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學仙塚累累!”事詳《搜神後記》。這裏是說如有令威其人,追隨學仙,離
開這不公平的人世。也是憤慨的話。
王成
王成,平原故家子①。性最懶,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數間,與妻臥牛衣中②,交謫不堪③。時盛夏燠熱④,村外故有周氏園,牆宇盡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曉,睡者盡去;紅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歸。見草際金釵一股⑤,拾視之,鐫有細字雲“儀賓府造:⑥。”王祖為衡府儀賓⑦,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釵籌躕⑧。一嫗來尋釵。王雖貧,然性介⑨,遽出授之。嫗喜,極讚盛
①平原:縣名。清代隸屬濟南府。今屬山東省德州市。
②牛衣:為牛禦寒用草或麻編製的覆蓋物,類如蓑衣。《漢書·王章傳》:
“初,章為諸生學長安,獨與妻居。章疾病,無被,臥牛衣中,與妻決,涕泣。其妻嗬怒之..及為京兆,欲上封事,妻又止之曰‘人當知足:,獨不念牛衣中涕泣時耶?’”
③交謫不堪:妻子埋怨,令人難以忍受。交謫,指妻子絮煩的埋怨。《詩經·邶風·北風》:”
“我入自外,室人(按指妻子)交遍謫我。
④燠(yù)熱:炎熱,酷熱。燠,暖。
⑤金釵一股:金笄一隻。釵,金雀釵,分兩叉,叉頭飾為雀狀,古代婦女首飾的一種。《釋名·釋首飾》“爵:(雀)叉,叉頭反上施爵(雀)也。”股,隻。
⑥儀賓:明代對親王或郡王女婿的稱呼,取《易·觀》爻“觀國之光,利用賓於王”之義,意思是明習國儀,作賓於王家。
⑦衡府:衡王府。明憲宗朱見深的第七子佑於成化二十三年(1487)封衡王,孝宗弘治十二年(1499)到封地青州(今屬山東),傳四代,明亡。詳見《明史·憲宗諸子列傳》。
⑧籌躕(chóuchú):同“躊躇”。
⑨性介:性情耿直。
德,曰:。問:”“故儀
“釵值幾何,先夫之遺澤也①”“夫君伊誰?答雲:賓王柬之也。”“吾祖也。何以相遇?嫗亦驚曰:
王驚曰:”“汝即王柬之之孫耶!我乃狐仙。百年前,與君祖繾綣②。君祖歿,老身遂隱。過此遺釵,適入子手,非天數耶!”王亦曾聞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臨顧。嫗從之。王呼妻出見,負敗絮③,菜色黯焉④。嫗歎曰:
“嘻!王柬之孫子,乃一貧至此哉!”“家計若此,
又顧敗灶無煙,曰:何以聊生?”妻因細述貧狀,嗚咽飲泣。嫗以釵授婦,使姑質錢市米⑤,三日外請複相見。王挽留之。嫗曰:
“汝一妻猶不能存活,我在,仰屋而居⑥,複何裨益?”遂徑去。王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誦其義,使姑事之⑦,妻諾。愈三日,果至。出數金,糴粟麥各石。夜與婦共短榻。婦初懼之,然察其意殊拳拳⑧,遂不之疑。
翌日,謂王曰“孫勿惰:,宜操小生業,坐食烏可長也⑨!”王告以無資。嫗曰:
“汝祖在時,金帛憑所取;我以世外人,無需是物,故未嚐多取。積花粉之金四十兩10,至今猶存。久貯亦無所用,可將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1
,可得微息。”王從之,購五十餘端以歸12。嫗命趨裝,計六七日可達燕都①。囑曰:
①先夫之遺澤:已故丈夫的遺物。遺澤,遺物曾經死者接觸而令後人沾其恩澤。
《顏氏家訓·名實》:“夫修善立名者,亦猶築室樹果,生則獲其利,死則遺其
澤。”
②繾綣(qiǎnquǎn):親密難以分離。
③負敗絮:穿著破棉襖。
④菜色黯焉:臉呈青黃色,暗淡無光。菜色,麵容因營養不良而表現出來的青黃
色。
⑤姑質錢市米:姑且拿去抵押,用換來的錢買米。姑,姑且。質,當,抵押。市,
買。
⑥仰屋而居:在家中隻看著屋頂犯愁。仰屋,仰望屋頂,愁苦無計的樣子。
⑦使姑事之:讓妻子像對待婆婆那樣侍奉她。
⑧拳拳:同“胘胘”。十分誠懇的樣子。
⑨坐食烏可長也:隻坐家裏吃怎麼能夠長久。烏,何,怎麼。
10花粉之金:指買化妝用品的零用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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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日:即限期,限定日期。
12端:古代度量詞。其長度說法不一,有一丈六尺、兩丈或六丈等幾種說法。通
常以一端指一匹。
“宜勤勿惰,宜急勿緩,遲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諾,囊貨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平未曆風霜,委頓不堪,因暫休旅舍。不意淙淙徹暮,簷雨如繩,過宿,濘益甚。見往來行人,踐淖沒脛②,心畏苦之。待至停午③,始漸燥,而陰雲複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將近京,傳聞葛價翔貴④,心竊喜。入都解裝客店,主人深惜其晚。先是⑤,南道初通,葛至絕少。貝勒府購致甚急⑥,價頓昂,較常可三倍⑦。前一日方購足,後來者並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鬱鬱不樂。越日,葛至愈多,價益下。王以無利不肯售。遲十餘日,計食耗煩多,倍益憂悶。主人勸令賤鬻,改而他圖。從之,虧資十餘兩,悉脫去⑧。早起,將作歸計,起視囊中,則金亡矣。驚告主人,主人無所為計。或勸鳴官⑨,責主人償。王歎曰:0?主人聞
“此我數也,於主人何尤1”而德之,贈金五兩,慰之使歸。自念無以見祖母,蹀踱內外1
,進退維穀12。適見鬥鶉者13,一
①燕(yān)都:指北京。燕為公元前十一世紀周分封的諸侯國,轄有今河北北部
和遼寧西部,建都於薊(今北京西南隅),因此北京也稱燕京。
②踐淖(nào)沒脛:泥水淹沒了小腿。淖,泥沼。脛,小腿。
③停午:也作“亭午”。正午。
④翔貴:價格像長了翅膀一樣往上漲,即飛漲。
⑤先是:在此之前,早些時候。
⑥貝勒:滿語“多羅貝勒”的簡稱。清代貴族封爵,品位在親王、郡王之下。
⑦可:約,大約。
⑧脫:出脫、脫售的意思。下文“脫敗”、“脫鬥而死”的“脫”,是“倘若”、“假如”的
意思。
⑨鳴官:鳴於官,向官鳴冤。鳴,喊,叫。
10“此我”二句:這是我的運數,對主人有什麼好埋怨的。數,運數,命中注定。
尤,怨,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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蹀踱(diéduó)內外:從屋內到屋外,踱來踱去。蹀踱,義同“蹀躞(xiè)”。
12進退維穀:進退兩難,無路可走。語出《詩經·大雅·桑柔》:“人亦有言,進退
維穀。”朱熹《詩集傳》:“穀,窮也。”
13鬥鶉者:以鬥鶉為戲的人。鶉,鳥名,俗稱鵪鶉。鵪與鶉本是兩種鳥,形狀相
似,羽有斑紋者為鵪。詳見《本草綱目》。
賭數千;每市一鶉,恒百錢不止。意忽動,計囊中資,僅足販鶉,以商主人。主人亟慫恿之。且約假寓飲食,不取其直①。王喜,遂行。購鶉盈儋②,複入都。主人喜,賀其速售。至夜,大雨徹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猶未休也。居以待晴,連綿數日,更無休止。起視籠中鶉漸死。王大懼,不知計之所出。越日,死愈多;僅餘數頭,並一籠飼之。經宿往窺,則一鶉僅存。因告主人,不覺涕墮,主人亦為扼腕③。王自度金盡罔歸,但欲覓死,主人勸慰之。共往視鶉,審諦之曰:。諸鶉之死,未必非此之鬥殺之也。君
“此似英物④暇亦無事,請把之⑤;如其良也,賭亦可以謀生。”王如其教。既馴,主人令持向街頭,賭酒食。鶉健甚,輒贏。主人喜,以金授王,使複與子弟決賭⑥,三戰三勝。半年許,積二十金。心益慰,視鶉如命。
先是大親王好鶉⑦,每值上元⑧,輒放民間把鶉者入邸相角⑨。主人謂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導與俱往。囑曰:
“脫敗,則喪氣出耳。倘有萬分一,鶉鬥勝,王必欲市之,君勿應;如固強之,惟予首是瞻10,待首肯而後應之1
。”
①直:通“值”。下文“千金直”的“直”、“盤計飯直”的“直”,義同。
②儋:通“擔”。
③扼腕:以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的手腕,是表示惋惜、同情時的肢體動作。
④英物:傑出的人或物。
⑤把之:把玩它。把,把玩。以手持弄,進行調訓。
⑥子弟:指遊蕩街頭、以鬥鶉為戲的年輕人。
⑦大親王:指親王中行輩尊長者。親王,清代皇族封爵之一,位在郡王之上。
⑧上元:節日名。農曆正月十五,即今元宵節。
⑨入邸相角:進入他的府邸比賽。角,鬥,比賽、較量。
10惟予首是瞻:意即隻看我的眼色行事。語本《左傳·襄公十四年》“惟予馬首
是瞻”,並化用其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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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肯:點頭同意。
王曰“諾。:”至邸,則鶉人肩摩於墀下①。頃之,王出禦殿②。左右宣言“有願鬥者上。:”即有一人把鶉,趨而進。王命放鶉,客亦放;略一騰踔③,客鶉已敗。王大笑。俄頃,登而敗者數人。主人曰:“可矣。”。王相之,曰:,不可輕
相將俱登④“睛有怒脈,此健羽也⑤敵。”命取鐵喙者當之。一再騰躍,而王鶉铩羽。更選其良,再易再敗。王急命取宮中玉鶉。片時把出,素羽如鷺,神駿不凡。王成意餒,跪而求罷,曰“大王之鶉神物也:,恐傷吾禽,喪吾業矣。”王笑曰“縱之。脫鬥而死:,當厚爾償。”成乃縱之。玉鶉直奔之。而玉鶉方來,則伏如怒雞以待之。玉鶉健啄,則起如翔鶴以擊之;進退頡頏⑥,相持約一伏時。玉鶉漸懈,而其怒益烈,其鬥益急。未幾,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觀者千人,罔不歎羨。王乃索取而親把之,自喙至爪,審周一過,問成曰“鶉可貨否:⑦?”“小人無恒產⑧
答曰:,與相依為命,不願售也。”“賜爾重值,中人之產可致⑨
王曰:。頗願之乎?”“本不樂置1
成俯思良久,曰:0;顧大王既愛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業,又何求?”“癡男子!此何珍
王請直,答以千金。王笑曰:
①摩肩於墀下:簇擁在宮殿階前。摩肩,肩膀相摩接,形容擁擠。《戰國策·齊策》“臨淄之途:,車轂接,人肩摩。”墀,指宮殿前麵的台階。
②禦殿:古代凡與皇帝、諸侯王有關的事物,都在前麵加上“禦”字作為敬稱。禦殿,即駕臨殿上。
③騰踔(chuō):與下文“騰躍”,都是騰身躍起的意思。
④相將俱登:與主人一同上殿。相將,彼此相伴,一道,一同。《青鳳》篇“相將”為相攜、手拉著手的意思。
⑤健羽:雄健善鬥的鳥。羽,這裏是鳥的代稱。
⑥進退頡頏(xiéhánɡ):前後騰挪,上下翻飛。頡頏,鳥上下飛翔。《詩經·邶風
·燕燕》:“燕燕於飛,頡之頏之。”“飛而上曰頡,飛而下曰頏。
朱熹注:”
⑦貨:賣,售賣。
⑧恒產:固定資產、產業。
⑨中人之產:中等人家的財產。1
0
置:棄置,舍棄。
寶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為寶,臣以為連城之璧不過也①。王曰:”“小人把向市廛,日得數金,易升鬥粟,一
”“如何?曰:家十餘食指②,無凍餒憂,是何寶如之?王言:
”“予不相虧,便與二百金。”“承
成搖首。又增百數。成目視主人,主人色不動。乃曰:大王命,請減百價。”“休矣!誰肯以九百易一鶉者!成囊鶉
王曰:”欲行。王呼曰:”
“鶉人來,鶉人來!實給六百,肯則售,否則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願盈溢,惟恐失時,曰:
“以此數售,心實怏怏;但交而不成,則獲戾滋大③。無已,即如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賜而出。主人懟曰:
“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之④,八百金在掌中矣。”成歸,擲金案上,請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讓之,乃盤計飯直而受之。
王治裝歸。至家,曆述所為,出金相慶。嫗命置良田三百畝,起屋作器,居然世家。媼早起,使成督耕,婦督織;稍惰,輒訶之。夫婦相安,不敢有怨詞。過三年,家益富,嫗辭欲去。夫婦共挽之,至泣下。嫗亦遂止。旭旦候之⑤,已杳然矣。
異史氏曰:
“富皆得於勤,此獨得於惰,亦創聞也。不知一貧徹骨而至性不移⑥,此天所以始棄之而終憐之也。懶中豈果有富貴乎哉!”
①連城之璧:價值連城的璧玉。《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載:戰國時,楚國的和氏璧為趙國所得,秦王聽說後,提出以十五城換取它。後遂稱這塊璧為“連城璧”,並喻指極為珍貴的東西。
②食指:人手的第二指,喻指家中人口。
③獲戾(ìl):獲罪。戾,罪過。
④少靳之:稍微堅持一下要價。靳,固,固惜;堅持要價,不讓步。《後漢書·崔萛傳》:”
“悔不小靳,可至千萬。
⑤旭旦候之:清早前往問安。候,問候,請安。
⑥至性:天性。
青鳳
太原耿氏①,故大家,第宅弘闊。後淩夷②,樓舍連亙,半曠廢之。因生怪異,堂門輒自開掩,家人恒中夜駭嘩。耿患之,移居別墅,留老翁門焉③。由此荒落益甚,或聞笑語歌吹聲。耿有從子去病④,狂放不羈,囑翁有所聞見,奔告之。至夜,見樓上燈光明滅,走報生。生欲入覘其異。止之,不聽。門戶素所習識,竟撥蒿蓬,曲折而入。登樓,殊無少異。穿樓而過,聞人語切切。潛窺之,見巨燭雙燒,其明如晝。一叟儒冠南麵坐,一媼相對,俱年四十餘。東向一少年,可二十許;右一女郎,裁及笄耳⑤。酒滿案⑥,團坐笑語。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來:!”群驚奔匿。獨叟出,
①太原:清代府名。治所在今山西太原市。
②淩夷:本作“陵夷”。山陵漸平,喻指漸漸衰微、沒落。這裏指家勢漸趨衰落。
《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始未嚐不欲固其根本,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
③門:用如動詞,守門、看門的意思。
④從子:侄子。同一宗族而次於至親者叫“從”,如叔兄弟稱從兄弟,父親的叔兄弟稱從伯、從叔等。
⑤裁及笄(īj):才十五歲。裁,同“才”。笄,簪子,女子束發的飾具。及笄,古時
女子十五歲束發插簪,表示成年,可議論婚嫁,因稱女子十五為及笄之年。《禮記·內則》:”
“女子十年不出,..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
⑥酒(zì)滿案:酒肉滿桌。,大塊肉。案,桌。
叱問:”“此我家閨闥,君占之。旨酒自飲,
“誰何入人閨闥①?生曰:不一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審諦,曰“非主人也。:”生曰:
“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從子耳。”“久仰山鬥②!乃揖生入,便呼家
叟致敬曰:”人易饌,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座客無庸見避,
“吾輩通家③還祈招飲。”“孝兒!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揖
叟呼:”“此豚兒也④”而坐,略審門閥。叟自言“義君姓胡。:”生素豪,談論風生,孝兒亦倜儻,傾吐間⑤,雅相愛悅。生二十一,長孝兒二歲,因弟之。叟曰“聞君祖纂《塗山外傳》:⑥,知之乎?”答曰“知之。:”叟曰:
“我塗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後,譜係猶能憶之⑦;五代而上無傳焉⑧。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塗山女佐禹之功⑨,粉飾多詞,妙緒泉湧。
①誰何入人閨闥(tà):是誰闖進人家的內室。誰何,是誰,是什麼人。《漢書·賈誼傳》:”“誰何,問之為誰也。”閨闥,內室。
“陳利兵而誰何?顏師古注:
②久仰山鬥:很久以來就像仰慕泰山北鬥一樣仰慕您。初次相見時的客套話,猶如久仰大名。山鬥,泰山、北鬥。喻指德望很高,為當世所瞻仰的人。《新唐書·“自愈沒,其言大行,學者仰之如泰山北鬥雲。
韓愈傳》:”
③通家:即世交之家,彼此世代交情極為親密的人家。語出《後漢書·孔融傳》。
④豚兒:舊時對人謙稱自己的兒子為“豚兒”或“犬子”。
⑤傾吐:傾心暢談。宋韓維《次韻和平甫同介甫當世過飲見招》:
“高文大論日傾吐,響快有類鍾應撞。”
⑥《塗山外傳》:此為狐叟杜撰的書名。塗山,指塗山氏,相傳為禹的妻子。《史記·夏本紀》說禹妻為“塗山氏之女”,《吳越春秋·越王無餘外傳》說禹娶塗山九尾白狐之女,
“塗山”在這裏是指後者;誌怪小說中的狐怪精靈都稱是塗山狐女的後裔。外傳,與史傳的“正傳”相對而言,指史傳未載的,有關傳主的軼聞逸事。
⑦“唐以後”二句:唐代以後,族譜世係尚存,仍可憶述。唐,指唐代。唐以後誌怪小說多談狐仙故事。
⑧五代:唐稱梁、陳、齊、周、隋為五代。見《隋書·後序》。
⑨塗山女佐禹之功:關於塗山氏助禹治水事,有諸多傳說。《史記·夏本紀》注引《史記正義》說,禹娶塗山氏四日後即去治水,“及生啟,不入門”;劉向《列女傳》說,禹治水在外,塗山氏獨自教養兒子啟,使他能繼承禹的事業。《漢書·武帝紀》“見夏後啟母石”注引顏師古說,禹為開山導水,化為熊,怕驚嚇著塗山氏,囑咐她聽到鼓聲再送飯,
“禹跳石,誤中鼓。塗山氏往,見禹方作熊,慚而去,至嵩山下化為石,方生啟。
叟大喜,謂子曰:
“今幸得聞所未聞。公子亦非他人,可請阿母及青鳳來,共聽之,亦令知我祖德也①。”孝兒入幃中②。少時媼偕女郎出。審顧之,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叟指媼曰:
“此為老荊③。又指女郎:。頗慧,所聞見輒
”“此青鳳,鄙人之猶女也④記不忘,故喚令聽之。”生談竟而飲,瞻顧女郎,停睇不轉。女覺之,輒俯其首。生隱躡蓮鉤,女急斂足,亦無慍怒。生神誌飛揚,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婦如此:,南麵王不易也!”媼見生漸醉,益狂,與女俱起,遽搴幃去。生失望,乃辭叟出。而心縈縈,不能忘情於青鳳也。
至夜,複往,則蘭麝猶芳,而凝待終宵,寂無聲咳。歸與妻謀,欲攜家而居之,冀得一遇。妻不從。生乃自往,讀於樓下。夜方憑幾,一鬼披發入,麵黑如漆,張目視生。生笑,拈指研墨自塗⑤,灼灼然相與對視,鬼慚而去。次夜,更既深,滅燭欲寢,聞樓後發扃,辟之然⑥。急起窺覘,則扉半啟。俄聞履聲細碎,有燭光自房中出。視之,則青鳳也。驟見生,駭而卻退,遽闔雙扉。生長跽而致詞曰⑦:
“小生不避險惡,實以卿故。幸無他人,得一握手為笑,死不憾耳。”“胘胘深情,妾豈不知?但吾叔閨訓嚴⑧
女遙語曰:,不敢
①祖德:先祖之德,先祖功業及其遺留下來的好品質。
②幃中:內室,閨房。幃,同“帷”,幃帳,用來障隔內外。
③老荊:老妻。古人謙稱己妻為“荊妻”。荊,荊釵布裙。皇甫謐《列女
“拙荊”、傳》載,東漢梁鴻的妻子孟光很賢惠,常穿荊釵布裙,每為丈夫上飯時,都舉案
⑦長跽(ìj):直挺挺地跪著。古人席地而坐,兩膝著地,坐在腳後跟上,屁股離開腳跟為跪,聳身直腰為跽。這裏所取跪姿,是表示有所請求。《戰國策·秦策》三:‘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秦王跽而請曰:’
⑧閨訓:舊時婦女應遵循的道德規範。訓,訓誡。這裏指狐叟按照閨訓對青鳳的管束。
齊眉。
④猶女:侄女。
⑤研:通“硯”。
⑥辟之(pēnɡ)然:即然辟之。砰的一聲,門被打開了。然,開、關門聲。
奉命。”“亦不敢望肌膚之親,但一見顏色足矣。女似
生固哀之,曰:”肯可,啟關出,捉其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將入樓下,擁而加諸膝。女曰:,過此一夕,即相思無用矣。問:”“阿
“幸有夙分①”“何故?曰:叔畏君狂,故化厲鬼以相嚇,而君不動也。今已卜居他所②,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發矣。”言已,欲去,雲“恐叔:歸。”生強止之,欲與為歡。方持論間,叟掩入。女羞懼無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帶不語。叟怒曰:
“賤輩辱我門戶!不速去,鞭撻且從其後!”女低頭急去,叟亦出。尾而聽之,訶詬萬端。聞青鳳嚶嚶啜泣③,生心意如割,大聲曰:
“罪在小生,與青鳳何與?倘宥鳳也,刀鋸鉞④,小生願身受之!”良久寂然,生乃歸寢。自此第內絕不複聲息矣。生叔聞而奇之,願售以居,不較直。生喜,攜家口而遷焉。居逾年,甚適,而未嚐須臾忘青鳳也。
會清明上墓歸,見小狐二,為犬逼逐。其一投荒竄去,一則皇急道上。望見生,依依哀啼,耳輯首⑤,似乞其援。生憐之,啟裳衿,提抱以歸。閉門,置床上,則青鳳也。大喜,慰問。女曰:
“適與婢子戲,遘此大厄。脫非郎君,必葬犬腹。望無以非類見憎。”生曰:”“此天
“日切懷思,係於魂夢。見卿如獲異寶,何憎之雲!女曰:數也,不因顛覆⑥,何得相從?然幸矣,婢子必言妾為已死,可與君堅永約耳。”生喜,另舍舍之。
積二年餘,生方夜讀,孝兒忽入。生輟讀,訝詰所來,孝兒伏
①夙分(sùfèn):宿緣,前世注定的緣分。
②卜居:選擇定居之處。
③嚶嚶啜泣:小聲抽泣。嚶嚶,本為鳥鳴聲,這裏形容哭聲細弱。啜泣,抽噎而泣。
④刀鋸(fū)鉞(yuè):猶言刀剁斧砍,指殘酷的刑罰。,通“斧”。鉞,大斧。
⑤(tá)耳輯首:垂耳縮頭,畏懼馴順的樣子。,義同“塌”,下垂。輯,斂,縮。
⑥顛覆:這裏是遭受挫折的意思。
地,愴然曰:,非君莫拯。將自詣懇,恐不見納,故以
“家君有橫難①某來。”“何事?曰:”“此吾年家子也②”
問:”“公子識莫三郎否?曰:。孝兒曰:”“樓下之
“明日將過,倘攜有獵狐,望君之留之也。生曰: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預聞。必欲仆效綿薄③,非青鳳來不可!”孝兒零涕曰“鳳妹已野死三年矣:④。生拂衣曰⑤:
”“既爾,則恨滋深耳!”執卷高吟,殊不顧瞻。孝兒起,哭失聲,掩麵而去。生如青鳳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則救之:;適不之諾者,亦聊以報前橫耳⑥。女乃喜曰:
”“妾少孤,依叔成立。昔雖獲罪,乃家範應爾⑦。生曰:。卿果死,定不
”“誠然,但使人不能無介介耳⑧相援。”“忍哉!次日,莫三郎果至,鏤膺虎⑨,仆從甚赫。
女笑曰:”生門逆之10。見獲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1
撫之,皮肉猶溫。便托裘敝,乞得綴補。莫慨然解贈12,生即付青鳳,乃與客飲。客既去,女抱狐於懷,三日而蘇,展轉複化為叟。舉目見鳳,疑非人間。女曆言其情。叟乃下拜,慚謝前愆13,喜顧女曰:
“我固謂汝不
①橫難:意外災難。
②年家子:科舉時代,同一科的舉人、進士,彼此稱“同年”,同年的晚輩稱“年家
子”。
③效綿薄:報效微薄之力。一般作為為人提供幫助的謙辭。綿薄,即綿力薄材。
《漢書·嚴助傳》:“且越人綿力薄材,不能陸戰,又無車騎弓弩之用。”
④野死:拋屍荒野。語出古樂府《戰城南》。
⑤拂衣:即拂袖,一甩袖子,表示氣憤。
⑥報前橫:報複狐叟從前的粗暴態度。
⑦家範:家規。
⑧介介:猶耿耿,意即耿耿於懷。
⑨鏤膺虎(chànɡ):雕金為飾的馬帶,以虎皮製作的弓袋。語出《詩經·秦風
·小戎》。
10門逆之:到大門外迎接他。逆,迎。出大門迎接,表示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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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殷(yān)毛革:血把皮毛都染紅了。殷,赤黑色,淤血的顏色。
12解贈:解囊相贈。解,解囊,打開錢袋。
13慚謝前愆:羞慚地對以前的過失表示歉意。謝,告罪,道歉。愆,過失。
死,今果然矣。”女謂生曰“君如念妾:,還乞以樓宅相假,使妾得以
申返哺之私①。”生諾之。叟赧然謝別而去,入夜果舉家來,由此如家人父子,無複猜忌矣。生齋居,孝兒時共談宴。生嫡出子漸長②,遂使傅之③;蓋循循善教,有師範焉④。
①申返哺之私:表達對父母的孝心。申,表明。返哺,幼鳥長大後銜食哺其母,因用以喻指子女盡孝,報答父母養育之恩。私,私心,指個人的孝心。
②嫡出子:正妻所生之子。舊時依照宗法,正妻為嫡,所生子為嫡子。
③傅之:做老師。
④有師範:具有老師的風範。
陸判
陵陽朱爾旦①,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鈍②,學雖篤③,尚未知名。一日,文社眾飲④。或戲之雲⑤:“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⑥,負得左廊判官來⑦。眾當醵作筵⑧。”蓋陵陽有十王殿,神鬼皆以木雕,妝飾如生。東廡有立判⑨,綠麵赤須,貌尤獰惡。或夜聞兩廊下拷訊聲。入者,毛皆森豎。故眾以此難朱。朱笑起,徑去。居無何,門外大呼曰:0!眾皆起。俄負判
“我請髯宗師至矣1”
①陵陽:舊縣名。今為鎮,屬安徽省青陽縣。
②鈍:遲鈍,愚笨。
③學雖篤:學習雖然勤奮。篤,專心,勤奮。
④文社:文人結社。結社的方式,以及社的活動方式、內容各種各樣。這裏指科舉時代秀才們講學作文的結社。
⑤或:有的人。
⑥十王殿:廟宇名。十王,即十殿閻王。自唐末以來,中國佛教所傳十個主管地獄的閻王,他們各有名號,分居地獄十殿,故名。後來,道教也沿用這一說法。
⑦判官:官名。唐代始設。為節度、觀察、防禦諸使的僚屬。這裏指迷信傳說中為閻王掌管簿冊的佐吏。
⑧醵(jù)作筵:湊錢擺酒宴。
⑨東廡(wǔ):即東廊。廡,殿堂周圍的走廊,或正殿兩側的廊屋。這裏指廊屋。
立判:站著的判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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髯宗師:大胡子宗師。宗師,舊稱受人尊崇、堪為師表的人。明、清尊稱學使為宗師。朱爾旦把陸判扛到文社,故用以戲稱。
入,置幾上,奉觴,酹之三①。眾睹之,瑟縮不安於坐②,仍請負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大宗師諒不為怪。荒舍匪
