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作者:馬克西姆·高爾基俄

藝術文化出版社

童年

編著:馬克西姆·高爾基俄出版社:藝術文化出版社書號:ISBN7-5030-3056-2版權所有:燁子工作室類別:外國名著出版時間:2004-05-29字數:20萬字內容提要:

本書是作者用深情的回憶寫成的。記述了作者3歲時父親病故,母親帶他隨外婆回到娘家,外公是個自私貪婪而專橫的小業主,殘酷剝削雇工放高利貸,但資本主義在俄國的發展斷了他的發財夢,最後破產潦倒,母親改嫁後也貧困而死,11歲被外公趕出家門,到人間去自謀生路。書中真實地描述了自己苦難的童年,繪出了一幅俄國小市民階層風俗人情的真實生動的圖畫,它不但揭示了當時俄國社會中的一些醜惡現象,還描寫了許多優秀的普通人物。小說描寫生動,對話語言生活化,符合人物的年齡和心理,讀起來既酣暢又具回味。

目錄

第1節

第2節

第3節

第4節

第5節

第6節

第7節

第8節

第9節

第10節

第11節

第1節

昏暗昨小的房子裏,我的父親攤手攤腳瑗際躺在地板上。他穿著一身白衣裳,光著腳,手指無力地打著彎兒。他快樂的眼睛緊緊地閉住了,成了兩個黑洞;齜著牙咧著嘴,她像在嚇唬我。母親跪在他旁邊,用那把我常常用來鋸西瓜皮的小梳子,為父親梳理著頭發。母親圍著紅色的圍裙,粗裏粗氣地自言自語著,眼淚不停地從他腫大了的眼泡裏流出來。姥姥緊緊拉著我的手,她也在哭,渾身發抖,弄得我的手也抖起來。她要把我推到父親身邊去,我不願意去,我心裏害怕!我從沒見過這種陣勢,有一種莫名奇妙的恐懼。我不明白姥姥反複給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快,跟爸爸告別吧,孩子,他還不到年紀,可是他死了,你再也別想見到他了,親愛的..”我一向信服我姥姥說的任何一句話。盡管現在穿一身黑衣服,她顯得腦袋和眼睛都出奇的大,挺奇怪,也挺好玩。我小的時候,得過一場大病,父親看護著我,可是後來,我姥姥來了,他來照顧我了。“你是哪兒的呀?”我問。“尼日尼,坐船來的,不能走,水麵上是不能走的,小鬼!”她答。在水上不能走!坐船!啊,太可笑了,太有意思了!我家的樓上住著幾個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住著販羊皮的卡爾麥克老頭兒;沿著樓梯,可以滑下去,要是摔倒了,就會頭向下栽下去。所有的這一切我都非常熟悉,可我卻從來沒聽說過從水上來的人。“我怎麼是小鬼呢?”“因為你多嘴多舌!”她笑嘻嘻地說。從那一刻起,我就愛上這個和氣的老人了,我希望她領著我立刻離開這兒。因為我在這兒實在太難受了。母親的哭號嚇得我心神不定,她可是從來也沒有這麼軟弱過,她一向是態度嚴厲的。母親人高馬大,骨頭堅硬,手勁兒特別大,她總是打扮得利利索索的。可是如今不行了,衣服歪斜淩亂,烏七八糟地;以前的頭發梳得光光的,貼在頭上,像個亮亮的大帽子,現在都套拉在赤裸的肩上,她跪在那兒,有些頭發都碰到了爸爸的臉。我在屋子裏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隻是一個勁兒地為父親梳著頭,淚水嘩嘩地流。門外嘁嘁喳喳地站著些人,有穿黑衣服的鄉下人,也有警察。“行啦,快點收拾吧!”警察不耐煩地吼叫著。窗戶用黑披肩遮著,來了一陣風,披肩被吹了起來,抖抖有聲。這聲音讓我想起了那次父親帶我去劃船的事。我們玩著玩著,突然天上一聲雷響,嚇得我大叫一聲。父親哈哈哈地笑起來,用膝蓋夾住我,大聲說:“別怕,沒事兒!”想到這兒,我突然看見母親費力地從地板上站起來,可沒站穩,仰麵倒了下去,頭發散在了地板上。

她雙目緊閉,麵孔鐵青,也像父親似地一咧嘴:“滾出去,阿列克塞!關上門。”姥姥一下跑到了角落裏的一隻箱子後麵,母親在地上打著滾兒,痛苦地呻吟著,把牙咬得山響。姥姥跟著她在地上爬著,快樂地說:“噢,聖母保佑!“以聖父聖子的名義,瓦留莎,挺住!”太可怕了!她們在父親的身邊滾來爬去,來回碰他,可他一動不動,好像還在笑!她們在地板上折騰了好半天,母親有好幾次站起來都又倒下了;姥姥則像一個奇怪的黑皮球,跟著母親滾來滾去。突然,在黑暗中,我聽見一個孩子的哭聲!“噢,感謝我的主,是男孩!”點著了蠟燭。後來的事兒我記不清了,也許是我在角落裏睡著了。我記憶中可以接上去的另外的印象,是墳場上荒涼的一角。下著雨,我站在粘腳的小土丘上,看著他們把父親的棺材放在墓坑。坑裏全是水,還有幾隻青蛙,有兩隻已經爬到了黃色的棺材蓋上。站在墳旁邊的,有我,姥姥,警察和兩個手拿鐵鍬臉色陰沉的鄉下人。雨點不停地打在大家的身上。“埋吧,埋吧!”警察下著命令。姥姥又哭了起來,用一角頭巾捂著臉。鄉下人立刻撅起屁股來,往坑裏填土。土打在水裏,嘩嘩直響;那兩隻青蛙從棺材上跳了下來,往坑壁上爬,可是土塊很快就又把它們打了下去。“走吧,阿列克塞!”姥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掙脫了,我不想走。“唉,真是的,上帝!”不知她是在埋怨我,還是在埋怨上帝。她默黷地站在那兒,墳填平了,她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刮起風來,雨給刮走了。兩個鄉下人用鐵鍬平著地,啪嘰啪嘰地響。姥姥領著我,走在許多發黑的十字架之間,走向遠遠的教堂。“你為什麼不哭?”應該大哭一場才對!”走出墳場的圍牆時,她說。“我不想哭。”“噢,不想哭,那就算了,不哭也好!”我很少哭,哭也是因為受了氣,而不是因為疼什麼的。我一哭,父親就笑話我,而母親則嚴厲地斥責我:“不許哭!”我們坐著一輛小馬車,走在肮髒的街道上。街道很寬,兩邊都是深紅色的房子。“那兩隻青蛙還能出來嗎?”“可能出不來了,可上帝會保佑它們的,沒事兒!”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沒有這麼頻繁地念叨過上帝。幾天以後,姥姥、母親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輪船。剛生下來的小弟弟死了,包著白布,外麵纏著紅色的帶子,靜靜地躺在一張小桌子上。我坐在包袱上,從小小的窗戶向外望,外麵泛著泡沫的濁水向後退著,濺起來的水花不時地打在窗戶上。我本能地跳了起來。“噢,別怕!”姥姥用她那雙溫暖的手把我抱了起來,又把我放到了包袱上。水麵上灰霧茫茫,遠方偶爾現出黑色的土地來,馬上就又消失於濃霧之中了。周圍的所有東西都在顫抖,隻有母親,雙手枕於腦後,靠著船站著,一動不動。她臉色鐵青,雙腿緊閉,一聲不響。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連衣服都變了,我覺得她越來越陌生。姥姥常常對她說:“瓦莉婭,吃一點東西吧,少吃點兒,好嗎?”母親好像沒聽見,依舊一動不動。姥姥跟我說話總是輕聲慢語的,和母親說話聲音就大了點兒,可也很小心,似乎還有點膽怯似的。她像是有點怕母親,這使我和姥姥更親近了。“薩拉多夫,那個水手呢?”母親突然憤怒地吼道。什麼?薩拉多夫?水手?奇怪。走進一個白頭發的人,他穿著一身藍衣服,拿著個木匣子。姥姥接過木匣,把小弟弟的屍體放了進去。她伸直了胳膊托著木匣走向門口,可她太胖了,要側著身子才能擠過窄窄的艙門。她有點不知所措。“看你,媽媽!”母親叫了一聲,奪過棺材,她倆走了。我還在艙裏,打量著那個穿藍衣服的人。“啊,小弟弟死了,是吧?”“你是誰?”“水手。”“薩拉多夫呢?”“是個城市。你看,窗外就是!”窗外的霧氣中時而露出移動著黑土地,像是剛從大麵包上切下來的圓圓的一塊兒。“姥姥呢?”“去埋你的小弟弟去了。”“埋在地下?”“不埋在地下埋在哪兒?”我給他講了埋葬父親時埋了兩隻青蛙。他抱起我來,親了親。“啊,小朋友,有些事你還不懂!”“用不著去可憐那些青蛙,可憐一下你的媽媽吧,你看被折磨成了什麼樣子啊!”汽笛嗚嗚地響了。我知道這是船在叫,所以並不怕。那個水手趕緊放下我,跑了出去邊跑邊說:“得快,得快!”我不由自主地也跟著跑了起來。門外,昏暗的過道裏一個人也沒有。樓梯上鑲的銅片閃著光。往上看,一些人背著包袱,提著提包在走動。他們要下船了,我也該下了。可當我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時,有人對我嚷了起來:“誰的孩子啊,這是?”

“我不知道我是誰的孩子。”

