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鄉村舊事鄉村舊事劉

長根

江西高校出版社圖書在版編目()數據CIP鄉村舊事\/劉長根著.—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18.1ISBN978-7-5493-6725-2Ⅰ.①鄉…Ⅱ.①劉…Ⅲ.①長篇小說—中國—當代Ⅳ.①I247.5中國版本圖書館CIP數據核字(2018)第019010號鄉村舊事劉長根著出版發行江西高校出版社責任編輯曾文英社址江西省南昌市洪都北大道96號總編室電話(0791)88504319銷售電話(0791)88517295網址www.juacp.com印刷江西新華印刷集團有限公司經銷全國新華書店鄉村舊事開本700mm×1000mm1\/16印張15.75字數230千字版次2018年1月第1版印次2018年1月第1次印刷書號ISBN978-7-5493-6725-2定價48.00元贛版權登字-07-2018-79版權所有侵權必究圖書若有印裝問題,請隨時向本社印製部(0791-88513257)退換2016年秋日,國畫名家饒光鬥先生於琴江為本書題詞鄉村舊事鄉村舊事鄉村舊事目引子001錄鴨婆洲004STNETNOC家庭005枯燥的生活013油漆匠017幻想破滅031痛苦043訂婚052進城062鬧別扭070條件075瘋魔079裁縫鋪083理發匠087波折092甜蜜的意外095“賭仙”楊武097賭桌106001不斷接近113目攤牌123錄大膽嚐試STNE1T37NOC享受愛情143離開裁縫鋪154退婚169結婚183婚後生活192打牌197不斷失望199歪念頭209輸216楊武之死225陷入絕境231絕處逢生238鄉村舊事尾聲240002引子二〇一二年十一月八日,“鴨婆洲新村”工程開工了。這是一個新農村重點建設規劃項目。原來村莊上的六十三幢舊房子將全部拆除,將在政府規劃的一塊荒地上集中建造新型農民公寓。政府計劃出資三十萬元,李翠鳳女士捐資三百萬元。

李翠鳳,四十九歲,深圳某服裝總公司總經理。她是這個村子第一位走出去發展的人,也是第一個回到鄉裏資助鄉村建設的人。隻見她穿一件黑色海寧皮草長外套,手提進口皮包,臉色略顯蒼白。她下車踏上故鄉的土地時,臉上的表情很複雜。

這裏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建造的房屋,如今大多都顯得破舊不堪。她家的那幢磚瓦房尤其殘敗,連門窗都已腐爛。李翠鳳的媽媽在十年前就去世了,她的爸爸也在四年前走了。在自己家門前,李翠鳳不停地用紙巾抹眼淚。

村支書趕緊打電話叫李翠鳳的弟弟李福財回家來。四十八歲的弟弟在引子開發區打工,他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成家,是個當地的低保戶。見到自己的胞001弟,李翠鳳忍不住抱著他大聲痛哭:“弟啊!我的弟弟啊!苦命啊!”李福財什麼話也不說,隻顧傻嗬嗬地看著姐姐。站在旁邊的村支書趕緊讓兩人進屋,讓他們姐弟倆好好聊聊。村支書臉上笑嘻嘻的,有了李翠鳳的支持,整個村子的建設頓時有了希望,資金問題也一下子都解決了。

李翠鳳回到鄉下,一方麵是想要為自己的家鄉貢獻一分力量,畢竟這是養育她的土地。另一方麵,在二十五年前,她生了一個兒子,她走的時候,孩子留在了鄉下,她這一程還是來尋找兒子的。

很快,在眾人的幫助下,李翠鳳找回了自己多年不見的兒子。村民為了感謝她的資助,就在祠堂請她吃飯,她答應了。

晚飯時,大家圍著李翠鳳,很是熱鬧。酒過三巡,有人開始詢問她走出鄉村的經過,她一開始笑而不語,遮遮掩掩。但懇請她講述那段往事的人越來越多,她隻好從命了。隻見她從包裏拿出了一張陳舊泛黃的書信,淚眼汪汪地念了起來:親愛的爸爸媽媽:我要死了,我要離開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我對不起養我長大的爸,對不起對我好的媽,也對不起被我拖累的我的苦命的孩子,他才剛剛滿月啊!