“門生狂率不文③遙④,合乘興來覓飲⑤,幸勿為畛畦⑥。”乃負之去。
次日,眾果招飲。抵暮,半醉而歸,興未闌,挑燈獨酌。忽有人搴簾入,視之,則判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將死矣:!前夕冒瀆⑦,今來加斧耶⑧?判啟濃髯,微笑曰:,夜
”“非也。昨蒙高義相訂⑨偶暇,敬踐達人之約01。”朱大悅,牽衣促坐,自起滌器火。判曰:
“天道溫和,可以冷飲。”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聞,大駭,戒勿出。朱不聽,立俟治具以出1
。易盞交酬,始詢姓氏。曰:”2,應答如響13。問“知製藝:
“我陸姓,無名字。與談古典14”“妍媸亦頗辨之51
否1?曰:。陰司誦讀,與陽世亦略同。”陸豪飲,一舉十觥。朱因竟日飲,遂不覺玉山傾頹①,伏幾醺睡。比醒②,則殘燭昏黃,鬼客已去。
①酹(lèi):以酒澆地,祭祀鬼神。
②瑟縮:因恐懼而抖戰、蜷縮。
③門生:自唐至明,科舉製度中,貢舉之士以主考官為座主,而自稱門生。這裏
既已稱陸判為“宗師”(即學使),而學使又為各省鄉試的主考官,朱因以自稱。
狂率不文:狂妄輕率,不懂禮儀。文,禮法。
④匪:通“非”。
⑤合乘興來覓飲:應乘興來喝酒。合,應,合當。覓飲,討酒喝。覓,尋求,索
求。
⑥勿為畛(zhěn)畦(qí):是說不要為人鬼異域所限。畛畦,田間小路,引申為界
限、隔閡。
⑦冒瀆:冒犯褻瀆的意思。
⑧加斧(zhì):意即砍頭、殺害。斧,古代殺人的刑具。斧指刀刃,指砧板。
⑨高義:本意指崇高的義行,語出《史記·信陵君列傳》。這裏義同“高誼”,盛情
的意思。相訂:相約。
10達人:曠達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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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俟治具:立等置辦酒肴。俟,等待。具,餐具,代指酒肴。
12古典:古代的典籍。
13應(yìnɡ)答如響:回答問題就像聲音的回響一樣。應答,答問,對答。如響,形
容回答問題快捷。
14製藝:即“製義”,指八股文。為科舉應試文,由四書五經中文句課題,所謂依
經立義,故名。
15妍媸(chǐ):美醜。這裏是優劣、好壞的意思。
自是三兩日輒一來,情益洽,時抵足臥。朱獻窗稿③,陸輒紅勒之④,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寢,陸猶自酌。忽醉夢中,覺髒腹微痛;醒而視之,則陸危坐床前⑤,破腔出腸胃,條條整理。愕曰:”“勿懼,我與君易慧心耳。”從容
“夙無仇怨,何以見殺?陸笑雲:納腸已,複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畢⑥,視榻上亦無血跡,腹間覺少麻木。見陸置肉塊幾上,問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竅塞耳。適在冥間,於千萬心中,揀得佳者一枚,為君易之,留此以補闕數⑦。”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視,則創縫已合,有線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進,過眼不忘。數日,又出文示陸。陸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顯貴,鄉、科而已⑧。問:”
”“何時?曰:“今歲必魁⑨。”未幾,科試冠軍,秋闈果中經元10。同社中諸生素揶
①玉山傾倒:稱頌人的醉態。《世說新語·容止》:“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玉山,形容體態、儀表美好。
②比:及,等到。
③窗稿:指習作的文稿。讀書人慣常在窗下寫作,故稱。
④紅勒:用朱筆塗抹、刪削、批改。《夢溪筆談·人事一》載,北宋嘉年間(1056—1063),士人劉幾“累為國學第一,驟為怪之語,學者翕然效之,遂成風俗。歐陽公(指歐陽修)深惡之。會公主文,決意痛懲。..有一舉人論曰:’’‘秀才刺,
‘天地軋,萬物茁,聖人發。公曰:‘此必劉幾也。戲續之曰:試官刷。’乃以大朱筆橫抹之,自首至尾,謂之紅勒帛,判‘大紕繆’字榜之。既而果幾也。”
⑤危坐:正身直坐。
⑥作用:施治,整治。用,治。
⑦闕:同“缺”。
⑧鄉、科:鄉試、科試的省詞。詳前《葉生》注。
⑨魁:奪魁,考取第一名。即下文所說“科試冠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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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元:即“經魁”。明代科舉以五經(《詩經》、《禮記》、《易經》、《書經》、《春秋》)取士,每經各取一名為首,叫“經魁”。鄉試必於五經中各取一名,列為前五名,所以叫“經元”或“經魁”。清代科考方法有所改變,但習慣上仍沿稱前五名為“經元”。
揄之;及見闈墨①,相視而驚,細詢始知其異。共求朱先容②,願納交陸。陸諾之。眾大設以待之③。更初,陸至,赤髯生動,目炯炯如電。眾茫乎無色,齒欲相擊,漸引去。
朱乃攜陸歸飲。既醺,朱曰:,受賜已多。尚有一
“湔腸伐胃④事欲相煩,不知可否?”陸便請命。朱曰:“心腸可易,麵目想亦可更。山荊⑤,予結發人⑥,下體頗亦不惡,但頭麵不甚佳麗。尚欲煩君刀斧,如何?”“諾,容徐圖之。過數日,半夜來叩關。朱
陸笑曰:”急起延入。燭之,見襟裹一物。詰之,曰“君曩所囑:,向艱物色。適得一美人首,敬報君命。”朱撥視,頸血猶濕。陸力促急入,勿驚禽犬。朱慮門戶夜扃。陸至,以手推扉,扉自辟。引至臥室,見夫人側身眠。陸以頭授朱抱之,自於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項,著力如切腐狀,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於生懷取美人首合項上,詳審端正,而後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際,命朱瘞首靜所,乃去。朱妻醒,覺頸間微麻,麵頰甲錯⑦;搓之,得血片,甚駭。呼婢汲盥;婢見麵血狼藉,驚絕。濯之,盆水盡赤。舉首則麵目全非,又駭極。夫人引鏡自照,錯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細視,則長眉掩鬢,笑靨承顴⑧,畫中人也。解領驗之,有紅線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
①闈墨:清代在每屆鄉試、會試後,主考官編選錄取人員中的優秀試卷,刊刻印行,叫做“闈墨”。
②先容:事先致意,預先引薦。
③大設:擺設盛大的宴會。
④湔(jiān)腸伐胃:洗腸剖胃。《五代史·周書·王仁裕傳》載:王仁裕“少孤,不從師訓,年二十五,方有意就學。一夕,夢剖腸胃,引西江水以浣之..及寤,心意豁然。自是資性絕高。”
⑤山荊:對人稱自己妻子的謙辭。
⑥結發人:元配妻子。古時男子二十束發加冠,女子十五盤發貫笄(簪),即為成年,可論婚嫁,因習稱元配夫妻為“結發夫妻”,元配妻子為“結發妻”。《玉台新詠·“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留別妻》:”
⑦甲錯:鱗甲錯雜。這裏指麵頰血汙結痂,像魚鱗似的。
⑧笑靨(yè)承顴(quán):粲然一笑,臉上漾出兩個酒窩。靨,口旁窩,俗稱酒窩,是女性美的一種表現。顴,顴骨。酒窩在顴骨的下麵,故雲“承”。
異。
先是,吳侍禦有女甚美①,未嫁而喪二夫,故十九猶未醮也②。上元遊十王殿時,遊人甚雜,內有無賴賊窺而豔之,遂陰訪居裏,乘夜梯入,穴寢門③,殺一婢於床下,逼女與淫,女力拒聲喊,賊怒而殺之。吳夫人微聞鬧聲,叫婢往視,見屍駭絕。舉家盡起,停屍堂上,置首項側,一門啼號,紛騰終夜。詰旦啟衾④,則身在而失其首。遍撻諸婢,謂所守不恪⑤,致葬犬腹。侍禦告郡⑥。郡嚴限捕賊,三月而罪人弗得。漸有以朱家換頭之異聞吳公者。吳疑之,遣媼探諸其家;入見夫人,駭走以告吳公。公視女屍故存,驚疑無以自決。猜朱以左道殺女⑦,往詰朱。朱曰:
“室人夢易其首,實不解其何故;謂仆殺之,則冤也。”吳不信,訟之。收家人鞫之⑧,一如朱言。郡守不能決。朱歸,求計於陸。陸曰“不難:,當使伊女自言之。”“兒為蘇溪楊大年所賊⑨,無與朱孝廉10。彼不豔
吳夜夢女曰:於其妻,陸判官取兒首與之易之,是兒身死而頭生也。願勿相仇。”醒告夫人,所夢同。乃言於官。問之,果有楊大年;執而械之,遂伏其罪。吳乃詣朱,請見夫人,由此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屍而葬焉。
①侍禦:官名。禦史的別稱。明、清屬都察院,職稱有左右都禦史、左右副都禦史、左右僉都禦史、監察禦史之別。
②醮(jiào):古時婚禮中的一種儀節,因指婚禮,引申為結婚的意思。
③穴寢門:在寢室門上挖了一個洞。
④詰旦:詰朝,第二天早晨。
⑤不恪:不慎。恪,謹慎,恭敬。
⑥郡:明清指州、府。這裏指州、府的衙署。
⑦左道:邪門外道。指神怪迷信、巫師邪術等。
⑧鞫(jū):審訊。
⑨賊:殺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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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與朱孝廉:與朱孝廉無關。孝廉,本為漢代選舉官吏的科目;鄉舉裏選,郡國推薦,朝廷任用。明清科舉製度,舉人由鄉試選錄,與漢代郡國推薦相似,因稱舉人為孝廉。
朱三入禮闈①,皆以場規被放②。於是灰心仕進,積三十年。一夕,陸告曰:”“能相救否?”曰:
“君壽不永矣。問其期,對以五日。“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達人觀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為樂,死之為悲?”朱以為然,即製衣衾棺槨;既竟,盛服而沒。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懼。朱曰“我誠:
鬼,不異生時。慮爾寡母孤兒,殊戀戀耳。”夫人大慟,涕垂膺③,朱
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還魂之說:,君既有靈,何不再生?”朱
曰:。問“在陰司作何務:?”曰:“陸判薦我督案
“天數不可違也④”務⑤,授有官爵,亦無所苦。夫人欲再語,朱曰:
”“陸判與我同來,可設酒饌。”趨而出。夫人依言營備。但聞室中笑飲,亮氣高聲,宛若生前。半夜窺之,纚然已逝。自是三數日輒一來,時而留宿繾綣,家中事就便經紀⑥。子瑋方五歲,來輒捉抱;至七八歲,則燈下教讀。子亦慧,九歲能文,十五入邑庠⑦,竟不知無父也。從此來漸疏,日月至焉而已⑧。又一夕來,謂夫人曰:”
“今與卿永訣矣。問:“何往?”“承帝命為太華卿⑨”
曰:,行將遠赴,事煩途隔,故不能來。母子持之哭,曰:
“勿爾!兒已成立,家計尚可存活,豈有百歲不拆之鸞鳳耶!”“好為人,勿墮父業。十年後一相見耳。徑出
顧子曰:”
①禮闈:即會試。會試於鄉試後第二年春季在禮部舉行,故又稱禮闈。
②以場規被放:因違反考場規則而被逐出場外,或不予錄取。科舉考試,以攜帶文書入場、親族任考官而不加回避等為違犯場規。而考卷違式,如題目寫錯,抬頭錯誤,不避聖諱,汙損塗抹等,也往往被取消考試資格。這裏指後者。放,驅逐。
③膺:胸。
④天數:天命。數,運數,命運。
⑤督案務:監理案牘方麵的事務。督,督察,監管。案,案牘,官方文書。
⑥經紀:料理。
⑦邑庠:縣學。詳前《葉生》注。
⑧日月至焉:偶然來一次。語出《論語·雍也》。
⑨承帝命為太華卿:稟承玉帝的詔命任太華山山神。帝,指玉帝。太華,山名,即西嶽華山,在今陝西華陰縣南。因其西有少華山,故又稱太華山。
門去,於是遂絕。
後瑋二十五舉進士,官行人①。奉命祭西嶽道經華陰②,忽有
輿從羽葆③,馳衝鹵薄④。訝之。審視車中人,其父也。下車哭伏
道左。父停輿曰“官聲好:,我瞑目矣。”瑋伏不起。朱促輿行,火馳
不顧。去數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贈。遙語曰“佩之則貴。:”瑋欲
追從,見輿馬人從飄忽若風,瞬息不見。痛恨良久;抽刀視之,製極
精工,鐫字一行,曰:。瑋後
“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⑤”官至司馬⑥。生五子,曰沉,曰潛,曰禯,曰渾,曰深。一夕夢父曰:“佩刀宜贈渾也。”從之。渾仕為總憲⑦,有政聲。異史氏曰“斷鶴續鳧:,矯作者妄⑧。移花接木⑨,創始者奇。
①行人:官名。職掌捧節奉使;凡頒詔、冊封、撫諭、征聘及祭祀山川神癨等,都受皇帝委派前往參加。明代設有行人司,置司正及左右司副,下有行人若幹,以進士充任。
②華陰:縣名。今屬陝西省。
③輿從羽葆:車馬儀仗。輿從,車馬前後的侍從;羽葆,儀仗。《禮記·雜記》:
“匠人執羽葆禦柩。”孔穎達疏:“羽葆者,以鳥羽注於柄頭,如蓋,謂之羽葆。葆,謂蓋也。”
④鹵簿:秦、漢時皇帝出行時的儀仗隊,漢以後王公大臣普遍設置,因也泛指官員儀仗。鹵,大型甲盾。甲盾的排列,有明確的規定,並記載於簿籍,因稱“鹵簿”。
⑤“膽欲大”二句:意思是任事要果決,而思慮要周密;智謀要圓通,而行為要方正。語見《舊唐書·孫思邈傳》。
⑥司馬:官名。古為管領軍隊官員的稱謂。漢武帝置大司馬,西漢末年,與丞相、禦史大夫並為“三公”。明、清時期用為兵部尚書的別稱,侍郎(尚書之副)稱少司馬。這裏或指兵部尚書、侍郎一類的官員。
⑦總憲:明、清都察院左都禦史的別稱。古稱禦史台為憲台,明洪武年間(1368—1398)改禦史台為都察院,因稱左都禦史為“總憲”,左副都禦史為“副憲”。
⑧“斷鶴”二句:意思是如因鶴腿長而截之使短,因鳧(野鴨)腿短而續之使長,如此矯情而作者是妄為。《莊子·駢拇》:
“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妄,謬,荒謬。
⑨移花接木:將一種花木嫁接到另一種花木之上,喻指暗中巧施手段改造人的形體。
而況加鑿削於心肝,施刀錐於頸項者哉?陸公者,可謂媸皮裹妍骨矣①。明季至今②,為歲不遠③,陵陽陸公猶存乎?尚有靈焉否也?為之執鞭④,所忻慕焉。”
①媸皮裹妍骨:意思是外貌醜陋而內心美好。媸皮,醜陋的外表。媸,醜陋。妍骨,美好的骨格。這裏喻指人的內在精神,美好的品行。
②明季:明代末年。
③為歲:猶為時。歲,指時間。
④為之執鞭:為其趕車,做仆役。表示對人的極度欽佩。《史記·管晏列傳》:“假令晏子而在,餘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嬰寧
王子服,莒之羅店人①。早孤②。絕慧③,十四入泮④。母最愛之,尋常不令遊郊野。聘蕭氏⑤,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⑥。會上元⑦,有舅氏子吳生邀同眺矚⑧。方至村外,舅家有仆來,招吳去。生見遊女如雲,乘興獨遨。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曰:
“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母憂之。醮禳益劇⑨,肌革銳減10。醫師診視,投
①莒:古國名。明、清於其地置州,轄境在今山東省莒縣一帶。
②早孤:早年喪父。孤,幼年喪父。《孟子·梁惠王上》:”
“幼而無父曰孤。
③絕慧:絕頂聰明。慧,通“惠”。
④入泮:入縣學為生員。詳前《葉生》“遊泮”注。
⑤聘:訂婚。舊時訂婚,男方須向女方行聘,即婚前送聘金(定親之禮金)或禮物到女方,叫“納聘”或“納采”。
⑥求凰:喻指求偶、求愛。舊時以鳳求凰喻男求女。相傳,司馬相如邊彈琴邊吟歌向卓文君表示愛戀之意,其歌雲: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皇(凰),有一豔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詳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注引張揖說。
⑦上元:節日名。正月十五。
⑧舅氏:舅父,舅舅。下文“姑氏”指姑母。眺矚:登高望遠。這裏指出外遊玩,觀賞景物。
⑨醮禳(jiàoránɡ):祈禱神靈,免除禍災。醮,祭神。禳,除,攘除災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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肌革銳減:肌膚迅速消瘦。革,皮,皮膚。銳,迅疾,急速。
劑發表,忽忽若迷。母撫問所由,默然不答。適吳生來,囑秘詰之。吳至榻前,生見之淚下,吳就榻慰解,漸致研詰①。生具吐其實,且求謀畫。吳笑曰:
“君意亦複癡!此願有何難遂?當代訪之。徒步於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②,事固諧矣;不然,拚以重賂③,計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聞之,不覺解頤④。吳出告母,物色女子居裏,而探訪既窮,並無蹤緒⑤。母大憂,無所為計。然自吳去後,顏頓開,食亦略進。數日,吳複來,生問所謀。吳紿之曰:
“已得之矣。我以為誰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雖內戚有婚姻之嫌⑥,實告之,無不諧者。”生喜溢眉宇,問:“居何裏?”“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餘裏。生又囑再四,吳銳身自
吳詭曰:”任而去。
生由是飲食漸加,日就平複。探視枕底,花雖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見其人。怪吳不至,折柬招之⑦。吳支托不肯赴招⑧。生恚怒,悒悒不歡。母慮其複病,急為議;略與商榷,輒搖首不願,惟日盼吳。吳迄無耗,益怨恨之。轉思三十裏非遙,何必仰息他人⑨?懷梅袖中,負氣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獨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餘裏,亂山合遝10,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1
。遙望穀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裏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①。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牆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②。意其園亭,不敢遽入。回顧對戶,有巨石滑潔,因據坐少憩。俄聞牆內有女子,長呼“小榮”,其聲嬌細。方佇聽間,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複簪,含笑拈花而入。審視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驟喜,但念無以階進③;欲呼姨氏,顧從無還往,懼有訛誤。門內無人可問,坐臥徘徊,自朝至於日昃④,盈盈望斷⑤,並忘饑渴。時見女子露半麵來窺,似訝其不去者。忽一老媼扶杖出,顧生曰:
①研詰:窮究詰問。研,窮,究。詰,責問,追問。
②未字:未曾許婚。字,舊稱女子許嫁。
③拚(pàn)以重賂:豁上重重的禮金行聘。拚,舍棄,豁出去。
④解頤:開口笑。這裏是說露出笑容。頤,麵頰。
⑤蹤緒:蹤影和頭緒。
⑥內戚婚姻之嫌:姨表通婚的避忌。內戚,內親,指姨表、姑表等血緣相近的親
戚。嫌,嫌忌。
⑦折柬:裁紙寫信。柬,通“簡”。信。
⑧支托:支吾推托。
⑨仰息:仰人鼻息,意思是完全依賴別人。
10合遝(tà):重疊。遝,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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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道:隻有鳥兒才可飛過的道路,喻指山路險峻、狹窄。
“何處郎君,聞自辰刻便來,以至於今。意將何為?得勿饑也?”生急起揖之,答雲“將以盼親:⑥。媼聾聵不聞。又大言之。乃問:
”“貴戚何姓?”“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親可探?我
生不能答。媼笑曰:視郎君,亦書癡耳。不如從我來,啖以粗糲⑦,家有短榻可臥。待明朝歸,詢知姓氏,再來探訪,不晚也。”生方腹餒思啖,又從此漸近麗人,大喜。從媼入,見門內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墜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豆棚花架滿庭中。肅客入舍⑧,粉壁光如明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蘞藉幾榻⑨,罔不潔澤。甫坐10,即有人自窗
①意甚修雅:意趣十分秀美幽雅。意,意趣,格調。唐杜甫《登兗州城樓》:“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躕。”下文“意其園亭”的“意”,是猜想、懷疑的意思。
②格磔(zhé):鳥鳴聲。
③無以階進:沒有辦法找個理由進去。階,用為階梯,引申為因由、憑借。
④日昃(zè):太陽偏西,過午。
⑤盈盈望斷:望眼欲穿的意思。盈盈,流動的眼波。這裏語意雙關,含有相隔咫尺,相思而難得相見的意思。《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望斷,望到蹤影全無。
⑥盼親:探親。盼,顧視。
⑦啖以粗糲(ìl):有糙米飯可吃。啖,吃。粗礪,糙米,喻指粗茶淡飯。
⑧肅客入舍:請客人進屋。肅客,主人恭敬地迎請客人。語出《禮記·曲禮》。
⑨蘞(yīn)藉幾榻:墊席、幾案、床榻。藉,墊褥,墊席。,同“茵”。茵席,重
席,雙層席。
10甫坐:剛剛坐下。
外隱約相窺。媼喚:“小榮!可速作黍①。”外有婢子轍聲而應②。坐次,具展宗閥③。媼曰“郎君外祖:,莫姓吳否?”曰“然。:”媼驚曰:,又無三尺之男,
“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來以家窶貧④遂至音問梗塞。甥長成如許,尚不相識。”“此來即為姨也,匆
生曰:遽遂忘姓氏。”“老身秦姓,並無誕育;弱息僅存,亦為庶產⑤
媼曰:。
渠母改醮,遺我鞠養⑥。頗亦不鈍,但少教訓,嬉不知愁。少頃,使
來拜識。”
未幾,婢子具飯,雛尾盈握⑦。媼勸餐已,婢來斂具。媼曰:“喚寧姑來。”“嬰寧,
婢應去。良久,聞戶外隱有笑聲。媼又喚曰:汝姨兄在此。”戶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媼嗔目曰“有客在:,吒吒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媼曰:”“妹
“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識,可笑人也。生問:子年幾何矣?”媼未能解。生又言之。女複笑,不可仰視。媼謂生曰:”“小
“我言少教誨,此可見矣。年已十六,呆癡裁如嬰兒。生曰:於甥一歲。”“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屬馬者耶?生首應之。
曰:”又問“甥婦阿誰:?”“無之。曰:
答曰:”“如甥才貌,何十七歲猶未聘?嬰寧亦無姑家⑧,極相匹敵⑨。惜有內親之嫌。”生無語,目注嬰寧,
①作黍:做飯的意思。黍,黃米。
②轍(jiào)聲而應:高聲答應。
③具展宗閥:詳細地陳述宗族門第。具,具體,詳細。展,陳,陳述。閥,門第。
④窶(jù)貧:十分貧窮。《詩經·邶風·北門》朱熹注:
“終窶且貧”“窶者,貧而無以為禮也。”
⑤“弱息”二句:僅留下這個女兒,還是妾生的。弱息,幼弱的子女。庶產,舊時妻為正室,稱嫡;妾為側室,稱庶。妾生子女稱“庶出”。
⑥“渠母”二句:她母親已改嫁,留給我撫養她。渠,她。改醮,改嫁。鞠養,撫養,養育。
⑦雛尾盈握:握才滿把的小雛雞。小雞滿把時最為肥嫩。《禮記·內則》:
“雛尾不盈握,弗食。”
⑧姑家:婆家。
⑨匹敵:彼此相當,俗謂般配。
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語雲“目灼灼:,賊腔未改!”女又大笑,顧婢
曰“視碧桃開未:?”遽起,以袖掩口,細碎連步而出。至門外,笑聲
始縱。媼亦起,喚婢鑬被①,為生安置。曰:
“阿甥來不易,宜留三五日,遲遲送汝歸②。如嫌幽悶,舍後有小園,可供消遣;有書可讀。”次日,至舍後,果有園半畝,細草鋪氈,楊花糝徑③;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聞樹頭蘇蘇有聲,仰視,則嬰寧在上。見生來,狂笑欲墮。生曰“勿爾:,墮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手而墮,笑乃止。生扶之,陰其腕④。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
曰:”“存之何意?”“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為異
曰:
物⑤;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⑥。至戚何所靳惜⑦?待郎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生曰:“妹子癡耶?”“何便是癡?生曰:”
女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愛何待言。生曰:,乃
“葭莩之情⑧”“我所為愛,非瓜葛之愛⑨夫妻之愛。”“有以異乎?曰:”
女曰:”“夜共枕席耳。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語未已,婢潛至,生惶恐遁去。少時,會母所。母問:”“飯熟已久,有何長言,
“何往?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
①鑬(fú)被:以包袱裹束衣被。這裏是抱去被褥的意思。
