來,台下頓時鴉雀無聲,這可是全縣那麼多科級以上幹部大會,會場上二百多雙眼睛一起盯著汪益鶴,大家不明白,什麼樣的事情讓他如此失態呢?
裘耀和拍拍汪益鶴的肩膀說:“別激動,別激動,慢慢說。”
裘耀和看看汪益鶴,他不明白,汪益鶴為何要在這樣的場合失態。堂堂的縣委副書記,在一個縣裏也是數得著的幾號人物。其實,裘耀和心裏清楚,上河村的事再大,有他這個縣委書記頂著,他怎麼也不會把責任推給一個縣委副書記的。
會議開了兩個小時,隨後按照裘耀和的要求,誰也不允許留在縣裏,必須立即趕回鄉鎮吃中飯。而且,縣直機關派下去的督查組也必須在當天下午趕到各個鄉鎮。
當然,汪益鶴的為難之處,隻有他自己清楚,他什麼時候處理過這種使不得力、用不上勁的事!吃苦受罪遭人冷言冷語不說,弄不好要挨罵受氣。
當天下午,汪益鶴一回到長壩鄉,再次來到劉以鬆家時,劉以鬆沒有露麵,幾個女人纏住他,女人除了哭訴、含冤,連一句話也無法溝通。他是怎麼離開現場的,他已經記不清楚了。
這時汪益鶴才知道,正是今天上午他們都回縣裏開會時,十一點鍾左右,上河村突然來了一批人,一個年輕人還扛著攝像機,汪益鶴知道,一定是省電視台出場了。有人親眼看到那個女記者手裏話筒上的標記,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真的是省電視台的記者。既然是省電視台,除《大寫實》欄目,還有哪個欄目會到石楊這樣偏僻的農村來呢!
《大寫實》欄目是省電視台最有權威的,也是一個以批評社會現實而且敏感的專欄,其地位、影響、作用相當於中央電視台的《焦點訪談》。
雖然石楊縣已被國家級電視台《焦點訪談》欄目多次曝過光,但是那都是一些有爭議的問題,或者說定不了性的事,甚至對那些問題可以從反麵去看,若是從正麵去理解、分析,卻又有另一番教育意義。那些報道,雖然產生了一定的社會影響,但無論是對裘耀和還是市委書記郭玉順,都不可能有多大負麵影響。在某些程度上恰恰給他們做了免費廣告,為他們揚了名,給他們的升遷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而這一次不同了,省電視台《大寫實》欄目一曝光,再把這樣一個鄉村幹部打死人事件定性為農民負擔問題,誰來解釋都無濟於事。恐怕省委、省政府也沒有哪一個領導會站出來把這樣一個鐵案翻過來。
當裘耀和確認這個消息是真的時,他又如同當頭一棒。他的眼前像出現了麵對《大寫實》記者的鏡頭,那些呼天哭地的群眾,他甚至想到在每晚黃金時間裏人們看到那些血淋淋的鏡頭時是如何義憤填膺的。一時間風雲驟起,全國大小媒體蜂擁而至。聽說當時《大寫實》的記者們進了劉以鬆家的院子時,院內外一片哭聲,有的人還跪在記者麵前。特別是那個女記者,從頭至尾都流著眼淚,兩隻眼睛都哭紅了。
確認是省電視台《大寫實》欄目采訪了上河村,裘耀和給汪益鶴打電話:“老汪啊!我到石楊之後,早已成為媒體追逐的中心人物,可是我從來都沒有怕過,無論集資修路,還是自我亮相的《沉重的懺悔》,無論是國家電視台的《焦點訪談》還是全國最有影響的《華南周報》,那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觀點和看法,‘人治’也好,‘酷吏’也罷,我從來不在乎。可這次不同了。這可是中央抓‘三農’問題的重點,如果真的是因為農民負擔問題,而且打死了人,中央、省委一定會抓住這個反麵典型!其後果,可想而知了。隻要不死人,事情都好說,可人死了,就是天大的事!”