可是,我又舍不得死。我多麼喜歡一大把鈔票放在手裏沉甸甸的感覺,那就像是拿著全世界最好的東西。我也喜歡排列整齊的紅磚洋房子,在裏麵每天都能聞到城市時尚的味道,這和村裏葷腥發臭的泥土氣多麼不同啊。還有那輛開起來冒著一陣一陣黑煙兒的摩托車,“轟轟轟”的發動機響徹一條街,路人都忍不住回頭看我。這是多麼驕傲的時刻啊!

鄉村舊事那快活的日子啊,就像是夢一樣。回想起來,多麼快活啊!再002回頭看看我現在的樣子:一個剛死了丈夫的寡婦,拖著一個剛滿月的孩子,蓬頭垢麵,全身上下所有的財產就是自己穿的這套髒兮兮的衣服。那些錢啊,房子啊,全都像煙火一樣,一下子都消失了。而我,就像廢物一樣被拋棄在娘家,沒有出路。

可我,除了死,想不到還有什麼辦法。我不為自己感到惋惜,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沒完沒了的欲望、永遠也無法滿足的虛榮心、俗得不能再俗的想法讓我淪落至此。我不想再過這種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我渴望像城裏人一樣,能夠享受逛公園、上劇院的高級生活,我渴望金錢。可是我卻從沒有想過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去爭取。我每天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一個有錢的人看上我,帶給我美好的日子。我拋棄了勤勤懇懇的青年老師,卻跟了一個好賭如命的亡命賭徒。我把一段美好的人生,過得像在地獄一樣痛苦……大家聽到這份“遺書”,都震驚了。他們對李翠鳳的經曆越來越好奇,李翠鳳這才不緊不慢地講起了那傷心的往事……引子003鴨婆洲我出生在一個叫作“鴨婆洲”的村子。這個村子屬鄱陽湖濱湖地區。村裏人都特別害怕發大水,他們一年又一年將圩堤不斷擴大、增高,但事實就是這裏每年都漲洪水。一九八一年,村莊的麵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來全是低矮的小茅屋,全變成了一排新建的紅磚瓦房,像一條金色的長龍伏在河堤上,頗為壯觀。村莊麵前有一條向東流淌的小河,那河中央露出來一塊沙灘,好似一塊巨大的淺黃色地毯鋪在碧綠的水麵上。人們都說這裏景致好,可是,村子裏依舊沒有馬路,隻有一條彎彎曲曲的黃泥路,晴天走過滿臉灰塵,雨天行走滿腿泥濘。村裏也沒有通電,每天晚上漆黑一片,而對麵的城裏,燈火通明。在漆黑的夜裏,遠遠地看著,城裏多麼美啊!

曾經有年秋天,中國地質勘探隊的人員來這裏探尋石油,結果什麼也沒有勘測出來。老一輩的人就這麼說:“好笑,好笑!這鄱陽湖裏哪有什麼石油啊?真是莫名其妙!要說在三十多年前啊,這兒還是一片荒洲和河溝,人鄉村舊事煙稀少,遍地都看不見一棵高大的樹木,隻有幾幢又矮又小的茅棚,全村不004足十戶人家。誰都會說,這地方是個最偏僻的角落。”村裏有一座大型泵站,機房高處的牆簷上用紅色油漆寫著“鴨婆洲電力排灌站”,下麵注明“建於一九六四年元月”。那就是我們村子裏唯一值得炫耀的典型建築物。再向前行就可以看見一個排水閘,那兒有高高的閘台,它與高大的水庫連成一體。村頭還有兩株大柳樹,樹葉被毛毛蟲咬得凋零不堪,樹幹就像千年古木那般老朽。

總之,這是一個無聊無趣的枯燥的村莊。

家庭我的家族曆史雖然很長,可是每一代都是一樣的身份———農民。我們全家住在很多年以前蓋的土坯房子裏。門口那塊磚青色的磨刀石中間已經深深地凹陷下去了,這塊磨刀石不知用了多少年。房間的門檻發黑,並且一點都不結實,仔細看還能從裏麵找出幾隻慢慢爬行的白蟻。家裏所有的物品看起來都是老舊的,不是壞了就是快要壞了。我討厭這個連空氣都散發著陳腐老舊氣息的房子。