②遲遲:從容不迫的樣子。這裏是說遲些時日。
③楊花糝徑:柳絮散落路上。楊花,柳絮。糝,米粒。這裏形容粉散之狀。
④(zùn):捏。
⑤異物:指死亡的人。
⑥大細事:極小的事。
⑦靳惜:吝惜。
⑧葭莩(jiāfú)之情:如此疏遠的親戚情誼。葭莩,蘆葦內壁的薄膜,是極為輕薄的東西,喻指關係疏遠、感情淡薄的親戚。《漢書·中山靖王勝傳》:
“今群臣非有葭莩之親,鴻毛之重。”
⑨瓜葛:喻指親戚。瓜和葛,都是蔓生植物,因喻指相互關聯的親戚。語出漢蔡邕《獨斷》。
周遮乃爾①。女曰:”
”“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女。女曰:””“背他人,
“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癡,無術可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雙衛來尋生②。
先是,母待生久不歸,始疑;村中搜覓已遍,竟無蹤兆。因往尋吳。吳憶曩言,因教於西南山村尋覓。凡曆數村,始至於此。生出門,適相值,便入告媼,且請偕女同歸。媼喜曰“我有誌:,匪伊朝夕③。但殘軀不能遠涉,得甥攜妹子去,識認阿姨,大好!”呼嬰寧,寧笑至。媼曰“有何喜:,笑輒不輟?若不笑,當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裝束。”又餉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
“姨家田產豐裕,能養冗人。到彼且勿歸,小學詩禮,亦好事翁姑。即煩阿姨,擇一良匹。”二人遂發。至山坳,回顧,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麗,驚問為誰。生以姨女對。母曰:
“前吳郎與兒言者,詐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我非母出。父為
問女,女曰:秦氏,沒時,兒在褓中,不能記憶。”“我一姊適秦氏,良確;然
母曰:殂謝已久④,那得複存?”因審詰麵龐、誌贅⑤,一一符合。又疑曰:
“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複存?”疑慮間,吳生至,女避入室。吳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嬰寧耶:?”生然之。吳亟稱怪事。問所自知,吳曰:,祟於狐,病瘠死。狐
“秦家姑去世後,姑丈鰥居⑥生女名嬰寧,繃臥床上,家人皆見之。姑丈沒,狐猶時來;後求天師
①周遮:話多。唐白居易《老戒》:”
“矍鑠誇身健,周遮說話長。
②捉雙衛:牽著兩頭驢。捉,牽引。衛,驢的別稱。《爾雅翼》:“驢,一名為衛。或曰:晉衛好乘之,故以為名。”
③匪伊朝夕:不止一日。匪,通“非”。伊,語中助詞,無義。
④殂(cú)謝:死亡。
⑤麵龐:麵部輪廓。誌贅:痣和疣,指身上出生時帶來的特殊標記。
⑥鰥居:無妻獨居。
符粘壁上①,狐遂攜女去。將勿此耶?”彼此疑參②。但聞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母曰:。吳生請麵之。母入室,
“此女亦太憨生③”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麵壁移時,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吳請往覘其異,就便執柯④。尋至村所,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吳憶葬處,仿佛不遠;然墳壟湮沒,莫可辨識,詫歎而返。母疑其為鬼,入告吳言,女略無駭意;又吊其無家,亦殊無悲意,孜孜憨笑而已⑤。眾莫之測。母令與少女同寢止。昧爽即來省問⑥,操女紅精巧絕倫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鄰女少婦,爭承迎之。母擇吉為之合巹⑧,而終恐為鬼物。竊於日中窺之,形影殊無少異⑨。至日,使華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遂罷。生以其憨癡,恐泄漏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語。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恒得免。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10。
①天師符:張天師的神符。天師,道教徒對道教創始人張道陵及其後裔的尊稱。張道陵(34—156),即張陵,東漢沛國豐(今江蘇豐縣)人,順帝漢安元年(142)在鵠鳴山(今四川大邑縣境)創立道教,其後世移居江西龍虎山,世稱“張天師”。
②疑參:相疑惑。參,交互。
③太憨生:太嬌癡。憨,傻。生,語助詞,無義。
④執柯:作媒。詳見《嬌娜》“作伐”注。
⑤孜孜憨笑:憨笑不止。孜孜,形容不停歇的樣子。
⑥昧爽:拂曉,黎明。省(xǐnɡ)問:問安。古時兒女敬事父母,要“昏定晨省”,即早晚向父母請安。
⑦女紅(ɡōnɡ):舊時指女子所作的紡織、刺繡、縫紉等事。紅,同“功”。
⑧擇吉為之合巹(ǐjn):選擇吉日給他們舉行婚禮。合巹,舉行婚禮。詳見《嬌娜》“合巹”注。
⑨形影殊無少異:形體、影子與常人沒有什麼差別。傳說鬼物在日光下無影,因此用以檢驗嬰寧是否為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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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溷(hùn):茅房,廁所。
庭後有木香一架,故鄰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①。母時遇見,輒訶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見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謂女意己屬,心益蕩。女指牆底笑而下,西人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於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臥牆邊,所接乃水淋竅也。鄰父聞聲,急奔研問,呻而不言。妻來,始以實告。火燭竅,見中有巨蠍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殺之。負子至家,半夜尋卒。鄰人訟生,訐發嬰寧妖異②。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③,謂鄰翁訟誣,將杖責之。生為乞免,逐釋而出。母謂女曰“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鶻突官宰④,必逮婦女質公堂⑤,我兒何顏見戚裏⑥?女正色,矢不複笑。母曰:
”“人罔不笑,但須有時。”而女由是竟不複笑,雖故逗,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嚐有戚容。
一夕,對生零涕。異之。女哽咽曰:
“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餘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⑦,無人憐而合厝之⑧,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忍溺棄。”生諾之,然慮墳塚迷於荒草。女言無慮。刻日,夫婦輿櫬而往⑨。女於荒
①簪玩:簪於頭上,或把之賞玩。
②訐(jié)發:揭發。訐,當麵用言語攻擊人。
③稔知:熟知。稔,熟。篤行士:品行淳厚的讀書人。
④鶻(hú)突:糊塗的轉音。
⑤婦女質公堂:使婦女對質公堂。舊時婦女不能拋頭露麵,到公堂對質是很丟臉麵的事。
⑥戚裏:親戚、鄰裏。
⑦岑寂山阿:孤寂地待在荒山裏。岑寂,高而寂靜。山阿,山坳,泛指荒山野嶺。晉·陶淵明《擬挽歌辭》之三:”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⑧合厝(cuò):合葬。厝,安葬。
⑨輿櫬(chèn):以車載棺。櫬,棺材。
煙錯楚中①,指示墓處,果得媼屍,膚革猶存。女撫哭哀痛。舁歸②,尋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夢媼來稱謝,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見之,囑勿驚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陽氣勝,何能久居?”“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視
生問小榮,曰:
妾③,每攝餌相哺④,故德之常不去心⑤。昨問母,雲已嫁之。”由是
歲值寒食,夫婦登秦墓,拜掃無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
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雲。
異史氏曰:
“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牆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淒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於笑者矣⑥。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⑦,並無顏色矣。若解語花⑧,正嫌其作態耳⑨。”
①荒煙錯楚中:荒無人煙的樹叢中。荒煙,荒野而無人煙。錯楚,錯雜的樹叢。
②舁(yú)歸:用車拉回來。舁,借作。宋司馬光《和子駿新荷》:
“輿”“新荷滿沼綠,蘭舁出門陳。”
③視:養視,照顧。
④攝餌:攝取食物。
⑤德之:感激她。
⑥隱於笑:以笑來掩護自己。
⑦合歡、忘憂:兩種花名。合歡,俗稱夜合花、馬纓花。忘憂,忘憂草,萱草的別稱。
⑧解語花:能通解言語之花,喻指善於迎合人意的美女。唐·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葉白蓮花數枝盛開,帝與貴戚宴
解語花》載:賞焉。左右皆歎羨久之。帝指貴妃示於左右曰‘爭如我解語花:?’”
⑨作態:故作姿態,指矯飾而有失自然。
聶小倩
寧采臣,浙人①。性慷爽,廉隅自重②“生平無二
。每對人言:色③。”適赴金華④,至北郭,解裝蘭若⑤。寺中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⑥,似絕行蹤。東西僧舍,雙扉虛掩,惟南一小舍,扃鍵如新。又顧殿東隅,修竹拱把⑦;階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樂其幽杳⑧。會學使案臨⑨,城舍價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歸。日暮,有士人來,啟南扉。寧趨為禮,且告以意。士人曰:
“此間無房主,仆亦僑居。能甘荒落,旦暮惠教,幸甚。”寧喜,藉槁代床10,支板作幾,為久客計。是夜,月明高潔,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1
,
①浙:指浙江。
②廉隅:誌行端方。《禮記·儒行》:“近文章,砥厲廉隅。”
③無二色:舊指除妻子外,不愛戀其他女人。色,女色。
④金華:府名。治所在今浙江金華縣。
⑤蘭若:佛寺。梵語音譯的略稱。原為比丘尼習靜修行的處所,後一般指佛
寺。
⑥蓬蒿沒(mò)人:蓬蒿長得比人都高。沒,掩沒,遮蔽。
⑦修竹拱把:長長的竹子,有的對卡粗,有的一滿把。拱,兩手合圍,俗謂“對
卡”。把,一手滿握。
⑧幽杳(yǎo):幽深靜寂。
⑨學使案臨:學使前來主持考試。學使,督學使者,即提督學政,簡稱學政。詳
前《葉生》“學使”注。清製,各省學政在三年任期內,依次到本省所轄各府對
生員舉行歲試、科試各一次,稱案臨。
10藉槁:鋪稻草。槁,同“稿”,農作物的秸杆,這裏指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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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膝:對坐。古人席地而坐,兩人相對時膝部挨得很近,因稱促膝。
各展姓字①。士人自言:”
“燕姓,字赤霞。寧疑為赴試諸生,而聽其音聲,殊不類浙。詰之,自言:“秦人。”語甚樸誠。既而相對詞竭②,遂拱別歸寢。
寧以新居,久不成寐。聞舍北喁喁③,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窺之。見短牆外一小院落,有婦可四十餘;又一媼衣緋④,插蓬遝⑤,鮐背龍鍾⑥,偶語月下⑦“小倩何久不來?
。婦曰:”媼曰“殆好至矣。:”“將無向姥姥有怨言否?曰:
婦曰:”“不聞,但意似蹙蹙⑧。婦曰:。”言未已,有十七八女子來,
”“婢子不宜好相識⑨仿佛豔絕。媼笑曰:
“背地不言人,我兩個正談道,小妖婢悄來無跡響,幸不訾著短處10。又曰:
”“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1
,也被攝魂去。女曰:”
”“姥姥不相譽,更阿誰道好?婦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寧意其鄰人眷口,寢不複聽。又許時,始寂無聲。方將睡去,覺有人至寢所,急起審顧,則北院女子也。驚問之,女笑曰:
“月夜不寐,願修燕好12。寧正容曰:3,我畏人言;略一
”“卿防物議1失足,廉恥道喪。”女雲“夜無知者。:”寧又咄之。女逡巡若複有詞。
①各展姓字:各自通報姓名。展,陳,陳說。姓字,姓名和表字。古人在正名之外有字、號;字即表字。交往中,依關係的親疏稱名或稱字。
⑤蓬遝:古時越地婦女簪插的大銀櫛。宋·蘇軾《於潛令刁同年野翁亭》自注:
“於潛婦女皆插大銀櫛,長尺許,謂之蓬遝。”於潛,舊縣名,屬浙江。銀櫛,銀質梳篦。
⑥鮐(tái)背:駝背。龍鍾:老態,一般指步態、行動遲緩。
⑦偶語:對談,相對悄悄私語。
⑧蹙(cù)蹙:不舒暢的樣子。
⑨好相識:方言。好看承。客氣對待的意思。1
②詞竭:無話可說。
③喁(yú)喁:形容交談聲音低微。
④衣(yē)緋:穿著退了色的紅衣。衣,穿。,變色。這裏指退色。緋,紅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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訾著短處:即揭短,說別人壞話。訾,詆毀。1
遮莫:假設,假如。1燕好:夫妻之好。語本《詩經·邶風·穀風》“燕爾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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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議:人們的議論、批評。
寧叱“速去:!不然,當呼南舍生知。”女懼,乃退。至戶外複返,以黃金一錠置褥上。寧掇擲庭墀,曰“非義之物:,汙我囊橐!”女慚,出,拾金自言曰:”
“此漢當是鐵石。
詰旦①,有蘭溪生攜一仆來候試,寓於東廂,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錐刺者,細細有血出。俱莫知故。經宿,仆一死②,症亦如之。向晚,燕生歸,寧質之③,燕以為魅。寧素抗直,頗不在意。宵分④,女子複至,謂寧曰“妾閱人多矣:,未有剛腸如君者。君誠聖賢,妾不敢欺。小倩,姓聶氏,十八夭殂,葬於寺側,輒被妖物威脅,曆役賤務,腆顏向人,實非所樂。今寺中無可殺者,恐當以夜叉來⑤。”寧駭求計。女曰:“與燕生同室可免。”問:“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迷人若何?曰:
問:”“狎昵我者,隱以錐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攝血以供妖飲;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羅刹鬼骨⑥,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時好耳。”寧感謝,問戒備之期,答以明宵。臨別泣曰“妾墮玄海:,求岸不得⑦。郎君義氣幹雲,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歸葬安宅⑧,不啻再造⑨。”寧毅然諾之。因問葬處,曰“但記取白楊之上:,有烏巢者是也。”言已出
①詰旦:明晨,第二天一大早。
②一:疑作“亦”。
③質:詢問。
④宵分:夜半。
⑤夜叉:梵語音譯。意譯為“捷疾鬼”等。印度佛教神話中的一種半
“能啖鬼”、
神的小神靈,在我國文學作品中,通常把他作為惡魔。
⑥羅刹:等梵語音譯的略稱。印度神話中的惡魔,演化為佛教故事中
“羅刹娑”
的惡鬼,能變幻各種形狀,食人血肉。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二十五:
“羅刹此雲惡鬼也,食人血肉,或飛空,或地行,捷疾可畏也。”
⑦“妾墮”二句:我墮落苦海,而不能上岸。玄海,佛家語,指苦海,意思是痛苦無邊。岸,也是佛家語,意思是脫離苦海,進入佛境。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下文“拔生救苦”,就是救出苦海得以超生的意思。
⑧安宅:本指安定的居處,這裏指使其安靜的葬地,即墓穴。語出《詩經·小雅·鴻雁》。
⑨再造:再生的意思。
門,紛然而滅。
明日,恐燕他出,早詣邀致。辰後具酒饌,留意察燕。既約同宿,辭以性癖耽寂①。寧不聽,強攜臥具來。燕不得已,移榻從之,囑曰:,傾風良切③,難以遽白。幸
“仆知足下丈夫②。要有微衷④勿翻窺篋鑬,違之兩俱不利。”寧謹受教。既而各寢,燕以箱筐置窗上,就枕移時,鞬如雷吼。寧不能寐。近一更許,窗外隱隱有人影。俄而近窗來窺,目光衐閃⑤。寧懼,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篋而出,耀若匹練,觸折窗上石欞,飆然一射,即遽斂入,宛如電滅。燕覺而起,寧偽睡以覘之。燕捧篋檢征⑥,取一物,對月嗅視,白光晶瑩,長可二寸,徑韭葉許⑦。已而數重包固,仍置破篋中。自語曰:
“何物老魅,直爾大膽,致壞篋子。”遂複臥。寧大奇之,因起問之,且以所見告。燕曰:
“既相知愛,何敢深隱。我,劍客也。若非石欞,妖當立斃;雖然,亦傷。”問:“所緘何物?”曰“劍也。適嗅之:,有妖氣。”寧欲觀之。慨出相示,熒熒然一小劍也。於是益厚重燕。明日,視窗外,有血跡。遂出寺北,見荒墳累累,果有白楊,烏巢其顛。迨營謀既就,趣裝欲歸。燕生設祖帳⑧,情義殷渥⑨,以破革囊贈寧,曰:”“如君信
“此劍袋也。寶藏可遠魑魅。寧欲從授其術。曰:義剛直,可以為此,然君猶富貴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寧乃托有妹
①性癖耽寂:性情孤僻,喜愛寂靜。耽,樂。
②丈夫:這裏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意思。
③傾風良切:這是客套話,說傾慕十分殷切,與見麵說“久仰”是一樣的。風,風度。
④要有微衷:會有隱衷。要,會。衷,隱衷。說“微衷”是自謙。微,微末,微不足道。
⑤衐(shǎn)閃:閃爍。
⑥檢征:檢驗。征,驗。
⑦徑韭葉許:約一韭菜葉寬。徑,寬。
⑧設祖帳:擺餞行酒宴。祖帳,古時將出行者送至郊外,張設帷帳以祭路神,後遂稱餞別為祖帳。祖,祖神,神話傳說中的道路之神。
⑨殷渥:殷切深厚。
葬此,發掘女骨,斂以衣衾,賃舟而歸。
寧齋臨野,因營墳葬諸齋外,祭而祝曰:
“憐卿孤魂,葬近蝸居,歌哭相聞,庶不見淩於雄鬼①。一甌漿水飲,殊不清旨,幸不為嫌!”“緩待同行!回顧,則小倩也。歡喜謝
祝畢而返,後有人呼曰:”曰“君信義:,十死不足以報。請從歸,拜識姑嫜②,媵禦無悔③。”審諦之,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麗尤絕。遂與俱至齋中。囑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時寧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駭驚。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寧曰“此小倩也。:”母驚顧不遑。女謂母曰“兒飄然一身:,遠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④,澤被發膚⑤,願執箕帚⑥,以報高義。”母見其綽約可愛,始敢與言,曰:“小娘子惠顧吾兒,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兒,用承祧緒⑦,不敢令有鬼偶。”“兒實無二心。泉下人,既不見信於老母,請以兄事,依
女曰:高堂,奉晨昏⑧,如何?”母憐其誠,允之。即欲拜嫂;母辭以疾,乃止。女即入廚下,代母屍饔⑨。入房穿榻,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懼之,辭使歸寢,不為設床褥。女窺知母意,即竟去。過齋欲入,卻退,徘徊戶外,似有所懼。生呼之。女曰:
“室有劍氣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見者,良以此故。”寧悟為革囊,取懸他室。女乃入,就燭下坐。移時,殊不一語。久之,問:“夜讀否?妾少誦《楞嚴經》10,今
①雄鬼:強暴之鬼。
②姑嫜(zhānɡ):丈夫的母親和父親,俗稱公婆。
③媵(yìnɡ)禦:當婢妾使喚。媵,媵人,侍婢。禦,用,使喚。
④露覆:也作“是先主覆露子也。覆,
“覆露”,喻指恩澤沾潤。《國語·晉語六》:”蔭庇。露,膏澤。
⑤澤被發膚:恩澤及於毛發和皮膚,恩澤無所不至的意思。被,覆蓋。
⑥執箕帚:從事灑掃雜務,為做妻子的謙辭。
⑦承祧(tiāo)緒:承繼祖宗為後嗣,傳宗接代的意思。祧,祖廟。
⑧奉晨昏:早晚奉事,如對父母。《禮記·曲禮上》:”
“冬溫而夏■,昏定而晨省。
⑨屍饔(yōnɡ):料理飲食。語出《詩經·小雅·祈父》。屍,主,主持。饔,熟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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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楞嚴經》:佛經名,全稱《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
強半遺忘。浼求一卷①,夜暇就兄正之。”寧諾。又坐,默然,二更向盡,不言去。寧促之。愀然曰:”“齋
“異域孤魂,殊怯荒墓。寧曰:中別無床寢,且兄妹亦宜遠嫌。”女起,眉顰蹙欲啼②,足匡闝而懶步③,從容出門,涉階而沒。寧竊憐之,欲留宿別榻,又懼母嗔。女朝旦朝母,捧沃盥④,下堂操作,無不曲承母誌。黃昏告退,輒過齋頭,就燭誦經。覺寧將寢,始慘然出。
先是,寧妻病廢,母劬不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漸稔,親愛如己出,竟忘其為鬼;不忍晚令去,留與同臥起。女初來未嚐食飲,半年漸啜稀⑤。母子皆溺愛之,諱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無何,寧妻亡。母隱有納女意,然恐於子不利。女微窺之,乘間告母曰:
“居年餘,當知肝膈。為不欲禍行人,故從郎君來。區區無他意⑥,止以公子光明磊落,為天人所欽矚⑦,實欲依讚三數年,借博封誥⑧,以光泉壤。母亦知無惡,但懼不能延宗嗣。女曰:
”“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⑨,有亢宗子三01,不以鬼妻而遂奪也。”母信之,與子議。寧喜,因列筵告戚黨。或請覿新婦,女慨然華妝出,一堂盡眙1
,反不疑其鬼,疑為仙。由是五黨諸內眷12,鹹執贄以賀①,爭拜識之。女善畫蘭梅,輒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之什襲②,以為榮。
①浼(měi)求:請求。
②眉顰蹙:雙眉皺起,愁苦的樣子。
③匡闝(ránɡ):同“闠”,惶遽不安的樣子。
④捧(yí)沃盥:服侍盥洗。,古代用以盥洗的盛水器。沃盥,澆洗。
⑤(yì):同“”,稀粥湯。
⑥區區:自稱的謙辭。
⑦欽矚:欽敬看重。矚,矚目,看重的意思。
⑧封誥:即誥封,指官員妻室以誥命封賜爵號。
⑨注福籍:載入福祿名籍。注,載入。福籍,迷信說法,人的福祿由天注定,並載
入簿冊。
10亢宗子:光宗耀祖的兒子。亢宗,庇護宗族。亢,遮蔽。《左傳·昭公元年》:
“吉不能亢身,焉能亢宗?”據此,舊時稱能擴大家族權勢、提高其地位者為亢
宗之子。後引申為光宗耀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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眙(chì):吃驚地瞪目直視。
12五黨:疑指五親族。宋·王禹翶《一品孫鄭昱》:“五族不力穡,終歲飽且溫。”
一日,俯頸窗前,怊悵若失③。忽問:”“以卿畏
“革囊何在?曰:之,故緘置他所。”“妾受生氣已久,當不複畏,宜取掛床頭。寧
曰:”詰其意,曰:
“三日來,心怔忡無停息,意金華妖物,恨妾遠遁,恐旦晚尋及也。”“此劍仙將盛人頭者
寧果攜革囊來。女反複審視,曰:也。敝敗至此,不知殺人幾何許!妾今日視之,肌猶粟栗。”乃懸之。次日又命移懸戶上。夜對燭坐,約寧勿寢。有一物,如飛鳥墮。女驚匿夾幕間④。寧視之,物如夜叉狀,電目血舌,衐閃攫拿而前。至門卻步,逡巡久之,漸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將抓裂。囊忽格然一響,大可合簣⑤;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聲遂寂然,囊亦頓縮如故。寧駭詫,女亦出,大喜曰“無恙矣:!”共視囊中,清水數鬥而已。後數年,寧果登進士。女舉一男。納妾後,又各生一男,皆仕進有聲⑥。
①執贄:手持禮物。贄,禮物。
②什襲:重疊包裹,以示珍藏。