汪益鶴說:“裘書記,你甭說了,我知道該怎麼辦,我作為你的副手,作為主管社會穩定工作的縣委副書記,我當然不能袖手旁觀。”
掛了電話,汪益鶴一邊給司機打電話一邊大步奔跑了起來。他看看表,已是午後一點半。此時的縣委副書記早已沒了什麼尊嚴,也顧不得腹中的饑腸轆轆。
桑塔納轎車飛也似的上了柏油馬路,此時的天色和主人的心情一樣灰暗起來,烏雲在頭頂上空不斷地壓下來,和轎車裏沉悶的空氣混在一起,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快到省城時,迎接汪益鶴的不是往日的朋友或者辦事單位熱情的酒宴,而是傾缸滂沱的大雨。轎車在省城的大街上穿來穿去,目標不知在何方。在大雨中跑了一個多小時,大雨依然瓢潑般地倒下來,天已黑了下來,機關都已下班,汪益鶴的心裏如同著了火似的。他不但毫無良策,對此行目的也無半點希望。他十分清楚,要想阻止省電視台對石楊縣上河村打死人事件的播出絕非一般人物能說了算的。
想到自己雖然身居縣委副書記,在縣裏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雖然隻不過是一個副處級幹部,在省城像他這樣的副處級幹部多如牛毛,哪個單位沒有三五十個!這時,接到裘耀和的電話,讓他趕快去找分管宣傳工作的省委副書記。汪益鶴雖然答應了,可省委副書記是人什麼人物!那可是部省級的高級領導,平時一個副處級幹部連省委副書記的後腦勺都望不見。可現在要找他辦事,豈不是比登天還難。
四
汪益鶴坐在轎車裏,車前麵的雨刮器機械地刮來刮去,雨水一個勁地倒了下來,汪益鶴覺得刮來刮去的雨刮器每一下都像刮在他的心髒上。省城此行,不僅是裘耀和交給他的任務,也是決定他自己命運的關鍵一步。
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對於省委顧副書記,汪益鶴隻見過一次。不,還有兩個半次。所謂的一次,那時他還是縣委常委、紀委書記時,省委顧副書記去過石楊縣,當時石楊縣委隻有幾個人彙報工作,當然除裘書記和縣長,還有他,那是麵對麵的,而且他還在裘書記彙報工作時,時而補充幾句。記得在送顧副書記下樓時,顧副書記還握住他的手說,像個軍人出身,說話辦事很利索。至於那兩個半次,一次是在全省社會穩定工作會議上,他坐在會場下麵,遠遠望見顧副書記在台上的講話;另半次則是他和裘耀和去省紀委彙報皇樸人的問題時,剛踏上省委紀委的大樓,正碰上省紀委副書記宋明送顧副書記下樓,顧副書記和他們打了招呼,說要趕去開會,來不及陪他們了。應該說前後不超過三十秒鍾。
汪益鶴從省政府辦公室的一個老鄉那裏打聽到顧副書記家的保密地址,他好不容易摸到顧副書記家時,已是晚上七點半。汪益鶴的衣服在汗水和雨水的反複攻擊下,濕成什麼樣子,他已經記不清了。然而,顧副書記早上上班,直到此刻還沒有回家,至於顧副書記去了哪裏,何時回來,家人一概不知。
至於顧副書記的家人是不是把他當成上訪的農民,他也未可知,汪益鶴當時的樣子確實讓人難以相信他是一個縣委副書記。再說了,省委副書記的家豈是一個陌生人能隨便進的?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心髒突突的撞得像一個沉重的鍾,矛盾、難受。他隻好厚著臉皮向顧副書記家人解釋說自己是石楊縣委副書記,有重要事情向領導彙報。他顧不了顧副書記家人是不是相信他那狼狽的樣子是不是縣委副書記。