我叫李翠鳳,大家都叫我鳳子。我聽老人家說過,漂亮的姑娘總有一天會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我喜歡這個說法,我知道鳳凰羽毛華麗,姿態高貴,和那些灰溜溜的麻雀、烏鴉一點也不一樣。鳳凰是漂亮的、受尊敬的。我心裏暗自期待,總有一天我要變成美麗的鳳凰。所以,我喜歡別人叫我“鳳子”。每聽到一次,我就覺得這是對我的讚美。

夜晚,當不需要做家務、幹農活的時候,村子裏的少男少女們總是擠作一堆,說說笑笑,可是我一點也不開心。我就一個人悄悄爬到村子裏最高的家庭山坡上,遠遠望著發光的那個地方———我心目中的天堂。我想象著那筆直005的馬路,掛滿了各種貨物的商店,還有那些坐著公交車下班的男男女女。我常常幻想,在那個充滿光亮的天堂裏,有一棟房子。而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每天早上從房子裏出門工作,晚上進門休息。這房子裏住著對我溫柔的丈夫和我可愛的孩子。從此,我能夠離開臭熏熏的泥土,過上城裏人體麵的生活……這種想象,是我最快樂的“娛樂活動”。可是,我在想象中越是快樂,現實就越令我感到悲傷。

眼下,我爸可以說就是使我生活不幸的根源了。

下午,大約三點半鍾,馬路上駛來了一輛班車。那是唯一的一輛途經我們村———從省城南昌開往下邊的班車,每天一個來回,而且是去年才開通的。這時,天陰沉沉的,沒有風。班車在行駛中揚起一路塵土,好似一團團濃煙。行人遠遠看見就要匆忙避開。班車在大柳樹旁停下,首先下來一個小夥子和一位中年婦女,接著是一個成年男人———我爸。他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肩上還打著補丁,這和他手裏嶄新的閃閃發亮的包裝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彎著腰身來護住手裏的東西,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一步一步地踏穩了走下班車。同時,他嘴裏還不停地吆喝道:“趕快讓一下,趕快讓一下!別碰壞了我的三用機!”一個年齡比我爸小點兒的婦女被擠得打了一個趔趄,她對我爸譏諷道:“一台三用機就當作寶貝呀?好像誰家買不起似的!真是好笑!”“一開始,我就發現這個人有點不正常。你看他裝模作樣的,好像懷裏抱著個價值連城的寶貝似的。”一個中年男子插嘴道。

車門“嘩啦”一下關上了,班車開動起來。車上的人還在隔著玻璃窗朝抱三用機的我爸張望,都是一副好奇的表情。

我爸叫李大金,可是他卻沒有一塊金子,估計他連真正的金子的麵也沒見過。我不喜歡他,從我懂事開始,我就討厭他,沒有原因,他的一切都令鄉村舊事人討厭。不僅我討厭他,我們全村人,甚至是剛見麵的陌生人,也能馬上就006開始討厭他。

我爸從懂事起就很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不是因為俗氣,是覺得不夠符合自己英明的形象。於是他便另取了個名字叫“老雕”,寓意是像雕一樣強健而不可冒犯。可是別人都不願意叫他“老雕”,也不知怎麼的就稱呼他為“老木匠”。我爸的確是一個老木匠,經過時間的磨礪,手藝不錯。他五十多歲,身體還很健壯。當然,也許是因為他長年累月勞動的原因,他有點兒駝背,走路時的姿勢也顯老,那股令人討厭的氣息也一直跟隨著他。

我爸今天一下班車,他走路時的架勢就突然和以往大不一樣了,腳步矯健敏捷得像年輕人一般;同時他那副類似小孩子般笑嘻嘻的神態,別人見了就會覺得滑稽可笑。再仔細看他,頭發花白,短而整齊,活像一位老革命者。他的鼻子又大又高,嘴巴裏鑲了一顆黃燦燦的金色門牙。他的肩膀很寬,穿一件灰色哢嘰中山裝和一條深藍色粗布褲;腳穿解放鞋,鞋帶綁得緊緊的,沒穿襪子。這時,在馬路上溜達的長爺爺望見他後,就立刻朝他走去。