人們摸摸我、拍拍我,弄得我有點不知所措。最後那個白頭發的水手跑了過來,把我抱起來說:“噢,他是從艙裏跑出來的,從阿斯特拉罕來。”他把我抱回到艙裏,扔在行李上,嚇唬著我:“再亂跑我要揍你了!”我呆坐著。頭頂上的腳步聲、人聲安靜下來,輪船也不噗噗地響了,也停止了打顫。艙裏的窗戶外邊擋著一堵濕漉漉的牆,艙裏黑黑的,行李好像都大了一圈兒,擠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就這樣永遠被扔在了船上?我去開門,開不開,銅門把手根本就扭不動。我抄起裝牛奶的瓶子,拚命向門把手砸過去,瓶子碎了,牛奶順著我的腿流進了靴子裏。我非常沮喪,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來。最後,我噙著淚水睡著了。輪船的噗噗的顫動把我驚桓艙裏的窗戶明晃晃的,像個小太陽。姥姥坐在我身邊,皺著眉頭梳頭,她不停地自言自語地念叨著。她的頭發特別多,密實地蓋住了雙肩、胸脯、膝蓋,一直耷拉到地上。她用一隻手把頭發從地上攬起來,費力地把那把顯得很小的木梳梳進厚厚的頭發裏。她的嘴唇不自覺地歪著,黑眼睛生氣地盯著前麵的頭發;她的臉在大堆的頭發裏顯得很小,顯得很可笑。她今天不高興,不過我問她頭發為什麼這麼長時,她的語調還像昨天一樣溫柔:“這好像是上帝給我的懲罰,是他在讓我梳這些該死的頭發!“年青的時候,這是我可供炫耀的寶貝,可現在我詛咒它了!“睡吧,我的寶貝,天還早呢,太陽剛出來!“我不睡了!”“好,不睡就不睡了,”她立刻就同意了,一麵編著辮子,一麵看了看在沙發上躺著的母親,母親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像根木頭“好了,你說說,昨天你怎麼把牛奶瓶給打碎了?小點聲告訴我!”她說得溫和甜蜜,每個字都是那麼有耐心,我記住了每個字。她笑的時候,黑色的眼珠亮亮的,閃出一種難以言表的愉快,她牙齒雪白,麵孔雖然有點黑,可依舊顯得年青。她臉上最煞風景的大概就是那個軟塌塌的大鼻子、紅鼻子頭了。她一下子從黑暗中把我領了出來,走進了光明,還為我周圍的東西帶來了美麗的光環!她的我永遠的朋友,是我最了解的人,我與她最知心!她無私的愛引導了我,讓我在任何艱難困苦的環境中都絕不喪失生的勇氣!40年前的這些日子,輪船這樣緩緩地前著。我們坐了好01幾天才到尼日尼,我還能清晰地回憶最初那美好的幾天。天氣轉晴,我和姥姥整天都在甲板上呆著。伏爾加河靜靜的流淌,秋高氣爽,天空澄澈,兩岸的秋色很濃,一片收獲前的景象。桔紅色的輪船逆流而上,輪槳緩緩地拍打著藍色的水麵,隆隆作響。輪船後麵拖著一隻駁船。駁船是灰色,像隻土鱉。景走船移,兩岸的景致每時每刻都發生著變化,城市、鄉村、山川、大地,還有水麵上漂著的那些金色的樹葉。“啊,多美啊!”姥姥容光煥發,在甲板上走來走去,興奮地瞪大了眼睛。她偶爾站住,立在那兒,看著河岸發呆,她兩手交叉放在胸前,麵帶微笑,眼含淚水。我扯了扯她的黑裙子。“噢,我好像睡著了!”她一震。“你為什麼哭啊?”“親愛的寶貝,我哭是因為我太快樂了!”“我老了,你知道,我已經活了60年了!”她聞了聞鼻煙,開始給我講一些稀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強盜,有妖魔鬼怪,也有聖人賢士。她的聲音很低,臉緊緊挨著我的臉,神秘地盯著我的眼睛,似乎從那裏往我的眼睛裏灌進了令人興奮的力量。她講得流暢自然,非常好聽,每次她講完了,我總會說:“再講一個!”“好,好,再講一個!”“有一個灶神爺,坐在爐灶裏,麵條兒紮進了他的腳心,他哎喲哎喲地直叫:“‘哎喲,疼啊,我受不了了,小老鼠!’”講著,姥姥抬起一隻腳,晃來晃去,假裝非常痛苦,好像她就是那個麵條兒紮進了腳心的灶神。和我一起聽故事的還有船上的水手們,都是些留著胡子的高大的男人。他們誇讚姥姥講得好,要求:“再講一個,老太太!”還說:“走,跟我們一起去吃晚飯!”餐桌上,他們請姥姥喝伏特加,讓我吃西瓜,還有香瓜。不過,這一切都是偷偷進行的,因為船上有一個人,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他看見了會毫不猶豫地奪過水果來給你扔到河裏去的。這個人穿的衣服有點像警察的製服,上麵釘著銅扣子,整天像喝得醉乎乎的,人們都躲著他。母親極少上甲板上來,她躲著我們。母親身材高大而且挺拔,麵孔鐵青,辮子粗大,盤在頭頂上,像王冠似的。她永遠沉默著,好像有一層看不透的霧籠罩著她,她那一雙和姥姥一樣的灰色的大眼睛,好像永遠在從遙遠的地方冷漠地觀察著人世。她曾經嚴厲地說:“媽媽,人家可都在笑話你呢!”“我不在乎,盡管去笑話吧,讓他們笑個痛快!”我的頭腦中還清晰地記得,姥姥一看見尼日尼,就高興21得像個孩子似的。她興奮地拉著我走到船舷旁邊,大聲地說:“你看看,啊,太美了!”“那就是尼日尼,天啊,多像神仙住的地方!”“你看,那是教堂,好像是在空中飛翔!”她興奮地幾乎流出淚來,央求著我母親:“瓦留莎,你快看看啊?”“你可能把這地方都忘了吧,快看看呀,你會高興的!”母親非常勉強地笑了一下。輪船泊在了河當中。河上擠滿了船隻,成百根桅杆聳向天空。一隻裝滿了人的船靠上了輪船,人們從船上搭好梯子,爬到了輪船的甲板上。有一個幹瘦幹瘦的老頭兒走在最前麵,他穿著一身黑,胡子是金黃色的,鼻子是彎的,眼睛是綠的。“爸爸!”母親深沉而響亮地大喊一聲,撲到了他的懷裏。他抱住母親,撫摸著她的臉,聲音很尖地喊著:“噢,傻孩子,怎麼啦?”“唉,你們這些人啊!”在這同時,姥姥則像個轉起來的陀螺,一眨眼就和所有的人擁抱、親吻過了。她把我推到大家麵前:“噢,快快,這是米哈洛舅舅,這是雅可夫舅舅,這是娜塔莉婭舅媽,這兩個表哥都叫薩沙,表姐叫卡傑琳娜!”“咱們都是一家人,怎麼樣,多不多?”姥爺問姥姥:“身體怎麼樣,老媽媽?”“他們吻了三下。姥爺把我從人堆中拉了出來:“你是誰啊?”“我從阿斯特拉罕上來,從船艙裏跑出來的..”“噢,天啊,他說的什麼呀!”姥爺問我母親,沒等我回答,就一把推開了我:“啊,看看,顴骨跟他父親一模一樣!好了,下船吧!”下了船,沿著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鋪著大個兒的鵝卵石,路的兩側長滿了枯黃的野草。姥爺和我母親走在隊伍的最前麵。他的個兒頭很小,剛到母親的肩膀,他走路走得很快,而母親則像在空中漂浮著似的,俯視著她的父親。緊跟在他們後麵的是兩個舅舅:米哈伊爾①舅舅的黑頭發梳理得非常整齊,他像姥爺一樣幹瘦幹瘦的;雅可夫舅舅的頭發是淺色的,打著卷兒。①米哈洛的昵稱還有幾個胖胖的女人,穿得很鮮豔;6個孩子在最後麵,都默不作聲。和我走在一起的是姥姥和小個子舅媽娜塔莉婭。這位舅媽臉色蒼白,藍眼睛、大肚子,走起路來很吃力,常常停下來,喘著氣:“哎喲,我可走不動了!”“唉,他們幹什麼讓你也來啊?真蠢!”姥姥罵道。走在這群人中間,我感到很孤獨,我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連姥姥好像也變了,跟我疏遠了似的。我最不喜歡姥爺,我聞到了他身上的敵意。我有點怕他,還有點好奇。上了坡,便有了大街。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矗立在前麵。粉紅色的油漆已經非常肮髒了,房簷很低,窗戶是凸出來的。單看外觀,你會覺得裏麵地方很大,可裏麵分成了許多間小房間,非常擁擠。到處都是人,大家好像都在發脾氣,怒氣衝衝地走來走去,孩子們則像一群偷吃的麻雀,竄來跳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特別難聞的味兒。院子裏掛滿了濕漉漉的布,地上到處都放著水桶,裏麵的水五顏六色,也泡著布。

牆角的一個矮得貼了地的房子裏,爐火燒得正旺,什麼東西煮開了鍋,咕嘟嘟地響,一個看不見人影的人嘴裏喊著些奇怪的詞兒:“紫檀——品紅——硫酸鹽。”第2節

如今回想那一段日子,我自己都難以置信,我努力想也許是我記錯了,不是真的,可是事實終歸是事實。那是一段由一個真善美的天才講的悲慘故事,離奇而又黑暗的生活中充斥了太多的殘酷。我不是單單在講我自己,我講的那個窄小的令人喘不上氣來的恐怖景象,是普通的俄國人曾經有過,直到眼下還沒有消失的真實生活。姥爺家裏充滿了仇恨,大人之間的一切都是以仇恨為紐帶的,孩子們也爭先恐後地加入了這個行列。後來從姥姥那兒我才知道,母親來的時候,她的兩個弟弟正強烈要求姥爺分家。母親帶著我突然回到這個大家庭來,這使他們分家的願望更加迫不及待了。他們怕母親向姥爺討回她本應該得到的嫁妝。那份嫁妝因為母親違抗父命而結婚被扣下了。兩個舅舅一致認為那份嫁妝應該歸他們所有。除此之外,當然還有些別的瑣事,諸如由誰在城裏開染坊,又由誰到奧卡河對岸納維諾村去開染坊,等等等等,他們吵吵翻了天。我們剛到幾天,在廚房裏用餐時就爆發了一場爭吵。刷地一下,兩個舅舅都立了起來,俯身向前,指著桌子對麵的姥爺狂吼,狗咬般地齜出了牙。姥爺用飯勺敲著桌子,臉漲得通紅,公雞打鳴一樣地叫:“都給我滾出去要飯去!”姥姥痛苦地說:“行啦,全分給他們吧,分光拿淨,省得他們再吵!”“你給我閉嘴,都是你慣的!”姥爺個頭小,聲音卻出奇地高,震耳欲聾的。我的母親站起來,走到窗前。背衝著大家,一聲不吭。這時候,米哈伊爾舅舅突然掄圓了胳膊給了他弟弟一個耳光!弟弟揪住他,兩個人在地上滾成了一團,喘息著、叫罵著、呻吟著。孩子們嚇得哇哇大哭起來。挺著大肚子的娜塔莉婭舅媽拚命地喊著、勸著,我母親愣是把她給拖走了。永遠樂嗬嗬的麻子臉保姆葉鞭格妮婭把孩子們趕出了廚房。舅舅現在都被製服了:茨岡,一個年青力壯的學徒工,騎上了米哈伊爾舅舅的背,而格裏高裏·伊凡諾維奇,一個禿頂的大胡子,心平氣和地用手巾捆著他的手。舅舅呼呼地喘著氣,被緊緊地按在地板上,胡子都紮到了地板縫裏。姥爺頓足捶胸,哀號著:“你們可是親兄弟啊!唉!”戰爭一開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我又好奇又害怕,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姥姥用銅盆裏的水給雅可夫舅舅洗臉上的血跡,他哭著,氣得直跺腳。姥姥痛心地說:“野種們,該清醒清桓了!”姥爺把撕破的襯衫拉到肩膀上,對著姥姥大喊:“老太婆,看看你生的這群畜生!”姥姥躲到了角落裏,號啕大哭:“聖母啊,請你讓我的孩子們懂點人性吧!”姥爺站在她跟前發呆,看看一屋子的狼藉,他低聲說:“老婆子,你可注點意,小心他們欺負瓦爾瓦拉!?”啊,上帝保佑,快把襯衫脫下來,我給你縫縫!“她的個頭比姥爺高,擁抱姥爺時,姥爺的頭貼到了她的肩上。“哎,分家吧,老婆子!”“分吧,老爺子!”他們倆和聲細語地談了很久,可到最後,姥爺又像公雞打鳴似地尖聲尖氣地吼了起來。他指著姥姥叫道:“行啦,你比我疼他們!”“可是你養的都是些什麼兒子,米希加①是個沒心沒肺的驢,雅希加則是個共濟會②員!”①米希加和雅希加:分別是米哈伊爾和雅可夫的蔑視稱呼。②共濟會:是18世紀產生於歐洲的一個宗教團體。其成員多自由派人物,不拘禮節與習俗,獨樹一幟。遂演變成罵人的話。“他們會把我的家產吃光喝光!”我一翻身把熨鬥碰掉了,稀裏嘩啦地掉進了髒水盆裏。姥爺一個箭步撲過來,把我拎了起來,死盯住我的臉,好像第一次見到我似的:“誰讓你在這兒的?是你媽媽嗎?”“我自己。”“胡說。”“不是胡說,是我自己上去的。”他指了一下我的額頭,把我扔在了地上:“活像你爹!快滾!”我飛快地逃出廚房。不知道為什麼,姥爺那雙尖利的綠眼珠兒老是盯著我不放,我非常怕他。我想方設法避開他。他脾氣太壞了,他從來不與人為善,那個“嗨”拉得長長的,讓人生厭。休息時,或者是吃晚茶時,姥爺和舅舅們,還有夥計們都從作坊裏回來了,他們個個疲憊不堪,手讓紫檀染得通紅,硫酸鹽灼傷了皮膚。他們的頭發都用帶子係著,活像廚房角落裏被熏黑了的聖像。姥爺坐在我的對麵和我談話,這讓他的孫子們非常羨慕。姥爺身材消瘦,線條分明,圓領綢背心有了奇洞,印花布的襯衫也皺巴巴的,褲子上有補釘。就是他這麼一身,比其他那兩個穿著護胸、圍著三角綢巾的兒子,還算幹淨漂亮的。我們來了幾天以後,他就開始讓我學作祈禱。別的孩子都比我大,都在烏斯平尼耶教堂的一個助祭學識字,從家裏可以看到教堂的金色尖頂。文靜的娜塔莉婭舅媽教我念禱詞,她的臉圓圓的,像個孩子,眼睛澄澈見底,穿過她的這雙眼睛,好像可以看透她的腦袋看到她腦後的一切。

