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U�`w�總工程師張正又一次嚴肅地提醒長根,快把方雅琴調上來,讓她去掃廁所,那是浪費資源;廠長跟她結婚,沒擺宴席沒張揚,沒驚動任何人,這是廉潔的表現。人家有正規手續,就是合法夫妻,誰也管不著,在一個辦公室工作,是有諸多不便,所以沒公開,你應該理解。

“理解個屁,他在鄉下有老婆。”“廠長跟我說起過,在他很小的時候是訂過娃娃親,那能算數嗎?方雅琴人家是正兒八經的技術幹部,廠長把她調到廠部沒有錯,我當時是舉手同意的。現在你變相把人家攆到下麵幹那活,就是借題發揮、施壓報複。石晉他有101前夫的小院千錯萬錯,您也不能拿人家老婆、孩子出氣啊,你手裏有權,不想讓她回辦公室,去計劃處、生產處都可以,報複人要有個限度。”“誰報複誰啦?”“您心裏清楚。”長根軟下來,可憐巴巴地討好張正:“您是元老,這個廠就指望您啦!湊合上幾天,虎子就該回來了。您也知道,我沒文化,根本就不是當廠長的料,我跟生亮一起去幹鍛工,幹鉗工也成,咱有的是力氣,保證當個好工人。”“你這樣想就對啦,與方雅琴沒關係啊?把她抽上來吧。”“現在我還是一廠之長嘛,他們的娃娃不是已經上了幼兒園了嘛。我倒要看看,這個廠離了她方雅琴,機器就不轉啦?您不要駁我的麵子嘛。”莉莉被生亮接走了,改燈又回複到無限的悵惘中。誌強、玉峰上學不在家,地裏暫時沒甚活計了,農民就是比工人自由,忙就是忙那麼幾天。她不想閑下來,覺著無著無落的,更難活,這大概就是城裏人所說的空虛吧。

做鞋就是她最好的打發時間的方法,做了一雙又一雙,也不分大小男女,將來誰能穿誰穿,賣鞋麵的售貨員都認識她了,經常給她拾掇些包裝布舊衣服之類的送給她。改燈高興極了,這麼多的舊布,足夠她忙活一陣子了。

她就拿新鞋還人情,售貨員的積極性來了,這個一包那個一捆,用之不竭。她的家就成了布鞋加工廠,成天就是搓麻繩、納鞋底、粘鞋麵,手背就像工廠裏用的砂布,又粗又糙。做好的鞋就放在東屋,鐵蛋需要,就自己去東屋試穿,哪雙合適,穿上就走。五槐當然更不用說,老太太早就把這裏看成是她家的倉庫。一天,歪歪媳婦進來,笑眯眯地說:“玉峰娘,你的針線活真好,把你做的那鞋借一雙給歪歪穿,回俺娘家村顯擺顯擺。”改燈很大方:“借甚的借,看好哪雙穿上走。”歪歪媳婦不客氣,從包袱裏抽出一雙:“來,穿上。嗬,咋這麼合腳呢?好像是專門給俺家歪歪做的。”“穿去吧,那是給虎子做的。”歪歪媳婦說:“人家虎子現在穿皮鞋了,早不稀罕你這老布鞋。這兩雙俺一並拿走省得再張二回口,虎子回來也不會穿,你留著也沒用。”連個謝字都沒有,好像該著是的。直到現在,人們看不出玉峰娘和虎子是甚關係,他們究102竟離沒離婚。

有人問改燈:“你還是不是虎子家的婆姨?”改燈隻是笑笑:“你說是就是,你說不是就不是,你愛操別人家的心,你就盡管操。”問話的人覺著沒意思,回話的人也覺著沒意思。多事者悄悄問五槐,五槐故意前言不搭後語,搪塞過去:“你們問這做甚?瞎操心。虎子回來,玉峰娘能給你們添好話?想吃豬肉、粉條?怕是連人家的碗邊邊也別想碰。”“俺是說,他們是不是真的離婚了?”“咋?你想嫁呀還是你想娶?俺兒這不管,去鎮上找民政助理。”人們一直看不出個所以然,也弄不清楚個準信。

歪歪夫妻倆一起下地、一起收工、一起砍柴、一起打棗,有時候在飯場當著眾人麵打情罵俏,有時候也真的大打出手,男吼女叫,這就是兩口子的生活。改燈經常站在遠遠處看著那些夫妻們嬉戲鬧騰。她羨慕、她眼熱。她想象著,如果虎子在身邊,他們倆肯定也會這樣。現在,自己孑然一身,連個吵嘴、打架的對手都沒有。

改燈那個悔啊,她也不知道悔什麼。嫁錯了?她覺著沒有錯,她不後悔。

可是虎子就這麼平白無故地不要自己了,這口氣難出啊。氣啊,說不明道不白的那個氣,不能跟任何人說,更不能跟娃娃們說,堵在心裏實在是憋得好難受。

白天忙還好過,一到夜裏,她輾轉難眠,躺一會兒坐一會兒,就是睡不著。虎子,你等著,這口氣俺遲早會出,你是欺負俺不識字,騙俺摁了手印,你跟俺做了一夜夫妻,不,那不是一夜,連一個時辰也沒有,也就是小狗尿尿的工夫,你,你還不如一條狗。她想一陣兒哭一陣兒,哭一陣兒想一陣兒。

睡在身邊的玉峰半夜醒來,看見娘裹著被子靠在牆上,低低抽泣。她坐起來,依偎在改燈懷裏,安慰著母親:“娘,你放心,總有一天,俺要他付出代價。”改燈把玉峰摟到懷裏:“娘不難過,咱們女人啊,不是離了男人不能活。

俺是出火,他不該騙俺,把話說到明處,俺會依他。”“火甚的火?這樣的男人有甚用?為他火,不值得,他就回來那麼一回,給103前夫的小院你留下甚?沒完沒了的氣。”“唉,俺統共見過他三回麵。頭一回,拜堂,甚還沒看清楚,話也沒來得及說,扭身就走了;第二回,留下你,說了句,喂好誌強;第三回,把他的淚水水都留給了俺,你爹呀,大概也有他的難處。”“你還替他說話,咱就當他死了。”“娃娃家,嘴不要那麼毒。”“俺恨他,他還不如死了。”“俺不想讓他死,他活著,總歸還有個念想,你們就有爹。”“鐵蛋奶奶說,讓鐵蛋他爹做俺爹吧,五槐叔比他強幾十倍。”“別胡說,村裏人都在看著俺呢,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是女人的本分;好馬不吃回頭草,好女不嫁二男,女人的名聲比命重。女女家,再不敢跟人打架,愣小子似的,招人笑話。”再難受再不好活,日子還得過,兩個娃娃要吃要喝要念書。

玉峰突然長大了,沒再跟人打過架,讓改燈省心了不少,在娘麵前從來不提爹,好像他們根本沒有爹。

五槐又把從廠裏寄來的錢轉交到改燈手裏,改燈奇怪地問,你不是說,虎子跟俺離婚了,咋還給俺郵錢呢?五槐說他郵你就收。改燈問,俺爹沒去領?五槐說,他倒是想領,圪蹴在郵政局門口不走。俺跟郵政打招呼了,你爹他無權領。照理說,虎子是不該再郵了,可他還是月月不拉,這說明虎子不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虎子是不是真的不要俺啦?改燈現在又懷疑虎子和她離婚的真實性。長根、生亮這樣說,補奴、五槐也這樣說,可不要俺了還給俺捎錢來?一回兩回戎

能理解,三回四回是裝的,這三四年幾十個月了啊,他那個老婆就沒發覺?不可能,誰家的媳婦不關心丈夫的錢袋袋。她對虎子拋棄她產生了懷疑,甚至安慰自己,長根和生亮他們都是為了爭奪誌強的撫養權來騙她的。

她從來沒想過這錢是誰寄的,管他呢,他郵俺就收,理所當然。

連著下了幾天雨,東房漏得更厲害了,改燈想,等天晴了,這回說成甚都得重新換瓦了。她搬過梯子,正要爬房頂,先堵住那個小窟窿。

誌強拉住改燈:“娘,俺會。”“有娘。”“俺是男人,你不是說,俺是你的頂梁柱嘛。”104誌強三下兩下就躥上了房頂,椽子可能早漚了,經不住踩,還沒站穩,一下子踩空跌落進了屋裏,血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改燈衝進屋裏,抱了半天,怎麼也抱不起來:“誌強,俺娃,來,娘背你。玉峰,快來,把你哥扶上娘的背。”母女倆折騰了半天,才把誌強送進衛生所。新來的女大夫不認識他們:“哎呀呀,咋弄成這樣,你們到底是誰傷了?三個人都是血糊糊的。”臉上不知是淚還是雨的改燈喊道:“快,救救俺兒,誌強,醒醒,俺娃醒醒。”改燈坐在處置室門口的長椅上哭,玉峰依在她身邊,幫著娘擦眼淚:“娘,不哭,不哭,俺哥不會有事。”女大夫忙乎完:“你也是,咋讓個娃娃上房呢?你家男人呢?他爹呢?”改燈正要回答,玉峰冷不丁地說:“俺家就俺哥是男人,俺爹早死了。”大夫略表同情:“噢,怪不得,沒爹的兒子早當家,娃還小,可憐你們這孤兒寡母的。”玉峰張口就來:“悄悄看你的病,從哪來這麼多廢屁!”“唉,你這妮子,少家沒教的,沒爹的娃就是野,回去吧,死不了。”改燈一下坐在地上,把倆孩子摟在懷裏,哭得更傷心。

誌強也哭了:“娘,不疼,一點也不疼。”誌強小腿骨折,不能上學,又怕落下課,五槐說:“住俺辦公室吧,離學校近。”改燈說:“不用,俺背俺兒去。”五槐說:“你跟俺置甚的氣,俺想幫你修房頂,你不讓。娃成了這樣,俺心裏也急,你跟俺賭哪門子氣?誌強,叔拿自行車推你,你說你娘,唉,俺做錯了甚,倒欠她啦。”放了學,玉峰、鐵蛋總算是把誌強用自行車推回來了,五槐娘端來一碗餃子:“俺特意給誌強包的,讓娃快些些好。玉峰娘,你就不要梗氣了,五槐叫了幾個人,說是要來給你修房頂。”“不用,俺有錢,俺雇人。”“你呀你,咋這麼拗呢?修房頂咋了?怕落虧欠啊?俺是白疼你啦。”改燈說:“你趕快給五槐踅摸個媳婦,你們幫俺就得理啦。”105前夫的小院五槐娘說:“現在咋不得理啦?你說,你是鐵蛋的奶娘,是俺的幹閨女,俺們不幫誰該幫?”自從補奴回來住了一天後,改燈不讓五槐來照顧她,一進來就攆一進來就攆,弄得五槐挺難堪,很少再進這個院子。五槐娘想進來坐坐,改燈也要找借口,快快把她打發出去,她不想和他們家像以前那麼拉扯。

虎子從蘇聯回來了。部領導準備讓他在北京休整幾天:重新調整一下你的工作,為什麼選你出國深造?就是因為你個人曆史清白,上進心強,家庭結構簡單,無牽掛。沒想到,你還真行,原籍一個、廠區一個,埋藏著兩個定時炸彈。林長根跑來大鬧我的辦公室,我是一籌莫展。看得出,你回去,他這一關就很難過,不會輕易放過你。你看看你,前後院同時燃燒,不要說同時引爆,你就會粉身碎骨,反正你隻能留一個。我的意思,先避開風頭,回平山,那是你的老地盤,一把手,響當當的龍頭企業,在那裏,你的威信還可以更高。讓她們兩個都瀉瀉火,哪個禁不住冷凍,哪個滾蛋。

虎子想了想,遲早要麵對,改燈明媒正娶,雅琴法律文本齊備,如果戰火來臨,平山不是藏身之處,很快會蔓延來北京,影響麵更大,新版陳世美的內容更豐富,傳言會更精彩。他已做好對付這兩個女人的辦法:對改燈,曉之以理,取得同情;對雅琴,大局為重,取得諒解。錯錯錯,都是我的錯。最後的結果,頂多是雞飛蛋打一場空。

拿定主意回廠,使他沒想到的是,送他的車還沒停穩,林長根就在辦公樓前把他堵住了。第一句話就是,現在趕緊的、馬上跟方雅琴離婚,否則你就不要進這個廠也不許進那個女人的家。

虎子早有這個思想準備,長根肯定要跟他算賬,可是沒想到他這麼急,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搞得他簡直下不來台。雅琴領著孩子就站在不遠處,麵無表情。人越圍越多,弟兄倆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讓。最後還是生亮出麵,有話咱們回家說,上我那兒說,內部矛盾,咱們內部解決。

長根推開生亮:“這沒你的事,我要教訓教訓這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張正急急跑來,吩咐陳東東接過虎子的行李:“兄弟倆都是廠級幹部,在106這兒鬧不團結,讓工人咋看你們?”長根叉著腰:“他不怕丟人,我怕什麼?我就是要讓全廠所有的職工都知道,他,他……”張正一把拉過長根,驅趕著人群:“急什麼?你讓人喘口氣,散了散了,該幹嘛幹嘛去。”虎子反正就是一個原則,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以不變應萬變:我反正就這一百來斤,要殺要剮隨你,砍頭前還要給吃頓送行飯,我下了火車上汽車,奔波了好幾天,就是槍斃我,也得先讓我喝口水啊。

他幾步跑進辦公室,低著頭坐在椅子上,好歹不說話,任你批評任你罵,他甚至做好了挨打的準備。

長根罵累了,摔打累了,蹲在椅子上喘粗氣。

虎子輕輕說,罵夠了吧,解氣了吧,我知道我錯了,我已經對不起玉峰娘,再離婚,更對不起方雅琴,我不離婚。

長根又衝上了:“賤骨頭,欠揍。”“二哥。”“別叫我二哥,我不認識你。”“哥啊哥,好我的二哥,現在說什麼都晚了,當初我結婚的時候,你是知道的,我就不願意。你們說,是組織的要求、是上級的決定、是工作是任務,讓我犧牲,我沒話說。我是黨的人,聽黨的安排聽黨的指揮,那你們就不想想馮改燈的感受?她願意嫁給我,會等到十八九?是你們哄騙她爹的結果,責任不在我。”生亮說:“話不能這麼說,舊時就是這規矩,有誰是自由?老子娘定的婚就算數,改燈對著全村表態來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生是你石家人死是你石家鬼。”虎子拿出一條煙,給在座的每人扔了一盒,理直氣壯:“她表態是她的意願,《婚姻法》上不是說了嗎,不許包辦,我倆的婚姻就是包辦,解除娃娃親,我沒有錯,組織上支持。”長根把煙摔在虎子臉上:“強詞奪理,你還有理啦?你不願意,你就不要上人家的炕,跟人家有了娃娃,咋說?把人家個黃花閨女弄成個二茬子寡婦!

你拍拍良心,說得過去嗎?”長根對他的換妻拋女一直耿耿於懷。

107前夫的小院虎子據理爭辯:“我明媒正娶,生娃娃不犯法,你沒結婚,二嫂當年也是有婆家的人啊,誰都知道她是嶽守財家的童養媳啊,你們領過證嗎?你們拜過堂嗎?你們連酒席也沒擺,不溜溜,不溜溜一口氣生了仨,就不犯法啊?哥,對玉峰娘這樣,我也歉疚,我心裏也不落忍。可是,可是,人家雅琴在廠子最艱苦、最困難、我一點也摸不著頭腦的時候跟了我,幫了我,我才把一個像模像樣的廠子交給您;部長都說方雅琴是好參謀、是賢內助,功不可沒。您說,我現在跟雅琴離婚,回到玉峰娘那裏,您說可能嗎?您讓雅琴和玉娟怎麼辦?

玉峰娘會接受我嗎?我成了個甚嘛?還是個人嗎?哥哥啊,饒了我吧,我會對玉峰娘負責,我會對誌強、玉峰、玉娟負責,他們都是我的孩子。”生亮笑了:“事情已經這樣了,虎子也夠難的,總不能劈兩半吧。誌強我來管吧,你肩上的擔子夠重了,這廠裏的家裏的,稍微擺不平,都會掀起軒然大波。二哥,算了,都是自家兄弟,虎子也不易,改燈是個明白人,煙鍋子不能兩頭熱。虎子,話可是你說的,閨女要管,娘也得管。”虎子明確表態:“隻要你倆不給我出難題,再大的困難我都不怕。告訴你們倆,今後不許再打誌強的主意,你們去接誌強,這不是要玉峰娘的命啊?我看你們是想趁機跟我搶兒子,啥也別說了,誌強永遠是我的兒子,我知道我該怎麼做。”張正也說:“算了,離的已經離了,結的早就結了,整天為這婆婆媽媽的事情吵得昏頭昏腦,累不累啊?”長根撂下一句話:“你要敢不管玉峰娘,咱倆的兄弟情義算是了啦,要不然你調走,要不然我調走,我不想見你,我一看見你,就看見玉峰娘像秦香蓮,領著一雙兒女,你回去看看,他們娘仨多可憐,虎子啊虎子,你真的就要做現時的陳世美啊?”虎子說得很簡單:“咱們幫她再成個家嘛,不能因為我三分鍾的合理侵犯就毀了她一輩子。”夜裏下了雨,改燈早早起來,給倆娃做好了準備帶的飯菜。鐵蛋中午在姥姥家蹭飯,無形中給改燈減少了麻煩。五槐娘反而解釋說:你說這個灰娃,誰家吃得好,他就往誰家跑,看看,連著幾天了,夜裏也不回來了。他死乞白108賴要在你這吃、在你這住,你也不能強奪下他的碗、攆他走不是,誰讓你是他心裏的親娘啊。他不回來吃,更好,咱們倆省事。

五槐娘總是沒話找話,跟改燈套近乎,改燈也就寡油沒醋地應付她幾句,她不想跟王家走得太近。可是,又不能硬生生頂撞這祖孫仨,人家沒有錯。

昨天夜裏,她好像又夢見虎子了,好像又不是虎子,看不清楚是誰,肩上扛著兩個大磨盤,在泥濘的山路上艱難地行走著,跌倒了爬起來,跌倒了掙紮著爬起來,又跌倒了怎麼也爬不起來。她拿著傘追上去,發現坐在那裏的是個抱孩子的女人,虎子拉著女人往前跑,女人也跟著跑,跑著跑著,虎子突然飛走了,越飛越遠越飛越高越飛越小,不見了。眼前隻剩下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哭……她一下坐起來,安慰自己,夢是反的,夢是反的。老天保佑,虎子啊,你千萬不要出什麼意外,老天保佑,不管你是不是俺的男人,俺都希望你活得好好的。

玉峰、誌強三八兩下吃了早飯,背起書包就走。

改燈追出來:“傘。怕是要連陰呢。”誌強說:“娘,您回去吧。”改燈看著遠去的誌強、玉峰,這樣目送兩孩子上學的情景,不知道有過多少回了。她想著兩個娃快快長大,又怕他們長大。長大了,翅膀硬了,會不會像他們的爹一樣,離開這個小院,飄向更遠的地方。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天,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恍恍惚惚的,想起那個夢,不便跟娃娃們說,更不能跟鄰居說,癡癡地站在那兒發愣。

大喇叭裏傳出村文書的聲音:“玉峰娘,玉峰娘,快來接電話。”改燈三步並兩步跑進嶽家老宅,黃廣庭縣長曾經來過兩次電話,問她救濟糧是否領到家。她會接電話,也會撥號碼打電話,有玉峰在,她從來沒給誰打過電話。她剛拿起話筒“喂”了一聲,就聽到:“玉峰娘,我是虎子,對不起,對不起……”改燈的腦袋“嗡”地一下,結結巴巴地說:“慢些些,你說你是誰?”“我是虎子。”109前夫的小院她想起昨晚那個夢:“噢,真是你?你飛哪去啦?”“我回來了,我從蘇聯回來了。”“你真是虎子?”“是我,是我,你好嗎?”“回來好,活著好,回來好,活著好。”她隻會喃喃著這句話。

虎子迫切地說:“玉峰娘,我在電話裏先跟你說聲對不起,玉峰好嗎?誌強好嗎?五槐好嗎?”一堆堆的廢話。

改燈不知道該說什麼問什麼,腦子裏亂哄哄的,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氣憤。

虎子後麵的話她一句也沒聽清,耳朵裏嗡嗡嗡的,好像有幾隻大蒼蠅在飛。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家,一直緩不過神兒來。就像上回一樣,進門就倒在炕上,迷迷糊糊睡著了。直到孩子放學回來,她都沒有醒過來。

玉峰推醒母親。

改燈腦子裏一片空白,傻愣愣說出一句話:“你爹回來了,他回來了。”玉峰放下書包:“你又做夢啦?”改燈模模糊糊:“哦,好像是,你爹托夢來了,那個娃在哭著找爹,真可憐,她娘,她娘好像跟著你爹跑了。”“大白天的,夢是反的,不靈。”誌強跑進來:“娘,俺爹來電話啦?二牛哥說,俺爹來電話了。”改燈迷迷糊糊:“好像是。”玉峰迫不及待地問:“說甚來,他說甚來?”“他問你好,問誌強好,問五槐好。”“還說甚?”“沒聽完,絮絮叨叨聽得俺心煩。你說,咱們該咋辦?”“走,哥,拿家夥,咱們去砸了他的院子搗了他的鍋,攆走他的婆姨,打斷他的腿,破住咱們侍候他一輩子。”誌強:“胡鬧。娘,爹說甚來?”玉峰不知道在找什麼:“說甚也沒用,俺饒不了他。走,跟俺走!”誌強很懂事:“玉峰,你冷靜點。娘,你也冷靜點。”改燈癡癡地:“俺冷靜得很,不冷靜能咋?他永遠是你們的爹,咱們真能把他殺嘍啊剮了啊?俺不想見他,更不會去求他。你們好好念書,俺看他將來咋對你們?誌強,俺們娘倆他可以不管不顧,你,他總得給你個交代!”誌強:“娘,咱們不跟他慪氣,我去找他,我現在就去找他,問個明白。”玉峰捋胳膊挽袖子:“俺去找鐵蛋,找他爹畫個道,要不給二伯伯打個電110話,叫他來接咱們,俺非得把他家砸個天翻地覆、稀巴爛。”改燈突然大吼一聲:“不許去。”她知道,這倆娃進城,虎子絕沒有好果子吃,就玉峰那脾氣,跟她爹的仇,不是三拳兩腳能解決的,憋在心裏不是三天兩天了,這一去,非捅下亂子不可:“你們心裏有娘,就聽娘的話。不去找他。”玉峰不服:“為甚?”改燈咬著牙:“去,你們去,俺死給你們看。”誌強:“好好好,不去,不去,咱們誰也不要朝理他。俺就不信他不回來。”改燈放出狠話:“誰也不許再提他,誰也不許說進城。該做甚做甚,該咋活咋活,不要叫村裏人笑話。活得梗氣些!”這是虎子回來的第二天,就給嶽家堖掛了電話,村文書喊來改燈,改燈拿著話筒,看不出驚喜看不出激動,隻是嗯嗯嗯了那麼幾聲,沒掉淚沒埋怨,輕輕把話筒放在桌子上,慢慢走了。鎮靜得使那個小文書目瞪口呆,搞不清他們之間究竟還有沒有什麼關係。

在電話裏聽不出改燈的態度,虎子隨即打電話問五槐,改燈目前的狀況。五槐坦然解釋:玉峰娘還是玉峰娘,沒甚變化。我不便問,問也問不出個甚……你不要問我的態度,我是個鄉巴佬,不懂你們城裏人甚的愛情啊,甚的友誼啊。俺隻曉得,婆姨漢子吃一鍋飯、睡一盤炕……別跟我說這些沒用的,你跟她直接說……我現在忙得很,沒你那麼多花花腸子……你有甚想法,回來再說。你回來該咋說咋說,男人敢作敢當,我不給你當傳話筒……她要去折騰、要去大鬧天宮,我管不著,那是她的權利……我沒辦法勸阻,也不想勸,她要什麼條件你都答應?答應不答應,那是你的事,別問我!

虎子知道,有些話,見了麵是無法說的,他在電話裏強調:“五槐,我給你吃個定心丸,我堅決不跟我現在的妻子離婚,組織上真要開除我,我也不回頭……你最知道,我跟馮改燈之間沒有話說,沒有愛情……就看你自己的表現了,我總不能出麵給你當媒人,把我的前妻介紹給你……”五槐在心裏說,如果我婆姨沒死,你還要我勸嗎?如果我低聲下氣求她嫁給我,我還算個男人嗎?愛情在你們心裏就這麼簡單,就這麼不堪一擊……他沒有把虎子給他來電話的內容告訴改燈,倒是有了向改燈進攻的外111前夫的小院部條件。

五槐聽說虎子給改燈先通過電話,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更琢磨不透改燈有什麼打算。

改燈正常上山下地,正常洗衣做鞋,兩個娃正常上學、下學回家。看不出家裏有什麼異常,也看不出玉峰、誌強有什麼思想波動。虎子、改燈真離婚?

假離婚?村民們更糊塗了。

虎子聽出五槐對改燈不上心,他臨走前曾經給過這兩個人暗示,看來都沒理會,這就是老輩人說的,沒緣分?還是兩人都是榆木疙瘩不開竅,以至於這麼多年沒進展沒結果。如果改燈有個疼她的人,有個溫暖的家,她肯定不會再來找麻煩,他想讓改燈早點有個家,大家都安心。東方無雨瞅西方,她看生亮還是光棍,又想幫著成全這兩個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同村人,有意識地派生亮回老家,給玉峰他們送些日用品和大米白麵,讓他們有更多的接觸機會。

送了幾次,生亮看出了虎子的用意,拒絕了:“要送你去送,我不是你的通訊員。我該做什麼,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派遣。”村裏人都知道虎子給改燈來過電話,認為虎子還是玉峰娘的男人,還斷不斷派人送東西,好羨慕。

五槐沒有把虎子離婚的事公開,他覺得從他嘴裏說出來不好,歪歪媳婦問過他,他隻是含含糊糊應付了事,沒有正麵回答,更沒有把虎子再婚的事說出來。有些人猜測、打聽,他裝著與己無關的樣子,岔開話題,能躲則躲。他還像以前一樣,該幫則幫,該管則管。虎子直接給過五槐電話,希望他努力和改燈搞好關係、拉近距離,五槐有苦難言。改燈卻好像有了防範,盡量不和他們家拉扯,更不給他單獨接觸的機會。

五槐琢磨著,怎樣才能讓改燈接受離婚這個既成事實呢。說真的,當時虎子拿著那張解除娃娃親的申請材料他是看得懂的,心裏突然莫名其妙的湧起一陣激動,如果虎子真的犧牲了,他會替虎子扛起這個家。虎子回來,態度堅決要離婚,他求之不得,暗暗高興。他之所以要讓改燈按手印,就是不想112日後讓改燈以為,是他和虎子串通起來騙她的,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做虎子的接班人。

得到虎子的鼓勵,五槐有事沒事找機會想說服改燈,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你倆早就解除了婚姻關係,已經不是婆姨漢子啦。”“你說不是就不是啦?俺都給他生下娃娃了,咋就不是婆姨漢子啦?隻不過是他娶了小,舊時間,娶小的不止他一個,俺也沒見哪個正房改嫁。別說了,你這話俺不愛聽。你娘做好飯等你回去吃呢,走吧,走吧。”“區裏給出了證明,你和虎子離婚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娶,你可以理所當然地嫁,想帶娃娃帶,不想帶都給他留下。”“俺不管甚證明不證明的,俺是他婆姨他是俺漢,拜過天地磕過頭,一頭三響,誰也鏟不起來,政府承認不承認不礙俺的事,誰愛承認承認,不承認拉倒,反正俺就承認這個死理,他是玉峰爹。”五槐給她講了很多大道理,她聽也不聽,甚是個愛情,寫下的還是畫下的?生下的還是長下的?俺從來沒嚐過,也不想嚐,誰知道是甜的還是鹹的?

看不見摸不著,俺不知道甚叫壓抑、甚叫變態。俺就是覺著,女人就是男人屋裏的,就是要生兒育女,就是要孝敬公婆,就是要服侍男人,就是要守好這個家。新社會說娃娃親不算數,算不算數要咋?咱這祖祖輩輩哪家不是娃娃親?

不都過來了嗎?離婚?摁個手印就算數?俺十八年的期盼、等待就那麼摁了一下就完了?鐵蛋他娘說過,有個叫王寶釧的,人家在寒窯裏守了十八年呢,俺會守一輩子。打從記事起,虎子他就是俺的魂,俺就是他的人。

改燈的勁上來了,說出的話硬邦邦的。

“哎呀呀,有些話和你說不清。”“說不清就不要說,誰要你說?今天這法啊,明天那理啊,誰當回事?歪歪家那個姨表妹,離了三回嫁了四回,比走親戚還利索,自己不把自己當個人。”“你上民政所看看,離婚的有多少,現在的人開化了。”“那也不能拿離婚當隔夜茶,昨兒還濃濃的,說是名茶、好茶。剛過了兩個時辰,就沒味啦?該倒啦?老天爺給男人多捏了個肉蘿卜,那是有窩窩的有數數的,不是說一個蘿卜隻有一個坑,蘿卜能動,在哪個坑裏都能下籽,都能113前夫的小院生根、開花、結果,坑就不行了,不能動。有人給下籽,生根開花結果,沒人給下籽了,就得空著。”“再找個下籽的蘿卜嘛,五條腿的毛驢沒有,長肉蘿卜的男人有的是。”“你再胡說八道,滾得遠遠的。”“你咋油鹽不進啊?”“女人就是家裏的窩窩地裏的坑,俺就是那個空著的坑,你就別打歪主意啦,說出來叫外人笑話。”“俺的肉蘿卜好得很,你嚐嚐就知道了。”改燈變臉了:“滾一邊兒去,再說這些惡心人的話,別進俺院子,一個女人家,最重要的是名聲,名聲壞了,一輩子就完了。”她不給他留餘地。

五槐說服不了改燈,五槐娘不得不出麵,她早就想讓改燈做她的兒媳婦,知道虎子回來就是辦離婚的,老太太高興得合不攏嘴,三天沒睡著覺。

五槐一直阻止著母親的急迫,緩緩,再緩緩,別讓玉峰娘以為咱在乘人之危。上回的教訓不能再犯,聽說虎子來過電話,改燈應該死心了。

五槐娘盤腿坐在炕上,試探著說:“玉峰娘,你看,你這屋裏一個你,俺那屋裏一個俺,咱們兩家合起來,多好啊。”“你要嫌悶得慌,就多到地裏、河邊轉轉,眼寬得很也舒展得很。”“俺真想有你這麼個閨女疼俺,玉峰娘,說真的,你能不能敞敞亮亮叫俺一聲娘,俺沒閨女,俺一直把你當閨女看。”“行,叫嬸也是叫,叫娘也是叫,俺從小沒娘,沒得過娘疼,娘,你就把俺當親閨女使喚。”“俺想,俺想,幹脆你給俺做媳婦吧。”“你要這樣說,俺還是叫你嬸吧。”“虎子有了新人,你還年輕,不能這樣過下去,犯不著給他守活寡。”“你不是二十來歲就守寡,你能?俺咋就不能?你不是常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好女不進兩家門嘛。”“現在新社會了,不說那個了。”“不說那個了,那你咋不改嫁?”“哎呀呀,羞死個人哩。”“這就對了。”“俺是黃土埋脖根子的人啦,老眉忽眨眼的,沒人要了,誰願意平白無故養活個棺材瓤子多出副棺材板啊?你還年輕,日子長著呢。”“長是長的活法,短是短的活法,今後這樣的話別在俺家說。”“你是啊還是缺心眼子啊?人活一世,不就圖個男歡女樂,炕上那些事,你就不想?”“想甚想,一回兩回千回萬回是一樣的,忍忍就過去了。女人的本分,就是守住自己,俺是明媒正娶進這個院的,別人俺管不了,自己的身子俺自己能管住。”“你沒聽村裏114人是咋說虎子的?他是負心漢,沒良心的負心漢。”“他負心在他,俺守他在俺。俺要守住這個院子這個家,讓這裏幹幹淨淨,讓兒女排排場場活回人,不能讓人說三道四、指脊梁骨。嬸,再不要說這些沒油沒醋沒用的話,俺不愛聽。趕緊給五槐張羅個媳婦,男人娶三房四妾不稀罕,那是本事。女人就不行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別說虎子還活著,就是他死了,俺跟你一樣,絕不會再嫁人,那些偷漢賣炕守不住身子的女人,死後是要下十八層地獄進油鍋的。”改燈的行為開始又有些古怪了,笑臉沒有了,關心別人的熱乎話也沒有了,常常一個人坐在土地廟,有時候跪在龍王廟,不知道嘟嘟噥噥叨叨些什麼。遠遠見了拾糞老漢,轉過身,朝岔道繞開了;盡量不跟鄰居婆姨們打照麵,見了沒話,覺著難堪。

五槐娘還是動不動給她送些吃食,她毫無表情連聲謝謝都舍不得說,原封不動給還回去。五槐娘心裏明白,她不能像上回那樣太急慌,把事情鬧砸。

這回有公家蓋得紅戳子,她有足夠的耐心,讓改燈自己找上門來。

虎子回來繼續擔任廠長,雅琴心平氣和提出來要和他離婚。理由是,你不是正人君子,你說你隻是訂過娃娃親,當地政府出證明解除了,我相信你,同意嫁給你;你說你單槍匹馬,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工作需要我、離不開我,把我調在身邊,不能讓工人以為我們開夫妻店,婚禮就免了,等正規了,給我補上,既然相愛,這不重要,我依了你;為了工作方便,在任何場合,不宜公開我們的關係,無所謂,反正你要出國走了,我真的是把這個廠當成咱們自己的家經營的;臨走,你推薦你的把兄弟來接替你,我是你的助手,我沒有資格發表意見;你說你在鄉下還寄養著柳大哥的兒子,按你的吩咐,我月月給寄錢。做人要光明磊落,誰想到,你在老家不但有老婆還有女兒!你讓我怎麼接受?我成了什麼人?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我的自尊、我的人格都讓你倒進了垃圾桶。

你不要說了,都是我的錯。我的婚姻是怎麼回事,林長根、田生亮他們一清二楚,嶽家堖的人一清二楚,你可以去調查。我根本不知道我有個女兒,你想啊,我們要是真有感情真的結婚,沒進洞房,有誰會放下新媳婦,毫不猶豫115前夫的小院地就去參加革命、冒著生死去給前線運糧草?那會兒我才剛剛入黨還沒那麼高的覺悟,隻是個對夫妻生活還懵懵懂懂的小夥子。至於那個孩子,怎麼說呢,就是送誌強回去的那天晚上,一瞬間,我是個男人,你就不允許我有一瞬間的衝動?頂多兩分鍾,兩分鍾。

別編了,騙鬼去吧,兩分鍾?兩分鍾就能造出個大活人來?一次?你的功能沒那麼優秀。

信不信由你,我也懷疑那個女兒是不是我的,這些話我能跟你說嗎?雅琴,你就高抬貴手,別跟我叫板了,我的日子不好過,您也看到了,二哥整天橫眉冷對恨不得把我推入鹽水池裏;生亮待理不答的,好像我刨了他家的祖墳,我們幾個可是在一盤炕上滾大的患難兄弟啊。你說,親人不原諒,朋友不理解,我的壓力有多大?上麵是不給增加設備一個勁兒地要產量、要進度,你想想,我的擔子有多重?前一陣子抓右派,現在又要拔白旗,你出身不好,我道德敗壞,能有好果子吃啊?您不依不饒跟我鬧,這不是自己往槍口上撞啊?