此刻的汪益鶴別無其他選擇。還是早上吃了一個菜包子和一個饅頭,不僅晚飯沒吃,連中飯也忘記了。他一點也感覺不到腹中的饑渴,靜靜地坐在樓梯口。那樣子,任誰見了也絕不會把他和一個一百七十萬人口大縣的縣委副書記聯係在一起,狼狽得像個流浪漢。他感到慶幸的是頭上沒有大雨的澆淋,身上沒了汗水的進攻,尤其是聽不到劉以鬆家不時傳出的那些讓他靈魂都顫抖的哭聲。
汪益鶴摸摸口袋,憋了一路沒有抽煙,真想抽個痛快,可是口袋裏的那包香煙已經被雨水泡成煙絲。他雙手抱著膝蓋,心情從沒有過的沮喪。隻覺得口中又幹又苦,他用舌頭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不知為何,還是把口袋裏被泡碎了的煙絲捏在手裏,在地上找到一片巴掌大的報紙,把碎煙絲在手裏揉了揉,小心翼翼地卷成一個小手指大小樣的煙卷,放到嘴裏,好不容易打著了打火機,可是吸了半天,就是點不著。他隻好無奈地把煙卷在鼻子上用力地吸了吸。
抬頭望望對麵蜂窩樣的樓房裏,亮著各種亮光。奔波了一天的上班族,早已回到自己的天地,享受著一天下來的平靜和安詳,坐在電視機前,聽不見外麵嘩嘩的雨聲,看不到閃電的光亮。省城的上班族自有他的快樂和幸福,而此時的汪益鶴不知道怎麼突然回憶起自己的身世來了。
高中畢業後,考大學名落孫山,他隻能選擇參軍這個無奈的選擇,希望在部隊有一條出路,他在部隊拚命表現,入了黨,提了幹,這對於一個農民的後代來說,他有說不盡的自豪和滿足。他在部隊一幹就是二十年,轉業時他已經是某師的政治部副主任,那是一個名正言順的正團職幹部,若不是陰差陽錯,他早已成為那個師的政治部主任。而師政治部主任則是副師職領導。如果他當了師政治部主任了,或許今天晚上坐在這個樓梯口的絕對不是他。
也正因為此,按照當時部隊轉業幹部的政策,正團職轉業到縣裏一般隻能安排正科級幹部,而他因為在部隊時的那個陰差陽錯,市委組織部門給他安排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副縣長。可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年市委組織部突然找他談話,把他調去石楊縣當縣委常委、縣紀委書記。從此他和裘耀和結下不解之緣,而且在裘耀和的那場激烈改革中成為一名衝鋒陷陣的反腐戰士。
讓汪益鶴沒有想到的是,在部隊二十年,如今和平環境裏的軍人,許多人把當兵作為鍍金、尋求出人頭地的出路和捷徑,他當然也不例外,應該說他在部隊應該得到的也都得到了。就是在前兩年裘耀和的那場疾風暴雨式的改革中,他所扮演的隻不過是一個激進改革的配角。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此刻成了一個什麼樣的尷尬求人的角色,他的命運又將是什麼樣的結局。
汪益鶴在樓梯口坐等了兩個多小時,終於等到了主人。
“顧書記!”
“你是……”並不是顧副書記貴人多忘事,而是作為一個省委副書記,見到過像汪益鶴這樣的副縣級幹部實在是太多了,突然從樓梯口冒出一個人,顧副書記怎麼也想不到這個人會一個縣委副書記。
“顧書記,我是石楊縣汪益鶴。”汪益鶴如同獲得大救星似的,迎著顧副書記。
“你是……”顧副書記看了半天,才伸出手,握了握汪益鶴的手,愣了半天才說:“同誌啊,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我是石楊縣委副書記汪益鶴。”汪益鶴自我介紹著,“是裘耀和書記讓我來找您的。”顧副書記用一種驚訝的目光看著他,半天才說:“老裘,裘耀和!”