我非常嘉歡她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她雙眼眯了起來,低看頭,悄沒聲地說:“啊,請跟我念:‘我們在天之父’快說啊?”我不清楚為什麼會越問越糟糕,就故意念錯。可是柔弱的舅媽隻是耐心地糾正我的發音,一點也不生氣。這倒讓我生氣了。這一天,姥爺問我:“阿遼會卡,你今天幹什麼來著?玩來吧!”“我看你頭上有一塊青,一看就知道你怎麼弄的。弄出塊兒青來可不算什麼大能耐!”“我問你,‘主禱經’念熟了嗎?”舅媽悄然地說:“他記性不太好。”姥爺一聲冷笑,紅眉毛一挑。“那就得挨揍了!”他又問:“你爹打過你嗎?”我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意思,所以沒有回答。我母親說:“馬克辛從來也沒有打過他,讓我也別打他。”“為什麼?”“他認為用湊拳頭是教育不出人來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諒,我說死人的壞話!”姥爺氣呼呼地罵道。我感到受了汙辱。“啊哈,你還噘起了嘴!”他拍了下我的頭,又說:“星期六吧,我要抽薩希加③一頓!”③薩希加:是薩沙的蔑視稱呼。“什麼是‘抽’?”大家都笑了。姥爺說:“以後你就知道了!”我心裏開始琢磨“抽”和“打”的區別,我知道“打”是怎麼回事,打貓打狗,還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可我還沒見過小孩。舅舅們懲罰孩子時,是用手指頭彈他們的額頭或後腦勺。孩子們對此似習以為常,摸摸彈得起著包的地方,又去玩。我問:“疼嗎?”他們勇敢地回答:“一點也不疼!”為了頂針的事,他們就挨了彈。有天晚上,吃過晚茶,正要吃晚飯,兩個舅舅和格裏高裏一起把染好了的料子縫成一匹一匹的布,最後再在上麵綴個紙簽兒。

米哈伊爾舅舅要跟那個眼睛快瞎了的格裏高裏搞個惡作劇,他叫9歲侄子把他的頂針在蠟燭上燒熱。薩沙很聽話,拿鑷子夾著頂針燒了起來,燒得快紅了以後,偷偷地放在格裏高裏手邊,然後就躲了起來。可就在這個時候,姥爺來了,他想幫幫忙,於是坐下來,不緊不慢地戴上了頂針。我聽見叫喊聲跑進廚房時,姥爺正用燙傷了的手指頭撣著耳朵,他一邊蹦達,一邊吼著:“誰幹的?你們這群混蛋!”米哈伊爾舅舅趴在床上,用嘴吹著頂針兒。格裏高裏依舊縫他的布料,不動聲色,巨大的影子隨著他的禿頭晃來晃去。雅可夫舅舅也跑了進來,掩麵而笑。姥姥正用擦了擦著土豆兒。米哈伊爾舅舅抬頭看了看,突然說:“這是雅可夫的薩希加幹的!”“胡說!”雅可夫大吼一聲跳了起來。他兒子哭了,叫道:“爸爸,是他讓我幹的!”兩個舅舅罵了起來。姥爺這時候已經消了氣兒,用土豆皮兒糊到手指頭上,領著我走了。大家一致認為是米哈伊爾舅舅的錯誤。我問:“要不要抽他一頓?”“要!”姥爺斜著眼看了我一下。米哈伊爾舅舅卻火了,向我母親吼道:“瓦爾瓦拉,小心點你的狗崽子,別讓我把他的腦袋揪下來!”母親毫不示弱:“不敢!”一時大家都沉默了。母親說話經常是這麼簡短有力,一下了就能把別人推到千裏之外。我知道,別人都有點怕母親,姥爺跟她說話也是小心翼翼的。我對這一點感到特別自豪,曾對表哥們說:“我媽媽的力氣最大!”誰也沒有表示異議。可是星期六的事兒卻動搖了我對母親的這個信念。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錯誤。我對大人們巧妙地給布料染色的技術非常感興趣,黃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寶石藍;灰布遇到黃褐色的水就成了櫻桃紅。太奇妙了,我怎麼也弄不明白。我很想自己動手試一試。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雅可夫家的薩沙。薩沙是個乖孩子,他總是圍著大人轉,跟誰都挺好的,誰叫他幹點什麼,他都會聽命服從。幾乎所有的人都誇他是個聰明伶俐的好孩子,隻有姥爺不以為然,斜著眼瞟一下薩沙說:“就會賣乖計巧!”薩沙又黑又瘦,雙目前凸,講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常被自己給咽住。他總是東張西望地,好像在窺伺什麼時機。我挺討厭他的。相反,我挺喜歡米哈伊爾家的薩沙,他總是不大愛動的樣子,悄沒聲的,從不引人注目。他眼睛裏的憂鬱很像他母親,性格也溫和。他的牙長得很有特點,嘴皮子兜不住它們,都露在了外麵。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樂,如果別人想敲一下也可以。他總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裏,或是在傍晚的時候坐在窗前。和他一起坐著很有趣,常常是一言不發地一坐就是一個小時。我們肩並肩坐在窗戶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烏鴉在烏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頂上盤旋。烏鴉們飛來飛去,一會兒遮住了暗紅的天光,一會兒又飛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曠的天空。看著這一切,一句話也不想說,一種愉快,一種甜滋滋的惆悵充滿了我陶醉的內心。雅可夫家的薩沙講什麼都是頭頭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後,就讓我用櫃子裏過節時才用的白桌布試試,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藍色的。他說:“我知道,白的最好染!”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裏,剛剛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藍靛的桶裏,茨岡就不知道從哪兒跑來了。他一把把布奪過去使勁兒地擰著,向一邊盯著我工作的薩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來!”他知道事情不妙,對我說:“完了,你得挨揍了!”姥姥飛跑而至,大叫一聲,幾乎哭出聲兒來,大罵:“你這個別爾米人④,大耳朵鬼!摔死你!”④別爾米人:指芬蘭人。可她馬上又勸茨岡:“瓦尼亞,千萬別跟老頭子說!盡量把這事兒瞞過去吧!”瓦尼亞,在自己五顏六色的圍裙上擦著手,說:“就怕薩沙保不住密!”“那,我給他兩個戈比!”姥姥把我領回了屋子裏。星期六。晚禱之前有人叫我到廚房去一下。廚房裏很黑,外麵下著綿綿不斷的秋雨。昏暗的影子裏,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麵坐著臉色陰沉的茨岡。姥爺在一邊擺弄些在水裏浸濕了樹條兒,時不時地舞起一條來。嗖嗖地響。姥姥站在稍遠的地方,吸著鼻煙,念念叨叨地說:“唉,還在裝模作樣呢,搗蛋鬼!”雅可夫的薩沙坐在廚房當中的一個小凳上,不斷地擦著眼睛,說話聲都變了,像個老叫花子:“行行好,行行好,饒了我吧..”旁邊站著米哈伊爾舅舅的兩個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們也呆若木雞,嚇傻了。姥爺說話了。

“好,饒了你,不過,要先揍你一頓!”“快點快點,脫掉褲子!”說著抽出一根樹條子來。屋子裏靜得可怕,盡管有姥爺的說話聲,有薩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動的聲音,有姥姥的腳在地板上的磨擦聲,可是,62什麼聲音也打奇不了這昏暗的廚房裏讓人永遠也忘不掉的寂靜。薩沙站了起來,慢慢地脫了褲子,兩個手提著,搖搖晃晃地趴到了長凳上。看著他一係列的動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顫抖了起來。薩沙的嚎叫聲陡起。“裝蒜,讓你叫喚,再嚐嚐這一下!”每一下都是一條紅紅的腫線,表哥殺豬似的叫聲震耳欲聾。姥爺毫不為所動:“哎,知道了吧,這一下是為了頂針兒!”我的心隨著姥爺的手一上一下。表哥開始咬我了:“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發了染桌布的事啊!”姥爺不急不慌地說:“告密,哈,這下就是為了你的告密!”姥姥一下子撲過來,抱住了我:“不行,魔鬼,我不讓你打阿列克塞!”她用腳踢著門,喊我的母親:“瓦爾瓦拉!”姥爺一個箭步衝上來,推倒了姥姥,把我搶了過去。我拚命地掙紮著,扯著他的紅胡子,咬著他的胳膊。他嗷地一聲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奇了我的臉。“把他給我綁起來,打死他!”母親臉色刷白,睛睛瞪得出了血:“爸爸,別打啊!交給我吧!”姥爺的痛打使我昏了過去。桓來以後又大病一聲,趴在床上,呆了好幾天。我呆的小屋子裏隻在牆角上有個小窗戶,屋子裏有幾個入聖像用的玻璃匣子,前頭點著一個長明燈。這次生病,深深地銘記於我記憶深處。因為這病倒的幾天之中,我突然長大了。我有一種非常特別的感覺,那就是敏感的自尊。姥姥和母親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軀龐大的姥姥把母親推到了房子的角落裏,氣憤地說:“你,你為什麼不把他搶過來?”“我,我嚇傻了!”“不害臊!瓦爾瓦拉,你白長這麼個子了。我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給嚇傻了!”“媽媽,別說了!”“不,我要說,他可是個可憐的孤兒嘵!”母親高聲喊道:“可我自己就是孤兒啊!”她們坐在牆角,哭了許久,母親說:“如果沒有阿列克塞,我早就離開這可惡的地獄了!

“媽媽,我早就忍受不了..”姥姥輕聲地勸著:“唉,我的心肝兒,我的寶貝!”我突然發現,母親並不是強有力的,她和別人一樣,也怕姥爺。是我妨礙了她,使她離不開這該死的家庭。可是不久以後,就不見母親了,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這一天,姥爺突然來了。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頭,他的手冰涼。“少爺,怎麼樣?說話啊,怎不吭聲兒?”我看也不看他一眼,隻想一腳把他踢出去。“啊,你看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我瞧了他一眼。他搖頭晃腦地坐在那兒,頭發胡子比平常更紅了,雙眼放光,手裏捧著一堆東西:一塊糖餅、兩個糖角兒、一個蘋果還有一包葡萄幹兒。他吻了吻我的額,又摸了摸我的頭。他的手不僅冰涼而且焦黃,比鳥嘴還黃,那是染布染的。“噢,朋友,我當時有點過份了!”“你這家夥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幾下,你應該,自己的親人打你,是為了你好,隻要你接受教訓!”“外人打了你,可以說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則沒什麼關係!”“噢,阿遼沙,我也挨過打,打得那個慘啊!別人欺負我,連上帝都掉了淚!”“可現在怎麼樣,我一個孤兒,一個乞丐母親的兒子,當上了行會的頭兒,手下有好多人!”他開始講他小時候的事,幹瘦的身體輕輕地晃著,說得非常流利。他的綠眼睛放射著興奮的光芒,紅頭發抖動著,嗓音粗重起來:“啊,我說,你可是坐輪船來的,坐蒸汽來的。”“我年青的時候得用肩膀拉著纖,拽著船往上走。船在水裏,我在岸上,腳下是紮人的石塊兒!”“沒日沒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彎成了是,骨頭嘎嘎地響,頭發都曬著了火,汗水和淚水一起往下流!”“親愛的阿遼少,那可是有苦沒處說啊!”“我常常臉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萬事皆休!”“可我沒有去死,我堅持住了,我沿著我們的母親河伏爾加河走了三趟,有上萬俄裏路!”“第四個年頭兒上,我終於當上了纖夫頭兒!”我突然覺著這個幹瘦幹瘦的老頭兒變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話裏的巨人,他一個人拖著大貨船逆流而上!他一邊說一邊比劃,有的時候還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麼拉纖、怎麼排掉船裏的水。他一邊講一邊唱,一縱身又回到了床上:“啊,阿遼少,親愛的,我們也有快樂的時候!”“那就是中間休息吃飯的時候。夏天的黃昏,在山腳下,點起箐火,煮上粥,苦命的纖夫們一起唱歌!啊,那歌聲,太棒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伏爾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來越快了!”“多麼美妙啊,所有憂愁都隨歌聲而去!”

