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大的雪,又帶著幾位太太,那怎麼行呢?他們馬上會追上來,用不了十分鍾就把我們抓住,當俘虜帶回來,那就任憑這些大兵擺布了。”他的話說得實情實理,大家都不再做聲。

太太們談的是打扮;可是她們之間好像有些拘拘束束談不熱乎。

忽然在街口出現了那個普魯士軍官。在一望無邊的雪地上的是他那穿著製服的、細腰蜂般的高高的身體,走起路來膝蓋向兩邊撇開,這是怕弄髒剛擦亮的長靴的軍人特有的走法。

他在婦人們麵前經過時,哈了哈腰,可是對那些男子卻十分輕蔑地看了一眼,好在這些人也頗知自愛,並沒有脫帽,盡管鳥先生做了一種仿佛要摘帽的手勢。

羊脂球臉紅到耳根;那三位有丈夫的婦人則感覺到一種很大的恥辱,她們覺得可恥的是和妓女一起散步時偏偏讓軍官碰見;而這個妓女又是那個軍人如此不客氣地對待過的。

她們接著就談起這個軍官來,既談他的身段又談他的容貌。卡雷-拉瑪東夫人結交過許多軍官,對鑒別軍官很有眼力;她認為這個軍官很不錯;她甚至惋惜他不是法國人,否則倒是一個很漂亮的輕騎兵,所有的女人都會對他入迷的。

回到了旅館,大家都不知幹什麼才好。為了一些極其無關緊要的小事,言語都非常尖刻。晚飯不聲不響地吃了,吃得很快;各人都上樓去睡覺,希望快快睡著把時間混過去。

第二天早上下樓,大家臉色都顯得疲憊不堪,而且都懷著滿腔的怒火。幾位太太幾乎不跟羊脂球說話了。鍾聲響了。教堂裏有孩子要領洗。這位胖姑娘生過一個孩子,寄養在依弗多的農民家裏。她一年也不見得去看他一次,平

常也從不想他;可是一想到這個馬上要領洗的小孩,心裏忽然對

自己孩子發生了一種強烈的母愛,她於是不顧一切,要去參加這

個儀式。

她剛一走,大家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把椅子往一

塊兒挪挪,因為他們都感到,已經到了應該決定個辦法的時候

了。鳥先生忽然靈機一動,他主張向軍官建議,把羊脂球一個人

留下,讓別的人走路。

仍舊是弗朗維先生擔任了這個傳話的使命,可是他幾乎馬

上就回到樓下。那個德國人是深知人類的本性的,所以把他趕

了出來。他的意思是他的希望一天得不到滿足,就必須把全部

的人扣留一天。

鳥夫人的市井下流脾氣一下子爆發出來:“我們總不能老死在這兒啊。跟所有的男子幹這種事,原來就是這個娼婦的本行,33

我認為她就沒有權利拒絕這個人或接受那個人。我倒要請問一

下,在魯昂碰著誰要誰,哪怕是馬車夫,她也要!是的,太太,她

接過省政府的馬車夫!這個事,我知道得很清楚,那馬車夫就在

我們店裏買葡萄酒。可是今天,要她幫我們解決困難了!她這

個肮髒女人,倒假充起正經人來了!..這個軍官,我覺得他的

行為很正派。他也許好久沒近女人了;我們這三個女人當然比

羊脂球更對他的胃口。可是,不,他隻想把這個人盡可夫的婦人

弄到手就滿意了。他對有丈夫的婦人是知道尊重的。請你們想一想,他可是此地的主人。他隻要開口說一聲:‘我要’,就可以羊

在他那些大兵的幫助下把我們強奸的。”那兩個婦人打了一個小小的寒戰。漂亮的卡雷-拉瑪東夫脂

人眼裏閃出了光芒,並且麵色有點發白,好像覺得自己已經被那個軍官強施無禮似的。球▲

男人們原在一旁商量,現在都走了過來。鳥先生怒氣衝天

主張把這個“賤貨”連手帶腳捆起來,交給敵人。不過伯爵出身於三代都做過外交大使的家庭,而且他自己又天生一副外交家的氣派,他主張運用計謀,他說:”

“還是應該好好地勸她。

於是他們秘密地商量起來。

婦人們擠得更緊一些,說話的聲音放得很低,大家議論紛

紛,各人發表各人意見,而且話說得都很體麵。尤其是這些太太們尋出一些委婉曲折的說法和文雅可愛的措詞來表達最猥褻的事。因為話都說得那麼謹慎含蓄,局外人闖進來的話,一點也聽不懂。不過一切上流社會的婦女披在身上的那層薄薄的廉恥心,隻能掩蓋外表,她們遇到這件猥褻下流的意外事故,卻也止不住心花怒放,骨子裏竟覺得異常散心解悶,簡直可以說是如魚得水。她們是抱了一種躍躍欲試的心在為別人從中撮合,正如一個饞嘴廚子饞涎欲滴地在為另一個人做晚餐。

到最後,這個故事在他們眼中,顯得那麼有趣,因此不由自主地大家都輕鬆愉快起來。伯爵想出了一些相當大膽的趣話妙語,但是他說得那麼巧妙,並不刺耳而是引起了微笑。鳥先生說出了一些比較粗魯的猥褻詞句,大家聽了也不覺得難聽;他的太太於是直截了當表示了她的看法,得到所有在座人的同意,她說:

“既然是這個姑娘的本行,她為什麼對別人不拒絕,卻偏偏要拒絕這個人?”那位可愛的卡雷-拉瑪東夫人似乎竟有這樣的想法,就是如果她是羊脂球,她是寧肯拒絕別人而不肯拒絕這個人的。

他們費了好半天的時間商量包圍的辦法,就好比對付一座被圍困的要塞。每人都定好了自己應該擔任的任務,應該講的理由和應該玩的手段。大家共同決定了進攻的計劃,應該施展的妙計和乘其不備的突然襲擊,以便強迫這座活城堡開門迎接敵人。

不過高尼岱始終躲在一邊,絲毫不過問這樁事。

大家的注意力都是那麼集中,竟沒有一個人聽見羊脂球回來。幸虧伯爵輕輕地噓了一聲,大家才抬起頭來。她已經到了跟前。他們突然閉上嘴,感到十分尷尬,一時無法和她搭話。伯爵夫人究竟比別人更慣於交際場中的兩麵派作風,就問她:

“這次洗禮好玩嗎?”

胖姑娘心裏的激動還沒平息下去,於是把一切都講給他們聽:她都看見了什麼樣的人,那些人是什麼態度,甚至教堂裏的外觀,她都講到。最後她還找補一句:”

“偶爾禱告一次很有好處。一直到吃午飯,這幾位太太都對她很和氣,為的是取得她的信任,更容易聽從她們的勸告。

等到一坐上飯桌,進攻就開始了。一開始是泛泛談到獻身精神。他們舉了些古代的事例,先舉猶底特和荷羅菲納①;又毫無理由地舉了魯克雷斯和塞克都斯②,又談起克婁巴特拉③,說她曾把敵軍所有的將領先後引到自己床上,使他們像奴隸似的俯首聽命。於是一個無比荒誕的故事出現了,這個故事是從這些不學無術的百萬富翁腦中產生的;在這個故事裏,羅馬的女公民們跑到加布,把漢尼拔④摟在懷中哄他睡覺,不但摟他,還摟

①猶底特,古代傳說中的猶太女英雄。維杜利城受巴比倫軍隊圍攻,情況危急。寡婦猶底特出城來,深入敵營,灌醉了敵軍大將荷羅菲納,砍下了他的頭,敵軍因而驚潰。羊

②魯克雷斯是古羅馬名將之妻,夜間被羅馬皇帝的一個兒子塞克都斯奸汙,

次日把受辱事告訴父親和丈夫後,憤而自殺。據傳說她的死招致羅馬皇帝脂

的垮台,共和國的建立。

③克婁巴特拉是古埃及女王,傳說曾憑自己的美貌征服愷撒等羅馬名將。

④漢尼拔是古代迦太基的大將,攻羅馬不克,屯兵羅馬附近的加布等待援兵。球

有些曆史家硬說他迷戀於加布婦女的美麗。小說裏的這些富人又附會其

詞大事渲染,所以莫泊桑說他們不學無術。

他那些將領和雇傭兵的所有官兵。凡是曾經阻擋過征服者,把自己的身體作為戰場,作為支配工具,作為武器的女人,凡是用自己英勇的愛撫戰勝醜惡可恨的敗類的女人,凡是曾經為複仇與效忠而犧牲貞操的婦人,他們都一一舉了出來。

他們甚至還用含蓄的詞句談到英國的一個名門閨秀,她故

意染上一種可怕的傳染病,準備傳給拿破侖;靠天保佑,幸虧拿

破侖在這次不幸的幽會時,突然感到虛弱無力,才算得救。

這一切都是用一種很得體、很有分寸的方式講述出來,時不時還故意爆發出一片熱烈讚賞,足以激發人去仿效。

聽了他們說的,你最後簡直會相信,婦女在世界上惟一的使

命就是永恒不斷地犧牲自己的身體,無盡無休地聽從丘八老粗

們的任意擺布。

那兩位修女好像陷入沉思之中,什麼也沒聽見。羊脂球也一句話都沒有說。

整個下午,他們都不打擾她,容她仔細考慮。不過,誰也說不出為什麼,大家卻都改了口,簡單地叫她“小姐”,而不像以往那樣稱呼她“夫人”了,倒好像是要把她從她現已爬到的、頗受尊敬的地位往下拉一級,讓她感覺出她所處的不體麵的地位似的。

湯剛剛送上來,弗朗維先生又出現了,還是頭天晚上那句話:

“普魯士軍官叫我問伊麗莎白·魯塞小姐,她是不是還沒有改變主意。”羊脂球冷冷地回道:”

“沒有,先生。

但是在這頓晚飯中間,同盟軍的力量減弱了。鳥先生說了三句話,效果都很壞。每個人都搜索枯腸尋找新的例子,但是枉費心機,一點也找不出來。伯爵夫人也許並沒有經過事先考慮,隻是有點兒希望對教會表示敬意,向那位年長的修女打聽聖人們都有什麼豐功偉績。哪知許多聖人都曾經幹過在我們看來可

算是犯罪的事,不過這些罪如果是為了天主的光榮或是為了他

人的利益,那麼教會便會毫不困難地加以寬恕。這是一個有力

的論據,伯爵夫人馬上加以利用。也許是由於雙方有了默契,或

者是一方暗獻殷勤,凡是身披教會法衣的人都善於幹這一手,也

許僅僅是由於正巧缺乏頭腦,或者由於愛幫人忙的糊塗傻勁兒,

總之這位老修女卻給他們的陰謀幫了一個大忙。大家原以為她

膽子小怕羞,哪知她很膽大,話也很多並且很激烈。這位修女從

來不受決疑論者的那些探討研究的影響,她主張的信仰有如鐵

打的一般;她的信念從來也沒有動搖過;她的良心從來沒有任何

不安的時候。她覺得亞伯拉罕①殺子祭天沒有絲毫可驚奇的地

方,因為隻要上天有命令下來叫她殺父殺母,她也是立刻會動手

的;依她看來,隻要意圖正當,做什麼事也不會惹得天主不高興。37

這位意想不到的同謀者是有神聖的權威的,伯爵夫人乘機加以

利用,要引她對“但問結果不問手段”那句道德格言做一番大有

教益的解釋。她是這樣問修女的:

“那麼,我的姑奶奶,您認為,無論用什麼方法,天主是允許

的嗎?隻要動機純潔,行為本身總是可以得到天主原諒的了?”

“有誰能懷疑這個呢,太太?本身應該受譴責的行為,常常

因為啟發行動的念頭良好而變成可敬可佩。”

她們就這樣繼續談下去,她們判斷天主的意願,估計天主的

決定,迫使天主操心許多與他實在毫不相幹的事情。羊

這一切都說得含而不露,既巧妙,又得體。不過這位戴元寶

帽的聖女的每一句話,對那個妓女的憤怒的抗拒來說,都起著攻脂

破缺口的作用。後來談話稍稍離開了本題,手執念珠的女人談

①故事見《舊約·創世記》,神要試驗亞伯拉罕,叫他把獨生兒子殺來祭天。▲

亞伯拉罕就遵命親自動手殺子,剛要舉刀,耶和華的使者止住了他。

到了她所屬的修會的各個修道院,談到她的院長,談到她自己和那個姣小的同伴,那個親愛的聖尼賽福爾修女。她們是應召到勒阿弗爾那些醫院裏去看護好幾百身染天花的兵士的。她描繪了那些可憐人的情形,仔仔細細地講述他們的病情。隻因為這個普魯士軍官任性橫行,她們被截在半路上。在這個時候很多法國人可能送了命,她們如果在那裏,本來是可以把他們救活的。看護軍人原是她的專長:克裏米亞、意大利、奧地利她都到過;在她講述她參加過的那些戰役的時候,突然使人感到了她就是那些打著軍鼓、吹著軍號的修女隊中的一位,這些修女好像天生就是為隨著兵營奔走,在戰爭的漩渦中搶救傷兵的;她們比官長還能幹,能夠一句話便製服那些不守紀律的老兵。她可以算是一個真正隨軍的好修女,那一張被天花毀掉的、數不清有多少麻瘢痘痕的麵孔,就好像是戰爭帶來的破壞蹂躪的寫照。

在她說完以後,因為效果是那麼好,所以別人也就不再說什

麼了。飯一吃完,大家都很快回到各人的房間,第二天早晨下來得

相當晚。午飯也平平靜靜地過去了。他們讓頭天晚上播下的種子有

抽芽結果的時間。午後,伯爵夫人提議大家出去散步;於是伯爵按照預定計

劃,挽著羊脂球的胳膊,和她一起走在最後麵。

他跟她談著話,用的是穩重的男人對賣笑女子說話的那種口氣,親熱隨便,慈祥和藹,多少還帶點兒輕蔑;他喊她“我的孩子”;他從高高在上的社會地位和無可爭辯的崇高身份,屈尊俯就地對待她。他單刀直入,一下子就講到了本題:

“這麼說,您是寧願讓我們留在這裏,和您一樣等普魯士軍隊吃敗仗之後,冒遭受他們種種強暴對待的危險,而不肯隨和一

點,答應做您一生經常做的事?”

羊脂球什麼話也不回答。

他親切地對待她,和她說理,用感情打動她。他能夠保持

“伯爵先生”這個身份,同時在需要的時候又能殷勤獻媚、恭維誇

獎,表現得十分可愛。他竭力渲染她可以幫他們多麼大的忙,也

談到他們將如何感激她;然後突然笑嘻嘻,親密地改用“你”來稱

呼她①,說道:“你知道,我親愛的,他將來還可以誇耀,說他曾經

嚐過一個他們國內不多見的美女的滋味呢。”

羊脂球一語不答,她追上了其餘的人。

一回到旅館,她立刻上樓到自己的房間去,再也沒有露麵。

大家都憂心忡忡。她倒是要怎麼辦呢?如果她還是抗拒,那可

真糟糕!39

吃晚飯的時間到了,大家等她沒有等到。後來弗朗維先生

走了進來,通知大家說魯塞小姐身體有點不舒服,大家可以先

吃。人人都豎起耳朵聽。伯爵走到老板身旁,低聲問道:“行

了?”———“行了。”為了顧全麵子,他對同伴們什麼也沒說,隻是

朝他們微微點了點頭。立刻所有的人都如釋重負,深深地歎了

一口氣,臉上露出輕鬆愉快的表情。鳥先生大聲喊道:“他奶奶

的!我請大家喝香檳酒,這旅館裏不知有沒有?”鳥太太卻不免

心驚肉跳,因為老板馬上手裏拿著四瓶酒重新走進來了。每一

個人都突然間變得愛說愛笑,愛吵愛鬧;各人心裏都充滿了一種羊

不大正派的快樂。伯爵好像發現卡雷-拉瑪東夫人豐韻很足,

而那個棉紡廠廠主,卡雷-拉瑪東先生則不住向伯爵夫人獻殷脂

勤。談話活躍、愉快,有很多精彩的妙語趣話。

①在法國一般情況下都用第二人稱複數Vous(你們)來代替第二人稱單數tu▲

(你),表示客氣。用第二人稱單數時,表示與對方關係密切。

忽然鳥先生滿麵驚恐,高舉雙臂,嚷了起來“都別做聲:!”大家吃了一驚,甚至又有點害怕,果然停止了談話。鳥先生這時支起耳朵聽,一麵雙手攏著嘴發出一聲“噓!”抬起眼睛望望天花板;他又用心聽了一會兒,恢複了本來的嗓音說道:

“放心吧,沒

事。”最初大家有點莫名其妙,但是很快地都露出了微笑。一刻鍾之後這出滑稽劇他又重演了一次,並且這個晚上經

常地重演;他還常常裝出和樓上某個人打招呼的樣子,把那些從他的市儈腦子裏挖掘出來的語意雙關的建議提給對方。有時他裝作愁眉苦臉歎著氣說“可憐的女孩子喲:!”要不就怒氣填胸地咬著牙嘟囔“混賬的普魯士人:!”有時候,大家誰也不想這件事了,他卻提高了嗓子連喊幾次“夠啦:!夠啦!”然後仿佛跟自己說話似的又說:

“但願我們還能見到她的麵,可別叫這個壞蛋給收拾死啊!”