汪益鶴說:“是他,他讓我來找你的。”
“你,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汪益鶴迫不及待地把長壩鄉上河村發生的意外如實作了彙報,最後不得不說了此行的目的。
顧副書記倒也沒有打官腔,或許是他那樣子讓顧書記有幾分同情,或許是裘耀和和顧副書記還有什麼特殊的關係。他說:“讓我了解一下情況再說,你轉告老裘,我會實事求是的。”
從顧副書記家裏出來,雨似乎更大了。黑暗伴著大雨一同向他襲擊過來,像一陣陣的灰沙回旋著衝下來,空氣中有一種涼涼的苦味。遠處那點點熄滅的燈光讓人感到莫名的憂傷,桑塔納轎車像一隻甲殼蟲,在狂風和大雨中爬行著。他向車外望去,一種莫名的恐懼爬上心頭。
汪益鶴知道,一個人不應當讓那些情緒化的東西來占有他的心,而是要努力去解決問題。他覺得頭腦裏非常混亂,現在他最需要解決的不是腹中的饑餓,而是迫切盼望能有點水,哪怕隻喝一口。
直天後半夜,汪益鶴才冒著大雨回到長壩鄉。在車上,他給裘耀和打了電話。
五
趕到長壩鄉時,天色已經蒙蒙亮,在鄉政府的小招待所一躺下就睡著了。其實汪益鶴並非真正踏踏實實地入睡,他覺得自己一會兒飄向天空,一會兒墜落懸崖,頭腦裏出現許多奇怪的似人非人的怪物。他昏昏沉沉地一會兒糊塗一會兒清楚,當他清醒一些時隻覺得手上連著吊針的皮管。
汪益鶴睜開沉重而幹澀的眼皮,昏昏沉沉如同在夢中,昨天的事情依稀重現眼前,他隻希望有一碗稀米飯。
他的嘴裏是苦澀的。想到昨天晚上在顧副書記家樓梯口那狼狽不堪的樣子,居然連一支香煙也沒有,忽然看到枕頭旁邊的中華牌香煙,卻又沒了半點兒煙癮,口中剩下的全是苦和澀。
可是汪益鶴哪裏能躺在床上呢!他現在是處理劉以鬆家事件的當家人,不把劉家的安撫工作做好,還會發生什麼事情,誰也不知道。
其實,自從接到汪益鶴的電話,裘耀和的心裏一刻也沒有平靜下來。他太清楚了,顧副書記沒有表態,說是要聽聽電視台的意見,甚至有可能還要親自看一看電視台記者帶回來的錄像。裘耀和哪裏能放心得下,是凶是吉,隻有等待命運的安排。猶豫再三,還是連夜去了市裏,趕到市委書記郭玉順的住處時,那間招待所的臨時宿舍燈光通明。一見裘耀和,郭玉順那漲紅了的臉一下子就變白了,連一聲客氣話都沒說,便衝著裘耀和大聲吼道:“你,你來幹什麼?”
裘耀和抬起頭,盯著郭玉順那蒼白的臉看了半天。此刻裘耀和太能夠理解郭書記了。三個月前就傳出消息,說郭玉順要提升為省委常委了,這個消息越傳越神奇,裘耀和雖然不能像社會上那些人去打聽和傳播,但憑他對官場的了解,憑這幾年和郭玉順的接觸,他覺得郭書記提拔到副省級那是非常稱職的。他當然知道,這樣的消息並非是空穴來風。而偏偏在這個關節點,作為他治下的鄉裏發生這樣嚴重的事件,如果真的定性為農民負擔問題,不要說他裘耀和的政治生命到此為止,恐怕郭玉順的副省級也要打水漂了。
郭玉順站在那裏,像是一尊僵硬的塑像。他那瘦高個子和裘耀和相比,顯得頎長挺拔。裘耀和是個中等個頭的人,身材壯實,可此刻他站在郭玉順麵前,顯得那麼矮小,讓人感到幾分可憐。
郭玉順沒有說話,輕輕地揮了揮手,裘耀和的思想乘此機會開始走神起來。他們兩人是在籌建沂州市時走到一起來的。郭玉順是由另一個市的市長來沂州任市委書記的,在裘耀和的印象中,還從沒看到郭書記如此嚴肅而凝重的麵孔。裘耀和知道,郭玉順雖然不止一次地批評過他,但郭書記還是非常愛護他的,盡管國家電視台《焦點訪談》和《華南周報》不止一次對石楊進行曝光,但是郭玉順卻說對那些事情也要客觀地、實事求是地看待,曝光了不一定就是錯誤的,對於經濟欠發達地區,有時必須采取一些非常手段。甚至郭玉順從內心很佩服和賞識這個從省級機關下來的沒有基層工作經驗的領導幹部,或者說他早已有提拔重用裘耀和的想法。
室內死一般的寂靜,郭玉順看看裘耀和,竭力平靜一下煩躁的情緒,說:“坐吧!”