“有時熬粥的人隻顧唱歌而讓粥溢了出來,那他的腦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兒了!”在他講的過和中,有好幾個人來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讓他走。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揮手:“等會兒..”就這樣一直講到天黑,與我親熱地告了別。姥爺並不是個凶惡的壞蛋,並不可怕。不過,他殘酷地毒打我的事兒,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大家紛紛效念姥爺的作法,都來陪我說話,想方設法讓我高興起來。當然,來的最多的還是姥姥,晚上她還跟我一起睡覺。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小夥子茨岡。他肩寬背闊,一頭卷發,在一天傍晚來到了我的床前。他穿著金黃色的襯衫,新皮鞋,像過節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下雪白的牙齒,在黑暗中特別引人注目。“啊,你來看看我的胳膊!”他一邊說一邊卷起了袖子,“你看腫得多麼厲害,現在還好多了呢!你姥爺當時簡直是發了瘋,我用這條胳膊去擋,想把那樹條子檔斷,這樣趁你姥爺去拿另一條柳枝子時,就可以把你抱走了。“可是樹條子太軟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幾下子!”“小家夥,算你有福!”他笑了起來,笑得非常溫和:“唉,你太可憐了,你姥爺那家夥沒命地抽!”他使勁吹了一下鼻子,像馬似的。我覺得他很單純,很可愛。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他,他說:“啊,我也愛你啊,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才去救你的!”“為了別人,我不會這麼幹的。”爾後,他東張西望了一陣子,悄悄對我說:“我告訴你,下次再挨打的時候,千萬別抱緊身子,要鬆開、舒展開,要深呼吸,喊起來要像殺豬,懂嗎?”“難道還要打我嗎?”“你以為這就完了?當然還會打你。”他說得十分平靜。“為什麼?”“為什麼?反正他會不斷地找碴兒打你!”頓了頓,他又說:“你就記著,鄶展開躺著!”“如果他把樹枝子打下來以後,還就勢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隨著他轉動身子,記住了沒有?”他擠了擠眼:“沒問題,我是老手了,小朋友,我渾身的皮都打硬了!”我看著他好像在說著別人的痛苦似的快樂,不禁想起了姥姥講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第3節

我身體好了以後,慢慢地看出來,茨岡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的地位頗為特殊。姥爺罵他不如罵兩個舅舅多,在私下裏,姥爺還常常誇他:“伊凡是個好手,這小子有出息!”兩個舅舅對他算和善,從來不像對格裏高裏那樣,搞什麼惡作劇。對格裏高裏的惡作劇幾乎每天都要搞一次。有時是用火把他的剪子燒燙,有時則是在他的椅子上安一個頭兒朝上的釘子,或者把兩種顏色不同的布料放在這個幾乎成了瞎子的老工匠的手邊,等他縫成了不同顏色的布匹,就會遭到姥爺的痛罵:有一回,他在廚房的吊床上睡午覺,不知道是哪個壞蛋,在他臉上塗滿了紅顏料。這種顏很難洗下去,好長一段時間,格裏高裏就有了這麼一張好笑又可怕的臉。這幫人折磨他的花樣層出不窮,格裏高裏似乎一點也不當回事兒,什麼話也不說。他在拿剪子、頂針兒、鉗子、熨鬥之類的東西之前,總要先在手上吐上唾沫,試探著拿。這已形成了習慣。在拿刀叉吃飯以前,他也會把指頭弄濕,孩子們看見了大笑不止。挨了燙,他的臉立刻就會扭曲出很多皺紋來,眉毛高高抬起,直至消失於光禿禿的頭頂之上。我不記得姥爺對他兒子們的惡作劇的態度了,每次,姥姥都會揮起拳頭喊他們:“臭不要臉的魔鬼!”不過,舅舅們在私下裏還是常常咒罵茨岡,說他這兒不好、那兒不好,是個小偷,是個懶漢。我問姥姥,這是怎麼回事兒。她耐心地給我解釋:“這你就不知道了,他們將來要分家自己開染坊,都想要凡紐希加,所以嘛,他們倆僦都在對方麵前嗎他!“說他不會幹活!是個笨蛋。”“他們怕跟你姥爺一起開另一家染坊,那對你的舅舅們十分不利。”“他們的那點陰謀詭計早就讓你姥爺看出來了。他故意給他們倆說,‘啊,我要給伊凡買一個免役征,我太需要他了,他不用去當兵了!’”“這下可把你的舅舅們氣得不輕!”姥姥說到這兒,無聲地笑了。我現在又和姥姥坐在一起了,像坐輪船來的時候一樣,她每天臨睡以前都來給我講故事,講她自己像故事一樣的生活。很有意思,提到分家之類的事時,姥姥完全是以一個外人的口氣說的,仿佛她離這一切十分遙遠。她講到茨岡,我才知道他是個被遺棄的孩子。有一年的春天,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夜裏,從門口撿到的。“唉,他都凍僵了,用一塊破圍裙裹著!”“是誰扔的?為什麼要扔了他?”“他媽媽沒有奶水,聽說哪一家剛生了孩子就夭亡了,她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到這兒來了。”一陣沉默。“唉,親愛的阿遼沙,都是因為窮啊!”“當然,社會上還有一種規矩,沒出嫁的姑娘是不準養孩子的!”你姥爺想把凡紐希加送到警察局去我攔住了他,自己養吧,這是上帝的意思。“我生了18個孩子,都活著的話能站滿一條街!”“我14歲結婚,15歲開始生孩子,可上帝看中了我的孩子,都拿去當天使了!我又心疼又高興!”

她眼裏淚光一閃,卻低聲笑了起來。她坐在床沿上,黑發披身,身高體大,毛發蓬鬆,特別像前一陣子一個大胡子牽到院子裏的大熊。“好孩子都讓上帝給拿走了,剩下的都是壞的!”“我喜歡小東西,伊凡卡就這樣留下了,洗禮以後,他越長越水靈!”“開始,我叫他’甲殼蟲‘,因為他滿屋子爬的那個樣子太像個甲殼蟲了!”“你可以放心地去愛他,他是個純潔的人!伊凡常常有驚人之舉,我越來越愛他了。每逢周六,姥爺都要懲罰一下本周以來兒犯過錯誤的孩子,然後他就去做晚禱了!廚房就成了我們的天地。茨岡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幾隻黑色的蟑螂。他又用紙作了一套馬臉,剪了一個雪橇,啊,太棒了!四匹黑馬拉著雪橇在黃色的桌麵上奔馳起來,伊凡用一根小棍趕著它們,大叫:“哈,趕著車去請大主教嘍!”他又剪了一片紙貼在了一個蟑螂身上,趕著去追雪橇:“它們忘了帶口袋,這是個和尚,還追呢!”他又用一條線係住了一隻蟑螂的腿,這隻蟑螂一邊爬,頭一邊不斷地點地,伊凡大笑:“助祭從灑館裏出來要去做晚禱了!”他還有一隻小老鼠,把它藏在懷裏,嘴對嘴地喂它糖、接吻,他十分自信地說:“老鼠是非常聰明的動物,家神就特別喜歡它!”“誰養了小老鼠,家神爺爺也就會喜歡誰!”伊凡還會用紙牌或銅錢變戲法,而且變戲法的時候,他比哪個孩子都叫喊得厲害,和我們沒什麼區別。有一回玩牌,他一連當了幾次“大傻瓜”,可把他氣壞了,噘了,他們肯定在桌子底下換牌了!“哼,騙人的把戲誰不會!”他那年19歲,可比我們4個人的年齡加起來還要大。每逢節日之夜,茨岡更是個活躍人物。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姥爺和米哈伊爾舅舅都會出門去作客。雅可夫舅舅拿著六弦琴來到廚房。姥姥剛擺好了一桌子豐盛的菜點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綠色的,瓶底上雕著精美的紅花兒。茨岡穿著節日的盛裝,忙得團團轉。格裏高裏輕輕地走了進來,眼鏡片閃著光。保姆葉鞭格妮婭的麻子臉更紅了,她胖得像個壇子,眼睛很古怪,嗓音則像喇叭。個別時候,烏斯平尼耶教堂的長發助祭,還有些梭魚般滑溜的人,也來。人們足吃海喝,孩子們人人手裏有糖果,還有一杯甜灑!狂歡的場麵越來越熱烈了!雅可夫舅舅小心地調好了他的六弦琴,照例要問一句:“各們,怎麼樣,我要開始了!”然後,一擺他的卷頭發,好像似地伸長脖子,眯著朦朦朧的眼睛,輕輕地撥著琴弦,彈起了讓人每一塊肌肉都忍不住要動起來的曲子。這曲子像一條急急的小河,自遠方的高山而來,從牆縫裏衝進來,衝激著人們,讓人頓感憂傷卻又不無激越!

這曲子讓你生出了對世界的憐憫,也加深了對自己的反省,大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凝聽,無語沉思。空氣都凝固了。米哈伊爾家的薩沙張著嘴,向他叔叔探著身子,口水不停地往下流!他出神入畫,手腳部不聽使喚了,從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他以手撐地,就那樣聽了下去,再起來了。所有的人都聽得入了迷,偶有茶炊的低叫,反而更加深了這意境的哀情。兩個黑洞洞的小窗戶瞪著外麵的夜空,搖曳的燈影使它們變幻著眼神。雅可夫舅舅全身都僵住了,隻有兩隻手,好像是在別人的安排下彈動: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麵肉眼難以看清地抖動著,如一隻快樂的小鳥在飛速地舞動翅膀;左手指則飛快地在弦上跑,快得讓人難以置信。他喝了灑以後,經常邊談邊唱:雅可夫如果是一條狗,他就要從早到晚叫個不停。嗷嗷,我悶啊!嗷嗷,我愁!一個尼姑沿街走;一隻老鴉牆上立。嗷嗷,我悶啊!蛐蛐兒在牆縫裏叫,蟑螂嫌它吵得慌。嗷嗷,我悶啊!一個乞丐曬著裹腳布,又一個乞丐跑來偷!嗷嗷,我悶啊!嗷嗷,我悶啊!我聽這支歌從來聽不完,他一唱到乞丐,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悲痛就會使我大哭。茨岡也和大家一樣聽舅舅唱歌,他把手插進自己的黑頭發裏,低著頭,喘息著。他會突然感歎道:“唉,我要是有個好嗓子就好了,我也會唱個痛快的!”姥姥說:“行啦,雅沙,別折磨人了!”“來吧,讓凡紐希加給咱們跳個舞吧!”大家並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過雅可夫舅舅常常用手按琴,攥緊拳頭,一甩手,好像從身上甩掉了一種什麼東西,猛喊一聲:“好啦,憂愁煩惱都去吧!”“瓦尼加,你上場!”茨岡拉拉衣服,整整頭發,小心地走到廚房中間,臉膛紅紅的,微微一笑:“彈得快一點,雅可夫·瓦西裏奇!”吉他瘋狂地響了起來,隨著這暴風驟雨般的節奏,茨岡的靴子踏著細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兒亂顫。茨岡像一團火在燃燒;兩臂張開,鷂鷹般舞動著,腳步快得讓人分辨不出來!他突然尖叫一聲,往地上一蹲,像一隻金色的燕子在大雨來臨之前飛來竄去,襯衫抖動