雖然這些玩笑話趣味低級,不堪入耳,但是沒有一個人感到生氣,大家還都覺得好玩;原來氣憤也和其他東西一樣,是和環境有關的,而在這些人周圍逐漸形成的氣氛裏,充滿了猥褻的念頭。

吃到點心水果時,婦人們也不免說了些很俏皮的、但是也很含蓄的影射話。大家的眼睛都亮閃閃的;因為酒喝了不少。伯爵即使在吃喝玩樂的時候也保持住他那莊重的外表,他打了一個頗為大家欣賞的比喻,說北極嚴冬已經過去,一群被困在冰凍中的難民看見通往南方的道路已經打開,因此快活異常。

鳥先生正在興頭上,他站了起來,手中舉著一杯香檳,說道:

“為慶賀我們的解放,我喝這一杯!”大家都站了起來,向他歡呼。幾位太太橫勸豎勸,那兩位修女也同意把嘴唇在這個她們從沒嚐過的起泡沫的酒裏抿一抿。她們說有點像檸檬汽水,不過味

道好得多。

鳥先生對當時的情況做了一個概括:

“可惜的是沒有鋼琴,不然倒可以跳它一場四對舞。”

高尼岱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一動;他好像深深地沉浸在

嚴肅的思想中;有時他狠狠地扯著自己的大胡子,仿佛想把它拉

得更長一些。末了,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大家要散了,喝得東倒

西歪的鳥先生,忽然在高尼岱的肚子上輕輕拍了一下,口裏含糊

不清地說道:“您今晚話也不說,為什麼不高興,公民?”哪知高尼

岱卻突然抬起了頭,兩目凶光閃閃地把所有在座的人掃視了一

周,說道:“告訴你們大家,你們剛才幹的事無恥透頂。”說完就站

起來,走到門口,又說了一遍:“無恥透頂!”才走出去不見了。

大家都感到十分掃興。鳥先生冷不防碰了這個釘子,也目瞪口呆,發了傻;可是他恢複鎮靜以後,突然彎了腰大笑起來,口41

裏不住念叨:“葡萄太酸了,老夥計。太酸了。”大家不明白他這

句話什麼意思,他於是把“走廊裏的秘密”講給他們聽。於是大

家又興高采烈起來。幾位太太樂得跟瘋子一樣。伯爵和卡雷-

拉瑪東先生笑得直流淚。他們不相信會有這個事。

“怎麼!您沒弄錯嗎?他真想..”

“告訴你們,我是親眼看見的。”

“她居然不答應..”

“那是因為普魯士人就住在隔壁房間裏。”“哪兒會有這種事呢?”羊

“我向你們發誓。”伯爵笑得喘不過氣來。卡雷-拉瑪東先生兩手緊緊捧著肚脂

子。鳥先生還不肯住口:“你們明白了吧,今天晚上,他笑不出來,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了。”球▲

三個人又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痛,笑得氣都透不過來,笑得直咳嗽。

笑完大家也就散了。鳥太太的性情是從不饒人的;當夫婦

一睡到床上,她就告訴她的丈夫,卡雷-拉瑪東太太這個小潑婦

整個晚上都在苦笑;“你知道,女人們要是看中了穿軍服的,不管

是法國人或普魯士人,全都歡迎。這還不夠丟人嗎?我的天

啊!”

這一整夜,在黑暗的走廊裏,老像有輕微的顫動,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像喘息似的輕悄悄的響聲;還有光著腳底板在地上走過的聲音和不易覺察的咯咯聲。當然大家都很晚才睡著,因為好久好久以後還有燈光從那些臥室的門下透出來。這一切都是香檳酒的效果;據說香檳酒會打擾人的睡眠。

第二天,在明亮的冬日陽光照耀下白雪晶光耀眼。公共馬車總算套上馬,在門外等著了;大群白鴿子,粉紅眼睛黑瞳孔,厚厚的羽毛,昂首挺胸,一本正經地在六匹馬的腿底下繞來繞去,啄著還冒熱氣的馬糞,尋找它們的食物。

車夫圍著他那塊羊皮,在座上抽著煙鬥;旅客們都心花怒放,忙著叫人給他們包紮食物,以便在剩下的路程上吃。

隻等羊脂球一人了。她露了麵。她好像有點激動,有點羞慚;她怯生生地向旅伴們這邊走過來,這些人一齊轉過臉去,就像沒看見她似的。伯爵昂然地攙著太太的胳膊,把她領到一邊,躲開這種不幹淨的接觸。

胖姑娘十分詫異,站住不再往前走;隨後才鼓足勇氣對那棉

紡廠廠主的太太打招呼,很謙恭地輕輕說了一聲“早安,太太”。

對方隻是極其傲慢地點了點頭,同時像一個貞潔的女人受到了

侮辱似的朝她望了一眼。人人都仿佛很忙碌,並且都離她遠遠

的,仿佛她的裙子裏帶來了什麼傳染病。後來大家都急忙朝車

子奔過去,把她丟在最後,她獨自一人爬上車,一聲不響地坐到

前一段路程坐過的位子上。

大家仿佛沒有看見她這個人,也不認識她;可是鳥太太怒氣

滿臉,遠遠地望著她,低聲對她的丈夫說:“幸虧我不坐在她的旁

邊。”

笨重的馬車晃動起來,旅行又開始了。

最初誰也不說話。羊脂球頭也不敢抬。她對這些旅伴感到

氣憤,同時感到羞愧,羞愧的是沒有堅持到底而讓了步,被他們

假仁假義地推到這個普魯士人的懷中,被他所玷汙。

伯爵夫人很快地打破這種難堪的沉寂,她轉過臉來向卡雷

-拉瑪東夫人問道:

“您大概認識德·哀特萊爾夫人吧?”“認識的,還是我的朋友呢。”43

“是個多麼可愛的人啊!”

“太招人喜歡了!這才真是個頂兒尖兒的人物,學問好,多

才多藝,唱得一口好歌,畫得一手好畫。”

棉紡廠廠主在和伯爵聊天,在車窗玻璃的格格聲中,不時地

可以聽見像息票啦,到期啦,溢價啦,限期啦等等字眼兒。

鳥先生和他的太太在鬥紙牌,牌是他從旅館裏偷來的,在抹

得不幹淨的桌子上已經摩擦了五年,牌上滿是油膩。

兩位修女把腰帶上掛著的長念珠取下來拿在手裏,一同畫了十字,突然嘴唇很快地動起來,並且越來越快,跟比賽念經似羊

的嘰裏咕嚕地念著,還不時地吻吻一塊聖像牌,吻完又畫十字,然後嘴唇又迅速不停地動起來。脂

高尼岱一動不動,他在想心事。走了三個鍾頭以後,鳥先生收好紙牌。“肚子餓了!”他說。球▲

他的太太伸手拿過來一個細繩捆好的紙包,從裏麵取出一

塊冷牛肉。她很利落地把它切成薄而整齊的片兒,兩個人就吃起來。

“我們也吃,好不好?”伯爵夫人問。得到同意以後,她把給兩家預備的食品都打開來。一個橢圓形的盆子,盆蓋上有一個粗瓷野兔,表示盆裏盛的是一隻熟的野兔,那是一種滋味鮮美的熟肉,紫堂堂兔肉上橫著一排一排白色的肥豬肉丁,還拌著別種剁得很碎的肉。此外還有一大塊瑞士出產的幹酪,是用一張報紙包著的,報上的“社會瑣聞”四個字也印在油汪汪的幹酪麵上了。

兩位修女從紙包裏拿出了一截香腸,發出一陣大蒜的氣味;高尼岱兩手同時插進了他那件肥大的外套的大口袋裏,從一隻口袋裏掏出四個帶皮煮熟的雞蛋,從另一隻口袋裏掏出一段麵包。他剝掉了蛋殼,扔在腳下的稻草裏,就咬起他的雞蛋來,蛋黃的末屑落在他的大胡子上,很像一顆一顆的星星。

羊脂球原是匆匆忙忙慌裏慌張起的床,什麼也沒有想到;看見這些人若無其事地吃著東西,不覺氣憤填胸,憋得喘不過氣來。她先是一陣狂怒,她張開嘴已經預備把他們好好地教訓一頓,一大堆辱罵的話已經湧到嘴邊;可是她說不出來,怒火是那樣強烈,竟鎖住了她的嗓門。

沒有一個人看她,沒有一個人想到她。她覺得自己淹沒在這些正直的惡棍的輕蔑裏;他們先是把她當作犧牲品,然後又像拋棄一件肮髒無用的東西似的把她拋掉。她於是想起了她那隻滿滿裝著好東西的大籃子,他們是那樣貪狠地把它吞個精光;她想起了她那兩隻凍得亮晶晶的小雞,她那些肉醬、梨子,她那四瓶波爾多紅葡萄酒;這時她的怒氣,好像一根繩子繃得太緊繃斷了似的,反倒平息下去;她覺得要哭出來。她拚命地忍住,跟孩子似的把嗚咽硬咽下去,可是眼淚還是湧上來,亮晶晶地掛在眼

圈邊兒上,一忽兒工夫兩顆大淚珠離開了眼睛,慢慢地順著兩頰

流了下來。跟著又流下別的淚珠,流得更快,就好比岩石裏滲出

來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她的圓鼓鼓的胸膛上。她腰板筆挺,眼

睛定著向前看,臉繃得緊緊的,臉色蒼白,隻希望別人不要看她。

可是伯爵夫人偏偏看出來了,並且遞了個眼色通知她的丈

夫。他聳了聳肩膀,仿佛說:“有什麼法子呢?這不能怪我啊。”

鳥夫人得意揚揚,不出聲地笑了笑,嘟囔著說:“她在痛哭自己做

了丟臉的事。”

兩位修女把吃剩的香腸卷在一張紙裏,又念起經來。

高尼岱正在消化剛吃下去的幾個雞蛋,把兩條長腿伸到對

麵的長凳下麵,向後一靠,兩臂交叉放在胸前,好像剛剛找到了

捉弄人的辦法似的,臉上露出了微笑,隨後用口哨吹起《馬賽曲》45

的調子來。

所有的人都漲紅了臉。毫無疑義,同車的那些人是不喜愛

這個人民的歌聲的。他們都感覺心裏煩躁,激怒,仿佛要大嚷大

叫才好,就好比狗聽見了手搖風琴的聲音總要狂吠一樣。

他看出了這種情形,再也不肯住嘴。有時候甚至把歌詞也

哼了出來:

對祖國的神聖的愛,

快來領導、支持我們複仇的手,

自由,最親愛的自由,羊

快來跟保衛你的人們一道戰鬥!

雪地比較堅硬,車子也走得比較快了。在旅途的漫長的愁

慘的這幾小時內,在車子顛簸震動的聲響中,不管是黃昏剛黑的球

那一刹那,也不管是車裏已經漆黑烏暗的時候,一直到第厄普為

止,他便是這樣一直執拗頑固地繼續吹著他那帶複仇性的、單調

的調子,逼得那些人,腦筋盡管非常疲乏,心情盡管十分憤怒,卻也無法不從頭至尾傾聽著他的歌聲,並且每聽一拍,還不由得要把唱的每句歌詞都記起來。

羊脂球一直在哭,有時候在兩節歌聲的中間,黑暗裏送出一聲嗚咽,那是她沒能忍住的一聲悲啼。

瞎子

看見初升的太陽便覺得衷心喜悅,這種喜悅到底是怎麼回

事?為什麼降到大地來的這片光明會如此這般使我們感到生活

的幸福?天空蔚藍,田野碧綠,房舍雪白;我們喜洋洋的眼睛暢

飲著這些鮮豔的色彩,把它們化成我們心靈中的快樂。於是我

們一心隻想跳舞、奔跑、歌唱,在思想上感到輕鬆愉快,在心田裏

產生了一種普及到萬物的愛,簡直想抱住太陽吻它一下。47

門洞底下的那些瞎子處在永恒的黑暗之中,早已漠然無動

於衷,在這個新的歡樂氣氛中,也仍舊是安安靜靜地待著,隻是

時時刻刻吆喝身邊的狗,叫它們安靜,不明白為什麼它們老想蹦

蹦跳跳。

一天過去以後,他們扶著小弟弟或小妹妹的胳膊回家,那孩

子如果說:“今天的天氣真好啊!”瞎子就會回答:“我早就覺出來

了,今天天氣好,魯魯①再也不肯老實待著了。”

這樣的人我曾經見過一個,他過著難以想象的最殘酷的苦

難生活。

他是一個鄉下人,父親是諾曼底的一個農莊主人。父母在瞎

世的時候,總算還有人照看他;他感覺苦痛的隻是他那可怕的殘

疾;可是兩老一去世,殘酷的生活就開始了。有一個姐姐收留了

他,然而農莊裏的人待他卻像待一個白吃飯的窮鬼,每頓飯都要子

①魯魯是狗的名字。

怪他吃得太多,叫他懶蟲、飯桶。盡管他的姐夫把他那份遺產奪到自己手裏,可是連湯也舍不得給他多喝,給他的也就是剛剛夠他不至於餓死的那麼一點。

他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兩隻白色的大眼睛好像兩塊封信用的小麵團,他挨了辱罵總是聲色不動,他是這樣的深沉,以致他是否感覺到挨了罵,別人也無從知道。而且他也從來沒得到過溫暖,他的母親不喜歡他,對他總是凶巴巴的;因為在鄉間,沒用的人就等於有害的人,母雞遇到它們中間有了殘廢的就要把它啄死,鄉下人如果可能也很願意這樣辦。

湯一喝完,夏天他就到大門口去坐著,冬天就靠在壁爐邊,一直到天黑再也不動彈了。他手不動一動,腳也不挪一挪;隻有他的眼皮由於一種神經性的疼痛抽動著,有時落下來蓋住眼裏的白斑。他是不是有智力,有思想?是不是對自己的生活有清楚的認識?誰也沒想過這些問題。

幾年裏情況就是這樣。不過他什麼事也不能做,再加上老是冷冰冰地不聲不響,最後惹惱了他的親戚們,於是他成了受氣包,成了一種供人虐待折磨的小醜,一種犧牲品,專供周圍那些粗胚子發泄他們的獸性,慘無人道地取樂。

凡是他的失明使人想到的殘忍的惡作劇,都被想出來了。

為了叫他吃了東西付出代價,他的幾餐飯變成了鄰居們散心,殘

廢人受罪的時刻。

鄰近人家的鄉親們都跑來尋找這個消遣;他們挨門挨戶互相通知,農莊的廚房裏每天總是擠得滿滿的。有時候他們在桌上他舀湯喝的盆子前邊放一隻貓或者一隻狗。這隻動物根據它的本能嗅出了這個人的殘疾,慢慢地走近,津津有味地用舌頭舔著,一聲不響地吃起來了;有時舌頭吧噠響了一點,引起那個可憐蟲的注意,他便舉起勺子朝前麵胡亂打一下,它於是小心地躲