長爺爺一麵走,一麵說:“老李啊,你當真買來了三用機呀?聽說你特意去城裏買的,花了多少錢呢?”“哦,是長叔呀!”我爸站住,他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緊接著說,“我是特地趕到城裏去買的。這機子花了我兩百多塊錢。這錢呀,到了外麵就不經用!”然後,我爸就請長爺爺去我家聽南昌采茶戲。長爺爺微笑著點點頭,然後就慢悠悠地尾隨而去。正好有一群小孩子也趕到了,大家不約而同地跟上去。一個小女孩跑得跌倒了,前麵的小哥哥趕緊拉起他的小妹妹,也顧不上她在哭,隻管繼續往前趕。這幫上不了學堂的小東西,平日裏都是這樣,隻要村莊上什麼地方有熱鬧的事情,他們就會出現在什麼地方,誰都不願意缺席。也難怪,他們這時候就喜歡做這些事情,我小時候也和他們一樣的呢。

這時,我爸已經抱著他的“南虹”牌台式收錄機進了家門。他放下他的家庭“寶貝”,動作迅速地從房間裏拿出一掛鞭炮來,點燃後扔在大門前“劈劈啪007啪”地炸響了,惹得全村人都跑出來圍觀。我爸眉飛色舞,兩隻眼睛故意調皮地不停地眨動,嘴角上掛著在他那種年紀難得一見的幼稚笑容。我坐在房間裏,向窗外看,他就像一個表演喜劇醜角的演員,用他口中閃閃發亮的那顆金色牙齒不斷挑逗著別人。孩子們一會兒發愣,一會兒又像一群傻子似的笑開了。我爸站在當中,左邊是麵帶微笑的長爺爺,右邊是剛剛從灶房裏跑出來的我媽胡白蓮。我媽麵帶怒氣地瞪了我爸一眼,又氣衝衝地摔門進了房間。

我爸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卻從衣袋裏掏出一大把糖果來。他一邊把糖果發給孩子們一邊大聲喊道:“你們都快過來吃糖,我請你們!來吧,都過來,過來啊!快點兒!”為什麼發糖果給小孩子們吃?我心裏明白,因為他買了一台嶄新的三用機。他怎麼都沒想到自己也能買得起這種高級貨,高興了就要慶賀一下。

這是多麼有麵子的一件事啊!

周圍的人又笑了一陣子,孩子們則在打打鬧鬧中尋求快樂。我爸更是樂開了懷,他繼續做著滑稽的怪動作,嘴裏還哼起了采茶戲的段子。我媽受不了就從屋子裏出來,罵道:“這個瘋子,老是這樣沒正經!”他分完糖果後不久,就把小家夥們趕走了。他轉過來又給長爺爺遞上一根香煙,表現得過分熱情,還把三用機的音量調大了。魏小妹優雅而高亢的唱腔在堂屋裏響了起來,伴著熱鬧的鑼鼓聲。他搬來一把椅子讓長爺爺坐下,嘴裏還不停地在念叨著:“好聽,好聽!真好聽,真好聽!”吵死了,我恨不得出去一把關掉它。我爸真是一個極其自私的人,有了錢,也不看看家裏有什麼需要買的,就隻顧著自己的臉麵,兩百多塊錢就買了這不值錢的虛榮。我和我媽三年沒有買過一件衣服,從人家門前走過時從來都不敢抬著頭。我這邊生著悶氣,可是那邊我爸卻什麼都不知道。

鄉村舊事剛才被我爸趕走的那些孩子並沒有走遠,他們聽到那新鮮的戲曲聲便008又回來了。他們圍在我家的大門口,誰也舍不得離開。我爸這時並不歡迎那些小家夥,他時不時就要趕走他們,可是小朋友並不怕他。大家就這樣鬧了一陣,眼見天色漸漸變暗,大夥兒也就自覺地散了。長爺爺聽完一段戲後,也主動起身告辭了。