著,好像在燃燒,發出燦爛的光輝。

茨岡放縱地舞著,如果打開門,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橫著來一趟!”雅可夫舅舅用腳在地板上踏著拍子,喊道。茨岡高聲怪叫出一句俏皮的順口溜:哎嗨!舍不得我這雙破草鞋呀,否則我早就遠走高飛嘍,丟下我的老婆舍不得我這雙破草鞋呀,否則我早就遠走高飛嘍,丟下我的老婆丟下我的孩子。人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顫著,好像腳下有火,不時地還跟著他喊上幾聲。格裏高裏拍著自己的禿頭,快樂地念叨著什麼,他彎腰對我說話,柔軟的大胡子蓋住了我的肩膀:“噢,阿列克塞·馬克辛莫維奇,如果你父親還活著的話,他也會跳得像一團火!”“他可是個討人嘉歡的快樂人兒啊!”“你還記得他嗎?”“不記得了。”“噢,不記得了!”“以前,他和你姥姥跳起舞來,嘿,你等等!”他說著站了起來。他個子很高,人又瘦,好像是聖像一般。他向姥姥一鞠躬,以一種平常很難聽到的粗嗓子說道:“阿庫琳娜·伊凡諾夫娜,請賞臉,出場來跳上一圈兒吧!”“就像以前和馬克辛·伊凡內奇,你怎麼啦?讓我跳舞,這不是開玩笑吧?”她往後縮著身子。可是大家一致要她出來跳。忽然,她下定了決心。利索地站了起來,整一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頭,興高采烈地舞了起來,她叫道:“你們盡管笑吧,盡情地笑吧!”“雅沙,換個曲子!”舅舅應聲而止,身子稍前挺,立刻彈起了一支較慢的曲子。茨岡停了一下,跑到姥姥身前,蹲下來,繞著她跳開了。姥姥兩手舒展,眉毛上挑,雙目遙視,好像漂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我沉得特別有意思,笑出了聲兒,格裏高裏伸出一個指頭點了我一下,所有的人都責備地看了我一眼。“伊凡,別鬧了!”茨岡順從了格裏高裏的指揮,坐到了門檻上,葉芙格妮婭提起了嗓子,唱道:周一到周六啊,姑娘織花邊兒。累得要死人喲,隻剩半口氣兒。姥姥簡直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講故事。她若有所思,遙視遠方,巨大的身軀靠兩隻顯得很小的腳支撐著,摸索前進。她突然停止了前進,前麵有什麼東西使她驚訝,令她顫抖!馬上,她又容光煥發了,臉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她閃向一旁,垂頭屏氣,諦聽著,笑容可掬!突然,她旋了起來,她好像高大了許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每個人的目光都被吸住了,她奇變般地表現出了一種怒放的鮮花般的美麗。保姆葉芙格妮婭又唱了起來:

周日的午禱才完畢,一直舞到夜半時。她最後才回那家門,可異良宵苦短又周一。姥姥跳完了,坐回了她原來的位置。大家一個勁兒地誇她,她整理著頭發,說:“算啦!你們也許還沒有見過真正的舞蹈吧。”“從前,我們巴拉赫納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記不住了,可她的舞姿我永遠也忘不了!簡直快活得讓你流淚!”“隻要看上她一眼,你就會幸福得昏過去我太羨慕她了!”“歌手和舞蹈家裏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葉芙格妮婭嚴肅地說,她又開始唱國王達維德。雅可夫舅舅摟住茨岡說:“你太應該去酒館了,去那兒跳舞,把人們都跳狂!”“唉,我隻是希望有一副好嗓子,隻要讓我唱上10年,以後哪怕讓我出家作和尚也可以!”大家開始喝伏特加,格裏高裏喝得特別多。許多人向他敬酒。姥姥說了話:“小心點兒,格裏沙,這麼喝下去你會乇底成為瞎子!”格裏高裏很嚴肅地說:“瞎吧,我要眼睛沒什麼用,我什麼都見過了!”他越喝越多,好像還沒醉,隻是話多了,見了我總要提起我的父親:“他可是有一顆偉大的仁慈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馬克辛·薩瓦傑依奇..”姥姥歎一口氣,說:“是啊,他是上帝的兒子。”每一句話,每一件事,人們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深深吸引著我,一種甜蜜的憂愁之情充滿了我的心頭。歡樂和憂愁永遠是相依相隨的,它們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雅可夫舅舅醉得可能並不特別厲害,他撕扯著自己的襯衫,揪著自己的頭發和淺色的胡順:“這算是什麼日子,為什麼要這樣活?”他捶胸頓足,淚流滿麵:“我是個流氓,下流坯子,喪家犬!”格裏高裏突然吼道:“沒錯兒,你就是!”姥姥也醉了,拉著兒子的手:“得了,雅沙,你是什麼樣兒的人,上帝最清楚!”姥姥現在顯得特別漂亮,一對含笑的黑眼睛向每個人揮灑著溫暖的愛意。她用頭巾扇著紅紅的臉兒,如唱如訴般地說:“主啊,主啊,一切都是這麼美好!太美好了!”這是她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歎。我對於一賂無憂無慮的雅可夫舅勇的表現十分吃驚。我姥姥,他為什麼要哭?還打自己罵自己?“你並不是現在就要知道這世界上的一切!遲早你會明白的。”姥姥一反常態,沒有回答我。

這就更令我的好奇心不能滿足了。我去染房問伊凡,他老是笑,也不回答,斜著眼看格裏高裏。最後他急了,一把把我推了出去:“滾!再纏著我,我把你扔進染鍋裏,也給你上個色兒!”格裏高裏此時正站在爐子前,爐台又寬又矮,上麵有三口大鍋,他用一根長木棍在鍋裏攪和著,不斷地拎出棍子來,看一看順著棍子頭上往下滴的染料場。火燒得很猛,他那花花綠綠的皮圍裙的下擺映著火光。水在鍋裏咕嘟咕嘟直響,蒸汽霧似地向門口湧去,院子裏湧起一陣升騰的雲。他抬起充血的眼睛,從眼鏡下邊兒看了看我,粗聲粗氣地對伊凡說:“快點,拿劈柴去,長眼睛幹什麼用的?”茨岡出去了。格裏高裏坐到了盛顏料的口袋上,招呼我過去:“來!”他把我抱到他的膝蓋上,大胡子蓋住了我的半個臉:“你舅舅犯渾,把他老婆給打死了!現在,他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譴責,懂了吧?”“你可小心點喲,什麼都想知道,那是非常危險的!”與格裏高裏在一起,我感到特別自然,跟與姥姥在一起一樣,不同的是,他總讓我有點怕,尤其是他從眼鏡片兒底下看人時,好像那目光能洞穿一切。“那,是怎麼打的?”“晚上兩個人睡覺得時候,他用被子把她連頭帶腳兜住,然後打死的。”“為什麼要打?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吧?”伊凡這時抱了柴火回來了,蹲在爐子前烤著手。格裏高裏沒在意,繼續說:“也許是因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他們這一家子人,都不喜歡好人,容不下好人!”“你去問一問你姥姥,就會知道,他們是怎樣想弄死你的父親了!你姥姥什麼話都會對你講的,她不說謊。盡管她也喜歡喝酒,聞鼻煙,可她卻是個聖人。”“她還有點傻氣,你可得靠緊她啊!”說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裏。我心裏非常沉重。凡紐希加追上來,捧住我的頭,低聲說:“不用怕他,他可是個好人!”“你以後要直盯著他的眼睛看,他喜歡那樣!”這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感到不安。我記得我的父母不是這麼生活的。他們幹什麼都是在一起的,肩並肩地依偎著。夜裏,他們常常談笑很久,坐在窗子旁邊大聲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來圍觀。那些仰起頭來往上看的麵孔,讓我想起了飯後的髒碟子。可是在這兒人們少有笑容,偶爾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吵鬧、威脅、竊竊私語是這裏的說話方式。孩子們誰也不敢大聲地玩耍,他們無人搭理,無人照顧,塵土一般微不足道。在這兒我感到自己是個外人,總感到如坐針氈。我凝心重重地注視著每一件事情的發生和發展。姥姥成天忙裏忙外,很多時候也顧不上我。於是我就跟著茨岡的屁股轉,我們的友誼越來越深。每次姥爺打我,他都會用胳膊去擋,爾後再把那打腫了的地方伸給我看:

“唉,沒什麼用!你還是挨那麼多的打,而我被打得一點也不比你輕,算了,以後我不管了!”可是,下次照舊,他還會管的。“你不是不管了嗎?”“唉,誰知道到時候,我的手又不自覺地伸了過去..”後來,我又了解到了他一個秘密,這更增添了我對他的興趣。每星期五,茨岡都要把那匹棗紅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趕集東西。沙拉普是姥姥的寶貝,它脾氣很壞,專吃好東西。茨岡穿上到膝蓋處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係上一條綠色的腰帶就出發了。有時候,他很晚還沒有回來。家裏人都十分焦急,跑到窗戶前,用哈汽融掉窗戶玻璃上的冰花兒,向外張望。“還沒回來?”“沒有!”姥姥比誰都急。她對舅舅和姥爺說:“這下好了,連人帶馬全讓你們給毀了!”“不要臉的東西蠢豬!上帝會懲罰你們的!”姥爺嘟囔著:“行啦,行啦!”終於,茨岡回來了!姥爺和舅舅們趕緊跑到院子裏,姥姥拚命地吸著鼻煙,像大狗熊似地跟在後麵,一到這種時候,她就變得笨手笨腳的。孩子們也跑出去了,大家興高采烈地從雪橇上往下卸東西。雞鴨魚肉應有盡有。“讓你買的都買了?”姥爺銳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東西,問。“都買了。”茨岡在院子裏蹦著取暖,啪啪地拍打著手套。姥爺嚴厲地斥責道:“別把手套拍壞了,那可是拿錢買的!”“找回來零錢沒有?”“沒有。”姥爺圍著雪橇轉了一圈兒:“我看,你弄回來的東西又多了,好像有的不是買的吧?”“我可不希望這樣。”他一皺眉頭,走了。兩個舅舅興致勃勃地向雪橇衝去,拿下來魚、鵝肝、小牛腿、大肉塊,他們吹著口哨,掂著份量:“好小夥子,買的都是好東西!”米哈伊爾舅舅身上像裝了彈簧,跳來跳去,聞聞這兒,嗅嗅那兒,眯著眼睛,咋著舌。他和姥爺一樣,很瘦,個子略高一點兒,黑頭發。他抄著手問茨岡:“我侈給你多少錢?”“5個盧布。”

“我看這些東西值15個盧布!你花了多少?”“4盧布零10戈比。”“好啊,90戈比進了你自己的腰包。”“雅可夫,你看看這小子多會攢錢。”雅可夫在酷冷的空氣中打著顫,眨了眨眼睛,一笑:“瓦尼加,請我們喝點兒伏特加她吧。”姥姥卸著馬套,跟馬說著話:“哎呀,我的小乖乖,怎麼啦?小貓兒,調皮啦?”高大健壯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雪白的牙齒蹭著姥姥的肩膀,快樂地盯著姥姥的衣服,低聲地嘶叫著。“來點兒麵包吧?”姥姥把一大塊麵包塞進了它的嘴裏,又兜起圍裙在馬頭下麵接著麵包渣兒。看著它吃東西,姥姥好像也陷入了沉思。茨岡走了過來:“老奶奶,這馬可是真聰明啊!”“滾,別在這兒搖尾巴!”姥姥後來給我解釋,說茨岡買的東西沒偷的東西多。“你姥爺給了他5個盧布,他隻買了3個盧布的東西,剩下那10多個盧布的東西都是他偷來的!”“他就是喜歡偷東西。鬧著玩兒似的,大家誇他能幹,他就嚐到了甜頭,誰知道就此養成了偷東西的習慣!”還有你姥爺,從小就愛苦,現在就非常貪心,錢比什麼都重要,看見東西白白地跑到自己家來,自然是樂不可支。“還有米哈伊爾和雅可夫..”她說到這兒,揮了一下手,聞了聞鼻煙兒,又說起來了:“遼尼亞,人間的事兒啊,就像花邊兒。而織花邊兒的又是個瞎老婆子,你就知道織出來的是什麼東西了!”“人家抓住小偷兒,可是要打死的!”一陣沉默她又說:“唉,真理何在啊!”第二天我找到茨岡:“人家會不會打死你啊?”“抓住我?可沒那麼容易!”“我眼明手快,馬也跑得快!”說完了他一笑。可馬上又皺起了眉頭:“我知道偷東西不好,而且很危險,可我隻是想開開心、解解悶啊!”“我也不想攢什麼錢,不出幾天你的舅舅們就把我手裏的錢都弄走了。”“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也吃飽了,錢也沒什麼用。”他抓住我的手,說:“啊,你很瘦,骨頭很硬,長大以後力氣肯定特別大!”“你聽我的話,學吉他吧,讓雅可夫舅舅教你,你還小,學起來一定不困難!”“你人雖小,脾氣倒挺大。你是不是不喜歡你姥爺?”“我也不知道。”“除了老太太,他們一家子我誰也不喜歡,讓魔鬼喜歡他們吧!”