③怊(chāo)悵若失:痛苦憂傷,心情沒有著落。怊悵,猶惆悵。
④夾幕:側室帷幕。在左右為夾,側室在堂兩側。
⑤大可合簣(kuì):約合兩個竹筐那麼大。簣,盛土的竹器。
⑥有聲:有政聲,指為官聲譽好。
鳳陽士人
鳳陽一士人①,負笈遠遊②“半年當歸。十餘月,
。謂其妻曰:”竟無耗問③。妻翹盼綦切④。一夜,才就枕,紗月搖影,離思縈懷。方反側間⑤,有一麗人,珠鬟絳帔⑥“姊姊,得無欲
,搴帷而入,笑問:見郎君乎?”妻急起應之。麗人邀與共往。妻憚修阻⑦,麗人但請勿慮。即挽女手出,並踏月色,約行一矢之遠⑧。覺麗人行迅速,女步履艱澀⑨,呼麗人少待,將歸著複履10。麗人牽坐路側,自乃捉足,脫履相假。女喜著之,幸不鑿枘1
。複起從行,健步如飛。移時,見士人跨白騾來。見妻大驚,急下騎,問“何往:?”女曰“將以:探君。”。女未及答,麗人掩口笑曰:
①鳳陽:府、縣名。治所在今安徽鳳陽縣西。士人:讀書人。
②負笈(íj)遠遊:背著書箱外出求學。笈,書箱。古時讀書人外出求師訪學,稱
遊學。《晉書·王裒傳》:“負笈遊學。”
③耗問:猶音信。
④翹盼綦(qí)切:盼望十分殷切。翹,翹企,仰著頭、踮起腳。綦,甚,極。
⑤方反側間:意思是正在難以入睡之時。反側,翻來覆去,形容睡臥不安。《詩
經·周南·關雎》:“優哉遊哉,輾轉反側。”
⑥珠鬟絳帔(pèi):頭飾珠翠,身著紅色披肩。珠鬟,飾珠之鬟。鬟,束發為髻。
絳,紅色。帔,披肩。
⑦修阻:路遠難走。修,長,遠。阻,難行。
⑧一矢之遠:一箭之地,路途很近的意思。
⑨步履艱澀:行步遲滯。步履,行步。艱澀,艱難澀滯。指因疲累行步艱難,抬
不起腳來。
10複履:夾底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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鑿枘(ruì):方鑿(榫卯)圓枘(榫頭)的略語。喻齟齬不合。戰國宋玉《九辯》:
“圓枘而方鑿兮,吾固知其而難入。”不鑿枘,意思是很合腳。
又顧問麗人伊誰①“且勿問訊。娘子奔波匪易②。郎君星馳夜半,人畜想當俱殆③。妾家不遠,且請息駕④,早旦而行,不晚也。”顧數武之外⑤,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麗人促睡婢起供客,曰:
“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燭,小台石榻可坐。”,乃即坐。麗人曰:,
士人縶蹇簷梧⑥“履大不適於體⑦途中頗累贅否?歸有代步,乞賜還也。”女稱謝付之。
俄頃,設酒果,麗人酌曰“鸞鳳久乖:⑧,圓在今夕;濁醪一觴⑨,敬以為賀。”士人亦執盞酬報。主客笑言,履舄交錯10。士人注視麗者,屢以遊詞相挑1
。夫妻乍聚,並不寒暄一語12。麗人亦眉目流情,妖言隱謎13。女惟默坐,偽為愚者。久之漸醺,二人語益狎。又以巨觥勸客,士人以醉辭,勸之益苦。士人笑曰“卿為我度一:
5:
曲41,即當飲。”麗人不拒,即以牙撥撫提琴而歌曰1“黃昏卸得殘妝罷,窗外西風冷透紗。聽蕉聲,一陣一陣細雨下。何處與人閑磕牙①?望穿秋水②,不見還家,潸潸淚似麻③。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著紅繡鞋兒占鬼卦④。歌竟,笑曰:,不
①顧問:以目示意而問。伊誰:是誰。
②匪:通“非”。
③殆:疲殆,累得要死。
④息駕:請別人停下來休息的敬詞。息,停止。駕,車乘。
⑤顧數武之外:見數步以外。顧,看。
⑥縶(zhí)蹇簷梧:把騾拴在簷前柱上。縶,拴係。蹇,本指劣馬或跛驢,這裏代
指士人所乘之白騾。簷,屋簷。梧,簷前柱。
⑦體:手足,四肢。這裏指腳。
⑧鸞鳳久乖:夫妻長久離別。鸞鳳,鸞鳥和鳳凰,喻指夫妻。乖,離。
⑨濁醪(láo):濁酒。這裏是謙辭。
10履舄(xì)交錯:履、舄,都是鞋。舄是二重底的鞋。古人席地而坐,脫鞋然後入
室。各種鞋子交相錯雜,形容賓客之多。《史記·滑稽列傳》:“履舄交錯,杯
盤狼藉。”這裏是說麗人與士人兩足交錯,極為親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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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詞:放縱淫穢的言辭。遊,放縱。
12寒暄:這裏是問候的意思。
13妖言隱謎:說著迷惑人的曖昧話。妖言,迷惑人心的話。隱謎,讓人猜度其含
義的隱語。這裏指含有調情之意的曖昧話。
14度一曲:按照曲譜唱一曲。
15牙撥:撥弄琴弦的牙狀器具。提琴:弦樂器。胡琴的一種。
”“此市井裏巷之謠⑤足汙君聽。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顰耳⑥。”音聲靡靡⑦,風度狎褻⑧。士人搖惑,若不自禁。
少間,麗人偽醉離席;士人亦起,從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獨坐,塊然無侶⑨,中心憤恚,頗難自堪。思欲遁歸,而夜色微茫,不憶道路。輾轉無以自主,因起而覘之。裁近其窗,則斷雲零雨之聲,隱約可聞。又聽之,聞良人與己素常猥褻之狀,盡情傾吐。女至此,手顫心搖,殆不可遏,念不如出門竄溝壑以死。憤然方行,忽見弟三郎乘馬而至,遽便下問。女具以告10。三郎大怒,立與姊回,直入其家,則室門扃閉,枕上之語猶喁喁也。三郎舉巨石如鬥,拋擊窗欞,三五碎斷。內大呼曰:
“郎君腦破矣!奈何!”女聞之,愕然,大哭,謂弟曰“我不謀與汝殺郎君:,今且若何?”“汝嗚嗚促我來;甫能消此胸中惡,又護男兒、
三郎撐目曰1
:
①閑磕牙:聊天,閑聊。
②望穿秋水:猶望穿雙眼。形容望歸之切。秋水,喻指女子美麗而清澈的眼波。
③潸(shān)潸:流淚的樣子。《詩經·小雅·大車》:“衏焉顧之,潸焉出涕。”
④占鬼卦:閨中少婦思夫盼歸的占卜遊戲。明清民歌《噯呀呀的》:“噯呀呀的實
難過,半夜三更睡不著。睡不著,拿起繡鞋兒占一課,一隻仰著,一隻合著。
要說是來,這隻鞋兒就該這麼著;要說不來,那隻鞋兒就該這麼著。”
⑤市井裏巷之謠:指民間歌謠。市井,指有商貿交往的城市;裏巷,即閭巷,指農
村。
⑥效顰(pín):喻人不善摹仿,弄巧成拙。效,仿效,摹仿。顰,皺眉。《莊子·天
運》篇載,越國美女西施,常因心痛而皺眉,看去更增嫵媚。同村一醜女,也仿
效西施皺眉的樣子,卻更加醜陋。這裏謙指所唱摹仿得不像。
⑦音聲靡靡:樂曲和歌唱都柔細動聽。靡靡,聲音柔細美好。
⑧風度狎褻:態度親昵而猥褻。風度,威儀、態度。
⑨塊然無侶:孤獨無伴。塊然,孤獨自處的樣子。《荀子·君道》:“塊然獨坐,而
天下從之如一。”
10具以告:以之具告,把所見到的情況全都告訴他(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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撐目:瞪著眼,張目直視。
怨弟兄,我不貫與婢子供指使①!”返身欲去。女牽衣曰“汝不攜:
我去,將何之?”三郎揮姊仆地,脫體而去。女頓驚寤,始知其夢。
越日,士人果歸,乘白騾。女異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夢,所見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駭怪。既而三郎聞姊夫自遠歸,亦來省問。語次,問士人曰:”“幸不為
“昨宵夢君,今果然,亦大異。士人笑曰:巨石所斃。”三郎愕然問故,士以夢告。三郎大異之。蓋是夜,三郎亦夢遇姊泣訴,憤激投石也。三夢相符,但不知麗人何許耳。
①貫:的本字。“慣”
蓮香
桑生,名曉,字子明,沂州人①。少孤②,館於紅花埠③。桑為人靜穆自喜④,日再出⑤,就食東鄰,餘時堅坐而已⑥。東鄰生偶至,戲曰:”“丈夫何畏鬼狐?雄來吾
“君獨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之。”鄰生歸,與友謀,梯妓於垣而過之⑦,彈指叩扉。生窺問其誰,妓自言為鬼。生大懼,齒震震有聲。妓逡巡自去。鄰生早至生齋⑧,生述所見,且告將歸。鄰生鼓掌曰:
“何不開門納之?”生頓悟其假,遂安居如初。積半年,一女子夜來叩齋,生意友人之複戲也,啟門延入,則傾國之姝⑨。驚問所來,曰:”0,信
“妾蓮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樓故多1
①沂州:清代府名。治所在今山東臨沂蘭山區。
②少孤:自小失去父親。
③館:寓舍。這裏是寓居的意思。
④靜穆自喜:自以安靜平和而欣喜。靜穆,猶靜和,心中安靜平和。自喜,自欣喜。
⑤日再出:每日出去兩次。再,兩次。
⑥堅坐:安坐。
⑦梯妓於垣(yuán)而過之:使妓乘梯越牆而過。垣,牆。
⑧齋:書房。
⑨傾國之姝:絕色女子。傾國,或作“傾國傾城”,指美女。《漢書·外戚傳》載李延年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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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樓:指妓院。
之。息燭登床,綢繆甚至。自此三五宿輒一至。
一夕獨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蓮,承逆與語①。覿麵殊非:年僅十五六,袖垂髫②,風流秀曼③,行步之間,若還若往④。大愕,疑為狐。女曰:
“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何涼也?曰:
生喜,握其手,冷如冰,問:”“幼質單寒,夜蒙霜露,那得不爾!”既而羅襦衿解,儼然處子。女曰“妾為情緣:,葳蕤之質⑤,一朝失守,不嫌鄙陋,願常侍枕席。房中得無有人否?”生雲:”“當謹避之。妾不與院中人
“無他,止一鄰娼,顧亦不常。女曰:等⑥,君秘勿泄。彼來我往,彼往我來可耳。”雞鳴欲去,贈繡履一鉤⑦,曰:”
“此妾下體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視之,翹翹如解結錐,心甚愛悅。越夕無人,便出審玩。女飄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出履,則女必應念而至。異而詰之。笑曰:
“適當其時耳。”一夜蓮來,驚曰“郎何神氣蕭索:⑧?”“不自覺。蓮便告
生言:”別,相約十日。去後,李來恒無虛夕。問“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約告。李笑曰:”“可稱兩絕,但蓮卿肌
“君視妾何如蓮香美?曰:膚溫和。”“君謂雙美,對妾雲爾。渠必月殿仙人⑨
李變色曰:,妾定
①承逆:承迎,迎接。逆,迎。
②(duǒ)袖垂髫(tiáo):雙肩瘦削,頭發下垂。,下垂。袖,垂袖,這裏指肩瘦削,即所謂溜肩。女子以雙肩瘦削為美。髫,頭發下垂。這裏指少女。古時少女十五歲前不束發,鬢發下垂。
③秀曼:秀美。曼,美。
④若還若往:像是後退,又像是前行,形容其體態輕盈嫋娜。
⑤葳蕤(wēiruí)之質:喻指嬌嫩柔弱的處女軀體。葳蕤,草名。南朝·梁·任窻《述異記》:
“葳蕤草,一名麗草,又呼為女草,江浙中呼娃草。美女曰娃,故以為名。”質,軀體。《廣雅·釋言》“質:,軀也。”
⑥院中人:指妓女。院,行院,妓院。為妓女所居之處。
⑦繡履一鉤:繡鞋一隻。履,鞋。鉤,喻指尖小而翹起如鉤的鞋。舊時女子裹足,致使足尖小而彎,鞋形如鉤,故稱。
⑧蕭索:本來形容秋日萬木凋零後的淒涼景象,這裏形容精神萎靡、氣色灰暗。
⑨月殿仙人:指嫦娥。舊時詩文中常用以喻指美女。
不及。”因而不歡。乃屈指計,十日之期已滿,囑勿漏,將竊窺之。次夜,蓮香果至,笑語甚洽。及寢,大駭曰:
“殆矣!十日不見,何益憊損①?保無有他遇否?”“妾以神氣驗之,脈
生詢其故。曰:析析如亂絲②,鬼症也。”次夜,李來,生問:“窺蓮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謂世間無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應之。
逾夕,戲蓮香曰“餘固不信:,或謂卿狐者。”蓮亟問:“是誰所雲?”“我自戲卿。蓮曰:”
笑曰:”“狐何異於人?曰“惑之者病:,甚則死,是以可懼。”“不然。如君之年,房後三日,精氣可複,縱
蓮香曰:狐何害?設旦旦而伐之③,人有甚於狐者矣。天下癆屍瘵鬼④,寧皆狐蠱死耶⑤?雖然,必有議我者。”生力白其無,蓮詰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蓮曰:
“我固怪君憊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當如渠窺妾者。”是夜,李至,才三數語,聞窗外嗽聲,急亡去。蓮入曰:
“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絕,冥路近矣!”“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視君死。明
生意其妒,默不語。蓮曰:日當攜藥餌,為君以除陰毒。幸病蒂尤淺⑥,十日恙當已。請同榻以視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藥啖生⑦。頃刻,洞下三兩行⑧,覺髒腑清虛,精神頓爽。心雖德之,然終不信為鬼。
①憊損:疲憊,消瘦。
②析析:散亂的樣子。
③旦旦而伐之:指無度地放縱淫欲。旦旦,日日,每天每天地。伐,砍伐。舊時把放縱淫欲喻為伐性之斧,見《呂氏春秋·本生》。
④癆屍瘵(zhài)鬼:指以患肺病而死的人。舊時肺結核為不治之症,稱癆瘵。
⑤蠱死:受蠱惑而死。蠱,特製的一種蟲毒,能毒害人。舊時把善媚惑人的女性稱為蠱女,稱沉迷女色為受蠱惑。《左傳·莊公二十八年》“楚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注:”
“蠱惑以淫事也。
⑥病蒂:病根。
⑦刀圭藥:一小匙藥。刀圭,古時量取藥末的用具。章炳麟《新方言·釋器》說:刀即“”;刀圭,古時讀如“條耕”,即今之調羹。
⑧洞下兩三行:瀉了兩三次。洞,通“蘙”。洞下,中醫術語,下瀉。行,次。
蓮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與合,輒止之。數日後膚革充盈①。欲別,殷殷囑絕李,生謬應之。及閉戶挑燈,輒捉履傾想。李忽至。數日隔絕,頗有怨色。生曰“彼連宵為我作巫醫:②,請勿為懟③,情好在我。”“我愛卿甚,乃有謂卿鬼者。李
李稍懌。生枕上私語曰:”結舌良久④,罵曰:”
“必淫狐之惑君聽也!若不絕之,妾不來矣!遂嗚嗚飲泣。生百詞慰解,乃罷。隔宿,蓮香至,知李複來,怒曰:
“君必欲死耶!”“卿何相妒之深?蓮益怒曰:
生笑曰:”“君種死根,妾為若除之⑤,不妒者將複何如?生托詞以戲曰:
”“彼雲前日之病,為狐祟耳。”“誠如君言,君迷不悟,萬一不虞⑥
蓮乃歎曰:,妾百口何以自解?請從此辭。百日後當視君於臥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徑去⑦。由是與李夙夜必偕。約兩月餘,覺大困頓。初猶自寬解;日漸羸瘠,惟飲粥一甌⑧。欲歸就奉養,尚戀戀不忍遽去。因循數日,沉綿不可複起。鄰生見其病憊,日遣館僮饋給食飲。生至是始疑李,因請李曰“吾悔不聽蓮香之言:,以至於此!”言訖而瞑。移時複蘇,張目四顧,則李已去,自是遂絕。
生羸臥空齋,思蓮香如望歲⑨。一日方凝想間,忽有搴簾入者,則蓮香也。臨榻哂曰:“田舍郎10,我豈妄哉!”生哽咽良久,自
①膚革充盈:意思是身體又結實起來。膚革,皮膚。充盈,充滿。
②巫醫:巫師與醫師。這裏戲指蓮香為其治病。
⑨如望歲:像饑餓盼望穀熟一樣。《左傳·昭公三十二年》:“閔閔焉如農夫望
③為懟(duì):產生怨恨。
④結舌:說不出話。
⑤若:你。
⑥不虞:事出意外。
⑦怫(fú)然:憤恨的樣子。
⑧(zhān)粥:黏粥。《禮記·檀弓上》“粥之食”《疏》:“厚曰,稀曰粥。”
歲,懼以待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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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舍郎:戲稱農家子弟,含有譏諷之意。
言知罪,但求拯救。蓮曰:“病入膏肓①,實無救法。姑來永訣,以明非妒。”“枕底一物,煩代碎之。蓮搜得履,持就燈前,
生大悲曰:”反複展玩。李女入②,卒見蓮香③,返身欲遁。蓮以身蔽門,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責數之④,李不能答。蓮笑曰:“妾今始得與阿姨麵相質⑤。昔謂郎君舊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俯首謝過。蓮曰:”,乞垂憐救。蓮遂
“佳麗如此,乃以愛結仇耶?李即投地隕泣⑥扶起,細詰生平。曰“妾:,李通判女⑦,早夭,瘞於牆外⑧。已死春蠶,遺絲未盡⑨。與郎偕好,妾之願也;致郎於死,良非素心。”蓮曰:”“不然。兩鬼相逢,並
“聞鬼利人死,以死後可常聚,然否?曰:無樂處;如樂也,泉下少年郎豈少哉!”“癡哉!夜夜為之,人
蓮曰:且不堪,而況於鬼!”“狐能死人,何術獨否?蓮曰:
李問:”“是采補者流,妾非其類。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斷無不害人之鬼,以陰氣盛也。”生聞其語,始知鬼狐皆真。幸習常見慣,頗不為駭。但念殘息如絲,不覺失聲大痛。蓮顧問:“何以處郎君者?”李赧然遜謝。蓮笑曰:”0“:如有醫國
“恐郎強健,醋娘子要食楊梅也。李斂衽曰1
①病入膏肓(huānɡ):病已無藥可醫。《左傳·成公十年》:“公夢疾為豎子曰:‘彼良醫也,懼傷我,焉逃之?’‘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醫至,曰:
其一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膏肓,指心髒與隔膜之間,古代醫學認為是藥物達不到的地方。
②(xū)入:一閃而入。,忽然。
③卒:同“猝”,突然。
④責數(shǔ):責問、數落。數,數落,責備的意思,是說逐條數說其過錯。
⑤麵相質:當麵對質。
⑥投地隕泣:伏地哭泣。投地,以頭投地,即拜伏於地。隕泣,落淚。
⑦通判:官名。明、清為知府之佐,各府置員不等,分掌糧運、督捕及農田水利等事務。
⑧瘞(yì):埋葬。
⑨“已死”二句:意思是說人雖已死,而情絲未斷。絲,諧“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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斂衽:整飭衣襟以表敬意。古人衣長及地,行禮前須先提起衣襟,叫做“斂衽”。斂衽為古人見麵時的一般禮節,宋元以後則專指婦女表示敬禮。這裏是斂衽而拜的意思。
手①,使妾得無負郎君,便當埋首地下,敢複然於人世耶!”蓮解囊出藥,曰“妾早知有今:,別後采藥三山②,凡三閱月③,物料始備,瘵蠱至死④,投之無不蘇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⑤,不得不轉求效力。”“何需?曰:
問:”“櫻口中一點香唾耳。我一丸進,煩接口而唾之。”“妹所得意惟履
李暈生頤頰,俯首轉側而視其履。蓮戲曰:耳!”“此平時熟技,今何吝焉?遂以
李益慚,俯仰若無所容。蓮曰:”丸納生吻,轉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蓮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間,腹殷然如雷鳴。複納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氣。生覺丹田火熱⑥,精神煥發。蓮曰:”
“愈矣!李聽雞鳴,彷徨別去。蓮以新瘥,尚須調攝⑦,就食非計,因將戶外反關,偽示生歸,以絕交往,日夜守護之。李亦每夕必至,給奉殷勤,事蓮猶姊。蓮亦深憐愛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數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對時,亦悒悒不樂。蓮常留與共寢,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歸,身輕若芻靈⑧。女不得遁,遂著衣偃臥,瞋其體不盈二尺。蓮益憐之,陰使生狎抱之,而撼搖亦不得醒。生睡去;覺而索之,已杳。後十餘日,更不複至。生懷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蓮曰:
“窈娜如此⑨,妾見猶憐,何況男子。生曰:
”“昔日弄履則至,心固疑之,然終不料其鬼。今對履思容,實所愴惻10。”因而泣下。
①醫國手:譽稱醫術居全國之首的人。這裏指具有起死回生之術的高明醫生。
②三山:神話傳說中的三神山,即方丈、蓬萊、瀛洲,為神仙居處,上有不死之藥。見晉王嘉《拾遺記·高辛》。
③凡三閱月:共曆三個月。閱,曆。
④瘵蠱(zhàiɡǔ):即蠱疾,指惑於女色、淫欲過度所得的疾病。
⑤引:藥引。
⑥丹田:道家稱人臍下三寸處。見《雲笈七簽·黃庭外景經》。
⑦調攝:調理保養。
⑧芻(chú)靈:茅草人,古時殉葬用品。見《禮記·檀弓下》。後用紙紮,送葬時在墳前燒掉。這裏喻指身體輕飄。
⑨窈娜:窈窕,嫋娜。形容體態美好。1
0
愴惻:傷心。
先是,富室張姓有女子燕兒,年十五,不汗而死。終夜複蘇,起顧欲奔。張扃戶,不得出。女自言:,
“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①遺舄猶存彼處。我真鬼耳,錮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詰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顧,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歸者,女執辨其誣。家人大疑。東鄰生聞之,逾垣往窺,見生方與美人對語;掩入逼之,張皇間已失所在。鄰生駭詰。生笑曰“向固與君言:,雌者則納之耳。”鄰生述燕兒之言。生乃啟關,將往偵探,苦無由。張母聞生果未歸,益奇之。故使傭媼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兒得之喜。試著之,鞋小於足者盈寸,大駭。攬鏡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軀以生也者,因陳所由。母始信之。女鏡麵大哭曰:
“當日形貌,頗堪自信,每見蓮姊,猶增慚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號啕,勸之不解,蒙衾僵臥。食之,亦不食,體膚盡腫。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腫漸消;覺饑不可忍,乃複食。數日,遍體瘙癢,皮盡脫。晨起,睡舄遺墮,索著之,則碩大無朋矣②。因試前履,肥瘦吻合,乃喜。複自鏡,則眉目頤頰,宛肖生平③,益喜。盥櫛見母,見者盡眙④。蓮香聞其異,勸生媒通之;而以貧富懸邈,不敢遽進。會媼初度⑤,因從其子婿行,往為壽。媼睹生名,故使燕兒窺簾誌客⑥。生最後至,女驟出,捉袂,欲從與俱歸。母訶譙之⑦,始慚而入。生審視宛然,不覺零涕,因拜伏不起。媼扶之,不以為侮。生出,浼女舅執柯⑧,媼議擇吉贅生⑨。
①眷注:眷戀關注。
②碩大無朋:大得無與倫比。碩,大。朋,比,倫比。語出《詩經·唐風·椒聊》。
③宛肖生平:宛然與往日容貌一樣。肖,像。
④眙(chì):驚視,吃驚地看著。
⑤初度:生日。初度指初生之時,後指稱生日。語出屈原《離騷》。
⑥誌客:辨識客人。誌,通“識”,識別,辨認。
⑦訶譙:嗬斥,誚讓。訶,同“嗬”,譙,同“誚”,責備。
⑧浼女舅執柯:請求女方的舅父作媒人。浼,請托。執柯,作媒,見《嬌娜》注。
⑨贅:招贅。古時男子就女家成婚,叫做贅婿,其身份與女家的兒子相同。《漢書·賈誼傳》:”
“家貧子壯則出贅。
生歸告蓮香,且商所處。蓮悵然良久,便欲別去,生大駭泣下。蓮曰:”,
“君行花燭於人家,妾從而往,亦何形顏?生謀先與旋裏①而後迎燕,蓮乃從之。生以情白張。張聞其有室,怒加誚讓。燕兒力白之,乃如所請。至日,生往親迎。家中備具,頗甚草草;及歸,則自門達堂,悉以鋥毯貼地②,百千籠燭,燦列如錦。蓮香扶新婦入青廬③,搭麵既揭,歡若生平。蓮陪巹飲④,因細詰還魂之異。燕曰:,徒以身為異物,自覺形穢。別後憤不歸墓,
“爾日抑鬱無聊⑤隨風漾泊。每見生人則羨之。晝憑草木,夜則信足浮沉。偶至張家,見少女臥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蓮聞之,默默若有所思。
逾兩月,蓮舉一子。產後暴病,日就沉綿。捉燕臂曰:
“敢以孽種相累,我兒即若兒。”燕泣下,姑慰藉之。為召巫醫,輒卻之。沉痼彌留⑥,氣如懸絲。生及燕兒皆哭。忽張目曰:
“勿爾!子樂生,我樂死。如有緣,十年後可複得見。”言訖而卒。啟衾將斂,屍化為狐。生不忍異視,厚葬之。子名狐兒,燕撫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兒哭諸其墓。
後生舉於鄉⑦,家漸裕,而燕苦不育。狐兒頗慧,然單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門外一嫗,攜女求售。”燕呼入,卒見,大驚曰:”“年幾何?”答
“蓮姊複出耶!生視之,真似,亦駭。問:
①旋裏:回歸故裏。旋,回,還。
②鋥(ìj)毯:毛毯。鋥,毛織品。
③青廬:古時北方為舉行婚禮臨時搭設的幃帳。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禮異》:”
“北朝婚禮,青布幔為屋,在門內外,謂之青廬,於此交拜。
④巹(ǐjn)飲:古時結婚儀式中,將一瓠剖為兩瓢,新婚夫婦各執其一,飲酒漱口,叫做“巹飲”。詳前《嬌娜》“合巹”注。
⑤爾日:近日。爾,通“邇”,近。
⑥沉痼(ɡù)彌留:重病臨危。沉痼,積久不愈之病。彌留,語出《尚書·顧命》,本指病久不愈,後指病重瀕死。
⑦舉於鄉:即鄉試得中,成了舉人。
雲:””曰“老身止此一塊肉:,但俾得所,妾亦得
“十四。“聘金幾何?
啖飯處,後日老骨不至委溝壑,足矣。”生優價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頷而笑曰“汝識我否:?”答言“不識。:”詰其姓氏,曰:“妾韋姓。父徐城賣漿者①,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蓮死恰十有
四載。又審視女,儀容態度,無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頂而呼曰:
“蓮姊,蓮姊!十年相見之約,當不欺吾!”“咦!