晚上,我爸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采茶戲,直到半夜才心滿意足地關了三用機。

第二天,他覺得自己沒有閑工夫坐在家裏聽戲,想到自己應該要去油菜田裏挖排水溝、補苗,還要給油菜上肥料。他突然埋怨我不聽話,昨天他去了省城,就認為我偷懶玩了一天,一點活兒也沒有幹。晚上,他又沒完沒了地咒罵我,還咬牙切齒地要打我。我一直都不理睬他,於是他也就沒有動手。其實,我一個人在田裏幹活,他又不放心,總是擔心我幹得不好,害了他的收成。家裏,除了自己,他對誰都不放心。不管其他人怎樣做,他總有生氣的理由,他對人處處都不滿意。

我跟著他在田裏勞累一天之後回到家。吃過晚飯後,我爸鑽進了房間裏,他點上一支“梅雀”香煙,打開了他的“南虹”,欣賞了一遍《方卿戲姑》。

他半躺在床上,一邊聽戲一邊吸煙。他不但覺得采茶戲好聽,而且感到一角七分錢一盒的香煙也別有一番滋味。此時,他心情愉悅。可是,剛才他還對我媽發過脾氣,現在卻全當沒那回事。我爸喜怒無常的性格,我早就習慣了。

我爸過去一直都沒有什麼追求,除了一心一意地幹活,也就隻會在家裏衝我媽發火或者教訓我,生活中他不知道什麼是樂趣。如今,他有采茶戲聽,滿足他的第一個追求,也許他隻有在聽戲的時候才會感到輕鬆,才能脫離沉重的柴米油鹽和亂七八糟的八卦。他可以從這樣一種高級的娛樂活動中獲得難得的寬慰,不知道這快樂是來自戲曲本身,還是來自全村人的眼紅。

從前,別人討厭他性格粗暴,罵他不文明,他並不搭理,也不接受。盡管家庭有時候他也不理解自己的某些作為,但我明白,他從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過009錯。

村裏有很多人都告訴過我,我爸二十三歲那年,犯過一次大錯誤。他用白色粉筆在隊委會的牆壁上寫了“毛主席萬壽無疆老雕”這樣的一句話。那句缺了標點符號的話兒就給我爸惹來了麻煩。幹部們都認為他居心不良,將他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幾天之後兩個持槍的民兵還押著他在全大隊遊行。當時他雙手被反綁,頭戴篾籠,胸前掛一塊大木牌子,上麵用墨汁寫著“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李大金”,名字上還打了個大大的叉。他像犯人一樣生活,整日裏悶悶不樂。他開始怨恨社會,責怪老天爺,妒忌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從此,他總說一些瘋瘋癲癲的話,在公共場合中搖頭擺尾地做一些詼諧的小動作,惹別人發笑,也惹來別人的嘲弄。

有的人以為他腦子真的有問題。一開始我很同情他,直到有一天我聽說他從我嬸嬸手裏抱過小侄子時順手摸了一下她的胸,我才真正開始討厭這個我沒法改變的爸。

在那之前,我爸是一個既聰明而又壯實的小夥子,他性格開朗活潑,與人無話不談。憑借聰明的頭腦,他自學木匠技術,成了鴨婆洲的第一位木匠。有一次,他幫人家做了一套家具。當家具擺在眾人眼前時,誰也沒有料到他幹得那樣出色。主人高興極了,逢人就誇讚他的手藝。後來一年不到,他就出了名。

自從那次事件之後,我爸說了許多門親事,可是沒有女孩子願意嫁給他。村裏的小夥子一到年齡就娶了老婆,一對又一對的,生活得甜蜜幸福,他很是羨慕。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他還是孤單一個人,並且村裏的人還經常在背後對他指指點點。後來,我叔叔李大銀也結婚了,我爸心裏更不是滋味兒。他一想到沒有希望的將來,便喜歡拿稻稈咬在嘴裏嚼,嚼出一嘴渣渣,吐在地上,狠狠地踩上幾腳。大概就是這樣,我爸變得越來越古怪。