“那,你喜歡我嗎?”“你不姓卡什林,你姓彼什柯夫,你是另一個家族的人!”他突然摟住我,低低地說:“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們的心都燃燒起來,那會多好啊!”“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得幹活兒了!”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往嘴裏塞了一把小釘子,把一塊濕濕的黑布繃得緊緊地,釘在了一塊大個兒的四方木板上。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他談話。過了不久,他就死了。事情是這樣的。院子裏有一個橡木的大個兒十字架,靠著圍牆,已經放了很長時間了。我剛來時,它就放在那兒了。那會兒它還挺新的,黃黃的。可過了秋天,雨水把它淋黑了。散發著一股橡木的苦味兒,在擁擠而肮髒的院子裏,更顯得添亂了。這個十字架是雅可夫舅舅買的,他許下願,要在妻子死去一周年的祭日,親自把它背到墳上。那是剛入冬的一天,風雪嚴寒的大冷天。姥姥姥爺一大早就帶著3個孫子到墳地去了,我犯了錯誤,被關在了家裏。兩個舅舅穿著黑色的皮大衣,把十字架從牆上扶了起來。格裏高裏和另外一個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岡的肩膀上。茨岡一個踉齧叉開腿站住了。“怎麼樣,挺得住嗎?”格裏高裏問。“說不清,很沉!”米哈伊爾舅舅大叫:“快開門,瞎鬼!”雅可夫舅舅說:“瓦尼卡,你不嫌害臊,我們倆加起來也不如你有勁兒!”格裏高裏開開門,囑咐伊凡:“小心點兒,千萬別累壞了!”“禿驢!”米哈伊爾舅舅在街上喊了一聲。人們都笑了。大家似乎都為把這個十字架抬走而高興。格裏高裏拉著我到了染房,把我抱到一堆準備染色的羊毛上麵,把羊毛圍到了我的肩膀上,又聞了聞鍋裏冒出來的蒸汽,他說:“你姥爺今天也許不打你了,我看眼神挺和氣的!”“唉,小家夥,我和你姥爺在一塊呆了37年了,他的事兒我最清楚。”“最早,我們是朋友,一塊作買賣。後來他當上了老板,因為他聰明,我不行。”“不過,上帝是最聰明的,人間的聰明,他都是一笑了之了的。”盡管你還不知道別人為什麼那麼做,那麼說,可是你慢慢地都會明白的。“孤兒,苦啊!”“你的爸爸,馬克辛·薩瓦傑依奇就什麼都懂,他可是個無價之寶啊!”“也就是因為這個,你姥爺才不喜歡他的!”聽格裏高裏這樣絮絮叨叨地講,我心裏特別高興。爐子裏金黃色的火光映紅了我的臉,屋子裏彌漫著霧似的蒸汽,它們升到房頂的木板上,變成了灰色的霜,從房頂上前縫隙裏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線藍藍的天空。風小子,雨也停了,陽光燦爛,雪橇走在大街上,發出刺耳的鳴叫。炊煙悠然而起,輕淡的影子從雪地上滑過,好像也在講述著什麼。大胡子格裏高裏身高體瘦,一對大耳朵又沒戴帽子,簡直太像個善良的巫師了。他攪拌著顏料,繼續他的話題:“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個人,即使是一條狗,你也要一視同仁..”我抬頭看著他,感到非常神聖。看樣很沉的眼鏡壓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兒上有許多發青的血絲,這和姥姥是一樣的。“啊,等一等,有什麼事!”他突然用腳關上了爐門,先豎著耳朵聽了一下,然後一個箭步衝到了院子裏。我也跑了出去。茨岡被抬進了廚房。他躺在地板上,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被窗格分成了幾道兒,一道兒落在他臉上、胸上,一道落在了腿上。他的眉毛挑了起來,額頭放著一種奇怪的光。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隻有暗紫的嘴唇在動,吐出些發紅的泡沫兒來。鮮紅的血從嘴裏流到臉上又滑到脖子上,最後流向地板,很快他就被血整個浸泡住了。他的兩腿痛苦地彎曲著,血把它們粘到了地板上。地板擦得很幹淨,鮮紅的血像一條小溪在上麵流淌,橫穿過一道道光線,流向門口。茨岡直挺地躺著,人有手指頭還在微微抓動,手指頭上的血跡在陽光下閃著光。保姆葉芙格妮婭把一支細蠟燭向伊凡手裏塞,可伊凡根本握不住,蠟燭倒了,栽進了血泊之中。葉芙格妮婭拾起蠟燭來,用裙子角把它擦幹淨,又往伊凡的手裏塞。人們議論紛紛,我有點站不穩,趕緊抓住了門環。雅可夫舅舅戰戰兢兢地來回走著,低聲說:“他摔倒了!給壓住了!砸在背上!”“我們一看不行,就趕緊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們也會被砸壞的。”他麵如死灰,兩眼無神,疲憊不堪。格裏高裏怒吼道:“是你們砸死了他!”“是的,那又怎樣?”“你,你們!”血在門檻邊上聚成一攤兒,漸漸變黑了。好像鼓了起來。茨岡不停地吐著血泡兒,低低地哼叫著,聲音越來越小,人也瘦了下去,平了下去,貼在了地板上,好像要陷進去。雅可夫舅舅低聲說:“米哈伊爾去叫爸爸了!”“是我,雇屯一輛馬車把他拉了回來!唉,幸虧不是我親自背著,否則..”葉芙格妮婭還在把蠟燭往茨岡手裏塞,燭淚滴在了他的手掌心裏。格裏高裏怒吼:“行啦,你把蠟立在地板上就行啦,笨蛋!”“哎!”“給他把帽子摘下來。”保姆把伊凡的帽子摘了下來,他的後腦勺砸在地板上,沉沉地響了一聲。他頭歪向一邊,血順著嘴角往外外淌,流得更多了。我等了很久,等茨岡休息好了站起來,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說:“呸,好熱啊..”可是沒有。第三天,他還是那麼躺著,不斷地瘦了下去。他臉黑了下來,指頭也不能動了,嘴邊兒上也不流血沫了。他的天靈蓋和兩個耳朵旁,插著三支蠟燭,黃色的火光搖曳不定,照著他篷亂的頭發。葉芙格妮婭跪在地上哭著:“我的小鴿子,我的小寶貝..”我感到特別冷,十分害怕。爬到了桌子底下躲了起來。姥爺穿著貉絨大衣,腳步沉重地走了進來。穿帶毛尾巴領子的皮大衣的姥姥、米哈伊爾舅舅、孩子們,還有很多生人,都湧了進來。姥爸把皮大衣往地上一扔,吼道:“混蛋!你們把一個多麼能幹的小夥子給毀了!再過幾年,他可就是無價之寶啊!”地板上的衣服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往外爬,碰到了姥爺的腳。他踢了我一腳,舉起拳頭向舅舅們揮舞著:“你們這邦狼崽子!”他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幾下,但是沒有流淚:“他是你們的眼中釘,這我知道!”唉,凡紐希加,你怎麼就不知道呢?傻蛋!“我說,怎麼辦?嗯,怎麼辦?上帝為什麼這麼不喜歡我們,嗯?老婆子?”姥姥趴在了地板上,兩隻手不停地摸著伊凡的臉和身子,搓他的手,盯著他的眼,把蠟燭都碰倒了。她緩緩地站了起來,臉上發黑,身上也是黑衣服,二目圓睜,可怕地低吼著:“滾!滾出去可惡的畜生!”除了姥爺,別人都出去了。茨岡就這樣死了。無聲無息地埋掉了。人們漸漸地把他忘掉了。

第4節

夜裏睡覺,我躺在一張大床上,裹上了好幾層大被子,諦聽著姥姥作禱告。姥姥跪著,一隻手按在胸口上,另一隻手不停地畫著十字。外麵酷寒刺骨,冷得發綠的月光透過窗玻璃上的冰花兒,照在姥姥那長著善良的大鼻子的麵孔上,她的兩眼像磷火似地明亮。綢子頭,巾在月光之下好像是鋼打鐵鑄的一般,從她頭上漂下來,鋪在了地板上。姥姥作完禱告,脫了衣服,疊好,走到床前,我趕緊裝著睡著了。“又裝蒜呢,小鬼,沒睡著吧?聽見了沒有,好孩子!”她一這樣講,我就知道下一步會怎麼做了,噗哧一聲笑了,她也大笑:“好啊,竟敢跟我老太婆裝相!”她說著抓住被子和邊兒,用力一拉,我被拋到空中打了個轉兒,落到鴨絨褥墊兒上。“小鬼,怎麼樣,吃了虧吧?”我們一起笑很久。有的時候,她祈禱的時間很長,我也就真的睡著了,不知道她是怎麼躺下的了。