我現在真的是內外交困,焦頭爛額啊。

“我屈得慌,我委屈。”“我知道,我知道,我用我的後半生給你補償。”雅琴妥協了:“唉,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我不想讓我的女兒沒爸爸,你把那個女孩和誌強都接來吧,他們是不是該上初中了,村裏的教學質量太差,不能耽誤了孩子的前程。”“我就知道您寬宏大量,不是個普通的家庭婦女,肚子裏不但能撐船,你能撐下整個世界。”“別說漂亮話了,人,無論做什麼事情,都要做到問心無愧。”虎子回廠辦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雅琴調回技術科資料室,因此和長根大吵了一架。

長根強詞奪理:“你老婆是女人,別的女工就不是女人了,有本事把全廠四百多個女工都調進廠部來,沒見過你這個被狐狸精勾了魂的賤骨頭。”張正出麵和稀泥:“調方雅琴是我的主意。我已經通知幹部處,把方雅琴調技術資料管理室,我就是要明目張膽地保護方雅琴。石晉同誌,你必須立場堅定地愛方雅琴,讓方雅琴體會到,您是一個合格的丈夫;林長根同誌,家116庭是社會的細胞,您不能掐死這個細胞,救不活那個細胞。”雅琴撕碎調令,一如既往地幹她的清潔工,她不想讓虎子為難。

每天看著筋疲力盡的妻子,虎子心疼得快要哭了:“你就聽我一句吧,別硬撐了,去幹部科吧,二哥就是那麼一個人,你和他別什麼勁。”“不是別勁,掃廁所、挖地溝,總得有人幹,你給我批點款,把衝廁時間控製一下,一天二十四小時嘩嘩嘩的長流水,多可惜。貪汙、浪費同樣是犯罪,我就在下麵幹點具體工作,省得你那個磕頭哥哥看我不順眼,找碴兒和你吵架。趕星期天,你去把他們娘仨接來,我已經給兩孩子聯係好了實驗中學。”“他們不來。”“態度誠懇些,你親自去。”五一節的時候,生亮一個人回來過,隻拿著一瓶黑醬兩瓶醋,把虎子的想法告訴改燈:他是誠心誠意要接誌強、玉峰去城裏念中學,你也去,給娃娃做飯,虎子在市裏給你們已經租好了房子。

還沒等改燈表態,玉峰就一口拒絕了:“俺不去,鎮裏有中學,俺就在這念,用不著他貓請耗子充好人。”生亮慢條細語跟玉峰說:天下哪有爹不疼閨女的,你爹著實不容易……話還沒說到點子上,玉峰不耐煩了:“舅舅,你甚也不用說,我想去,這回您帶我去。”改燈接過話:“去割韭菜,給你舅舅包餃子。”誌強拉著玉峰:“走,跟哥去割韭菜,娘您和麵,走。”兄妹倆挎著籃子走了。

馮四貴又來了,每到月初,算計著改燈拿到了虎子寄來的錢,他就馬不停蹄跑來,躲在五槐家大門後,觀察這邊的動靜:玉峰在,他拿不上;玉峰不在,他毫不客氣,一鍋端。說真的,他怕這個外孫女。遠遠看見玉峰、誌強挎著籃子出門。他笑嘻嘻幾步跨進院裏,進門一看,生亮坐在炕沿邊,臉一下拉得老長,心裏特別的不高興:“生亮,俺告訴你,以後別來了,改燈不會嫁給你。

俺就知道,改燈她沒腦水,你一天價來這做甚,這院孤兒寡母的,你來這名聲不好,遭人說閑話。今天俺跟你說清楚,想勾引改燈,先拿出一千塊錢給俺再117前夫的小院說。一個臨時工,掙上三二十塊,還養活個外姓人的娃娃,連自己的嘴都糊不住。改燈不會嫁給你,你倆命相不合。”改燈生氣了:“爹,你在胡說甚?”馮四貴早就想找生亮說說:“俺花不上虎子的錢,俺著急。告訴你,改燈說成甚也不能改嫁,改嫁了,虎子就不會給她郵錢啦。這個院子改燈也住不成了,跟上你這麼個窮鬼,討吃也拿不出根打狗棍棍來。生亮,你死了心,想娶誰娶誰,不要再來麻纏俺家改燈,走得遠遠的,再不要來了。”生亮站起來,什麼也沒說,扭身走了。

要上初中了,這個假期沒作業,玉峰感到特輕鬆。就盼著城裏也快些放假,每到假期,生亮舅舅就會把莉莉、梅梅、小樺、小鬆送回來,這麼多夥伴兒在一起那個高興勁兒,大人是體驗不到的。城裏有兩家好親戚,一個伯伯一個舅舅,經常給他們帶來新衣服好吃的,都是實親。娘看見這幾個娃娃也開朗多了,沒事就念叨,常說,小樺和莉莉能成一對兒,你看他們多般配,選個好日子,俺給你們也定個娃娃親。

每當這時候,玉峰就責怪娘:你不要還搞封建,甚的娃娃親。梅梅,別聽俺娘的,你們是城裏人,將來自由戀愛,自己找對象,自己做主。

甚也自己做主,要爹娘做甚?梅梅,等你娘回來,俺跟她說,你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妮子,該給你在城裏踅摸個好婆家再訂婚。你不要笑,早訂婚早歇心;小鬆你還小,不要著急,你若是現在訂婚,咱是男方家,年年還得給老丈人家有表心意的開銷,不劃算,遲些也好。你們這幾個娃啊,都是俺的心肝寶貝。

改燈把莉莉、梅梅拉進懷裏,左看右看,咋看咋喜人。

玉峰急了:“那俺呢?你不要俺啦?那你就讓他們養活你吧,俺不管你啦。”“你個灰妮子,還知道妒忌,小心眼子。”玉峰說:“俺娘就是偏心眼嘛,給莉莉和小樺的鞋墊上還繡著並蒂蓮,人家現在誰還穿你做的這樣的鞋?土不拉幾的,一看就是鄉下人。”莉莉懂事:“我願意穿,幹娘,我願意穿,我心裏暖暖的,我嚐到了母愛,118您就做我的媽媽吧!二伯伯說,您就是我媽媽。”“妮子,幹娘就是娘,閨女是娘的小棉襖,越多越好,俺就是你娘。小樺過來,一人一雙,這是俺送給你倆的訂婚信物,莉莉,拿好了。”莉莉高興地摟著改燈:“謝謝媽,謝謝媽。”林樺看著鞋墊,臉紅了。他不好意思了,把鞋墊遞到梅梅手裏:“姐,您替我保存著,這麼漂亮,趕上工藝品啦。”改燈更得意了:“梅梅的在這,俺早給準備好啦,等她領回女婿來,俺親手交給他們。”莉莉有點誇張:“哇,這麼漂亮,梅梅姐,您看咱們多幸福,媽媽,謝謝您。”梅梅笑著說:“莉莉,你別跟玉峰姐搶媽媽了,你看,玉峰姐鼻子都氣歪了。”小鬆不甘落後:“好啊,玉峰姐的鼻子氣歪了?幹脆嘴也氣歪得了,莉莉姐叫媽,我跟著也叫媽。媽媽,我給您當兒子,誌強哥,現在開始,我跟您搶媽媽。”誌強嘿嘿笑著:“你有爹有娘的,跟俺搶的個甚。”每當這時候,改燈就被小家夥們的活潑逗樂了:“不用搶,莉莉是俺閨女,小樺你就是俺女婿,叫俺娘,俺應。當著你娘的麵,別叫,俺就是怕你娘來跟俺打架、搶兒子。”小鬆趕忙擠過來:“娘,不怕,有我呢,我媽早就說,我是多餘,是在灰渣坡上撿來的,嫌我髒,嫌我調皮,她又不親我,小時候,天天打我屁股。”改燈樂了:“你個灰小子,你不聽話你娘打你,你還跟你娘記仇啊?”小鬆:“不是,我就要叫您媽,多一個媽,多一份愛,在我心裏,您就是比我媽親。”玉峰撇著嘴:“喲,小嘴抹蜜啦,說得俺娘心裏更是暖暖的。是啊,俺覺著也是,你們一個個都比俺近,你們幾個當兒女的,有好吃好喝有了錢,記著孝順這個老人家。”改燈笑著拉過玉峰:“俺妮子這是吃醋了,你是娘的心頭肉,俺咋能忘了119前夫的小院俺妮子呐,娘不操你的心,你跟誌強就是俺的期盼。娘現在就是結記梅梅,不小了,該有主啦,你看村裏像你們這麼大的女女,都有婆家了。”每當這時玉峰就說:“俺念完中學念大學,念完大學念大大學,俺就不結婚,你白著急,讓你這兩個妮子四個兒子孝順你吧。”改燈哈哈大笑:“好啊,你倒是會一推六二五啊,想躲清淨啊,你不孝順俺,拉倒,俺不怕。”改燈再也不說死了,這幾個娃娃,就是她的活向。她爽朗的笑聲,感染著玉峰誌強鐵蛋,她們數著指頭盼著假期快點到來。

改燈翻了翻日曆,催促著:“玉峰,你快去打電話問問你二伯伯,城裏的學校放假了沒有,俺也盼著呢,往日裏,這兩天早該回來了。”玉峰說:“哥,你看娘就是偏心眼,小樺、莉莉才是她的心頭肉。”改燈笑了:“夜黑間,俺夢見莉莉了,夢見她的親爹娘來搶她了,俺著急,你說,如果人家……”誌強安慰母親:“娘,夢是反的,說不定莉莉他們今天回來。”改燈高興地:“俺的夢可準呢,說不定,快,你去割韭菜。”玉峰說:“你和麵,咱們蒸包子給他們吃。”改燈和好了發麵,又煮了一盆雞蛋,怕娃娃們一進門餓了,先墊墊饑。她大聲吩咐玉峰,關好街門,別讓雞跑出去,這些畜生,一出去就不知道回窩,經常丟蛋。玉峰去菜地裏割回一大把韭菜,坐在院中央一根一根挑選。

誌強已經成了個大小夥子,昨天剛補壘好雞窩,今天又在起豬圈,他想趁假期,幫娘多幹些力氣活。

敲院門聲很輕,玉峰高興地跑去拉開栓,虎子笑眯眯站在院門口。

玉峰愣了一下,隨即關上門插上栓。

誌強問:“誰呀,咋不讓人家進來。”玉峰沒好氣地說:“討吃的。”虎子在外麵喊:“玉峰,開門,我是你爹。”改燈在屋裏問:“誰呀?你咋不開門啊,是不是小樺他們回來啦?”玉峰:“不是。別敲了,走錯了。”120虎子還在喊:“玉峰,開門啊。”改燈:“俺聽著像你生亮舅舅,開開門啊。”玉峰嗆了娘一句:“你做你的飯,生亮舅舅俺還不認得?”誌強跑過來,推開玉峰,打開門:“爹?是你?”虎子有點不好意思:“我,我來接你們去城裏上重點中學。”玉峰學著普通話,搖著腦袋說:“鎮上有中學,不勞你費心,請回。”虎子摸著誌強的頭:“喲,長這麼高了,走街上,爹都不敢認你啦。”誌強勉強笑了:“進來吧。”玉峰不客氣地把虎子擋在門外:“俺家有狗,專咬生人,再不走,我可放狗了。”改燈在屋裏喊:“誰呀?有話,讓人家進來說。”玉峰堵著門:“娘,您不認識,不知道從哪來的討吃鬼要飯的。”誌強果斷地說:“爹,我不會跟你走,我們就在縣裏上中學,將來能考上哪算哪;考不上,我們就回來和娘作務那幾畝地。”玉峰搖頭晃腦:“走吧,走吧。我們一定要考上全國最好的大學,給我娘爭氣。走吧,這個農家院不歡迎你。”改燈拿了倆窩窩頭準備打發要飯的,近幾年,村裏很少來要飯的,這是玉峰又在和誰耍笑啊,肯定是生亮,她迅速地拿出準備好的煮雞蛋。

誌強把虎子拉進院來,搬過小板凳:“坐下歇歇,俺給您端碗水去。”玉峰拉住誌強:“你咋這麼賤,起你的豬圈去,大黃,嗅,嗅,嗅。”一直懶洋洋地躺在樹下曬太陽的大黃狗,突然齜牙咧嘴向虎子撲來。

虎子嚇得一下子躥進屋裏,和改燈撞了個滿懷,抹著汗,不住喘氣。

改燈端著的雞蛋落地了,看到虎子,大吃一驚,半天說不出話來。

虎子捂著胸口,驚魂未定地一個勁兒嚷嚷:“哎呀,嚇死我啦,嚇死我了,你說這孩子,這孩子……”改燈定了定神,嗬斥道:“灰妮子,你這是要咋嘛?把他嚇得死在這,你還得披麻戴孝打發他。”玉峰賭氣說:“他是誰?俺不認他。”“他是你爹。”“俺們沒有爹,俺爹早121前夫的小院就死啦。”改燈慢慢撿起雞蛋放在炕沿上,淡淡問:“你家那個小閨女幾歲啦?”虎子不解地看著她,哼哼哧哧地說:“和小鬆一般大,本來,本來生亮說好要送莉莉來,不想,小梅、小樺、小鬆也要來,丫,丫頭,就是我那個小閨女,鬧著也要來。我想,我想,把你們都接城裏去,反正,反正,遲早要麵對,我硬著頭皮……你們咋出氣咋算,我,我有心理準備。”改燈本來想聽到:“嗨,我哪有什麼小閨女,那是長根和生亮想跟我爭奪誌強的撫養權編出來的,我就玉峰一個閨女,就你一個老婆。”結果是……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虎子的回答還是讓改燈差點背過氣去。

她慢慢出去了,坐在小板凳上。

誌強剝開一個雞蛋遞給虎子:“爹,吃吧,這是娘準備招待小樺他們的,平日裏娘是舍不得煮的。”虎子把雞蛋拿在手裏,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玉峰不客氣地說:“這位老鄉,別在這裝模作樣了,走吧,我娘這是讓你滾呢,光溜溜的,打發要飯的,我們家全是這級別。”虎子站起來,走到改燈麵前:“他娘,對不起,現在說多少對不起,都晚了。您保重。娃們對我有成見,不願意跟我走,您幫著勸勸,城裏的學校比咱們這好得多,老師的教學質量也比咱們這好得多,你們的生活、住處我已經安排好了。”玉峰好像聽錯了:“你跟俺們一起住?”虎子結結巴巴地說:“不是,我給你們租了一間平房,離學校不遠,特方便。”玉峰把誌強端過來的水一下潑在地上:“你是想讓俺們親眼看著,你和你小老婆是怎麼幸福啊?滾。”改燈臉上毫無表情,慢慢站起來:“你們跟他走吧,城裏肯定比咱這好得多。”誌強一下跪在改燈麵前:“娘,你走俺就走,你不走,俺不走,你上哪,俺跟你上哪,俺這一輩子就跟你。”122玉峰堅定地說:“俺們老師說過,寧要討吃的娘也不要當官的爹,何況你就是那個喪盡天良的陳世美,俺不要你這樣的爹,俺嫌你丟人!走。”虎子邊退邊說:“想通了,讓五槐給我個電話,我再回來接你們。”虎子含著淚跨出院門。

改燈示意誌強去送虎子。玉峰一把拉住誌強,不讓送。

誌強甩開她的手:“你沒看見?爹哭了。”玉峰嘿嘿冷笑一聲:“讓他哭的日子還在後頭呢。”改燈端起雞蛋:“給他帶上,進門連口水也沒喝,真的要飯的上門,咱也不能這樣對待,別說他還是你們的爹。”誌強接過雞蛋:“娘,您別難過,俺去送送爹。”誌強向門口跑去。

改燈突然喊道:“誌強,誌強,鞋,鞋。”玉峰譏諷地說:“娘,您這不是在自作多情嗎?人家是穿皮鞋的人,早就忘了根本。他已經不是咱家的人啦,您還替人家操甚的心?!”虎子並沒有走遠,他無力地坐在街門前的石條上,渾身發軟。他聽到玉峰的話,心裏像刀絞般難受。

誌強追出來:“爹,俺娘說,讓您吃了飯再走。”虎子搖搖頭,站起來:“勸勸你娘勸勸玉峰,跟爹……”玉峰追出來說了句:“怎麼還沒走?以後別來了,少惹俺娘傷心。”她對這個隻見過一次麵的爹毫無感情,一想到娘在半夜裏偷偷哭泣的樣子,她的火氣就騰地升起,就想拿棒子把他打出去。本來就對這個爹沒有好印象,現在更恨他了。

這次,虎子沒有在村裏露麵,逃似的走了。半道碰上拾糞老漢,老漢聽說他們離婚了,狠狠給了他兩鏟鏟。

一點期盼都沒有了,改燈死心了,承認自己離婚了,她像變了一個人。沒有什麼遮遮掩掩的了,主動跟鄰居搭話了。娃娃們上了中學,住校,就她一個人住在這院子裏,顯得有些寂靜。她想找人說說話,排解一下心中的空虛。

123前夫的小院虎子有一個出了五服的遠房姑姑,不小心碰掉門牙,臉腫得像個豬頭。

改燈給她端來一碗軟乎的和子飯。

老太太不解:“玉峰娘,俺又沒說是你家的黃狗攆俺摔倒的,俺是自個不小心撞門框上跌倒的,不能怨你,過兩天就會好。你這樣來關照俺,俺心慚。”改燈顯得很平靜:“俺是念你是虎子的本家姑姑,年紀大了,身邊沒人照顧。聽說俺婆婆得病那會兒,你沒少幫她。現在你吃飯不合口,俺該替虎子伺候你,虎子欠下你們的人情,俺得替他還,慢些些,吹吹,不想吃這口,明兒俺給你做撈飯。”“你是好媳婦,聽說虎子真的跟你離婚了?”“離就離,俺看俺離了他能不能活?俺姑父前頭娶了兩房,人家兒媳婦還不是把你當親婆婆敬著。哪個娶小非得攆走大的,虎子沒說攆俺,俺就在這村裏住著,該走的禮數俺還得走,俺還得替石家頂門戶。”拾糞老漢崴了腳,行動不便,改燈主動承擔起照顧老人的義務,一日三餐,做好送過去,幫著洗涮了,放好夜壺,安頓睡下才離開。

好多人不理解改燈為什麼要這樣做,老漢髒兮兮的,屋裏臭烘烘的,她究竟是圖個甚?老漢感動得又是鼻涕又是淚:“玉峰娘,你這樣,俺心裏慌慌的。”“你是不是覺著俺是妖怪,想謀算你啊?”“不是,不是,自你生了玉峰,俺穿過你多少鞋,吃過你多少飯?數不清,就算俺救過你,這也不能報答上沒完沒了啊,俺心裏不落忍啊。虎子親口說的跟你離婚了,俺再勞累你,承受不了你的人情啊。”“你把俺看成你閨女,不就心安理得了。”“親閨女也沒有你這樣的啊,俺是哪輩子積下這德啊,今生今世碰上了你。”“叔,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再不要說這外道話,虎子是你本家侄子,他不在跟前,還不該俺來照顧你,叔是長輩,這是俺分內的事。”“你,你已經不是石家的媳婦了,你這樣關照俺,俺愧得很,承受不起啊。”“對,俺不是石家媳婦了,可玉峰是石家的血脈、是你的侄孫女兒,俺就得替他們盡孝,延續石家的門風。”老漢流著淚:“石虎子,天有眼哩,這麼好的媳婦你不知道珍惜。你敢回來,我招呼人,把你孽種亂棍打死。”“叔,他是他,俺是俺。他不要俺了,離婚了,有了新媳婦,他沒有錯,罪不至死。俺還是玉峰的娘,和石家扯不斷,你別124放在心上。”老漢憤憤不平:“趕明兒俺出麵,俺挑杆子招呼眾鄉親,聯名告他狗日的陳世美,鄉裏不成縣裏,縣裏不成省裏,俺就不信告不倒他。”“叔,快快不要自尋煩惱了,俺不告,俺也不要你告。秦香蓮告了個甚結果,包公倒是主持公道,把陳世美殺了,有甚用?陽世又多了一個寡婦,倒是兩個娃娃沒了爹。損人不利己,俺隻想盼他活得好好的,給公家好好做事情。”其實,改燈心裏是有想法的,現在村裏人人都知道,虎子跟自己離婚了,如果讓她留下孩子離開嶽家堖,她沒有理由再賴在這個院子裏,就得離開。

去哪兒?回馮家塬,爹不會收留她……她必須跟嶽家堖的鄉親們搞好關係,必須讓石家的長輩替他說話,贏得好口碑、贏得同情。她不想惹惱虎子,她怕虎子鐵麵無情攆她走。她始終相信,多做善事多積德,總會有好報的。漸漸地,做好事、做善事就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五槐娘病了,五槐要去省裏開會,求改燈幫著照顧幾天母親,改燈猶豫了半天,答應把老太太接到自己家伺候,喂飯熬藥、端屎倒尿,無微不至,她想和他們家保持距離,老人有病不允許。

鐵蛋有甚心裏話,從來不跟奶奶說,更不和五槐說,悄悄向改燈訴苦:“娘,你告訴俺,真的是俺把俺娘憋死的?俺咋能憋死她?俺爹說,俺娘頭上有個美人痣,就是迷人痣。不該死,開口閉口就怨俺,說俺是克星、是喪門星。

娘,俺不想要這個爹,俺想要誌強哥哥、玉峰姐姐他們的爹,那個爹好,見俺親,有糖吃。”改燈輕輕打了他一巴掌說:“多大了?就記著吃,你得好好念書啊,就你那分數,玉峰爹也不待見。回來多跟奶奶待一會兒,幫你爹幹些活兒。”遇到星期天放假,鐵蛋也不回自己家睡,就跟誌強擠在東屋。平日裏,他住在鎮上姥姥家,他和奶奶不親,跟爹沒話。

改燈覺著鐵蛋沒娘可憐,平白無故受奶奶冷落更可憐,經常給他留些好吃的。鐵蛋悄悄跟同學說,副鎮長不是俺爹,俺爹在城裏是大官。

五槐不露聲色默默地為改燈做著該做的事,他想慢慢感動她。虎子告訴125前夫的小院他,人心換人心,功到自然成,男人家主動些。從心底他是非常愛改燈的,他要用實際行動贏得她的愛。

改燈對五槐的所作所為熟視無睹、不以為然。

人就是這麼奇怪,該愛的愛不起來,該恨的恨不起來。

她應該恨虎子,她想出很多理由恨他,可不知道是怎麼了,就是恨不起來,她為自己的沒出息悄悄打過自己的臉。

從鄉下回來後,虎子也睡不著,他看著躺在身邊的雅琴,好像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情似的,他不想把他在鄉下遇到的不痛快講給雅琴聽。玉峰對他的態度,他很傷心,這就是自己的親骨肉啊?他真的想把他們都接到城裏來,盡盡父親的責任,給改燈創造個更好的生活環境。他始終不認為他是存心要騙改燈,隻是當時不忍心把真實情況告訴她。

他想抽煙,又怕嗆著雅琴,躡手躡腳下地輕輕地走進外屋,目不轉睛地看著睡在單人床上的玉娟,姐妹倆長得一點都不一樣。熟睡的玉娟很不老實,露出兩條白藕似的胳膊,他輕輕給她蓋好被子。突然想起改燈那白嫩嫩胳膊,向他伸手接誌強的樣子,慈祥、善良,他心裏湧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覺。

天天在自己懷裏撒嬌的玉娟,今天的模樣,怎麼朦朦朧朧有點像改燈,那鼻子那嘴,越看越像。當他揭開蓋頭的那一瞬間,看到的就是這麼白淨、稚嫩、羞澀的臉。他不敢看下去了,立刻來到廚房,點燃一支煙。

他想著他剛來接受兵工廠時的狼狽,文件看不懂,總結寫不了,要不是雅琴,他不會有今天。從心底,他是非常愛雅琴的,這樣有知識、有涵養、有德行的女人是不多見的,對自己又是一往情深、關心備至。現在就是讓他去死,也舍不得傷著雅琴的一根毫毛。

兩個女人……這個舍不得,那個放不下。

他寧願改燈跟他大吵大鬧,跟他撕破臉,跟他鬧到法庭,出出氣。可是沒有,還在給他做鞋,還在關心他有沒有吃飯。改燈啊改燈,你咋這麼死心眼啊?

126雅琴不止一次地表示,把玉峰母子三人接來共同生活;你不想跟我離婚,當然,離婚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那我可以把玉峰娘看成我的婆婆、大姑子、小姑子、姐姐一樣。雖說是新社會,一夫兩妻不允許,可我已經不是個稱職的妻子了,我們沒有非要維護那張紅紙的必要了,我這個妻子,有名無實不應該占著這個位置。咱們離婚,我永遠是玉娟的母親,永遠是您最可靠的朋友。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喜新厭舊的陳世美?忘恩負義的王八蛋?你把婚姻當成什麼了?耍家家,鬧著玩?想跟誰過跟誰過啊?

你還年輕,你應該有正常的夫妻生活。

不要說了,我覺著我的生活很正常,別說你得的是婦科病,就是瞎了、聾了、瘸了,就是成了植物人,我也不會離開你,我已經傷了玉峰娘,不能再傷你。

你這樣固執,讓我心裏更內疚。

夫妻關係,不僅僅是床上那點事,更多的是責任,有愛無性無所謂,無愛為性不道德。你沒有錯,您不應該內疚,我和玉峰娘離婚不後悔,從來沒有後悔過,隻是內疚,覺著對不起這個善良無辜的女人。所以我想竭盡所能關心她、幫助她,就是不好意思勸她改嫁。就是勸,她也不會聽我的。改燈啊,你咋這麼死心眼啊,你咋就不明白我的心啊。

虎子常常尋找各種理由來這樣安慰自己,既然社會給了我自由戀愛的權利,命運給了我重新選擇婚姻的機會,有性無愛不是錯,憑良心說,改燈是個好女人,好人不等於都是愛人,同情不等於愛情。我對她沒感情,隱隱約約還有一股子怨氣。我不愛她,即使遇不到雅琴,我也不會和她生活在一起!讓她爹抱著那十塊銀圓自責去吧。

內心深處,那一次的肉體接觸,他不認為是侵犯,改燈就是父親用十塊大洋給他買來的心安理得,至於孩子,那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

這麼多年了,改燈就是不改嫁,虎子心裏特不落忍。他暗示過生亮好多回,生亮好像從來沒往這方麵想過;他想請二嫂幫幫忙,沒膽量,送上門找罵呢。

127前夫的小院他有事沒事給五槐打電話,詢問玉峰娘的情況,得到的回答是,她連一擔水都不讓我給她挑,連院門都不讓俺進,我成了她的階級敵人。

玉峰娘啊,您不能這樣孤苦伶仃一個人過下去啊,您就再成個家吧,我的心裏也許會好受些。對這個前妻,他充滿了內疚,又不便於跟雅琴溝通。

雅琴早就做好思想準備,如果人家前妻打上門來,她會含笑麵對,以禮相待,商量著解決,她不想為了愛情,弄得三人心裏都不痛快。她認為,夫妻之間過日子,除了愛情,還有很多元素,哪個環節都要考慮周全。虎子從鄉下回來,什麼也沒說,她也不好意思追問,哪有自己占了便宜沒事挑刺找煩惱的道理。也許真像虎子說的,兩人根本沒感情,人家早想著離婚,正好瞌睡給了個枕頭?人家不想來,當然是人家的自由。她所追求的就是,家庭和睦,心情舒暢。長根對她的不理解、不友好,她能忍則忍,能讓則讓,明明知道是受虐待、穿小鞋,竟然做到坦然麵對、毫無怨言,對工作更加勤勤懇懇、兢兢業業,還經常提醒虎子:“主動些,買點熟菜,去陪二哥、生亮喝喝酒、聊聊天。沒必要為了我,把關係搞得那麼僵,工作沒貴賤之分,我沒能給你添彩,但是絕不會給你抹黑。”對雅琴的善解人意,長根佩服得五體投地,隻是不表現出來罷了。

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這動靜可能是搞得過於大了,龍王爺躲清靜,跑到北美洲陸遊去了,忘記了下雨的功能,春播的種子根本就沒發芽,水田都成了王八蓋,坡地就更不用說了,埋上馬鈴薯一會就成了烤土豆。幹旱遍及全國,讓老百姓防不勝防。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過去了,初中隻用了兩年。玉峰拿定主意去縣裏上高中,改燈知道勸也沒用,根本就沒勸;誌強當然不好說什麼,他不可能一個人去城裏投靠虎子,那顯得自己太沒出息了。

玉峰、誌強上高中走了,屋裏院裏就剩下改燈一個人,土改分的地又都歸了集體,社裏辦起了大食堂,改燈和大夥兒一起下地一起收工,倒也自在。

大煉鋼鐵的熱潮在學校掀起,玉峰借口身體有病從來不參加,也不要誌強去參加。她以為凡是和鋼鐵打交道,就是和虎子的工廠有聯係,她恨透了128這個陳世美父親。

班主任老師是個摘帽右派,說話辦事唯唯諾諾、小心翼翼。誌強是烈士子弟,學校放心大膽地派他去監督班主任的言行,這樣誌強就名正言順和右派分子住在一間宿舍。初中在鎮裏學的那些課程,浮皮潦草,好多內容他們好像聽也沒聽過,每每到晚上,班主任就給他開小灶,誌強偷偷把玉峰叫來,從數理化到外語細細地都給過了一遍,大綱以外的輔導材料讓他們耳目一新。

短命的大食堂沒辦幾天就解散了,改燈又得自己開火自己做飯,一做就多,頓頓吃剩飯,最無聊的是晚上,鳥歸巢,雞落窩,靜得讓人心裏慌慌的。

農閑日頭長,女人們坐在一起,不是東家長西家短,就是婆婆吝嗇媳婦尖刻。歪歪媳婦說得更出奇,把炕上那些動作描繪得淋漓盡致、不堪入耳,引得大夥兒哄堂大笑。每當這時候,改燈就一個人拿著針線活悄悄躲進院子裏,默默流淚。

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躺在炕上,回味那僅有的一次,她後悔,自己咋就不能咬牙忍忍,讓虎子盡情地折騰。為甚要推他?咋就那麼使勁推他?可能就是因為自己推他,傷了他的心。她後悔,後悔得要命,她一直認為,是自己把虎子推給別人的。

她珍惜那一次,感謝那一次,一次就有了玉峰。在她的心裏,虎子就是她的天、她的地,隻有虎子能證明她是個女人,是個會生娃娃的女人,這就足夠了。

苦悶的時候想家人,她背著一個大包袱,裏麵有她給哥哥、嫂子、侄兒做的棉鞋,還有父親愛喝的酒,提著上次暑假莉莉給她打回的香油,體體麵麵地去走娘家。爹看了看東西,聞了聞香油,著急地問:“咋沒煙啊?這回咋沒煙,城裏不是月月還給你捎錢嗎?就給俺拿這點吃喝?”“錢直接郵學校了,俺也見不上。這回走得急,得空就來了,煙又不是甚好東西,少抽些,過來,試試這鞋。”“試甚的試,年年做,還不知道大小,你是舍不得花錢了?俺是你爹,就該129前夫的小院你孝順。”嫂子倚在門邊,悠閑地嗑著瓜子,拍拍身上的衣服說:“他姑,門拴給他媳婦買了件栽絨大衣,可闊氣了,俺借來穿上讓你看看,就按這尺寸,你給俺也買一件,給你們馮家人長長臉。”說曹操曹操到,門拴媳婦突然闖進來,看到改燈,慌裏慌張說:“原來是你來了啊,怪不得,可憐俺公公……四貴叔,你快去看看俺公公,老爺子打早吃了一大碗撈飯,紅光滿麵的正在逗重孫孫耍。剛才突然說,他看見從西麵飄來一股白煙,就不省人事了……”爹“啊”了一聲,緊跟著門拴媳婦跑出去。

門拴爹死了。

哥哥吃驚地看著改燈:“不會是你妨的吧,你不是妨夫旺主嗎?門拴爹可是咱馮家人的長輩,也就是你的主家,你不能亂妨啊。”嫂子說:“妨主貨有時候也會轉運的,爹說,那個石虎子,由九品升成七品了,比縣太爺還高看呢。你妹子啊,現在改成妨主旺夫啦。上回回來,二杆子家的雞死下一糊片,爹就疑心是她妨的。”馮四貴帶著紅布條慌慌張張跑回來:“你快走吧,這妨誰不妨誰由不得咱,以後別來啦,攢足了,俺可月的過去拿,身上有多少錢,留下給你二伯伯上發喪禮,這會會早就不興茭子穀了,都是現點票子。唉,昨兒還好好的,拿著拐棍攆狗呢,今兒就沒啦,你說你。”改燈不知道該說什麼,門拴爹八十九了,四世同堂,是村裏唯一一個長壽老人,馮家的最高長輩。如果下世,應該是喜喪。今天俺剛進了娘家門,還沒來得及去看他,老人家壽終正寢,很正常,咋就成了俺妨他死了呢,這不是正巧趕上了嗎?怎麼能說是俺妨的呢,俺咋妨他啦?打他啦?罵他啦?氣他啦?難不成他要成精,活一百歲?改燈越想越氣,惱悻悻轉身就走。

嫂子追出來:“他姑,別忘了,栽絨大衣,讓他爺爺給俺捎回來。”五槐娘又病了,躺在炕上半個多月了。鐵蛋沒考上高中,常年住在姥姥家,幫著舅舅做槽子糕,也算是個正經營生,能不能掙錢他不知道,顧了自己的嘴沒問題。五槐上縣裏開會不在的時候,改燈就得過去幫著煮飯熬藥,好130像這成了她的分內事,陪老人說說話,幫老人揉揉腰。

老太太三句話不離本行,就是勸改燈嫁過來,有時候她也想,嫁過來算了,侍候老太太也就名正言順了。可是她一想起虎子,想起虎子含淚的目光,想起虎子無奈的麵孔,她心裏就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找到肥婆婆,情深意切地要人家給五槐說房媳婦,還搭了一塊香胰子。

老太太不知道是真病還是裝病,反正是躺在炕上就是不下地,就是想著法子拖著改燈過來侍候她。改燈一直念著五槐娘對她的好,做著一個女兒該做的事,給她做好了飯,也就在這邊吃了;洗涮了,老太太就拉著她不讓走:“俺半夜想喝口水,誰給俺倒啊,五槐不在,你回去也是一個人,省得再燒炕了,玉峰娘啊,俺可是一天也離不開你了。”“俺找肥婆婆遞過話了,她說,呼延村有個和五槐般配的美人兒,上個月剛給他男人過了三周年,屬蛇的,五槐不是屬兔的嘛,蛇攀兔,必定富,好姻緣。”“五槐是屬虎的,難打兌,你咋就不想想你呢,你究竟是嫌俺家五槐哪兒不可心啊?俺說他,讓他改。”“你別在俺身上費心思了,俺說不改嫁就不改嫁。”五槐提著大包小包回來了,一進門就喊:“娘,好些了嗎?”改燈說:“早起的藥喝過了,後晌的泡上了,晌午的飯你給做吧,俺回去了。”五槐著急地說:“你不要走,這回俺上省城,虎子給你捎東西啦,順便拿上。”“俺不要。”改燈頭也不回走了。