鄉村舊事家裏人著急我爸的親事。可是,我爺爺早年就去世了,奶奶又瞎了雙010眼,隻能坐在家裏天天嘮叨。附近的人又不願意給我爸說親,家裏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最後,還是我叔叔找了條路子,托一位親戚帶來個江蘇省的女人。那個女人也三十多歲,結過婚,丈夫因車禍而死了,沒有辦法才來江西找對象,尋一個落腳的地方。恰好她也就對上了我爸。

對於一個快四十歲的未婚男人來講,成家真是比什麼都重要。外省的女人又怎麼樣,結過婚的也無妨,再說花費的彩禮錢也少,我爸一點兒也不含糊地答應了這門親事。

除了我叔叔幫他弄了一些必要的婚禮用具之外,我爸自己還做了一些家具。爸媽結婚的那天並沒有設宴請客,也沒有人來為他祝賀,隻是隨便放了一掛短短的鞭炮。

我爸婚後的生活談不上什麼甜蜜,不過那日子倒過得很自在。我媽雖然是個外地人,長相也不好,但是作為女人她很守本分,也盡婦道,一向不喜歡多說話,是個老實人,很快就融入了村子。倒是我爸,他結婚以後覺得日子仍然不太好過,家庭裏的雜事越來越多:我嬸嬸反對他在外賺的錢隻填自己的腰包,沒有顧及大家庭的生活;我奶奶也總是罵兩個兒媳婦沒有孝心,不幫她做家務;我堂哥出生後經常在家裏哭鬧,討要東西……這樣一來,大家庭便常常互相發生口角,後來就自然提到了分家。

當時分家的公證人就是長爺爺,那位老人在村裏有些名望,他的兒子又是生產隊隊長,還有個女婿在市委當幹部。當然,長爺爺的確為人公正,也樂於主持公道,在村裏口碑很好。

我爸婚後第二年,我媽就生下了我。我爸嫌棄我是個女孩子,心裏很不高興。他經常把怨氣都撒到我媽身上,不僅對她冷言冷語,還一直趕她出去幹重活。幸好我奶奶出麵替我媽說話,不斷調和這兩人的關係。

後來我越長越可愛,我爸就慢慢接受了我,給我取了“李翠鳳”這個名字,大概那時候他就想到我會和村裏人不一樣吧!我滿周歲的時候,瞎了雙家庭眼的奶奶也過世了。011次年冬天,我弟弟出生了。我爸興高采烈之時便給弟弟取名叫李福財,這名字代表著有福又有財。弟弟五歲生日時,我爸特地請了一位瞎子替我弟弟算命。瞎子先生知道了我弟弟的生辰八字後,口中念念有詞,屈指掐算,然後便滔滔不絕地講了十多分鍾。瞎子先生的話,的確使在座的人信服,不過有些話就不著邊際了。我爸急躁地問到我弟弟的未來時,瞎子先生便認真地告訴他,說我弟弟的未來有“官運”,如果時運接濟的話很可能會當個縣長。我爸頓時心花怒放,心裏頭有說不出來的喜悅。從此,他經常對別人講:“我兒子長大了要做縣官,這是算命先生說的!”於是,我弟弟剛滿六周歲時我爸便把他送進了小學。報到的那一天,他親自陪我弟弟去學校。他下決心要把我弟弟培養成當官的,於是格外關心他的學業。他滿懷希望,把我弟培養成縣長是他這輩子最驕傲、最長遠的一個願望。從瞎子先生告訴他我弟的前程以後,他每天都要把縣長掛在嘴邊,不停地幻想他未來當大官父親的生活,高興得仿佛月亮都要從天上掉下來落進他的懷抱一樣。

我弟弟讀完一年級後,我爸就傷透了心,因為他未來的“縣官兒子”隻知道二加三等於五,卻不懂三加二也等於五。他當時認為,我弟弟或許是因為年紀太小,也就沒有太過失望。可是讀二年級的時候,他還是經常發現我弟弟的課本上連姓名都寫反。學期結束時,老師說我弟成績太差,應當留級。我爸啞口無言,他也隻能聽老師的。又到了第二年期末考試,我爸接到了我弟弟的成績報告單,班主任老師的評語是:“該同學接受能力很低,成績很差,上課時喜歡吐舌頭。”當他再看成績欄時,兩門功課加起來才五十分。我爸氣紅了臉,用手指著我弟弟罵道:“你怎麼這樣笨啊?還說你長大了能當縣官,放屁!”從此,我爸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失望。他氣恨難平,隨口給我弟弟取了個鄉村舊事綽號叫“蠢子”。