女忽如夢醒,豁然曰:”熟視燕兒。生笑曰“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也②。”女泫然曰③:
“是
矣。聞母言,妾生時便能言,以為不祥,犬血飲之,遂昧宿因④。今
日始如夢寤。娘子其恥於為鬼之李妹耶?”共話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歲妾與郎君哭姊日也。:”遂與親登其
墓,荒草離離⑤,木已拱矣⑥“妾與蓮姊,兩
。女亦太息。燕謂生曰:
世情好,不忍相離,宜令白骨同穴。”生從其言,啟李塚得骸,舁歸而
合葬之。親朋聞其異,吉服臨穴⑦,不期而會者數百人。餘庚戌南
遊至沂⑧,阻雨,休於旅舍。有劉生子敬,其中表親,出同社王子章
所撰桑生傳,約萬餘言,得卒讀。此其崖略耳⑨。
異史氏曰:
“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難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①賣漿者:賣飲料的人。漿,泛指飲料。
②似曾相識燕歸來:宋·晏殊《浣溪沙》一詞中的句子。
③泫然:流涕的樣子。
④遂昧宿因:就不明白前生的因緣了。昧,目不明。宿因,猶宿緣,為佛教用語。宿指過去世,緣指原因。佛教認為人現世的遭遇都是由宿緣造成的。
⑤離離:茂盛的樣子。
⑥木已拱矣:墳墓上的樹都已對掐粗了。拱,以兩大指尖與兩食指尖相合作圈,俗雲“對卡”。《左傳·僖公三十二年》“中壽:,爾墓之木拱矣。”
⑦吉服臨穴:穿著吉服到墓地參加葬禮。吉服,逢吉慶之事或節日期間穿著的冠服。
⑧庚戌:指康熙九年,即公元1670年。沂:沂水,縣名。今屬山東。
⑨崖略:梗概,大略。語出《莊子·知北遊》。
阿寶
粵西孫子楚①,名士也。生有枝指②;性迂訥③,人誑之,輒信為真。或值座有歌妓,則必遙望卻走④。或知其然,誘之來,使妓狎逼之,則顏徹頸⑤,汗珠珠下滴。因共為笑。遂貌其呆狀⑥,相郵傳作醜語⑦,而名之“孫癡”。
邑大賈某翁⑧,與王侯埒富。姻戚皆貴胄⑨。有女阿寶,絕色也,日擇良匹,大家兒爭委禽妝10,皆不當翁意。生時失儷1
,有戲
①粵西:廣西省的別稱,即今廣西壯族自治區。粵,古為百粵之地,清於其地置廣東、廣西兩省,別稱粵東、粵西。
②枝(qí)指:歧指,駢指。俗稱“六指”。
③迂訥:迂闊而少言。迂,迂闊,不懂世務,想的和做的都不符合實際。訥,語言
⑦相郵傳作醜語:當作醜話,彼此相傳。郵傳,即驛傳,通過驛站傳遞。這裏是到處傳播的意思。
⑧大賈(ɡǔ):大商人。下麵說他“與王侯埒富”,是說他與王侯同樣富有。埒(liè),相等。
⑨貴胄:顯貴的後裔。1
遲鈍,說話少。
④卻走:倒著走。卻,後退。
⑤(chēnɡ)顏徹頸:臉紅到脖頸。,紅色。
⑥貌:描畫,描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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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兒:富有人家的青年。委禽妝:致送訂婚聘禮。委,送。禽妝,聘禮。禽,指雁。古時行聘用雁,因稱“委禽”“委禽妝”“公孫黑
或。《左傳·昭公元年》:又使強委禽焉。”“禽,雁也。納采(行聘)用雁。
杜預注:”1
失儷:喪偶,即喪妻。儷,偶。
之者,勸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從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貧之。媒媼將出,適遇寶,問之,以告。女戲曰:“渠去其枝指,餘當歸之①。媼告生。生曰:”
”“不難。媒去,生以斧自斷其指,大痛徹心,血益傾注,濱死②。過數日,始能起,往見媒而示之。媼驚,奔告女。女亦奇之,戲請再去其癡。生聞而嘩辨,自謂不癡;然無由見而自剖③。轉念阿寶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頓冷。
會值清明,俗於是日,婦女出遊,輕薄少年,亦結隊隨行,恣其月旦④。有同社數人強邀生去。或嘲之曰:”
“莫欲一觀可人否⑤?生亦知其戲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見其人,忻然隨眾物色之。遙見有女子憩樹下,惡少年環如牆堵。眾曰“此必阿寶也。:”趨之,果寶也。審諦之,娟麗無雙。少頃,人益稠。女起,遽去。眾情顛倒,品頭題足,紛紛若狂。生獨默然。及眾他適,回視生猶癡立故所,呼之不應。群曳之曰“魂隨阿寶去耶:?”亦不答。眾以其素訥,故不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歸。至家,直上床臥,終日不起,冥如醉,喚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於曠野,莫能效。強拍問之⑥,則朦朧應雲“我在阿寶家。:”及細詰之,又默不語。家人惶惑莫解。初,生見女去,意不忍舍,覺身已從之行,漸傍其衿帶間,人無嗬者。遂從女歸,坐臥依之,夜輒與狎,甚相得;然覺腹中奇餒⑦,思欲一
①歸之:嫁給他。古時女子出嫁曰歸。
②濱死:幾近死亡。濱,水邊。引申為迫近的意思。
③自剖:自我分辯。
④恣其月旦:肆意加以評論。恣,恣肆,任意,不受任何約束的意思。月旦,品評褒貶人物。《後漢書·許劭傳》載,許劭與其堂兄許靖都很有名,好在一起評論鄉黨人物,‘月旦評’焉。後稱品評人物為
“每月輒更其品題,故汝南俗稱”“月旦評”,或省稱“月旦”。
⑤可人:本指性行可取之人,見《禮記·雜記下》。後指可意之人,令人滿意的人。這裏指可意的戀人。
⑥拍問:撫拍而問。拍,愛撫。
⑦奇餒:特別餓得慌。奇,特別。
返家門,而迷不知路。女每夢與人交,問其名,曰:”
“我孫子楚也。心異之,而不可以告人。生臥三日,氣休休若將澌滅①。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還,何由遺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執故服、草薦以往②。女詰得其故,駭極,不聽他往,直導入室,任招呼而去。巫歸至門,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奩什具,何色何名,曆言不爽③。女聞之,益駭,陰感其情之深。
生既離床寢,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寶,希幸一再進之。浴佛節④,聞將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勞。日涉午,女始至,自車中窺見生,以摻手搴簾⑤,凝睇不轉。生益動,尾從之。女忽命青衣來詰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搖。車去,始歸。歸複病,冥然絕食,夢中輒呼寶名,每自恨魂不複靈。家舊養一鸚鵡,忽斃,小兒持弄於床。生自念:倘得身為鸚鵡,振翼可達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鸚鵡,遽飛而去,直達寶所。女喜而撲之,鎖其肘,飼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鎖:!我孫子楚也!”女大駭,解其縛,亦不去。女祝曰:。今已人禽異類,姻好何
“深情已篆中心⑥可複圓?”“得近芳澤,於願已足。他人飼之,不食;女自飼之,
鳥雲:”則食。女坐,則集其膝⑦;臥,則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憐之,陰
①休休:同“咻咻”,呼吸緊迫的樣子。澌滅:消盡。澌,凡物竭盡曰澌。這裏是氣息將盡的意思。
②故服、草薦:舊衣服和臥席,均為巫師招魂用具。
③曆言不爽:一一說出,分毫不差。
④浴佛節:即佛誕節。佛教傳說,釋迦牟尼出生時,有九條龍口吐香水,為其洗浴。據此,每逢佛誕日,佛教徒就以各種名香洗浴佛像,進行浴佛活動,並供養各種花卉、燈燭、茶果、珍饈等。同時,還舉行拜祭佛祖、施舍僧侶等活動。中國漢族等地區的佛誕節,一般在農曆四月初八日。
⑤摻(shān)手:猶纖手。《詩經·魏風·葛屨》:“摻摻女手,可以縫裳。”摻,纖細。
⑥已篆中心:已銘刻於心。篆,刻,銘刻。
⑦集:停留。
使人生①,生則僵臥,氣絕已三日,但心頭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複為人,當誓死相從。”“誑我!女乃自矢。鳥側目若有
鳥雲:”
所思。少間,女束雙彎②,解履床下,鸚鵡驟下,銜履飛去。女急呼
之,飛已遠矣。
女使嫗往探,則生已寤。家人見鸚鵡銜繡履來,墮地死,方共
異之。生既蘇,即索履。眾莫知故。適嫗至,入視生,問履所在。
生曰:。嫗反命,女
“是阿寶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諾也③”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於母。母審之確,乃曰:
“此子才名亦不惡,但有相如之貧④。擇數年得婿若此,恐將為顯者笑⑤。”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媼從之,馳報生。生喜,疾頓瘳。翁議贅諸家。女曰:“婿不可久處嶽家。況郎又貧,久益為人賤。兒既諾之,處蓬茅而
甘藜藿⑥,不怨也。”生乃親迎成禮⑦,相逢如隔世歡。
自是家得奩妝,小阜,頗增物產。而生癡於書,不知理家人生
業;女善居積,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⑧,
卒。女哭之痛,淚眼不晴⑨,至絕眠食,勸之不納,乘夜自經。婢覺
之,急救而醒,終亦不食。三日,集親黨,將以殮生。聞棺中呻以
①(jiàn):窺,窺視。《孟子離婁下》:夫子,果有以異於人乎?”
·“王使人
②雙彎:兩隻小腳。舊時女性纏足,雙足拱起如彎。
③金諾:稱別人諾言的敬詞。古人重視誠信,所謂一諾千金。
④相如之貧:喻指才子而貧苦。漢代著名文學家司馬相如在出仕前十分貧苦,與四川臨邛大富翁之女卓文君相戀,卓父嫌憎其貧不允,於是與文君私奔。事詳《漢書·司馬相如傳》。
⑤顯者:顯貴的人。這裏指世家大戶。顯,榮顯,富貴。
⑥處蓬茅而甘藜藿:住草房,吃野菜,都甘心情願。蓬茅,茅草搭蓋的房屋。藜藿,野菜。
⑦親迎成禮:親自迎娶,完成婚禮。古時婚禮,婿往女家親迎,送達聘禮後先歸,候於門外,新娘至則揖拜而入。見《儀禮·士昏禮》。
⑧病消渴:患糖尿病。
⑨不晴:不幹的意思。舊詩文常形容淚如雨落,而“晴”為雨霽日出,因喻指淚幹。
息,啟之,已複活。自言:。忽有
“見冥王,以生平樸誠,命作部曹①人白‘孫部曹之妻將至。:’‘此未應便死。又白:
王稽鬼錄,言:’“不食三日矣。’‘感汝妻節義,姑賜再生。因使馭卒控馬送餘
王顧謂:’還。”由此體漸平。值歲大比②,入闈之前,諸少年玩弄之,共擬隱僻之題七,引生僻處與語,言:,敬秘相授。生信之,
“此某家關節③”晝夜揣摩製成七藝④,眾隱笑之。時典試者慮熟題有蹈襲弊⑤,力反常經⑥,題紙下,七藝皆符。生以是掄魁⑦。明年,舉進士,授詞林⑧。上聞異,召問之。生具啟奏。上大嘉悅。後召見阿寶,賞賚有加焉。異史氏曰:
“性癡則其誌凝,故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自謂不癡者也。且如粉花蕩產,盧雉傾家⑨,顧癡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過10,乃是真癡,彼孫子何癡乎!”
集癡類十:。對客輒誇兒慧。愛兒不忍教讀。諱
“窖鏹食貧1
病恐人知。出資賺人嫖。竊赴飲會賺人賭。倩人作文欺父兄。父子賬目太清。家庭用機械。喜子弟善賭。”
①部曹:古時中央各部分曹辦事,其屬官泛稱部曹。曹,古時分職治事的官署或
部門。這裏指冥間某部屬官。
②大比:明、清時期每三年舉行一次鄉試,稱“大比”。
③關節:通賄賂。這裏指賄賂主考。
④七藝:這裏指七篇應試文章。參見前《葉生》“闈中七題”注。
⑤蹈襲弊:因襲故常的弊端。
⑥力反常經:極力改變以往的做法。經,法。
⑦掄魁:選為魁首。掄,選拔。魁,魁首,第一。
⑧授詞林:授官翰林。詞林,即翰林。翰林,文翰之多若林的意思。明初建翰林
院,額題“詞林”,故也作為翰林院的別稱。
⑨“且如”二句:意思是因狂嫖濫賭而傾家蕩產。粉花,脂粉煙花,喻指女色。盧
雉,呼盧喝雉的省稱,指賭博。盧、雉均為古代博戲中的勝采。
10慧黠而過:過分聰明、狡黠。過,過分。
1
窖鏹食貧:窖藏金銀而過著貧苦生活。
張誠
豫人張氏者①,其先齊人②,明末齊大亂,妻為北兵掠去③。張常客豫,遂家焉。娶於豫,生子訥。無何,妻卒,又娶繼室,生子誠。繼室牛氏悍,每嫉訥,奴畜之④,啖以惡草具⑤。使樵,日責柴一肩,無則撻楚詬詛,不可堪。隱畜甘脆餌誠⑥,使從塾師讀⑦。誠漸長,性孝友,不忍兄劬⑧,陰勸母;母弗聽。一日。訥入山樵,未終,值大風雨,避身岩下,雨止而日已暮。腹中大餒,遂負薪歸。母驗之少,怒不與食;饑火燒心,入室僵臥。誠自塾中來,見兄嗒然⑨,問:
“病乎?”“餓耳。問其故,以情告。誠愀然便去。移時,懷餅來
曰:”餌兄。兄問其所自來。曰“餘竊麵倩鄰婦為之:,但食勿言也。”訥食之。囑弟曰“後勿複然:,事泄累弟。且日一啖,饑當不死。”誠
①豫:指今河南省。河南古屬豫州,故稱。
②齊:指古齊地。今山東泰山以北及中、東部,為先秦齊地,漢以後仍沿稱為齊。
③北兵:指清兵。
④奴畜之:當作奴隸養著。
⑤惡草具:粗劣的蔬食。《史記·陳丞相世家》:”
“以惡草具進楚使。草,粗。具,供設。
⑥甘脆:香甜食品。
⑦塾師:私塾的老師。塾,私塾,即家學。舊時私人開設的教學處所。
⑧劬(qú):劬勞,辛苦。
⑨嗒(tà)然:身心俱疲的樣子。《莊子·齊物論》:”“又
“羂焉若喪其耦。《釋文》:作嗒,解體貌。”
曰“兄故弱:,烏能多樵①!”次日食後,竊赴山,至兄樵處。兄見之,驚問“將何作:?”答曰:“將助樵采。”問“誰之遣:②?”曰:“我自來耳。”“無論弟不能樵③”。
兄曰:,縱或能之,且猶不可。於是速之歸④誠不聽,以手足斷柴助兄。且雲“明日當以斧來。:”兄近止之。見其指已破,履已穿,悲曰“汝不速歸:,我即以斧自剄死⑤!”誠乃歸。兄送之半途,方複回。樵既歸,詣塾,囑其師曰“吾弟年幼:,宜閉之。山中虎狼多。”“午前不知何往,業夏楚之⑥”
師曰:。歸謂誠曰:“不聽吾言,遭笞責矣!”“無之。明日,懷斧又去。兄駭曰:
誠笑曰:”
“我固謂子勿來,何複爾?”誠不應,刈薪且急,汗交頤不少休。約足
一束,不辭而返。師又責之,乃實告之。師歎其賢,遂不之禁。兄
屢止之,終不聽。
一日,與數人樵山中,有虎至。眾懼而伏。虎竟銜誠去。虎負人行緩,為訥追及。訥力斧之,中胯。虎痛狂奔,莫可尋逐,痛哭而返。眾慰解之,哭益悲。曰:
“吾弟,非猶夫人之弟⑦;況為我死,我何生焉!”遂以斧自刎其項。眾急救之,入肉者已寸許,血溢如湧,眩瞀殞絕⑧。眾駭,裂之衣而約之⑨,群扶而歸。母哭罵曰“汝殺:吾兒,欲騆頸以塞責耶10!”訥呻雲:“母勿煩惱,弟死,我定不生!”置榻上,創痛不能眠,惟晝夜依壁坐哭。父恐其亦死,時就榻
①烏能:怎能。
②誰之遣:誰讓你來的。遣,派遣。
③無論:不要說。
④速:催促。
⑤自剄:自己割脖頸。
⑥業夏(jiǎ)楚之:已經體罰了他。業,已經。夏楚,同“楚”,指木、荊條,本
為古時學校體罰學生的用具。這裏指處罰、責打。
⑦非猶夫人之弟:不像別人的弟弟那樣。猶,若。夫,語中助詞。
⑧眩瞀(mào)殞絕:目光散亂,死了過去。眩瞀,眼昏花。人將死時,瞳孔放大,兩眼無光。殞,死亡。
⑨約:纏束。這裏指包紮傷口。1
0
騆(lí):割破。
少哺之,牛輒詬責,訥遂不食,三日而斃。村中有巫走無常者①,訥途遇之,緬訴曩苦②。因詢弟所,巫言不聞。遂反身導訥去。至一都會,見一皂衫人自城中出。巫要遮代問之③。皂衫人於佩囊中檢牒審顧④,男婦百餘,並無犯而張者。巫疑在他牒。皂衫人曰:“此路屬我,何得差逮。”訥不信,強巫入內城。城中新鬼、故鬼往來憧憧⑤,亦有故識⑥“菩薩至⑦!仰見
,就問,迄無知者。忽共嘩言:”雲中,有偉人,毫光徹上下,頓覺世界通明。巫賀曰:
“大郎有福哉!菩薩幾十年一入冥司⑧,拔諸苦惱⑨,今適值之。”便脁訥跪10。眾鬼囚紛紛籍籍,合掌齊誦慈悲救苦之聲,哄騰震地。菩薩以楊柳枝遍灑甘露,其細如塵。俄而霧收光斂,遂失所在。訥覺頸上沾露,斧處不複作痛。巫乃導與俱歸,望見裏門,始別而去。訥死二日,豁然竟蘇,悉述所遇,謂誠不死。母以為撰造之誣,反詬罵之。訥
①有巫走無常者:有一巫師權充勾魂鬼使。巫,巫師。無常,迷信傳說中的無常鬼,能促人死。走無常,巫師權充鬼使勾人魂魄。舊時,在人休克或精神昏迷時,巫師裝神弄鬼,說其魂魄被陰間勾去。於是他便瞑目裝死,說是到陰間查訪,待其睜開眼後,便說查訪情況如何如何。
②緬訴曩苦:追訴以往所受之苦。緬,遠。曩,往日,昔日。
③要(yāo)遮:中途攔住。語出《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要,同“腰”。
④檢牒審顧:翻檢生死簿察看。牒,簿冊。這裏指生死簿。迷信傳說,人生死是命中注定的,其死期在冥司都記錄在案,稱為“生死簿”。
⑤憧(chōnɡ)憧:往來不絕的樣子。
⑥故識:老相識,熟人。
⑦菩薩:梵語“菩提薩”的簡稱。佛教經典上常提到的菩薩有彌勒、文殊、普賢、觀世音、大勢至等,這裏指觀世音。觀世音為“西方三聖”之一,佛教稱其為大慈大悲的菩薩,說遇難眾生隻要誦念其名號,他就會“觀其音聲”,前往拯救解脫。見《法華經·普門品》。唐代為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諱,略稱“觀音”。據說觀音顯靈,常化身救眾苦難。南北朝後,中國寺廟中的觀音塑像常作女相。小說中觀音現身時,身披霞光,手拈楊柳枝和一細頸小瓶,瓶中藏有甘露;觀音以甘露救人苦惱。
⑧冥司:迷信傳說中陰曹地府。
⑨拔諸苦惱:從苦惱中超拔出來。拔,超拔,救度。苦惱,佛教認為貪、恚、愚、癡都是造成人們苦惱的禍根。見《無量壽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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脁(zuó):揪頭發。
負屈無以自伸,而摸創痕良瘥。自力起,拜父曰:
“行將穿雲入海往尋弟,如不可見,終此身勿望返也。願父猶以兒為死。”翁引空處與泣,無敢留之。
訥乃去。每於衝衢訪弟耗①,途中資斧斷絕②,丐而行。逾年,達金陵③,懸鶉百結④,傴僂道上。偶見十餘騎過,走避道側。內一人如官長,年四十已來,健卒怒馬,騰踔前後。一少年乘小駟,屢視訥。訥以其貴公子,未敢仰視。少年停鞭少駐,忽下馬,呼曰:
“非吾兄耶!”“兄何漂
訥舉首審視,誠也。握手大痛,失聲。誠亦哭曰:落以至於此?”訥言其情,誠益悲。騎者並下問故,以白官長。官命脫騎載訥⑤,連轡歸諸其家⑥,始詳詰之。初,虎銜誠去,不知何時置路側,臥途中經宿。適張別駕自都中來⑦,過之,見其貌文⑧,憐而撫之,漸蘇。言其裏居,則相去已遠,因載與俱歸。又藥敷傷處,數日始痊。別駕無長君⑨,子之。蓋適從遊矚也。誠具為兄告。言次,別駕入,訥拜謝不已。誠入內,捧帛衣出,進兄,乃置酒燕敘。別駕問“貴族在豫:,幾何丁壯?”訥曰:“無有。父少齊人,流寓於豫。”別駕曰:“仆亦齊人。貴裏何屬?”答曰“曾聞父言屬東昌:轄10”“我同鄉也!何故遷豫?”訥曰:
。驚曰:“明季清兵入境,掠前母去。父遭兵燹,蕩無家室。先賈於西道1
,往來頗稔,故止焉。”又驚問:”,俯首若疑,疾趨入
①衝衢:衝要通衢,即通向四麵八方的要道。耗:音訊。
②資斧:行旅費用,俗稱“盤纏”。語出《易·旅》。
③金陵:古地名。即今江蘇南京市。
④懸鶉百結:喻指衣服破爛。懸鶉,鵪鶉毛斑尾禿,因形容衣服短缺、破爛。唐
白行簡《李娃傳》:“裘有百結,襤褸如懸鶉。”
⑤脫騎:解下一馬。脫,解。
⑥連轡(pèi):騎馬並行。轡,馭馬的韁繩。
⑦別駕:官名。明清時期為州府的佐吏。詳見前《蓮香》“別駕”注。
⑧貌文:相貌文雅。
⑨長君:成年的公子。長,對“少”而言,年長,年歲大。
10東昌:明清府名。治所在今山東聊城市東昌府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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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ɡǔ):經商。
“君家尊何名?訥告之。別駕瞠而視①內。無何,太夫人出②。共羅拜,已,問訥曰“汝是張炳之之孫:耶?”“然。太夫人大哭,謂別駕曰:”
曰:”“此汝弟也。訥兄弟莫能解。太夫人曰:,生汝兄。
“我適汝父三年,流離北去,身屬黑固山半年③又半年固山死,汝兄補秩旗下遷此官④。今解任矣⑤。每刻刻念鄉井,遂出籍⑥,複故譜⑦。屢遣人至齊,殊無所覓耗,何知汝父西徙哉!”“汝以弟為子,折福死矣⑧!別駕曰:
乃謂別駕曰:”“曩問誠,誠未嚐言齊人,想幼稚不憶耳。”乃以齒序⑨:別駕四十有一,為長;誠十六,最少;訥二十二,則伯而仲矣。別駕得兩弟,甚歡,與同臥處,盡悉離散端由,將作歸計。太夫人恐不見容。別駕曰:
“能容則共之,否則析之。天下豈有無父之國?”於是鬻宅辦裝,刻日西發。既抵裏,訥及誠先馳報父。父自訥去,妻亦尋卒;塊然一老鰥10,形影自吊。忽見訥入,暴喜,恍恍以驚1
又睹誠,喜極不複作
①瞠(chēnɡ)而視:瞪大眼睛仔細看。瞠,瞠目,瞪大眼睛,表示驚異。
②太夫人:猶老夫人。依漢代製度,隻有列侯之母可稱太夫人,後成為官紳之母
的通稱。
③黑固山:姓黑的滿人。固山,滿語,即“八旗”的“旗”。八旗初為滿族統治者建
立的軍事、行政和生產統一的製度;清初凡滿族成員都被編入八旗,平時生
產,戰時出征,後演變為兵籍編製。清代對編入八旗的人稱旗人,漢人稱滿人
一般也稱旗人。旗的最高首領稱“固山額真”,後改稱都統。
④補秩旗下:以旗籍補缺為官。秩,官職。旗下,這裏指旗籍。
⑤解任:解職,免職。解,免。
⑥出籍:出旗籍,即脫離旗籍,恢複漢人身份。
⑦複故譜:返歸原來的宗族,即認祖歸宗。複,返還。譜,指家譜。
⑧折福死矣:舊時認為自作罪孽或非分享有某種好處,就會使你本應享受的福
壽受損,叫折福或折壽。這裏指以弟為子造成的罪過令其折福。死,口語,凡
事至極都說“死”。
⑨以齒序:按照年齡排定長幼次序。齒,年齒,年歲。
10塊然:孤獨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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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形容事出意外、信疑參半的樣子。語本《老子》十四章“是謂惚恍”河上
公注。
言,潸潸以涕①。又告以別駕母子至,翁輟泣愕然,不能喜,亦不能悲,蚩蚩以立②。未幾,別駕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既見婢媼廝卒,內外盈塞,坐立不知所為。誠不見母,問之,方知已死,號嘶氣絕,食頃始蘇。別駕出資,建樓閣;延師教兩弟;馬騰於廄,人喧於室,居然大家矣。
異史氏曰:
“餘聽此事至終,涕凡數墮。十餘歲童子,斧薪助兄,慨然曰‘王覽固再見乎:③!’於是一墮。至虎銜誠去,不禁狂呼曰‘天道憒憒如此:④!’於是一墮。及兄弟猝遇,則喜而亦墮;轉增一兄,又益一悲,則為別駕墮。一門團⑤,驚出不意,喜出不意,無從之涕,則為翁墮也。不知後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⑥?”
①潸(shān)潸:淚流不斷的樣子。
②蚩蚩:傻呆呆的樣子。
③王覽固再見乎:像王覽那樣的人物竟然又出現了嗎。《晉書·王祥傳》載,王覽為王祥的異母弟。王祥性至孝,十分孝順父母,卻遭繼母的百般虐待。王覽對生母的行為很不滿,屢屢勸阻。王祥挨打時,他用身體遮擋;母親想藥死王祥時,他就先嚐飯菜,終於使王祥得以保全,王覽也因此而出名。這裏是以王覽比張誠。固,乃。見,同“現”。
④憒憒:糊塗。
⑤團(luán):團聚。
⑥某:第一人稱代詞,我。
紅玉
廣平馮翁有一子①,字相如,父子俱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鯁②,而家屢空③。數年間,媼與子婦又相繼逝,井臼自操之④。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見東鄰女自牆上來窺。視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來亦不去。固請之,乃梯而過,遂共寢處。問其姓名,曰“妾鄰女紅玉也。:”生大愛悅,與訂永好。女諾之。夜夜往來,約半年許。翁夜起,聞子舍笑語,窺之,見女。怒,喚出,罵曰“畜產:所為何事!如此落寞⑤,尚不刻苦,乃學浮蕩耶?人知之,喪汝德;人不知,促汝壽!”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閨: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發,當不僅貽寒舍羞⑥!”罵已,憤然歸寢。女流涕曰“親庭罪責:⑦,良足愧辱!我二人緣分盡矣!”