開。

這時候聚集在牆邊的觀眾就哈哈大笑,你推我搡,還不停地

跺腳。他呢,從不說一句話,用右手又吃起來,同時伸著左手保

護著他的湯盆。

有時候他們就弄些瓶塞子、木頭、樹葉子,甚至垃圾讓他嚼,

他也分辨不出來。

後來,這種玩笑也開膩了;他的姐夫因為總這樣養著他,心

裏有氣就動手打他,不停地抽他的嘴巴,看見他躲躲閃閃或是舉

手還擊時的那種瞎費氣力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從此又有了

新的玩法,就是打耳光。那些長工,短工,女仆高興起來就給他

一巴掌,打得他眼皮直眨巴。他不知道往哪兒躲,隻好不停地伸

著胳膊阻擋別人的攻擊。最後他被逼著去要飯。趕集的日子他被帶到大道邊上;一49

聽見有腳步聲或是車輪聲,就伸著帽子結結巴巴地叫喊:“求求

您,行個好吧。”

可是鄉下人是不喜歡亂花錢的,一連幾個星期,他一個銅子

也帶不回來。

於是對他產生了一種既強烈而又殘忍的憎恨。請看他是怎

麼死的。

有一年冬天,地麵蓋滿了雪,天冷得出奇。可是他的姐夫一

天早晨把他帶到很遠很遠的一條大路上去求乞。一整天他都把他撂在那裏,到了晚上,他當了他那些雇工的麵說他沒有找著瞎

他。隨後他又說:“用不著擔心,一定是有人因為他冷把他帶走

了。丟不了。明天早上他一定會回來喝湯的。”

第二天,他沒有回來。原來瞎子一連等了好幾個鍾頭,冷得受不住,感到自己快要凍死了,於是決定回去。路埋在大雪底下,他認不出來,瞎碰瞎子▲

撞地走著,掉在溝裏再爬起來,一直悶聲不響,想找一家人家。不過大雪凍得他漸漸麻木起來,兩條腿發軟,再也支持不

住,他在一片平原中間坐下,再也站不起來了。

鵝毛大雪不停地下著,蓋在他身上,最後他僵硬的身體在不

停堆積起來的大雪底下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標明屍首所

在的地方。

他的親戚們在一個星期裏裝著到處打聽他的消息,到處找他。他們甚至還哭了幾聲。

那一年冬天十分冷,很遲才解凍。一個星期日,農民們上教

堂望彌撒,發現一大群烏鴉在平原上空不停地盤旋,然後像一陣

黑乎乎的雨點集中落在同一個地方,一會兒飛走,一會兒又飛回

50來。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裏,這些烏鴉還在那裏,它們像一片烏雲似的浮在天空,簡直可以說四麵八方的烏鴉都聚集在這裏了;它們常常落到亮閃閃的雪地上,在上麵鋪下一片怪裏怪氣的黑點子,頑固地搜尋著。一個小夥子跑去看看它們究竟在幹什麼,這才發現了瞎子的屍體,已經支離破碎,被吃掉了一半。他那雙無光的眼睛已經不見,讓貪饞的長喙啄走了。現在我遇到有太陽的日子感到舒暢快樂的時候,就不禁要想到這個可憐蟲,心裏泛起一種淒涼的回憶和莫名其妙的悲哀,是啊,他在世上是這樣命苦,以至於見過他的人聽說他遭到慘死,反倒感到一陣輕鬆。

真實的故事

外麵刮著大風,是那種秋天的怒號著、飛馳著的大風,那種把最後的樹葉吹落,直送雲端的大風。

行獵歸來的人快吃完晚餐了,都還穿著長統靴,紅通通的臉,興致勃勃,神采奕奕。他們是諾曼底的幾個半是鄉紳半是農民的土財主,廣有家財而又身強力壯,他們這種體格遇到集上攔牛的時候,可以把牛的犄角掰斷的。

他們在埃巴維爾的村長布隆代爾老板的地裏打了一整天獵,現在是在他們的東道主所有的一座帶農莊的城堡裏圍著一張大桌子吃飯。

他們說起話來跟人狂吼一樣,笑起來跟野獸咆哮一樣,喝起酒來跟蓄水池一樣,他們都伸直了腿,雙肘支在桌布上,眼睛在燈火照耀下閃閃發亮。壁爐裏生著一大堆火,血紅的火光投到頂棚上,他們被火烤得渾身暖洋洋的。他們談論的是打獵和獵狗。不過他們都已經喝得半醉,在這種時候,男人們就不免要產生別的念頭,因此一雙雙眼睛都跟著一個雙頰豐腴、體格健壯的女孩子轉,她紅通通的雙手,端著裝滿食物的大盤子。真

忽然有一個大高個子高聲喊了起來,他原是為了當神父讀實的書,後來卻當了獸醫,當地一帶的牲畜都歸他治療,他就是塞的故儒爾先生,他喊著說:事“喂,布隆代爾老板,您這個女用人可真是了不起啊!”

這句話激起了一陣響亮的笑聲。於是一個沉湎於酒中的破落老貴族,德·瓦爾涅托先生開了腔:

當年我就曾跟像她這樣的一個小姑娘發生過一段古怪的事情。我得講給你們聽聽。每當我想到這段事,總不免要想起米爾紮,我那條母狗,我已把它賣給德·奧索內伯爵了,可是它離不開我,每天隻要把它一放開,它就跑回來。後來我生了氣,要求伯爵拿鏈子把它鎖上。這個畜生您猜它怎麼樣啦?它傷心得死掉了。

不過還是回過頭來談我那個女用人吧,事情是這樣的:

我那時二十五歲,在我的維爾邦城堡裏過著單身漢的生活。

你們也知道,一個人要是年輕,有錢,每天晚上吃完飯又閑得無

聊,兩隻眼可就四麵八方地注意起來了。

過不多久,我就發現了一個姑娘,她在科維爾的德布爾托家當使女。德布爾托,您是認識的,布隆代爾,對吧!簡單說吧,那個女的把我一下子迷住了。有一天我就跑去找她的東家,向他提出交換的辦法。如果他肯把他的女用人讓給我,我就把一匹叫珂珂特的母馬賣給他,他想要這匹馬已經想了兩年了。他向我伸出一隻手說“一言為定:,德·瓦爾涅托先生。”買賣就這樣做成了;小姑娘來到城堡,我親自把馬送到科維爾,算賣了三百埃居。

開始一段時間,一切都稱心如意。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隻不過蘿絲愛我,就我的口味說來,愛得有點太過分了。這個姑娘,你們知道,可不是一般的姑娘。她的血液裏一定有著什麼不尋常的東西。不論哪個女孩子跟主人發生關係,肯定也是如此。

一句話,她愛我愛到了極點。又是甜言蜜語,又是溫柔體貼,又是親親乖乖的稱呼,總之她這一番盛情弄得我不能不琢磨

琢磨了。

我心裏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然我就要上當了。”不過

我這個人,叫我上當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不是那種給人

兩個吻一來就神魂顛倒的人。總之,我留著神呢,可就在這個時

候她告訴我她懷孕了。

砰!砰!就好像有人對著我胸口開了兩槍。而她呢,抱住

了我吻啊,吻啊,又是笑,又是舞,她簡直樂瘋了,頭一天我什麼

也沒說;可是到了夜裏,我可就自己跟自己講起道理來了。我心

想: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不過必須設法彌補,必須割斷這根

線,現在還來得及。你們知道,我的父母就住在巴納維爾,我的

姐姐嫁給德·伊斯帕爾侯爵,住在羅爾貝克,離維爾邦才兩法

裏。可不能開玩笑。

可是有什麼辦法脫身呢?如果她離開我的家,別人就不免要起疑心,就要嘰嘰喳喳亂說。要是把她留在家裏呢,用不了多53

久別人就會看到最後的那出好戲了;還有一節,我這樣把她打發

走也是辦不到的。

我跑去找我的舅舅德·克雷特伊男爵,他是個見多識廣的

老油子,我向他討一個主意。他從容不迫地回答我:

“得把她嫁出去,我的孩子。”

我跳了起來。

“把她嫁出去?可是嫁給誰呀,我的舅舅?”

他微微聳了聳肩膀:“你愛把她嫁給誰就嫁給誰,這是你的事,與我無幹。一個人隻要不是糊塗蟲,總能找到人的。”這句話我足足琢磨了一個星期,最後我對自己說:“我舅舅說的對。”從這時起我就開始絞盡腦汁到處尋找;一天晚上我和治安法官一起用餐,他對我說:真實的故事▲

“波梅爾婆婆的兒子又闖了禍;這小夥子恐怕不會有好結果。龍生龍,鳳生鳳嘛,這話說的一點不錯。”

這個波梅爾婆婆狡猾透頂,她年輕的時候行為不夠檢點。

為了一個埃居,她肯定會出賣她的靈魂,而且連他那個壞蛋兒子

也可以一起饒上。

我去找她,慢慢地把事情講給她聽。

我解釋的時候不免有點難於開口,她看出來了便猛地問道:

“這個小姑娘,您給她什麼?”她真鬼,這個老太婆,不過我也不傻,我早就做好準備了。正好在薩斯維爾附近,有我三小塊地,很偏僻,原來是屬於

我的維爾邦的三個農莊。農莊的佃戶老抱怨離得太遠;幹脆我把這三塊地收回了,一共是六英畝,我那些鄉下人當然要叫喊了,我於是答應把他們該交的家禽租子放寬到佃約期滿再交。這樣一來,事情就順利過去了。我又從我的鄰居,德·奧孟泰先生手裏買了一小塊坡地,在上邊蓋了一座茅屋,一共花了一千五百法郎。這樣一安排,我算是弄了一份小小的產業,並沒花多少錢;我把它贈給小姑娘作為陪嫁。

老太婆又嚷又鬧,嫌太少;可是我毫不讓步,我們分了手,什麼也沒談妥。

第二天,一清早,那個小夥子就來找我了。我原來已經記不

起他什麼長相了。等到一見麵,我放了心;就一個莊稼人說來,

長得也就算不錯了,不過看樣子,決不是個老實人。

他轉彎抹角從老遠兜過來談這件事,就好像是來買一頭母

牛似的。等我們意見一致了,他要看看產業;我們就穿過田野去

了。這個壞蛋讓我在地裏足足待了三個鍾頭;他橫著量,豎著

量,從地裏揀幾塊土疙瘩,在手裏捏碎,好像買東西怕受騙似的。

那所茅屋還沒鋪頂,他於是不要稻草頂而要青石板頂,因為維修上省事。

然後他又問我:“還有家具呢,也得由您供給。”我提出抗議:“那可不行,給你一座農莊,這已經很不錯了。”他冷笑了一聲:“可不是,一座農莊還帶一個孩子。”我不由得臉一下子紅了。他又說:“好吧,您就給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櫃,三張椅子,還有

餐具,要不然就算什麼也沒說定。”我隻好答應。我們往回走。他連一句也沒有提到那個女孩子。可是突然

他神氣陰險,而且多少帶點不好意思地問:“不過,她要是死了,這份產業歸誰呢?”我回答:“當然歸你。”這就是他從清早就想知道的事情。他很滿意,立刻向我伸過手來。我們意見一致了。

唉,接下來要說服蘿絲了,我可費了大勁喲。她賴在我的腳下不起來,抽抽搭搭地哭個不住,一再地說“您會勸我做這種:事!您會這樣!您會這樣!”一個多星期之久,她總是不肯答應,不管我怎麼勸說,怎麼哀求。女人啊就這麼糊塗;一旦心裏發生真了愛情,她們就什麼也不明白了。什麼樣的大道理都不頂事,愛實情第一,一切為了愛情!的

故最後我發了火,嚇唬她說要把她趕出去。她這才一點點地事讓步,條件是要我允許她過個時候來看看我。

我親自把她領到教堂的祭壇前麵,付了教堂舉行儀式的費

用,請所有參加婚禮的人吃了飯。總之,事事都辦得挺漂亮。隨後“再見啦,,我的孩子們!”我到都蘭我的哥哥家裏待了六個月。

我回來以後,聽說她每個星期都到城堡裏來找我。我到了不過一個鍾頭,就看見她懷裏抱了個小娃娃進來了。信不信由你們,看見了這個小把戲我心裏還真動了一下。我好像還抱住吻了吻。

至於那個母親呢,簡直叫人認不出來啦,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哪兒還有她一點影子。又瘦又老。糟透啦!糟透啦!這樁婚事不稱她的心。我隨便問了一句:

“你幸福嗎?”她哭起來了,哭得像個淚人,還一邊不停地打嗝,不停地抽搭。她喊道:“我不能,現在我不能離開您了。我寧願死,也不能離開

您!”她吵嚷得可凶了。我盡力安慰她,送她到了柵欄邊。有人告訴我她的丈夫確實經常揍她;她的婆婆,那個凶老太

婆更使得她的生活苦不堪言。兩天以後,她又來了。她摟住了我,然後賴在地下:

“你殺了我吧,我再怎麼也不願意回到那邊去了。”這話倒完完全全像是米爾紮說的,如果它會開口說話!這種討厭事開始叫我頭痛了;我又躲開了六個月。等我再

回來..等我再回來,就聽說她已在三個星期以前死啦,死以前每個星期日還是要到城堡來一趟..還是跟米爾紮一樣。一個星期之後那孩子也死啦。

至於她的丈夫,那個狡猾的混賬東西繼承了遺產。據說他以後搞得很好,現在當了村參議員了。

說到這兒,瓦爾涅托先生又笑著找補了一句:

“沒說的,這家夥能夠發跡,是我一手挑他的!”獸醫塞儒爾先生一麵把一杯燒酒舉到嘴邊,一麵嚴肅地下了斷語:“不管怎麼說都由你們的便,不過這樣的女人,實在是要不得的。”

真實的故事

皮埃羅

勒費弗爾太太是一位鄉紳太太,是個寡婦。鄉間確有這樣一種半城半鄉的婦人,她們愛用緞帶,愛戴荷葉邊帽子,說起話來常犯聯音錯誤,當著人麵裝出一副倨傲的神氣,在打扮得花裏胡哨的可笑的外表下隱藏著一個自命不凡的粗鄙的靈魂,正如她們用生絲的手套來掩蓋一雙又紅又粗的手。勒費弗爾太太正是這樣一個婦人。

她使喚著一個女仆,一個忠厚的鄉下女子,心地純樸,名字叫蘿絲。主仆二人住在諾曼底,科區的中心,沿著公路的有綠色百葉窗的小房子裏。因為住房的前麵有一塊狹長的園地,她們就在那兒種了些

蔬菜。可是一天夜裏,有人偷走了十幾顆洋蔥。蘿絲發現這樁小小的竊案,趕緊跑去報告太太,太太穿著呢

裙子就下了樓。這真是一件令人又傷心又害怕的事。居然有人偷東西,偷了勒費弗爾太太的東西!這麼說,當地有賊了,再說,賊既來過一次就可能再來。

這兩個驚惶失措的婦人察看腳印,嘮嘮叨叨地談著,作出種種的揣測:

“看!他們是從這兒過來的。他們先爬上這座牆;從那兒一跳,跳到了花壇上。”她們想到以後的日子就感到害怕。從今以後還怎麼能夠安

安穩穩地睡覺呢!