012枯燥的生活後來,農村落實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的政策,我們家也分到了一頭耕牛和十二畝水稻田。那一年,我正在讀初中,我爸覺得家裏田多而缺少勞力,就強迫我輟學。我哭了一天一夜,結果一點作用都沒有,無論如何我也沒能改變我爸的決定。盡管長爺爺也在我爸麵前為我說話,但他卻一根筋地認為:女孩子不讀書沒什麼關係,反正長大了要嫁到別人家去的。他甚至還惦念我花了他許多年的飯錢。

除了幹著急,我絲毫沒有辦法。最後,我隻能不舍地離開我熱愛的學校,一心一意在家裏幫忙幹農活。

一到春天,我爸就開始忙自家責任田裏的活兒。他把家裏的草木灰挑到田上,撒在紅花草中當基肥,又修整田路,清挖排水溝。每天,我爸至少要到田間待上六個小時,他望著那已經屬於他的田地沾沾自喜。每天他嘴裏都要向人念叨:“我成了這塊土地的主人,我想種什麼就種什麼,從此我就是自由的了……”說到最後,往往他會自己一個人哈哈大笑起來,把旁人嚇枯燥的生活走。這年還沒有到春耕時節,他就早早準備好了需要的農具和化肥。有人說013他是一個做事急躁的人,他卻認為這話是褒獎他的意思。相比我爸的等不及,我對春耕是鄙視和不情願的態度。

有一天,我爸聽說我弟弟逃學了。等到傍晚弟弟回家了,我爸就用一根柳樹棍子狠揍了那小家夥一頓。但是沒過幾天,又有小同學來向我爸告狀,說我弟弟又沒去上學。我爸惱羞成怒,一見到他兒子非打即罵。然而,“蠢子”並不改正,仍然堅持經常性逃學。於是,到了春耕開始時,我爸這位農民寄予厚望的“縣官兒子”也不得不休學了。

早稻插秧的日子在我爸的期盼中終於來臨,那仿佛是他最值得歡呼慶賀的一日。淩晨四點,他領著我們一雙兒女來到田間。首先,我爸把三支香點燃,恭恭敬敬地朝東方拜了三下,又放了一掛鞭炮。接著,他又把一小捆禾草點燃了,用右手高高舉起,當作火炬在田間小道左右搖晃,嘴裏還高呼道:“小平同誌萬歲!小平同誌萬歲!”那虔誠的神情、詼諧的動作、老套的口號,使我既感到驚訝又可笑。我弟弟也愣住了。我一貫厭惡他,那時又對他增添了幾分鄙夷。我也曾經在我爸瞧不起我的時候抱怨過他,認為他有重男輕女的思想。

當然,我爸永遠也不會覺悟,他絕不會覺得自己有任何對不起女兒的地方。他總是告誡我身為老大,應當多吃點虧、受點苦頭,為家裏多幹些活兒。

我爸似乎還懂得用一種極其嚴格,或者說是嚴厲的管教方式來約束他的子女,使我們姐弟倆對他唯命是從。他總是用一種高高在上的態度來指揮別人幹活,還要無緣無故地罵我們姐弟倆不聽話。按照他的規定,我們上工得比別人家早,收工應當落在別人家後麵;家裏的東西都要珍視,不需要的時候絕對不能用,需要時也盡量少用。他就是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我爸待我們苛刻得像一個勞教農場的教管人員,他總覺得我們吃得太多,鄉村舊事做事太少,看不得我們姐弟倆歇息一下。

014盡管是在炎熱的“雙搶”季節裏,我爸也不像別人家那樣花錢雇手扶拖拉機,他硬是把我們一家人和一頭耕牛當成了機器,拉著一輛他自己做的木板車一步一步地把禾草和穀子運回家。有一回,“蠢子”中暑暈倒在路上,我爸竟然還罵他“該死”,說這是他不好好讀書的下場。