五槐娘坐起來,示意五槐給送過去:“快些些,四十來歲的人啦,沒一點點靈性。她是個正經女人,你指望她給你拋眉弄眼勾引你啊,沒腦水的貨。”“她,她,俺問過她,向她表白過,她說她這輩子不會嫁人了。”“她是個活寡婦,想嫁人也不可能托媒婆明目張膽地給問尋啊!再找個超過虎子的主,難呢。虎子不是給你留過話嘛,要你關照她,關照是甚說法,就是關心照顧,榆木疙瘩死心眼啊,直接上,她半依半就,事情不就成了。”131前夫的小院“上哪兒啊?”“你個蛋,越活越抽抽啦?炕上的功夫哪去了?跟你媳婦該做的事也忘啦?”“俺不敢。”“你個窩囊廢!上,快去、過去。”五槐立即跟過去。改燈正要關大門,五槐擠進來。

改燈攔住:“俺不是跟你說了,沒事別往俺家跑。”“這不是有事嘛,虎子真的給你捎東西了,都是誌強、玉峰考學校用得著的,回屋裏,俺拿給你看。”虎子真是個有心人,好幾本參考書,十來支筆,還有兩大包冰糖。

五槐一樣一樣拿出來說:“書和筆,俺上縣裏捎吧。虎子說,這冰糖你留一包,給他倆一包。”改燈說:“給他倆留一包就行了,這一包,給你娘,喝完中藥含一塊。”五槐突然抱住改燈,要把她按到炕上。

改燈強烈反抗:“你,你瘋了,你要做甚?”“俺要親你,俺要娶你,俺要睡你。”改燈掙紮出來,狠狠地給了五槐一巴掌:“畜生,人麵獸心的畜生,滾。”五槐撲通跪在地上:“俺,俺實在是忍不住了,虎子,虎子說……”“他教你這麼做的?”“他說讓俺主動些,他是好意,俺們倆是好兄弟,他說咱倆到了一搭,互相都有個照應,他心裏也許會舒坦些。玉峰娘,你就答應俺吧。”“你回去吧,記住,再也不要進這個院子。”“俺求求你。”“你是不是想讓俺當著全村人的麵把你打出去?再不走,俺可喊了。”五槐灰溜溜走了。

改燈一下坐在地上,捂麵痛哭,壞了心的石虎子,你竟然逼著俺嫁人,俺就不嫁,俺就讓你一輩子不舒坦。

五槐回到家什麼也沒說,收拾起東西就走。

五槐娘看著兒子紅撲撲的左臉,心裏頓時明白了,什麼也沒問,她不想讓兒子太難堪。她立即找來了肥婆婆,大張旗鼓地要給兒子說對象。再也不說病了,再也不要改燈給她揉腰搗背了。

132誌強、玉峰、梅梅馬上要考大學了,報考誌願是大事,父母必須幫著孩子拿主意。虎子知道自己在孩子心裏的位置,他出麵,玉峰肯定和他背道而馳。

星期天,他叫上長根、生亮一起來到縣一中,把倆孩子哄到飯館,準備了一桌子美味佳肴。玉峰一看見虎子,扭身就走。

生亮追出來:“你不看你爹的麵子,也不看二伯伯和舅舅的麵子,這麼遠跑來,為了啥?你多大了,該懂事了,馬上就要上大學了,連這麼一點點涵養都沒有,怎麼融入社會?別說他是你爹,是他給了你生命,就算是不共戴天的仇家,現在也提倡和平共處,何況你將來上大學的費用還得他給你出。妮啊,該懂事啦。進去,看看那麼多好吃的,浪費了多可惜,不吃白不吃。”玉峰勉強坐回桌子,低頭隻管吃,他們說了些什麼,她一句沒聽清。

長根鼓勵誌強報考軍校,繼承父親的遺願,誌強答應了。

玉峰的分數線遠遠超過了省裏所有重點高中考出來的成績,成了文科狀元。縣一中,破天荒,從此成了地區的樣板中學,玉峰也就成了這個學校的驕傲。

誌強如願以償被南京炮兵學院錄取,玉峰猶豫了兩天,放棄了去北京師範大學的保送名額,屈就跟著誌強一起去了南京。

兩個娃娃同時考上大學,成了方圓百裏的新鮮事,成了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中心話題,除了眼紅、嫉妒、羨慕外,總覺得還是有些讓人費解的謎團猜不透。人們慢慢把目光又落在改燈身上,這個村祖祖輩輩沒出過念書人,中學畢業生也沒幾個,他們家一下就考上兩個大學生,還同時去了一個學校一個班,這不是鬼使神派是什麼?為什麼這些事偏偏都出在虎子家裏,出現在改燈的身邊,這一樁樁一件件稀奇古怪的事,是老天爺在著意惠顧她?還是她身上真有什麼魔法?真的是什麼神啊精啊、妖啊怪的都在幫她?

人常說,十個指頭不一般齊,玉峰、誌強,不是一個娘生,相差十幾個月,上小學,一起報名、一起跳班,一起上中學,僅僅上了兩年,又同時考上縣一中,咋就那麼齊刷呢?咋就分不出個上下高低呢?這上大學,國家那麼大,天南海北學校那麼多,他倆偏偏咋就又能湊一起呢?

歪歪媳婦提著二斤槽子糕,虔誠得一進門就跪在地上:“玉峰娘,求求133前夫的小院你,你也給俺兒使使法子,讓俺娃也去上個中專、技校就成,俺不要求去甚的北京、南京,就在省城,隨便進個學校,將來能留在城裏,不再和土坷垃打交道就算,俺給你磕頭了。”“大學是娃自己考上的,俺也沒給他們禱告,禱告也不管用,你不要這樣,俺幫不了你。”歪歪媳婦跪著不起:“俺知道你心地善良,是個好人,俺求求你,幫幫俺肉肉。”改燈扶起歪歪媳婦:“俺真的幫不了你。這又不是碾米磨麵,有把力氣就成。”歪歪媳婦死纏活纏:“那你給俺說說,玉峰、誌強咋就那麼奇才,六年小學,他倆上了四年;三年初中他倆用了兩年,你說,五個指頭還不一般齊,他倆咋那麼齊,難不成他倆長的一個心?一個腦子?”也是,倆娃就是爭氣,連著跳班。改燈也覺著奇怪,玉峰比誌強小一歲半,每回考試都比誌強高那麼幾分,她心裏很欣慰,俺妮子就是靈。

“你是不是給玉峰使了甚的魔法?你悄悄地給俺兒也使使,俺讓他認你娘。”“俺哪有甚的魔法?玉峰她要強,天天寫至半夜,就怕落她哥哥後頭。”“俺不信,全縣三個中學,千數高中畢業生,縣一中要考學的就有百十來口人,怎麼偏偏就你家兩個娃同時考上,還都上了南京,你說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難不成是文殊菩薩落戶你家啊?玉峰娘,你要是把俺肉肉糊弄得上了技校,初一十五俺給你蒸大饃饃,有兒孫的都會來給你上供。”改燈左說右說,就是解釋不清,歪歪媳婦生氣了,甩著臉子走了。

經常來她家熏窗花樣子的一個叫香草的女女,半年前就定好了過門的日子。頭天晚上大夥兒都聚在她家,包歲歲餃子,放交運炮。子時,本家兄弟連著點了三個二踢腳,奇怪的是一炮也沒響,人們一下子把目光都集中在改燈身上。

改燈不自然地看著自己,沒有什麼不適合的地方啊,她迅速地跑到院134裏,打著手電找見那三個二踢腳,拆開來發現,裏麵的炸藥潮乎乎的。她甚也沒說,回自己家拿來大大小小一掛籃子鞭炮,又脆又響,娘家人連句感謝的話也沒說。

改燈討了個沒趣,一個人先回去了,沒有一個人挽留,也沒一個人出來送。

誰也沒想到,後半夜起風了,掛在樹上的燈籠全被吹滅了,有的還掉在地上,大家不約而同又議論到了改燈,肯定是神神生氣了,使出什麼妖啊怪啊在作祟,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敢怒不敢言。紛紛幫著香草娘出主意,快向玉峰娘求求情,讓她給咱妮子禱告禱告,好好喜喜嫁出去。

改燈聽了哭笑不得:“俺禱告要是能頂用,俺就跪在這不起來,等你家妮子順順當當出了村,你讓俺起來俺再起來。”不由分說,改燈被香草哥哥逼著跪在街對麵。也怪,本來陰沉沉灰蒙蒙眼看就要下雨的天,放晴了,微微地刮了一陣風,太陽露出了笑臉,真是神了。

改燈跪在那兒,走不是,坐不是,不敢說話不敢起來。

院裏熱鬧非凡,吃打鹵麵油炸糕的流水客,走了一批又一批,好不容易等到卯時,迎娶的隊伍才把新娘接走。改燈這才坐在地上,揉揉跪麻的雙腿。

香草娘家人表示感謝,把六個饃饃六個油糕恭恭敬敬擺在她麵前。

改燈不知道該說什麼,不想要還不能不要,強忍著眼淚,端著饃饃油糕回家。一進門,她趴在炕上就哭,暗暗發誓,今後誰家再辦什麼紅白喜事,絕不參加。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剛過了兩個時辰,新娘子站在她家院門口跳著腳的哭罵:你這個嫉妒神、眼氣鬼,你結婚、你男人沒上你的炕,你眼紅俺、嫉妒俺,把俺男人也捏巴的鬼迷心竅,你去看看,他在城裏跟另一個女人正在拜天地。

改燈急出來,莫名其妙:“咋了,香草,咋了,這大喜的日子,咋了嘛?”香草就地跪下了,哭著說:“玉峰娘,俺知道你一直對俺好,咱倆對脾氣,你不會害俺,俺求求你,快使使魔法,讓俺男人回心轉意。”135前夫的小院五大三粗的香草哥哥撲通也跪下了:“狗日的,欺負俺娘家無能,狸貓換太子,原來是替他哥哥來相的親,俺妹子一眼就看上人家,今兒拜堂才知道,新郎換了人。神婆婆,你救救俺妹子,俺給你磕頭啦。”香草哭著乞求道:“玉峰娘,你不知道,又愣又傻,頭這來來大、腿這來來長,就像戲台上的武二郎,俺看著他就惡心。玉峰娘,你行行好,快使使魔法,給俺換回來。”改燈聽明白了:“不嫁,是不能嫁,他們這叫騙婚。走,俺陪你去找鄉裏,找縣裏,不行,咱找黃縣長,俺認得他,能幫你說上話。”根本用不著去縣裏省裏,鄉裏民政助理就能決定:“愚昧無知,甚事也敢做,甚事也能做?冒名頂替、弄虛作假,他們的結婚證無效,撤銷。彩禮不退,損失不賠。”香草還是不滿意,對著改燈喃喃地說:“俺是想讓你幫俺念叨念叨,收回俺對象的心,跟俺白頭到老。這結果,有效無效管甚用,俺成了第二個你。”改燈無奈地說:“唉,俺要有魔法,早把俺男人收回來了,還會活得這麼惶。”吃一虧長一智,丟人不丟錢,香草嚐到了甜頭,腦子開竅了,別人能哄俺,俺也會哄人。三天兩頭訂婚,五天三後晌反口,出了張家進李家。從鄉裏哄到縣裏,從縣裏哄到城裏,沒幾天就烙起來卷卷頭,穿上了布拉吉,嫁到了大上海。

眼看著香草迅速發跡,連香草哥哥也承認,是玉峰娘點化的結果。人們眼紅得要命,有什麼事,都找改燈幫忙出主意。

改燈沒辦法,推不掉,索性耐著性子,你們讓俺跪俺跪,你們讓俺哭俺哭,任人擺布。效果沒有他們想得到的東西,就說她不盡心。

連著三年幹旱無雨,家家都是顆粒無收。周圍七八個村上幾個老輩人糗在一起商量了半天,一致表示:委托改燈去龍王廟祈雨。改燈左推右推推不掉,大家的事情,出力是應該的,隻好天天去磕頭去上香。改燈不自覺地成了舊風俗的犧牲品,可憐的她自覺渾然不知。

那天晌午,正碰上經過這裏查看旱情的黃廣庭縣長,帶著兩個水利局的136幹部來到龍王廟前,看到改燈頂著烈日炎炎,赤頭跪在供桌前:“玉峰娘?你,你講甚的迷信,跪這能頂用?回去。”“這老天爺不下雨,俺也著急,興許能管用。”“簡直是胡鬧!回去。我這有半袋紅薯幹,是我的老戰友剛從河北郵來的,沒來得及送回家,我家娃娃多,一頓就報銷了,你拿去吃吧,參點野菜,夠你湊合半月四十天,我就不進村了,僧多粥少,分不過來。不許再來了,無知、落後,再宣傳迷信,我開會批評你。”改燈唯唯諾諾不走。

黃廣庭不容分說:“走,我們送你到口村。”剛到村口,就碰上歪歪媳婦,問她背著甚。改燈沒搭理,三步兩步跨進了自家院子,關上門。改燈得了實惠的風立刻傳遍這個小山村,說玉峰娘祈雨祈到了好吃的,俺親眼看到了,河神廟供桌上還放著兩片片,你們嚐嚐,甜絲絲的,好吃呢。

這回無論他們說什麼,改燈就是一個不吭氣,她要把紅薯幹留給兩個娃娃吃。

那些想沾沾運氣的閨女媳婦又慢慢遠離了她,說她糊弄住了老天爺,好事喜事打著滾地往她家跑,怪怨她私心重,得了實惠從來不舍得給大夥兒分攤一點點,就連吃她奶長大的鐵蛋,蔫乎乎的就知道傻受,她也沒說幫著娃離開這個山旮旯。

人們由嫉妒變成了氣憤,沒人再上她家的門。

五槐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借口工作忙,吃住在鎮上很少回家了。五槐娘知道這都是因為改燈那一巴掌造成的,她開始恨改燈了,有時候經過虎子家院門口,故意咳兩口,憤憤地吐出去。親如母女倆的變化,引起了村民的好奇,歪歪媳婦專門跑到五槐家問:“嬸子,咋回事啊?咋和你幹閨女慪氣啦?見了麵連話也不搭理,仇人似的。”“你可不敢這麼說,甚的幹閨女,她身上有邪氣呢。你說,哪個女人不生個娃娃,見過有她那麼快生的嗎?誰見她生了?抬回家,娃就在褲襠裏,那叫137前夫的小院生嗎?從哪生出來的?那叫雞下蛋。雞下完蛋還要咕旦咕旦叫喚一陣陣呢,她倒好,連一天也沒歇,該下地下地,該擔水擔水,跟沒事人似的。難不成她不是女人,氣血不虧啊?”“就是,哪個女人生了娃娃不得在炕上偎他個一月四十天的,婆婆、老娘、男人沒明沒夜、端屎倒尿輪流侍候著,沒見過她這樣的,沒見過,大概真的是神啊仙的,跟咱們凡人就是不一樣。”“不懷好心的山貓精,誰跟她走得近誰倒黴,五槐媳婦把她看成親姐妹,整天和她形影不離,最後落了個甚?肯定是她使了魔法,把她的難、她的痛都移在五槐媳婦身上,你聽說過有誰是生娃娃生死的?唉,鐵蛋娘就是讓她衝死的,俺當年昏了心,咋就讓她杵在跟前,俺後悔得腸子都青了。”說著說著鼻涕眼淚都下來了。

想想也是,改燈生玉峰沒人看見,五槐媳婦卻哭爹喊娘的折騰了三天三夜,還搭上一條命,人和人哪能差了這麼多?改燈懷娃娃,人們就覺著很蹊蹺,說虎子回來過,誰看見啦?從河神廟突然抱回個肉小小,更神奇。拾糞老漢天天打那經過,碰不上,她千年不遇可好去了那麼一回,就有個不哭不鬧的娃娃在等著她?沒刮風沒下雨,沒有一點點跡象,從哪來的娃娃?這是玉皇大帝安排的?還是龍王爺爺布置的?這些不正常的事情怎麼都發生在她的身上?這些既成事實再加上渲染的色彩,成了飯場上人們猜測的怪事,甚至聯想到嶽守財當年的死也是她做的魔法。

命由天定,誰也討不來買不來,左右不了,不服氣不行。沾不上仙氣,更不想沾晦氣,閨女媳婦再也不和她搭腔了。

寡婦門前是非多,別說是中年漢子小夥子,就是那些耄耋老人,遠遠看見她,都繞道走,不知道是怕沾上邪氣還是怕惹上閑話。

爹不讓他回娘家,誌強、玉峰上大學不在跟前,身邊連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五槐娘見了她,再也沒有以前的熱情了,看她的目光也是惡狠狠的。人們像躲瘟神一樣躲著她,出門一個人,回家人一個,她不知道自己這是做錯138了什麼,得罪了誰。時間長了,她怕鄰居看出來她的孤獨、她的惶,一個人跑到石家祖墳一邊哭一邊罵,她不知道該哭誰,該罵誰,自己怎麼就活到這個地步。

哭夠了罵夠了,她回到家,仰麵躺倒在炕上。四年,熬吧,四年,娃們就畢業了,俺就跟娃進城,住高樓,吃白麵,眼紅死你們,氣死你們。

雞鳴狗叫,她知道這些畜生是餓了,俺還懶得吃,哪顧得了你們?改燈心情不好,渾身沒勁兒,飯也不想吃,更不想做。

爹打聽到了,城裏有時候還給改燈郵錢送東西,好說歹說郵政所就是不領給他。指望不上也得要,沒辦法,他隻好每隔一月四十天的總要來掃蕩,這個家已經不像家了。

爹一進門就絮叨:“咋街門也不關,不怕雞跑了?”“俺懶得養他們,讓他們自己逃活路去吧。”爹一聽,特高興:“你不想養俺養,俺全拿走。”自己輕車熟路地進了東房,找了根繩子,把所有的雞一個個雙腿捆在一起,聯成串;解開狗繩,拉在手裏:“要是有輛自行車就好了,這麼多東西就不用背扛了。”“你把俺那頭母豬賣了,還不夠買輛自行車?”“你嫂子說,你欠她一件栽絨大衣,賣下的錢,你嫂子當時就沒收了。”“走吧走吧,你來得越多俺欠馮家得越多。”“飯也不給吃啦?”“俺還餓著呢。”“你一個人好將就,省著點,多給爹湊巴些,攢著給喜喜娶媳婦,全憑你。”“要攢你自己去攢,俺還有兩個娃要念書要用錢,你不看看你閨女這是甚活法?孤苦伶仃一個人,死在家裏也沒人知道。”“你可不能想著改嫁啊,你一離開這個院子,虎子就不會給你捎錢送東西啦,你不走,他就得養活你,他是你的搖錢樹,你是爹的聚寶盆。”“錢錢錢,你就知道錢。”“你哥窯裏的燈泡不亮了,這個俺擰回去按上就能用。”“操心電死你。”“你哥說,踩上木頭凳凳就死不了,俺換過好幾回了。”“你看還有甚,全拿去,有本事把這個院子也拖回去。”“看你說的,能拖俺早拖回去了,你啊,139前夫的小院就是爹的脊梁骨,馮家塬的人都眼氣俺呢,他們在背後指指點點說甚,你爹都頂得住,是神不怕敬是鬼不怕攆。”“你不是說,俺命硬俺是妨主貨嘛,不要來了,下回就輪到妨你啦。”“悄悄的哇你,老輩人說,好人命不長,俺能活千年。告訴你,你仗著誌強這個外姓人的娃娃,可勁地問虎子要錢,他要給不夠,就跟他鬧。”“多少是個夠,馮家的那個黑窟窿,俺永遠給你填不滿。”“填不滿也得填,記住,你養活的那個外姓娃,將來出息了,給他定個規矩,掙下的錢,你要檢點好,全收回來,不能白養他這十七八年。”虎子斷不斷打電話問改燈的情況,五槐支支吾吾說不出個長短。

改燈隻有一個人的口糧,爹還經常來剝削,日子過得很拮據。一個工分幾毛錢,女勞力從來記不上全工,就算是天天不落,一年下來也就是幾十塊錢,能把自己的口糧打鬧回來就不錯了。好在虎子月月不落給她郵錢,雖然少些,手頭不算緊巴,人家還供著兩個大學生、一個中學生,細想想虎子這個人,真沒嫁錯。她覺著那些錢是給娃娃們上學用的,舍不得花,全攢著。

歪歪媳婦不知道是嫉妒還是眼紅,經常在背後指指點點說她把倆孩子捏巴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念書,是自找苦吃,留不住男人打發走兒女,天生就是孤獨命,就是寡婦命,誰跟她接近,誰家就會倒黴,五槐就是榜樣,婆姨死了這麼多年,至今也說不上個媳婦。五槐娘說的沒錯,就是她妨的。

也湊巧,那天集體勞動,大家都在地裏除草,改燈經常戴著的一頂破草帽,突然被一股風刮到了河灘邊,她懶得去追去撿。等到收工,婦女們都到河邊洗臉洗農具,改燈才慢悠悠去撿草帽,誰想到,草帽底下竟然盤著一條蛇。

婦女們嚇得四處逃竄,改燈卻傻傻地站在那裏,蛇靜靜地盤在那裏,僵持了足足有三分鍾,蛇慢慢舒展開肢體,慢慢悠悠地串入河中。改燈嚇得兩腿發軟,跌坐在草帽上。不用說,這情景又勾出了人們對她的猜疑,是貓精還是蛇精?

人們看她的目光漸漸又發生了變化,有意識地躲避她。

聽到人們的議論,誰家再有什麼紅白喜事,改燈裝著不知道,既不參加,更不幫忙,反過來說,也沒人再來請她。一碗涼水一棵蔥,灰灰菜拌穀糠蒸的140窩窩頭,就是她的一日三餐。現在她最怕的是參加集體勞動,婦女們杵著鋤頭不幹活,聚在一起嘻嘻哈哈說著家長裏短,她硬著頭皮湊過去,正在說笑的人群一下就散開了,比隊長的命令都管用。她不知道這是咋了?自己得罪了誰?傻傻的不知所措。那邊的地頭邊,婆姨們又不約而同湊在一起,不時往她這裏看,不時故作神秘狀,突然哄堂大笑,突然又會變得鴉雀無聲,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笑什麼,她的心就會亂起來,不知道該幹什麼。她自己覺著,連鋤頭也不會使了,甚至連路也不會走了。

原先經常偎在她家炕頭上剪窗花、納鞋底的姐妹們,遠遠看見她都繞道走了;來不及躲閃,迎麵相遇不得不打招呼的,竟然慌慌張張、結結巴巴說不出個囫圇話;她努力做出熱情狀,對方也勉強做出應付的樣子,皮笑肉不笑的讓人發怵;特別是七八歲的小娃娃,見了她扭身就跑,不知道他們的父母給他們灌輸了什麼,咋見了她就像見了鬼一樣。

她數著日子盼著假期,盼著娃娃們快快回來,這空落落的院子,一點點生氣都沒有。開春捉的那幾隻小雞仔,也讓爹拉走了,院子裏靜得讓人慌慌的。

大家都在挨餓,生亮就不讓莉莉、小樺他們再來啃巴玉峰娘,找了個借口說,孩子們要補課,假期就不回去了。

改燈接到長根的電話更掃興:誌強、玉峰、梅梅全都留在學校搞勤工儉學,自己給自己打鬧學費,盡量不花家裏的錢,替父母能分擔多少是多少,這個暑假不回去了,你就不要結記了。

娃娃們懂事,她曉得,很欣慰。這樣連著兩個假期,娃娃們都沒有回來,深藏著的那半袋紅薯幹,也讓爹搜尋去了。

精兵簡政,鄉鎮一級政府取消了,五槐回村裏當了生產隊長,相當於原來人民公社的社長,職務並沒降。人們看他的目光卻有些怪怪的,雖然麵子上還是隊長長隊長短的圍在他身邊,顯得很親熱,親熱裏麵總有些說不清的味道。五槐自己感覺到特別不自在,好像那些恭維話都是從鼻腔後麵擠出來的,他隻好禮貌性地點點頭,輕描淡寫地畫個圈,算是在繼續工作。迎麵碰見141前夫的小院改燈,也像陌生人一樣,扭頭就走,好些習慣動作明顯有些不對勁兒。當著村民的麵,改燈不敢跟他搭腔,有回街上沒人,她不顧一切追上去問:“為的甚?

為甚倒回來?”五槐淡淡一句:“沒甚。”算是回答,毫無表情地走了。

改燈一直以為,五槐被貶回村,肯定是因為他那回對自己動手動腳,讓別人發現了?還是這個蛋在生活會上自動做了檢查啊?像人們懷疑的是犯了作風問題?被攆回村裏,如果是,她覺著有些對不起五槐。

五槐娘好長時間不理她,迎麵碰上,老太太狠狠吐兩口:“呸呸呸,今天又碰上鬼了。”每逢公開場合,五槐娘就到處宣揚,要給五槐說個比鐵蛋娘還要通文識理、賢惠、好看的大閨女,風是放出去有些日子了,時不時也有相親的上門,就是不見回音。每當人們問起,老太太就含沙射影地說隔壁住著個山貓精,影響了五槐的親事。

改燈經常去挖野菜,想省下些糧食等孩子們放假回來吃。年景不好,野菜也沒多少,經不住人多,草根樹葉子都被搶光了。她常常一個人跑到十幾裏以外的姑嫂山,撿些野核桃、杏核、酸棗之類的山貨回來。

太陽落山了,改燈背著這些收獲艱難地走著,五槐突然擋住去路。

改燈看了看這黑黝黝的大山,心想,俺今天就是死在這,也不能讓你靠近。

五槐慢悠悠地說:“你說你,一個人跑這麼遠,撿這麼多東西幹什麼?你是吃不飽還是缺錢花?你不知道這山裏有狼啊?你要有個好歹,俺咋和虎子交代!”“是不是因為俺,你被政府貶回了村?”“這不關你的事,不要事事往自己身上拉扯,以後再不要來了,讓人擔心。回吧,順著這條道,俺能得見。”這麼好的人,咋就沒人待見?咋就說不成個媳婦,光她知道,肥婆婆領家來了不止五六個,模樣都配得上,咋一個也成不了啊?“你娘說都是你看不上人家,你想要個甚樣樣的,哪有三四十歲的大閨女等你挑啊,湊合著能過日子就得了。”142“你顧你,快些些,天黑下來,隔遠了,俺就不見你啦。”她也為五槐著急,又不敢多嘴。

五槐娘把怨氣都指向改燈,經常在自家院裏指桑罵槐,打狗攆雞,摔碗盆踢凳子,麻雀都不敢在他家房簷下做窩了,老鼠跳牆都竄到了改燈家。

五槐明顯話少了,人們以為他對調動工作不滿意,黃廣庭縣長現在成了縣委書記,親自來村做了解釋,講了很多大道理,一下也改變不了人們的看法,老百姓的嘴就是那撐不滿湯的笊籬,漏完就完了。五槐倒是無所謂,反正職務補貼沒有變,叫什麼鎮長、社長、隊長,就那麼回事。回村不錯,離家近,照顧老娘方便多了。

縣婦女主任親自給五槐介紹了兩個對象都沒成,臨走時批評他說,你不能拿人家活人的缺點跟你死去的媳婦的優點比,越挑越眼花。

改燈幾次想去勸勸五槐,再找像鐵蛋娘那樣有文化的女人不容易,可又怕傷了五槐的自尊心,她知道她那一巴掌意味著什麼,她也後悔,不該那麼對五槐。

肥婆婆給五槐又說了個寡婦,拖拽著三個娃娃,五槐一聽火了,俺們村不辦托兒所,俺家不是大食堂。

五槐娘一個勁兒埋怨肥婆婆,不盡心,說不成媳婦,別想拿到口水費。

肥婆婆給改燈也拉扯過一個退伍軍人,妻子得病死了,在縣衛生局當保衛幹部,就一個閨女年前出嫁了,模樣比虎子好,體質比虎子結實。改燈連院門都沒讓人家進,隔著牆就給頂回去了,你想嫁人你嫁,別來俺家擱攪,話裏話外硬生生的,沒一點點感謝味,別說香胰子新手巾了。

肥婆婆生氣了,發誓再也不管改燈的事了。

黃廣庭書記下基層檢查工作,也專門來看過改燈,說新社會了,像你這樣的情況很多,有合適的,就往前邁一步。死守著那些封建的三從四德沒必要,我們共產黨人不提倡,你樂意誰,我給您來當這個媒人,並試探著提到五槐。

改燈冷冰冰地說:“你以後別來看俺了,俺能養活了自己,俺兒俺女那麼大了,有爹供著他們念書,俺咋能邁出那一步,讓娃們的臉往哪擱?”她不想下地不想見人,更不想聽到五槐娘的摔打聲。

143前夫的小院爹掐著日子又來了,把家裏用得著用不著的東西全收攏在一起,你一個人好湊合,虎子寄的錢呢?他翻箱倒櫃找了半天,甚至把改燈的衣服口袋都搜了個遍,就兩塊八,少是少點,總比沒有強。左安頓右叮嚀就是那句話:說甚你也不能改嫁,你要嫁了人,虎子他就有理由不管你了,連這兩塊八俺也用不上了。

改燈看著這個一貧如洗的家,靜悄悄的,捂著臉哭了,別人的爹是兒女的保護神,可自己的爹咋是這樣啊?她也開始懷疑自己不是人胎轉世,是貓是狗、是牛是馬?咋就體會不到人間的一點點溫暖呢?好在豬食盆子下麵還藏著半袋子穀種,沒被爹發現。

她把自己封閉在自家院子裏,就像住了監獄,斷絕了和外界的一切來往。大躍進不全是一無是處,他們村得實惠不少,屋裏安了電燈,院裏引進了自來水管道,結束了吃擔水要下河來回跑三四裏地的艱辛。

一個人囚在家裏,懶得吃,更懶得做,看見針線活沒了興趣。誌強、玉峰的鞋襪足夠穿三五年的,別人……唉,別人……自己就是個多餘。她展展躺在炕上,閉著眼,想美美地做個夢,奇怪的是,好些日子了,老天爺連夢都不賜給她了。

隔壁院裏靜悄悄的沒一點動靜,幾個月不見改燈的麵,五槐娘偷偷爬著牆頭瞄了好幾回,看不出屋裏有沒有人。說良心話,她心裏還是中意玉峰娘,就是沒辦法開口,兒子肯定是遭遇了拒絕,自己總不能拿熱臉去蹭人家的冷屁股。

五槐給娘解釋說,玉峰娘不會再嫁人,這輩子她是和虎子別上勁啦,就是要給虎子的心上頭壓個磨盤,誰也別想輕鬆,誰也別想好活。您再要逼人家,怕是連鄰居也沒得做。好女人不一定非得成媳婦,你看看人家對鐵蛋,還不是一如既往嗎?你不讓鐵蛋跟她親,看看,灰小子一年半載不回村,怕是連你這個奶奶都不認啦,順其自然吧,媳婦要咋?閨女要咋?舒舒心心比甚都強。

五槐娘想想也是,敵對情緒雖然緩和了許多,還是不好意思主動去串144門。玉峰娘在不在家?在家做甚?

現在提倡自由戀愛,肥婆婆的生意寡淡了許多,沒人上門求,她也懶得再操心,磨鞋費唾沫的,掙不了幾個口水錢,管這些閑事真是得不償失。想通了,也就輕鬆了,她現在很少再顧及別人,一心瞄準了個五六十歲的光棍老漢,沒事兒就往人家家裏跑,目的是先解決了自己的孤獨。

五槐娘繃不住了,主動去找肥婆婆拉家常,有意無意地把話題往改燈身上引。

狗改不了吃屎,肥婆婆好像忘記了自己發過的誓,哎呀呀,你家房背後的玉峰娘,那不正好,我看和你家五槐年齡不差上下,挺合適,你管她是神是精是妖怪,能過日子就成,要不要,我給你家五槐再拉扯拉扯?