①廣平:府、縣名,府治廣平。今屬河北省。
②方鯁:方正鯁直。鯁,通“鎛”,剛直。
③屢空(kònɡ):屢屢匱乏。是說經常處於窮困之中,衣食不濟。《論語·先進》:“回也其庶乎,屢空。”屢,猶“每”,常常。空,匱乏。
④井臼:汲水,舂米,喻指家務。
⑤落寞:也作“落莫”,冷落寂寞。這裏指因窮困而為親友疏遠的境況。
⑥貽寒舍羞:使我家丟臉的意思。貽,遺留,留給。寒舍,謙指自己家居住處。
⑦親庭:指父親訓誡。親,父親。庭,庭訓。《論語·季氏》載,孔子站在庭中,其子伯鯉恭敬地從他麵前走過,他教導伯鯉學詩、學禮。後來就稱父親的教訓為“庭訓”。
生曰:。卿如有情,尚當含垢為好。女言辭決絕,
“父在不得自專①”生乃灑涕②。女止之曰:“妾與君無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牆鑽隙③,何能白首?此處有一佳耦,可聘也。告以貧。女曰:
”“來宵相俟,妾為君謀之。”“去此六
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兩贈生。曰:十裏,有吳村衛氏,年十八矣,高其價,故未售也。君重啖之④,必合諧允。”言已,別去。
生乘間語父,欲往相之,而隱饋金不敢告。翁自度無資,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試可乃已:⑤。”翁頷之⑥。生遂假仆馬,詣衛氏。衛故田舍翁,生呼出,引與間語⑦。衛知生望族⑧,又見儀采軒豁⑨,心許之,而慮其靳於資10。生聽其詞意吞吐,會其旨,傾囊陳幾上。衛乃喜,浼鄰生居間,書紅箋而盟焉1
。生入拜媼。居室翨側12,女依母自幛。微睨之,雖荊布之飾13,而神情光豔,心竊喜。衛借舍款婿,便言“公子無須親迎。待少作衣妝:,即合舁送去14。”
①自專:自作主張。封建時代,依照封建宗法,兒子要惟父命是聽,不得擅作主
張。
②灑涕:落淚。
③逾牆鑽隙:越牆相從,鑿壁相窺,指男女私相結合。《孟子·滕文公下》:“不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
④重啖之:以重金誘使同意。啖,以利誘人。
⑤試可乃已:試試不行再作罷。語出《尚書·堯典》。《史記》作“試不可用而
已”。
⑥頷之:點頭同意。
⑦間語:私語。這裏是與其個別交談的意思。
⑧望族:有聲望的大族。
⑨儀采軒豁:儀態高雅的意思。儀采,儀容風采。軒豁,軒昂豁達。
10靳於資:不舍得花錢的意思。靳,吝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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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紅箋而盟:以紅箋書寫柬帖,訂立婚約。
12翨側(bízè):小而狹窄。翨,同“逼”,窄小。側,同“仄”,狹窄。
13荊布:荊釵布裙,貧家婦女的裝束。參見前《青鳳》“老荊”注。
14即合舁(yú)送去:就當用轎送過去。合,當。舁,抬,這裏指用轎抬。
生與期而歸。詭告翁,言衛愛清門①,不責資②。翁亦喜。至日,衛果送女至。女勤儉,有順德③,琴瑟甚篤④。逾二年,舉一男,名福兒。會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紳宋氏。宋官禦史⑤,坐行賕免⑥,居林下⑦,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歸,見女豔之,問村人,知為生配。料馮貧士,誘以重賂,冀可搖,使家人風示之⑧。生驟聞,怒形於色;既思勢不敵,斂怒為笑,歸告翁。翁大怒,奔出,對其家人,指天畫地,詬罵萬端。家人鼠竄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數人入生家,毆翁及子,洶若沸鼎。女聞之,棄兒於床,披發號救。群篡舁之⑨,哄然便去。父子傷殘,吟呻在地,兒呱呱啼室中。鄰人共憐之,扶之榻上。經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嘔血尋斃。生大哭,抱子興詞10,上至督撫1
,訟幾遍,卒不得直12。後聞婦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13,無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殺宋,而慮其扈從繁14,兒又罔托。日夜哀思,雙睫為不交。
①清門:寒素之家。清,清白。古時指不從事低賤職業的人家為清白人家。
②不責資:不責求金錢。責,苛求。
③順德:順從的品德。指孝順父母、順從丈夫,這被封建時代認為是婦女最好的
道德表現。
④琴瑟甚篤:喻指夫婦關係和諧感情深厚。《詩經·小雅·常棣》:“妻子好合,
如鼓琴瑟。”
⑤禦史:官名。明清都察院設都禦史、副都禦史、監察禦史。負責巡按府縣、糾
彈官吏及向朝廷提出建議。
⑥坐行賕(qiú)免:因行賄罪被免職。坐,獲罪。賕,賄賂。
⑦居林下:住在鄉下。古時稱官員解任回裏為退歸林下。林,郊野。
⑧風(fěnɡ)示:即“諷示”。風,通“諷”,微言示意。不正麵說,通過暗示來表達自
己的意思。
⑨篡舁之:硬搶並扛抬著她。篡,搶奪。
10興詞:起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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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撫:總督和巡撫,清代省一級最高長官。督,指總督。地方軍政長官,管轄
一省或二、三省的軍民要政。巡撫為省級地方政府長官,地位略次於總督。
12卒不得直:最終也沒有得到伸雪。卒,終。直,伸雪。
13冤塞胸吭(hánɡ):冤氣使他心中憋屈,堵得慌。塞,堵塞,充滿。胸,內心。
吭,咽喉。
14扈從:即“護從”,隨從人員。扈,通“護”。
忽一丈夫吊諸其室①,虯髯闊頷②,曾與無素③。挽坐,欲問邦族④。客遽曰:”
“君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而忘報乎?生疑為宋人之偵,姑偽應之。客怒眥欲裂⑤,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齒之傖⑥!”生察其異,跪而挽之,曰“誠恐宋人:我⑦。今實布腹心:仆之臥薪嚐膽者⑧,固有日矣。但憐此褓中物,恐墜宗祧⑨。君義士,能為我杵臼否10?客曰:
”“此婦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諸人者,請自任之;所欲自任者,願得而代庖焉1
。”生聞,崩角在地12。客不顧而出13“不濟14
。生追問姓字,曰:,不任受怨;濟,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懼禍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門俱寢,
①吊:慰問。
②虯(qiú)髯闊頷:蜷曲的絡腮胡,寬寬的下巴。
③曾與無素:與其素無往來。曾,語氣詞。
④邦族:家鄉宗族。
⑤怒眥欲裂:氣得眼睛像要爆裂,形容憤怒的樣子。眥,眼眶。
⑥不足齒之傖:不值得與他稱兄道弟的傖夫。齒,以年齡為序定長幼。傖,即
“傖夫”,鄙賤粗俗之輩,古時罵人的話。
⑦(tiǎn):試探,引誘。
⑧臥薪嚐膽:睡臥草中,時嚐苦膽,喻指刻苦自勵,不敢安居。用《史記·勾踐世
家》勾踐為雪亡國之恥而“置膽於座,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嚐膽”的故事。
⑨墜宗祧:失去宗廟的香火,即失去後嗣。墜,失。宗祧,即宗廟。祧,遠祖之
廟。古人認為生育子孫,為延續祖宗血脈,有祭祖之人。
10為我杵臼:意思是代我保護孤兒。《史記·趙世家》載,春秋時期,晉國權臣屠
岸賈(ɡǔ)要誅滅執政的趙氏家族,為保護趙朔的遺腹子武,趙氏門客公孫杵
臼與程嬰議定,杵臼抱著程嬰剛出生的兒子逃匿,程嬰則假裝揭發,領晉軍搜
捕,杵臼與程子被殺,程嬰則保護著趙氏孤兒藏匿山中。後趙武攻滅屠岸賈,
延續了趙氏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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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庖(páo):代替廚師做飯,喻指越職行事。《莊子·逍遙遊》:“庖人雖不治
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12崩角:即俗所謂“叩響頭”。額角觸地叩頭,聲響像山陵倒塌一樣。崩,迅速倒
下,如山體崩塌。角,額頭。《孟子·盡心下》:“若崩厥角稽首。”
13不顧:不回頭。
14不濟:不成功。濟,成,成功。
有人越重垣入,殺禦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狀告官。官
大駭。宋執謂相如①,於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於是情益真。
宋仆同官役諸處冥搜。夜至南山,聞兒啼,蹤得之,係縲而行。兒啼愈嗔,群奪兒拋棄之,生冤憤欲絕。見邑令,問“何殺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晝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殺人?”令曰:“不殺人,何逃乎?”生詞窮,不能置辯。乃收諸獄。生泣曰“我死:
無足惜,孤兒何罪?”“汝殺人子多矣,殺汝子,何怨?生既褫
令曰:”
革②,屢受梏慘,卒無詞,令是夜方臥,聞有物擊床,震震有聲,大懼
而號。舉家驚起,集而燭之③,一短刀,利如霜④,剁床入木者寸
餘,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喪失。荷戈遍索,竟無蹤跡。心竊餒,
又以宋人死,無可畏懼,乃詳諸憲⑤,代生解免,竟釋生。
生歸,甕無升鬥,孤影對四壁。幸鄰人憐饋食飲,苟且自度。
念大仇已報,則囅然喜;思慘酷之禍,幾於滅門,則淚潸潸墮;及思
半生貧徹骨,宗支不續,則於無人處大哭失聲,不複能自禁。如此
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還衛氏之骨。及葬而歸,悲怛欲
死,輾轉空床,竟無生路。忽有款門者⑥,凝神寂聽,聞一人在門
外,噥噥與小兒語。生急起窺覘,似一女子。扉初啟,便問“大冤:
昭雪,可幸無恙!”其聲稔熟,而倉卒不能追憶。燭之,則紅玉也。
挽一小兒,嬉笑跨下。生不暇問,抱女嗚哭,女亦慘然。既而推兒
曰“汝忘爾父耶:?”兒牽女衣,目灼灼視生。細審之,福兒也。大
驚,泣問:”“實告君:昔言鄰女者,妄也。妾實狐。“兒那得來?女曰:
①執:執意,堅持。
②褫(chǐ)革:奪去生員的衣衿頂戴,即被除名。明清時生員有表示其身份的衣衿頂戴,可不受刑辱,除名之後即可行刑。
③集而燭之:群集用燈一照。燭,照。
④(xiān)利如霜:銳利的鋒刃像霜雪一樣耀眼。,銳利。
⑤詳諸憲:把案情呈報上級。詳,舊時公文之一,下級官員向上級陳報請示時所用。憲,上級官長。
⑥款門:叩門,敲門。
適宵行,見兒啼穀口,抱養於秦①。聞大難既息,故攜來與君團聚耳。”生揮涕拜謝,兒在女懷,如依其母,竟不複能識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問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頭,涕不能仰。女笑曰“妾逛君耳。今家道新創:,非夙興夜寐不可②。”乃剪莽擁鋆③,類男子操作。生憂貧乏,不自給。女曰:“但請下帷讀④,勿問盈歉,或當不殍餓死。”遂出金治織具,租田數十畝,雇傭耕作。荷誅茅⑤,牽蘿補屋⑥,日以為常。裏黨聞婦賢⑦,益樂資助之。約半年,人煙騰茂,類素封家⑧。生曰:
“灰燼之餘,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詰之,答曰“試期已迫:,巾服尚未複也⑨。”女笑曰:0,已複名在案。若待君言,誤之已
“妾前以四金寄廣文1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領鄉薦1
。時年三十六,腴田連阡,夏屋渠渠矣12。女嫋娜如隨風欲飄去,而操作過農家婦。雖嚴冬自苦,而手膩如脂。自言二十八歲,人視之,常若二十許人。異史氏曰:3。非特人俠,狐
“其子賢,其父德,故其報之也俠1亦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①,豎人毛發②,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許哉?使蘇子美讀之,必浮白曰:‘惜乎擊之不中③’!”
①秦:指今陝西省。陝西古為秦地,因簡稱秦。
②夙興夜寐:早起晚睡,指勤苦持家。《詩經·衛風·氓》:“夙興夜寐,靡有朝
矣。”
③剪莽擁鋆(huì):剪除雜草,持帚掃地。莽,草。鋆,掃帚。
④下帷讀:閉門苦讀的意思。下帷,放下帷幕。語出《史記·儒林·董仲舒列
傳》。後稱深居讀書,不聞外事為“下帷”。
⑤荷(chán)誅茅:扛著鋤具,鏟除茅草。,鐵製掘土工具。
⑥牽蘿補屋:牽拉鬆蘿以補茅屋。牽,引,拉著。蘿,鬆蘿,一名女蘿,懸垂樹上,
通體絲狀。唐杜甫《佳人》:“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
⑦裏黨:鄉鄰。黨,古代地方基層組織。五家為鄰,五鄰為裏,一萬二千五百家
為鄉,五百家為黨。
⑧素封:指未曾出仕而其富有可比封爵的人家。封,指有封爵的人。
⑨巾服:即頂戴衣衿。
10廣文:指學官。唐天寶年間在國子監增開廣文館,設博士、助教等職,領國子
生中修進士課業的人。明清時期泛指儒學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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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鄉薦:中舉人。
12夏屋渠渠:大屋深闊。語出《詩經·秦風·權輿》。夏,大。渠渠,深廣。
13俠:舊時指抱打不平、見義勇為的人。
①悠悠:荒謬。
②豎人毛發:使人毛發直立,即令人發指。
③蘇子美:即宋代文學家蘇舜欽,字子美。宋·龔明之《中吳記聞》載,子美讀《漢書·張良傳》,讀到張良與刺客狙擊秦始皇,誤中副車,“遽撫案曰:
‘惜乎擊之不中!’遂引一大白。”
連瑣
楊於畏,移居泗水之濱①。齋臨曠野,牆外多古墓,夜聞白楊蕭蕭,聲如濤湧。夜闌秉燭,方複淒斷②。忽牆外有人吟曰:
“玄夜淒風卻倒吹,流螢惹草複沾幃③。”反複吟誦,其聲哀楚④。聽之,細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視牆外,並無人跡。惟有紫帶一條,遺荊棘中;拾歸,置諸窗上。向夜二更許⑤,又吟如昨。楊移杌登望⑥,吟頓輟。悟其為鬼,然心向慕之。
次夜,伏伺牆頭。一更向盡,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⑦,手扶小樹,低首哀吟。楊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沒。楊由是伺諸牆下,聽其吟畢,乃隔壁而續之曰“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⑧。”
①泗水:又叫泗河,源於山東泗水縣東陪尾山,因四源並發,合為一水,故名。
②淒斷:淒絕;心境非常淒涼。
③“玄夜”二句:意思是在這漆黑夜間,略帶寒意的秋風陣陣襲來,流光一樣的螢火,剛在草間盤旋又飛落到窗前。玄夜,黑夜。淒風,涼風,即秋風。卻倒,吹來吹去。惹、沾,都是隨處留戀的意思。幃,窗帷。
④哀楚:哀怨淒苦。
⑤向夜:進入夜晚。向,趨向。
⑥杌(wù):坐具,北方俗稱“杌子”。
⑦珊珊:本來形容女子行步環佩相摩的響聲,這裏意同“姍姍”,緩步而行的樣子。
⑧“幽情”二句:意思是身著單薄的衣衫,徘徊在寒月之下,有誰能體味我的隱情和內心的淒苦?幽情,隱秘的情懷。苦緒,淒苦的心情。翠袖,碧色衣袖,代指女子衣衫。唐·杜甫《佳人》:”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久之,寂然。楊乃入室。方坐,忽見麗者自外來,斂衽曰①:
“君子固風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楊喜,拉坐。瘦怯凝寒②,若不勝衣③,問“何居裏:,久寄此間?”答曰:“妾隴西人④,隨父流寓⑤。十七暴疾殂謝⑥,今二十餘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鶩⑦。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屬⑧;蒙君代續,歡生泉壤。”楊欲與歡,蹙然曰⑨:0,不比生人,如有幽歡,促人壽數。妾不忍禍君子
“夜台朽骨1也。”楊乃止。戲以手探胸,則雞頭之肉1
,依然處子。又欲視其裙下雙鉤12。女俯首笑曰:3!楊把玩之,則見月色錦
“狂生太羅唕矣1”襪,約彩線一縷。更視其一,則紫帶係之。問:”“昨
“何不俱帶?曰:宵畏君而避,不知遺落何所。”“為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
楊曰:”女。女驚問何來,因以實告。女乃去線束帶。既翻案上書,忽見《連昌宮詞》14,慨然曰:”
“妾生時最愛讀此。今視之,殆如夢寐!與
①斂衽:斂衣而拜。詳前《蓮香》“斂衽”注。
②瘦怯凝寒:身體瘦弱,凝聚著一股寒氣。瘦怯,瘦弱。凝寒,凝聚寒氣,嚴
寒。
③若不勝衣:仿佛承受不起衣服的重量。極言其身體柔弱。
④隴西:秦、漢置郡,轄有今甘肅東南部,因為今甘肅省的別稱。清置隴西縣,屬
鞏昌府,今屬甘肅省。
⑤流寓:流落、寄居他鄉。
⑥暴疾殂(cú)謝:突然發病而亡。殂謝,死亡。
⑦孤寂如鶩:孤單寂寞,像失群的野鴨。
⑧思久不屬(zhǔ):思考很久而未能接續。屬,連綴,指把詩文連綴成篇。
⑨蹙然:皺眉的樣子。
10夜台:指墳墓。晉陸機《挽歌三首》之一:“送子長夜台,呼子子不聞。”
1
雞頭之肉:喻指女子乳頭。語出《開元天寶遺事》。雞頭,芡實(藥用植物)的
別名。
12雙鉤:喻指女子雙足。舊時女子纏足,尖而且小,拱彎如鉤。
13羅唕:本作“唕”。語多嘈雜,這裏引申為嗦,含有騷擾的意思。
14《連昌宮詞》:唐·元稹所作新樂府詩,為敘事詩的名篇。詩通過連昌宮邊老
人的見聞和經曆,由連昌宮的興衰聯及唐王朝的盛衰,寄托了作者對清明政
治的向往。連昌宮,唐代行宮,故址在河南洛陽附近的宜陽縣。
談詩文,慧黠可愛。剪燭西窗①,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聞微吟,少頃即至。輒囑曰“君秘勿宣。妾少膽怯:,恐有惡客見侵。”楊諾之。兩人歡同魚水②,雖不至亂,而閨閣之中,誠有甚於畫眉者③。女每於燈下為楊寫書,字態端媚。又自選宮詞百首④,錄誦之。使楊治棋枰⑤,購琵琶。每夜教楊手談⑥,不則挑弄弦索⑦。作“蕉窗零雨”之曲⑧,酸人胸臆⑨;楊不忍卒聽01,則為“曉苑鶯聲”之調1
,頓覺心懷暢適。挑燈作劇12,樂輒忘曉,視窗上有曙色,則張皇遁去。
一日,薛生造訪,值楊晝寢。視其室,琵琶、棋枰俱在,知非所善。又翻書得宮詞,見字跡端好,益疑之。楊醒,薛問“戲具何:來?”“欲學之。又問詩卷,托以假諸友人。薛反複檢玩,見最後
答:”一葉細字一行雲“某月日連瑣書。:”“此是女郎小字13
笑曰:,何相欺之甚?”楊大窘,不能置詞。薛詰之益苦,楊不以告。薛卷挾①,楊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見,楊因述所囑。薛仰慕殷切;楊不得已,諾之。夜分,女至,為致意焉。女怒曰:
①剪燭西窗:夜深燈前,夫妻對語。語本唐·李商隱《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
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②魚水:魚水相得,喻指夫婦親密之情。《管子·小問》載,齊桓公使管仲去請寧
戚,寧戚回答說:“浩浩乎!”管仲不明白什麼意思,他的侍婢說:“詩有之:‘浩
浩者水,育育者魚,未有室家,而安召我居?’寧子其欲室乎?”“欲室”就是想要
成家。後遂以魚水喻指夫妻和美。
③有甚於畫眉:有比張敞畫眉還要親密的夫妻關係。漢京兆尹張敞夫妻關係親
密,他親自為妻子畫眉,有的人認為他這是無威儀的表現,上奏宣帝。宣帝召
見,問及此事,張敞說:“臣聞閨房之內,夫婦之私,有過於畫眉者。”
④宮詞:以宮廷生活為題材的詩歌。
⑤棋枰:圍棋棋盤。
⑥手談:指下圍棋。《世說新語·巧藝》:“王中郎(坦之)以圍棋是坐隱,支公
(遁)以圍棋為手談。”
⑦挑弄弦索:彈奏弦樂器如琴瑟琵琶之類。
⑧“蕉窗零雨”之曲:取隔窗聆聽雨打芭蕉給人的感受所度之曲。零雨,零星雨
點。零雨滴落蕉葉,給人以淒寂、冷清之感。
⑨酸人胸臆:令人心酸。酸,悲傷。
10卒聽:聽到終了。卒,終。
1
為“曉苑鶯聲”之調:彈奏出如同清晨花園中黃鶯婉轉鳴囀的曲調。
12作劇:做遊戲。
13小字:乳名,俗稱“小名”。
“所言伊何②?乃已喋喋向人③!”“與君緣盡矣!楊百詞慰解,終不歡,
楊以實情自白。女曰:”起而別去,曰“妾暫避之。:”明日,薛來,楊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與窗友二人來④,淹留不去,故撓之⑤,恒終夜嘩,大為楊生白眼⑥,而無如何。眾見數夜杳然,浸有去誌⑦,喧囂漸息。忽聞吟聲,共聽之,淒婉欲絕。薛方傾耳神注,內一武生王某⑧,掇巨石投之,大呼曰:,使人悶損1!”吟
“作態不見客,那得好句?嗚嗚惻惻⑨0頓止。眾甚怨之,楊恚憤見於詞色。次日,始共引去1
。楊獨宿空齋,冀女複來,而殊無影跡。逾二日,女忽至,泣曰:
“君致惡賓,幾嚇煞妾!”“妾固謂緣分盡也,從此別矣。
楊謝過不遑。女遽出,曰:”挽之已渺。由是月餘,更不複至。楊思之,形銷骨立,莫可追挽。一夕,方獨酌,忽女子搴幃入。楊喜極,曰“卿見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問之,欲言複忍,曰:
“負氣去,又急而求人,難免愧恧12。楊再三研詰,乃曰:3,逼充媵妾。
”“不知何處來一齷齪隸1顧念清白裔①,豈屈身輿台之鬼②?然一線弱質,烏能抗拒?君如齒妾在琴瑟之數③,必不聽自為生活④。”楊大怒,憤將致死⑤,但慮人鬼殊途,不能為力。女曰“來夜早眠:,妾邀君夢中耳。”於是複共傾談,坐以達曙。女臨去,囑勿晝眠,留待夜約。楊諾之,因於午後薄飲⑥,乘醺登榻,蒙衣偃臥。忽見女來,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闔門語,聞有人石撾門⑦“仇人至矣!楊啟戶
①卷挾:以卷走相要挾。
②所言伊何:對你是怎麼說的?伊,語助詞。
③喋喋向人:對人多嘴多舌。喋喋,多言的樣子。
④窗友:同窗友人。
⑤故撓之:故意擾亂他們。
⑥白眼:用白眼球看人,是冷淡、厭惡的表示。《晉書·阮籍傳》載,阮籍能為青
白眼,對其厭惡的虛偽的禮法之士,“以白眼對之”;見到誌趣相投的人,“乃見
青眼”。
⑦浸:漸。
⑧武生:武生員。清代科考設有武科,以武藝出身的生員為武生員。
⑨嗚嗚惻惻:聲調曼長而情意悲切。嗚嗚,聲調曼長。惻惻,淒涼、悲傷。
10悶損:猶悶煞,煩悶死人。損,猶煞。
1
引去:退出離去。下文“引手去”的“引”,是“拉”、“牽”的意思。
12愧恧(nǜ):慚愧。
13齷齪隸:下賤衙役。齷齪,卑汙。
。女驚曰:”驟出,見一人赤帽青衣⑧,蝟毛繞喙⑨。怒咄之。隸橫目相仇,言詞凶謾10。楊大怒,奔之。隸捉石以投,驟如急雨,中楊腕,不能握刃。方危急所1
,遙見一人,腰矢野射12。審視之,王生也。大號乞救。王生張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13。楊喜感謝。王問故,具告之。王自喜前罪可贖,遂與共入女室。女戰惕羞縮,遙立不作一語。案上有小刀,長僅尺餘,而裝以金玉;出諸匣,光芒鑒影。王歎讚不釋手。與楊略話,見女慚懼可憐,乃出,分手去。楊亦自歸,越牆而仆,於是驚寤,聽村雞已亂鳴矣。覺腕中痛甚;曉而視之,則皮肉赤腫。停時14,王生來,便言夜夢之奇。楊曰:
①清白裔:清白人家的後代。清白,清白人家。舊指不從事卑賤職業的人家。
②輿台:輿和台,古代奴隸的兩個等級。《左傳·昭公七年》: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③齒妾在琴瑟之數:意即把我看做你的妻子。
④必不聽自為生活:必定不回聽任我自謀生路。生活,猶生存。
⑧赤帽青衣:清初官府衙役的裝束。
⑨蝟毛繞喙:刺蝟毛般的胡須環繞著嘴的四周。蝟毛,胡須硬而直豎,如同刺蝟毛。
⑤致死:效死,拚命。
⑥薄飲:稍喝一點酒。薄,少。
⑦(nuò)石撾門:拿石頭砸門。,握持。撾,擊。
1
0
凶謾:凶惡傲慢。謾,同“慢”,傲慢。1
方危急所:正當危急之時。所,語尾,其詞義不確定,這裏指時間。1
2
腰矢野射:腰掛弓箭,在野外射獵。1
3
殪(yì):死。1
4
停時:停午時分,即正午。停,也作“亭”。