失竊的消息馬上傳開。鄰居們都趕來,踏勘了現場,紛紛議

論;每來一個人,這兩個婦人都要把她們看到和想到的重新說上

一遍。

一個住在附近的農莊主給她們出了一個主意:“你們應該養

條狗。”

這倒是真的,她們的確應該養條狗,哪怕是有了什麼情況叫

兩聲也好。可是不能要大狗,天呀!那可使不得。一條大狗,她

們怎麼受得了!吃也要把她們吃窮了。隻要一條小狗,(在諾曼

底,人們管狗叫“幹”)一條會汪汪叫的小“幹”,那就行了。

等大家都走了以後,勒費弗爾太太立刻就商量養狗的問題,

商量了好久。她考慮後,提出許多反對意見,她一想到盛得滿滿的狗食盆就嚇得發呆;因為她是屬於那些精打細算的鄉紳太太59

一流的人,她們衣袋裏老掖著幾個小銅子,好在路上當著眾人的

麵施舍給窮人,和星期日付教堂的捐款。

蘿絲是喜歡貓狗的,她提出了種種理由,並且很狡猾地為這

些理由作了辯護。最後決定養一條狗,一條小而又小的狗。

她們開始找狗了,不過遇到的盡是些大狗,吃起肉湯來能把

人嚇死的大狗。羅爾維爾的食品雜貨店老板倒是有一條很小的

狗,不過他要求付給他兩個法郎作為飼養費。勒費弗爾太太說,

她願意養一條“幹”,但決不花錢去買。可是,麵包房老板知道了這件事以後,有一天早上在他的車皮

子裏帶來了一隻長了一身黃毛的小怪物:腳短得幾乎跟沒有一樣,鱷魚身子,狐狸頭,一條向上翹的尾巴活像軍帽上的翎飾,長埃

度和整個身子相等。麵包房的一個主顧不想要它了。這條看了叫人惡心的小狗,用不著花錢買,勒費弗爾太太卻認為很美。蘿絲抱起來吻了吻,打聽它叫什麼。麵包房老板回答:“皮埃羅▲

羅。”

它被安置在一隻舊肥皂箱裏,先給它弄了點水,它喝了。然後又給它拿來一塊麵包,它吃了。勒費弗爾太太發了愁,但是念頭一轉,有了一個主意:“等它在家裏待慣了以後,可以把它撒開。它在附近一帶轉轉就可以找到吃的了。”

後來果然把它撒開,但是它仍舊免不了挨餓。並且它隻有

在討東西吃的時候才汪汪地叫;在那種時候它叫得倒很厲害。園子呢,誰都可以進來。任何人來了,皮埃羅都過去跟他親

熱一番,絕對不叫一聲。

不過勒費弗爾太太對這條狗也漸漸地慣了;她甚至有點喜

愛它了,有時候還把麵包在自己的肉湯裏蘸一蘸,親手一口一口

地喂它吃。

不過她從來沒有想到還有納稅的問題。“八個法郎,太太!”

當有人為了這條連叫都不會叫的小“幹”來跟她索取八個法郎的

時候,一驚之下,她差點兒昏過去。

她們立刻決定擺脫這個皮埃羅。可是誰也不要。附近十法

裏之內,所有的住戶見了都搖頭。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她們決定

送它去“啃爛泥”。

所謂“啃爛泥”,就是“下泥灰岩坑”。當地的習慣,凡是不要的狗,都叫它去“啃爛泥”。

在一片廣闊的平原上,可以看到一種窩棚,或者更正確地說,有一種很小的茅草房頂支在地麵上。這就是泥灰岩坑的坑口。這個陡直的大坑深入地下有二十米,下麵有一係列的長坑道。

每年到了用泥灰肥田的時候,才有人下到坑裏去。平常日

子,它的用處就是充當被判處死刑的狗的墳墓;人們在這個坑口

附近走過,常常可以聽見哀怨的吠聲,狂怒的或是絕望的嚎聲,淒厲的求援聲。

獵戶和牧羊人喂養的狗都驚恐地躲開這個怨聲不絕的深坑,誰要是俯身朝下望一下,立刻就會有一股難聞的腐臭氣味衝上來。

不少可怕的慘劇在黑暗中演出。

一條狗吃著比它先下來的那些狗的腐爛的屍體,在坑底奄奄一息掙紮了十天或十二天以後,會突然又有一條狗被扔下來,這條新扔下來的狗當然比它大,比它強壯。坑底是兩條狗了,全都餓著肚子,眼裏發光。它們互相窺視著,互相追隨著,都提心吊膽,遲疑不決。可是饑餓催迫著它們;它們互相攻擊,打了很久,很激烈;最後強的吃了弱的,活生生地把它吃下去。

把皮埃羅送去“啃爛泥”的主意一經打定,就立刻物色一個執行人。修補公路的養路工人要十個蘇,才肯跑這一趟。勒費弗爾太太覺得這未免太過分了。住在附近的那個打短工的,倒是五個蘇就行了,但是還太貴。蘿絲表示了意見,她說不如由她們親自把它送去,這樣在路上它不至於受虐待,也不會事先知道它自己的厄運;於是決定在天黑以後她們兩人去一趟。

這天晚上,給它準備了一盆很好的肉湯,還加了一點兒黃油;它全部吃光,一滴也沒剩;它正搖著尾巴表示滿意的時候,蘿絲一把將它抱起來,放在圍裙裏。

她們邁著大步,像兩個偷蔬菜的,在平原上匆匆走著。不久她們就看見了泥灰岩坑。到了坑邊,勒費弗爾太太先俯下身子皮聽聽下麵有沒有狗叫聲。沒有。下麵沒有狗;皮埃羅下去後,坑裏隻會有它一條狗。於是淚流滿麵的蘿絲吻了吻它,把它扔下埃去;她們兩人都俯下身子,支起耳朵聽。羅

她們先聽見一下沉悶的響聲;隨後是一隻受傷的動物淒慘

的尖叫聲,隨後又是一連串低低的叫痛聲,最後是絕望的求援

聲,一條狗抬著頭望著坑口哀求的悲呼聲。它叫喲,汪汪地叫個不休!她們突然感到後悔,感到害怕,感到一種無法解釋的極度恐

懼;她們跑著逃走了。蘿絲跑得快,勒費弗爾太太不住地喊:“等

等我啊,蘿絲,等等我啊!”她們一夜都做著可怕的噩夢。勒費弗爾太太夢見她正坐下去吃飯,把湯盆的蓋子打開,皮

埃羅在裏麵,它跳了出來,一下子咬住她的鼻子。她驚醒之後好像還聽見汪汪的叫聲。她仔細聽了聽,才知道是弄錯了。

她重新睡著,這一次是在一條大路上,一條看不到頭的路上,她正順著這條路走著。忽然在路中央,她看見一個籃子,鄉下人拎的那種大籃子,丟在那裏沒人管;這個籃子使她感到害怕。但是她最後還是把蓋子揭開,皮埃羅蜷著身子待在籃子裏,它一口咬住了她的手,再也不放。她拚命地逃,那條狗就這樣一直不鬆口,掛在她的手上。

她幾乎發了瘋,天剛一亮就起來朝泥灰岩坑跑去。

它汪汪叫著,它一直汪汪叫著,它汪汪叫了一整夜。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用各式各樣的親熱稱呼叫它。它呢,凡是狗能發出的溫柔親切的聲音它都用了來回答她。

她於是一心要把它弄回來,打定主意要叫它一直到死都過快活日子。她跑去找挖泥灰為業的那個掘井工人,把情形講給他聽。那個人一聲不響地聽她講。等她講完之後,他說:“您要您的‘幹’嗎?那得四個法郎。”她嚇了一跳;她的悲傷一下子飛到九霄雲外。“四個法郎!您不怕撐死!四個法郎!”

他回答:絞車搬了去,架起來,帶

“您以為我把我那些繩子、

著我的孩子下去,還保不定讓您那條該死的‘幹’咬一口,僅僅是

為了給您把它弄回來嗎?當初就不該扔下去!”

她氣衝衝地走了。四個法郎!

一回到家,她立刻叫蘿絲,把掘井工人的要求告訴她。蘿絲

一向依順慣了,她順著主人的意思說:“四個法郎!這可是一大

筆錢啊!太太。”

然後她又加了一句:“是不是把吃的東西給這條可憐的‘幹’

扔下去,不讓它餓死?”

勒費弗爾太太聽了十分高興,很讚成這個主意。她們兩人

於是帶著一大塊抹黃油的麵包又去了。

她們把麵包切成小塊,一塊一塊地丟下去,還輪流著跟皮埃羅說話。狗吃完了一塊,馬上就汪汪要求第二塊。63

她們傍晚又來喂,第二天也來喂,每天都來喂。不過後來一

天隻喂一次。

可是,一天早上,她們剛丟下第一塊,忽然聽見坑裏傳上來

可怕的吠聲。下麵有兩條狗了!又有人丟下去一條狗,而且還

是一條大狗!

蘿絲喊了一聲:“皮埃羅!”皮埃羅汪汪叫起來。她們於是把

食物丟下去;可是每次她們都清清楚楚地聽見一陣可怕的搶奪

聲,然後是挨了咬的皮埃羅嗷嗷的哀號聲;皮埃羅的同伴力氣大,丟下去的東西全都被它吃了。皮

她們盡管說得很清楚:“皮埃羅!這是給你的。”但是毫無用處,很明顯,皮埃羅什麼也沒得到。埃

這兩個婦人不知所措,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最後勒費弗爾太太用尖酸的口氣說:“我總不能把別人丟下去的狗全包下來喂啊。隻好不管了。”羅▲

她一想到所有這些狗都要依賴她而活著,她氣憤填胸,拔腳就走,並且還帶走了剩下的麵包,一路走一路吃著。蘿絲跟在後麵,不住用藍圍裙角擦著眼睛。

月光

馬裏尼昂長老完全配得上他這個富有戰鬥意義的姓氏①。

他是一個瘦高個子的神父,具有狂熱的信仰,他的心靈永遠在激

動興奮之中,但為人正直。他所信仰的一切都是堅定不移的,從

來沒有動搖過。他真心實意地認為自己了解他的天主,洞悉天

主的圖謀、願望和意旨。

他邁著大步在他那小小的鄉下住宅的小徑上散步,腦子裏65

有時會湧出這樣一個疑問:“天主為什麼這樣做?”他於是在思想

上處在天主的地位,堅持不懈地尋找原因,而幾乎每次都能找

到。他決不會在一陣虔誠的自卑感的推動下喃喃地念叨:“主

啊,您的意圖是不可知的。”他心裏想:“我是天主的仆人,我應該

知道他行動的理由,如果不知道,就應該把它猜出來。”

在他看來,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按照一種絕對的、奇妙的邏

輯創造出來的。有一個“為什麼”,就有一個“因為”,它們永遠是

互相平衡的。創造晨曦是為了使人們一覺醒來感到身心舒暢,

創造白日是為了使莊稼成熟;創造雨水是為了澆灌莊稼;創造黃月

昏是為了促進睡意;創造黑夜是為了安眠。

四個季節完完全全適應著農業上的各種需要;這位神父決

不會懷疑到大自然是沒有意圖的,而且相反,一切有生命的東西

①馬裏尼昂是意大利城市梅累尼亞諾的法國名稱。法國人曾經於一五一五▲

年和一八五九年在這裏先後打敗瑞士人和奧地利人。

全都適應著各個時期、各種氣候以及物質的嚴峻的必然性。但是他憎恨女人,不自覺地憎恨她們,本能地蔑視她們。他

經常重複基督說過的那句話:

“女人,在你我之間有哪點共同之處?”“簡直可以說,天主也對他自己的

他並且還補充這麼一句:

這一個創造感到不滿意。”在他看來,女人正是詩人說的那個十

二倍不純潔的孩子①。她是勾引第一個男人的誘惑者,並且一

直在繼續幹著這種誘人下地獄的工作,她是軟弱的,危險的,不

可思議的迷惑人的生物。他恨她們的引人墮落的肉體,更恨她

們的多情的心靈。

他常常感覺到她們對他懷著的柔情,盡管他知道自己是攻

不破的,但是看到她們身上顫動著的這種愛的需要,他還是要氣

憤填胸。

照他的看法,天主創造女人僅僅是為了誘惑男人,考驗男人。跟她們接近的時候必須抱著防禦性的謹慎態度和身臨陷阱的警惕心情。她們向男人伸著胳膊,張著嘴唇的時候,確實就跟一個陷阱完全一樣。

他隻是對修女們還能寬容,她們許過的心願,已經使她們不會傷害人了;但是他對待她們也還是很嚴厲的,因為他感覺得到那種永恒不滅的柔情在她們受到禁錮的內心深處,在她們謙卑的內心深處仍然活著,甚至還朝著他流露出來,盡管他是個神父。

這種柔情,他能在她們比男修士們更虔誠的濕潤的眼光裏感覺到,他能在她們夾雜著她們的性的成分的出神入化中感覺到,他能在她們對基督的熱烈愛慕中感覺到,而正是這種愛慕使他憤懣,因為這畢竟是女人的愛,肉體的愛。甚至在她們馴順的態度裏,在她們跟他說話時的溫柔語聲中,在她們低垂的眼睛

①這句話是法國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詩人維尼所說。

裏,在她們受到他嚴厲責備時忍著委屈流出來的眼淚中,他都能

感覺到這種可詛咒的柔情。

他每次走出女修道院,都要抖一抖他的道袍,並且邁開大步

匆匆走開,好像是要逃避什麼危險似的。

他有一個外甥女,跟著母親住在附近的一所小房子裏。他

決心要讓她當修女。

她長得好看,輕率,好嘲笑人。長老訓斥的時候,她就嘻嘻

地笑;他要是對她發怒,她就使勁地吻他,把他緊緊地摟在心口

上,這時候他就會不知不覺地竭力從這個擁抱裏掙脫出來,然而

這個擁抱還是使他享受到一種甜蜜的快樂,在他的心坎裏喚醒

了在每個男子身上沉睡著的那種父愛的情感。

他常常在田野的路上,和她並排走著的時候,跟她談論天主,他的天主。她幾乎不聽他說,她在望著天,望著草,望著花,67

從她的眼裏可以看出她生活得很幸福。有時候她撲過去,捉住

一個飛著的蟲子帶回來,喊道:“看啊,舅舅,它有多麼美麗;我真

想吻它一下。”這種吻飛蟲,或者吻丁香裚的需要使神父感到不

安、氣惱和憤怒,因為他在這兒又認出了在女人心坎裏總是會發

芽的那種無法斷根的柔情。

聖器室管理人的老婆替馬裏尼昂長老操持家務。有一天她

委婉地告訴他說,他的外甥女有了情人。

他感到萬分激動,站在那兒連氣都透不過來了,滿臉的肥皂沫,因為他正在刮臉。月

等到他恢複過來,能夠思索,能夠說話以後,他高聲喊了起

來:“這不是真的,你撒謊,梅拉尼!”