五槐娘拍拍肥婆婆的大腿:“俺要自己能說,還用跑這麼遠來尋你?”肥婆婆想了想,撇著嘴說:“是啊,隔壁鄰居是不好說,頂回來就難看了。

可我已經洗手不幹了,再跑跑就再跑跑,不過,先前說好的口水錢肯定是不行了。”五槐娘爽快承諾:“加,說成了,俺給你加,雙份。”“雙份?好,說定了,有錢不掙是傻蛋,你回去等著吧,明兒前晌我就去給你說。”肥婆婆推開改燈家的院門,高聲大氣地嚷著:“玉峰娘在家嗎?哎喲喲,這院咋成了這樣子,遭日本人叼啦?哎呀呀,俺的娘哎,你咋成了這模樣?”改燈懵懵懂懂地問:“你是誰?想拿甚拿甚,待見甚拿甚。”肥婆婆一看骨瘦如柴的改燈,頓時嚇得七竅隻剩一竅,立刻跑回五槐家,驚恐地大叫:“哎呀呀,你快去看看,玉峰娘咋瘦成了個麻稈稈?”五槐娘吃驚地問:“咋?顯靈啦?露出原形啦?”肥婆婆上氣不接下氣:“不,不是,我看像是有病啦,臉蠟黃蠟黃的,說話有氣無力的。要不是眼皮子忽眨,俺還以為是個死人哩,快叫大夫來給瞧瞧。

五槐啊,你是她的隊長啊,你不能不管啊。”五槐立即跑過去。

改燈視而不見,還是迷迷瞪瞪地問:“你是誰?想要甚拿甚,待見甚拿甚。”145前夫的小院虎子接到五槐的電話,立刻派生亮帶車把改燈直接送進市中心醫院。

雅琴說:“我去陪床,女同誌方便。”虎子想了想:“不行,玉峰娘知道了,你是我的妻子,病情會加重,她受不了這個刺激。你回去吧,我和二哥商量商量。”生亮說:“改燈她說不進話,拗得很,說甚也不來,是五槐硬把她端上車的。”虎子看著改燈萎靡不振的樣子,低聲細語地問:“玉峰娘,您哪兒不舒服?”改燈嘴裏就是一句話:“想拿甚拿甚,待見甚拿甚。”虎子不得不去請示長根,最近幾年,兩家的關係稍微有所緩和。逢年過節,雅琴都要準備些禮物和虎子一起主動上門拜訪,雖然得不到熱情款待,就算是履行公務,雅琴還是堅持要把禮數走到,她有信心,日久見人心,總有一天,她會用行動感化他們。長根一直端著架子,想發威,可又找不到借口。

這麼多年,確實很難找出雅琴的毛病,虎子離婚,他原來以為是雅琴勾引所至,現在看來真不是那麼回事。雅琴忙著搞完廠裏所有廁所的節水裝置,又弄什麼地溝傳送帶,領著衛生隊的那幾個老婦女,還真幹成了。長根從心裏不得不服,這個女人不一般,是能幹,可他又不好意思低頭說軟話。反過來經常嗬斥補奴:“你就不能多長個心眼,看不見小玉娟像個沒娘的孩子,頭發都繡成了草雞窩,你就不能領家來給洗洗啊?”補奴反駁說:“你不是發誓跟虎子斷絕兄弟關係了嘛?人家的閨女用你管?”“你不管誰管?就該你管,我是玉娟的二伯伯,一個頭磕在地上,這輩子是鏟不起來了。方雅琴她正在忙乎正經事,虎子出差不在家,你說,我不管誰管?你真的讓我出麵去關心她們娘倆啊?那等於讓我承認方雅琴是我的弟媳婦了,給她長臉啊,給她賠不是啊?在她麵前下軟蛋了啊?等著吧,老子寧折不彎。”雅琴的大度豁達贏得了長根的諒解,雖然表麵裝著不屑一顧,他不得不從心底佩服,對虎子的怨氣也削減了許多。工人對虎子的評價更高了,說石廠長是個大公無私的好廠長,讓老婆幹廠裏最髒最累的工種,在當今的社會146裏不多見。

雅琴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都關係著虎子的威信,她不能給虎子丟臉。

醫院給改燈做了個全麵檢查,除了血色素稍微有點偏低、大腦供血不足,營養不良,血壓偏高,其他指數都正常。大夫給出的會診結果是:抑鬱症,需要心理疏導。症結在哪兒啊?儀器顯示不出,影像圖示看不出,脈搏號不出。你們家屬決定吧,是住院治療,我們可以派個心理醫生陪著她,慢慢安撫,幫她打開心結;回家調養,人常說,解鈴還須係鈴人,讓她把窩在心裏的煩惱說出來。人是需要溝通、交流、發泄、釋放的,不是有句老話說,一吐為快,咱們就讓她把心裏的抑鬱吐出來,她的病就好了,要不然窩在心裏,遲早會坐下病的。你們別小看這個抑鬱症,現在得這病的人還真不少,心情不好,鬱悶、多疑、壓力大、想不開,多數有自殺傾向,你們家屬可得當回事。

虎子、長根、生亮商量了好半天,決定住院治療,請個最好的心理醫生,由補奴做生活護理。

雅琴自告奮勇:“你們不用管了,我一個人就行。”補奴說:“你?不行,不行,她最恨的就是你。”雅琴不容商量:“我知道她恨我,你們可以不告訴她我是誰,我覺著我做她的心理醫生沒問題,你們放心,我知道我該怎麼做。”補奴結結巴巴說:“我,我怕你們打起來。她說過,她會殺了你。”雅琴誠懇地說:“你們誰見過病人無緣無故殺醫生的,探視時間你們輪流來轉一圈就可以啦,什麼也不要說,剩下的事情交給我。”護士把改燈安頓進一個單間,象征性地給掛了一瓶葡萄糖,吃了一片鎮靜藥,打了兩支B12。

改燈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雅琴弄了一件白大褂披在身上,靜靜地坐在她的身邊,翻看著一本醫學雜誌。

直到第二天早晨,改燈醒了,迷迷瞪瞪地問:“你是誰?”“我是您家屬給您請的護工,一天二十四小時陪著您,吃飯、洗澡、上廁所,我都管。您有什麼需要、有什麼想法,告訴我,我幫你解決,全程服務。”147前夫的小院“哦,他們這是顧了個伺候俺的,一天多少工錢?”“我是掙工資的,多少工錢都是公家出,不用您操心。”改燈癡呆呆看著雅琴。

雅琴給她打來洗臉水:“不信,您問問大夫,問問隔壁住院的病人,這裏的人看病都不花錢,這叫公費醫療,您在這好好養病。”“俺沒病。”“有病沒病得大夫說了算,咱們安心在這調理,這是早飯。”“俺不吃。”“錢已經花了,不吃就得倒掉,您舍得?”“造孽。”“挺幹淨的,咱倆一樣,一人一份,我陪你一起吃,吃吧。您覺著哪不舒服?”“俺也說不來,俺想回去,俺要回去。”改燈三口兩口喝完那碗粥,脫下病號服執意就走。

雅琴跟著出來:“我陪你一起逛逛街,慢些,您需要什麼,喜歡什麼,您隨便拿,隨便買,我這裏拿著您的消耗費用。您想吃什麼?咱們就吃什麼。”“消耗費用?甚是個消耗費用?”“消耗費用就是錢,這是錢,公家給發的錢,您是廠裏的家屬,家屬來看病,公家都給發錢。”“哦,怪不得。村裏人都想嫁城裏人,不用下地幹活就給發錢。”山漢進城,這是她第一次進城,覺著什麼都新鮮、什麼都稀罕。城裏就是好,像她這麼大的女人,竟然穿著軟花花布做的大肥褲衩子,露著半截子大腿在人群裏擠過來躥過去,哎呀呀,她們不羞不臊,說說笑笑,嘻嘻哈哈,倒是活得舒坦、自在;二十來歲的小兩口子摟腰搭背、拉拉扯扯,明晃晃的日頭下,你摸他一下,他親你一下,哎呀呀,沒家教,沒規矩,她們的爹娘看見還不氣死啊;五六十歲的老漢漢老婆婆挎著胳膊挽著手,哎呀呀,怕丟了咋的?老不正經。她目不轉睛看著過往行人,心裏說,唉,這城裏人就是和鄉下人不一樣,怪不得虎子想留在城裏,胳膊上挎著那個好看的女人,籃子裏提著那麼多叫不來名字的各式各樣的東西,當然比跟俺在山地裏刨土坷垃強幾百倍。

她站在馬路邊,看著人來車往擠擠搡搡的過客,心裏忽然開朗了。俺兒俺閨女,等大學畢業了,都來城裏掙錢,像她們一樣,買的吃那些冒著熱氣宣乎乎的白麵饃,省得煙熏火嗆地抱柴拉風箱;穿那些露著腳指頭的窟窿窿鞋,肯定涼快。她呆呆看著過路人腳上的涼鞋,突然說了句:“他們穿得那窟窿窿鞋,俺也會做。”148雅琴寸步不離,站在她身邊:“那您就做幾雙。”“下地的莊稼人不能穿,咯腳板。”“那您就做給您的兒女、親戚穿,您在他們心裏是很重要的,很有價值的。”“俺總覺著俺是個多餘的人,俺就是個多餘的人。”雅琴把她領進電影院,正在放映《劉三姐》,她看得目瞪口呆,裏麵的人會說會笑還會唱。燈亮了,原來就是一塊大白布,她百思不得其解:“哎呀呀,大妹子,這要是放在俺家院裏,她們又要說俺是神呀鬼呀的,又要說這是俺拿捏的,是俺使的魔法。你說,就那麼一塊像被裏子一樣的大白布,就變出那麼多人,那麼多山那麼多水,跟真的一樣。”“那些山啊水啊,本來就是真的,真有這麼個地方,不過離咱們這特別遠。”“你哄俺,那明明是一塊布嘛。”“這叫電影,來,您看,就這麼一個小盒盒,它就會說話,會唱歌,您聽。”雅琴買了一個半導體,附在改燈耳朵旁邊讓她聽。

改燈孩子般笑了:“哎呀呀,好哩,有個女人在說話,真真的。像俺村裏的大喇叭在呼叫人。”她倆邊走邊聊,雅琴發現改燈特別喜歡大紅紙,她說她會絞窗花。

雅琴就給她買了許多各種顏色的手工紙,還有一把小巧玲瓏的尖嘴剪刀。

改燈高興地笑了:“這俺可有營生做了,一共多少錢?俺有錢,哎呀呀,沒裝。”“不用您花錢,你的家屬已經支給了我部分押金,就是錢,咱們可以盡情地花。”“家屬?誰是俺的家屬?”“您不是石廠長的前妻嗎?”“不是,俺不認得他。”“哦,不是?具體誰是您的家屬,我也不清楚,我是廠裏花錢請來的護工,就和給您看病打針的大夫護士一樣,不會參與你們的家庭問題。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錢有可能是工廠出的,工人看病都不花錢,您是工人家屬,當然也不花錢。”“哦,當工人就是好,做城裏人就是好。”雅琴領著改燈吃了頓便飯,逛了購物街,隻用了半天時間,她倆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小護士都覺著奇怪,那個萎靡不振的抑鬱症患者,短短的半天時間,精神狀態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紛紛來請教雅琴。

149前夫的小院雅琴笑著說:“觀察,想辦法進入她的內心世界。”吃了晚飯,雅琴陪她去洗淋浴,剛進澡堂,改燈轉身就走:“哎呀呀,脫得光溜溜的,不遮不掛,奶子都露著,羞死個人,你們城裏人咋這樣,不知道害臊。”雅琴左勸右勸沒有用,改燈就是死活不洗澡、不脫衣服睡覺。

兩人躺在病床上,改燈悄悄問:“你這夜裏不回家,就為了掙錢?來伺候俺,你家裏的男人、娃娃不著急?”“我伺候您,這是我的工作,就像大夫給您開藥、護士給您打針一樣。再說,我正在跟我丈夫鬧離婚,回家不回家無所謂。”雅琴故意想把話題往虎子身上引,想打開她的話匣子。

“離婚?你咋想著離婚,大妹子,俺看你是個通文識字的好人,可別想離婚,不好聽。人常說,走一處不如守一處,你說,出了這家門,你還年輕,總還要再進另一家門吧?給人家作填房當後娘?再拉拽上個拖油瓶,受後爹磕打、前家子的冷眼、婆婆的數落。娃娃受氣不說,你更難,千萬不敢走那一步。咱是女人,不能那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女人就該守本分。不瞞你說,俺就是個離了婚的女人,苦焦得很。娃娃們在跟前還好,如今兩個娃都上了大學,屋裏屋外就俺一個人,遇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平日裏,唉……”“現在離婚、結婚很普遍,不算什麼新鮮事,您就沒想著再找一個?”“好多人勸過俺,就連俺那個哄著俺離了婚的冤家,他也話裏話外想讓俺嫁人。憑良心說,俺身邊不缺好人。嫁給哪個,憑俺的心,都難活不了。可俺左想右想,就是不行,俺忘不了俺那個冤家,雖然他隻給了俺一刹刹,比狗尿尿還短的一刹刹,就注定了俺是他的人,一輩子是他的人,死也做他的鬼。”“他哄你離婚,你不恨他嗎?”“恨過,恨不得撕扒了他。”她給她講了她的新婚之夜,講了她的重逢之夜,講了她的離婚之夜:“打訂婚到今兒,快滿四十年啦,俺跟他攏共就見過五回麵,他給俺隻留下五句話。頭回,沒進洞房,淡淡的一句:‘俺還有做的,讓五槐娘跟你做伴。’二回,給俺抱回個娃,安頓說:‘喂好娃,誌強就是咱們的兒。’第三回,騙俺按了手印,問了句:‘俺要成了陳世美,你告不告俺?’第四回,是他想接娃們來城裏念書,妮子把他攆出來,俺看見他流淚了,哽咽著說了句:‘勸勸娃,等你們想150通了,俺再回來接。’完了就是昨兒,你不在跟前,他頭一回摸了摸俺的腦殼說:‘不燒,好好聽大夫的話,安心在這住著。’俺就是不想讓他為俺操心,遭他那個結拜兄弟的打罵。俺看他也老了,不想讓他為難,就隨了他的心,住在這。要不,俺才不會讓你們管製俺,吃藥、打針,糟踐錢,俺知道俺沒病,就是覺著心裏憋屈。”“有啥憋屈的,說出來,看我能不能幫幫您。”“誰也幫不了俺,唉,俺也不知道俺是妖還是怪,人們咋就那麼看俺。”她給她講了在村裏的處境。

雅琴笑了:“那是您多疑、孤獨、自卑造成的,人家可能在談別的事情,您以為人家在說您,在笑話您。從今往後,您把心放寬了,想說什麼讓他們說去。咱行得正、站得直,寡婦怎麼了?寡婦也是人,也是個不依靠男人活得自由自在的女強人。挺起腰杆來,活出個樣子來,讓他們看看,下地咱是把好手,做鞋咱是把好手,剪窗花咱還是把好手。”“你說得倒也對,可是,是……你想啊,兒子、閨女眼看就要畢業了,長根說,就是你們那個姓林的廠長說,他想辦法要把娃娃們都弄到他跟前,俺也覺著,這也好,娃們有個照應,俺放心。可是,俺就不能跟娃在一起啦,永遠要分開了。”“為什麼?”“你想啊,俺要是跟著娃們來城裏一搭過,跟俺那個冤家離得不遠遠,你說,這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讓人家婆姨娃娃麵子上掛不住,俺不好活,他更難活,俺左思右想不能來。如果俺硬頂著不來,娃們肯定不來,俺兒俺女難不成要陪俺在農村窩屈一輩子?俺是左右為難,臉跟前又沒個商量的人、沒個幫俺出主意的人。”“我聽說,他現在的女人正在跟他鬧離婚呢。”雅琴為自己突然冒出這句話很後悔,真怕改燈識別出她的身份。

沒想到改燈毫不思索:“啊,為甚?是不是因為俺?他雖然不要俺了,還月月給俺郵錢,肯定是叫他老婆知道了,不依他了,跟他鬧饑荒呢。唉,你不知道,他那個老婆,日能得很,他現在有出息,人家出了不少力,人家才是旺夫的命。”雅琴說出的話是收不回來了,幹脆直截了當問下去:“您恨不恨他老婆?”151前夫的小院“恨,以前恨過,恨得……真想殺了她,後來細想想,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家如花似柳的,聽他的親戚朋友說,長得可好看了,就在他身邊幫著他做事。你說,誰守著白麵饃不吃,願意啃這嚼不爛難吞咽的糠窩窩啊。這是命,俺認命。”“如果他老婆和他離了婚,他再去找你,您會回到他身邊嗎?”“不,不會。

那是鬧耍耍、過家家呢?動不動想離婚,我看他是活膩歪了,他敢回來跟俺說,俺當眾扯他兩個嘴巴子,那是人做的事情嗎?把婚姻當喜鵲倒窩啊,想在哪棵樹上叫,就在哪棵樹上喳喳喳?母雞下蛋呢,這個窩留一個,那個窩留一個,給他祖宗丟臉呢!大妹子,你認不認的他?他就是你們廠的石虎子,你幫俺悄悄給他遞個話,他敢離婚,這輩子不要再回嶽家堖,這輩子不要再登石家的門。好好的日子不過,找煩惱啊?四十來歲的人啦,他這是要咋嘛?你給他捎個話,他再瞎折騰,俺就教給俺兒俺妮子,不認他,沒他這個爹!哼,不是俺壓著,俺妮子早就掀了他的門板搗了他的鍋,那可不是個省油的東西,厲害著呢。”“如果是他老婆非要跟他離呢。”“肯定是他給俺郵錢,人家老婆知道了不樂意;如果是俺,俺也要跟他鬧。俺把他郵給俺的錢還給他,除了娃娃們上學用了幾個,俺都在瓦罐罐裏埋著呢,抓借抓借俺全還給他,再也不要他的錢了。娃娃們現在都有了助學金,用不了兩年,俺就供出來了。明天俺就回老家,俺托五槐把錢給他郵回來。”“不是錢的事。”“不管咋說,俺也不能讓他把現在的家散了,讓那個小妮子再過少爹沒娘的日子。你認得他婆姨不?領俺去求求她,興許管用。唉,成個家不易,維護個家更不易。你說,虎子他是個人前頭的人,這離了一個又一個,咋去說教工人?誰還服他?哪個女人還肯再嫁他?歲數不大,你讓他後半輩子咋活嘛。”“您可以收留他,陪他過。”“哼,他想都不用想,既然邁出去,就別想再進來。俺是個甚?是他家的豬食盆子?用著了,往裏倒泔水;用不著了,就在院子裏幹曬著?有句老話說得好,好馬不吃回頭草,好女不進兩家門,俺認定,虎子是好馬,不會做這丟人敗興的事情。這輩子就這樣了,俺倆的緣分盡啦,要不是兩個娃娃牽扯著,俺早就自己了結了。隻要他活得好,俺就歇心,你給152俺把住門,不要讓他來看俺,告訴他,就算他婆姨死了,俺也不會再嫁他。”這一夜,她們談了很多很多,說到虎子,她自豪、她驕傲;說到慶山,她感激、她思念;說到五槐媳婦,她佩服、她同情;說到嶽守財的死,她迷茫、她愧疚;說到嶽英,她惋惜、她心疼;說到村民逼她跪在日頭下祈雨,她委屈、她氣憤;說到父親,她無奈、她沮喪;說到兩個爭氣的孩子,她欣慰、她滿足;說到虎子媳婦,她嫉妒、她諒解;說到長根夫婦,她敬重、她依賴,好像他們是她的娘家人、主心骨;說到莉莉、小樺,她得意、她好像有了活下去的勇氣……今天可算是逮著個願意聽她說話的人,一晚上說了她近三年的話,心裏頓時感覺到輕鬆了許多。

她顛三倒四說了這麼多,隻字未提到五槐和生亮。

雅琴故意問:“您想不想見石廠長?我想辦法讓你們見上一麵,把您心裏的這些委屈倒一倒給他聽。”“不想,見了他俺沒話說,俺就不想見他。”說到傷心處,她哭,雅琴陪她哭;說到高興處,她笑,雅琴陪她笑。

改燈她就不想想,這個女人是誰?不過,給了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和她推心置腹、主動來伺候她的女人,竟然是她的情敵。

雅琴天天陪著她上街,下飯館,看電影。《錦上添花》裏麵,老頭追老太太的場麵,讓改燈笑得彎下了腰,你說那兩個老不死的真沒油水,多大年紀了,拉拉扯扯的,讓人笑話。

“那叫黃昏戀,要不,我給您介紹一個?”“鬼打你胡說哩,俺這輩子就這啦。你也再別說離婚了,走一處不如守一處,和誰過不是過,隻要你把心給他,他就會對你好,人心換人心,沒有捂不熱的石頭。你好幾天在這陪著俺,今兒俺給你放假,回去看看娃娃老漢,暖暖他們的心。”雅琴安頓改燈乖乖在這待著,她說聽您話,回去看看閨女、丈夫。

改燈無所事事,大清早就坐在病床上剪窗花。護士進來例行查房,驚喜地恭維著,好漂亮,您的手真巧。改燈心裏高興得樂開了花,她第一次得到別人的認可、得到別人的表揚,剪得更快了,十二生肖擺了滿桌子,喜歡哪個拿哪個。小護士不客氣,我是屬兔子的,您就送我這隻兔子好了。不一會兒,病房成了賣場,女娃娃嘰嘰喳喳圍在改燈身邊,爭先恐後向她討要。主治醫師153前夫的小院進來,我看您可以出院了,陪侍人呢?護士說,回家取款去了,押金用完了。

改燈急了:“你說甚?俺住這還要花錢?不是說公家給出嗎?”醫生笑了:“您是外星人啊?現在哪有看病不花錢的?我們是市級中心醫院,不是廠礦的保健站,就您這張床,睡一晚上,一塊。哦,您這是高幹病房,三塊,一天三塊。”“哎呀呀,俺的娘哦,三塊,俺不住了,俺走,俺現在就走。”“這可不行,等您家屬把住院費結清了,才能走。護士長,您負責看住她,別讓她跑了。看看,把病房弄成什麼樣子,亂七八糟的,不許再剪了,打掃幹淨。”雅琴勸虎子去看看改燈,虎子說,我又不是大夫,我不想見她。我給她看病,給她生活費,這是我應該盡的責任,感情和責任是兩回事。你讓我和她再拉拉扯扯,讓她心存幻想,或者你離開,我們重新結合,你覺得可能嗎?你以為她不改嫁,真的是愛我愛到不惜犧牲自己的後半生嗎?不是,她是在維護那個封建殘餘、那個根深蒂固的舊傳統,女人是男人的私欲工具,她把她看成是我爹給我買進家的一個用人,從來就不平等;離婚時我就跟她講過,咱們解除娃娃親,你可以重新嫁人。她自覺自願按的手印,我沒有強迫她。我也希望她有人疼有人愛,我更希望她幸福。你勸我去看她,攪亂她的心還是攪亂我的心?沒必要嘛,她的病情,吳大夫每天給我來電話,到時候,我出錢就是了。你不用解釋,我知道您有心結,懷疑我倆還藕斷絲連,試探還是別有用心?反正我不會單獨去見她,你這樣勸我,我認為你這不叫偉大、高尚,是更殘酷地折磨她、害她。要不,咱倆來賭一把,我就說我已經離婚了,叫她跟我回家,走,咱們去試試看,如果她給我個嘴巴子,你讓我怎麼辦?怎麼收場?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有陰影,我不愛她,不等於她不愛我、她不該愛,她有愛的權利。她不接受別人的愛,這也是她的權利,我又沒資格要強加於她去愛別人。

她不嫁人,我又不能逼著她去嫁,我隻有默默地給她創造條件,經常指派生亮去給她送這送那;吩咐五槐關心她、照顧她,我能做的隻有這些。她真心希望我幸福,這是她的主觀願望,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我關心她、幫助她,心甘情願,不怕你嫉妒,我也真心希望她有個完整的家,希望她幸福。唉,一個人154有一個人的活法,我也很無奈。如果你覺著跟我實在是委屈,我放你,給你自由。我不是吃著碗裏的占著鍋裏的感情騙子,咱們三個就這麼各自為政。

我好像做了賊,偷了你老婆的丈夫,搶了你女兒的父親,心裏忐忑不安。

我真怕她知道了我是你的愛人,就像劉科長他妻子一樣,呼天叩地跪在廠門口撒潑、罵大街,闖進辦公室摔電話砸玻璃,拿著菜刀要自殺,你說,如果那樣,我還有活頭嗎?

適可而止,該撤的時候趕快撤,吳大夫說她可以出院了,二哥的意思,是想勸她留下來,反正孩子們明年就回來了,她一個人在村裏也不是回事,你的任務完成了,別再露麵了,保持距離。我慢慢做她的工作,爭取促成生亮接納她,他倆是一個村的,從穿開襠褲的時候就在一起,有感情基礎。

沒想到,改燈突然決定要回嶽家堖,誰勸也無濟於事。

生亮給她買了兩隻鴨子,安慰說,沒事趕著鴨子下河,曬曬太陽看看水,心情就好多了,他們愛說什麼讓他們說去,說多了說膩了,他們就不說了,他們說您是神,您就回答,是,我是神;他們說您是妖怪,您就應承,是,我是妖怪,你們小心點,惹惱了我,我刮旋風,把你們卷上天。

改燈聽了哈哈大笑:“俺真有那本事倒好了,不用你們送了,俺自己鼻子底下長的嘴,能尋回去。”虎子說:“您實在不想留下來,就讓生亮送您回去,不要太苛刻自己,我們哥幾個,怎麼也能養活了您。”改燈第一次麵對麵站在虎子麵前,以大姐姐的口吻說:“聽說你跟你媳婦在鬧離婚?告訴你,石虎子,以後再別給俺郵錢,俺有手有腿不稀罕!你們要安安穩穩過日子,你還是玉峰、誌強的爹。你要是真的跟你媳婦離了婚,俺就帶著玉峰、誌強來,掀了你的門板搗了你的鍋,俺不擔那個攪和你離婚的名!你以為俺不改嫁是日喜你哪,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俺就是嫁給村西頭啞巴二愣子,俺也會跟他踏踏實實過一輩子。”虎子像個沒理的小弟弟:“那我把她叫來,您勸勸她。”改燈嚴肅地教訓著:“勸甚的勸,婆姨漢子一盤炕上過日子,那是勸的事155前夫的小院情嗎?哦,當年她在你心裏是一朵花,嫌俺是老農民,休了俺。現在她也老了,眼花啦?耳背啦?滿臉皺紋啦?成了臭狗屎啦?又想著換媳婦啊?你,你比陳世美還可惡!離不離婚是你的事,離了,你永輩子別想再回嶽家堖,死了,也別想進石家的祖墳。”不管長根、生亮如何挽留,改燈還是執意要出院要回嶽家堖,趕緊的把錢還給虎子,別讓人家婆姨繼續和他鬧饑荒。她看出他的難處,她不想讓他離婚。

雅琴跑過來:“怎麼說走就走,您家屬支給我的錢還沒花完,您就住在林廠長家吧,聽說他把西房都給您騰出來啦。”改燈熱情地拉著雅琴的手:“俺的情況你不是不清楚?俺不想在你們廠露麵,見了他那個媳婦,俺不知道該說甚,說輕了,違心;說重了,更違心。有撿吃撿喝的,沒誰想撿仇的撿恨的。大妹子,你知道,俺留下來,肯定不舒心,大夫說,俺這病就是因為不舒心造成的。”雅琴說:“大夥兒誠心讓您留下來您就留下來,時間長了、習慣了就好了,大姐,您把心放得寬寬的,一切都會好起來。”改燈感激地說:“你啊,你就是俺的開心鑰匙,挺明事理的一個人,再別胡思亂想了,好好跟你男人過日子。人跟人啊,就是那麼一回事,你看他順眼了,哪哪都順眼;你看他不順眼了,哪哪都不順眼。當年你嫁給他的時候,肯定有你待見他的地方,你要經常念念人家的好,現在就不會嫌棄他了。莊稼是別人家地裏的好,老漢可是自家的親,看看,俺反過來勸開你啦,記住大姐這句話,再不說離婚,好好過日子。俺走了。”雅琴看看虎子:“二位廠長,大姐實在不想留下來,請批準我送大姐回去。大姐,咱們把剩餘的錢全花掉,我去看看您生活的地方好不好。”改燈高興了:“那敢情好啊,俺磨磨蹭蹭不急著離開這,就是想等等你,還想見見你,咱姐倆有緣。生亮,不用你跑了,走。路費甚的不夠,俺回去給她補。虎子,俺再吩咐你一句,別再花心了,好好過,離了這個再娶,那個也會老,沒誰永遠年輕,長生不老。玉峰一直跟你別著,不認你是爹;你若再走一步,現在這個小妮子也不認你,到頭來,你是雞飛蛋打一場空,連一個親人也156維不住。虎子,千萬不能有離婚念頭,你好好對人家,暖回人家的心,記住了啊。”改燈像大姐姐一樣安頓著虎子,虎子轉過身,掉淚了。

長根拉著改燈的手:“弟妹,您放心,他敢說離婚,我真劈了他。不過,您,您不能這樣一個人……”改燈坦然地:“看看,看看,俺這不是好好的,不要接濟俺,俺知道自己該咋活。你們操心,幫生亮成個家,二嫂,你在他跟前,你幫著張羅。別告訴莉莉俺有病,讓俺娃分心。大妹子,走。”雅琴親自把改燈送回村,看到這個破破爛爛的院子,她落淚了。

改燈說,這兒當然不能跟你們城裏比,俺在村裏不算苦,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改燈從五槐家借來一鬥穀子,和雅琴一起碾成米,非要雅琴帶回去;雅琴力盡所能,隻能帶走一半兒,一粒米一顆心,她感動得哭了。

隔壁鄰居都來看望改燈,問長問短,五槐也代表公社給她送了慰問品,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看見天好像特別藍,水喝起來也特別甜,喜鵲叫得更好聽了。

改燈笑得特別燦爛,高興地對雅琴說:“你說得對,是俺多心、是俺疑心、是俺胡思亂想,你看看,俺們村裏的人對俺多好,俺咋舍得離開他們。”雅琴在這住了一晚上,臨走,改燈從雞窩後麵挖出瓦罐:“你把這錢捎給你們廠長,當麵給了他媳婦,他們就不會再鬧離婚了。”雅琴說什麼也不拿:“我不想參與你們之間的事情,也不想參與他們之間的事情,咱們倆的情意與任何人沒關係,這個戲匣子您保存好,別讓你爹搶跑了。”改燈把從城裏帶回來的禮物送給五槐娘,說了好多感激的話,是你們救了俺,大夫說,抑鬱症會死人的,是你把俺從閻王爺那兒拉回來的,幹娘,鐵蛋的衣裳、鞋還歸俺。一有空,她就過來幫著洗洗涮涮、縫縫補補,他們的情誼,又回到了幾年前。

她把生亮給她買的麥乳精拿給拾糞老漢,衝了滿滿一碗,老漢邊喝邊流157前夫的小院淚,俺說去城裏的醫院看看你,五槐說甚也不叫俺去,怕迷路丟了。城裏就是好,看看,你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好人終歸有好報,好像年輕了十幾歲。

改燈幫他拆洗了被褥,又給做了一件新棉襖。

歪歪媳婦給她端來一窩小雞崽,毛茸茸的,真可愛。她把雅琴給她買的那條花圍巾送給她,兩個人像親姐妹一樣,摟抱在一起,原來生活是這麼的美好。

她天天數著指頭盤算著,春分過了盼穀雨、過了夏至盼放假,她知道孩子們現在都是在要緊三關,不想讓他們分心。住了半個月醫院,她也沒讓莉莉、小樺來看過她,雖然實驗中學離中心醫院隻有兩站地的路程,她還是忍住了,不讓生亮告訴孩子,怕他們影響功課。

她的心放開了,每天趕著兩隻鴨子上地下河,身上揣著那個半導體收音機,裏麵有個女人在教唱歌,一個星期一首,她學會了不少,幹活累了,她就敞開嗓子吼兩句,年輕閨女小媳婦又都聚攏在她身邊,跟著學唱歌,空閑時納鞋底、剪窗花,這個小院又慢慢紅火起來了。

五槐自從挨了改燈一巴掌後,就像霜打了的茄子,更蔫了,生產隊的事情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不那麼積極了。他為自己的齷齪舉動後悔得真想跳河,再也不敢進虎子家的院子了,更不敢正眼看改燈了。去年,他發現改燈一個人進山,實在是怕改燈被狼吃了,不得不去半道堵她,阻止她。他真的怕改燈疑心他賊心不死,把他的擔心看成驢肝肺、用心不良。改燈住醫院回來後,他隻是象征性地去看了她一回,還是在母親的陪同下,他心裏放不下她,可他從來不敢麵對她。

改燈的精神狀態起了變化,見了人話也多了。五槐的心又活泛了,試了好幾次,他還是沒有膽量去跟改燈當麵說。

前院住著個寡婦,後院住著個光棍,兩家合一家,誰也不會說什麼,既合理又合法,再自然不過啦。肥婆婆跑過來跑過去,給他們撮合了好幾次,改燈就是不鬆口。五槐不表態光搖頭:“沒這心思,就這麼瞎活吧。”拾糞老漢感慨地發表看法,這兩個不機明的人,腦子裏長草了,這好的158日子不會過,身強力壯正當年,歲數都不大,合在一起多好。倒退二十年,俺肯定找個伴兒,享享人間福,到家啦,活倒運。

現在改燈見了五槐話多了:“怎麼死焉特拉的沒精神,是不是病了?讓你娘給你衝碗芫荽生薑水,發發汗;少抽些煙,臭烘烘的,能當飯?”雖然改燈的話裏都是埋怨,還是聽出了她對他的關心,五槐好像煥發了青春,幹勁倍增,嶽家堖第一次被評為文明村。

誌強、玉峰畢業了,梅梅也同他們一起回到嶽家堖。

改燈高興得合不攏嘴,拿出渾身解數,天天給他們改善。左右鄰居都送些土特產過來表示祝賀,歪歪媳婦端著一碗瓜子、十幾個核桃:“俺沒甚稀罕的,給誌強、玉峰解解饞。出息了,看看,小子標致、閨女喜人,你啊,就是個有福人,這回,你肯定跟他們一起進城享福去了,俺心裏還真有些舍不得。”改燈好似開玩笑:“俺不走,俺就在村裏給你們裝神弄鬼嚇唬你。”歪歪媳婦有點不好意思:“看看,你這是記俺仇啊,那會會,俺就是覺著你和別人不一樣,俺就是想跟你沾點光,說了你不少不該說的話,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俺在這給你賠不是啦。”改燈:“你這一說,俺更不走了,城裏有甚好?”誌強、玉峰互相看了一眼,本來他們是接母親一起進城的,長根把房子都給他們安頓好了,他們回來連行李都沒解開,就是準備玩上幾天,接母親一起走。

玉峰一聽急了:“什麼?您不進城?”歪歪媳婦把瓜子倒在桌子上:“你娘是逗俺哩,天天嘴裏念叨著誌強、玉峰,想著你們,盼著你們,除了子,誰不想進城吃白麵饃啊?俺還有做的,回去了。玉峰娘,你走的時候,把院門鑰匙給俺留著,俺幫你照應著。不然,人走屋空,頂棚就成老鼠窩了,用不了幾年,房子也會塌。”改燈笑嗬嗬說:“俺說不走就不走,快忙你的去哇。”歪歪媳婦:“盡說話,這個院風水好,你走了俺就住進來,幫你照料著,你可不敢許了別人。”159前夫的小院改燈:“拿回你的瓜子核桃,仁仁小,點點不少,俺可沒有應承你。”玉峰賭氣地說:“走不走由不得你,我捆也得把您捆進城。”歪歪媳婦:“就是,把鑰匙留給俺就是,不耽誤你們拾掇。”改燈不答應:“俺說不走就不走,歇心回家做飯去吧。”梅梅也急了:“三嬸,我爸爸就是怕您有顧慮,讓我順便來接您,您想,咱們一大家子集中在一起該有多好啊,互相有個照應,等誌強哥、玉峰姐一結婚,我們工作,您給看孩子,其樂融融,多好啊。”誌強:“就是,您一個人留在村裏我們不放心。”改燈一撇嘴:“噢,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今天這才想起不放心啊,俺能吃能睡能走能動,有甚不放心啊?俺哪也不去,死也死在這老窩裏。”玉峰:“原先條件不允許,我們不可能帶著您去上大學啊。娘,是您給我下的硬指標,說好了的,哥去哪我去哪,現在我們都分配在二伯伯、二大大、生亮舅舅身邊啦,您又變卦了,不去了。您這不是胡擱攪嗎?本來我是要留校,或者去別的單位的。現在因為您把我騙來了,您輕而易舉說不去就不去啦?柳誌強,您不是保證說,娘肯定會跟咱們一起生活嗎?她反悔我也反悔。”梅梅笑著說:“開玩笑,派遣證都拿到手,鐵板釘釘,沒有反悔的餘地啦。”玉峰生氣了,說出的話硬邦邦的:“娘不去,我也不去,我不要工作了,我在家陪您,咱倆就死守在這個老院子裏。”改燈認真了:“你個灰妮子,你是要逼死俺啊,娘在這活得舒坦、順心、快樂,你非要俺杵在那花裏胡哨的城裏,有甚?有山啊還是有河啊?除了人還是人,你也讓娘穿上露大腿的軟花花布肥褲叉子、烙成雞窩頭,那可真成了妖怪啦。你們上班走了,俺一個人窩在那個轉不過屁股的小家裏,聽不見狗叫,看不見雞下蛋,那還不把俺憋屈死?妮子,你這不叫孝順,城裏人有城裏人的活法,俺有俺的活法。俺隻盼著你們健健康康的,年底就把婚事辦了,明年給俺生個肉小小,那比俺上了天堂還高興。”玉峰把桌子上的核桃、瓜子收攏起來:“你想得美,實習期兩年,不許結婚。”改燈不相信:“你說甚?不許結婚,這是哪家的王法?”160院門突然被推開,小鬆連蹦帶跳叫喊著:“三嬸,三嬸,我們來看您。”去年小樺考上了北京航空學院,莉莉因為父親的曆史問題隻好留在本市一所普通高校上文科;聽說誌強、玉峰、梅梅分配回廠,非常高興。大學生的暑假不像讀高中時那麼吝嗇,兩人悄悄商量好,要到嶽家堖看望玉峰娘。

小鬆、玉娟在子弟中學念高二,明年就該考大學了。小鬆發現哥哥行動詭秘,悄悄說:“我也去,我還要帶個朋友去。”林樺說:“我就是怕影響你上補習班,才不敢張揚,你如果考不上大學,媽媽就會把責任推給我,我可擔不起。明年,明年高考結束,你愛住多久住多久。”“唉,哪有什麼明年!您沒看見,前排那間窯洞房都粉刷好了,三嬸就要來這安家落戶了,咱們再也沒機會去嶽家堖了。走走走,痛痛快快玩幾天再說。”四個年輕人的到來,給這個小院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歡樂。梅梅看見玉娟,正要打招呼,小鬆立刻搶著說:“三嬸,她是我的同班同學,好朋友,早就想來看看您。”改燈高興得忘記了一切:“噢,你個小人精,就是活泛,比你姐姐活泛得多,倒有了好朋友?不好好念書,考不上大學,俺可要打你的屁股蛋子。過來,妮子,你是不是他的對象啊?小鬆可是個機靈鬼,跟了他受不了製,用不用俺給你們也定個娃娃親啊?”玉峰哭笑不得:“娘,您是不是得魔怔了,什麼年代了,您還想著娃娃親。

一過十八歲,人家就可以自由結婚,誰稀罕您的娃娃親,你叫什麼名字?”林樺搶著回答:“她叫娟娟,我們家鄰居。”改燈拉著莉莉的手:“娘的心肝寶貝,你想死娘了,坐娘這來。小妮子,過來,城裏的娃娃就是水靈,細皮嫩肉的,好妮子,俺稀罕。小鬆,回去跟你娘說,先定下嘛。你看,你哥跟莉莉,讓誰看著都歇心。”小鬆拍拍肚皮:“定娃娃親啊,那當然好了,這些遙遠的事情,以後再說。

當前要緊的是趕快填飽這,前心貼著脊梁骨;我們倆是偷著跑來的,連早飯也沒顧上吃,先給點吃的墊巴墊巴。娟娟,不要客氣,我三嬸比我媽好一百161前夫的小院倍、比你媽好一千倍,一會兒我帶你去抓小魚,咱們堆篝火,吃燒烤。”玉娟知道這個老婦人就是爸爸的前妻,小鬆說嶽家堖特別好玩,好幾次她想跟小鬆來,都被爸爸發現了,阻止了。昨天在生亮家,看林樺、莉莉在準備東西,就央求林樺:“哥,帶我去吧,我想看看這個女人長什麼樣,爸爸不承認是他拋棄她,媽媽也不承認是第三者,兩個人經常嘀嘀咕咕爭論不休,隱藏著戰爭隱患。我去看看,想出個調解辦法,把不團結因素降到最低。”林樺搖搖頭:“你去了,我們這次休假,恐怕就要在戰火中……”小鬆擺出力挽狂瀾的架勢:“得得得,沒那麼嚴重,就說娟娟是我的女朋友。別暴露她的真實身份不就得了,三嬸特善良,絕不會隱藏戰爭隱患,一家人嘛。”玉娟說:“本來就是嘛,我早就覺著我已經融入你們這個大家庭了,不是我媽媽格格不入,是二伯伯他不接納她。”莉莉笑了:“一塊去吧,在我幹媽那兒,你絕對能嚐到足夠的母愛。”玉娟眼不眨看著這個善良的女人,一直躲在小鬆身後,這時不好意思地走到改燈麵前,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改燈拉著玉娟的手說:“現時雖然說是不定娃娃親了,小樺、小鬆都是俺的親侄兒,在俺的心裏,就是俺的兒;梅梅、莉莉就是俺的妮子,沒誰是幹的濕的,都一樣。初回見麵,俺也該給你個見麵禮。”改燈翻箱倒櫃找了半天,什麼也沒找著。

玉峰阻止著母親:“您啊,老封建!小妹妹,別信她那一套,什麼娃娃親!