“未夢射否?”王怪其先知。楊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憶夢中顏色,恨不真見;自幸有功於女,複請先容①。夜間,女來稱謝。楊歸功王生,遂達誠懇。女曰“將伯之助:②,義不敢忘,然彼赳赳③,妾實畏之。”“彼愛妾佩刀,刀實妾父出使粵中④
既而曰:,百金購之。妾愛而有之,纏以金絲,瓣以明珠。大人憐妾夭亡,用以殉葬。今願割愛相贈,見刀如見妾也。”次日,楊致此意。王大悅。至夜,女果攜刀來,曰“囑伊珍重:,此非中華物也。”由是往來如初。
積數月,忽於燈下笑而向楊,似有所語,麵紅而止者三。生抱問之。答曰:,白骨頓有生意。
“久蒙眷愛,妾受生人氣,日食煙火⑤但須生人精血,可以複活。”楊笑曰“卿自不肯:,豈我故惜之?”女雲:,然藥之可愈。遂與為歡。既而
“交接後,君必有念餘日大病⑥”著衣起,又曰“尚須生血一點:,能拚痛以相愛乎?”楊取利刃刺臂出血;女臥榻上,便滴臍中。乃起曰“妾不來矣。君記取百日之期:,視妾墳前,有青鳥鳴於樹頭,即速發塚。”楊謹受教。出門又囑曰:
“慎記勿忘,遲速皆不可!”乃去。越十餘日,楊果病,腹脹欲死。醫師投藥,下惡物如泥,浹辰而愈⑦。計至百日,使家人荷鍤以待⑧。日既夕,果見青鳥雙鳴。楊喜曰:”,見棺木已
“可矣!乃斬荊發壙⑨
①先容:原意是先加修飾的意思,引申為介紹推薦時為之稱譽。這裏是事先介紹的意思。漢·鄒陽《獄中上梁王書》:“輪離奇,而為萬乘器者,何則?以左右先為之容也。”
②將伯之助:請長者幫助的意思,對別人幫助的客氣話。將,請。伯,長。《詩經
·小雅·正月》:”
“載輸爾載,將伯助予。
③赳赳:勇武的樣子。《詩經·周南·兔“赳赳武夫,公侯幹城。
》:”
④粵中:古稱今廣東、廣西為粵地,見《漢書·地理誌》。廣東省別稱粵。
⑤煙火:煙火食,指人間熟食。
⑥念餘日:二十餘日。念,“廿”。
“廿”的讀音,數字二十省作
⑦浹辰:十二天。浹,周匝。辰,日。古以天幹地支紀時,自子至亥為十二辰。
⑧插:也作“鍤”、“絃”,掘土的工具,即鐵鍬。
⑨發壙(kuànɡ):打開墓穴。
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溫。蒙衣舁歸置暖處,氣咻咻然①,細於屬絲②。漸進湯③,半夜而蘇。每謂楊曰“二十餘年:,如一夢耳。”
①氣咻(xū)咻然:氣息緩緩而出的樣子。
②細於屬絲:像絲一樣微弱。細,微。屬,連。
③湯(yǐ):米湯。,稀粥。
夜叉國
交州徐姓①,泛海為賈。忽被大風吹去。開眼至一處,深山蒼莽。冀有居人,遂纜船而登,負糗臘焉②。
方入,見兩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內隱有人聲。至洞外,佇足一窺,中有夜叉二③,牙森列戟④,目閃雙燈,爪劈生鹿而食。驚散魂魄,急欲奔下,則夜叉已顧見之,輟食執入。二物相語⑤,如鳥獸鳴,爭裂徐衣,似欲啖豼⑥。徐大懼,取橐中糗郷⑦,並牛脯進之。
①交州:古地名。漢武帝置交趾刺史部,東漢改置交州刺史部,轄有今我國廣東省、廣西壯族自治區及越南北部,治所在廣信(今廣西梧州市),不久移至番禺(今廣東廣州市),三國吳分置交、廣二州,交州治龍編(今越南河內市),轄境屢有變化,至唐代限於今河內附近一帶。
②糗臘(qiǔxī):幹糧和幹肉。糗,炒熟的米麥搗成的細粉。
③夜叉:梵語音譯,也作“藥叉”、“夜乞叉”等;意譯為“能啖鬼”、
“捷疾鬼”等。印度神話中一種半神的小神靈,佛教中作為北天王毗沙門的眷屬,列為天龍八部之一。在文學作品中,或以為凶暴醜惡,或取勇健之義。《法華玄寶二》:
“夜叉,此雲勇健,飛騰空中,攝地行類諸羅刹也。羅刹雲暴惡,亦雲可畏。彼皆訛音。梵語正雲藥叉羅刹婆。”民間常把撥剌凶悍的女子稱為“母夜叉”,含有貶義。文末說“家家床頭有個夜叉在”,是戲稱厲害老婆為夜叉。
④牙森列戟:牙齒並立如同擺列的長戟。森,峙立。戟,古代武器,旁出兩刃。這裏喻指夜叉的牙齒外突而尖利。
⑤二物:指二夜叉。
⑥啖豼:咬吃。豼,同“啖”。
⑦糗郷(bèi):幹糧。郷,義同“糗”。
分啖甚美。複翻徐橐①,徐搖手以示其無。夜叉怒,又執之。徐哀之曰:,可烹飪。夜叉不解其語,仍怒。徐
“釋我。我舟中有釜甑②”再與手語③,夜叉似微解。從至舟,取具入洞,束薪燃火,煮其殘鹿,熟而獻之。二物啖之喜。夜以巨石杜門④,似恐徐遁。徐曲體遙臥⑤,深懼不免。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頃,攜一鹿來付徐。徐剝革,於深洞處流水,汲煮數釜。俄有數夜叉至,群集吞啖訖,共指釜,似嫌其小。過三四日,一夜叉負一大釜來,似人所常用者。於是群夜叉各致狼麋⑥。既熟,呼徐同啖。居數日,夜叉漸與徐熟,出亦不施禁錮,聚處如家人。徐漸能察聲知意,輒效其音,為夜叉語。夜叉益悅,攜一雌來妻徐。徐初畏懼莫敢伸;雌自開其股就徐,徐乃與交,雌大歡悅。每留肉餌徐,若琴瑟之好⑦。
一日,諸夜叉早起,項下各掛明珠一串⑧,更番出門⑨,若伺貴客狀。命徐多煮肉。徐以問雌,雌雲“此天壽節:01。”雌出,謂眾夜叉曰:。眾各摘其五,並付雌。雌又自解十枚,共
“徐郎無骨突子1
”得五十之數,以野苧為繩12,穿掛徐項。徐視之,一珠可直百十金①。俄頃俱出。徐煮肉畢,雌來邀去,雲:”
①橐:盛東西的布袋。
②釜甑(zènɡ):古代炊具。釜,鍋。甑,蒸米飯的瓦製器具。
③手語:用手勢表示所說的意思。
④杜門:這裏是用石頭把門堵上的意思。杜,堵塞。
⑤曲體遙臥:蜷曲著身體,睡在遠處。曲,蜷曲。形容畏懼的樣子。
⑥各致狼麋:分別送來狼和麋鹿。致,送。
⑦若琴瑟之好:就像夫妻那樣和諧相處。琴瑟,喻指夫婦。詳前《紅玉》“琴瑟甚
都”注。
⑧明珠:夜明珠,也叫夜光珠,非常名貴,傳說出自南海。
⑨更番:輪番,輪替。
10天壽節:金、元時以皇帝的生日為天壽節,這裏指夜叉王的生日。
1
骨突子:即骨朵子。宋代皇帝儀仗中衛士所執,將鐵或木製的一蒜頭形的物
件綴於棒端,宋以前叫“金瓜”。珍珠形狀與杖頭金瓜相似,夜叉們就將所佩
珠串叫做骨突子。
12野苧(zhù):野生的苧麻。
“接天王。至一大洞,廣闊數畝。中有石,滑平如幾;四圈俱有石坐;上一坐蒙一豹革,餘皆以鹿。夜叉二三十輩,列坐滿中。少頃,大風揚塵,張皇都出。見一巨物來,亦類夜叉狀,竟奔入洞,踞坐鶚顧②。群隨入,東西列立,悉仰其首,以雙臂作十字交。大夜叉按頭點視。問:
“臥眉山眾盡於此乎③?”群哄應之。顧徐曰“此何來:?”雌以“婿”對,眾又讚其烹調。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陳幾上。大夜叉掬啖盡飽,極讚嘉美,且責常供。又顧徐雲“骨突子何短:?”眾曰:“初來未備。”物於項上摘取珠串,脫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頂,圓如彈丸。雌急接,代徐穿掛,徐亦交臂作夜叉語謝之。物乃去,躡風而行,其疾如飛。眾始享其餘食而散。
居四年餘,雌忽產,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類其母。眾夜叉皆喜其子,輒共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獨坐。忽別洞來一雌欲與徐私,徐不肯。夜叉怒,撲徐踣地上。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斷其耳。少頃,其二亦歸,解釋令去。自此雌每守徐,動息不相離。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徐輒教以人言,漸能語,啁啾之中,有人氣焉④。雖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依依有父子意。
一日,雌與一子一女出,半日不歸,而北風大作。徐惻然念故鄉,攜子至海岸,見故舟猶存,謀與同歸。子欲告母,徐止之。父子登舟,一晝夜達交。至家,妻已醮⑤。出珠二枚,售金盈兆⑥,家頗
①直:的本字。
“值”
②踞坐鶚顧:叉開兩腿,傲慢地坐在那裏;像凶猛的鶚鳥搜尋獵物那樣,四處掃視。踞坐,古人席地而坐,坐時將兩腿叉開,向前直伸,是一種傲慢的坐姿。鶚,雕一類猛禽,停則峙立四顧,目光銳利、凶狠。
③臥眉山:為杜撰的地名。據後文,臥眉為夜叉國之一。
④“啁啾(zhōujiū)”二句:呀呀學語時,就很像人了。啁啾,小鳥鳴叫聲,喻指小兒學語。有人氣,即有人味,像人。
⑤醮(jiào):改嫁。
⑥盈兆:滿一兆。兆,數量單位。十萬為億,十億為兆,即一百萬為一兆。
豐。子取名彪,十四五歲,能舉百鈞①,粗莽好鬥。交帥見而奇之②,以為千總③。值邊亂④,所向有功,十八為副將⑤。
時一商泛海,亦遭風,飄至臥眉。方登岸,見一少年,視之而驚。知為中國人,便問居裏。商以告。少年曳入幽穀一小石洞,洞外皆叢棘;且囑勿出。去移時,挾鹿肉來啖商。自言:”
“父亦交人。商問之,而知為徐,商在客中嚐識之。因曰:
“我故人也。今其子為副將。”“此中國之官名。又問:”
少年不解何名。商曰:”“何以為官?曰:
“出則輿馬,入則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諾;見者側目視,側足立⑥:此名為官。”。商曰:”
少年甚歆動⑦“既尊君在交,何久淹此?少年以情告。商勸南旋⑧。曰“餘亦常作是念。但母非中國人:,言貌殊異;且同類覺之,必見殘害:用是輾轉⑨。”乃出曰“待北風:起,我來送汝行。煩於父兄處,寄一耗問10。”商伏洞中幾半年。時自棘中外窺,見山中輒有夜叉往還;大懼,不敢少動。一日,北風策策1
,少年忽至,引與急竄。囑曰:”
“所言勿忘卻。商應之。又以肉置幾上,商乃歸。
①能舉百鈞:能舉起一百鈞那麼重。鈞,古代重量單位,三十斤為一鈞。
②交帥:交州的軍事統帥。清代掌管一方軍政的提督及其節製下的總兵,都可
稱帥。
③千總:武官名。明始置,為京營兵將領;清在綠營兵守備之下設千總。
④值邊亂:恰逢邊防有戰事。
⑤副將:總兵之副,即副總兵,亦即下文所稱“副總”。總兵為清綠營兵高級武
官,受提督節製,掌理本鎮軍務,又稱為總鎮,所直接管轄的營兵稱鎮標。下
文“標下”,就是指在總兵節製之下。
⑥側目視,側足立:不敢正眼(抬頭)看,也不敢正麵站立(站在旁邊),以表示敬
畏。
⑦歆動:動心。因欣喜而心動。
⑧南旋:南歸。指回交州。
⑨用是輾轉:因此猶豫不決。輾轉,有所思慮而反複不安。語出《詩經·周南·
關雎》。
10耗問: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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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策:風吹落葉聲。唐·韓愈《秋懷》之一:“窗前兩好樹,眾葉光鑊鑊。秋風
一披拂,策策鳴不已。”
敬抵交①,達副總府,備述所見。彪聞而悲,欲往尋之。父慮海濤妖藪②,險惡難犯③,力阻之。彪撫膺痛哭,父不能止。乃告交帥,攜兩兵至海內。逆風阻舟,擺簸海中者半月。四望無涯,咫尺迷悶④,無從辨其南北。忽而湧波接漢⑤,乘舟傾覆,彪落海中,逐浪浮沉。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處,竟有舍宇。彪視之,一物如夜叉狀。彪乃作夜叉語。夜叉驚訊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
“臥眉我故裏也,唐突可罪!君離故道已八千裏⑥。此去為毒龍國,向臥眉非路。”乃覓舟來送彪。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裏,過一宵,已達北岸。見一少年臨流瞻望。彪知山無人類,疑是弟;近之,果弟,因執手哭。既而問母及妹,並雲健安。彪欲偕往,弟止之,倉忙便去。回謝夜叉,則已去。未幾,母妹俱至,見彪俱哭。彪告其意,母曰:”“兒在中國甚榮貴,人
“恐去為人所淩。彪曰:不敢欺。”歸計已決,苦逆風難渡。母子方徊徨間⑦,忽見布帆南動,其聲瑟瑟⑧。彪喜曰:”
“天助吾也!相繼登舟,波如箭激⑨;三日抵岸。見者皆奔。彪向三人脫分袍褲。抵家,母夜叉見翁怒罵,恨其不謀。徐謝過不遑。家人拜見家主母,無不戰栗。彪勸母學作華言,衣錦,厭粱肉10,乃大欣慰。
①敬:方言。特意,專誠。
②妖藪:妖怪聚集的地方。藪,水淺草茂而為鳥獸棲息的澤地,喻指人或物聚集的地方。
③難犯:難以接近。
④迷悶:迷失;心裏憋悶而口難出聲的昏迷狀態。《北齊書·儒林·權會傳》:
“前後二人,忽然離散。會亦不覺墮驢,因而迷悶。至明始覺,方知墮驢之處,乃是郭外才去家數裏。”
⑤湧波接漢:波浪湧起,上接霄漢。漢,銀漢,銀河。
⑥故道:原來的航道。
⑦徊徨:徘徊驚徨。
⑧瑟瑟:風聲。
⑨波如箭激:激起的波浪,急如箭射。激,急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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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粱肉:粱肉盡著吃。厭,滿足。
母女皆男兒裝,類滿製①。數月稍辨語言,弟妹亦漸白皙。弟曰豹,妹曰夜兒,俱強有力。彪恥不知書,教弟讀。豹最慧,經史一過輒了②。又不欲操儒業③;仍使挽強弩,馳怒馬④。登武進士第⑤,聘阿遊擊女⑥。夜兒以異種,無與為婚。會標下袁奪備失偶⑦,強妻之。夜兒開百石弓,百餘步射小鳥,無虛落。袁每征輒與妻俱,曆任同知將軍⑧,奇勳半出於閨門。豹三十四歲掛印⑨,母嚐從之南征,每臨巨敵,輒擐甲執銳10,為子接應,見者莫不辟易1
。詔封男爵12。豹代母疏辭13,封夫人。
異史氏曰:
“夜叉夫人,亦所罕聞,然細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頭有個夜叉在。”
①類滿製:如同滿族服製。
②一過輒了:讀一遍就能通曉。
③操儒業:指讀書求仕。
④怒馬:烈馬。
⑤登武進士第:考中武進士。自唐而後,科舉設武科,至明代中期始定武鄉試、
武會試的製度,清代相沿,其考試科目雖與文科不同,而院試、鄉試、會試、殿
試及生員、舉人、進士、狀元等名目則相同,隻加“武”字加以區別。
⑥遊擊:武官名。清代綠營兵設遊擊,職位次於參將(位次於副將),為下級武
官。
⑦守備:武官名。清代綠營兵統兵官,職位次於遊擊。
⑧同知將軍:即副將軍。同知,軍政長官的副職。
⑨掛印:指掛將軍印。
10擐(huàn)甲執銳:身穿鎧甲,手持兵器。擐,穿。銳,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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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bǐ)易:受驚而退,退避。《史記·項羽本紀》:“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
項王睼目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裏。”
12男爵:封建時代五等爵位(公、侯、伯、子、男)的最低一等。女子例無封爵,這
裏說為酬其軍功而視同男子給予封爵,為遊戲筆墨。
13疏辭:向皇帝上疏,辭去封爵。疏,奏疏,為臣下向皇帝奏事的一種文體。
羅刹海市
馬驥,字龍媒,賈人子①。美豐姿。少倜儻,喜歌舞。輒從梨園子弟②,以錦帕纏頭,美如好女③,因複有“俊人”之號。十四歲,入郡庠④,即知名。父衰老,罷賈而居。謂生曰:“數卷書,饑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兒可仍繼父賈。”馬由是稍稍權子母⑤。
從人浮海⑥,為颶風引去⑦,數晝夜至一都會。其人皆奇醜;見馬至,以為妖,群嘩而走。馬初見其狀,大懼;迨知國中之駭己也,遂反以此欺國人。遇飲食者則奔而往;人驚遁,則啜其餘。久之,入山村。其間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襤褸如丐。馬息樹下,村人不敢前,但遙望之。久之,覺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馬笑與語。
①賈(ɡǔ)人:商人。
②梨園子弟:戲曲藝人。也稱梨園弟子。《新唐書·禮樂誌》載,唐玄宗通曉音律,又酷愛法曲(道觀所奏樂曲),曾選樂工三百人,在梨園教習,並親自糾正他們的錯誤,號稱皇帝梨園弟子。宮女數百,也為梨園弟子,居宜春北院。後稱劇場為梨園,稱戲曲藝人為梨園子弟。
③好女:美女。《戰國策·秦策》:”
“以文繡千匹,好女百人,遺義渠君。
④郡庠:府學。
⑤權子母:指經商。子母相權,原指貨幣輕重相權,見《國語·周語下》。後以物之相生為子母,因指以本生息;本錢為母,子為利息。權,秤,秤量。引申為權衡。
⑥浮海:浮遊海上。指從事海上貿易。
⑦颶風:舊曆五六月間,起於熱帶海上的劇烈旋風。引:取;收斂。這裏是裹挾、攜帶的意思。下文“引與俱去”的“引”,為引導的意思。
其言雖異,亦半可解。馬遂自陳所自①。村人喜,遍告鄰裏,客非能搏噬者②。然奇醜者望望即去③,終不敢前;其來者,口鼻位置,尚皆與中國同,共羅漿酒奉馬,馬問其相駭之故,答曰:
“嚐聞祖父言:西去二萬六千裏,有中國,其人民形象率詭異④。但耳食之⑤,今始信。”“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
問其何貧。曰:極者,為上卿⑥;次任民社⑦;下焉者,亦邀貴人寵⑧,故得鼎烹以養妻子⑨。若我輩初生時,父母皆以為不祥,往往置棄之;其不忍遽棄者,皆為宗嗣耳。”問:“此名何國?”曰“大羅刹國:10。都城在北去三十裏。”馬請導往一觀。於是雞鳴而興1
,引與俱去。天明,始達都。都以黑石為牆,色如墨,樓閣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紅石。拾其殘塊磨甲上,無異丹砂。時值朝退,朝中有冠蓋出,村人指曰:
“此相國也12。”視之,雙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簾。又數騎出,曰“此大夫也:①。”以次各指其官職,率怪異②;然位漸卑,醜亦漸殺③。無何,馬歸,街衢人望見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說,市人始敢遙立。既歸,國中鹹知有異人,於是紳大夫,爭欲一廣見聞,遂令村人要馬。然每至一家,閽人輒闔戶④,丈夫女子竊竊自門隙中窺語;終一日,無敢延見者⑤。村人曰:
①自陳所自:自我陳說從哪裏來。
②能搏噬者:能搏殺吃人的人。
③望望即去:掉頭就離去。《孟子·公孫醜上》:“望望然去之,若將浼焉。”《集
注》:“望望,去而不顧之貌。浼,汙。”
④率詭異:全都奇形怪狀。率,全。詭異,怪異。
⑤耳食:喻指輕信傳聞,不加細察。《史記·六國年表序》:“學者牽於所聞,見秦
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何異。”
⑥上卿:古官名。周時天子、諸侯均置,為卿最高一級。
⑦任民社:指做地方官。民社,人民與社稷。
⑧邀:取得,獲得。
⑨鼎烹:鼎食,指食以美味。鼎為富貴人家所用的炊具。
10羅刹國:古國名。《通典·邊防·南蠻·羅刹》:“羅刹國在婆利(古國名,故地
在今印度尼西亞加裏曼丹島)之東,其人極陋,朱發黑身,獸牙鷹爪。時與林
邑(即占城,故地在今越南中南部)人作市,輒以夜,晝日則掩其麵。隋煬帝大
業三年,遣使常駿等使赤土國,至羅刹。”其中“獸牙鷹爪”,或為裝飾之物。小
說蓋據傳聞演義,非為寫實。羅刹國在我國東南,而小說則言在北,即是證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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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鳴而興:雞一叫就起床。興,起。
12相國:即宰相。
“此間一執戟郎⑥,曾為先王出使異國,所閱人多,或不以子為懼。”造郎門。郎果喜,揖為上客⑦。視其貌,如八九十歲人。目睛突出,須卷如蝟⑧。曰:
“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獨未至中華。今一百二十餘歲,又得睹上國人物,此不可不上聞於天子。然臣臥林下,十餘年不踐朝階,早旦,為君一行。”乃具飲饌,修主客禮。酒數行,出女樂十餘人,更番歌舞。貌類夜叉,皆以自錦纏頭,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詞,腔拍恢詭⑨。主人顧而樂之。問:“中國亦有此樂乎?”曰“有。:”主人請擬其聲,遂擊桌為度一曲。主人喜曰:
“異哉!聲如鳳鳴龍嘯,從未曾聞。”翼日,趨朝,薦諸國王。王忻然下詔。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狀,恐驚聖體。王乃止。郎出告馬,深為扼腕10。居久之,與主人飲而
①大夫:古諸侯國官吏設置卿、大夫、士三級,每級又分為上中下。漢以後則以
大夫作為高級官吏的通稱。下文“(縉)紳大夫”,泛指做官的人。縉紳,古
代官員插笏板(上朝奏事用)於紳帶間,因稱仕宦為官者為縉紳。
②(zhēnɡnínɡ):須發散亂的樣子。
③漸殺:逐漸差減。殺,差,減。
④閽人:守門人。闔戶:關門。
⑤延見:延請相見。
⑥執戟郎:古代宮門警衛官。秦、漢郎官有中郎、侍郎、郎中等,都執戟在各宮殿
門前輪值宿衛,故稱。
⑦揖為上客:奉為最尊貴的客人。揖,拱手為禮。這裏是禮敬的意思。
⑧須卷如蝟:胡須蜷曲著像刺蝟那樣。
⑨腔拍恢詭:腔調和節拍都很離奇。恢詭,十分離奇。宋·陸遊《草書歌》:“有
時寓意筆硯間,跌宕奔騰作恢詭。”
10扼腕:握持自己的手腕,表示惋惜。
醉,把劍起舞,以煤塗麵作張飛①。主人以為美,曰:
“請君以張飛見宰相,厚祿不難致。”馬曰“嘻:!遊戲猶可,何能易麵目圖榮顯②?”主人固強之,馬乃諾。主人設筵,邀當路者飲③,令馬繪麵以待。未幾,客至,呼馬出見客。客訝曰:”
“異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與共飲,甚歡。馬婆娑歌“弋陽曲”④,一座無不傾倒。明日交章薦馬⑤。王喜,召以旌節⑥。既見,問中國治安之道,馬委曲上陳⑦,大蒙嘉歎,賜宴離宮⑧“聞卿善雅樂,可使寡人
。酒酣,王曰:得而聞之乎?”馬即起舞,亦效白錦纏頭,作靡靡之音⑨。王大悅,即日拜下大夫。時與私宴10,恩寵殊異。久而官僚百執事頗覺其麵目之假1
所至,輒見人耳語,不甚與款洽。馬至是孤立,然不自安12。遂上疏乞休致13,不許;又告休沐14,乃給三月假。
①以煤塗麵作張飛:用煤把臉塗黑,扮作張飛的模樣。
②易麵目圖榮顯:改換自己的麵貌而謀取榮華富貴。易麵目,意即換張臉。這裏指迎合世俗喜好。易,改變。
③當路:同“當道”,居要地。喻指握有政權的人。
④婆娑:起舞的樣子。弋陽曲:為南曲腔調的一種,明清時期流行於江西弋陽一帶。弋陽曲為民間俗調,而羅刹王卻認為是“雅樂”;不惟人美醜顛倒,戲曲也是雅俗顛倒。
⑤交章:交相上奏章。
⑥召以旌節:令人持旌節前往召見他。旌節,各代形製不一,一般以竹為竿,上綴旄牛尾和五彩鳥羽,為古代皇帝特使所持有,用為出使他國,或征召官吏。以旌節召,是對待大夫的禮節。《孟子·萬章下》:“‘敢問招虞人何以?’曰:
‘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旗,大夫以旌。’”
⑦委曲:細致曲折。這裏是原原本本的意思。
⑧離宮:行宮。指都城正式宮殿之外,供其遊處的宮室。
⑨靡靡之音:聲調淫靡的俗曲。古指寫男歡女愛的民間歌曲。羅刹王令馬驥奏
雅樂,而他“作靡靡之音”以迎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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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與私宴:經常參加皇帝招待親友的宴會。私宴,以私人名義舉行的宴會。1
百執事:即百官。《尚書·盤庚下》:師長、百執事之人,尚皆隱
“嗚呼!邦伯、哉。”執事,指各部門負責具體事務的官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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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án)然:不安的樣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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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休致:請求辭官家居。1
4
休沐:休息、洗沐,指官吏例定的休息日。漢製,五日一休沐;唐製,十日一休沐。這裏指休假。
於是乘傳載金寶①,複歸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馬以金資分給舊所與交好者,歡聲雷動。村人曰:
“吾儕小人受大夫賜,明日赴海市,當求珍玩,用報大夫。”“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鮫
問:”人②,集貨珠寶;四方十二國,均來貿易。中多神人遊戲。雲霞障天,波濤間作。貴人自重,不敢犯險阻,皆以金帛付我輩,代購異珍。今其期不遠矣。”“每見海上朱鳥往來,七日,即
問所自知,曰:市。”“我顧滄海客,何
馬問行期,欲同遊矚。村人勸使自貴。馬曰:畏風濤?”