可是那個鄉下女人把手按在心口上,說:“我要是撒謊,讓天主懲罰我,神父先生。告訴您,每天晚上您的姐姐一睡下,她就去了。他們在小河邊上碰頭。您隻要在晚上十點到十二點之間光▲

去看看就行了。”

他停止了刮下巴,急急匆匆地走了起來,在嚴肅思考的時

候,他總是這樣走來走去的。等到他再想起了刮胡子,從鼻子到

耳朵接連割破了三刀。

這一整天,他滿肚子憤懣和怒火,沒有說一句話。除了作為神父,麵對著無法戰勝的愛情,而感到的憤怒以外,還加上作為道義上的父親、監護人、靈魂導師被一個孩子欺騙、瞞哄、捉弄時產生的激怒,也就是做女兒的向父母宣布她在瞞著他們,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的情況下,替自己選中了一個丈夫時,自私的父母會有的那種叫人喘不過氣來的暴怒。

吃完晚飯,他試著讀一點書,但是辦不到,他的怒火越來越大。十點剛敲過,他就拿起他的手杖,那是一根可怕的橡木棍子,每逢夜裏出去看望病人他總拿著它。他微笑著看了看這根粗大無比的木棍,使出他那鄉下人的強大的腕力,氣勢洶洶地掄了幾個圈兒。然後他突然舉起棍子來,咬牙切齒地打在一把椅子上,椅背登時裂開倒在地板上。

他推開門出去;可是他在門口停住了,使他感到無比驚訝的是那一片幾乎從來沒有見過的皎潔的月光。

他具有狂熱的靈魂,很可能基督教早期的教會聖師,那些富

於夢想的詩人,就有這樣的靈魂。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夜色,那種

崇高而寧靜的美一下子打動了他,使他感到心神不定了。

他的小花園整個兒沉浸在溫柔的光芒裏,排列成行的果樹把剛換上綠裝的細枝的陰影投落在小徑上;爬在屋牆上的大忍冬藤,吐著香噴噴、甜津津的氣息,使得溫暖清明的夜裏好像有一個芳香馥鬱的靈魂在飄蕩著。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像醉漢喝酒似的喝著空氣,慢騰騰地往前走去,心裏充滿了喜悅和驚奇,幾乎忘掉了他的外甥女。

他一到田野上,就立刻停了下來欣賞整個平原,它沉浸在這

溫柔的光輝裏,淹沒在這寧靜的夜的情意綿綿的魅力裏。青蛙一刻不停地把它們短促而響亮的鳴聲投向空間;遠處的夜鶯把它們那種使人耽於幻夢而不促使人深思的婉轉歌聲,為配合接吻而發出的輕盈而顫抖的歌聲混雜在月光的迷人的魅力之中。

長老又走了起來,自己不知是為什麼,竟然失去了勇氣。他覺得自己好像忽然衰弱了,一點氣力也沒有了;他一心隻想坐下,留在那裏,從天主的創作中去思索、讚美天主。

那邊,沿著那條曲折的小河,有一行蜿蜒不絕的楊柳。在河岸的周圍和上空,懸著一片薄霧,一片白色的水汽,月光穿過它,使它變成銀白色,閃閃地發光,那彎彎曲曲的河道整個兒像是包在一種輕飄的、透明的棉絮裏。

神父又停了下來,他心靈深處受到的感動越來越強烈,使他無法抵擋。

可是他還有一種懷疑,一種叫不出名堂的焦慮;他覺得他往常給自己提出的那些問題中的一個現在又在他心裏出現。

天主為什麼這樣做?既然黑夜是為了睡眠,為了無思無慮,為了休息,為了忘掉一切而造的,那麼為什麼要把它造得比白晝更可愛,比黎明和黃昏更溫柔呢?而這顆緩緩而行的具有魅力的星球,比太陽富有詩意,是那麼安分知趣,好像是專為照那些對強烈的陽光來說過於微妙、過於神秘的東西而設的,為什麼它卻來把黑暗照得那麼通體透明呢?月

為什麼那些鳴禽中最善鳴的鳥兒,不跟別的鳥兒一樣休息,偏偏在惱人的陰影高聲歌唱?

為什麼在世上投下這半明不暗的薄紗?為什麼心兒這樣顫

動,靈魂這樣激動,肉體這樣疲憊?

既然人們睡在床上,看不見了,為什麼還要顯示這些誘人的

東西?這崇高的美景,這從天上降落到人間的大量的詩情畫意

究竟是為什麼人安排的呢?長老實在理解不了。可是你看那邊,草地的邊上,在亮閃閃的薄霧籠罩中的那兩

行大樹的拱形樹蔭下出現了兩個人影,他們肩並肩地走著。

男的個子比較高,摟著他那女伴的脖子,時不時吻她的前額。這靜止不動的景致,好像是專為他倆安排下的一個美妙的背景,把他倆包圍起來,他們的出現突然使得那景致有了生氣。他們兩個人看上去好像合成了一個人,這個寧靜沉寂的夜正是為這一個人預備的;他們朝著神父緩緩走來,宛如一個活的答案,正是他的天主答複他那個疑問的答案。

他站在那裏,心怦怦跳著,不知所措,他仿佛看見了《聖經》上的事,就像路得和波阿斯①的相愛出現在眼前,天主的意誌在聖書所描寫過的偉大的背景中實現了。他的腦子裏嗡嗡響起了

《雅歌》②中的詩句,響起了熱情的呼聲,肉體的召喚,充滿了愛情的那首詩中全部火熱的詩意。他默默思道:

“上帝造這些夜也許就是為了把人間的愛情掩護在理想的意境裏。”

他在這對互相擁抱著走路的情人前麵朝後退。那個女的正是他的外甥女;不過現在他考慮的並不是會不會違反天主的意旨。天主既然明顯地用了這樣的光輝圍繞愛情,難道不允許有愛情嗎?

他逃走了,不但心慌意亂,而且幾乎感到羞愧,就仿佛他曾經闖入了一座他無權進入的廟堂。

①波阿斯遵照上帝意誌娶路得為妻,事見《舊約·路得記》。②《舊約》中的《雅歌》共有八章,頌讚新婚夫婦相愛之樂。

巴蒂斯特太太

我走進盧班車站的候車室,第一眼是看鍾。我還得等候兩小時又十分鍾才能乘上到巴黎去的快車。

我突然覺得很累,仿佛剛走了十法裏路;我朝周圍掃了一眼,好像要在四麵牆上找出消磨時光的方法似的;隨後我退了出來,在車站的門前站住,一心隻想找點什麼事情做做。

街道有點類似林蔭大道,種著瘦小的洋槐,夾在兩排大小不一、式樣不同的房子,是小城市的那種住家房子中間,向一個小山崗延伸上去,可以望見盡頭有一片樹木,那裏似乎有個公園。

不時地有一隻貓輕巧地跳過陽溝,從大街穿過去。一條小狗急急匆匆地在一棵棵樹根旁聞來聞去,尋找廚房倒出來的殘羹剩飯。我看不見任何一個人。

一種灰心泄氣的情緒侵襲了我。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我已經想到麵對一杯簡直不能喝的啤酒,一張簡直不能看的本地報紙,坐在鐵路小咖啡館裏的那種沒完沒了,躲避不掉的情景了,這時,我望見一個送殯的行列從一條橫街轉過來,到了我所在的這條街上。

看見了靈車,我鬆了一口氣。至少我可以消磨十分鍾了。

可是突然我的好奇心增加了。因為跟在死者後邊送葬的隻有八位先生。有一位哭著,其餘的人友好地談著話。沒有神父伴送。我心裏說“這是一次世俗的葬禮。:”隨後我想到像盧班這

樣的城市裏至少也應該有百來個自由思想家,也許他們決心舉

巴蒂斯特太太

行一次示威。接下來怎麼辦呢?行列走得那麼匆忙,說明他們埋葬這個死者是一切從簡,當然也沒有宗教儀式。

我無所事事,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做出了各種最複雜的揣測。這時喪車已走到我的麵前,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古怪的主意,就是和這八位先生一起跟著走,至少可以消磨一小時,我於是做出一副悲戚的神色,跟在他們後麵走著。

最後麵的兩個人驚奇地朝後看了看,然後低聲交談起來。無疑地他們是在互相詢問我是否本城的人。隨後他們又向前麵的兩個人打聽,他們也仔細地打量我。這種追根究底的注視弄得我很不自在,為了打消他們的這種注視,我走到靠近的兩個人跟前行過禮以後,說:“先生們,請原諒我打斷你們的談話。不過,我看見的是一次世俗的葬禮,就急忙跟上來了,雖然我連你們送的這位去世的先生都不認識。”“死的是一位太

一位先生說:太。”“不過,這的確是一次世俗的出殯啊,不

我感到奇怪,問道:對嗎?”另一位先生顯然是希望把事情告訴我,把話接了過去,說:“也是也不是。原因是教士們拒絕我們進教堂。”這一次,我不由得驚奇地喊出了一聲“啊!”我簡直是墮入了五裏霧中。我旁邊的那位熱心腸的人壓低聲音告訴我:

“哦!說起來話長了。這位年輕的太太是自殺的,這就是我們不能舉行宗教儀式安葬她的緣故。您看,走在最前頭哭著的那一位就是她的丈夫。”

我有點兒躊躇地說:

“您的話使我感到驚奇,也使我感到莫大興趣,先生。如果要求您把這件事給我講一講,是否會顯得失禮?如果我這話惹得您討厭了,那就請您隻當我什麼也沒有說過。”

這位先生親熱地挽住我的胳膊,說:“不,絕對不。這麼辦

吧,咱們稍稍留在後麵一點,我來講給您聽,事情很悲慘。您看見高處的那些樹嗎?那兒就是墓地,在到墓地以前,我們還來得及把它講完,因為這個坡很陡。”

他講了起來:

您要知道,這個年輕女人,保爾·哈莫夫人,是本地一位富商豐塔內爾先生的女兒。她還小,在十一歲的那年,遭到了一件可怕的意外:一個仆人把她奸汙了。她受到嚴重摧殘,幾乎送了命;而那個壞蛋,他的獸行本身就把他揭發出來。於是一場駭人聽聞的訴訟開始,查出三個月以來可憐的受害人一直是那個畜生的卑鄙無恥的行為的犧牲品。他被判處終身服苦役。

小姑娘帶著恥辱的烙印,沒有夥伴,孤孤單單,慢慢地長大;大人們很少吻她,他們怕挨到她的前額會髒了他們的嘴唇。

在全城人的心目中,她成了一種妖魔,一種怪物。人們低聲地這樣說“您知道吧:,那個小豐塔內爾!”在街上,她走過的時候,人人都別轉臉去。甚至於沒法雇到領她去散步的女仆,別人家的女仆見了她就躲得遠遠的,仿佛這孩子身上有一種傳染病,誰挨近她就會傳給誰似的。

兒童們每天下午都到林蔭大道上去玩耍,這個不幸的孩子在林蔭大道上的情形看了實在叫人可憐。她總是一個人挨著她的女仆站著,臉色淒愴地看別的孩子玩耍。有時候,想跟孩子們一起玩的願望實在強烈,無法抗拒,於是畏畏縮縮提心吊膽地往前移動,好像自慚形穢似的偷偷混到一群孩子中間。這時候,坐在長凳上的那些母親、女仆、姑母、姨母都立刻奔了過來,抓住由她們照看的小姑娘們的手,粗暴地把她們拉走。剩下了小豐塔內爾獨自一個人,她驚惶失措,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她傷心得

哭了起來。隨後她跑過去,把臉藏在女仆的圍裙裏,抽抽噎噎,

巴蒂斯特太太

哭個不停。

她長大了,情形更糟了。人們讓那些年輕姑娘像躲鼠疫患者那樣躲著她。請想一想,這個年輕女人,不需要再教她什麼了,什麼也不用教她了;她已經沒有權利戴那象征性的橙花了①;她幾乎在未識字以前就已經懂得了那個可怕的秘密,僅僅在女兒新婚的晚上做母親的才隱隱約約透露給女兒聽的那個秘密。

她每次上街都由她的女家庭教師陪著,好像老是提心吊膽,怕她再遭到什麼可怕的意外,必須嚴密地守護她似的;她每次上街都在她感覺得到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恥辱的重壓下,低垂著眼皮,其他的少女並不像人們所想的那樣天真,她們陰險地看著她,竊竊私語,暗暗冷笑,如果她偶然望望她們,她們就裝出不經意的樣子趕快別轉頭去。

很少有人招呼她。隻有幾個男人見了她還脫帽致敬。那些

母親們假裝沒有看見她。有幾個小流氓管她叫“巴蒂斯特太

太”,這是侮辱了她,毀了她一生的那個仆人的名字。

沒有一個人知道她隱藏在內心裏的痛苦;因為她不大說話,

從來不笑。就是她的父母見了她,也顯得很不自在,好像她犯了

什麼不可補救的過錯,應該恨她一輩子似的。

一個規規矩矩的人是不大高興跟一個被釋放的苦役犯握手

的,即使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對不對?豐塔內爾先生和夫人對待

他們的女兒,就如同對待一個剛從苦役牢裏放出來的兒子那樣。

她長得很好看,白淨臉,細高個兒,文雅脫俗。如果沒有那

件事,我也會很喜歡她的。可是一年半以前,我們這兒來了一位新的專區區長,還帶來

①法國風俗,新嫁娘應戴橙花冠,橙花象征貞節。

了他的私人秘書,一個有點古怪的年輕人,據說,他曾經在拉丁區①生活過。

他看見豐塔內爾小姐,就一見鍾情。有人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他僅僅這樣回答:

“嗯,這正是對未來的一個保證。先發生總比後發生好。跟這個女人在一起,我可以高枕無憂。”

他追求她,向她求婚,娶她做了妻子,他臉皮厚,帶了新娘到處拜客,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有些人回拜了,有些人就沒有回拜。最後,大家有點忘懷了,她在社會上也有了地位。

必須告訴您,她把她丈夫當成神那樣崇敬。請您想一想,是他恢複了她的名譽,是他使她重新回到公共法律保護之下,是他蔑視輿論,衝破輿論,抵擋了各種侮辱;一句話,完成了一樁很少人幹得出的勇敢行為。所以她對他的愛情是既熱烈而又提心吊膽的。

她懷了孕。這個消息傳開以後,連最斤斤於小節的人也為她打開大門,好像懷孕這件事把她的汙點一下子洗幹淨。說起來很奇怪,但事實確是如此..

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好了,這時正碰上我們有一天慶祝本地的主保聖人的節日。區長由他的幕僚和一些官吏簇擁著主持音樂比賽,他演說之後開始發獎,由他的私人秘書保爾·哈莫把獎牌發給得獎者。

您也知道,在這種事情裏,總會有嫉妒和競爭,有些人難免失去了分寸。

本城所有的太太們都在看台上。

輪到莫爾米隆鎮的樂隊隊長領獎了。他的樂隊隻得了一個二等獎牌。總不能讓大家都得一等獎牌啊,是不是?

①巴黎文人學生聚居之區。

巴蒂斯特太太

秘書把獎牌遞給這個人的時候,這個人竟把獎牌朝他的臉上扔過去,一邊大聲喊道:

“你可以把你的這個獎牌留給巴蒂斯特。你甚至還應該像發給我一樣發給他一等獎牌。”

當時有很大一堆老百姓在場,他們笑了起來。老百姓是沒

有慈悲心,也不大知道分寸的。於是所有的眼睛都轉向這位可

憐的太太。

啊,先生,您看見過一個女人發瘋嗎?沒有看見過。那麼,我們可看到是怎麼回事了。她一連三次站起來,又倒在她的座位上,好像她想要逃走,可又明白自己決不能穿過周圍這一大堆人。

人群裏不知哪個地方有人又喊了起來“喂:!巴蒂斯特太太!”於是,人聲鼎沸,有歡笑聲,也有怒喊聲。

隻見這一片人海波濤洶湧,鬧聲喧天;所有的人頭都在攢動。大家都在重複說那句話,大家都踮起腳要看看這個可憐女人臉上的表情;有些做丈夫的用雙臂把自己的老婆舉高了看;還有人在打聽“是哪一個:?穿藍的那個嗎?”兒童們學公雞叫;到處都響起了狂笑聲。

她不再動彈了,驚惶失措地坐在豪華的靠背椅裏,好像被陳列在那裏供大家觀賞一樣。她不能逃走,不能動一動,也不能把臉掩藏起來。她的眼皮急促地眨巴著,好像有一道強烈的光刺得她的眼睛睜不開;她跟一匹爬高坡的馬那樣喘著氣。

看見她這個樣子真叫人心都碎了。哈莫先生掐著那個粗暴無禮的家夥的脖子,他們在一片可

怕的混亂之中,倒在地上滾來滾去。慶祝儀式中斷了。一個鍾頭以後,哈莫夫婦回家去,那年輕的婦人從受到侮辱

的那一刻起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渾身哆嗦得好像有一根彈簧

彈動了她全身所有的神經,她突然跨過橋上的欄杆,跳進了河

裏,她的丈夫沒有來得及抓住她。

橋洞下水很深。隔了兩個鍾頭才把她撈起來。當然她已經死了。

說到這兒,講故事的人住了口。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就她的處境,這也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有些東西是沒法擦掉的。

“現在您明白為什麼教士們不準進教堂了。噢!如果按照宗教儀式舉行葬禮,全城的人都會來參加的。不過您當然明白,那樁事再加上自殺,那些人家就不便來了,還有,在這個地方,參加沒有神父的喪葬,是很困難的。”

我們這時已經走進了公墓的大門。我很激動地等著棺材放下墓穴以後,走到那個嗚咽著的可憐的年輕人身邊,使勁握了握他的手。

他眼淚汪汪,驚奇地看看我,然後說“謝謝:,先生。”我沒有後悔跟著靈車走了這一趟。

巴蒂斯特太太

一次政變

色當①慘敗的消息剛傳到巴黎。共和國宣布成立。這次大

混亂一直拖延到公社②以後才結束,剛開始的時候,整個法國都

感到喘不過氣來。全國各地的人都在玩當兵的遊戲。

針織品商人們變成了代行將軍職務的上校;喜愛和平的大肚子束上了紅色腰帶,神氣活現地掖著手槍和短刀匕首;小市民們變成了臨時的戰士,指揮著成營的亂嚷亂叫的誌願兵,為了擺威風,跟趕大車的一樣粗話髒字不離嘴。