舊風俗,不提倡。愛,就要愛得轟轟烈烈,衝破她的舊思想,什麼手鐲啊、戒指啊、耳環啊、鴛鴦戲水啊,那些破玩意就能束縛住我們新時代年輕人的愛情啊?娘,您這裏得改改啦。”“改甚的改,俺也沒讓你們去土地廟磕頭、燒香。甚的信物都是假的,隻有心,人心才是真的。”晚上,他們在院裏生了一堆火,學著城裏人的樣子吃烤肉,誌強逮了好些螞蚱;小鬆、玉娟撈了不少魚蝦;林樺、莉莉支了個笸籮,本想著扣麻雀,收獲甚微,六七隻,一扒了毛,比螞蚱大不了多少。

162改燈看著孩子們把活生生的螞蚱、小魚小蝦、麻雀用鐵絲串起來,架在火上,吱吱地冒油,嘴裏不停地念叨著:“造孽啊,造孽啊,是條命,是條命啊。”玉峰從雞窩裏抓出一隻雞,隨手就剁下了腦袋,等娘發現了,她已經煺扒得差不多了,三把兩下切成塊,也用鐵絲串起來。

改燈心疼地直嚷嚷:“孽種,孽種,活生生的,你們吃得下?!”孩子們那個快樂那個美,感染著改燈:“人啊,就要活年輕。”誌強平時不善言語,這時坐在娘的身邊:“娘,您還年輕,您不老。人要改變環境,改變命運,您不能這樣生活了。這回,您聽我的,跟我們走,咱們在城裏一起生活,我要盡一個兒子的責任,報答您的養育之恩。”改燈很有主意:“俺說不去就不去!咋?俺在這,你就不能盡兒子的孝心啦?你就不能報恩啦?你知道甚叫孝心?你高興,俺才能高興;你快樂,俺才能快樂;你健康,俺才能少牽掛;你好,俺才能好,這就叫你的孝心。兒啊,你現在畢業了,要工作了,俺不要你的榮華富貴,不要你的飛黃騰達,不要你出人頭地,俺隻要你平平安安,結婚生子,越多越好,斷奶一個,就給俺送回一個,俺就給你們培養一個,送他們念中學上大學,就像今天這樣,你們都圍在俺的身邊,吃烤螞蚱,吃小魚小蝦。你說,現在世界上有誰比俺好活,有誰比俺幸福。兒啊,這些都是你給娘帶來的,該報恩的是俺。”“娘,您怎麼能這樣說?您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反而……”改燈情深意切:“兒啊,這是娘的心裏話,你就是娘的恩人,你就是娘的貴人。如果沒有你,也絕不會有玉峰;如果沒有你們倆,娘早死了十八回啦。

俺活著,就為了你倆。這是命,人的命,天注定。兒啊,你就是娘的命,好好待玉峰,今後和你爹在一搭動彈了,勸勸玉峰,勤跑著點,父女間咋能有那麼大的仇?唉,玉峰心裏那塊冰疙瘩不知道甚時候才能化開。你爹他不容易,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老啦,日子也不如意。聽說,他那個媳婦,經常跟他鬧饑荒,鬧騰著要離婚,你說,娘跟你們去了城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杵在他們中間,甚滋味?大家都鬧心。你看,這多好,逢年過節的,你們回來看看娘,娘知足。”163前夫的小院最終誌強玉峰還是拗不過娘,隻好來廠報到。

南炮一下分來四個大學生,張正來了精神,給我,全給我,正好有個科研項目,我身單力薄,不敢接。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廠長,快給部裏打電話,接下來。我一輩子就想搞出個像樣的東西,給後人留下些念想,一直沒機會,我的理想、我的願望,一直沒放棄,有空就琢磨、有空就鼓搗,還沒弄出個眉目,到目前為止,還是國家空白。成立攻關組,我掛帥。

這樣誌強、玉峰、梅梅,還有那個叫劉輝陽的汕頭小夥子都分到技術科,成了張正的助手。

行政科臨時決定:誌強和劉輝陽住男單宿舍,由於女宿舍緊張,梅梅、玉峰暫時各回各家。

玉峰火了:“我哪有家,這裏哪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嶽家堖。如果這個廠嫌我多餘,我去雲南、四川,兵工廠遍布全國,多的是。”長根笑著說:“上了四年大學,還沒長大?你爹給你騰出單間,買了新床,配了兩頭沉。”玉峰強詞奪理:“我沒有爹,我隻有一個母親在鄉下,這裏哪會有我的家?”長根一拍桌子:“我給你當爹,住我那兒,跟梅梅住一起,行了吧。”玉峰得理不讓人:“我不需要爹,更不會寄人籬下,你們不是口口聲聲說,早給我娘準備好住處了嗎?我一個人住。”生亮說:“是給你娘準備好了房子不假,可你一個女孩子,單住一間小平房,總覺得有些不安全,要不,住我那兒,莉莉……”長根:“那好,讓梅梅跟你就伴。”玉峰固執地說:“不用,我就喜歡一個人住,過兩天我接我娘來。”玉峰很順利拿到那間小平房的鑰匙。

莉莉看著生亮笨手笨腳做著晚飯,悄悄趴在爸爸的耳朵旁邊說:“爸爸,誌強哥、玉峰姐都來廠裏上班了,我跟他們商量好了,接幹媽來家,咱們一164起過。”“咋個一起過?你沒看見?玉峰跟她爹還別著,仇人似的,連句熱乎話也沒有。就算是你幹娘願意,將來咋來往?”“我們的意思是說,接幹媽來跟您過,我住校不在家,你們倆結婚,互相有個照應。”“胡說八道,我隻是你二伯伯收留的一個有曆史問題的臨時工,你知道他們哥倆費了多大勁才把我安頓下的。反右的時候,今天叫寫住集中營的過程,明天回答交換俘虜時的情況,一有個風吹草動,爸爸就是出頭鳥,考驗了十多年才給我轉正,工資還趕不上剛剛出徒的二級工。唉,爸爸這輩子,沒有奢望了,我身邊有你就足夠了。”“爸爸,咱們應該有個家。”“咱們這不是家啊?”“我要爸爸我也想要媽媽,幹娘就是我的媽媽,我要您把她接來,咱們在一起生活。”生亮說:“你幹娘是個好人,我倆是一個村的,我比你了解她。我娶她,咋和你虎子叔相處?再說,我們倆屬相不合,她爹說她命硬,克死了爺爺克死了娘,就是寡婦命,說甚也不讓她再嫁人。那年我回嶽家堖給玉峰送藥,正趕上老爺子也在,話裏話外的敲打我,說玉峰娘這輩子不能改嫁,死也不能改嫁,更不會嫁給我;如果發現我再一個人去嶽家堖看玉峰娘,他就來廠子跟我鬧,跟虎子鬧,他那個爹啊,不普通。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心裏是咋想的,這輩子我就從來沒想過結婚,害人害己。我們老一輩之間的事情,你們年輕人不要摻和。”莉莉還在勸:“爸爸,您不能這樣孤苦伶仃一個人……”生亮不耐煩了:“什麼叫孤苦伶仃?我身邊不是還有你嘛。乖乖吃你的飯,念你的書,等畢業了工作了,馬上就跟小樺結婚,生了孩子,我不就有樂趣了嘛。林家人旺,你二伯伯他總不好意思跟我搶第三代吧。到那個時候,啊,我領著小外孫,像俱樂部門口那幾個退休老工人一樣,享受天倫之樂。爸爸這輩子沒所求,你就給爸爸生個小丫頭,像你一樣,爸爸就滿足了。”“您咋就不明白我的心呢。”“吃飯,吃飯。”剛剛過了兩個多月,誌強發現,那個叫劉輝陽的小夥子,手上貼滿了白165前夫的小院膠布,走路一瘸一拐的,同學四年,沒見他有這毛病啊。誌強每天晚上幫他打來熱水,給他找來甘油、凡士林,無濟於事,腳上的裂口越來越大,血把襪子都浸透了。手更不像個手,整天泡在溫水裏,別說畫圖,拿筷子都成了問題。

保健站的大夫說是皸裂,到底是怎麼引起的,說不出個所以然。誌強覺著心有愧疚,是他鼓糗著人家從海邊來到這黃土高原。在學校他倆就住一個宿舍,相處得親如兄弟,畢業的時候,誌強把他和玉峰的關係才告訴小劉。他想讓小劉做他的妹夫,也就是說,他有意成全小劉和梅梅的親事。小劉很喜歡這個穩重、好學的北方女孩,當然樂意。大學不讓談戀愛,他和梅梅沒說過幾句話,同意處處看,所以就跟著來了。誌強不想把這個不成熟的想法告訴長根夫婦,他悄悄說給了虎子聽,想讓廠裏出麵給聯係個好點的醫院,幫幫這個外地同學。

雅琴領著小劉跑遍了市裏的各個大醫院,不見好。

春節放假,小劉回汕頭探親,半個月後,沒吃藥沒打針,手腳慢慢都好了。小劉來信說,他大概是不適應北方的氣候,可能是水土不服,沒辦法,在家鄉找了個接收單位,隨信給寄了張商調函,麻煩誌強幫著辦一下調動手續。

誌強隻好照辦,梅梅的戀愛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張正重新給他們三個助手分了工,兩人一間辦公室,梅梅的前腔、誌強的後翼,玉峰出手快,張正就讓她留在自己身邊畫總裝圖。

技術科門前熙熙攘攘的,一下來了好多人,戴著紅袖箍,叉著腰,指名道姓要張正跟他們走。誌強出來阻攔,被一個青工推了個趔趄,你們這幾個臭老九,都是“封、資、修”的孝子賢孫,什麼時候了,大家都在搞“文化大革命”,你們躲在這裏搞什麼陰謀詭計。

玉峰衝出來:“你們是什麼人?要幹什麼?”“我們是革命造反派。”玉峰不解:“什麼造反派?造誰的反?”當頭的陳東東威風凜凜地站在她麵前:“報紙上都在批判鄧拓、吳晗、廖沫沙,你們這幾個臭老九卻躲在這陰暗角落裏,不關心政治,不關心國家的166前途。張正是廖沫沙的校友,是反動學術權威,必須打到。”張正威嚴地反駁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不學無術,你懂得什麼叫學術?

什麼叫權威?”陳東東推了一把張正:“少廢話,乖乖跟我們走。”不由分說,幾個造反派上來扭住張正的胳膊,強行要帶走。

誌強衝上去阻攔,腦袋上挨了一磚頭。玉峰、梅梅緊追其後。

一個戴“敢死隊”紅袖箍的女人領著幾個人過來:“嗨,你們紅衛兵倒捷足先登啊,陳東東,你小學都沒念完,連毛筆字都不會寫,自稱司令?工人師傅,你們跟著文盲搞什麼‘文化革命’?可笑。紅衛兵戰友們,我們是從革命老區來的工人,個個苗紅根正,歡迎你們參加我們敢死隊。”陳東東得意地拍著胸前說:“老子就是從老區來的,是沒文化,可資格老啊,十一歲參加革命,當過兒童團長,給八路軍送過雞毛信。”有個老工人譏笑著說:“王嫂,您告訴他,咱們在兵工廠造地雷、手榴彈的時候,他還沒斷奶呢。走,別跟他廢話,咱們去抓‘走資派’,趕快去抓石晉。”陳東東:“你敢,石晉是我們紅衛兵的,你們就這兩個鳥人,敢抓他?”王嫂一揮手:“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老娘就有這膽量。”玉峰急了:“紅衛兵同誌,我是石晉的女兒,我要反戈一擊,我要參加你們的紅衛兵,走,我幫你們去抓石晉。”張正給了玉峰一巴掌:“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他是你爸爸。”玉峰急了:“我沒有爸爸,跟我走,抓石晉。”當王嫂領著敢死隊的人來到廠長辦公室的時候,虎子已經被控製在紅衛兵手裏了,王嫂指著陳東東罵道:“小雜種,你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陳東東得意地說:“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反戈一擊有功。我不會寫毛筆字,退位,二把手。現在,紅衛兵的司令是大學生,瞧瞧這毛筆字寫的,響當當硬邦邦。她就是石晉的女兒,石玉峰,我們紅衛兵的司令,你們有誰比她更革命?”玉峰迅速寫了一張大字報,揭發虎子是陳世美,就貼在廠門口。

167前夫的小院玉峰得到了紅衛兵戰士的擁護,被推舉為“造反派”司令,紅衛兵組織迅速壯大,成了這個廠的主力軍。

張正被關了,虎子被關了,雅琴被關了,連技術科長、生產處長也被關起來了。長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在家裏暴跳如雷,不住地罵:這個王八蛋,真是六親不認。

補奴從街上跑回來:“瘋了,這個世道全瘋了,玉峰那個丫頭片子,更不可一世,威風凜凜戴著紅袖箍。剛才我看見她帶著那些狗腿子把生亮也抓走啦,你快躲躲,說不定把你也關起來。”“豁上了,老子豁上了,老子不打掉她的牙,她不知道馬王爺長的幾隻眼。”長根拿起一根棍子,向外走去。

玉峰聽說長根拿著棍子來了,她知道肯定是來跟她找麻煩,迅速躲進女廁所。

長根轉了半天,沒找見玉峰,悄悄把陳東東叫過來:“小陳,咱們倆是甚關係?忘年交。你們不會把我也關起來吧?你是石晉把你從山裏帶出來的,不是他,你現在還在山裏放羊呢。”陳東東很仗義:“是他把我帶出來的,不假,我應該感謝他;可是他為了那個女人,把我下放到車間當工人,這您是知道的。我恨他,我就是想趁這機會打打他的銳氣。石玉峰倒是他的親女兒,不也站出來反他了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不是個沒良心的人,是您把那個女人攆去掃廁所,又把我調回廠部,您的恩情我沒齒難忘。林廠長,您放心,有我在,誰都奈何不了您,您放心。”“石晉關在哪?您領我去看看,讓我好好去羞辱羞辱他。”陳東東把長根領到一棟破舊的小二樓,指著最裏麵的一間:“您看看他的德行就算了,一堆臭狗屎,用不著羞辱,他耀武揚威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不要跟任何人說,他在我們手裏,別的組織都在搶他們這些活靶子,誰手裏的靶子多,誰的勢力就大,您要參加咱們這一夥,我就放您進去。”長根痛快答應:“我這兩天傷口發炎,好了我就參加你的紅衛兵。”陳東東已經把長根當成“反石派”。

168長根從門縫看著一屋子被關押的人,個個垂頭喪氣,倒是比站在批鬥會場掛著鐵牌子、頂著紙帽子、撅著屁股彎著腰,舒服些。

張正和虎子兩人交頭接耳在悄悄說話,情緒好像比前兩天好了許多。

長根扔掉棍子,氣呼呼走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虎子的師傅齊土狗悄悄追上來:“林廠長,您得站出來說話啊,咱們得保虎子啊。他是有功之臣,沒有他,哪有這個廠的今天!他那個叛逆閨女,是公報私仇,為她媽媽喊冤叫屈,這叫什麼革命行動。我們從河北來的這一大幫子老工人,不服,就推舉王嫂掛帥保護石廠長,誰想她有勇無謀失去了機會,讓紅衛兵搶了先。大家早就憋足了勁,商量好了,要去劫牢,試了幾次,都沒成功。”長根說:“千萬不敢輕舉妄動,看看形勢發展再說。”王嫂隻是個炊事員,仗著是烈士遺孀,隻會蠻幹,拿不出讓老百姓信服的革命舉動。再說,她剛剛進廠上班的兒子正在談對象,不喜歡媽媽拋頭露麵,所以王嫂就借口感冒休病假裝啞巴。敢死隊雖然人數不少,沒有挑頭的,基本上處於癱瘓狀態,人人像跑了氣的皮球,蹦不起來,個個成了縮頭烏龜。

零零散散的那些小組織都投靠了紅衛兵,說石玉峰大義滅親,是真革命。打倒石晉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勢力迅速擴大。

很明顯,河北幫不甘心,本來他們這派人多,公開要保石晉,王嫂病了,急需要一個過硬的領頭人,必須找個能鎮住石玉峰的人來掌舵才行,他們選中了林長根,老兵工,威信高,根紅苗正,正直,是虎子的結拜兄弟,他不出麵誰出麵;再者,他是陳東東的忘年交,他的話陳東東不敢不聽;三是,他是石玉峰的長輩,給她兩巴掌,她得受著,要想征服紅衛兵,非他莫屬,“保石派”把希望都寄托在長根身上,長根對這樣的革命行動不感興趣。

土狗師傅又代表河北幫來找長根,磨磨蹭蹭跟在他的屁股後麵:“林廠長,您得表態啊……”兵工廠亂起來是非常可怕的,長根越想越覺得事關重大,假裝氣過了頭,摔倒在地。

土狗師傅把他送回家,長根沒辦法表態,他不想參加這場運動,隻好繼續裝病。晚飯後,和誌強、梅梅說起了當前的形勢。兩大組織勢均力敵,都在169前夫的小院搶虎子,他支持哪一派,後果都不好,可是讓兩大派這樣對峙下去,敵視下去,結果更糟。

雙方的高音喇叭在不停地叫陣,互不相讓,出言不遜。武鬥事件在某大學已經有了傷亡,再發展下去,針鋒相對,就會產生流血事件。

誌強挺身去找玉峰,勸她不要再當這個司令了,丟人現眼不說,傷的是親人的心,傷的是他的心。玉峰不屑一顧,說你也參加我們的組織吧,不是“造反派”就是“保皇派”,中間道路是沒有的,您看看這些人給他收集的材料:走資派、蘇修特務、變色龍、小業主俘虜……你保護不了他,二伯伯也保護不了他。

誌強生氣了,放下一句話:“你好自為之。”長根看誌強、梅梅都說服不了玉峰,隨即吩咐補奴:“你去跑一趟,把玉峰娘接來,她娘的話她還是聽的;不能讓她再這樣瘋下去了,要不然,這個娃娃就毀了,咱們的話她根本聽不進去。平時,生亮對她那麼好,小王八蛋也沒放過他,鐵石心腸、沒人性的東西。”補奴恨得她咬牙切齒,立即動身去找改燈。

城裏的大革命搞得如火如荼,農村也沒閑著,五槐家大門口歪歪扭扭貼了幾張大字報。五槐笑著說,這倒不賴,花花綠綠的好看,反正俺又認不得幾個字,愛寫甚寫甚,擦屁股省得用土坷垃,方便多啦。隊裏的事情不用他管了,更好,俺不稀罕甚球的社長啊、隊長啊,現在又是球的連長啊、營長啊,叫甚老天爺也得要你動彈,出力氣。人好哄,地不好哄,喊口號如果能喊出高粱穀子來,那你們就使勁喊吧。狗日的鐵蛋,買賣不做地不種,成天拿著撲克牌捉王八、拱豬,也沒拱出個豬尾巴來。

五槐娘頭天還好好的,在改燈這邊吃的和子飯,第二天早起就成了硬邦邦的一具僵屍,連裝老衣也沒穿上,改燈心裏一個勁兒地自責,疑疑惑惑的,人們會不會以為又是俺妨的啊?

五槐倒是坦然:“人啊,就憑著一口氣,跨八十的人啦,算是高壽,人活一世就盼著個好死,俺娘沒受罪。”剛剛過了“五七”,改燈還沒從悲痛中緩過170來,侄兒喜喜就把爺爺推到院門口,什麼也沒說,撂下轉身走了。

改燈慌忙叫五槐把爹抱進屋裏,看著爹躺在炕上哼哼呀呀的直叫喚:“饃,俺要吃饃。”一口氣連吃了四個,還要吃。

改燈請來衛生院大夫,爹把藥摔在大夫臉上:“俺餓,俺要饃。”從早到晚就是喊就是叫就是罵。改燈束手無策:“喊甚喊,走,上醫院。”“俺不去醫院,你給俺錢,給俺饃,俺餓。”他現在就記著兩個字———餓,錢。

改燈也奇怪,這叫得的甚病啊?一頓四五個饃,過不了一個時辰,就喊餓又要吃,吃吃吃,一天不停嘴。五槐給虎子掛了電話,虎子答應一半天派人來,接老爺子去省城看病。

五槐端著一海碗粥進來:“叔,綠豆粥,俺剛熬的,趁熱喝了。”馮四貴瞪著兩隻金魚眼:“俺不喝粥,俺要吃稠的,俺要吃白麵饃。”五槐耐心哄著:“叔,你看你,越吃越瘦,大夫說,得吃藥。”改燈從鍋裏拿出饅頭:“俺這兩天也嘀咕,你不是說,虎子答應接他姥爺去城裏看病,這一個多月了,咋還沒動靜,是怕花錢?還是……”馮四貴病了,兒子說是要去礦上打臨時工,幾個月不著窩,根本不管他。

他躺在炕上,連口水也喝不上,這時才又想起改燈。自從改燈前年大病了一場,被虎子接到城裏,他知道改燈那兒已經沒有一點點油水了,郵政所的人證明自從孩子們上大學以後,虎子就不給改燈捎錢了,直接郵學校了。家裏的東西基本都被他撈摸得所剩無幾,看著改燈那癡癡呆呆的樣子,他怕這個寡婦閨女要連累自己。好長時間再沒去過嶽家堖,他把這個閨女忘記了。

年紀大了,小災小病的誰也斷不了,可自己偏偏跟別人不一樣,死能吃,越吃越餓、越吃越瘦,每天低燒,渾身軟塌塌的,提不起精神,腰疼、背痛,還尿血,村裏人說他要死了。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在故意戲弄他、懲罰他,舍不得吃、節儉了一輩子的馮四貴,竟然得了個吃不飽的病,時時刻刻就是覺著餓,就是想吃,不停嘴地吃,吃得兒媳婦瞪眼摔打發脾氣,吃得兒子躲到了礦上不回家,這樣吃下去,這個家就讓他吃塌了。孫子喜喜一氣之下,把所有的糧食都賣了,別說吃熱的,生的也沒有。兒媳婦回了娘家,喜喜揣著錢不知道去了哪兒,老鼠餓得吱吱亂竄,不得已都搬家了。他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窯171前夫的小院裏,喊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俺不想死啊、俺不做餓死鬼啊,淒慘的叫聲擾得四鄰不安。門拴媳婦隻好從牌桌上揪回喜喜,借了頭毛驢,把他送來了嶽家堖。沒想到,改燈比先前活得更滋潤了,滿院子跑著數不清的雞,兩隻鴨子搖搖擺擺招人喜歡,身上還裝上了戲匣子。馮四貴後悔得要命,不該聽那些閑言碎語,他就是信了那個神婆子的話,說改燈克不動別人就該克自己了,沒幾天活頭了。他親眼看見嶽家堖的人都離改燈遠遠的,所以他也不敢再來騷擾閨女啦,如若趕巧碰上改燈死了,他不掏錢誰掏錢?改燈真的死了,虎子不回來打發,五槐也得派村民拉出去埋了,臭了、爛了,受害的是周圍的人。現如今,自己成了這個樣子,沒想到,養老送終卻得靠閨女。

改燈看著病歪歪的爹,能說什麼,立即請五槐幫她把父親送到縣醫院。

大夫說,可能是甲狀腺功能亢進,需要手術。馮四貴一聽急了,不不不,俺不讓動刀子,俺死也要個囫圇身子,說完自己就跑出醫院,再也不說看病的事情,隻要給俺吃飽就行啦。

他對閨女的死活根本不關心,這一輩子他隻認識錢,沒事就叨叨就打聽,誌強、玉峰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他們掙的錢,不能放任自流。他不止一次地攆著改燈去找誌強要錢,改燈特煩他說這樣的話,不願意招惹他,吩咐倆孩子不要接濟家裏,安心工作,等實習期一滿就結婚。

五槐打電話把這裏的情況告訴虎子,虎子答應接老爺子去城裏看病,虎子不是說話不算話的人,突然沒了音訊,會不會是遇到了什麼不測?改燈心裏疑惑。

五槐說,咱們這天高皇帝遠的山旮旯,還鬧騰得雞犬不寧,城裏還不知道會弄成個甚?戲匣子裏不是說,毛主席也出來寫大字報了。

改燈又遞給爹一個饃:“生亮也好長時間沒來了,以往每半年一回,準準的,不會出了甚的麻煩事吧?俺疑心是虎子和他媳婦鬧饑荒呢。你說,現在玉峰、誌強杵在他們跟前,要吃要喝要住,咱那妮子,眼裏不揉沙子,沒理搶三分,俺就惦記爺倆起磕碰。打昨兒起,俺這眼皮子直跳,心裏恍恍惚惚的,你能不能幫俺照看兩天俺爹,頂多兩天,明早起俺趕頭班車,說不定晚間就能回來。”172自從馮四貴被塞過來,五槐就時不時過這邊陪老漢說說話、曬曬太陽:“你走你的,餓不著你爹,有俺吃的,就有他吃的,俺那還有半袋子黃豆,你背去,給他們三家分分。”馮四貴一聽急了:“給誰帶啊?你背不動,帶甚的帶,人家城裏人誰稀罕吃粗糧,你拿過來,咱碾成豆錢錢,煮撈飯裏好吃哩,俺餓了,俺現在就要吃。”改燈一聽不高興了:“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別看馮四貴有病,腦子一點兒不糊塗:“你去打聽清楚,玉峰掙多少錢,誌強掙多少錢?虎子那你也算清楚,你沒改嫁,他就得管,就得給錢,就得養活你。”院門突然被推開,補奴張嘴就嚷嚷:“玉峰娘,您可養了個能耐閨女,當造反司令了,每天帶著紅袖箍,搖著紙旗旗,神氣十足,把她爹關進黑屋子裏……”改燈一聽,急得差點背過氣去,反了她不成,雞沒喂,鴨子也不管了,衣服顧不得換,抬腳就走。

補奴直接把改燈領到紅衛兵造反司令部門口,向裏麵指了指。

玉峰正在給紅衛兵們開會,看見母親怒氣衝衝進來,心裏一下全明白了,她立刻擺擺手,招呼大家散去,扶著母親坐在沙發上:“娘,您怎麼來了?”改燈火冒三丈:“你爹呢?”玉峰淡淡說:“在學習班。”改燈質問:“你為甚關他?”玉峰低聲說:“我不關,別人也會關,他是‘走資派’,逃不脫。我恨他,但我不能讓打砸搶分子蹂躪他,我要把他控製在我的手裏,我不允許那些暴徒打他、罵他、折磨他。”改燈忍著火:“他關在哪?俺去看看他。”玉峰急了:“您看什麼看?用您看?他跟您有啥關係?您現在出麵,救不了他,對他更不利。”“聽說,是你揭發他是陳世美?”“我不揭發,他就不是陳世美了?這個罪名最輕,走資派、蘇修特務、賣國173前夫的小院賊……想給他安什麼罪名,他都得擔著。現在的他,沒說話的權利、沒爭辯的地方,隻是個誰想鬥就拉出來鬥,誰想批就拉出來批的活靶子,誰想打就打,誰想吐就吐。您給他兩耳光,他還得點頭哈腰賠笑臉,牆倒眾人推的道理您懂嗎?我不把他關起來,您看看這張畫,千萬隻腳踏上來,永世不得翻身,踩在腳底下的這個人就是他。”改燈怒火衝天:“他做下甚惡事啦啊?輪著你這樣整他?”玉峰不想解釋:“現在亂哄哄的,有理說不清。娘,您回吧,這城裏不是您待的地方,鬧心,俺姥爺好點兒嗎?”“俺就是來看看,你爹說接你姥爺來城裏看病,咋沒音訊啦?”“醫院的大夫都出來鬧革命了,沒人給看病,來也是白來。回去吧,工人不上工了,學生不念書了,鐵路上一停工,您就回不去了。”“停甚的工,人多得擠死個人,俺是站來的。”“噢,大串聯開始了,更要亂。娘,您把俺哥、梅梅都帶回去,他們不參加運動,對他們不好,我能力有限,保護不了他們。”“俺是著急你爹,妮子,說甚,你身上流著他的血,你的命是他給的,你不該把他關起來,俺擔心他。”“知道,知道,俺保證不讓他死。”“俺去看生亮不行嗎,按輩分,你該叫他舅舅,他犯甚事啦?你把他也關起來?”“您知道什麼?跟您說不清,我是趕在別人前麵把他搶到手的,最起碼,我能保證他不挨打,沒有生命危險。娘,回去,趕快回去,別在這兒添亂。”“告訴俺,他們關在哪兒?今天俺非去看看不可,除非你把俺也關起來。”陳東東給她端來一杯水:“老太太,求您不要難為我們司令。”玉峰威嚴地說:“我說不行就不行,他們是專政對象,任何人不能見。”改燈抓起水杯,衝玉峰臉上潑去:“狗屁,甚的狗屁司令,俺是石玉峰你娘,今天,你們讓俺去俺去,不讓俺去,俺就死給你們看,沒見過有你這樣的妮子,早知道你現在六親不認,當年俺就該捏死你。”“娘,您要幹什麼?”“俺要看你爹,今天,俺要活見人、死見屍,不說話可以,瞄一眼就成。”陳東東客氣地扶改燈坐下:“瞄一眼就讓她瞄一眼,司令,不能這樣嘛,她一個農村老太太,能翻了什麼船?大媽,我們司令有難處。”174玉峰賠著笑臉:“娘,您這是給我出難題。”“俺管你難不難,俺就是要看看你爹。”“我沒有爹。”“俺要見石虎子。”“不行,他是‘走資派’,任何人不能見。”“他是你爹。”“我說過他不是我爹,他是陳世美。”“你個孽種,你說不是就不是啦?那得俺說了算。”“我認不認石虎子是不是我爹,那是我說了算。

娘,我已經跟他劃清界限,我要替您報仇。陳師傅,我娘比我更恨石晉,您給她再倒一杯水來,消消氣。”陳東東撿起茶缸出去了。

玉峰悄悄說:“您是要咋嘛,非得要他死在別人手裏不成啊?”在火車站,改燈眼睜睜看著一個帶紅箍的人,兩巴掌就把一個老漢打得七竅流血,這世道是怎麼了?人和人之間,從哪兒來這大的仇?