未幾,果有踵門寄資者③,遂與裝資入船。船容數十人,平底高欄。十人搖櫓,激水如箭。凡三日,遙見水雲幌漾之中,樓閣層迭,貿遷之舟④,紛集如蟻。少時,抵城下。視牆上磚,皆長與人等,敵樓高接雲漢⑤。維舟而入,見市上所陳,奇珍異寶,光明射目,多人世所無。一少年乘駿馬來,市人盡奔避,雲是“東洋三世子⑥”。世子過,目生曰:”
“此非異域人?即有前馬者來詰鄉籍。生揖道左⑦,具展邦族⑧“既蒙辱臨,緣分不淺!於是授
。世子喜曰:”生騎,請與連轡。乃出西城。方至島岸,所騎嘶躍入水。生大駭失聲。則見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宮殿,玳瑁為梁⑨,魴鱗作瓦;四壁晶明,鑒影炫目。下馬揖入。仰視龍君在上,世子啟奏:
“臣遊
①乘傳(shènɡzhuàn):古代驛站用四匹下等馬拉的車。這裏指乘坐驛站馬車,說明馬驥深得國王恩寵。
②鮫人:也作“蛟人”。傳說南海有鮫人,水居如魚,能織一種薄紗叫“鮫綃”,其眼中所掉的淚隨即凝為珍珠。見《博物誌》、《述異記》(下)等記載。
③踵門:親至其門。踵,至。
④貿遷:交易,貿易。
⑤敵樓:即城樓。建在城上,用來了望敵人,故稱。雲漢:銀河。接雲漢,接天,摩天,形容城樓之高。
⑥世子:王侯的嫡長子(嫡妻所生之長子)。
⑦道左:道旁。
⑧具展邦族:一一陳述自己的籍貫和姓氏。具,具陳,一一陳述。
⑨玳瑁為梁:以玳瑁為飾的屋梁。玳瑁,龜類動物,背甲光亮,可作裝飾品。
市廛,得中華賢士,引見大王。”。龍君乃言:
生前拜舞①“先生文學士,必能衙官屈、宋②。欲煩椽筆賦‘海市’③,幸無吝珠玉④。”生稽首受命。授以水精之硯⑤,龍鬣之毫⑥,紙光似雪,墨氣如蘭。生立成千餘言,獻殿上。龍君擊節曰⑦“先生雄才:,有光水國矣!”遂集諸龍族,宴集采霞宮。酒炙數行,龍君執爵向客曰:
“寡人所憐女,未有良匹,願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離席愧荷⑧,唯唯而已。龍君顧左右語。無何,宮女數輩,扶女郎出。佩環聲動,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實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時酒罷,雙鬟挑畫燈,導生入副宮⑨,女濃妝坐伺。珊瑚之床,飾以八寶;帳外流蘇10,綴明珠如鬥大;衾褥皆香1
。天方曙,則雛女妖鬟,奔入滿側。生起,趨出朝謝。拜為駙馬都尉①。以其賦馳傳諸海。諸海龍君,皆端員來賀②,爭折簡招駙馬飲③。生衣繡裳,駕青虯④,嗬殿而出⑤。武士數十騎,背雕弧⑥,荷白蒬⑦,晃耀填擁。馬上彈箏⑧,車中奏玉。三日間,遍曆諸海。由是“龍媒”之名,噪於四海。宮中有玉樹一株,圍可合抱;本瑩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黃色,稍細於臂;葉類碧玉,厚一錢許,細碎有濃陰。常與女嘯詠其下。花開滿樹,狀類葡⑨。每一瓣落,鏘然作響。拾視之,如赤瑙雕鏤10,光明可愛。時有異鳥來鳴,毛金碧色,尾長於身,聲等哀玉1
,惻人肺腑。生聞之,輒念想鄉土。因謂女曰:2,每一念及,涕
①拜舞:跪拜。古代朝拜儀式,三叩九拜,起伏如舞,故雲。
②衙官屈、宋:以屈原、宋玉為衙官,就是超過屈、宋的意思。《續世說》載,唐代
杜審言高自稱許,說“吾之文章合得屈、宋為衙官”。衙官,唐代刺史的屬
官。
③椽筆:如椽之筆,即大手筆,喻指文章高手。《晉書·王導傳》附《王繤傳》載,
王繤“夢人以大筆如椽與之,既覺,語人雲:‘此當有大手筆事。’俄而帝崩,哀
冊諡議,皆繤所草。”
④無吝珠玉:不要吝惜您華美的文辭。珠玉,喻文辭貴重華美。
⑤水精:即水晶。
⑥龍鬣(liè)之毫:用龍的胡須製作的毛筆。鬣,龍頷旁的小鰭。這裏指龍須,極
言筆的珍貴。
⑦擊節:猶今打拍子,表示十分讚賞。
⑧離席愧荷:站起來,很恭敬地表示感謝。愧荷,蒙受有愧,引申為感謝的意思。
《唐人說薈》載顧賘《袁氏傳》:“但告此輩,恪愧荷而已。”
⑨“雙鬟”二句:丫鬟挑著彩燈,把他領進後宮。雙鬟,古時幼女的發式,這裏指
年幼的婢女、丫鬟。副,後乘為副。副宮,即後宮。
10流蘇:用五彩絲或鳥羽做的垂纓,為車馬、樓台、帳幕的裝飾品。這裏指床帳
四角下垂的纓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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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ruǎn):既香又軟。,同“軟”。
“亡出三年,恩慈間阻1膺汗背13。卿能從我歸乎?女曰:4,不能相依。妾亦不
”“仙塵路隔1忍以魚水之愛,奪膝下之歡15。容徐謀之。”生聞之,涕不自禁。女亦歎曰:”“聞都
“此勢之不能兩全者也!明日,生自外歸。龍君曰:
①駙馬都尉:官名。漢武帝時置,掌副車(後車)之馬,為皇帝近侍。魏晉之後,
皇帝的女婿例加這一稱號,簡稱駙馬,而非實職。
②端員:專門履行某一職責的人員。端,同“專”。
③折簡:也作“折柬”,裁紙作書。
④駕青虯(qiú):駕著青虯拉的車子。虯,無角龍。
⑤嗬殿:前呼後擁。嗬,在前喝道;殿,在後隨從。
⑥雕弧:雕有文采的弓。
⑦白蒬(bànɡ):白色大棒。蒬,同“棒”。
⑧箏:古代弦樂器的一種。下文所奏的“玉”,指玉製管樂器。
⑨(zhān)葡:梔子花。
10赤瑙:紅色瑪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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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等哀玉:如同玉器鳴奏一樣哀婉動聽。哀玉,如玉發出的哀婉之聲。
12恩慈間阻:與父母隔絕不通音問。恩慈,仁慈,仁愛慈祥,指父母。
13涕膺汗背:淚下沾胸,汗流浹背。膺,胸。
14仙塵路隔:仙境與塵世不通往來。
15“妾亦”二句:我也不忍心因夫妻之愛,剝奪你孝敬父母的歡樂。魚水,喻指
夫妻。膝下,兒女對父母稱膝下,是說依依父母之前,還像未成年時一樣,
表示親愛之意。《孝經·聖治》“故親生之膝下”注:“膝下,謂孩幼之時也。
言親愛之心生於孩幼,比及年長,漸識義方,則日加尊嚴,能致敬於父母
也。”
尉有故土之思,詰旦趣裝,可乎?”“逆旅孤臣,過蒙優寵,銜
生謝曰:報之誠①,結於肺肝。容暫歸省,當圖複聚耳。”入暮,女置酒話別。生訂後會,女曰“情緣盡矣。:”生大悲。女曰“歸養雙親:,見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猶旦暮耳,何用作兒女哀泣?此後妾為君貞,君為妾義,兩地同心,即伉儷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謂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慮中饋乏人②,納婢可耳③。更有一事相囑:自奉衣裳,似有佳朕④,煩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龍宮;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為信⑤。生在羅刹國所得赤玉蓮花一對,出以授女。女曰:。女
“三年後四月八日,君當泛舟南島,還君體胤⑥”以魚革為囊,實以珠寶,授生曰“珍藏之:,數世吃著不盡也。”天微明,王設祖帳⑦,饋遺甚豐。生拜別出宮,女乘白羊車,送諸海縵⑧。生上岸下馬,女致聲珍重,回車便去,少頃便遠,海水複合,不可複見。
生乃歸。自浮海去,鹹謂其已死;及至家,家人無不詫異。幸翁媼無恙,獨妻已他適。乃悟龍女“守義”之言,蓋已先知也。父欲為生再婚,生不可,納婢焉。謹誌三年之期,泛舟島中。見兩兒坐在水麵,拍流嬉笑,不動亦不沉。近引之,兒啞然捉生臂⑨,躍入懷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細審之,一男一
①銜報之誠:感恩圖報的熱誠。銜報,銜環報恩。《後漢書·楊震傳》注引《續齊諧記》載,楊震的父親寶,年幼時救了被鴟梟咬傷的黃雀,當夜夢見一黃衣童子以四枚白環相報,並說令其子孫清白處世,位登三公,就像這四枚白環一樣。後來果然應驗。
②中饋乏人:缺乏主持家務的女人。中饋,語出《易·家人》,本指酒食,舊時婦女在家中料理飲食、籌辦祭品,叫做“主中饋”。
③納婢:納婢為妾。納,娶。舊時納妾不算娶妻,所以也不算“渝盟”。
④“自奉”二句:自從嫁給你,似有懷孕的佳兆。佳朕,佳兆,指懷孕。朕,征兆。
⑤乞一物為信:求取一件東西為信物。
⑥體胤:親生兒女。胤,後嗣。
⑦設祖帳:意思是設宴餞別。詳前《聶小倩》“祖帳”注。
⑧海縵(s
ì):海邊。縵,水邊。
⑨啞然:笑聲;笑貌。這裏是笑著的意思。
女,貌皆婉秀。額上花冠綴玉,則赤蓮在焉。背有錦囊,拆視,得書雲:。忽忽三年,紅塵永隔;盈盈一水,青鳥難
“翁姑計各無恙①通②。結想為夢,引領成勞③,茫茫藍蔚,有恨如何也!顧念奔月篰娥,且虛桂府④;投梭織女,猶悵銀河⑤。我何人斯,而能永好⑥?興思及此,輒複破涕為笑。別後兩月,竟得孿生。今已啁啾懷抱⑦,頗解言笑;覓棗抓梨,不母可活⑧。敬以還君。所貽赤玉蓮花,飾冠作信。膝頭抱兒時,猶妾在左右也。聞君克踐舊盟,意願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⑨。奩中珍物,不蓄蘭膏;鏡裏新妝,
①翁姑:公婆。
②“盈盈”二句:意思是說雖然隻有一水之隔,彼此卻音信難通。《古詩十九首》: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盈盈,水清淺的樣子。青鳥,借指使者。《漢武故事》說,七月七日,忽有青鳥飛集殿前。東方朔說,這是西王母要來。不一會,王母到,三青鳥夾侍王母兩旁。後遂借稱使者為青鳥。
③引領成勞:因殷切期盼而憂傷。引領,翹首企盼的樣子。領,脖頸。勞,憂傷。
④“顧念”二句:意思是說但想到為成仙而奔月的嫦娥,尚且在空曠的桂府獨處。顧,但。篰娥,即嫦娥。傳說後羿向西王母求得不死藥,被他的妻子偷吃而成仙,飛升月宮。見《淮南子·覽冥訓》。桂府,傳說月宮有桂樹,高五百丈,後因稱月宮為桂宮或桂府。見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天咫》。
⑤“投梭”二句:意思是天上的織女,尚且因銀河阻隔不能與牛郎相聚而悵恨不已。織女,星名。在銀河東,與河西牛郎星相對。後逐漸演化為神話故事,而說法很不一致。大致說織女是天帝的孫女,年年織造雲錦,製作天衣,後嫁河西牛郎,織造中斷,天帝怒,強行將他們分離,令其隔銀河相望,隻準每年的七月七日晚上相會。詳見《荊楚歲時記》。
⑥我何人斯:我是何等樣人。斯,語尾助詞,無義。
⑦啁啾(zhōujiū)懷抱:在懷抱中呀呀學語。啁啾,小鳥鳴叫聲,喻指幼兒呀呀學語的聲音。
⑧不母:不依賴母親。
⑨“妾此生”二句:我此生決不再嫁,直到死也沒有二心。不二,不再嫁。二,再。之,直到。靡,沒有。他,他心。
久辭粉黛①。君似征人,妾作蕩婦②,即置而不禦,亦何得謂非琴瑟哉③?獨計翁姑亦既抱孫,曾未一覿新婦④,揆之情理,亦屬缺然。歲後阿姑窀穸⑤,當往臨穴,一盡婦職。過此以往,則‘龍宮’無恙,不少把握之期⑥‘福海’;長生,或有往還之路。伏惟珍重⑦,不盡欲言。”生反複省書攬涕⑧。兩兒抱頸曰“歸休乎:⑨!”生益慟,撫之曰“兒知家在何許:?”兒啼,嘔啞言歸。生視海水茫茫,極天無際;霧鬟人渺,煙波路窮10。抱兒返棹,悵然遂歸。
生知母壽不永,周身物悉為預具1
,墓中植鬆百餘12。逾歲,媼果亡。靈輿至殯宮13,有女子臨穴14。眾驚顧,忽而風激雷轟,繼以急雨,轉瞬已失所在。鬆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
①“奩(lián)中”四句:意思是說從此不再妝飾打扮。奩,首飾盒。蘭膏、粉黛,都是女子化妝品。蘭膏,用蘭煉成的香脂;粉黛,撲麵粉和描眉用的顏料。黛,青黑色。
②蕩婦:蕩子婦。出遊不歸者的妻子。《古詩十九首》:“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③“即置”二句:意思是即便不過夫妻生活,又怎能說沒有夫妻恩愛呢。置,棄置。琴瑟,喻指和諧美滿的夫妻。
④一覿(dí)新婦:與兒媳見上一麵。覿,相見。新婦,指兒媳,與“媳婦”同。
⑤窀穸(zhūnxī):墓穴。這裏指下葬。所以下文說“臨穴”(親臨墓穴)。
⑥把握:握手,指會麵。
⑦伏惟:俯伏思惟,猶言恭敬地希望。舊時書麵上用為對尊長的敬詞。
⑧攬涕:忍淚。攬,持,把持。
⑨歸休乎:回家吧。休,語助詞。
10“霧鬟”二句:黑發美人已消失,茫茫大海也已無歸路。霧鬟,滿頭黑發如輕霧籠罩。明何景明《嫦娥圖》:“霓裳羽衣世莫聞,霧鬟雪貌人難見。”煙波,茫如煙霧的大海。窮,盡。這裏指已無回歸大海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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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知”二句:意思是馬驥由龍女所說得知母親將死,凡喪葬所需之物全都預為準備。永,長。周身物,指壽衣、棺槨以及葬事所需物品。預具,預先準備。1鬆(jiǎ):鬆樹和楸樹。,即楸樹,木材密致,古人常以為棺槨。墓間多植。
2《左傳·哀公十一年》:伍子胥“將死,曰:,’
‘樹吾墓可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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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輿:靈車。殯宮:墓穴。14(cuīdié):喪服,古時用麻布縫製。,喪衣,披於胸前,後穿在身上;,係(或戴)在頭上的麻帶或帽。,為舊時子女為父母所服的孝服。
長,輒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數日始還。龍宮以女子不得往,時掩戶
泣。一日,晝暝,龍女忽入,止之曰“兒自成家:,哭泣何為?”乃賜八尺珊瑚一樹,龍腦香一帖①,明珠百粒,八寶嵌金合一雙,為嫁資。生聞之突入,執手啜泣。俄頃,迅雷破屋,女已無矣。
異史氏曰“花麵逢迎:,世情如鬼②。嗜痂之癖,舉世一轍③。
‘小慚小好,大慚大好’④。若公然帶須眉以遊都市,其不駭而走者蓋幾希矣⑤!彼陵陽癡子,將抱連城玉向何處哭也⑥?嗚呼!顯榮富貴,當於蜃樓海市中求之耳⑦!”
①龍腦香:由龍腦樹提煉的香料。一帖:一包。
②“花麵”二句:變換各種麵孔,以迎合世俗喜好;這樣的世態,簡直就如同鬼蜮。花麵,像妓女一樣修飾臉麵。俗稱妓女為花,她們逢場作戲,裝出各種麵孔。
③“嗜痂”二句:愛吃齷齪之物的怪癖,如今滿天下都是。嗜痂,嗜食瘡痂。《南史·劉穆之傳》載,穆之的孫子劉邕嗜食瘡痂,認為其味與鰒魚一樣。後遂稱乖僻的嗜好為“嗜痂”。這裏喻指以美為醜、顛倒黑白以及屈意逢迎、寡廉鮮恥的種種不可理喻的世俗喜好。
④“小慚”二句:語出唐·韓愈《與馮宿論文書》。本指寫文章,說你違背本心作迎合世俗的文章,一下筆就叫人慚愧,而卻為世人所歡迎;你慚愧少一點,他們認為“小好”,慚愧多一點,他們就認為“大好”。這裏用來指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社會現實,讓人失去善良本性,屈意迎合醜惡的世俗要求。
⑤“若公然”二句:如若公然以頂天立地的男兒本色走在大街上,那不被嚇跑的人大概就很少了。須眉,胡須、眉毛,代指男子。這裏主要強調男子的大丈夫氣概。走,跑。
⑥“彼陵陽”二句:那個陵陽一心獻寶的癡人,如活在今天,他將抱著價值連城的璧玉到哪裏去哭訴啊!陵陽癡子,指春秋時楚人卞和,他曾受封陵陽侯。卞和獻寶的故事,詳前《葉生》“古今痛哭之人”注。這裏意思是說卞和當年懷寶受刑,癡心不改,終於得到賞識,而如活在今天,他連哭訴的地方都沒有了!
⑦蜃樓海市:即海市蜃樓。大海上因光線折射作用而出現樓台、人物、城市等幻像,古人認為是蜃(鮫類動物)吐氣所致。當於蜃樓海市中求得,就是在現實中得不到。
公孫九娘
於七一案①,連坐被誅者②,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百人,盡戮於演武場中③。碧血滿地④,白骨撐天。上官慈悲,捐給棺木,濟城工肆⑤,材木一空。以故伏刑東鬼⑥,多葬南郊。
甲寅間⑦,有萊陽生至稷下⑧,有親友二三人亦在誅數,因市楮帛⑨,
①於七一案:指於七抗清事件。於七,山東棲霞人。清順治五年(1648)起義,以鋸齒山為根據地,七年攻進寧海州(山東牟平),殺知州劉文淇。曾降清,任棲霞把總。十八年,率舊部複反。康熙元年(1662)春,清兵圍剿,失敗出走。
《山東通誌·兵防誌》詳載其事。其後清兵進剿,對當地人民進行血腥屠殺;棲霞、萊陽兩地受害尤烈。
②連坐:受牽連而獲罪。
③演武場:練兵場。故址在今山東省濟南市南門外。
④碧血:喻指忠烈者之血。周靈王的賢臣萇弘,受人詆毀流放到蜀,自殺而死,“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見《莊子·外物》。
⑤濟城:指濟南府城。工肆:作坊。這裏指棺材鋪。下文“材木”即指打製棺材的木料。
⑥伏刑東鬼:指受到刑戮的棲霞、萊陽一帶的民眾。東鬼,東方之鬼。棲霞、萊陽在山東東部,故雲。下文“南郊”,則指濟南南郊。
⑦甲寅:指康熙十三年(1674)。
⑧稷下:地名。本為春秋齊國稷邑,在今山東淄博臨淄區城北,因代指臨淄。臨淄為齊都,而濟南自北魏以來曆為齊地首府,後遂以“稷下”“稷門”指稱濟南。
⑨市楮(chǔ)帛:買紙錢。市,買。
酹奠榛墟①,就稅舍於下院之僧②。明日,入城營幹③,日暮未歸。忽一少年,造室來訪。見生不在,脫帽登床,著履仰臥。仆人問其誰何,合眸不對。既而生歸,則暮色朦朧,不甚可辨。自詣床下問之,瞠目曰“我候汝主人:,絮絮逼問,我豈暴客耶④!”生笑曰“主:人在此。”少年即起著冠,揖而坐,極道寒暄,聽其音,似曾相識。急呼燈至,則同邑朱生,亦死於七之難者。大駭卻走,朱曳之雲:
“仆與君文字交,何寡於情?我雖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忘。今有所瀆⑤,願無以異物猜薄之⑥”“令女甥寡居無
。生乃坐,請所命。曰:耦,仆欲得主中饋⑦。屢通媒妁,輒以無尊長命為辭。幸無惜齒牙餘惠⑧。”先是,生有女甥,早失恃⑨,遺生鞠養10,十五始歸其家。俘至濟南,聞父被刑,驚慟而絕。生曰“渠自有父:,何我之求?”朱曰:,今不在此。問“女甥向依阿誰:?”曰:
“其父為猶子啟櫬去1
”“與鄰媼同居。”生慮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諾12,還屈玉
①酹奠榛墟:到荒草灌木叢生的墳塋去祭奠。酹奠,以酒灑地,祭奠鬼神。榛墟,荒廢的丘墟。指無人照管的荒墳。榛,灌木。
②義同。《爾雅·釋詁》:“稅,舍也。注:
稅舍:安置。稅,與“舍””“舍,放置。”下院:規模較大的佛寺分設的寺院。
③營幹:辦事。
④暴客:指盜賊。《易·係辭下》:”
“重門擊柝,以待暴客。
⑤有所瀆:有所冒犯。瀆,輕慢。
⑥猜薄:疑懼。薄,通“”,懼。《廣雅》“薄:,懼也。”
⑦主中饋:意即做妻子。詳前《夜叉國》“中饋”注。
⑧幸無惜齒牙餘惠:希望不要吝惜成人之美的好話。齒牙餘惠,喻指成人之美的話。《南史·謝緿傳》載,謝緿喜褒獎人才,曾說:“士子聲名未立,應共獎成,不惜齒牙餘論。”
⑨失恃:喪母。《詩經·小雅·蓼莪》:”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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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養:養育。1
猶子:侄子。啟櫬(chèn):指遷葬。櫬,棺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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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諾:稱人承諾的敬詞。古人重視誠信,所謂“一諾千金”。《史記·季布列傳》:‘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
“楚人諺曰:’
趾①。遂起握生手。生固辭,問:”“第行②”
”“何之?曰:。勉從與去。北行裏許,有大村落,約數十百家。至一第宅,朱叩扉,即有媼出。豁開兩扉,問朱:”“煩達娘子,阿舅至。”媼旋反,頃
“何為?曰:複出,邀生入。顧朱曰“兩椽茅舍子大隘:,勞公子門外少坐候。”生從之入。見半畝荒庭,列小室二。女甥迎門啜泣,生亦泣。室中燈火熒然。女貌秀潔如生時,凝目含涕,遍問妗姑。生曰:“具各無恙,但荊人物故矣③。女又嗚咽曰:,
”“兒少受舅妗撫育,尚無寸報④不圖先葬溝瀆,殊為恨恨。舊年⑤,伯伯家大哥遷父去,置兒不一念;數百裏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棄,又蒙賜金帛,兒已得之矣。”。媼曰:
生乃以朱言告,女首無語⑥“公子曩托楊姥三五返,老身謂是大好;小娘子不肯自草草,得舅為政⑦,方此意慊得⑧。”言次,一十七八女郎,從一青衣,遽掩入;瞥見生,轉身欲遁。女牽其裾曰“勿須爾:!是阿舅,非他人。”生揖之。女郎亦斂衽。甥曰:
“九娘,棲霞公孫氏。阿爹故家子⑨,今亦窮波斯10,落落不稱意。旦晚與兒還往。”“可
生睨之,笑彎秋月,羞暈朝霞,實天人也。曰:
①屈玉趾:客氣話,委屈您走一趟。玉趾,稱人腳步的敬詞。
②第行:隻管走就是。第,僅隻。
③荊人物故:妻子已經死了。荊人,指妻子。詳前《陸判》“山荊”注。物故,死亡。
④寸報:寸心回報。唐·孟郊《遊子吟》:“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三春暉”喻指母親的恩惠,因以“寸心”指對母親的孝心。萊陽甥女由舅母養大,而未及盡孝,所以說“尚未寸報”。
⑤舊年:去年。
⑥首:即俯首。,同“俯”。
⑦為政:做主,主持。
⑧此意慊得:這個心意才得到滿足。慊,足。
⑨故家子:顯貴仕宦人家的後代。下文“大家”,意思相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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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波斯:未詳。有的據《俗呼小錄》“跑謂之波”,認為是“窮而奔忙”的意思。有的說,波斯為古國名,即今伊朗。波斯商人很早來中國經營珠寶,被認為非常富有“波斯胡”,就成為富人的代稱;
“窮波斯”意即由富有變為窮困,喻指家道衰落。以上兩說供理解時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