這些人以前隻耍弄秤杆,現在手中拿了武器,操持上步槍,都高興得幾乎發狂;而且毫無理由地變成了使人望而生畏的人物。他們常常處決無辜的人,為的是證明他們會殺人;他們在普魯士人還未光臨過的鄉間巡邏的時候,常用槍打死無主的狗,安安靜靜正在倒嚼的母牛和在草地裏吃草的病馬。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被召來擔任一個重要的軍事任務。連最

小的村鎮裏的咖啡館看上去都像是營房或者軍醫院,裏麵擠滿

了穿軍服的商人。

卡納維爾這個小鎮還沒有得到軍隊和巴黎方麵令人發狂的消息;可是一個月來,鎮上一直處在極端的動蕩不安中,因為敵

①色當在巴黎東北,一八七○年普魯士軍隊大敗法軍於此,並俘虜了路易·

波拿巴(即拿破侖第三)。②指巴黎公社。

對的黨派已麵對麵交起鋒來。

鎮長是德·瓦爾涅托子爵,瘦小個子,已經上了年紀,原是正統派,前不多久才由於野心勃發歸順了帝國。他看見突然冒出了一個死對頭,那就是瑪薩雷爾醫生,一個血氣很旺的大胖子,他是本區的共和派首領,共濟會鎮分會的會長,農業協會會長,救火會董事長,並且是旨在保衛家鄉的農民保鄉團的組織者。

十五天的工夫,他居然設法說服了六十三名有老婆,有兒女的謹慎小心的農民和鎮上的小商人誌願出來保衛家鄉,他每天早晨就在鎮政府門前的廣場上訓練這些誌願兵。

每當鎮長偶然走到鎮政府來的時候,腰間掖著手槍,手裏舉著指揮刀的指揮官瑪薩雷爾總要在隊伍前麵高傲地走著,讓他的部下高聲喊叫“祖國萬歲:!”有人注意到,這聲喊叫很使矮小的子爵惶惑不安,因為他毫無疑問從其中看到一種威嚇,一種挑戰行為,同時對他來說,也是對大革命時代的一種可怕的回憶。

九月五日早晨,醫生穿著軍服,桌上放著他的手槍,正在替一對上了年紀的鄉下人看病,男的七年前就得了靜脈曲張症,一直等候著,等候到老婆也得了這種病,才一起來找醫生看病。這時郵差送來了報紙。

瑪薩雷爾先生打開報紙一看,臉上突然變色,霍地站起來,高舉雙手,萬分激昂,當著兩個嚇得發呆的鄉下人,扯開了嗓子一喊道:次

“共和國萬歲!共和國萬歲!共和國萬歲!”政

然後他倒在他的靠背椅裏,激動得差點兒昏過去。變

那個鄉下人還在說:“剛一開頭的時候,好像有不少螞蟻順

著大腿爬,”瑪薩雷爾醫生叫起來了:

“別打攪我!我哪有閑工夫來管你們這些蠢事。共和國宣布成立了,皇帝被俘了,法國得救了。共和國萬歲!”他一麵奔向門口,一麵狂叫:”

“塞勒斯特!快來,塞勒斯特!那女仆嚇得急忙奔來,他心急慌忙,口齒不清,結結巴巴地說:“我的長筒靴,我的指揮刀,我的子彈帶,還有在我夜壺箱上的那把西班牙匕首,都快拿來!”那個死心眼的鄉下人,抓著醫生住口的那一小會兒,繼續講病情:“後來就變得像一隻隻小口袋,一走路就疼。”醫生氣極了,大聲吼道:“別跟我搗蛋啦!他媽的!你們要是勤洗腳,就不會得這種病了。”接著,他一把抓住他的領口,衝著他的臉喊道:“你這個糊塗蟲,難道你不明白,我們已經是共和國了嗎?”可是他的職業感立刻使他安靜下來,他於是把這對目瞪口呆的夫婦推向門外,嘴裏不住地說:“明天再來一趟吧,明天再來一趟吧,我的朋友,今天我沒工夫。”他一邊從頭到腳地裝備自己,一邊又向女仆下了一係列的緊急命令:

“趕快到皮卡爾中尉和波梅爾少尉家裏去一趟,告訴他們我要他們立刻到這兒來。你也去找一下托爾什博夫,叫他把銅鼓帶來,快去,快去!”

塞勒斯特走了以後,他靜下來仔細思索,對如何克服目前形勢的困難做好準備。那三個人一齊來到,卻都穿著工作服。指揮官滿以為他們

會穿了軍裝來,驚奇得跳了起來。

“真見鬼,你們一點消息也不知道?皇帝被俘,共和國宣布

成立啦。現在必須采取行動。我的地位是微妙的,甚至可以說

是危險的。”

他麵對部下那幾張驚愕萬狀的臉,思索了幾秒鍾,接著說:

“必須采取行動,不能猶豫;在這種時刻,一分鍾就等於一點

鍾。一切都取決於能否迅速地作出決定。你,皮卡爾,去找神

父,命令他敲警鍾召集居民,我要對他們講話。你,托爾什博夫,

到全鄉去打集合鼓,連熱裏澤和薩馬爾那兩個小村子都跑到,把

武裝的民兵召到廣場上來。你,波梅爾,立刻穿上軍裝,有外套

軍帽就行了。咱們一起去占據鎮政府,勒令德·瓦爾涅托先生

把政權交給我。明白嗎?”“明白了。”81

“那就執行,立即執行。波梅爾,我陪著你到你家去,因為我

們兩人是一道行動的。”

五分鍾之後,指揮官和他的部下武裝到牙齒,出現在廣場。

就在這時,矮小的德·瓦爾涅托子爵,好像是去打獵,套著護腿

套,肩上扛著獵槍,從另一條街快步走了過來,身後跟著三個獵

場看守人,都穿著綠色外套,腰間挎著刀,肩上斜背著槍。

醫生吃了一驚,停下腳步的時候,那四個人走進了鎮政府,

大門隨即重新關上。“我們來晚了一步,”醫生嘟囔著說,“現在隻好等待增援。暫時什麼事也做不成了。”一次

皮卡爾中尉也來了。他說:“神父拒不服從;他甚至跟教堂執事和侍衛在教堂裏把大門關上了。”政變▲

在廣場的另一麵,和關上門的白色的鎮政府遙遙相對的正

是靜悄悄的黑色教堂,特別顯眼的是它那包著鐵皮的大門。

居民們感到驚奇,有的從窗口探出頭來,有的走出門來,這時候鼓聲忽然響了,托爾什博夫出現,他三下一停地打著急速的集合鼓,邁著正步穿過廣場,然後消逝在田野的路上。

指揮官拔出了軍刀,獨自一人前進到離這兩座敵人據守著的房子各有一半距離的地方,舉起刀在頭上揮舞著,使足了勁吼道:

“共和國萬歲!處死賣國賊!”喊完他立即朝他的軍官們撤退下來。肉店老板,麵包店老板,藥房老板有點不放心,放下護窗板,

關了店門。隻有食品雜貨店還開著。

這時民兵們逐漸地來到了,身上的衣服各式各樣,頭上卻一律戴著一頂有紅箍的黑色軍帽,軍帽代表了隊伍的全部軍服。他們的武器是生鏽的老槍,這些槍懸掛在廚房的壁爐上方總有三十年了,他們看上去倒有點像是一隊護林的警丁。

指揮官等身邊聚集了三十多人,就用幾句話把情況通知了他們;然後轉過身來對他的參謀部說:”

“現在,咱們行動吧。居民們又聚攏來,端詳著,議論著。醫生很快決定了他的作戰計劃:

“皮卡爾中尉,你到鎮政府的窗下去!以共和國的名義命令德·瓦爾涅托先生把鎮政府交給我。”可是中尉,這個原來的瓦匠師傅,拒絕了:“你,你倒真聰明。讓我去挨一槍,謝謝。裏麵的那些人槍法都很好,你不是不知道。這差事你自己去辦吧。”指揮官臉紅了。“我以紀律的名義,命令你到那兒去。”中尉反抗:

“糊裏糊塗地把命送掉,我才不幹呢。”

近旁聚著的一堆紳士哈哈笑了起來。其中有一個人喊道:

“你說得對,皮卡爾,這可不是時候。”

醫生於是喃喃自語:

“一群懦夫!”

他把軍刀和手槍交給了一個兵,然後慢慢地邁步前進,眼睛

不眨地望著窗口,時刻提防著,怕從窗口露出一支槍筒來瞄準

他。

他已走到離房子不過幾步了,房子兩頭通兩所小學的門忽

然大開,孩子們從裏麵跟潮水似的湧了出來,這邊是小男孩,那

邊是小姑娘,他們在空曠的廣場上玩起來,圍在醫生的身邊,嘰

嘰喳喳好像一群小鵝,他說話也沒法叫人聽見了。最後的幾個學生剛出來,那兩扇大門重又關上。83

大部分兒童終於散開走了,司令官這才高聲喊道:

“德·瓦爾涅托先生?”

二層樓的一扇窗開了,出現了德·瓦爾涅托先生。

指揮官接著說:

“先生,最近使得政府改變麵貌的大事件,您當然已經知道。

您代表的政府不存在了。我所代表的掌權了。在這種痛苦的,

但是有決定性的情況下,我以新成立的共和國的名義,特來要求

您把前政府委任您的職務交出來歸我掌管。”德·瓦爾涅托先生回答:一

“醫生先生,我是卡納維爾的鎮長,經主管機關正式任命,在次

沒有接到上級命令將我免職並派人接替之前,我仍然是卡納維爾的鎮長。身為鎮長,鎮政府就是我的家,我一定要留在這裏。想叫我出去,您就試試看吧。”他又關上了窗。政變▲

指揮官朝他的隊伍走回來。不過未對大家解釋以前,他先把皮卡爾中尉從上到下打量了一下,然後說道:“你真有膽量,真勇敢,簡直是軍隊的羞恥。我撤你的軍職。”中尉回答:

“我才不在乎呢。”說完,他就走過去和那些低聲交談的本地居民混在一起。這時,醫生感到進退兩難。怎麼辦呢?下令進攻?可是他

的部下肯跟著幹嗎?還有一節,他有這個權柄嗎?他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主意,連忙奔到鎮政府對麵,廣場

另一邊的電報局。他發出了三份電報:一份致巴黎共和國政府各成員;一份致魯昂,共和國新委的下塞納省省長;一份致共和國新委的第厄普專區區長。在電文裏,他陳述了情況,指出這個鎮仍在君主主義者的舊

鎮長手中所遭受的危險,他說他願意盡忠效勞,專等上級命令辦事,他把所有的頭銜都列在自己姓名的後麵。然後他回到他的隊伍跟前,從衣袋裏摸出十個法郎說:

“拿去吧,朋友們,你們先去吃點東西,喝上一杯;這兒隻須留下十個人的一個小分隊,別放一個人從鎮政府出來就行了。”

可是這番話讓正跟鍾表匠談著話的前中尉皮卡爾聽見了;他冷笑了一聲,說道:

“呸!他們要是出來,那倒正是進去的好機

會。沒有這一著,我看你是沒法兒進去的。”醫生不理睬他,吃午飯去了。到了下午,他在小鎮周圍布下崗哨,就好像有遭到突然襲擊

的危險似的。他好幾次走過鎮政府和教堂的門口,沒有看出有任何可疑

的地方;簡直可以認為這兩座房子是空無一人的。

肉店老板,麵包店老板和藥房老板又把各自的店門打開。

在一家家人家裏,議論很多。如果皇帝真的被俘,內中一定

有人暗中出賣了他。大家也弄不清究竟是哪一個共和國回來

了。

天黑下來了。

九點鍾左右,醫生相信他的對手已經回家睡覺去了,一個人

悄悄地走到鎮政府的門口;他正準備拿十字鎬把門砸開,一個響

亮的聲音,是個衛兵的聲音忽然問道:

“什麼人?”

瑪薩雷爾先生撒開腿連奔帶跑撤了下來。

天亮了,情況沒有絲毫變化。武裝的民兵們據守著廣場。所有的居民都聚在這支隊伍周85

圍,等候結果。鄰近那些村子的居民也趕來看熱鬧。

醫生這才明白他是拿了自己的名譽在冒險,於是決定無論

如何也要結束這件事;他正準備采取一個辦法,當然是強有力的

辦法,電報局的門忽然開了,女局長的年輕女仆手裏拿著兩張紙

出現了。

她先朝指揮官走來,把兩份電報中的一份交給了他;然後在

眾目注視之下,她心裏發慌,低下頭,邁著細小的步子迅速穿過

空無一人的廣場中心,走到緊閉著的房子門口,輕輕敲門,仿佛她根本不知道有一方全副武裝地埋伏在裏麵似的。一

門開了一條縫,一隻男人的手把電報接了進去,那個小姑娘次

就回來了,讓全村的人這樣從頭到腳地看著,她的臉漲得通紅,眼看要哭出來了。醫生扯著震天動地的嗓子要求道:“請大家靜一靜,靜一靜。”政變▲

大家果然靜了下來,他於是得意洋洋地接著說:“這是政府給我的電報。”他舉著電報讀電文:

解除舊鎮長職務。請先考慮最緊急應辦各事。訓令即發出。專區區長參議員薩班代簽

他勝利了;他高興得心直跳;手也直哆嗦,可是他的那個老部下皮卡爾從附近的一堆人中間對他喊道:“一切都很不錯;不過那些人如果還是不出來,你這張紙頂個屁用。”瑪薩雷爾先生臉變了色。是的,如果那些人不出來,現在就得一直幹下去了。這不僅是他的權力,也是他的責任了。他憂慮重重地看著鎮政府,希望會看見大門打開,他的敵人自動退走。但是門還是關著。怎麼辦呢?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緊緊圍在民兵周圍。大家都嘻嘻哈哈笑著。

有一種想法特別使醫生痛苦。他想到如果發動攻擊,他必須走在他的兵士的前麵打頭陣;隻要把他打死,所有的爭執也就都可以隨之解決了,因此德·瓦爾涅托先生和他的三個獵場看守一定瞄準他,隻瞄準他一個人。而他們的槍法是準的,很準很準的;皮卡爾剛才還提起過。他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了一個好主意,轉過身來吩咐波梅爾:

“快去找藥房老板,跟他借一塊白餐巾,一根棍子。”少尉急忙奔了去。原來他想做一麵要求談判的旗子,一麵白色的旗子,白顏色

也許會使具有正統派心胸的舊鎮長看著喜歡①。

波梅爾拿著白餐巾和一把笤帚柄回來了,用細繩子綁成一麵旗子,瑪薩雷爾先生雙手接過來朝前舉著又向鎮政府走去。等走到門前的時候,他又叫道“德:·瓦爾涅托先生。”門突然打開,德·瓦爾涅托先生和他的三個衛兵出現在門口。

醫生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很客氣地朝他的敵人行禮,激動得連嗓音也變了,他說:

“先生,我是來向您傳達我所接到的訓令的。”那個貴族並不回禮,隻是回答說:

“我正要離開,先生,但我必須告訴您,決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為了服從篡奪政權的這個醜惡的政府。”“我一天也不願意讓人

然後他又一字一頓地聲明:看上去以為我是在為共和國效勞。我的話完了。”

瑪薩雷爾先生很難堪,什麼話也沒回答;德·瓦爾涅托先生說完就邁著急速的步子走了,後麵還照舊跟著他的衛隊,在廣場的一個角落裏消失。

醫生這時候驕傲得有點暈頭轉向,向人群走了回來。等到他走到可以讓別人聽見他的聲音的地方,他大聲喊了起來:

“烏拉!烏拉!共和國全線獲勝了。”

群眾沒有任何激動的表示。

醫生又喊道:

“人民自由了,你們自由了,自主了。你們應該引以自豪啊!”