哪一天有了吵架鬥毆之類的事,哪一天的祈禱就會長一些。她會把家務事兒一點不漏地告訴上帝,很有意思。她跪在地上,像一座小山,開始還比較含混,後來幹脆就成了家常話:“主啊,您知道,每個人都想過上好日子!“米哈伊爾是老大,他應該住在城裏,讓他搬到河對岸去住,他認為不公平,說那是沒有住過的新地方。“可他父親比較喜歡雅可夫,有點偏心眼兒!“主啊,請您開導這個拗老頭子吧!“主啊,您托個夢給他,讓他明白該怎麼給孩子們分家!”她望那發暗的聖像,畫十字兒、磕頭,大腦袋敲得地板直響,然後她又開了口:“也給瓦爾瓦拉一點快樂吧!“她什麼地方惹您生了氣?她有什麼罪過?為什麼她落到了這步田地:每天都浸泡在悲哀之中。“主啊,您可能忘了格裏高裏!如果瞎了,他就隻好去討飯了!他可是為我們老頭子耗盡了心血啊!“您可能認為我們老頭子會幫助他吧!唉,主啊!不可能啊!”她陷入了沉思,低頭垂手,好像睡著了。“還有些什麼?“噢,對了,救救所有的正教徒,施之以憐憫吧!“原諒我,我的過錯不是出於本心,隻是因為我的無知啊!”她歎息一聲,滿足地說:“萬能的主啊,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對於姥姥的這個上帝非常喜歡,他跟姥姥是那麼親近,我央求姥姥:“給我講一講上帝的故事吧!”講上帝的故事她顯得很莊重,先坐正身子,又閉上眼睛,拉長了聲兒,而且聲音很低:“在莽莽群山之間,天堂的草地上,銀白的菩提樹下,藍寶石的座位上坐著上帝。“菩提樹永遠是枝繁葉茂的,沒有冬天也沒有秋天,天堂的花兒永調落,為了使上帝的信徒們高興。“上帝的身邊飛舞著成群結隊的天使,像蜜蜂,又像雪花兒!“它們降臨人間,又回到天堂,把人間的所有事情向上帝作報告!“這些天使中,有你的,也有我的,還有你姥爺的,每個有都有一個天使專管,上帝對每個人都是平等地看待的。“比如,你的天使向上帝報告說:‘阿列克塞對著他的外祖父伸舌頭作怪相!’上帝就會說:‘好吧,讓老頭子揍他一頓。’“天使就是這樣向上帝彙報,又下達上帝的旨意的,上帝下達給每個人的意思都不一樣,有的是歡樂,有的是不幸。“上帝所住的天堂,一切都是美好的,天使們快樂地作著遊戲,不停地歌唱:‘光榮歸於您,主啊,光榮歸於您!’“而上帝隻是向他們微笑了,腦袋輕輕地搖晃著。“你見過這些嗎?”“沒有。不過我知道。”她略一沉思,回答我。每次講到上帝、天堂、天使,她都特別溫和,人好好像也變小了,麵孔紅潤,精神煥發。我把她的辮子纏到自己的脖子上,專心致誌地聽她那百聽不厭的故事。“普通人是看不見上帝的,如果你一定要看,就會成為瞎子。

“隻有聖人才能見到他。“天使嘛,我見過;隻要你心清氣凝,他們就會出現。“有一回我在教堂裏作晨禱,祭壇上就有兩個天使清清亮亮的,翅膀尖兒挨著了地板,好像花邊兒似的。“他們繞著寶座走來走去,幫助衷老的伊裏亞老神甫:他拾起手祈禱,他們就扶著他的胳膊。“他太老了,瞎了,不久就死了。“我看見了那兩個天使,我太興奮了,眼淚嘩嘩地往外流,噢,太美了!“遼尼卡,我親愛的寶貝,不論是天上還是人間,凡是上帝的,一切都是美好..”“我們這兒也一切都是美好的嗎?”姥姥又畫了十字:“感謝聖母,一切都好!”這就讓我納悶了,這兒也好?我們的日子越來越壞了。有一次,我從米哈伊爾舅舅的房門前走過,看見穿了一身白的娜塔莉婭舅媽雙手按住腦口,在屋裏亂喊亂叫:“上帝啊,把我帶走吧..”我知道她在喊什麼了,也明白了為什麼格裏高裏總是說;“瞎了眼去要飯,也比呆在這兒強!”我希望他趕緊瞎了,那樣我就可以給他帶路了,我們一起離開這兒,到外麵去討飯。我把這個想法跟他談了,他笑了:“那好啊,咱們一塊去要飯!”“我到處吆喝:這是染房行會頭子瓦西裏·卡什的外孫,行行好吧!“那太有意思了!”我注意到娜塔莉婭舅媽地眼睛底下有幾塊青黑色的淤血,嘴唇也腫著,我問姥姥:“是舅舅打的?”姥姥吸了口氣:“唉,是他偷著打的,該死的玩意兒!“你姥爺不讓他打,可是他晚上打!這小子狠著呢,他媳婦兒卻又軟弱可欺..”看樣子姥姥講上了勁兒,這些都是她想說出來的:“如今沒以前打得那麼厲豁了!“打打臉,揪揪辮子,也算了。以前一打可就是幾個小進呀!“你姥爺打我打得最長的一次,是一個複活節的頭一天,從午禱一直到晚上,他打一會兒歇一會兒,用木板、用繩子,什麼都用上了。”“他為什麼打你?”“記不清了。“有一回,他打得我差點死掉,一連5天沒吃沒喝,唉,這條命是撿來的喲!”這實要有點讓我感到驚訝,姥姥的體積幾乎是姥爺的兩倍,她難道真的打不過他?“他有什麼招嗎?總是打得過你!”“他有什麼絕招嗎?總是打得過你!”“他沒什麼招兒,隻是他歲數比我大,又是我丈夫!”“他是秉承了上帝的旨意的,我命該如此..”她擦淨聖像上的灰塵,雙手捧起來,望著上麵富麗堂皇的珍珠和寶石,感激地說:“啊,多麼可愛!”她畫著十字,親吻聖像。“萬能的聖母啊,你是我生命中永遠的歡樂!

“遼尼亞,好孩子,你看看,這畫得有多妙,花紋兒細小而清楚。“這是‘十二祭日’,中間是至善至美的菲奧多羅芙斯卡婭聖母。“這兒寫著:‘聖母,看見我進棺材,不要落淚。’”姥姥常常這樣絮絮叨叨地擺弄聖像,就好像受了誰的氣的表姐卡傑琳娜擺弄洋娃娃似的。姥姥還常看見鬼,少的時候見著一個,金的時候則看一大群:“一個大齋期的深夜,我從魯道裏夫家門前過。“那是個月光皎潔的夜晚,一切都亮堂堂的。我突然發現,房頂兒的煙囪旁邊,。坐著一個黑鬼!“他頭上長著角,正聞著煙囪上的味兒呢,還打著響鼻兒!那家夥個子很大,毛乎乎的,尾巴在房頂上掃來掃去。嘩嘩作響!“我趕緊畫十字兒:‘基督複活,小鬼遭殃。’“那鬼尖叫一聲,從房頂兒上一下子栽了下去!那天魯道裏夫在家裏煮肉,那個鬼去聞味兒!”我想象著鬼從心頂上栽下來的樣子,笑了。姥姥也笑了:“鬼就像孩子,很淘氣。“有一回我在浴室裏洗衣服,一直洗到深更半夜,爐子門突然開了,它們從爐子裏跑了出來!“這些小家夥們,一個比一個小,有紅有綠,有黑有白!“我快步向門口跑,可是它們擋住了路,占滿了浴室的每一個角落,它們到處亂鑽,對我拉拉扯扯,我都沒法抬起手來畫十字兒了!“這些小東西毛茸茸的,又軟和又溫暖,像小貓似的,角剛冒出牙兒,尾巴像豬尾巴..“我暈了過去!醒來一看,蠟燭燒盡了,澡盆裏的水也涼了,洗的東西扔得滿地都是!“真是活見鬼了!”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些紅紅綠綠,滿身是毛的小家夥們從爐口跑出來,滿地都是,擠得屋子裏熱烘烘的。它們吐出粉紅色的舌頭,吹蠟燭,樣子很可笑,又可怕。姥姥沉吟了一會兒,又來了神兒:“不家一回,我看見了被詛咒的人。“那也是在夜裏,刮風下著大雪,我在拇可夫山穀裏走著。“你還記得嗎?我給你講過,米哈伊和雅可夫在那兒的冰窟窿裏想淹你的父親?“我就是走到那兒的時候,突然聽見了尖叫聲!“我猛一抬頭,見三匹黑馬拉著雪撬向我飛奔而來!“一個大個子鬼趕著車,它頭戴紅帽子,坐要車上像個木樁子巔挺挺的。“這個三套馬的雪橇,衝了過來,立刻就消失於風雪之中了,車上的鬼們打著口哨,揮舞著帽子!“後麵還有7輛這樣的雪橇,依次而來,又都馬上消失了。“馬都是黑色的。你知道嗎?馬都是被父母咒過的人,鬼驅趕著們取樂,到了晚上就讓它們拉著去參加宴會!“那次看見的,可能就是鬼在娶媳婦兒..”姥姥的話十分確鑿,你不能不信。我不特別愛聽姥姥念詩。有一首詩,講的是聖母有苦難人間視察的事兒,她訓斥了女強盜安雷柴娃公爵夫人,不

要搶劫、毆打俄羅斯人。

有的詩講的是天之驕子阿列克塞。有的講的是戰士伊凡。關於英明的華西莉莎。公羊神甫和上帝的教子。女王公馬爾法。烏斯達老太婆和強盜頭子。有罪的埃及女人馬麗亞。強盜的母親的悲哀,等等。她嘴裏的詩歌、童話和故事,數也數不清。姥姥什麼都不怕,她不怕鬼,也不怕姥爺或者是什麼邪惡的人,可就是特別怕黑蟑螂。蟑螂離她很遠,她就能聽見它爬的聲音。她常的半夜裏把我叫醒,說:“親愛的阿遼沙,有一隻蟑螂在爬,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快去把它碾死吧!”我迷迷糊糊地點上蠟燭,在地板上爬來爬去地找蟑螂。可並顯而易見每次都能找到:“沒有啊!”姥姥以被蒙頭,躺在被窩裏,含糊地說:“肯定有啊,我求求你再找找!“它又來了,爬呢..”她的聽覺太神奇了,我在離床很遠的地方找到了那隻蟑螂。“碾死了?“噢,感謝上帝!也感謝你,我的寶貝兒!”她掀開被子露出頭來,笑了。如果我找不到那隻小蟲子,她就再也睡不著了。在死寂寂的深夜之中,她的耳朵極其靈敏,稍有動靜,她便會顫抖著說:“它又在爬了,箱子底下呢..”“你為什麼那麼怕蟑螂?”她會講出一套她自己的理論來:”上帝給每一種小蟲子以特定的任務:上鱉出現,說明屋子裏潮濕了;臭蟲出來是因為牆髒了;跳蚤咬誰,誰就會生病..“隻有這些黑乎乎的小東西,爬來爬去的,不知道有什麼用?“上帝派它們來幹什麼?”這一天,她正跪在那裏虔誠地向上帝禱告,姥爺闖了進來,吼道:“上帝來了!老婆子,著火了!”“什麼?啊!”姥姥“騰”地一下從地板上跳了起來,飛奔而去。“葉芙格妮婭,把聖像像下來!“娜塔莉婭,快給孩子們穿衣服!”姥姥大聲地指揮著。姥爺則隻是在那裏哀號。我跑進廚房。向著院子的廚房被照得金光閃閃,地板上飄動著閃閃爍爍的紅光。雅可夫舅舅一邊穿靴子,一邊亂跳好像地上的黃光燙了他的腳似的。他大喊:“是米希加放的火!他跑啦!”“混蛋,你放屁!”