改燈可憐巴巴地問:“你不會真的打死他吧?”玉峰故意大聲說:“他死了,誰給你寄錢?我讓他生不如死。”陳東東雙手遞過茶缸:“老太太,您不要為難我們司令,這幾個專政對象,重點保護,誰都不讓見,我們都知道是石虎子他拋棄了您,您見他幹什麼,倒是走漏了風聲,讓別的組織搶走了,我們的損失可就大啦。”改燈知道玉峰為難,轉身去求陳東東:“俺一看你就是個好後生,你讓俺去泄泄恨,這個挨雷劈的白眼狼,他……他哄俺、騙俺,你讓俺去咬他兩口,咬死他俺也不解恨。”玉峰明白了母親的用意,她是長根誌強派來摸情況的:“陳師傅,您帶我娘去看看,我娘這輩子太苦了,今天總算有了出氣的機會,盡量滿足她的要求,您招呼著點,不要太過分,娘,不許胡來,打死人是要償命的。”陳東東把改燈領到小二樓前,跟站崗的說了說,指了指。

好家夥,左拐右轉的經過三道崗,才來到一間不起眼的小屋前,裏麵靜悄悄的。門縫裏,改燈看見虎子的側麵正和一個老漢在下棋,生亮蹲在一邊喝水,其餘的人有的看報、有的睡覺,不像補奴說得那麼嚇人。站崗的問改燈用不用把石晉叫出來給她打,改燈搖搖頭:“算了,俺心慌慌的,怕犯病。小後生,他終歸是你們司令的爹,下手不要狠。”175前夫的小院站崗的說:“要文鬥不要武鬥,以理服人。我們司令是大學生,她說她不喜歡武鬥,這裏的人沒有一個挨過打。”改燈放心了,轉身向樓下走去,一個剔著陰陽頭的女人正在擦樓梯。

陳東東嗬斥道:“你沒長眼啊,剛才幹什麼去了?”陰陽頭恭恭敬敬回答:“挖下水道。”改燈驚呼:“哎呀呀,這是誰把人家的頭發弄成這樣子?難看死啦,咋見人嘛?”陳東東得意地說:“對所有的階級敵人,就是要讓她這樣,一會兒拉出去批鬥的時候,還要給她脖子上掛破鞋、頭上插草棍子,咋埋汰咋算,我們這還是好的,不用刑罰。落在別的組織手裏,一個個皮開肉綻的,不死也得脫層皮,他們把老虎凳、辣椒水都用上了。方雅琴,下午,野戰隊要借你去陪鬥,帶上你脖子上掛的破鞋、美女蛇的牌子。”雅琴回答:“是。”改燈聽著這聲音耳熟,扶起陰陽頭:“啊,你?你不是廠裏給俺請的護工嗎?”雅琴不敢吭氣,低著頭。

陳東東:“您不認識她?她就是石晉的老婆,搶了你丈夫的那個女人。”“啊?你是說,她是虎子的婆姨?”改燈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幾步,她原來是虎子的婆姨,哎呀呀,跟了虎子,福沒享上,倒跟著受這淩辱。在她心裏,虎子的老婆應該是年輕漂亮、打扮時新、能說會道,比自己活套幾百倍的女人。眼前這個女人跟自己沒多大區別,長相平平,也是這麼樸實。自己病了,她白天黑夜陪著,半個多月的相處,她覺著雅琴是世界上少有的好人,怎麼會是她啊?

陳東東看她半天不說話,愣在那裏:“大媽,沒錯,就是她。她就是禍害了您一輩子幸福的那個女人,我知道您恨她。走,咱們去她住的地下室,關住門,您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想怎麼揍就怎麼揍,讓她吃屎她就得吃屎,讓她喝尿她就得喝尿。隻要您能解氣就成,我在門外守著,什麼也沒看見。”地下室潮乎乎的,一股黴臭味撲鼻而來,沒有窗戶沒有床,隻有一塊薄薄的草甸子,小課桌上一個窩窩頭、一遝稿紙、一支筆。

176改燈捂著鼻子靠在濕漉漉的牆上,看著被陳東東一把推倒在地的雅琴,心想,俺有病的時候,她盡心盡力服侍俺,今天她遇難了,俺不救她誰救她?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冤家路窄,今天你落在俺手裏了,俺要跟她算總賬,俺要帶她走。”陳東東不假思索:“那不行。”改燈很堅決:“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你不要告訴石玉峰,俺要報仇。後生娃,玉峰剛才不是說了嗎?讓你盡量滿足俺的要求嘛,你不是說要借給別的甚隊嘛,你就借給俺,讓俺好好出出氣。”陳東東很幹脆:“不行,人家野戰隊已經準備好了,一會兒用繩子拉著遊街,廠裏廠外的轉,他們會幫您出氣的。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這就叫鬥爭。”改燈也很固執:“俺要帶她走,俺要天天折磨她,時時折磨她。她折磨了俺二十多年,打一頓能解俺的心頭恨嗎?後生,俺一看你就是個機靈的娃,你也看到了,玉峰她不敢不聽俺的話,你現在就讓俺帶走這個仇家,就說她已經被甚的隊借走了,話還不是由你編。等俺把氣出夠了,俺說甚也不讓玉峰再幹這個司令了,不再當這個威風萬丈的官啦,司令是像你這樣有能耐的男人們幹的,她不行,俺就逼著玉峰把這個司令讓給你。”“大媽,相互借牛鬼蛇神批鬥,是各派組織之間經常有的事情,我倒是能做主,就是怕,怕您把她打死了,我和司令都是要承擔責任的。”“俺保證,讓她生不如死,她讓俺憋屈了二十多年,俺讓她受、受二十多年的折磨。”陳東東想討好玉峰,想了想,問:“您準備把她帶哪兒?”“你把俺跟她都送她家去,俺要看看那個本來該屬於俺的家是個甚樣樣。到時候,俺保證還你個喘氣的。走,跟俺走,別人的丈夫就那麼好搶?俺要你嚐嚐俺的厲害。”她也像陳東東一樣嗬斥著雅琴。

雅琴站起來,理了理頭發:“你們已經把我弄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一個死頂住了,走啊。”她把桌上的稿紙撕了個粉碎。

陳東東把她們護送回虎子家,改燈說:“你忙去吧,俺就在這個家折磨她,俺吃讓她看,俺尿炕上叫她洗,俺咋高興咋算,你走吧。”177前夫的小院陳東東左叮嚀右囑咐,千萬不敢弄出人命來。

改燈看著這個被翻騰的亂七八糟的家說:“快,把剪子找來,俺給你把頭發絞了,換上衣裳,戴上帽子,跟俺走。”雅琴膽怯地問:“去哪兒?”“這不安全,說不定那個姓陳的一會兒返回來,咱們就走不成啦,跟俺回老家。”“這麼晚了,沒火車了。”“俺幫你隨便找個歇身的地方,湊合一夜。你在這悄悄等著,誰叫也別開門,俺去找誌強來。”誌強聽說娘來了,左等右等不見娘回來,就去找玉峰。玉峰說,娘去看爹去了,您跟娘和梅梅一起回鄉下,年輕輕的不參加運動,說不過去。

誌強吼了一聲:“你爹不認娘不管,革你的命去吧,大學白念啦,我沒你這個妹妹,腦子裏長草了。”“哥,您聽我說……”“你要還認我是你哥,脫下這身皮,跟我回去。”“您怎麼就看不清形勢……”改燈氣喘籲籲進來:“這是咋了,吵甚的吵,誌強,走,送俺回老家。死妮子,你就逞能吧,俺咋就養了你這麼個六親不認沒人性的東西,你爹要有個好歹,俺饒不了你。”誌強走到玉峰身邊,輕聲說:“跟娘一塊兒回去,這是個台階,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玉峰推開誌強:“你的腦子裏才長草了。”改燈不由分說拉著誌強走了,出了大門,她急急火火附在誌強耳朵旁邊說,你快給她尋個住處,明天一早,俺帶她回老家,不要跟任何人說,就連你二叔、梅梅都不能說,漏了風聲,玉峰會倒黴的,你爹夫妻倆也會倒黴的。

誌強把女扮男裝的雅琴藏在他的男單宿舍,過了一夜。第二天,誌強早早起來,把雅琴送到火車站,安頓好,然後大大方方要送母親回老家。

改燈當著長根、補奴和許多紅衛兵的麵,把玉峰好一頓臭罵。

玉峰流淚了,要給母親派車,被誌強拒絕了。

改燈帶著雅琴回來了,一路無語,這時候才想起犯愁。看著爹不友好的眼神,該怎麼跟鄉親們解釋啊。

178五槐奇怪地問:“這是誰?”“你眼有毛病啊,認不得是送俺回來的那個護工啊?她病了,俺帶她回來養養。”五槐終於認出了雅琴:“啊?這是咋啦?跟上回那個……判若兩人,不敢認,不敢認,甚病啊?”改燈說:“她頭上長了黃水瘡,離她遠點,小心惹上。城裏大夫都在打牛鬼蛇神,顧不上給人看病。學校放假了,工廠關門了。唉,世道要變了,你家還有存穀嗎?給俺碾兩鬥,算俺借你的。”馮四貴以為改燈這回去省城會給他帶好吃好喝的,不想帶回個快要死的女人,他罵改燈不孝順,犯,有撿吃撿喝的,哪有你撿張嘴回來,還半死不活的;如果死在這,還得賠副棺材板,得出了奇。

雅琴的婦科病犯了有些日子了,下部經常見紅,稀稀拉拉止不住。幾年前說是有肌瘤,現在是不是惡化了,她不敢說,依著被子聽馮四貴罵人。臉色還是灰裏透黃,嘴唇黑青,一看就是個病秧子。

改燈去了衛生院好幾回,衛生院根本沒人,兩個在這輪換的縣醫院的大夫,都跑回單位鬧革命去了。這天,她看見衛生院屋頂上有淡淡的青煙,知道院裏有人,想去討點藥,就不住地敲門。敲了好半天,一個滿臉胡須拿著掃帚的老漢說:“回去吧,敲也沒用,大夫不在。”改燈一眼認出,驚叫著:“你不是二百二大夫嗎?不認得俺啦?五槐媳婦養娃娃,你接……是你把鐵蛋揪出來的,忘了?好些年不見,你咋在這啊?”二百二大夫也認出了改燈,一下把她拉進屋裏,簡單地把自己的情況說了一遍,五槐媳婦難產死亡,按現在說,應該算醫療事故。當年,家屬沒追究,所以不需要承擔責任,可他一直生活在內疚中,良心得不到安寧。他毅然決然辭去公職,自費上了醫學院,專攻婦產科。畢業後,分配在省城某大醫院擔任主治醫師,幾年後頗有了點名氣,找他看病的女人排長隊掛不上他的號,解決了不少的疑難病症,很快就成了婦科專家。同行是冤家,有人不服氣,趁運動想整垮他,內查外調,找不到他的汙點,毫無結果,最後隻好給他按了個流氓罪,理由是一個大老爺們,每天摸女性的隱私處,就是想占便宜,動機不良。他成分好,祖宗八代貧農,社交圈子小、群眾關係也好,技術高。“造反派”179前夫的小院折騰了半年也沒找出他的罪證,批鬥他形不成高潮沒意義,就把他遣送回鄉,勞動改造。他千叮嚀萬囑咐,我的那次醫療事故,就您一個人知道,您要說出五槐媳婦的死因,我就結束了在此逍遙自在躲避運動的待遇,乖乖跟著“造反派”回去挨批鬥。

改燈說,死的已經死了,你再遊街,她也活不了了。俺不會說,五槐也不會找你麻煩,你也不用跟他提起,他從來沒想過怪你,生娃娃死人是常事,俺們從來就沒想過怨你。

二百二解釋說,要是放在這會兒,她肯定死不了,比她危險大的產婦,我都能救,當年就是我的技術不行,讓個無辜的性命……我一想起來就難過,您可不敢跟她的丈夫說,跟她的兒子說,我心裏好像欠著他們的債,一筆無法償還的債。現在,他們批也好,鬥也好,我認,我就是還要當婦產科醫生,多多救人、贖罪。

改燈給他講了雅琴的病情和處境,二百二表示樂意幫忙看看。根本沒去大醫院做什麼檢查、搞什麼切片啊照相啊,隻是看了看她的排泄物,就斷定雅琴的子宮糜爛已經很嚴重了,再不手術,肌瘤有可能惡化,等到擴散,一切都來不及了。並表示,我願意擔這個風險,給您做摘除子宮的手術,說清楚了,我這是看在玉峰娘的麵子上,你們倆的關係讓我非常感動,前年您為她默默當護工;今天她為了您求我給您做手術,我真羨慕那個叫石虎子的人,這麼兩個高尚的女人,怎麼同時讓他一個人攤上了。

死馬當作活馬醫,雅琴早做好了思想準備,就當您練練手,我給您立下字據,出現什麼意外,我承擔。她真的寫了遺書,立下了字據,都按了手印。

五槐聽說了二百二要給雅琴做手術,主動當了證明人,他並不知道雅琴是什麼人,隻知道她給改燈做過護工,她倆關係不一般。

二百二胸有成竹地安慰雅琴,那倒沒必要,雖然這裏的手術室不標準,還是有緊急處置的條件,他做了充分的準備,幫助雅琴治病,幫助玉峰娘救人。用馮四貴的話說,開刀豁肚,那是去向閻王爺領路條,死,俺也要個囫圇身子。

大概是老天爺特別恩賜改燈,滿足她做好人的心願,雅琴的手術成功180了。改燈一下照顧著兩個病人,一邊是爹,義不容辭;一邊是……危難之中的姐妹。

雅琴頭發長出來了,臉也紅潤了許多,雅琴幾次要走,改燈就是不答應,等天下太平了,虎子自然會來接你的。沒人知道你會藏在這裏,誰也想不到你會躲在這裏。

如果不是改燈鼎力相助,如果不是碰到二百二大夫,雅琴知道她肯定活不到今天,不被折磨死,也早就被宮頸癌奪去了生命,說改燈是她的救命恩人,一點不為過。

二百二大夫也給馮四貴開了藥,老爺子冷笑了幾聲:哼,摸了女人的那地方,帶陰氣呢,俺吃他的藥,死得更快。改燈隻好找鄉村醫生給爹看病,一給他買藥他就罵,罵改燈不孝順,把錢往別人口袋裏塞,罵醫生是哄他的錢,騙吃喝,瘋狂地搶了大夫的出症費,還把人家攆出去,弄得改燈很沒麵子。那天,聽說縣醫院有了值班大夫,改燈強行要把他送去做治療,老爺子哭天喊地,好像要綁他去屠宰場:你們都來看看,俺這個不孝的閨女,非要俺喝那些苦水水,她不想伺候俺,想讓大夫把俺活活割死了。村裏好多人來勸他,他就是死抱著門柱子不放。

拾糞老漢說:由他吧,這大年紀了,活多少是個夠,這麼孝順的閨女,不知道好歹,錢重要還是命重要,你要那麼多錢做甚啊?死了能帶走啊?沒盡。

改燈還是把熬好的中草藥給爹端過來,他連看也不看全部倒掉,打破藥鍋摔了碗,改燈拿他真是沒辦法。家裏沒什麼營養品,就是新小米熬得糊糊粥,雅琴一天三頓吃得白白胖胖,他卻越吃越瘦,最後隻剩下粗粗的脖子,金魚似的兩隻眼,除了罵改燈就是攆雅琴,躺在炕上不再喊餓了。

這天,馮四貴突然像個好人似的,說想回馮家塬看看,而且態度強硬,現在就走,說走就走,根本不像個病人。不得已,五槐套了毛驢車。雅琴說,你爹就是我爹,也跟著去了。

馮四貴住在改燈家以後,哥哥把自己的窯用白灰粉刷了一遍,院子裏也整齊了很多,一家三口正在做蓧麵河撈,招待肥婆婆和一對母女。突然看到改燈扶著爹進來,嫂子的臉一下拉得老長,張口就罵:“喪門星,真是喪門星,181前夫的小院這個家遲早要敗在你的手裏。”她也沒說清楚爹是喪門星還是改燈是喪門星,隻是把滿滿的一盆髒水惱火地潑向門口。

四個來人傻愣愣站在那裏,不知道該幹什麼。

改燈不自然地笑了笑:“這就是俺娘家人,俺好幾年沒進過家門啦。哥,嫂子。爹非要回來,俺……”哥哥過來,責備道:“他快死了,糊塗了,你也糊塗了,咋不提前打聲招呼?看看,正趕上,人家本來就不可心,好不容易才同意來吃這頓飯,就讓你們給衝了。”改燈好像做錯了什麼事,委屈地說:“爹要回來,俺攔不住。”哥哥瞪起眼:“你不送他,他自己能回來?”馮四貴顫抖著說:“這,這是俺,俺,俺不能死在閨女的炕上,這,這個家,全是俺馮,馮四貴打鬧的……活是俺的家,死是俺的停屍院,你妹子倒是給俺做好了裝老衣,訂下了棺材板,那沒用,閨女準備得不算數不頂用,俺死也要死在俺的家,俺要進祖墳。”嫂子氣憤地說:“哎呀呀,馮老摳,你這話說的,無非俺還得給你準備裝老衣、棺材板啊?你死得起死,死不起就別死,孫子二十大幾了,你早該給他準備彩禮錢啦。正好,拿錢來,俺當年就是衝著那十塊銀圓才嫁到你馮家的。”肥婆婆看不慣了,撇了撇嘴說:“哎,喜喜他娘,你可不能翻老賬啊,你當年是因為……我是你的媒人,是你急急火火要嫁到馮家的,人家馮四貴可沒答應你十塊銀圓。按咱們這兒的鄉俗,裝老衣、棺材板都應該是兒子出,生兒為了甚?就是為了兒孫披麻戴孝打發嘛,我看老爺子是沒日頭了,你趕快準備吧。”嫂子沒好氣:“愛死哪兒死哪兒去,俺不管。”肥婆婆打抱不平:“我說喜喜娘,人家閨女跟娘一起來相親,一是來看家業,二是來看婆婆的德行,你這樣對你公公,將來你兒媳婦就照你的樣子來。

我說你是精啊還是?還不快把你家老公公扶回家。”改燈、雅琴一邊兒一個把馮四貴扶上炕。

182馮四貴向五槐招招手,斷斷續續說:“你,你幫俺,幫俺撬,撬開那塊炕沿。”改燈不知道爹要幹什麼,兒子、媳婦、孫子都擠過來,稀奇地看著老爺子的表情。

五槐三不兩下撬開窗戶下麵的長條磚,露出兩個對扣著的大燈盞,五槐雙手遞給馮四貴。

馮四貴顫顫抖抖掰開燈盞:“這,這就是那十塊銀圓,吃不能吃、喝不能喝、花不能花,這東西,害了改燈一輩子。今天,爹把這東西還給你,還給虎子,你也不要再惶自己了,算是咱退婚。你嫁人吧,嫁給五槐吧,五槐是個好人,不要再苦巴自己啦。身外之物,沒用,沒用,俺現在明白了,也晚了。”嫂子一把奪過銀圓:“你沒用,俺有用,有本事別拿出來你帶走啊!”馮四貴半張著嘴:“那,那是,那是……”咽氣了。

改燈“爹爹爹”的哭個不停。

肥婆婆推開哥哥,上前安慰改燈:“別哭了,死了好死了好,省得活受罪了。喜喜他爹、昌亮媳婦,前有車後有轍,你要想斷子絕孫,你就不要打發,讓他爛在炕上、臭在炕上。”相親來的母女倆看到這情況,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

嫂子上前拉住女孩:“你看看,俺有錢,俺有錢了,俺把、把這些錢都給你。”女孩母親說:“誰稀罕那東西。”強拉著女娃走了。

肥婆婆撇撇嘴,坐在房簷下:“馮四貴啊馮四貴,你死的不是時候啊,時辰不對,對後人不好。”聽說馮四貴死了,村民陸陸續續湧進來。

五槐吩咐哥哥說:“唉,想不到老爺子回來送了條命,玉峰她舅舅,不要講究甚的舊禮道了,你去鎮上,把玉峰娘訂好的裝老衣、棺材板都拉回來,排排場場讓老人入土為安吧。”嫂子把哥哥推到身後:“甚叫排場?天生的窮骨頭,樣數還不少,你把他拉回來,你順便把他拉出去埋了算了,好人做到底。”聽到這話,五槐著實有點火了:“俺倒是有車能幫你拉出去,也能把老人埋了,不合情理啊,你們是他的兒孫啊!俺幫你做了,是打你們的臉,你們在183前夫的小院村裏還能抬起頭啊?再說,俺隻是你妹子家的一個鄰居,咋說也輪不到俺張羅啊。”嫂子不以為然:“你不是說,裝老衣、棺材板都訂好了嗎?拉回來不就完了?他姑,你在那幹號有甚用,假迷三道的,正經要出錢了,在那充孝子給誰看呢。”改燈正要搭話,五槐推開改燈:“鋪兒蓋女,披麻戴孝,她出的錢早已經超出範圍了,剩下的全是你們兒孫該做的。來來來,把你們馮家的老少爺們都叫過來,評評理,你們後半輩子還活不活人?”雅琴說話了:“五槐,少跟他們廢話,隻當老人沒兒。給,您去鎮上把葬禮上所有需要的東西都置辦齊了,按照你們這裏的風俗,一樣不能少。該訂飯訂飯、該請客請客,用不用給老人開個追悼會……老人辛苦了一輩子,給老人個風風光光的葬禮,他們不願意盡兒子的義務,您來當兒子,我就是女兒,姐,您招呼人,做孝衫。”馮四貴死了,男男女女擠滿了院子,他們根本沒料到有個外鄉人來幫著改燈打發老人。越發覺著改燈身上有講究,在關鍵時刻,怎麼貴人都出現在她身邊,出錢出力,別人怎麼一回也碰不上呢。

嫂子一看五槐手裏的那一遝人民幣,眼一下子瞪得像兩個電燈泡,急急推著哥哥說:“你快跟著去啊,那麼多錢,哪能用得了。”馮四貴死也沒有想到,他是村上第一個躺在閨女給訂的棺材進的祖墳,財迷了一輩子,辛勞了一輩子,排排場場、風風光光走了,兩手空空走了。

改燈在馮家塬老百姓心中更邪乎了,在關鍵時刻,總有人出錢相助,這是神在幫?還是祖宗在幫?

嫂子催促哥哥向五槐要剩下的錢,五槐譏諷地說:“你甚錢都敢要,誰的錢也想要,老天爺看著你呢,不孝的東西。”嫂子發威了:“你算甚東西?上這當家做主來了?滾得遠遠的,俺認得你是老幾?馮改燈,你這個喪門星,永遠不許來馮家塬,永遠不許進馮家門。”肥婆婆站起來:“玉峰娘,你告訴他們,像這樣的娘家,沒有也罷。”改燈沒有了娘家。

184不知道什麼原因,鬥爭形勢很快發生了變化。打倒衛、王、王的大字報掛在廠區的各個角落,盡管好些人都不知道衛、王、王是何許人也,都盲目地跟著瞎叫喊。大方向變了,石晉就成了小毛賊,暫時被革命群眾遺忘了。

紅衛兵歸了省裏的紅衛兵,勢力強大;敢死隊投靠了紅兵團,也不示弱;野戰隊等幾個零散小團夥,自動解散。

玉峰要求紅衛兵戰士,一手抓生產一手抓革命,各回各車間,各幹各的活。

工人們對這樣的革命,熱情已經大大不如剛開始,你們愛打倒誰打倒誰,你們愛炮轟誰炮轟誰,好像“文化大革命”與自己沒多大關係。好多人早已經產生了厭煩情緒,互相之間也不講究是哪派的,戴上工作帽手套就是師傅徒弟工友,車床、機器更沒有觀點、立場,給油就滑溜送電就起動,紛紛回到車間幹起了本職工作,無論哪派掌權,工人幹活天經地義,無論誰執政,工廠還是要生產。

兩派頭頭雖然還是劍拔弩張,互不相讓,誰也不肯低下高貴的頭,也隻是在高音喇叭上千篇一律互相叫罵,石晉的名字在叫罵聲中漸漸淡出了。

玉峰對這場運動也產生了消極情緒,可是處在這樣的境地,想退出是不可能的,關押在專案組的那幾個“有問題的對象”就是幾個燙手的山芋,放不能放,鬥不想鬥,怎麼辦?她現在才深深體會到身不由己是什麼滋味,無法自拔。社會上到處在武鬥,斷不斷有流血事件發生,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穩住舵,如何收場。

王嫂本來就是個家庭婦女,丈夫犧牲後,石晉給以她特殊照顧,幫她解決了戶口安排了工作,心存感激,從河北遷來的這些老工友就成了她的娘家人,她性格開朗、心直口快,所以大夥兒就恭維她成了河北幫的代言人。她並沒有什麼野心,是陳東東的忘恩負義激怒了河北幫,這些老工人鼓動王嫂挑杠子成立敢死隊,專門跟陳東東對著幹。幹來幹去,有什麼意思?石晉沒有再遊街、再挨批鬥,這就可以了,搶過來敢死隊也給不了他再高的待遇。自己不管孩子不顧家,成天瘋瘋癲癲的像個潑婦一樣罵大街,石玉峰根本不理不185前夫的小院睬,她漸漸對這場運動失去了信心,泄氣了。陳東東是石晉從平山帶出來的,嫡係;人家親閨女管製著親老子,不批不鬥,咱們搶出來要幹什麼?你們看不出,林長根都當縮頭烏龜充好人,我一個婦道人家,算哪根蔥。每天站在人家樓下叫陣,頂用嗎?這個造反派頭頭我不幹了,我退出,回食堂做飯去了,你們另選高明。

王嫂洗手不幹,林長根裝病,敢死隊的這些老工人不甘心,總得有個壓得住陣的當家人啊,撥拉來撥拉去,選中了柳誌強,他父親是老兵工,養父就是石晉,理所當然的保石派,隻有他才敢跟石玉峰叫陣。

這時候軍宣隊進駐各大機關企業。軍宣隊長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副營,江西人,叫於波,文質彬彬,不愛說話,他的主要任務,就是督促兩派聯合、搞好團結,協助廠裏恢複生產。觀察了幾天後,他認為這個廠的鬥爭情況並不複雜,矛盾的焦點當然是廠長石晉,一方要保一方要打倒。

於波首先做玉峰的工作,亮明觀點,主張放人,第一個當然是石晉。玉峰不答應,要放,所有被關押在各個組織手裏的所謂的“牛鬼蛇神”“地富反壞右”都放,恢複到兩年前,恢複生產、恢複科研,隻放石晉一個人,絕對不行。

於波不好意思點破,淡淡地說,不要把個人恩怨作為……泄私憤不好,公報私仇更不可取,大局為重,把廠長放了吧,你們整理的材料我看過,他夠不上階級敵人,像他這種情況,大專院校的講師、教授都送“五七”幹校,你們可以把他下放到車間,監督勞動改造,您是紅衛兵司令,這個決定權是有的。

玉峰態度很堅決,現在軍宣隊要求她高姿態、做表率,隻放石晉一個人?

什麼意思?是考驗我的革命性?還是……她要對父親的安全負責。

她對這場革命,開始並沒有什麼熱情,什麼防修啊反修啊、國家變不變色啊,根本不關心,她關心的是張正手裏的這個項目,剛剛有了點眉目,就樹倒猢猻散,就因為導師知識淵博,能挑起科研重任,就該挨打?她看著鼻青臉腫的師傅,和誌強一起衝上去和造反派拚命,沒想到,她被一個小夥子推了個跟頭,誌強頭上開了個大口子,流血不止。張正不停地向她使眼色,意思是不要反抗,識時務者為俊傑。她幫誌強包紮傷口,眼睜睜看著張正被又踢又打又推的紅衛兵押走了,她不甘心,追上去。

186路過廠長辦公室,她看見不少人在圍攻父親,有人正給父親剔陰陽頭,父親竟沒有反抗,任人擺布。看來,硬來是不行的,她急中生智,立馬給父親寫了一張大字報,瞬間由狗崽子變成反戈一擊的英雄,成了主宰這個廠命運的領頭人。

大聯合勢在必行,玉峰理所當然地成了革命委員會主任,已經洗手不幹、回食堂掌大勺的王嫂一聽火了,石玉峰,你他媽的倒是有功了,靠整自己的親老子往上爬,算什麼東西,老娘就是不買賬,明目張膽地又跳出來滋尋事端,針鋒相對,渾水摸魚的投機分子也想著篡黨奪權,玉峰的日子不好過。

可能是血緣的關係,玉峰並不是真的那麼恨父親,隻是覺得娘太苦、太不容易了。她在娘麵前總是做出非常痛恨父親的樣子,就是想讓娘知道,她有個能夠為她遮風擋雨、能夠為她出氣、能夠保護她的女兒。

這時候把父親放出來?讓他幹什麼?繼續當廠長?不可能,下放勞動?別人再把他抓起來怎麼辦……不能放,那等於把父親推到風口浪尖上,自己又不便站出來表態支持還是反對,現在的形勢,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誰也說不清楚,中央“文革”的某個首長,前幾天還陪著毛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一夜之間,突然就成了階下囚,做錯了事?還是站錯了隊?她琢磨了半天也沒想明白,現在父親、師傅雖然沒有人身自由,最起碼她能保證他們的生命安全。

於波去找敢死隊的頭頭商量,王嫂態度非常堅決,他們不但要接管石晉,還要陳東東當麵給敢死隊低頭認罪,他們要懲辦這個忘恩負義的投機分子。並且鼓動、誘導、威逼誌強親自出麵去抓陳東東,給他的養父報仇。這不明明是給誌強出難題嗎?誌強一直沒有參加運動,躲在林家跟梅梅一直鼓搗那個新產品。陳東東早就有想法,多次上門要誌強跳出來反對石晉、說服林長根公開跟石晉對著幹,證明他們打倒“走資派”、打到石晉是對的,兩派都在爭取誌強。

誌強根本不搭茬,不上班不參加運動,住在林家不出門。現在敢死隊要誌強來抓陳東東,這不是要把矛盾激化嗎?

玉峰不想讓誌強攪進這場是非中。她來到林家,準備和誌強好好談談,187前夫的小院誌強惱火地說:“你脫下那身皮,扯下紅袖箍,回到正常人,再跟我說話。”誌強以為玉峰當這個司令就是想出風頭,想報複父親,想出人頭地。

玉峰委屈地說:“哥,您聽我解釋。”誌強命令道:“我不聽,立刻放人。”玉峰耐心解釋:“哥,您想到後果嗎?敢死隊已經逼上門來,要您去抓陳東東,你去嗎?實質上就是要您跟我對著幹,救不出父親。哥,我,我是身不由己;哥,您可不能成了某些人的炮灰。”誌強不耐煩了:“說你吧,再不放人,我真的參加敢死隊,帶人去搶。”“你咋就不明白我的心。”“你的心已經讓狗吃了。”補奴進來:“喲,這是哪的野狗闖進我們平民百姓家來了啊?走走走,你能耐,你革命,把你親老子打成反革命,我們惹不起躲得起。走走走,這個家不歡迎你,大司令,請,我怕你把我也當成反革命抓起來。”“二大大,您不要推我,你們……你們……”補奴是怕他倆吵起來:“滾,老頭子回來沒你的好,滾。”死乞白賴硬把玉峰推出門。

誌強拋出一句話:“石玉峰,我告訴你,除非你把我也抓起來,三天之內,你還不放我爹,我就帶著敢死隊的人搗毀你的司令部。”“你敢!”誌強的牛勁兒上來了,衝出來:“你看我敢不敢。”補奴冷嘲熱諷地火上加油:“我們誌強說話是算數的,不像你娘,來了看她閨女成氣候了,美滋滋的連個屁也沒放扭頭就走了。哎喲,真有個好閨女可給她出氣嘍。大司令,趕快拉隊伍上山打遊擊去吧,不然,誌強一聲令下,我們男女老少齊上陣,你,你將死無葬身之地。”梅梅輕言細語過來插嘴:“玉峰姐,不怨我爸爸我媽對您有看法,您實在是有點太過分,您先回去,好好想想。我爸爸馬上就回來,肯定不會給您好臉色,說不定……您就別讓他們一個個為您操心了,誌強哥也是被逼無奈,敢死隊的人天天來家鼓動他,您說,他不出麵誰出麵?”玉峰越想越氣,哥啊哥,我不能讓別有用心的人拿你當槍使,我要把你控製在我手中。她舊計重演,又寫了一張大字報,說柳誌強的母親是地主家188的大小姐,貼在食堂門口,想把誌強名正言順控製在自己手裏。

一石激起千層浪,誌強當著於波的麵狠狠給了玉峰一巴掌,隨即打開水龍頭,把自己澆了個透心涼。

於波趕緊跑過去,拖起誌強,把他送回林家。

誌強發著高燒,躺在長根家,病了。

事與願違,玉峰後悔得要命,她不顧一切跑到林家,進門就跪在哥哥的床前,哭著說:“哥,哥,我該死,我不想讓您攪進來……沒想到您這麼不理解我……”林長根破口大罵:“解釋什麼,人家軍宣隊的領導說是放出你爹,你還不同意!咋,牛棚是療養院啊?你要把他關到什麼時候?你還是不是個人?”拿起墩布就要打。

補奴把她推出門:“我總算看清楚你這個沒人性的王八羔子啦!蛇蠍心腸,毒女人、害人精。”玉峰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林家的,她心灰意冷地回到小平房,心亂如麻地躺在床上。親人的不解,她覺著很委屈,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都是因為父親,可他現在住在學習班,與世隔絕,根本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如果當時她不出麵,後果會怎樣?她不敢想,張正嘴角的鮮血她記憶猶新,這個倔老頭,由於頂嘴,已經挨了兩巴掌。她常常為她的英明決定自豪,犧牲我一人,保護七八個。如今,挨哥哥的打、二伯的罵、林媽的奚落,連梅梅都開始恨自己了。她心急如焚,毫無辦法,放父親容易,誰來保證父親的安全?野戰軍的那個小頭目,早就對石晉垂涎三尺,要把他推到社會上作為重點專政對象,狠批狠鬥、批深批臭,渾水摸魚、篡黨奪權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左思右想,反複衡量,父親真的不能放。

中午沒吃飯,挨了誌強一巴掌,下午被長根臭罵了一頓,攆出來,現在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間。饑腸轆轆,沒人再來關心她,越想越生氣,她惱火地跳下床,打開櫥櫃,想吃點東西,安安靜靜睡一覺。

平時吃食堂,不開灶,屋裏沒什麼可充饑的食品,隻有一袋鹹餅幹兩瓶竹葉青,這是誌強給姥爺和五槐買的,說誰有空回嶽家堖帶著都方便。

189前夫的小院她想麻醉自己、她想懲罰自己、她想讓哥哥理解自己。她空著肚子,一口氣灌下半瓶,竹葉青後勁大,她覺著自己沒有醉,隻是覺著肚子裏翻江倒海的難受。

她哭一陣、喝一陣、吐一陣……食堂已經關門了,於波磨磨蹭蹭了半天,也沒看見玉峰來吃晚飯。中午兄妹倆發生了不愉快,這是他沒有想到的。司令怎麼這樣愛衝動,不思後果?