那些沒精打采的鄉下人望著他,眼睛裏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光榮感。次他很氣憤他們這種無動於中的神情,於是也睜著眼端詳他政變

①白色的百合花徽是法國波旁王朝的國徽。白色是該王朝尊崇的喜愛的顏▲色。

們,心裏琢磨著該怎麼說,怎麼做,才能大大震動他們一下,才能使這塊毫無熱情的地方振奮起來,才能完成自己啟蒙者的使命。忽然靈機一動,他轉過身來吩咐波梅爾:

“少尉,快去把參議會會議大廳裏的前皇帝半身像拿來,順便帶把椅子來。”一忽兒工夫,波梅爾右肩扛著石膏製的波拿巴,左手提著一把草墊椅子回來了。

瑪薩雷爾先生迎上前,接過椅子,放在地上,把白色的半身像放在椅子上,然後退後幾步,提高了嗓門兒對半身像說起話來:

“暴君,暴君,你終於倒下來了,倒在爛泥裏,倒在臭泥塘裏。垂危的祖國曾經在你長靴的踐踏中奄奄一息。替祖國複仇的命運之神打擊了你。潰敗與恥辱抓住你不撒手;你慘敗下來,當了普魯士人的俘虜;在你的崩潰的帝國的廢墟上,年輕的、光輝的共和國站起來了,拾起了你的破碎的寶劍..”

說到這裏,他等了等,但是沒有人喝彩,也沒有人鼓掌。老鄉們又驚又怕,一聲也不吭。那座兩撇尖尖的胡子向左右伸到臉頰以外去的半身像,那座靜坐不動頭發梳得光光,像理發館招牌似的半身像,好像在注視瑪薩雷爾先生,臉上還帶著一種虛假的微笑,一種不可磨滅的、嘲弄的微笑。

他們就這樣麵對麵地看著,拿破侖坐在椅子上,醫生站在地下,相距三步。指揮官勃然大怒。可是怎麼辦呢?怎麼才能激發這堆人,才能徹底取得輿論上的勝利呢?

他的手無意中放在自己的大肚子上,碰到了紅色腰帶下掖著的手槍和槍柄。他現在既談不上什麼靈感,也想不出什麼可說的話了。於是抽出槍,向前邁了兩步,槍口緊挨著舊日的君主開了槍。子彈在額頭上打了一個小黑窟窿,就像是一個小小的汙痕,

幾乎看不出來。預期的效果並沒有發生。瑪薩雷爾先生開第二

槍,造成了第二個窟窿,然後開第三槍,然後把最後三發子彈一氣打出。拿破侖的額頭化作白灰飛散了,可是眼睛、鼻子和胡子的細尖兒一點也沒有損壞。

醫生真是氣惱極了,於是一拳把椅子打翻,一隻腳踩在那個剩下來的半身像上,擺出了勝利者的姿勢,轉臉向著目瞪口呆的觀眾叫道:”

“讓所有的賣國賊都這樣毀滅!

可是觀眾們倒像是驚奇得愣住了,還是沒有任何熱情的表示,指揮官隻好對民兵們吆喝“現在你們可以各自回家了。:”然後他好像有人追趕似的也邁開大步向自己的家走去。

一走進門,他的女仆就告訴他有病人在診室等他,已經等了三個鍾頭。他趕快奔了去。原來就是患靜脈曲張症的那兩個鄉下人,他們又固執又耐心,天亮就來了。

那個老人立刻就講述起來:

“剛一開頭的時候,好像有不少螞蟻順著大腿爬..”

一次政變

騎馬

這一對可憐夫婦隻仗著男的微薄薪金過著艱難的日子。自從結了婚連生兩個孩子之後,本來還隻是拮據的生活便變成了一種自卑的、藏藏掖掖的、自覺羞慚的窮困生活,一種沒落的貴族家庭硬要支撐門麵的艱苦生活。

埃克托爾·德·格裏勃蘭是在外省長大的,從小就在父親

的莊園裏受著家庭教師、一位教會中的長老的教導。他的家庭

並不富有,但還能勉強維持表麵的光景。

二十歲那一年,家裏替他找到了一個位置,他以年俸一千五百法郎的科員身份進入了海軍部。他和許多人一樣在這塊礁石上擱了淺再也不能前進。凡是幼年對艱苦的生活鬥爭沒有受過訓練的人,凡是隔著一片雲霧看生活,既沒有手段也沒有抵抗力的人,凡是沒有機會從小就發展他們的專才特長,對鬥爭養成一種堅強毅力的人,凡是手中從沒有接到過任何武器或工具的人都免不了要這樣觸礁擱淺。

他在科裏的最初三個年頭是非常難過的。

此後,他遇到了幾位世交,那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時代落伍

者,並且境況也都不很寬裕;他們住在貴族住的街上,聖日爾曼

區的那些淒涼的街上;他從此總算有了若幹可以來往的人家。

這些窮貴族對現代生活是一無所知,既自卑卻又自傲,全住

在靜悄悄的樓房的上麵幾層。這些樓房裏,從上到下的住戶全

是有貴族封號的;不過從二樓到七樓,都似乎不大有錢。

這些當初盛極一時,但因遊手好閑而衰敗的人家,念念不忘

的是他們的階級偏見,日夜操心的是怎樣維護門第,保持家聲。

埃克托爾·德·格裏勃蘭在這種社會裏遇到了一個跟他一樣,

出身貴族而家境貧寒的年輕姑娘,他跟她結了婚。

四年內他們連生了兩個孩子。

此後的四年中這戶人家在窮困的壓迫下,除了星期日到香

榭麗舍大街散散步,以及冬天有同事送來優待券,到戲園看一兩

次戲而外,別無散心解悶的機會。

可是在交春的時候,他的科長委派他辦了一樁額外的工作,

他得到了三百法郎的特別酬勞費。

把這筆錢拿回家來的時候,他可就對妻子說了:91

“我親愛的亨麗埃特,我們應該享受一下了,應該帶孩子們

出去玩一玩。”

經過了長時間的討論,他們決定到鄉下去玩一玩,並且在那

兒吃飯..

“說真的,”埃克托爾喊道,“隻此一遭,下不為例。我們租上

一輛四輪馬車給你、孩子們和女仆坐,我呢,我上馬棚裏去租一

匹馬。這對我的身體是有好處的。”

在這一星期內,家裏的談話總也沒離開這次預計的遠足旅

行。

每晚,辦完公回家,埃克托爾總要把大孩子抱起來,讓他叉騎

開腿騎在自己的膝頭上,然後使足勁把他顛動著,對他說:

“你看,下星期日,出去玩的時候,爸爸就這麼騎了馬跑。”

小孩也就整天騎了椅子,滿屋子拖著走,嘴裏喊著:馬

“這是爸爸騎馬呢。”

就是女仆,一想到主人將騎著馬伴送著馬車,也是睜著一雙

充滿驚歎的眼看著主人;每次侍候主人吃飯的時候,她也總留心聽著他大談他的騎馬術,講述他當年在父親家裏的種種英勇事跡。哦!他是得過好傳授的,隻要兩腿一夾著馬,他是什麼也不怕的,真正任什麼也不怕的。

他高興地搓著手,一次兩次地對妻子說:

“如果他們能給我一匹脾氣不大好的馬,那我可太高興了。

你就可以看見我是多麼會騎馬;你要願意的話,我們可以趁大家

都從布洛涅森林回家的時候,繞道香榭麗舍大街回來;那時節我

們該是多麼神氣,如果能夠碰到部裏的一兩個人,那就更有意思

了。不用更多的東西,隻憑這一手,就能得到長官們的重視。”

到了那一天,車和馬同時來到了門口。他立刻下樓,去檢查

他那匹馬。他已經叫家裏人縫好套在鞋底下扣緊褲腳的帶子;

他手裏耍著一根頭天晚上買的馬鞭。

他把馬的四條腿一一扳起來捺一遍,他按了按馬的脖子、兩肋和飛節;用一個手指頭試了試它的腰;他掰開它的嘴,檢查了牙齒,立刻說出了馬的年齡。這時候全家都已經從樓上走下來,他於是又作了一篇短短的關於馬的講演,從理論方麵和實用方麵談到一般的馬,然後談到眼前的這一匹,他認為這是一匹好馬。

等到大家在車裏全都坐好之後,他又仔細看了看馬的肚帶

是否束緊,然後踏上一個馬鐙騰身而起,落在馬上;馬一感到背

上有了人,立刻蹦跳起來,幾乎把騎馬的人摔下來。

埃克托爾十分驚慌,一個勁兒地想法子叫它平靜。“喂!別這麼忙呀,我的朋友,別這麼忙呀。”後來,馱人的安靜下來了,被馱的也坐穩了,於是問道:“大家都準備好了?”所有的人一齊回道:

“準備好了。”

他於是發命令:

“動身!”

大隊終於出發了。

全家眼光都緊緊盯住他。他故意在馬背上大起大落按照英

國人騎馬的姿勢小跑著。屁股剛一挨著鞍子,他立刻就仿佛要

升入天空似的向上躥起來。有時候他又好像就要撲倒在馬頸

上;兩隻眼老是向前盯著,臉上的筋都繃得很緊,沒有一點血色。

他的妻子膝上抱著一個孩子,女仆抱著另一個,兩人不住口

地說:

“瞧爸爸,瞧爸爸!”

兩個小孩在車的顛動、心中的快樂和新鮮空氣等等陶醉之下不住地尖了嗓子大叫。馬聽見喊聲害了怕,就狂奔起來。騎93

馬人在努力製止馬跑的時候,帽子滾到了地上。馬車夫隻好跳

下座來替他撿帽子,等到埃克托爾從他手裏把帽子接過來,他可

就遠遠地對妻子說了:

“別讓孩子們這麼喊叫呀,不然我就管不住馬了。”

他們在維西內樹林裏的草地上用了午飯,吃的是用盒子裝

著的各種食品。

盡管有馬車夫照管著三匹馬,埃克托爾還是時時刻刻要站

起來,去看看他騎的馬是否缺少什麼東西;他撫摩著馬脖子,給馬吃麵包,吃點心,吃糖。騎

他說:

“這匹馬是不大好對付的。剛一騎上的時候,我簡直有點騎

不穩;可是你看見了,我很快就安然自在了。它現在是低頭承認遇見能製服它的人了,再也不會亂動胡鬧了。”馬▲

回來的時候,他們果然按照原定的計劃繞道香榭麗舍大街。

那條寬闊的林蔭大道上擠滿了馬車。在路兩邊遊人是這麼多,簡直可以說是從凱旋門一直到協和廣場繃著兩條黑色長緞帶。一片強烈的陽光射在這一切上麵,使得車上的漆、馬具上的鋼件、車門上的把手都閃閃發著光。

好像有一種渴望活動的熱狂,也可說生活的陶醉鼓舞著這

一堆人群和車馬。那邊呢,方尖碑在一片金黃色的煙霧中矗立

著。

埃克托爾的馬一過凱旋門突然鼓起了一種新的力量;盡管

馬上的人想盡方法叫它安靜,它卻向著它的馬房,在那些車輪之

間穿來穿去快跑起來。

他們的馬車現在是落在後麵了,遠遠落在後麵了。到了實

業部大廈的對麵,馬一看麵前已不那麼擁擠,就向右一轉狂奔起

來。

這時正有一個身係圍裙的老婦人從容不迫地橫穿馬路;她

擋在埃克托爾要走的路上,而埃克托爾正騎著馬飛一般地來到。

他已經無法控製他的馬,隻好使足了勁大喊。

“喂!當心!喂!快躲開!”

她也許是個聾子,因為她還是行若無事地繼續往前走,一直

到被那匹像火車頭一般衝過來的馬的前胸撞了她才算止住,那

時她可就腳朝天連翻三個跟頭滾到了十步之外。

許多人都喊了起來:“攔住他!”埃克托爾早已嚇傻,兩手抓住馬鬃,怪聲地喊:“救人啊!”馬的一個強烈顛動把他跟球似的從馬頭上拋出,落在一個正追過來截他的警察懷中。一轉眼,他的四周就圍了一群人,都十分憤怒,指手畫腳地

喊著罵著。特別是一位老先生,一位佩著圓形大勳章,嘴上兩撇

大白胡髭的老先生好像格外氣憤。他一再說:

“見鬼!一個人要是笨到這種程度,就該老老實實待在家

裏!不會騎馬就不該到街上來害人。”

這時四個人抬著那位老婆子出現了。那老婆子看上去好像

已經死了,臉色蠟黃,軟帽歪在一邊,灰撲撲地全是塵土。

“把這個女人抬到藥房去,”那位老先生發了命令,“咱們呢,

一齊到警察局去。”

埃克托爾由兩個警察夾著走了,另有一個警察拉著他的馬。

後麵跟著一大堆人;這時忽然那輛四輪馬車出現了。他的妻子

立刻奔了過來,女仆呢,驚慌得不知怎麼辦才好,孩子們則是嘰

喳亂叫。他告訴了原委,說馬上就會回家,他撞倒了一個婦人,幹係不大。他家裏人這才驚慌萬狀地走開。95

在警察局裏,不須多大時間就把事情說清楚。他報告了姓

名:埃克托爾·德·格裏勃蘭,海軍部供職;然後就等候受傷人

的消息。派去打聽消息的警察回來了。據說,老婆子已經蘇醒

過來,不過據她說,內部非常疼痛。她是一個替人家收拾屋子的

老婆子,今年六十五歲,叫西蒙太太。

埃克托爾一聽說她沒死,立刻恢複了希望,他答應負擔替她

治療的費用,隨後馬上往藥房跑去。

一大堆人聚在藥房門口;那位老婦人倒在一張靠背椅裏,不住地哼哼,兩手一動也不動,臉上呆呆地毫無表情。有兩位醫生騎

還在那裏檢查她的傷。胳膊腿沒有摔斷,不過怕是內部受傷。

埃克托爾跟她說了話:

“您很疼痛嗎?”“是啊!”“哪兒疼?”馬▲

“就好像肚子裏有團火在燒。”

一位醫生走了過來:“先生,您就是這意外事件的肇禍者嗎?”“是的,先生。”“頂好是把這婦人送到療養院去。我知道有一家療養院,六

個法郎一天就可以收留她。您願意我給辦理一下嗎?”埃克托爾非常滿意,道了謝,如釋重負,回了家。他的妻子淚流滿麵地在等著他,他叫她放心,他說:

“沒什麼要緊的,這位西蒙太太已經好多了,再有三天,就會

完全好了;我已經把她送到一家療養院裏,沒什麼要緊的。”沒什麼要緊!第二天從辦公室出來,他就去打聽西蒙太太的消息。他見

她的時候,她正很滿意地在喝油膩的肉湯。“怎麼樣?”他問。她回答:“哎喲!我的可憐的先生,還是那樣。我覺得是毫無希望

了。並沒有見好。”醫生表示說應該再等一等,因為傷情可能突然惡化。他等了三天,然後再來看她。那位老婆子麵色也照常了,眼

睛也有神了,但一看見他就哼唧起來。“我不能動了,我的可憐的先生;我不能動了。一直到死,我就是這樣下去了。”埃克托爾背上起了一陣寒噤。他要求見醫生。醫生舉起了雙手:

“先生,有什麼法子呢!我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隻要一扶她起來,她就鬼哭神嚎。連挪動一下她的椅子,都不能不使她發出悲慘的叫聲。我應該相信她對我說的話,先生;我不能鑽到她

的肚子裏去看。在我沒看見她下地走動以前,我就沒有權利設

想她是在扯謊。”

那個老婆子一動不動聽著,眼裏露出狡猾的眼光。

八天過去了;隨後是十五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西蒙太

太還沒有離開她的靠背椅。從早到晚她不停嘴地吃,慢慢地胖

起來。她很快活地跟別的病人聊天說地,好像已習慣於這種不

走不動的生活,就仿佛經過了五十年的上下樓梯,拍打褥墊,上

樓送煤炭,這兒掃掃那兒刷刷的生活,這是她分所應得的休息。

埃克托爾已是走投無路,每天來看她,而每天都看見她那麼

安安靜靜,心安理得,老是說:

“我不能動了,我的可憐的先生,我不能動了。”

每天晚上,埃克托爾的妻子提心吊膽地問:“西蒙太太怎樣了?”97

每次,他總是萬分頹喪地回答:

“沒有變化,沒有一點變化!”