姥姥大聲申斥著他,出手一推,他幾乎摔倒。染坊的頂子上,火舌舒卷著,舔著門和窗。寂靜的黑夜中,無煙兒的火勢,如紅色的花朵,跳躍著盛開了!黑雲在高處升騰,卻擋不住天上銀白的天河。白雪成了紅雪,牆壁好像在抖動,紅光流瀉,金色的帶子纏繞著染房。突突、嘎吧、沙沙,嘩啦,各種各樣奇異的聲音一劉奏響,大火把染房裝飾成教堂的聖壁,吸引著你不由自主地想走過去,與它親近。我抓了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把腳伸進了不知道是誰的靴子裏,吐嚕吐嚕地走上台階。門外的景象實在太讓人震驚了:火蛇亂窗竄,啪啪的爆裂聲和姥爺、舅舅、格裏高裏的叫喊聲響成了一片。姥姥頭頂一條空口袋,身披馬被,飛也似地衝進了火海,她大叫著:“混蛋們,硫酸鹽,要爆炸了!”“啊,格裏高裏,快拉住她,快!“哎,這下她算完啦..”姥爺狂叫著。姥姥又鑽了出來,躬身快步,兩手端著一大桶硫酸鹽,渾身上下都在冒煙。“老頭子,快把馬牽走!”姥姥啞著嗓子叫喊:“還不快給我脫上來,瞎拉,我都快著了!”格裏高裏用鐵鍬鏟起大塊兒大塊的雪往染坊裏扔著。舅舅們拿著斧頭在他身邊亂蹦亂跳。姥爺在忙著往姥姥身上撒雪。姥姥把那個桶塞到雪堆裏之後,打開了大門,向跑進來的人們鞠著躬:“各街坊鄰居,快救救這大火吧!“馬上就要燒到倉庫了,我們家就要被燒光了,你們也會遭殃的!“來吧,把倉庫的頂子扒掉,把幹草都扔出去!“格裏高裏,快!“雅可夫,別瞎跑,把斧頭拿來,鐵鍬也拿來!“各位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保佑!”姥姥的表現就像這場大火本身一樣特別好玩。大火好像抓住了她這個一身黑衣服的人,走到哪兒都把她照得通亮。她東奔西跑,指揮著所有的人。沙拉普跑到了院子裏來,刷地一下直立了起來,把姥爺掀了個大跟頭。這大馬的兩隻大眼睛被火光映得十分明亮,它嘶鳴不已,不安地躁動著。“老婆子,牽住它!”姥爺奔過去,張開兩臂。大馬長鳴一聲,終於順從地讓她靠了過去。“別怕,別怕!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親愛的,小老鼠..”她拍著它的脖子,念叨著。這個比她大3倍的“小老鼠”乖乖地跟著她向大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打著響鼻。葉芙格妮婭把哇哇地哭著的孩子們一個一個抱了出來,她大聲叫:“華西裏·華西裏奇,阿殖克塞找不到了..”我藏在台階下麵,怕她把我弄走。

“好啦,走吧走吧!”姥爺一抬手。染坊的頂兒塌了,幾根梁柱上竄起煙來,直衝天空。裏麵嗶啪亂,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旋風把一才團團的火補e扔到了院子裏,威脅著人們。大家正用鐵鍬鏟了雪往裏扔,幾口大染鍋瘋狂地沸騰著,院子裏充斥著一種非常的氣味兒,熏得人直流眼淚。我隻好從台階底下爬了出來,正碰著姥姥的腳。“滾開,踩死你!”姥姥大喊一聲。突然,一個人騎著馬闖進了院子。他戴著銅盔,高高地舉著鞭子:“快閃開!”棗紅馬吐著白沫,脖子底下的小鈴鐺急促的響聲停住了。姥姥把我往台階上推:“快走,快點!”我跑到廚房裏把臉巾在窗玻璃上往外看。可是人群擋住了火場。唯一有點意思的是銅盔的閃光。火被壓下去了,熄滅了。警察把人們轟走了,姥姥走進了廚房。誰啊?是你!別怕,沒事兒了!”她坐在我身旁,身子一晃悠。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跟以前一樣的夜晚,隻是火熄了,沒什麼意思了。姥爺走進來,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是老婆子嗎?”“嗯”“燒著沒有?”“沒事兒!”他劃了根火柴,一點青光,照亮了他那滿是煙灰的黃鼠狼似的臉。點上蠟燭,挨著姥姥坐了下來。“你去洗洗吧!”姥姥這麼說著,其實她自己的臉上也是煙熏火燎的。姥爺歎了一口氣:“上帝大發慈悲,賜你以智慧,否則..”他撫摸了她的肩膀,笑了一聲:“上帝保佑!”姥姥也笑了一下。姥爺的臉陡然一變:“哼,都是格裏高裏這個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算是幹夠了,活到頭兒了!“雅希加有在門口哭呢,這個混蛋,你去看看吧!”姥姥吹著手指頭,走了出去。姥爺並沒有看我,輕聲地說:“看見著火了吧?“你姥姥怎麼樣?她歲數大了,受了一輩子苦,又有病,可她還是很能幹!“唉,你們這些人呢..”沉默。過去老半天,他躬著腰掐掉了燭花,問:“害怕啦?”

“沒有。”“沒什麼可怕的。”他脫掉了襯衫,洗了臉,一跺腳,吼道:“是誰?混蛋,應該把把他牽到廣場上去抽一頓!你怎麼不宵去睡覺,還坐在這兒幹什麼?”我去睡覺了。可是沒睡成。剛躺到床上,一陣嚎叫聲又把我從床上拽一起來。我跑到廚房裏,姥爺手秉蠟燭站在中間,他雙腳在地上來回蹭問:“老婆子,雅可夫,怎麼了?什麼事兒?”我爬到炕爐上,靜觀屋子裏的忙亂。嚎叫聲有節奏地持續著,如波浪地拍打著天花板和牆壁。姥爺和舅舅像沒頭蒼蠅似地亂竄,姥姥吆喝他們,讓他們躲開。格裏高裏抱著柴火填進火爐,往鐵罐裏倒上了水,他晃著大腦袋來回走著,像阿特拉罕的大駱駝。“先升上火!”姥姥指揮著。他趕緊去找鬆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腳:“啊,誰呀?嚇死我啦,你這個小鬼!”“這是幹什麼啊?”“你的娜塔莉婭舅媽在生孩子!”他麵無表情地回答。我印象中,我媽媽生孩子裏並沒有這麼叫啊。格裏高裏把鐵罐子放到了火上,又回到了我身邊。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陶製的煙袋:“我開始抽煙了,為了我的眼睛!”燭光映著他的臉,他一側的臉上沾滿了煙渣兒,他的襯衫撕破了,可以看見他的根根肋骨。他的一片眼鏡片兒中間掉了一小塊,從這個參差不起的破洞裏,可以看見他那好像是個傷口似的眼睛。他把煙葉塞進煙鍋,聽著產婦的呻吟,前言不搭後語地說:“看看,你姥姥都燒成了什麼樣兒了,她還能接生?“你聽,你舅媽嚎的,別人可是忘不了她了!“你瞧瞧吧,生孩子有多麼困難,就是這樣,人們還不尊敬婦女!“你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親!”我堅持不住了,打起了瞌睡。嘈雜的人聲、關門的聲音、喝醉了的米哈伊爾舅舅的叫喊聲不斷地把我吵醒,我斷斷續續地聽見了幾句奇怪的話:“打開上帝的門..”“來來來,半杯油,半杯甜灑,還有一勺煙渣子..”“讓我看看..”這是米哈伊爾舅舅無力的吼聲。他癱坐在地板上,兩隻手無力地拍打著。我從炕上跳了下來。燒得太熱了。可米哈伊爾舅舅突然抓住了我的腳脖子,一使勁,我仰麵朝天地倒了下去,腦袋砸在了地板上。

“混蛋!”我大罵。他突然跳了起來,把我扔起來又摔地地上:“摔死你個王八蛋..”我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姥爺的膝蓋上。他仰著頭,搖晃著我,念叨著:“我們都是上帝的不肖子孫,誰也得不到寬恕,誰也得不到..”桌子上還點著蠟燭,可窗外的曙色已經很重了。姥爺低頭問我:“怎麼樣了?哪兒疼?”渾身都疼,頭很沉,可我不想說。周圍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廳裏的椅子上坐滿了陌生人,有神甫,有穿軍裝的老頭子,還有說不上是幹什麼的一群人。他們一動不動,好像在諦聽天外的聲音。雅可夫站在門邊兒上。姥爺對他說:“你,帶他睡覺去!”他作了個手勢,招呼我跟他走。進了姥姥的房間,我爬上床,他低聲說:“你的娜塔莉婭舅死了!”我對這個消息並不感到特別吃驚,因為她很長時間不露麵了。不到廚房裏吃飯,也不出門。‘姥姥呢?”“那邊兒呢!”他一揮手,走了。我躺在床上,東張西望。牆角上掛著姥姥的衣服,那後麵好像藏著個人;而窗戶上好像有很人的臉,他們的頭發都特別長,都是瞎子。我藏到了枕頭底下,用一保眼窺視著門口。太熱了,空氣讓人窒息,我突然想起了茨岡死時的情景,地板上的血跡在慢慢地流淌。我身上好像碾過了一個載重的軍隊,把一切都碾碎了..門,緩緩地打開了。姥姥幾乎是爬著進來了,她是用肩膀開的門。她對著長明燈伸出兩隻手,孩子似地哀叫:“疼啊,我的手!”

第5節

冬天春來,分家了。雅可夫舅舅分在了城裏,米哈伊爾分到了河對岸。姥爺在波列沃伊大街上買了一所很有意思的大宅子:樓下是酒館,上麵有閣樓,後花園外是一個山穀,到處都是柳樹棵子。“看見了沒有,這可都是好鞭子!”姥爺邊走邊說,踩著融化的雪,指著樹條子,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很快就要教你認字了,到那個時候,鞭子就更有用了。”這個宅子裏到處都住滿了房客,姥爺隻給自己在樓上留了一間,姥姥和我則住在頂樓上。頂樓的窗戶朝著大街,每逢節日蔌平常日子的夜晚,都可以看見成群的醉漢們從酒館裏

走出去,東搖西晃的,亂喊亂叫。有時候他們是讓人家從灑館裏扔出來的,他們在地上打個滾兒,又爬起來往灑館裏擠。嘩啦,吱扭,嘎吧吧,“哎喲”一陣亂七八糟的響聲陡起,他們開始打架了!站在樓上的窗戶前看這一切,是那麼好玩兒!每天一大早,姥爺就到兩個兒的染坊去轉轉,打個幫手。晚上回來,他總是又累又氣的樣子。姥姥在家作飯、逢衣服、在花園裏種種地,每天都忙得團團轉。她吸著鼻煙兒,津津有味兒地打上幾個噴嚏,擦擦臉上的汗,說:“噢,感謝聖母,一切都變得如此美好了!“阿遼沙,找的寶貝,咱們過得多麼安寧啊!”安寧?我一點也沒覺著有什麼安寧,!一天到晚,房客們在院子裏亂哄哄地來來往往,鄰居的女人們經常跑過來,說這個說那個,不知道在忙些什麼,總有人喊:“阿庫琳娜·伊凡諾芙娜!”阿庫琳娜·伊凡諾芙娜對誰都是那麼和藹可親,無微不至地關懷著每一個人。她用大拇把煙絲塞進鼻孔,小心地用紅方格手絹擦試一下鼻子和手指,開了口:“我的太太,防備長虱子,就要常洗澡,洗薄荷蒸汽浴!“長了癬疥也不要緊,一勺幹淨的鵝油、一點點汞,三兩滴水銀,放在碟子裏,用一片破洋磁研7下,抹到身上就行啦!“千萬不能用木頭或骨頭來研,那樣水銀就毀了;也不能用銅或銀的器皿,那樣會傷皮膚。”有時候,她稍一沉吟,爾後說:“大娘啊,您去彼卓瑞找阿薩夫吧,我回答不了您的問題。”她為人家接生、調解家庭叫紛、給孩子們治病,背育“聖母的夢”(據說女人背會了它,可以交上好運!)介紹一些日常生活的常識:“王瓜什麼時候該醃了,它自己會告訴你,那就是沒了土性子氣,就行了。“格瓦斯要發酵以後夠味,千萬別作甜了,放一點葡萄幹就行了。如果放糖的話,一桶灑,最多放上半兩糖。“酸牛奶有很多做法:有西班牙風味兒的,的多瑙河風味兒的,還有高加索風味兒的..”我整天跟著她在院子裏轉來轉去,跟她串門,有時候她在別人家裏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喝著茶,講各種各樣的故事。我總跟著她,幾乎成了她的尾巴。在這一段生活的記記之中,除了這位成天忙個不停的老太太,我的腦子裏就是空白了。有一回我問姥姥:“你會巫術嗎?她一笑,沉思了一下說:“巫術可是一門學問啊,很難的,我可不行,我不認字兒!“你看你姥爺,他多聰明啊,他認字兒,聖母沒讓我聰明!”然後她講起了她自己的故事:“我從小就是孤兒,我母親很窮還是個殘廢!“她作閨女時讓地主嚇嚇得,晚上她跳窗戶,摔殘了半邊身子!“她的右手萎縮了。這對於一個以賣花邊為生的女擁來說,可是致命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