裘耀和點點頭:“我來彙報一下情況,聽聽您的意見。”
突然茶幾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郭玉順迅速回頭,大步來到電話機旁,一把抓起聽筒。
“我是郭玉順……喲,是老肖啊,我的肖台長,你終於回來了……”
裘耀和聽出來了,是肖洪民,省電視台的台長。
“郭書記,《大寫實》記者拍回來的片子我看了……”肖洪民突然停住了,沒有說下去。
郭玉順握著聽筒,“喂”了兩聲,不見肖洪民說下去,也就同樣一聲不吭地等待著。
停頓了好一會兒,肖洪民才說:“郭書記啊,讓我怎麼說呢!老實說,麵對那樣的場麵,麵對那麼多老百姓的無助求救的哭聲,我的心都碎了,慘不忍睹啊!我幾乎不忍心看下去,對裘耀和這個人,我也要重新認識了!”
郭玉順不停地點著頭,那表情讓裘耀和感到幾分詫異,在這一瞬間,裘耀和有些憤憤不平,一個電視台的台長豈能如此教訓市委書記!發生了這樣的意外,難道真的要讓市委書記來承擔責任?他感到一股火直躥頭頂。他想從郭玉順手裏搶過電話,對那個肖台長說,所有的責任都應由我裘耀和一個人擔著,與市委領導沒有任何關係!該怎麼處治就怎麼處治吧!
可是他想到自己如今已不是省級機關的處長了,自己不僅僅是縣委書記,而且是沂州市委常委兼副市長,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副市廳級領導了。豈能那麼草莽簡單!
裘耀和剛抬起頭,郭玉順連聲“哦”著時,也許是他發覺裘耀和麵部的表情難堪,朝著裘耀和擺擺手,意思是讓他坐下來,不要激動。
“老肖,肖台長,你沒在基層幹過,你最好能到沂州這樣經濟欠發達地區幹兩年,把石楊那個縣委書記讓你體驗一下……”郭玉順勉強笑著說,那樣子實在可以稱為啼笑皆非。
直到此刻,裘耀和才感覺到郭書記的臉上漸漸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情緒也似乎放鬆了一些。
“郭書記,不瞞你說,省委顧副書記冒著大雨來過了,他要親自看看記者采訪回來的畫麵,我當時說,顧副書記,下這麼大的雨,您還親自來,打個電話就行了。”
“顧副書記!”郭玉順一邊說一邊看看站著的裘耀和,“顧副書記有什麼具體指示?”
“顧副書記看完了記者帶回來的采訪,一句話也沒說!”
“噢……”
“我送他上車時,顧副書記隻說,等等吧,等我的電話,不要急於播出,新聞要反映廣大群眾的聲音,也要實事求是地分析問題,考慮基層領導幹部的難處和處境。”
汪益鶴瘦了,眼眶變黑了,也凹了下去。白眼珠布滿了蜘蛛網樣的血絲。現在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再去劉以鬆家,劉家院外有幾個玩耍的孩子,院內空無一人,顯得十分蕭條而淒涼,這讓汪益鶴感到幾分驚訝,劉以鬆怎麼也不同意處理兒子的屍體,那麼劉士軍的屍體去了哪裏?劉以鬆又在哪裏?再一問,才知道劉以鬆和家人都去了兒子劉士軍家。
出了劉以鬆家的門,陪同汪益鶴的鄉黨委書記周勤倫極不情願地接通了手機,他“哦”了半天,關掉手機,低聲說:“汪書記,市委調查組馬上到了,我去接他們,你還是回鄉政府吧!”
“不行,老周啊,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把劉士軍的屍體弄出來,一旦劉以鬆把屍體運出去……”汪益鶴說,“你去接待市委調查組吧,我去劉士軍家。”
“不行啊!汪書記……”這時周勤倫的手機又響了。
周勤倫接電話的樣子十分緊張,隻見他最後說:“該來的都來吧!躲是躲不過的。”
“怎麼回事?”
“上河村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誰?”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一定是那兩位大名鼎鼎的新華社記者!”
“就是那兩個專門為中央高層寫內參稿的崗世躍和道緒奮?”
“一定是他們!”