他們辭退了女仆,工錢的負擔太重了。他們加緊地節省,那

筆額外報酬全部都貼了進去。

埃克托爾於是約請了四位大名醫替這位老婆子會診。她聽

憑他們檢查、聽憑他們摸、按,一麵睜著刁鑽的眼睛偷偷看他們。

有一位醫生說:

“應該叫她起來走走。”她立刻喊叫起來:騎

“我的好先生們呀,我走不了啊,我走不了啊。”

他們於是抓住她,把她提了起來,向前拖了幾步;可是她從

他們手中滑了下來,癱倒在地板上,發出那樣可怕的喊聲,他們隻好萬分小心地又把她抬到她的原座上。他們很謹慎地發表了意見,但還是斷定她已無法工作。馬▲

等埃克托爾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妻子,她不由自主地倒在一張椅子上,嘴裏吞吞吐吐地說道:“還不如把她弄到家裏來呢,花錢可以少一些。”他跳了起來:“到這兒來,上咱們家來,那怎麼可以呢?”可是她現在已決定忍受一切,眼裏含著淚回道:“有什麼法子呢,我的朋友,這不是我的過錯啊..”

瓦爾特·施那夫斯的奇遇

瓦爾特·施那夫斯自從隨著侵略軍進入法國以來,認為自己是一個最不幸的人。他身體肥胖,走路費力,老是呼呼地喘氣,一雙非常肥厚的扁平腳痛得他難以忍受。況且他這個人喜愛和平,心地寬厚,一點也不好大喜功,一點也不凶殘好殺。他有四個孩子,他非常鍾愛他們;妻子是個金黃頭發的少婦,他每天晚上都傷心地懷念她的溫存、體貼和接吻。他喜歡早睡晚起,喜歡慢慢地享受好吃的東西和到小酒館喝兩杯啤酒。另外他還想到,人要是死了,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也就看不見了。因此他心裏對大炮、步槍、手槍和軍刀懷有一種出自本能的,同時也是經過思考的莫大憎恨,他尤其恨刺刀,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法兒靈活地使用這種需要快速動作的武器來保護自己的大肚子。

每逢黑夜來臨,當他裹著大衣在鼾聲震耳的弟兄們旁邊就地躺下睡覺的時候,他總要長久地想著留在那邊的妻子兒女,想

著前途布滿著的種種危險。如果他送了命,孩子們怎麼辦?誰來養活他們?誰來培養他們?就拿目前來說,盡管臨走的時候借了幾筆債給他們留下一點錢,但他們還是不富裕的。瓦爾特·施那夫斯有時想著想著就哭了。

每次戰鬥剛一打響,他就覺得兩腿發軟,如果不是想到他一躺下,整個隊伍會從他身上踩過去,那他早就躺下不走了。噝噝的槍子聲嚇得他毛發倒豎。

瓦爾特

·

施那夫斯的奇遇

幾個月來,他就這樣一直在恐懼和憂慮中生活。

他所屬的軍團向諾曼底推進。有一天他奉命跟隨一支小分隊出去偵察;那無非是到當地的某一部分地區搜索一番,隨即撤回來。田野裏一切都仿佛平平靜靜,看不出一點點準備抵抗的跡象。

這些普魯士人於是放心大膽地走下一個橫貫著不少深溝的小山穀。哪知一陣猛烈的射擊迫使他們一下子停住,他們中間有二十來人已經被撂倒。一支遊擊隊忽然從一片隻有巴掌那麼大的小樹林裏出來,挺著上了刺刀的槍,向他們衝過來。

瓦爾特·施那夫斯先是愣在那裏不動,事情來得這麼出人意外,他驚慌得連逃跑都忘記了。隨後才想起逃命;可是他又立刻想到跟那些像一群山羊似的連躥帶跳奔過來的、瘦小的法國人相比,自己跑起來慢得像一隻烏龜。這時他看見前麵六步以外有一條寬闊的溝,溝裏長滿荊棘,上麵蓋著枯樹葉;他甚至沒有考慮溝有多深,兩腳一並,就跟別人站在橋上往河裏跳似的跳了下去。

他跟箭一樣穿過厚厚的一層藤子和帶刺的荊棘,手和臉都劃破了,他屁股先著地,重重地跌在一堆小石頭子上。

他連忙抬頭一看,從他方才落下時衝出來的窟窿裏望見了天。這個窟窿很可能使他暴露,他於是手足並用,小心謹慎地在溝底爬了起來,頂上是糾纏著的樹枝,他在下麵盡可能快爬,要爬得離戰場遠些。爬了一陣之後他停住,重新坐下,像一隻野兔蜷縮在深深的枯草叢裏。

過了一會兒,他還聽見槍聲、喊聲和呻吟聲。後來戰鬥的嘈

雜聲小下來,終於完全停止了。一切又變得靜悄悄,沒有一點聲

音。

忽然有個東西在他身邊一動。他嚇了一大跳。原來是一隻小鳥落在一根樹枝上,抖動了枯葉。瓦爾特·施那夫斯的心怦怦地跳了總有一個鍾頭。

瓦爾特施那夫斯的奇遇

夜慢慢地來了,溝裏也漸漸黑下來。這個普魯士兵不由得思索起來。他該怎麼辦呢?他會落到什麼地步呢?回到他的部隊去嗎?..可是怎樣回去?從哪兒回去?如果回去了,他又要去過從戰爭一開始就過的那種充滿憂慮、恐懼、疲勞和痛苦的生活!不行!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這種勇氣。他再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去長途行軍和冒隨時隨刻都能遇到的危險。

可是怎麼辦呢?他總不能留在這條溝裏,一直等到戰爭結束啊。不行,當然不行。如果一個人不需要吃飯的話,這樣一個遠景倒也不會太使他害怕;可是一個人需要吃,並且每天都需要吃啊。

而他佩帶著武器,穿著軍服,竟這樣單獨一個人留在敵人的101土地上,能夠保護他的人卻都離著他很遠。他全身一陣一陣地打著寒戰。

他忽然這樣想“如果我做了俘虜就好了:!”於是他的心怦怦地跳起來,產生了一種想作法國人俘虜的強烈的、不可遏止的願望。對,當了俘虜,就算得救了!在保衛嚴密的監牢裏,有吃有住,槍彈刺刀再也挨不上,任什麼也不必害怕。當俘虜!這是多麼美妙的夢想!

他馬上拿定了主意:

“我自己去當俘虜。”

他站了起來,決定一分鍾也不耽誤,馬上去實現這個計劃。·不過他剛站起又不動了,因為突然他又有了令人煩惱的想法和新的恐懼。

他到哪兒去當俘虜呢?怎樣去呢?奔哪個方向呢?於是種種可怕的形象,死亡的形象一齊向他的心頭襲來。

他獨自一個人,戴著尖頂鋼盔,在野地裏亂闖,肯定會遇到

很大的危險。

他如果碰上老鄉呢?這些老鄉看見一個掉隊的普魯士兵,一個沒有自衛能力的普魯士兵,是會跟弄死一條野狗似的把他弄死的!他們用長柄叉、十字鎬、鐮刀、鐵鏟就把他收拾了!他們憋著戰敗者的那一肚子怒火,會把他斬成肉醬,剁成肉餅。

他要是碰上遊擊隊呢?那些遊擊隊可是些沒有王法沒有紀律的瘋子,光為了鬧著玩,光為了開開玩笑,看看他會做出什麼嘴臉,來消磨一個鍾頭的時間,他們也會把他槍斃的。想到這裏,他覺著自己好像已經貼著牆,麵對十二支步槍的槍筒,那些圓而黑的槍口好像都在盯著他。

如果遇見法國軍隊呢?他們的先頭部隊會把他當作偵察兵,當作一個膽大狡詐的老兵獨自出來偵察敵情,朝他開槍。想到這裏,他好像已經聽見臥在荊棘叢裏的兵士放出來的參差不齊的槍聲;而他自己呢,立在一塊田地中間,身子被打得跟漏勺一樣都是洞,連一粒粒子彈打進肉裏他都好像感覺到了。

他在絕望中又坐了下來。當時的處境,在他看來是毫無出路了。

夜,萬籟無聲的黑夜完全來臨了。他再也不挪動。黑暗中隻要發出一點陌生的、輕微的響聲,他都會嚇一跳。一隻兔子,屁股碰到窩邊的響聲差一點嚇得瓦爾特·施那夫斯逃跑。貓頭鷹的叫聲劃破了他的心靈,使得他的心靈裏充滿一陣陣突如其來的恐懼,就像受了傷那麼痛苦。他瞪著一雙大眼在黑暗中張望;他時時刻刻都仿佛聽見有人在跟前走動。

經過了一段漫長的時間和難以忍受的焦慮之後,他隔了他

那樹枝組成的頂棚望見了漸漸亮起來的天。於是他感到說不出

的輕鬆;四肢突然歇過乏來,放鬆了;心裏也平靜了;眼睛一閉他

睡著了。

等他一覺醒來,太陽好像已經快到了頭頂心;大概是正午

了。沒有一點響聲來打破田野裏這片淒涼的平靜氣氛;瓦爾特·施那夫斯感覺到肚子裏餓得難熬。

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想到香腸,兵士們吃的香噴噴的香腸,不由得淌出了口水,胃裏不住地作痛。

他站起來,走了幾步,覺得兩腿發軟,於是又坐下來仔細思量。總有兩三個鍾頭之久,他想想正麵又想想反麵,時刻不斷地改變主意,被彼此矛盾的理由拉過來扯過去,弄得走投無路,懊喪萬分。

最後他覺得有一個主意倒是合理可行,那就是在暗中等候一個單身的老鄉走過,隻要他不帶武器,不帶會傷害人的工具,就趕快迎上去,清楚地叫他明白自己是專程來投降的,然後聽憑103他處理。

他於是脫掉鋼盔,因為鋼盔的尖頂會使他暴露,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頭伸到溝沿上麵。

四下裏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右邊,望過去有一個小村子,煙從屋頂升上天空,那是廚房裏的炊煙!左邊,他遠遠地看見在一條林蔭路的盡頭,有一座兩側砌著小塔樓的龐大的城堡。

他一直等到傍晚,痛苦到了極點,除了一群群的烏鴉,什麼

也看不見;除了饑腸的轆轆聲,什麼也聽不見。夜又來了。

瓦爾特

·

他在溝底伸直身子躺下來,迷迷糊糊,睡得極不安穩,做了許多噩夢,凡是饑餓的人睡覺總是這樣的。

黎明又在他的頭頂上升起。他繼續■望。田野裏仍舊跟頭天一樣空無一人;於是瓦爾特·施那夫斯的心裏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他怕餓死!他仿佛看見自己閉著眼睛,直挺挺地仰臥在

施那夫斯的奇遇

坑底。隨後是許多蟲子,各式各樣的小蟲子爬過來,開始吃自己的屍首,它們從各個方麵同時進攻,鑽到衣裳裏咬他冰冷的肉。還有一隻大烏鴉用細長的尖嘴啄他的雙眼。

他發狂了,認為自己虛弱得馬上要暈過去,再也走不動路

了。他決定豁出性命,不顧一切,正準備向村子奔過去,卻看見

三個老鄉肩上扛著長柄叉,朝地裏走去,他又趕緊縮回到溝裏。

可是他等到晚上,原野剛籠罩在黑暗裏,就慢慢爬出溝,彎

著腰,心怦怦跳著,戰戰兢兢向遠處的城堡走去;他寧願到城堡

去,不願意闖進村子,村子就像是藏滿老虎的山洞,十分可怕。

城堡底層的窗子有燈光。有一扇窗還是開著的,一股強烈的熟肉香味就從那裏衝出來,這股香味突然鑽進瓦爾特·施那夫斯的鼻子,一直鑽到了他的肚子裏,使他全身抽搐,呼吸急促,不可抵擋地吸引著他,使他不顧一切地壯起膽子來。

於是他戴著鋼盔不假思索地突然出現在窗口。

八個仆人正圍著一張大桌子吃晚飯。忽然間有一個女仆張

著嘴,瞪著眼,一動不動了,手裏的酒杯也落在地下。其餘的人

隨著她的眼光看過來。

大家都看見了敵人!老天爺!普魯士人進攻城堡了!..最初是一聲喊叫,由八個不同音調發出的八聲喊叫合成的

一聲喊叫,令人毛骨悚然的一聲喊叫;緊接著是一陣亂哄哄的起立,一陣擁擠,一陣混亂,大家向裏麵的一扇門拚命地跑去。椅子翻倒了,男人擠倒了女人,從她們身上跨過去。不過兩秒鍾的工夫,屋子裏空了,沒有人了,在瓦爾特·施那夫斯的麵前留下滿桌子的食物,他莫名其妙地站在窗前。

遲疑了一會兒之後,他爬過窗台,向那些碟子走去。他餓得

厲害,跟一個發燒的病人一樣渾身直打哆嗦,不過恐懼還控製著

他,使他不敢動。他聽了一聽。整所房子好像都在顫動,有關門聲,樓上的地板上有急促的腳步聲。這個普魯士兵大為不安,於是支著耳朵聽這些混亂的嘈雜聲;接著他聽見了一些沉悶的響聲,好像有人從二樓往下跳,身體摔在牆腳的軟土上。

然後一切活動,一切混亂都停止了,偌大的城堡沉寂得像座墳墓。

瓦爾特·施那夫斯於是在一碟沒人動過的菜麵前坐下,吃了起來。他大口大口吃著,好像他怕被人過早地打斷,不能吃個夠似的。他用兩隻手往猶如陷阱一樣張得老大的嘴裏塞;大塊的食物接二連三地落到他的胃裏,經過嗓子的時候,把嗓子也撐得又粗又大。有時候,仿佛一個填得太滿的管子,眼看要撐破了,他就停一下。這時他就拿起盛蘋果酒的缸子來衝洗喉管,正如人們衝洗塞住的水管一樣。

他把所有菜碟,所有菜盆,所有酒瓶都打掃幹淨;吃也吃飽了,喝也喝足了,臉通紅,癡癡呆呆,不住地打嗝,腦子有點昏亂,嘴上油光光,他於是把軍服的扣子解開透口氣;這時他已是一步也走不動了。他的眼睛漸漸閉上,思想模糊起來;他把沉重的前額放在交叉在桌子上的雙臂上,慢慢地失去了對周圍一切事物的知覺。

下弦月模模糊糊地照著花園那片樹頂外的大地。這正是天亮前最寒冷的時刻。許許多多不聲不響的人影正在矮樹叢裏偷偷地前進;在黑暗裏不時有一點鋼鐵的尖端被月光照得閃閃發亮。平靜的城堡的龐大黑影巍然矗立著。隻有底層的兩個窗戶還有燈光。

瓦爾特

·

施那夫斯的奇遇

忽然一個雷鳴般的聲音吼了起來:

“前進啊!他奶奶的!衝啊!小夥子們!”

一轉眼工夫,門、窗板和玻璃窗都被一股人流衝開了。這些人勇往直前,見東西就摔就砸,衝進了房子。一轉眼工夫,五十個武裝到頭發的士兵跳進廚房,瓦爾特·施那夫斯正安安穩穩睡在那裏,五十支實彈的槍一齊對準他的胸口,他們把他推翻在地,打得他滿地滾動,然後把他抓住,從頭到腳捆好。

他呢,挨了打,挨了槍托,害怕得幾乎要瘋,腦子裏昏昏沉沉,已經無法了解眼前的事,隻是目瞪口呆地呼哧呼哧喘氣。突然,一個軍服上鑲著金線的肥胖軍人一腳踩在他的肚子上大聲喊道:“你被俘虜了,投降吧!”這個普魯士兵隻聽懂了“俘虜”這個詞,他趕緊呻吟著答應:“牙,牙,牙!”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