下午他勸玉峰趕快去看看柳誌強,賠禮道歉,做檢討,提醒她遇事不要太偏執太天真太幼稚,批評她不該給哥哥搞突然襲擊,玩小兒科這一招,不英明、傷感情。

辦公室已經鎖門了,他換上便裝,戴了眼鏡,一個人去了西區,想聽聽玉峰向哥哥檢討的結果。

一進門,濃濃的酒氣撲鼻而來,玉峰像個大蝦米,曲在床上。

於波捂著鼻子推推她:“小石,石玉峰,石主任,醒醒。”玉峰一把拉住他的手,哭著說:“哥,我錯了。原諒我,原諒我,您要是不原諒我,我,我……死定了,哥,我錯了,我不該,您,您原諒我……”沒防住,“哇”地吐了於波一身。

於波向來不抽煙不喝酒,特愛幹淨,肮髒的嘔吐物讓他惡心,發蒙,他迅速脫下外套,一手捂著嘴一手收拾汙濁。

玉峰跳下床,過來從後腰抱住於波:“哥,您要是不原諒我,我,我就不活了。”於波隻好說:“原諒原諒,你看你,喝這麼多,鬆開,你鬆開手。”玉峰不知道從哪來的一股子猛勁,把於波像扔麻袋包一樣抱起來扔到床上,強行把酒瓶子對準於波的嘴:“原諒我您就喝,原諒我您就喝。”於波被灌了好幾口,頓時覺著天暈地轉,晃晃悠悠想站起來,掙紮了幾次,還是迷迷糊糊倒在了床上。

玉峰死死抓著於波:“哥,原諒我就喝,原諒我就喝。”身不由己隨即躺在於波身邊,昏昏地睡去了。

190上午剛剛接到團部的電話,妻子的隨軍指標批下來了,於波心情特別好,隻要兩派聯合,不再產生摩擦,廠裏恢複正常生產,他就是內定的團裏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支左模範,所有軍宣隊長的榜樣。團部秘書悄悄說,已經給您申報了三等功,等批下來,您得請我們撮一頓。

還沒等到他請客,就因為那一口酒,這一切立刻與他無緣。

玉峰醒來,看到於波躺在身邊,下意識地推醒於波:“您怎麼在這?”於波瞠目結舌,怎麼會在這?剛才和妻子在夢裏……啊……他一下蒙住了頭:“我,我,我該死,我去自首,我去向團長做檢討,石主任,對不起,我酒後失態,我向組織請求處分。”玉峰還是懵懵懂懂,忘記了昨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大腦還處在麻醉狀態,淡淡地問了一句:“幾點開會?您快去找王嫂……”於波如獲大赦,逃也似的跑了。

於波一口氣跑回團部,竹筒倒豆子,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向團長坦白了。團長恨鐵不成鋼,抓著他的衣領子大罵,你個混蛋!輝煌的前程竟然毀在一個女人的床上。你急什麼,馬上就要給你辦隨軍,你咋就管不住你那二兩半?我為你羞恥、臉紅。

“我不想解釋,我不推卸責任,我請求處分。”“處分個,我拿什麼理由處分你?丟人!脫下軍裝,卷鋪蓋卷滾。”於波回宿舍收拾好行李,來向玉峰、陳東東等人告別。趁人不注意,塞給玉峰一張紙條,玉峰看也沒看,當場像廢紙一樣撕掉了。

於波走了,很多人以為部隊工作突然調動,誰也沒當回事。

玉峰心裏明白,於波違反了軍紀,究竟被發配到了哪裏?她不敢去問,她回味了昨晚所有的細節,是自己把他當成哥哥,從小他就和哥哥睡在一盤炕上,從來沒發生過什麼。她看著褥單上那一點點排泄物,她知道自己失身了,下部有點隱隱的脹,責任在自己,她覺著很對不起於波。

玉峰給誌強的這張大字報,在廠裏又一次引起了軒然大波,連紅衛兵內部都對她產生了看法,好多人不聲不響好像一下子沒了銳氣,見了她愛理不理,盡量躲避,召集個全體會議更是難上加難,紅衛兵戰士覺著跟她幹這樣191前夫的小院的革命太沒意思了,聚集在車間,聊天侃大山,就是不幹活。

誌強病了,河北幫的人都知道他是柳老大的兒子,是烈士子弟,沒誰再去糾纏他是不是有個地主小姐的母親。老百姓已經不太關心兩派的鬥爭結果了,更沒人對柳誌強的出身感什麼興趣了,高音喇叭不叫了,廠子恢複了平靜。

玉峰變了,她找到王嫂,誠心誠意表示願意把革命委員會主任的位置讓出來。

王嫂不屑一顧,大大咧咧說:爭來鬥去的,你以為我是跟你搶權啊?我們從山裏根據地來的這幫老兵工,就是看不慣你,就是衝你不是個東西,六親不認,好賴不分,沒有你爹,哪會有你?就是要打抱不平,就是要跟你對著幹。

現在好了,您知道錯了就好了。細想想,也許你是對的,聽說廠長毫發未損,我們就不跟你計較啦。算了,隻要你帶著大夥兒好好幹,不要再停產,月月開工資,咱們就該安分守己。你說,咱們都是老百姓,瞎鬧騰個啥啊?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我還幹我的大師傅,您想吃過油肉,悄悄給我個電話,我給您備著。

兩個女人的手終於握在了一起,她們商量好了,都不再拋頭露麵,不再搞什麼大串聯,寫什麼大字報,組織工人幹活是正經事。生產任務下來了,玉峰想組織大會戰,開了兩次動員會,工人們還是不緊不慢在那兒磨洋工,她知道,這是工人們的無言對抗,對她的蔑視。

一天,玉峰厚著臉皮去找長根說:“二伯,北邊邊境摩擦升級,上麵要我們廠的二○四產品,我組織不起大會戰,工人對我有看法,指揮不動,請您出山。”長根一口回絕:“我大字不識幾個,我也組織不了,放你爹出來,他輕車熟路。”玉峰唯唯諾諾:“形勢還不穩定,他現在露麵不合適,名不正言不順。二伯,您要看懂形勢,我不像你們想象的那麼壞。”“你爹他有什麼問題?別人不清楚,你不知道?”“我心裏什麼都清楚,看這形勢……唉,讓我怎麼跟您說,您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二伯,這不僅僅是生產任務,含有政治因素。從大的方麵說,是保家192衛國,從小的地方我就不說了,如果達不到某些人的欲望,或者出了什麼岔子又是他的罪證。您就不一樣了,二伯,算我求您成不成?我代表全廠職工求您成不成?”長根想了想有道理,扭轉話題,看了看玉峰:“那你告訴我,方雅琴在哪兒?”玉峰警覺起來:“您問她幹什麼?我不知道。”長根瞪起眼:“話不投機半句多,咱爺倆沒話。你走吧,拿不下來,你兜著、你頂著,與我無關,這可是政治任務,你好自為之,別來找我,我不認識你。”玉峰撒嬌地拉著長根搖晃:“二伯,求求您,這是國家大事,您不能袖手旁觀。”長根鄭重其事地說:“方雅琴也是柳林石家的大事,我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她是死是活,與您無關,與我也無關。她愛去哪兒去哪兒,我可以坦坦蕩蕩告訴您,她的去向,與我沒關係,活著算她命大,死了活該。”“你不是想讓我出山嗎?你不告訴我方雅琴的情況,我繼續裝病,就不上班!你奈何不了我。”“您要挾我?”“誒,說對啦,我是老兵工,根紅苗正,不尿你這個狗屁主任,上麵要任務是問你這個一把手要,不會向我這個老殘廢要。告訴我,你把她弄哪兒啦?”“方雅琴的事情,我從來不過問,深了不對、淺了也不對,沒必要為了她傷神費體。我說您,在家安安心心抽您的煙,喝您的酒,管那閑事幹什麼。”“你不認她可以,我不能不認,她是我的兄弟媳婦,這麼長時間打聽不到她的消息,我心裏急,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那我娘呢,您把我娘放在什麼位置?”“你娘是你娘,方雅琴是方雅琴,事已至此,再翻騰那些陳穀子爛芝麻還有什麼意思。玉峰,人命關天,你這樣明目張膽地打擊報複方雅琴,為時已晚,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你是要承擔責任的。孩子,你還年輕,我擔心你。”玉峰軟下來:“您管得寬,方雅琴是石晉的老婆,又不是您老婆。”“這就是我出山的條件,我不為難你,我知道你暗中保護了你爹保護了張正保護了生亮,所以我今天才搭理你,快告訴我,你把雅琴弄哪兒啦?”“她的情況我從193前夫的小院來不過問,我真的不知道。”“不是真的把她悄悄弄死了吧?那是條人命,我得調查,沒有結果,我就不上班,如果你真的……你去自首!不然我去舉報,我也能做到六親不認!”“為了她跟我翻臉,值得嗎?”“孩子,人命關天哪,報仇也要有個限度!你要說出雅琴的下落,我明天就出山,組織大會戰,完成政治任務,上麵一個勁兒催著要貨,你當我不急啊?”玉峰悄悄湊過來說:“我娘接走啦。”長根頓時愣住了,吃驚地:“那,那,那你不是往老虎嘴裏送兔子嗎?你不知道她倆是仇人嗎?你娘對她有,有奪夫之恨,你,你糊塗啊,出了人命,你擔得起嗎?你娘她,她早就放出話來,親口說的,她要殺了勾引虎子的狐狸精。”“我娘硬要接,我攔不對、不攔也不對,所以我就裝著不知道,他們愛狼吃羊還是羊吃狼,就方雅琴那病歪歪的樣子,根本不是我娘的對手,再說,還有我這個主任做後台,我娘吃不了虧。”“我不是擔心你娘,我是擔心你,她倆不管是誰有個好歹,你都得擔責任。”“我娘連隻雞都不敢殺,會殺人?我了解我娘,出不了事,讓她放放氣。這麼多年了,您知道我娘有多可憐,半夜偷偷哭的樣子,我終生難忘。說真的,方雅琴,我,我跟她不共戴天,我真想殺了她,所以,造反派整她、打她、鬥她,我從來不攔,躲得遠遠的。我不親手揍她,就是對她最大的仁慈。”“你這孩子,淨幹糊塗事。”“也該讓我娘出出氣了,讓她方雅琴嚐嚐受折磨的滋味,哼,別人的丈夫就那麼好勾引?她應該付出代價。”“你沒問問五槐,她們,她們……”“我才不問呢,估計沒出什麼大事,要不然,五槐叔從別的渠道也會反饋回信息的。二伯,您趕快上陣,侵略者已經打到家門口了,戰士們爬在冰天雪地裏,等家夥呢,您說是方雅琴重要還是北邊的戰事重要?她已經走了小半年了,要是死了,屍體也該腐爛了。”改燈準備去給爹上墳,雅琴執意要陪她去,兩人帶著供品直接去了墳地。回來的路上,看著剛剛返青的姑嫂山,心情非常好。改燈說:“人這一輩子,唉,不經過。看看,一眨眼,俺爹死了一百天啦。你跟俺說真話,是不是玉峰使的壞,把你關在地下室?”“她不關我,別人也會關我,形勢就是那樣,運動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兩口子肯定是靶子,820廠的副廠長被活活打死了,194在劫難逃,我有準備,我不恨她。我倒要問您,您當時為什麼要把我接來?是我占了您的位置,您不恨我?”“恨!說不恨是假的,俺真想把你撕拔爛。不是你,虎子不會休了俺。”“您不救我,我肯定會死,如果繼續在地下室關一兩個月,不被整死,流血也會流死。要不是您找大夫看好了我的病,我肯定也活不到今天,大姐,您為什麼要救我?”“你說,如果咱們在路上無意碰上一個快要死的人,是救啊不救?你沒看見你當時那個樣子,臉白瓜瓜的,眼珠子灰暗暗的,有氣無力的,比死人就是多一口氣。拉一把,這不就活啦?俺要是硬硬心走了,說不定……”雅琴笑了:“那不正好,您就可以名正言順回到虎子身邊了嘛。”“唉,你說甚哩,呸呸呸,這話不吉利。”“迷信,說死就能死了,真的,當時我真有死的念頭,也有死的準備。”“你就是真的死了,俺也不會走回頭路。人常說,破鏡重圓,你說,再重圓,也破過了,那個道道再也糊不平整了。俺現在一個人活得好好的,何必看著那個裂痕道道想東想西的,一會兒想你的不易,一會兒想他的無情,那才叫自找煩惱呢。”“虎子還是很惦記您的,他不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從他的話語言談中,我聽得出,他愛你。如果沒有我,我相信他會跟您白頭到老的。”“甚的愛不愛,俺們山裏人不知道甚是個愛,這是命;命裏無緣不能強求,俺認命。俺跟你說句實話,帶你回來的時候,俺甚也沒顧得想,就是快走,快快離開那個鬼地方,真怕玉峰她做出事來……回來後,俺還真有些害怕了,你想啊,如果你真的死在俺炕頭上,俺咋說?俺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俺後悔過。可是,俺又不能把你再送回去,俺隻有著臉到處給你尋醫問藥,盼著你快快好起來,俺天天對著灶王爺給你祈禱,對著老天爺給你祈禱,有時候俺去土地廟、河神廟給你許願,你好了,俺給他們蒸白麵饃饃。”“我現在好了,您蒸了嗎?”“哎,現在還不能算是全好了,等俺把你囫囫圇圇交給虎子,才能蒸。那些種莊稼的後生不相信那些事,你擺好饃剛一轉身,他們就當了晌午飯,搶著吃了。”雅琴被改燈的善良感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麼:“等形勢好轉了,虎子出來了,我們接您去省城,咱們一起過,我就是您的親妹妹。”“俺才不跟你去受那份活洋罪呢,你倆和和美美、親親熱熱,俺眼紅俺嫉妒;你倆吵吵嚷嚷、打打195前夫的小院鬧鬧,俺生氣俺煩心,俺哪也不去,就守著這個窩。”“您不能就這樣過一輩子啊。”“咋不能?俺有兒有女,現在又有了你這個妹子,村裏多少人眼氣哩。你知道那天打發完俺爹後,俺哥跟俺說甚來?他說,妹子,肯定是有神神在保佑你,結婚時,有個素不相識的男人給出錢出力盡心操辦;老子死了,又有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給出錢出力幫著打發。不是神在暗處保佑,這些好事咋都應在你身上呢?有時候,俺也奇怪,這些事情咋就都讓俺遇上啦。”“我把你爹當成了我爹。”改燈憂鬱地說:“可能是因為這,俺哥非要跟俺斷絕了關係,俺哥說,為了馮家興旺,從此不要再跟馮家來往,在路上碰著也當不認識,不許打招呼更不許叫哥,說俺命硬是妨主貨。說俺出錢葬爹,對後人不好。”“她不想厚葬老人,還怪你?”“山裏人就這講究,兒子是天,閨女……唉,出錢也是錯。”去年瞎折騰了一年,收成不好,老百姓都覺著吃了虧,寫大字報、喊口號,老天爺沒反應,地裏不長苗,生產隊歉收,家家分不到糧食,個個叫苦連天。

自從馮四貴來改燈這兒養病,五槐就斷不斷過來坐坐,有事沒事的跟雅琴聊聊天,談談形勢。經過半年的相處,雅琴對五槐印象非常好,老實、本分,話語誠懇,典型的中國農民。沒有人給他恢複職務,人們自然而然還是把五槐當成隊長,問他南坡該種穀子還是玉米。五槐憑著經驗,隻用了兩三天,帶領社員們齊心協力該翻的翻了、該種的都種上了。雅琴也隨著他們下地勞動,並建議他們把河灘地利用起來,種稻子。這裏的水質非常好,大米的口感肯定錯不了,說得村民心裏癢癢的,恨不得現在就能孕秧子。

雅琴說,今年已經錯過了季節,其實這裏可以開發的東西很多,是個非常理想的自然景區,南山光禿禿的,適合種蘋果樹、梨樹,北山都是荊棘、圪針、野酸棗,白白浪費掉多可惜,嫁接上稷山棗,得實惠的是你們自己,那塊開闊地還種穀子,不過要換換品種,沁州黃,那是上貢皇室吃的。還有那層層疊疊的石頭山,裏麵蘊藏著礦產資源。

五槐笑著說,你這想法好是好,沒用,縣革命委員會的頭頭說,寧要社會196主義的草,不種資本主義的苗,你這都是資本主義想法。

五槐娘死了以後,鐵蛋更不願意回家了,即使回來兩天,也住在改燈那兒,父子關係不冷不熱,比鄰居大叔近不了多少。改燈勸了五槐好幾回,快給鐵蛋說房媳婦,收收心。五槐傷心地說,俺在位的時候,還沒閨女看得上,如今俺成了臭狗屎,誰家願意把好端端的閨女給他?不好好念書,是他自己選的路,不是俺這個老子不供他,不成器的東西,怪誰?

五槐無官一身輕,心裏反而踏實了,無所事事,和村裏普通農民一樣,一個人在空落落的院子裏悶得慌,就想過來坐坐,可憐巴巴看著改燈的臉色。

改燈當著雅琴的麵,不好意思再攆他。

一聽隔壁院有動靜,雅琴就喊五槐過來,談形勢、談運動,談山談水,有說不完的話。她的目的,就是想讓五槐把這裏當成家,促進兩人的接觸。五槐也就順坡下驢,今天給磨磨鐮刀、明天給修修鋤頭,真正是沒事找事。

雅琴有意識地要留五槐吃飯,您一個人別開火了,咱們合一起吃,吃你們山裏的和子飯。五槐不好意思地看看改燈。改燈笑著說,人家雅琴借鍋請客,俺也跟著沾光,你看她把這當成自己家,俺也不能把俺當外人。

五槐高興地說:“俺去挖黃豆,俺家的黃豆比你家的個大。”三個人就像一家人,說說笑笑,其樂融融。

玉峰突然推開院門進來,三個人同時吃了一驚。

雅琴迅速站起來,慌張得不知道該幹什麼。

玉峰放下背包,冷冷地說:“我想你就會藏在這兒,果不其然,回去吧!五槐叔,麻煩您送她去鎮裏,還能趕上最後一趟班車,坐晚間火車回城,來得及。”改燈觀察著玉峰:“你咋一個人回來了,你哥呢?”玉峰沒有回答,顯得很疲憊,坐在屋簷下。

雅琴不自然地小心翼翼給玉峰端過一碗水。

玉峰沒吭氣。

改燈不高興了:“啞巴啦?越大越抽抽啦,臉拉得像個圪撩鐮刀,出了甚事?”197前夫的小院玉峰抹抹嘴:“沒事情,我就不能回來看看您?”五槐看著他們三個人的表情,覺著奇怪,悄悄問雅琴:“俺一直沒好意思問,你是她家甚的親戚?就因為你給她當過護工,伺候過她,那是工作,該著啊。”“是工作更是緣分,我倆這輩子,注定就是一家人。”玉峰冷冰冰地說:“五槐叔,您有自行車嗎?會帶人嗎?行動快點,要不然趕不上末班車了。”五槐笑著說:“妮啊,都上班工作了,還是沒有長大,俺看你對你姨不友好,你姥爺出殯,人家花了不少錢,是你家的財神爺。”玉峰嘴裏嘟囔著:“農民,隻認識錢,您送她走,我給您付腳錢。”改燈急了:“灰妮子,這是俺的家,還輪不到你做主,俺說了算,你姨今天不能走,沒人欠你的。”雅琴微笑著說:“我走,我肯定走,我要把你娘帶走,我不能讓她一個人留在這裏,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她的後半輩子,由我來安排。”玉峰站起來,不客氣地說:“你算哪根蔥?我娘有兒有女,用不著你獻殷勤。”改燈岔開話題:“這不年不節的,你咋想起回來了?是你爹?還是誌強?不會出了甚的事情吧?快說啊,你要急死俺啊?”“沒有,他們活得好著呢,是我,這幾天鬧胃病,吐了一路,給我弄點吃的。”五槐看不出她們的關係,說:“她姨,走,過俺那邊,煮幾個雞蛋給她吃,玉峰從小就愛吃煮雞蛋。”玉峰好像沒聽見,徑直進了屋,改燈緊跟進去。

五槐拉著雅琴邊走邊著急地問:“你真的要帶玉峰娘走啊?俺可不想讓你帶走她啊,你不能帶走她啊。”雅琴第一次來到五槐家,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條,屋子裏很幹淨。

五槐端出一笸籮雞蛋,放進鍋裏:“你們究竟是甚親戚?娘家那邊不認識你,這邊挨不著,玉峰……看玉峰的樣子,她不待見你。”198雅琴坦然地說:“她是造反派,我是保皇派,話不投機,勢不兩立。”“哦,是這樣。玉峰這妮子,從小就拗,你不能帶玉峰娘走,她不會跟你走。”“為什麼?”“長根、生亮、虎子回來接過她好幾回,誌強、玉峰一回來就說,一回來就說,他們接不走?您能?俺看你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是不是有您扯著她啊?”“那倒是好啦。”雅琴感歎地說:“我看你倆挺般配的,咋就走不到一起呢?她那麼善良,您這麼憨厚,為什麼不想著結婚?”五槐無奈地搖搖頭:“沒法說,老封建,油鹽不進。俺娘在世的時候,親自給她說過不下十來回,托過媒人,找過黃縣長,回話說是,她心裏隻裝著虎子,誰也進不了她的心裏,唉,就這麼個死心眼。這是你在,俺還能進那院坐坐,要是你不在,路過她那院門口俺都不敢瞄一眼,見麵連招呼都不打,怕村人說閑話。”雅琴大大方方地問:“聽說他跟虎子隻做了一夜夫妻,他們就有這麼硬的感情?忠貞不渝?至死不改嫁?”五槐笑著說:“甚的一夜夫妻?這俺可知道,一陣陣,統共沒有一袋煙的工夫。俺可憐她,一個正常的女人,守著那麼個空落落的院子冷冰冰的家。人家虎子有權有勢有老婆,熱熱乎乎摟著媳婦享受天倫之樂,你說她等個甚?當年結婚的時候,人家虎子就沒同意,是縣大隊長……說起來話就長了,誰也不敢說人家虎子無情無義,騙了她,不就是定過個娃娃親嘛,那咋能算數?你就要把人家拴一輩子啊。有時候俺也特別同情虎子,你說,攤上這麼個死黏活黏的活祖宗,離婚不離家不離院,這輩子還得供養著她,這多會兒是個完啊?村裏三爺爺勸過她,黃縣長勸過她,婦聯主任給她做過工作,世界上的好男人多的是,你嫁了人,虎子不就能輕鬆些嗎?她不聽,誰的話也不聽。

誰給她提親,她就甩臉子給人家看。現在好些了,你不知道,原先虎子是年年捎月月寄,派生亮給送這送那的。你說,虎子才掙幾個錢,一肩挑兩家,負擔有多重?那邊的媳婦不知道知道不知道,他家裏還有這麼個累贅這麼個拖拽。心裏話,俺可不讚成玉峰娘這做法,這不叫愛,這叫死心眼,這叫折磨人。

俺說這話是有點冤枉玉峰娘,可話說回來,你既然是愛虎子,你就讓人家靜199前夫的小院靜心心活兩天,讓人家這樣總是牽腸掛肚地接濟你,不是個活法啊。唉,你不知道,虎子這人,跟他爹一樣,從小就是個實心眼,好人,攤上了,你說,能咋嘛。”“這大概就是玉峰娘她自己天天叨叨的命吧。”“你說她一個活寡婦,進門一盞燈,出門一把鎖,平日裏,連個說話的都沒有。你勸勸她,嫁人吧。”“我給你們拉扯拉扯?”“沒用。有回,鐵蛋沒跟她商量,也沒跟俺商量,就把俺的鋪蓋卷搬到她的炕上。直愣愣說這就是俺家,你就是俺娘,俺就賴上你,俺就讓俺爹住進來。”“就是,新社會了,搬一塊住不就得了,沒那麼多窮講究。”“你猜怎麼著,她把俺的鋪蓋卷全拆洗了說,你們要逼死俺啊,俺說過不嫁人就不嫁人。揪住鐵蛋的耳朵一個勁地嚷,你再胡擱攪,從今往後滾回你家去住,嚇得鐵蛋再也不敢提這事啦。在俺心裏,俺早就把他當鐵蛋娘了,你也看到了,鐵蛋回來就住在那院東屋,嫌俺打呼嚕腳板臭。見了他奶娘比見了俺親,單的棉的,鞋呀襪啊,都是她操持。唉,就這麼湊合過吧,不就是不睡一盤炕,不吃一鍋飯,冬天幫著拉車碳。說真話,俺可不想讓你把她帶走,俺心裏有她,她走了俺心裏空落落的。”五槐的話,雅琴聽了很心酸,這也是愛?也是一種活法?

玉峰無精打采地躺在炕上。

改燈給她端過一碗粥:“先墊墊,五槐給你煮雞蛋去了。”“我不吃雞蛋,想起來就惡心,一股子雞屎味。”“你這是咋了嘛。”玉峰答非所問:“她要帶您走,您就跟她走,城裏的條件比這好得多,我都安排好了。您就跟哥哥一起生活,我調別處工作了,回來跟您說一聲。”“調哪啦?”“還沒定,反正我在廠裏是待不下去了,我爹他官複原職,我落個眾叛親離。”“誌強也調?”“他?他三兩天就和梅梅結婚,我回來就是叫您去給他們辦喜事的。”“你說甚?誌強和梅梅好上了?不要你啦?啊?他別的本事沒學會,倒跟著他爹學會做陳世美啦啊?俺去問問他。”“問什麼問,您不是說你待見梅梅嘛。”“待見歸待見,誌強是跟你定過娃娃親的。”“甚年月了,還提什麼娃娃親。”“咱娘倆咋都是這命啊。”“是我錯了,是我傷了他,是我變了心,是200我心裏有了別人,您不要怪他。”“你,你咋就做出這樣的事啊?我咋就養了你這麼個孽種啊?”“甚也別說了,木已成舟。”“稠粥?稀粥也沒有,你要氣死俺啊,你,你,你。”“說甚也遲了,您給他們高高興興辦了婚事,我心裏就踏實了。”“俺要問清楚。”“說您別問就別問,您要不答應,我現在就走,走得遠遠的,你們誰也別想找到我,別想見到我。”“那你舍得娘啊?”“我又不是死了,有您吃有您喝,您跟他們在一起,相互有個照應,等我安頓好了,我就把您接過去。”“俺才不跟你去哩,俺哪也不去,俺死也死在這個山窩窩裏。”“好好好,隨您,隨您!

娘,聽話,哥哥和梅梅的婚事,別人都不好出麵,隻有您。我這就是回來請您的,一切的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您去不去?不去,我就一把火燒了。”“燒?燒甚?”“新房。”“沒見過你這拗頭。”“我也沒見過您這死心眼,您跟五槐叔……”“閉嘴。

拗頭。”“死心眼。”“拗頭。”“死心眼。”母女倆的聲音一個比一個高。

五槐進來:“先墊巴墊巴,叔知道你從小就愛吃煮雞蛋,蘸點細鹽。您想吃甚?叔給你做。”玉峰著急地問:“您沒去送她?您讓她一個人走了啊?”五槐指著門外:“她在那屋收拾東西呢。”玉峰埋怨說:“磨磨蹭蹭的,您看看時間,還來得及嗎?”五槐憨厚地笑了:“你娘不讓她走,俺也不想讓她走。”玉峰頂撞著:“您知道我娘心裏是咋想的,你是我娘肚裏的蛔蟲啊。”五槐討了個沒趣,自慰地說:“這閨女,從小就這樣,沒大沒小。告訴你,不要把派性帶回家,俺是農民,不吃你這一套。”他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出門就喊:“她姨,今天咱不走,住俺那兒,俺住飼養院去。”雅琴過來:“五槐,不勞您麻煩,我自己可以……”玉峰淡淡說了句:“五槐叔,我想吃蓧麵魚魚呢,您家有沒有酸菜?挖半201前夫的小院碗過來,不要用油炒。”“有,有,俺去給你拿。”改燈聽出來了,這是要留雅琴、五槐在家吃飯,忙不迭去挖麵,高興的喊了聲:“她姨,抱柴,點火。”雅琴看出玉峰的用意,也理解她現在的心情,默默地抱柴、點火、拉風箱。她想象不出廠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第一眼就發現玉峰臉色不好,情緒也不好。肯定是有了新情況,她不敢多問,革命形勢瞬息萬變,昨天還是筆杆子,今天就成了批判對象;上午還是學生領袖,下午就成了打砸搶的壞分子。

玉峰是不是又做錯什麼事,說錯什麼話,她也為玉峰擔心。

玉峰跟著母親進了東房,翻箱倒櫃找著什麼。

改燈奇怪地問:“尋甚哩?”玉峰揭開瓦甕:“去年,您沒曬杏幹啊?”“曬了,不多。二百二大夫回城走的時候,俺都倒給他了。你對人家雅琴客氣點,人家不欠咱們的,咋說她也是你爹的人,隻要她對你爹好,咱就該對她好。”玉峰不耐煩了:“去去去,搓您的魚魚去吧。”猶豫了幾天,玉峰終於做出了這個決定,該走了,這個廠已經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了。抓革命、促生產,革命好抓,上麵怎麼喊,你就跟著吼,上麵定什麼調,你就跟著唱。這促生產,怎麼促?工人根本不搭茬,給誌強寫了大字報後,威信一落千丈,沒人再把她當盤菜了。她孤獨、她寂寞,她這才體會到,父親當年來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新地方,接管這麼大一個亂攤子,沒文化、沒助手,可想而知有多難,朝鮮開戰,彈藥武器供不上,作為一把手,壓力有多大?她現在體會到了當廠長的難處。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最近幾天渾身無力,心煩沒食欲,特別是她平時最愛吃的過油肉,總覺得有股臭蒜薹味,想起來就想吐。話梅成了她不離口的零食,雪裏蕻成了每餐的主打菜,大夫給她開了不少複方氫氧化鋁,越吃越吐。她突然想起,老朋友好些日子沒來了,肯定是於波那天晚上跟她做了什麼,她竟然毫無感覺。她不敢去廠醫院,隨便找了個診所,掛了個婦科號,化驗員高興地告訴她,您懷孕了。她一下子跌坐在長椅上,束手無策。正好上星期部裏要求各廠派人支援三線建設,她立刻報了名。先躲開這個是非202之地,再過幾天顯了懷,工人們肯定會指她的脊梁骨。誌強、爸爸怎麼在這個廠做人?母親知道了,非氣死不可。她恨於波,乘人之危,後來回憶起那天晚上,是自己把人家灌醉,做出荒唐事。

五槐盛來一小盆酸菜,玉峰吃得津津有味,突然站起來跑到豬圈前,吐了起來。改燈懊悔地說:“胃不好,俺不該聽她話做蓧麵,該做新米撈飯。妮子,漱漱口,娘給你重做,給你做撈飯。”玉峰沒好氣地說:“行啦,別偏賣了,把米都帶上,辦完喜事後,您就別回來了,等著抱孫子看娃娃。”五槐問:“這是誰跟誰要結婚啊?”玉峰沒有正麵回答:“五槐叔,我娘走後,您經常過來看著點,這雞啊,鴨子啊都歸您,冬天別忘了幫我娘上房頂掃雪。”改燈說:“雞鴨你得幫俺喂,就在這院,俺去城裏瞄瞄就回來,不省心的東西,不知道又闖下甚禍了,說話顛三倒四的,俺去看看,心裏就踏實了。”五槐一看玉峰的架勢,也不敢再問什麼,抹抹嘴走了。

一夜無語。玉峰起來上了好幾次廁所,改燈提醒了好幾次有尿盆,玉峰根本沒搭理,拿著手電出去了。

雅琴悄悄說:“孩子有心事。”改燈不知道城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還沒開口,就讓玉峰戧回來。她隻盼著天快些亮,趕緊走。五槐套車把她們送到鎮上,趕上了開往縣裏的第一趟班車。

人常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如今這三個女人,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誰也不說話。下了火車,玉峰把她倆打發上了通往廠區的公交車。你倆先回去,我去工辦拿份材料,我這就通知誌強去汽車站接你們,這是家門鑰匙,不要等我吃飯。

公交車開走了,玉峰坐在路牙上,微微閉著眼。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有氣無力地看了看手表,轉身進了售票廳。

虎子、張正等幾個被專政對象都被放出來了,他們一個個精神抖擻地坐203前夫的小院在廠長辦公室,圍在長根身邊,談笑風生。

電話響了,長根拿起話筒:“好好好,我當然說話算話。”老家夥高興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是玉峰,這孩子,突然長大了,這下可好了,說她娘、雅琴一會兒就到。你慢慢說,我聽著呢……”玉峰強忍著痛苦,含著淚用淒涼的聲音向長根告別:“二伯,我還有點事,就不去攪和了。我答應您的事,我做到了,您答應我的事,一定也要做到。

我的辦公桌抽屜裏有幾份請柬,您讓秘書幫著送送,拜托、保重。”長根一聽說改燈、雅琴同時回來,喜出望外,玉峰後麵說了些什麼,根本沒在意,隨口指示秘書把請柬幫玉峰送給寫名字的同誌,自己騎著自行車就往家裏趕,吩咐誌強快去車站接,命令小鬆去買豬頭肉,指使補奴快和麵。

生亮站起來:“梅梅,走,咱倆去,你看你爸爸,高興得暈頭轉向,喝什麼酒?二鍋頭還是竹葉青?”虎子洗漱得幹幹淨淨,刮了胡子理了發,不住地看手表,坐不是站不是,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高興得像個小孩子,不知道該幹什麼,在地上轉圈圈。

補奴取笑著說:“生亮,你快看看虎子,好像要迎娶新娘子,緊張什麼?我看你這兩個老婆同時站在你麵前,你該先招呼哪個?”虎子說:“我啊,哪個也惹不起,他們倆怎麼偏偏湊在一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非得……”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汽車刹閘聲,大家一起向門口湧去。

雅琴下車,虎子撲上去,正要拉雅琴的手,雅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向玉峰娘表示,兩人同時把玉峰娘扶下車。

改燈看了看虎子,淡淡說了一句:“你出來了?生亮呢?”生亮忙不迭迎上去:“我在這,我在這。”誌強搶著回答,“出來了,都出來了,娘,方姨,梅梅,小鬆,來拿東西,小米、黃豆。”改燈摸著誌強的臉:“兒啊,我的兒,你瘦了。”誌強說:“娘,你們先進屋,放車走,人家司機還有事情等著呢,玉峰呢?”雅琴大大方方同生亮握手:“她說她去工辦拿材料,讓我們先回來,我看204您倒是比先前胖了些。”生亮說:“你倒是像住了回療養院,氣色好多了,精神也好多了。”雅琴親切地說:“這都是我姐的功勞。”補奴笑著說:“我擔心玉峰娘把你撕剝了,不想,你倆倒成了親姐妹。”雅琴笑著說:“危難時刻見真情,姐,快把給他們的禮物拿出來。”長根撩起門簾說:“進屋不能說啊,三個娘們一台戲,這可有熱鬧看了。”小鬆跳著腳喊:“慶賀慶賀,下館子,下館子,這麼多的高興事,爸爸,您說去哪兒,我去訂飯。”長根嘿嘿笑著說:“那得你玉峰姐說了算。”他突然想起玉峰剛才在電話裏和他說的話,好像是委托他主持誌強和梅梅的婚禮,他搖搖頭,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前天,玉峰又來請他組織大會戰,他的條件就是:一、立刻釋放虎子、生亮、張正和所謂的牛鬼蛇神;二、把方雅琴接回來;三、馬上和誌強結婚,不要當什麼屁主任,好好過日子。玉峰連想也沒想滿口答應,並且立即解散了專案組、專政隊,恢複廠裏的正常生產。昨天,她說她要親自去接方雅琴回來,同時接母親來參加婚禮,究竟是參加誰的婚禮,當時她說得含含糊糊,他也聽得懵懵懂懂。他覺著女娃娃害羞,沒有叮兌清楚,剛才電話裏好像說的是梅梅,怎麼把梅梅扯進來了?