“他們還是來了!”汪益鶴自言自語道。
第三章 媒體登場
一
昨天,省電視台的《大寫實》專欄是首先登場的媒體。為此,他冒雨去了省城,雖然見到了顧副書記,可現在還不知道結果如何。回來後高燒了一天,現在他隻覺得全身像散了架子似的,頭暈乎乎的,腳下像要飄起來一樣。他頭腦中的那根弦始終繃得緊緊的,醫生說他必須休息。可在這個時候他豈能躺在床上?也許是他和裘耀和真的氣數已經盡了?政治生涯到此結束了?他還沒有嚐過禍不單行是什麼滋味,也許災難真的突然降臨到他的頭上了?新華社的記者也乘他們之危,各種媒體也開始粉墨登場了!
在來石楊之前,汪益鶴從沒和媒體打過交道。他是在裘耀和上任石楊縣縣委書記後不久調來石楊的,誰知道裘耀和的改革之舉很快就引起各級媒體的關注,汪益鶴也是從那時開始和媒體結下不解之緣的,尤其是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欄目和“鋼刀”。石楊老百姓稱崗世躍和道緒奮為“鋼刀”,無疑是他們的兩支筆如同鋼刀一樣鋒利。石楊縣的每一個動態都無法逃脫“鋼刀”的利刃,而裘耀和與“鋼刀”之間也屢屢發生一些正麵或暗中的激烈碰撞和交鋒。現在他們又來了,顯然,他們是來者不善。
當媒體的那些負麵報道紛至遝來時,汪益鶴曾經一度為裘耀和捏著一把又一把汗。後來經過不斷的熔煉,看到裘耀和在被媒體的屢屢轟炸下,仍然沉著冷靜,聲譽不斷上升,威信也不斷提高,他甚至覺得裘耀和是在批評聲、在屢屢攻擊之下出人頭地的,他也似乎成熟起來了,或者說神經也老化了。但是每當想到那些膽戰心驚的報道時,他至今還有些心有餘悸。
其實,對於“內參”這樣的載體,大多數中下層官員或者說基層群眾,都隻是聽說而已。根本不了解“內參”的威力。因為“內參”隻是提供給中央高層領導參閱的反映群眾聲音的文章,或者說是中央的“耳目”。一個地方官員一旦被記者捅到內參上,遭到“內參”的抨擊,引起中央高層領導的關注,不是批評就是丟官。
關於“鋼刀”的厲害,無論是裘耀和還是石楊縣縣鄉兩級領導都嚐過他們的滋味。那篇《唱不下去的新歌》,就驚動了當時國家最高領導。當時“內參”上刊出石楊縣一個鄉的十二個問題,石楊縣作了解釋和回擊,但是在那年的十月,在全省大會上,石楊縣還是作為五個反麵典型之一在大會上予以通報批評。而且也就在那次貫徹《關於做好1999年減輕農民負擔工作的意見》的同時,省委主要領導表示,凡連續出現涉農負擔案件的領導幹部,一律不得提拔。把石楊縣作為反麵典型通報的同時,省委領導如此表態。對裘耀和來說,意味著什麼,不僅是市縣領導乃至群眾心中都清楚,裘耀和又豈能不明白自己今後的路該如何走下去!
這樣的事才過去一年,崗世躍和道緒奮又把兩把“鋼刀”插向石楊,此時,無論是裘耀和,還是郭玉順,都已經是身臨險境,行走在刀刃上。
現在這“鋼刀”又把利刃刺向他的心髒,裘耀和雖然心急如焚,他卻毫無良策,是聽天由命,任兩把“鋼刀”宰割,還是竭力抗衡,他一時也沒了主張,自己的政治生命真的已經命懸一線了。
汪益鶴第一次踏進劉士軍的家門,頃刻間倒吸了兩口氣。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劉士軍家會是如此景象,那三間舊瓦房和劉士軍的屍體一樣,可憐巴巴地躺在周圍一幢幢新房中間,顯得破敗而淒涼,院內一貧如洗,連一棵青草也沒有。汪益鶴的心一陣疼痛,硬著頭皮進了連門都沒有的屋子,隻見室內家徒四壁,空空如也。
一個年輕女人身披重孝,坐在地上,看上去神情憔悴、表情悲傷。
堂屋正中的條桌上放著劉士軍放大了的遺像,汪益鶴默默站定之後,對著死者的遺像鞠了三個躬。就在汪益鶴轉身時,劉以鬆身後跟著一群人進了屋。
劉以鬆表情漠然,冷冷地朝汪益鶴看了一眼,連一個字也沒說,目光裏仍然充滿仇恨和敵意。
“劉以鬆同誌,”汪益鶴說,“我想和你們坐下來好好談談,事情總得有個了結吧!”