我也知道,我爸幹起活來有時不分白天黑夜,十分拚命,好像是打算把自己下輩子的活兒一起幹完;不論農閑還是農忙時,他都一樣埋頭苦幹,風雨無阻,然而我卻一點兒都不愛這樣的他。奇怪的是,那十多畝水稻雙季田的活兒,單靠他一個主要勞動力,這樣繁重的農活也沒能把他累垮。

家裏人跟著這個拚命的人,一年四季幾乎沒有一天自由自在的休息日子,全家在他的暴行之下都萌發了反抗之心。我和我媽即使做了本分事,他還嫌我們做得不夠,說我們沒有像他那麼辛苦,卻比他會享受。他時不時還指著我罵,說我幹活不賣力氣;他也總罵我媽動作慢騰騰的,是個懶婆娘;他罵我弟弟笨手笨腳,像個木頭人。我媽幫他把衣服洗得幹幹淨淨,他硬說我媽故意不洗幹淨他的衣服;弟弟挑糞時,木桶繩子斷了,他責怪我弟弟是故意弄斷了繩子……他說別人沒有一個是真心聽他的話,整個家也盡是壞蛋。他不但是一個教訓甚嚴的丈夫,而且也是一個過分嚴格的父親,更是一個蠻橫無理的男人。他牢牢掌控著個家裏的每一項經濟開支,控製每一個人的娛樂活動,當家的隻是他一個人,什麼都得由他說了算,不管正確或錯誤。有時,我媽抽空和別人談上幾句話,就要被他臭罵一頓;已經長大成人的我要添一套新衣服,他說什麼也不答應,好比人家辦一套嫁妝那麼難。每次,我媽一惹他生氣,他就要一遍又一遍地罵道:“你這個醜江蘇婆子!你這個賤江蘇婆子!”我一聽見這種話,心裏頭就好比被黃蜂蜇了,難受無比!

我爸幾乎每天都要這樣罵上幾十遍,除非他不在家裏。再說我媽雖然人老實,但是她後來也對我爸過分的管束和粗魯的辱罵忍受不了了而反抗。她一反抗就要被我爸抓住頭發,不能動彈。我上前有心幫助她,但我爸便要打我。有一回,她突然抓住了我爸下身的生殖器死死不放,我爸尖叫著向枯燥的生活她屈服她才鬆手。從那以後,我爸再也不敢對我媽拳腳相向了。015總之,我覺得我爸變得越來越不講道理,因此我們對他就更加厭惡和蔑視。盡管他成年累月地操勞著,一心為家,卻一點兒也引不起我們對他的同情和愛戴。皺紋悄悄地布滿了他的額頭,而且這皺紋慢慢地變得更多更明顯。接著,他的頭發又變得白了許多。我也聽別人這樣罵他:“這老木匠準是患了‘錢癆病’哪!”我爸的煙癮特別大,他寧可少吃一碗飯也絕不少抽一包煙。雖然他抽的都是最便宜的低檔香煙,但他從不吝惜自己的消費。然而,我媽向他要錢買油鹽時,他總是很摳門。他明明可以算到一斤菜籽油隻能吃四天時間,而五天過去後他還要埋怨我媽道:“怎麼就吃完了呢?真是奇怪啊!”“又不是我一個人吃了!”我媽氣不過說。

我爸極不情願地把錢給了我媽。看上去,要我爸掏錢就好比用刀子割他身上的肉一般。另外,他還有個習慣,就是最不喜歡別人借用他的東西。

他喜歡把自己的錢用塑料袋包好,偷偷藏在一個自以為不顯眼的地方。幾年下來,誰也不知道我爸有多少積蓄。

那一年秋後,全鄉的冬修水利前哨戰打響了。按照政府要求,河堤必須加高加寬,且河堤上的房子就要全部拆掉。其實,那些破舊的茅屋大家都巴不得拆了呢!這兩年的收成好,大多數人家都存足了錢準備建新房子。就這樣,僅僅三個月的時間,鴨婆洲就全變樣了:陳舊過時的茅屋蕩然無存,整個村莊都是清一色的新磚瓦房。這突然的變化,讓大家一個個精神煥發,他們都感謝好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