劉以鬆說:“怎麼個了結法?我兒子家你都看到了,一無所有,都是給村裏逼的,現在連命也給他們了!”
劉以鬆說著,眼眶裏噙著淚水,此時此刻,見到這樣的情景,你就是鐵石心腸,也會辛酸落淚,產生憐憫和同情的。
“汪書記,你們這些當官的隻知道高高在上,隻想著自己升官發財,哪裏知道老百姓的苦啊!”劉以鬆哽咽著說。
“劉以鬆同誌,我是代表縣委、縣政府,代表裘書記來解決問題的,希望你能坐下來,把你心中要說的話說出來,你應該相信政府會站在你們的立場上,為你們解決問題的。”
“汪書記,自古以來,殺人者償命。”劉以鬆說,“首先把這個問題解決了,一命償一命,不解決這個問題,其他問題不談。”
“一命償一命這是法院的事,縣委、縣政府也不能判誰的死刑。”汪益鶴說,“事情已經發生了,人死不能複生,這是事實,死者一天不入土為安,活著的人心中就不是滋味,所以,無論你有什麼想法,希望能夠說出來,凡是能解決的,我們一定認真解決。”
“好,那就在這兒談,讓我兒子士軍也聽著。”
“也行。”汪益鶴說,“那能不能把其他人請出去,這不是看熱鬧的事。”
劉以鬆說:“好,你等等。”說完突然匆匆地出去了。
大約過了十來分鍾,劉以鬆和二兒子劉士伍進屋了。他讓其他人都到外麵,然後搬了一條長板凳,汪益鶴坐了下來,從口袋裏取出香煙,遞給劉以鬆父子一人一支。
汪益鶴點著香煙,深深吸了一口,說:“劉以鬆同誌,這兩天來,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今天,當我看到你兒子家的境況,心裏更增添了一種難以言表的痛苦,農村實行土地承包責任製之後,家家戶戶的日子好過了,有許多人都發了大財,可是像劉士軍家這樣的情況……”
“是啊,這都是我們鄉和村裏的苛捐雜稅太重。”劉以鬆激動起來了,朝汪益鶴瞪著眼,目光裏充滿了憤怒,但卻透出淒楚和無奈。
“那也不至於吧!”汪益鶴看著劉以鬆說,“鄉裏村裏都有難處,比如你兒子違反計劃生育……”
“那是他們故意找茬兒,違反計劃生育的就是我兒子一家嗎?”劉以鬆站了起來,“汪書記,你去調查調查,看看上河村有幾家沒超生?”
這次談話一直到下午兩點多鍾,老實說汪益鶴已經支持不下去了,昨天一天茶水未進,夜裏又發高燒。幾個小時的交談,就像畫圓一樣,又回到了原點上。汪益鶴的兩包煙抽完了,嘴裏除了苦澀隻剩下火燒一樣的難受。
二
汪益鶴好像全身都幹枯了一樣,身上的細胞都已經幹癟了,他拿起杯子來到水龍頭前,一口氣喝了三杯冷水,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這時接到裘耀和的電話。
聽完了汪益鶴的彙報,裘耀和說:“你們要想盡一切辦法必須盡快把屍體弄出來,這是我和郭玉順書記的意見。”
汪益鶴感覺出來,裘耀和有些沉不住氣了,可誰又不知道,劉士軍的屍體一天不交出來,負麵影響就越大,而且越拖也就越被動。
“那樣做不行啊,裘書記,那樣隻會進一步激化矛盾。”汪益鶴已經沒有力氣了,他竭力大聲說,“我身在第一線,說實話,如同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可是……”沒等汪益鶴說完裘耀和就掛斷了電話。
掛了電話,汪益鶴覺得裘耀和臉上堆滿嚴肅,憑他對裘耀和的了解,裘耀和對他的工作進程是不滿意的,可是汪益鶴此時的心情更加沉重,裘耀和書記豈能理解他這幾日來的艱難和所吃的苦、受到的委屈。
但是,汪益鶴知道,無論裘書記怎麼誤解他工作不盡力,無論劉以鬆怎樣認為他沒有誠意,他都必須想盡一切辦法,盡快把劉士軍的屍體弄出來,一切問題都必須服務於這樣一個大局。就這樣汪益鶴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劉家,哪怕劉以鬆冷言冷語,哪怕劉家指著他的鼻子罵娘,汪益鶴都忍了。
事情似乎有了一定的轉機,誰知道是什麼原因!是汪益鶴的真誠,還是劉以鬆真的動了惻隱之心?第二天一早,周勤倫興衝衝地跑到汪益鶴麵前,說劉以鬆同意把劉士軍的屍體先火化,但條件是汪書記必須有一個承諾,聽到這個消息,這著實讓身心疲憊的汪益鶴有幾分興奮。
為此,汪益鶴讓鄉裏先支出兩萬元錢,給劉家處理喪事。可中午送錢的人回來說,劉以鬆不要這兩萬元錢。至於屍體火化問題,劉以鬆隻字未提。
這讓汪益鶴的心又懸了起來,或許是劉以鬆對他和鄉村幹部的對立情緒一時難以消除,汪益鶴決定動員外圍關係來做劉以鬆的工作。
吃晚飯時,裘耀和突然來到鄉裏,裘耀和把汪益鶴找到小會議室,兩人坐了下來。裘耀和半天沒說一句話,汪益鶴說:“裘書記,我知道你和郭書記都很著急,屍體不處理,這個事隨時都會發生變化,可是……”
“老汪,”裘耀和打斷了汪益鶴的話,“難道縣委、縣政府就這樣縮手無策了?就這樣下去影響太大,我們可是一百七十多萬人口的大縣啊,不能因為一個劉士軍的死而影響全縣的經濟建設吧!”
“裘書記,我真的是想盡了所有辦法,可是……”
兩人談話不過半個多小時,裘耀和就不聲不響地走了。
裘耀和走後,汪益鶴一個人在屋子裏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他躺在床上雖然又累又困,可他就是睡不著,甚至有一種說不出的煩躁和不安。直到夜裏十二點多鍾,派出所長突然跑來說:“周書記,不好了,劉以鬆可能把屍體弄走了!”
“什麼?”周勤倫從床上跳了起來,“說,到底怎麼回事?”
周勤倫把這個太讓他意外的情況報告給汪益鶴。汪益鶴現在似乎恍然大悟,這幾天,劉以鬆一直在麻痹縣鄉領導,汪益鶴和鄉裏的幹部都沒有想到,劉以鬆在這個時候突然連夜把兒子的屍體運走了。雖然他不清楚劉以鬆要幹什麼,但他估計這一次劉以鬆絕對不是簡單地向他們提出什麼條件,其後果可想而知了。
汪益鶴突然間來了精神,大聲說:“快快快!”汪益鶴剛走到門口,立即撥通了裘耀和的手機。“裘書記,據派出所同誌彙報,劉以鬆可能把劉士軍的屍體運走了!”裘耀和慌了,大聲說:“去了哪裏?什麼時候?”汪益鶴說:“剛剛的事情,現在還沒弄清去了哪裏。”裘耀和說:“你們立即派人尋找,我馬上就趕過去,有什麼情況隨時給我打電話。”
自從劉士軍死後,除了劉以鬆,背後一直有人在為劉家出謀劃策。盡管汪益鶴還不知道是誰在幫助劉以鬆出謀劃策,但他知道,這樣大的動作,絕非是哪一個人的主意。他們認為這件事在當地是解決不了的,所以決定把屍體運到北京上訪。為了保證屍體不變質,還從幾百裏之外的冷凍廠購回大量冰塊,晚上十一點鍾將屍體抬進一輛冷凍車。為了避免懷疑,這輛車沒有向北開去,而是大張旗鼓地向東南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