改燈看長根愣在那兒,笑著說:“俺不要你破費,下甚的館子,外頭那飯俺吃不慣也吃不飽,今天隨便填飽肚子拉倒。雅琴,玉峰不是說,婚禮上還缺兩個大紅喜字,你絞還是俺絞,都是當娘的,該盡心。”補奴著急地說:“我都準備好了。”雅琴說:“二嫂,您不知道,人家鄉下人結婚可隆重了,對聯頂天立地,一個字就有鬥來大,排場得很,不像咱們這,對著毛主席像三鞠躬就拉倒。玉峰說,也想要兩個帶花邊的喜字,這是姐的拿手活,村裏人都是請她剪的。”改燈叫過誌強,正要問話。

誌強委屈地說:“娘,玉峰她就是心血來潮,搞突然襲擊,我沒一點思想準備。二嬸說,明天結婚,這結的是哪門子婚?我看她是腦神經錯亂了,風一陣兒雨一陣兒的。既然放出話去了,我去請張總,玉峰她最敬重張總,有話咱205前夫的小院們一會兒在飯桌上說,我去了啊。”長根、虎子同時說:“就是,你快去請,我們哥幾個本來就是要痛痛快快喝一頓的。”誌強來到張正家。張正說:“你們一大家子團聚,我去不合適。”“怎麼不合適?廠長是我的養父,田生亮是我的義父,您是我、玉峰、梅梅三人的導師,是我們的師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住了那麼長時間牛棚、受了那麼大委屈,今天就算是我和玉峰、梅梅給你們三個受迫害的前輩接風,不行嗎?不該慶賀嗎?”“這樣說來,真的該去,好,去就去,跟他們三個老家夥好好幹一杯。明天真的辦喜事啊?這麼突然?”“誰知道,玉峰又在玩什麼鬼把戲,我這個妹妹,打不得、罵不得,真的拿她沒辦法,頭疼。我娘以前答應過我,結了婚,就跟我住,可能會好點,我娘的話她還是聽的。”飯做好了,菜上桌了,長根拿出藏了好多年前部長送給他的兩瓶劍南春,一直舍不得喝,這是他的榮耀,也是上頭對他的獎賞。今天高興,雙喜臨門,他要喝個痛快。多少年了,他天天盼著這一天,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其樂融融地吃頓團圓飯。他想象著,這大概就是他認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虎子、生亮、張正被抓起來,他糾結了好些日子,後來發現,他們在裏麵還可以,不打不罵,還能看報紙、下棋,這才對玉峰少了許多怨氣,才答應把抓生產的擔子挑起來。現在都出來了,他心裏別說有多高興。玉峰突然決定提前結婚,他沒有反對,給誌強主持婚禮,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左等右等,就是不見玉峰的麵,補奴沉不住氣了:“你去給工辦打個電話,問問玉峰什麼時候回來,這麼多人幹等著。這孩子,最近不知道是怎麼了,像變了個人似的,有可能是跟我記仇了,見了我,裝著沒看見故意躲著。”長根邊穿外衣邊說:“別說那些沒用的,我去廠裏看看。生亮,你去給莉莉打電話,看能不能請假,咱們這一大家子,聚在一起不容易,小樺在北京回不來,莉莉請半天假,我看問題不大。”長根騎車走了。

206改燈看著琳琅滿目的結婚用品,感激地說:“二嫂,你真細心,準備得真全。”補奴充滿歉意地說:“誌強本來是該我養活,大嫂犧牲後,就是我一手帶著,被窩裏摟了他五個月,要不是他爹和長根出事,我不會讓虎子把誌強抱給你,我心裏天天牽掛著,又不忍心硬跟你搶,在我的心底,他就是我的大兒子。你說,玉峰給他貼大字報,說他娘是地主家的大小姐,你說氣人不氣人,誌強當時就給了她一個大嘴巴,我不在跟前,要不然,我非把她撕拔爛。誌強氣得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你說,她那會兒是跟上鬼了,還是中了邪了?傷老子、關親戚、害哥哥,不是她啦!那麼個六親不認的東西,一說起她,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梅梅從廚房跑過來:“媽,您對玉峰姐有誤會,她頂著多大的風險,您根本就不知道,她那是在保護誌強哥。”“保護?有她那樣保護的嗎?”改燈看看雅琴,雅琴奇怪地問:“有這事?我,我怎麼不知道。”梅梅急著想為玉峰辯解:“那時候,您突然失蹤了,我爸爸到處打聽到處找,後來聽說是被三嬸接走了,打電話問五槐叔叔,說你們相處得挺好,這才放心了。”補奴也笑著說:“我是罵過她,現在她變好了,我也不跟她計較了,不管咋說,她還是個孩子,還是我的兒媳婦,誌強在我心裏永遠是我兒。”改燈心裏七上八下的,她明白了玉峰說的話,是她傷過誌強,看樣子大家都原諒了她,結了婚就會好的。

他們一邊剪喜字,一邊拉家常,多少年了,這是改燈和虎子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為兒女準備結婚用品。

長根打電話給工辦,回答說,石玉峰上星期二才報名去三線,部裏還沒有批下來,所定人員兩天前就去部裏集中,具體分到哪個廠,那是上麵的事情。

長根簡直有點摸不著頭腦,他找到陳東東問:“玉峰報名去三線,你知道207前夫的小院嗎?”陳東東回答得很幹脆:有通知,備戰備荒,大力支援三線建設,給咱們廠具體下了幾個名額,我不清楚。玉峰是革委主任一把手,她說了算。這件事,她一個人掌控,不讓我過問。您看,這是她親筆寫的:解散專案組、解散專政隊、釋放所有關押人員,林長根副廠長答應休假結束,帶病工作,主持全廠生產。這是我革命委員會主任權限內的職責,如果出現什麼瑕疵,與任何人無關。石晉、張正由工辦安置,我建議,恢複他們的職務,繼續擔任廠長、總工程師。您看,落款是大大的石玉峰三個字,還按了紅紅的手印。

這個滑頭的“造反派”,把自己擇得幹幹淨淨。

生產處長拿著請柬進來:“林廠長,姑娘結婚,擺這譜幹麼?咱倆還說這個?你不下請柬,我也要去喝喜酒。”陳東東問:“請柬?哪來的?怎麼沒有我的啊?”“秘書送的啊。”請柬上是誌強、梅梅的名字,這是怎麼回事?長根想起剛才玉峰給他的那個電話,當時以為是聽錯了,看來這是玉峰故意安排的,她這是躲起來了?

長根拿著玉峰的紙條沉思著,玉峰走了,她為什麼要躲起來啊?他琢磨不透。可現在,眼看要辦喜事了,玉峰卻不辭而別,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啊?怎麼對玉峰娘講啊。

生產處長拍著長根的肩膀說:“您發什麼愣啊?這還不明白?石玉峰被柳誌強一巴掌打得醒悟了,做出這個決定,是她的明智,硬把他倆捆綁在一起,誰也不會幸福,這比鬧僵了再修補好很多。”長根氣惱得咬牙切齒:“肯定是玉峰這鬼東西,又在玩什麼幺蛾子,她設了這麼個套子,讓我往進鑽啊,新娘子換了人,我怎麼跟玉峰娘交代啊?”生產處長也是被剛剛放出來恢複了工作,對玉峰存有感激:“玉峰這樣把咱們放出來,是擔著很大風險的,是對還是錯,誰也說不清楚。她是豁出去了,一個人承擔責任,躲起來也好,避避風頭也好。”長根若有所思。

小鬆在廚房剝蔥搗蒜,悄悄地嘀咕:“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了,玉峰姐這是怎麼了?反而不緊不慢的,一點不像她平時的風格。”208玉娟低聲說:“少說話、多幹活,咱倆的任務就是吃。”誌強、張正提著大包小包進來,看看,我們從飯店現炒的,多省事。

生亮問了句:“哎,怎麼?玉峰還沒回來?”補奴擺擺手:“唉,快別說了,連找她的人也丟啦,這爺倆,一說到生產啊,質量啊,倒是能尿到一把壺裏。”改燈埋怨說:“這妮子咋了,打昨兒一進院,俺就看她沒精神,話也懶得說。”虎子也感到奇怪:“就是,拿封材料也用不了這長時間,看看,幾點了?明天就要辦事了,還這麼疲遝。”雅琴突然想到了什麼:“大姐,玉峰不是把她屋裏的鑰匙給您了嗎?”幾個人慌忙去打開玉峰住的小平房,屋子收拾得很溫馨,桌子上擺著玉手鐲,下麵壓著幾張紙:“哥,對不起,我走了,不要找我,我不會死。娘就托給您了,您安安心心跟梅梅在這個屋子裏結婚吧,祝您幸福;另一張是寫給娘的:娘,我有好多好多話想跟您說,可又沒法說,我知道您認不得幾個字,寫多了也沒用,娘,原諒我,我不得不離開您、離開哥哥。我把我自己弄丟了,我也不配擁有這個手鐲了,娘,女兒再一次請求您原諒我。我去找回家的路去了,不要擔心我,搬城裏,和哥哥一起生活。梅梅是個好姑娘,值得信賴,請把玉鐲送給她,給他們辦個隆重的婚禮;還有一張是:梅梅,恕姐姐沒跟你商量就做出這樣的決定,誌強哥值得你愛,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我不配。

改燈聽雅琴念完,一下坐在床上,用手捂著臉,淚從她的指間流下來了,大家站在地上,不知道該咋安慰她。

誌強打開抽屜,尋找著什麼,他明白了,玉峰是逃婚,最近一段日子,他們不僅僅是缺少溝通,根本就沒有單獨見過幾回麵。他病了,她倒是來過兩次,都被林家老小攆了出去,結婚的日子是娘在他們剛參加工作不久,請風水先生按生辰八字給測算過、查了老皇曆定下的,當時他們倆誰也沒提出異議,反正遲早要在一起,無所謂,隻要娘高興。前天下午,玉峰突然提出要舉辦結婚典禮,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玉峰主動說出了理由,我太累了,想歇歇了,我退出一切政治活動,回到正常的生活狀態中。明天我去接娘,你想準備209前夫的小院什麼就去準備吧。她說得不慌不忙很淡定。

誌強不敢問為什麼提前舉辦儀式:“不要搞那麼複雜,爸爸還在學習班。”“明天他們就恢複自由了,不要嚷嚷,具體名單還沒敲定。”誌強誠懇地給她端過一杯茶:“你看你現在的狀態,萎靡不振的,臉色也不好,是不是病了?哪兒不舒服?”“哥,我真的嚐到苦頭了,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太煩人,休息不好,睡不著覺,不想吃食堂了。”誌強笑了:“那好,你說辦就辦,早辦晚辦都一樣,提前辦,娘會更高興。

方姨跟娘在一起,我遵守諾言,誰也沒告訴。你明天見了她,客氣些。玉峰,別記恨哥,當時恕我不冷靜。”玉峰勉強地笑了笑:“怎麼學得婆婆媽媽的,冷靜去吧。”誌強呆呆看著那三封信,淚慢慢流下來,玉峰可能是被狂熱的革命情緒衝昏了頭腦,突然給自己貼了一張大字報,遇這事,誰能冷靜?真的火到了極點,當著那麼多工人的麵,甩出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他早就想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因為玉峰揭發虎子是陳世美,兩人就差點打起來,玉峰不聽哥哥勸解,揚長而去,我行我素,竟然把父親關起來。他去找她理論,她避而不見。後來發現,父親挨批鬥、被強行戴著紙帽子遊街的現象沒有了,和舅舅、師傅,還有幾個在職幹部集中在一起寫檢查,少了肉體上的摧殘,這也好,稍微給了他點安慰。林叔經常偷偷去看望父親,玉峰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得到家人的諒解。煉鋼廠的一個廠長被活活打死、水利廳的書記跳樓自殺,“走資派”慘遭毒打,受侮辱、遭專政、被關押,過著非人的日子,死人的事屢見不鮮,隻要父親能夠活著,就是萬幸。事實證明,玉峰是為了父親做出了犧牲,他開始理解妹妹了。

誌強明白了,前天玉峰來林家是在給自己做交代,他沒想到更沒看出來,他後悔得要死,撲通一下跪在娘麵前:“娘,是我的疏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改燈連哭帶罵:“這麼舒心的日子她不過,這麼舒心的日子她不過,灰妮子,你這是要咋嘛?你折騰甚啊?你要折騰成個甚啊?冤家啊,討債鬼啊,俺上輩子欠你們什麼啦啊?我做下甚孽了啊?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俺啊?”210誌強幫著母親擦淚:“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娘,您消消氣。我去找她,我一定找到她,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改燈停止了抽泣,擦擦臉說:“強兒,起來,是她自己從福圪洞裏往外跳,是她沒這個命,要死要活隨她去。明天,咱們照樣辦喜事,梅梅,委屈你,嬸知道你還沒對象,就跟了誌強吧,你們從小知根知底的,又在一搭上班,跟了他,俺敢保你受不了製。”梅梅著急了,慌忙解釋:“三嬸,玉峰姐肯定是誤會了,她誤會了,嬸,我跟誌強哥沒有,什麼都沒有。”改燈果斷地說:“甚也不用說了,從明天起,你就是俺的兒媳婦,你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這個場麵你得給俺們這幾個老人圓下來。這個主俺是做定了,就像當年別人給俺做主一樣,俺也要給你做回主,誌強他敢休了你,俺就把他剁碎喂了狗,他是有娘的人,他不敢!誌強,你發誓。”她突然冒出的這個想法,不知道是要報複女兒還是報複自己,她認為婚姻就是父母的一句話,根本沒考慮誌強、梅梅的感受。

誌強又一次跪下了:“娘。”改燈也跪下了:“兒啊,娘,不會害你,梅梅是個好妮子,懂事、穩重、本分,娘待見她。玉峰她天生就長得根反骨,老天爺派她來是專門跟她爹作對的、是來替俺出氣的。你說,這仇爹恨女,糗在一起,能有個完?走了也好,離開這兒也好,大家都清淨都安靜。虎子,你過來,不管咋說,你是他們的爹,你說話。”虎子一直依在角落裏,心情複雜,玉峰娘讓他表態是抬舉他,他知道自己沒有權利表態,能說什麼?該說什麼?他根本沒有資格說話,在孩子們心裏,他不配是父親。現在聽到玉峰娘叫他說話,他搖搖頭,眼裏還滲出一點淚。

生亮趕忙過來安慰改燈:“改燈,您別著急,玉峰可能是遇上什麼難過的坎,這世道亂哄哄的說不來,出去幾天散散心也好,說不定過兩天就回來了,您不是給他們定過娃娃親嘛,她不敢違抗您。”補奴說,就玉峰那德行、那脾氣,我一直擔心,要是真跟誌強結了婚,今211前夫的小院天吵明天打的,誌強這輩子算是完了,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了,咱們活著的人,咋對得起柳大哥兩口子。

梅梅趕緊來製止母親:“媽,您在說什麼?誌強哥、玉峰姐是定過娃娃親的。”補奴斬釘截鐵地說:“狗屁,娃娃親早廢除了,反正我覺著,誌強娶誰也不能娶玉峰。”改燈擦擦淚斬釘截鐵地說:“梅梅,再不要提甚的娃娃親,害人的東西,人心頂不過命,玉峰她沒這個命,享不了這個福,路是她自己走的,隨她吧。

如果她死了,咱們的日子還不過了?就當她死了,誌強從小聽話,他不會虐待你。”屋子裏亂哄哄的,長根進來,一看這陣勢,急得直哆嗦,不知道該咋開口。

張正看看改燈又看看虎子:“你們都冷靜點,聽我這個旁觀者說句公道話。誌強和玉峰,他倆確實不合適,一個熱衷於政治,一個埋頭於業務,誌不同道不合;一個鋒芒畢露,一個內向少語,硬捏在一起,不會幸福。玉峰是個很理智的孩子,她今天的選擇肯定是事出有因,你們想,她私自決定把咱們這些牛鬼蛇神放出來,是要承擔政治風險的。她的離去很正常,避風頭嘛,咱們心裏明白就得了,該幹嗎幹嗎。她安排誌強和梅梅的婚禮,用心良苦,就照辦吧。梅梅、誌強你倆不要猶豫,我看郎才女貌挺合適,我看好你倆的結合。

無論是脾氣、性格,各個方麵,都是佳配,這是玉峰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這裏有秘書剛給我送來的,玉峰給我的親筆信、請柬和信任,她預測到了這樣的尷尬,委托我來給你們圓這個場、解這個圍。”張正的話,給了長根不少安慰,滿懷複雜的心情說話了:“看來這一切都是玉峰安排好的,她在電話裏跟我交代得明明白白,讓我來操辦,委托張總主持,咱們就照她的安排辦吧,話既然已經放出去了,請柬她替你發出去有十來張,好在驚動的人不算多,廠裏的中層幹部都知道,我林長根明天要擺宴席嫁閨女。你說她,把咱們都推到這二隔梁上,不辦也得辦。”補奴得意非常:“咋能不辦?辦,辦辦,嘿嘿,這倒好,我順水推舟,辦!嘿212嘿,讓我逮了個大便宜,誌強如今成了我的女婿,我發誓,再也不會跟你們搶兒子啦,明天咱們辦喜事。”在人們心裏,玉峰、誌強不是一條路上的人,根本成不了;挨了一巴掌後,玉峰的革命熱情明顯減退了許多,整天無精打采,在其位不謀其政,哪吒鬧海似的風雲人物成了萎靡不振的縮頭烏龜。兩天前,玉峰突然來了精神,做出如此大膽決定,並雷厲風行付之行動。她的出走很自然,怕承擔責任,躲起來了。

改燈扶起誌強:“兒啊,聽娘的話,這個灰妮子,她把沙子都揚出去了,讓咱們這些老的小的如何收場?隻是委屈了俺梅梅。梅梅,你是個聽話的妮子,俺從小就待見你,對不起,俺這當婆婆的,甚也沒給俺娃準備。”她把梅梅拉在懷裏,把手鐲親自戴在梅梅的腕子上。

梅梅懵懵懂懂的,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意外,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她傻乎乎地看著母親。

補奴心裏有說不出的激動,她早就想要這樣的結果,就是不敢說出來。

誌強跟玉峰鬧別扭,她暗暗高興,手忙腳亂得不知道該幹什麼。

誌強臉上毫無表情:“娘,我心裏亂得很,我想到外麵走走,冷靜冷靜。”他誰也沒有看,徑直出去了。

在一個小飯館,誌強揪起正在喝酒的陳東東問:“石玉峰去了哪兒?”陳東東喝得迷迷糊糊:“我,我還在找她呢!你,你是她的未婚夫,你不知道?來問我,我怎麼會知道?”誌強揪著他的衣領子嗬斥道:“你老實說,不然,我一酒瓶子蓋死你。你整天跟在她屁股後麵搖旗呐喊,像個跟屁蟲,她去哪兒,我不相信你不知道!

說,她最近有什麼反常?說過什麼?”陳東東嬉皮笑臉:“她跟我說過的話多了去了,上麵追查下來,無論有什麼錯誤、有什麼責任都推給她,她一個人頂著一個人承擔。”“就這些?她沒向你交代過什麼?”“交代過,她,她鄭重其事的跟,跟我說,你要離婚你就去離、離,我等著看你的好看;還說,她怎麼對待石晉,我的女兒將來就會,就會怎213前夫的小院麼對待我。我毫不猶豫離了婚,我要,娶她。”“你癡心妄想。”“你,你隻是她的沒有血緣,血緣關係的哥哥,別自作多情了,她不,不愛你,她還說,等你和林梅結了婚,她就成了自由身,她想愛誰就愛誰,她愛的是我。”陳東東略帶醉意,他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誌強同樣給了他一巴掌。

陳東東捂著臉說:“你一巴掌打跑了未婚妻,能怪我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反戈一擊有功。”改燈強行把痛苦壓在心底,表麵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吩咐誌強:“兒啊,聽話,甚也別想了,明天高高興興和梅梅結婚,你問問梅梅還喜歡甚,現在置辦還來得及,明兒後晌,娘就回去了。”誌強誠懇地說:“娘,我聽您的,玉峰已經把請柬發出去了,好多人已經送來了禮物。我剛才和梅梅說好了,怎麼也得給你們老輩人圓這個麵子,修這個台階啊。咱們家在廠裏早就是人們注目的焦點,一言一行老百姓都看著呢。您留下跟我一起過吧,咱們早就定好了的,我結婚,您就跟我過,您不能變卦啊。”“婚禮一完,俺就走,你也不要硬留俺。俺壓根沒想過離開那個窩,這裏就算是金鑾殿,娘也過不慣。”誌強真心真意想留娘:“玉峰不是安頓說,讓您跟我一起生活,就算是為了她。”改燈很堅決:“不說她了,娘有娘的活法。”第二天,給誌強、梅梅舉辦了個簡單的婚禮。

改燈執意要回去,大家都在挽留,沒用,誌強、梅梅雙雙祈求,還是沒用。

雅琴理解改燈此時的心情,說:“您拿定主意非要走,我也走,我陪您回嶽家堖,咱倆一起過。”雅琴說的是心裏話,她知道玉峰的不辭而別會給改燈造成多大的打擊,她看出改燈是在極力地掩飾痛苦,裝著沒事人一樣,弄這弄那。這個要強的女人,胸懷有多大?能容納下這麼多的痛苦嗎?丈夫背叛,女兒出走,人間最214大的不幸都降在她身上,她一個人能扛過去嗎?她知道改燈得過抑鬱症,情緒波動就會複發,這時候,她身邊不能離人。我去,隻有我去陪她,解開她的心結,在我遭遇磨難、情緒低落的時候,是這個被世人認為是情敵的冤家對頭,接納了我,幫我走出了低穀,我也應該幫她振作起來。

改燈淡淡說:“妹子,俺知道你說的是心裏話,你真把俺當成你的姐姐,咱倆合得來,是,在鄉下咱倆過得很舒坦、很敞亮,村人都以為你是俺親妹子,沒人知道你是虎子的婆姨。俺不會說假話,也不想說假話,俺那樣掏心掏肺的對你,是為了虎子,是為了你們那個家,說甚也不能散了啊。你陪俺一起過?工作不要啦?男人不要啦?閨女不要啦?記住,你不欠俺的,俺也不欠你的了。俺知道你是想報答俺,你有這樣的想法就是小看俺折磨俺,俺會更恨你。你說,把虎子一個人留在這,他咋活?娟娟咋活?那還算一個家嗎?好好的,都好好的。放假了,你回來,住上些日子,俺還會熱接熱待,山歸山、路歸路,拋開虎子不說,咱們還是好姐妹。”雅琴無地自容,哭著說:“姐,我一定和虎子好好過,一定好好過,不能辜負您的心。”幾天後,生亮意外地收到玉峰的來信,很簡單的幾個字:舅舅,不要問我為什麼不辭而別,我太累了,想找個清靜的地方歇歇了。有可能的話,您多照顧照顧我娘,她這一輩子太苦了,她想要的東西,我不能滿足她,給不了她。

拜托。

沒有地址,郵戳還在本市。

婚後沒幾天,誌強找了個借口,去部裏審批新產品的可行性報告,查遍了所有去三線廠的名單,打問了所有的兄弟廠,就是沒有玉峰的消息。一個大活人,好像突然從人間蒸發了,他想不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犯了政治錯誤,怕連累家人,悄悄躲起來了?還是……他想了許久,隻有這一個解釋。尋短見,不可能,兄妹間就那麼點不愉快,值得嗎?何況當天她就來向他道過歉,隻是林家人沒給她好臉色看。憑她的性格,也不至於記仇啊。後來,他也向她表示過諒解,親自下廚給她包的羊肉餃子,她也吃了啊,沒有結疙215前夫的小院瘩啊,哥哥還是哥哥,妹妹還是妹妹。玉峰主動上門,請長根出山,和林家的關係也緩和了許多,話裏話外說,等突擊完這批緊急任務,就辭去這個革命委員會主任,也來參與新產品的試製,看不出和誰結了仇啊,那她為什麼要玩失蹤呢,誌強百思不得其解。

梅梅發覺誌強還是心事重重,話更少了。

這兩年鬧“文化大革命”,真正沒上幾天課,小樺和莉莉馬上麵臨畢業了,往哪兒分配說不清,人人都是幹著急使不上勁。

玉峰無緣無故離去的陰影還籠罩在林家的飯桌上,長根低頭不語,三不兩下撥拉完那碗飯,進了西屋。工人們的猜測讓長根有口難辯,他也不想辯,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玉峰調部裏搞絕密工作,那是不允許結婚的;有的說,她嫁了個中央某大人物的公子,單方麵悔婚;還有的說,她這是逃婚,根本不喜歡柳誌強,反正是眾說紛紜,石家、林家成了老百姓工餘飯後的熱門話題。

航天部派人來提取林樺的政審材料,補奴否認了莉莉是林樺的未婚妻,並讓生亮也做出書麵證明。試想,有個做過俘虜、被疑似為賣國賊,“三反”“五反”、反右、“拔白旗”回回都落不下寫交代問題的主要運動員,剛剛從學習班放出來,還沒給定性的未來嶽父,航天部敢接收這樣的畢業生嗎?莉莉痛苦萬分,違心地在材料上簽字,按了手印:確認跟林樺沒有戀愛關係。

林樺大為惱火,急匆匆從北京趕回來,指著母親就嚷嚷:“你們這是幹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在哪兒不是工作?我告訴你們,莉莉就是我的未婚妻,我們可以不在一起工作,但我們必須在一起生活。”莉莉含著淚說:“航天部政審要求非常嚴格,不是一般人誰想進就可以進去的,你不要一時糊塗,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林樺態度很明朗:“航天部要不要我,航天部說了算;你是不是我的未婚妻,我說了算。你們不要逼我,我相信我是一塊存儲水量的雲,在哪兒都會下雨。”莉莉說服不了林樺,林樺更說服不了莉莉。

216誌強給他們想了個折中的辦法:“你們這樣吵下去毫無意義,這樣吧,小樺,你在所有的個人材料上,配偶那一欄,統統填上無,沒有對象不可以嗎?”林樺沮喪地說:“誌強哥您不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沒什麼複雜的,難道沒有未婚妻就不給分配工作啦?哪有這個邏輯,晚結幾年婚怎麼了?隻要你心裏有她,她心裏有你,這就夠了。”補奴胸有成竹地說:“不行,沒有後路了,那個叫孫靜的女同學親自來過家裏,政審材料就是她和一個穿軍裝的人拿走的。我是當著人家的麵才那麼說的,莉莉也是當著人家的麵那麼寫的。樺兒,人要朝前看、往遠看。”林樺不客氣地說:“媽,您住嘴,我知道您又是那一套,父母不能選擇,像我這樣的家庭,像我這樣的人才,媳婦一抓一大把。是,看上我的人多了去了,您是不是把我當商品一樣,去跟人家討價還價啊?”補奴得意地說:“不是討價還價,也用不著討價還價,人家孫靜說了,隻要你同意跟她結婚,什麼航天部、二機部,就算是軍委、外交部,甚至國務院,隨你挑。她爸爸有權,就是看中你啦。”林樺倔強地說:“我告訴過她,我選擇的是火葬場,讓她趁早死了心。我寧願當個教書匠,當個農民,也不會娶她。高官子女怎麼了?就這麼霸道?有個掌權的老子就是不一樣,私自扣住了我的檔案,冷笑著對我說,‘好,咱們走著瞧,我還不知道失敗這兩個字是怎麼寫,孫悟空有七十二變,他也沒跳出如來佛的手心,我倒要看看你,一個小毛崽子,能成了精?’哼,我成不了精,也不做你手中的木偶!我不要檔案了,不要分配了,我回廠當學徒行不行?我回嶽家堖種地行不行?我是個堂堂的男子漢,我回來了。”補奴慢言細語地說:“人家女孩子又不醜,家庭條件那麼好,多少人想攀還攀不上,你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啊?兒子,老話說,找一個愛你的比找一個你愛的,實惠得多,兒啊,你不要犯傻啊。”林樺根本不聽母親的話:“我和莉莉是訂過婚的,我愛她,我要娶她。”補奴有點生氣了:“那是玉峰娘跟你們鬧耍耍呢,我的兒子,她有什麼資格決定,她是吃飽撐的,給你定什麼娃娃親,不算。”林樺耐著性子:“媽,我是個男人,一諾千金,我答應過三嬸,好好對莉217前夫的小院莉,我倆對著姑嫂山磕過頭,我發過誓,非莉莉不娶。”補奴拍著桌子喊:“不管是誰給你們訂的婚,你發過什麼誓,我這個當媽的一概不承認。哼,結了婚還可以離婚,這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我不能跟上你整天提心吊膽、擔驚受怕,您和莉莉的婚事不算、不行!”林樺更倔強:“好,不算就不算,我終身不娶,我去五台山當和尚。”“你敢!”“您看我敢不敢?我現在就去。”林樺轉身就走。

補奴急了:“反了你不成?”她伸手去打林樺,林樺閃出去了。

補奴氣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哭喊著:“你要氣死我啊?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不識抬舉、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東西,你,你……”一口氣沒上來,暈倒在地。

誌強、梅梅急忙扶起,一個勁兒地喊著:“媽,媽。”林樺趕緊返回來給母親掐人中。

靠被窩坐著、生悶氣的長根,一直沒有開口,隻是一根接一根抽煙,他不是不關心兒子的前途,林樺學習好,長得好,特別像電影裏的王心剛,是他的驕傲。家長會上,老師提醒他說,男孩子長得太漂亮了,受不住吹捧,容易花心。女孩子成熟早,給他寫情書的不下十幾個,您要注意,別讓他分心,影響學習。那年暑假回來,梅梅悄悄跟他說,三嬸給小樺和莉莉定了娃娃親,還給了信物。他笑了笑沒說什麼,如果這樣能收住小樺的心,比什麼都強,何況莉莉是他看著長大的,兩個孩子形影不離,相處得非常好,每天放學就在家裏一起寫作業。小樺是班長,莉莉是學習委員,死心塌地把精力全放在學習上,你爭我奪,把持著班裏的前三名。實際上,他早把莉莉看成是姑娘又是兒媳婦,把生亮當成既是兄弟又是親家,兩家關係更鐵了。可是現在,明擺著要林樺做負心人,麵對著前途、愛情,林樺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這當然不是小事。生亮有曆史問題,那是事實,誰也無法給他掩蓋。看把兒子難的,娘倆吵得這麼激烈,他不知道該怎麼辦。補奴可能是答應了那個叫孫靜的姑娘,逼著兒子就範,這不僅僅是傷了兒子,還有莉莉和生亮,在這個重出身講成分的年代,政治前途可是一輩子啊。

218老婆不妥協,兒子更強硬,這如何收場?

補奴的突然暈厥,把他嚇壞了,他急得想站起來,反而一頭栽倒。

夫妻倆同時被送進了醫院。

莉莉很內疚,認為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的。

生亮更內疚,認為這一切就是因他而起的。

莉莉悄悄把父親拉出病房:“爸爸,我剛才問過大夫了,林媽是一時性休克,沒什麼大礙,不能再受刺激了。林伯支氣管發炎,抽煙咽岔了氣,輸點液體就會好。我想,也許我離開,他們的矛盾就會平息,林樺就會死心。我想了好久,這輩子,我跟他注定不能在一起,他根紅苗正,將來會有作為,我不能成為他仕途上的攔路虎。我們同學有的已經報到、有的已經上班了,現在就剩下我和另一個女生沒著落。三個選擇,都是山區,內蒙古、蘇北、閩東南,都離您特別遠,我拿不定主意。”生亮唉聲歎氣:“都是爸爸害了你,都是爸爸害了你。我也想了許多,咱們不能拖累林家,你林伯對咱們有恩啊,咱們不能耽誤了阿樺的前途,長痛不如短痛,是該下決心的時候了。”前陣子,孫靜來拿林樺的政審材料,生亮就看出了補奴的決心。他為莉莉傷心,他不想連累林家,也不想傷著女兒,想了很久很久,就是想不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突然他想到了死,他死了,莉莉就可以解脫了,他買了一瓶安眠藥,想著把莉莉托付給林家。剛走到林家門口,就聽到長根怒吼的聲音:莉莉就是我的閨女,就是我的兒媳婦。補奴也不示弱:做閨女可以,做兒媳婦不行,拋開生亮是俘虜、賣國賊不說,就她的親生父母,大右派、反動權威、勞改犯……這孩子,注定就是娘胎裏裹著鎖鏈的反革命後代,我不能看著我兒葬送在她的手裏,你糊塗還是我糊塗?夫妻倆吵得不可開交。

生亮想想也是,不能死,我死了,她的親生父母……莉莉真讓他牽心。

生亮含著淚說:“要不,你嫁人吧,那樣小樺就死心了。”莉莉堅定地說:“爸爸,我不嫁人,永遠不嫁人,像您一樣,不連累任何人。我去支邊,我走上幾年,形勢好轉了,我就回來。如果那邊不錯,我接您過去,咱倆相依為命,您別難過,您就是我的親爸爸,永永遠遠不分離,爸爸,相219前夫的小院信我。明天我就到學校拿派遣證,不要把我的去向告訴他們,爸爸,您要照顧好自己,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您。要不,咱們把幹媽接來,她也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你們倆結合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爸爸這身份,算了,就這樣了,你已經跟上我受牽連了,我不能再讓她跟著我倒黴。常給爸爸寫信,寄到電影院門口修鞋的劉伯伯那兒,他是我的難友,不會露了口風,我抽空去他那兒拿。”父女倆商量好了,若無其事地回到病房,莉莉心平氣和地對林樺說:“小樺,我們都不是孩子啦,不能讓大人再為我們操心了,你這樣草率、拗直,不對。先回到學校,三思而再行,等工作安定了,再和大人商量結婚的事,急不得,慢慢來,一個人活著,不僅僅隻有愛情,這麼多人的親情,放棄哪個我都舍不得。”補奴一下坐起來:“你聽聽,你看看,莉莉就是比你懂事,在理,在理。莉莉,過來,你的話就是順耳,林媽愛聽,不像小樺這個杠頭,我的病好了一多半兒。”莉莉笑了:“那好,你們二老好好養著,我想趁分配前這幾天空隙,回嶽家堖看看我幹娘,等工作了,見一回麵就難啦。爸爸,咱們走吧。”補奴奇怪地問:“你不是剛從嶽家堖回來嗎?”莉莉笑了:“那次我隻是看我幹娘,這回我去向姑嫂山告個別,林伯、林媽,再見。”生亮憂心忡忡,拍拍小樺的肩膀說:“小樺,冷靜。馬上就要走進社會,遇事一定要冷靜,多想想。大人都是為你好,退一步,海闊天空。”莉莉走到林樺身邊,含著淚說:“林樺,我送你一句話,婚姻有選擇、有餘地;母親隻有一個,要珍惜,我們做小輩的,孝順是本分。記住,愛不是廝守,林媽不需要你這樣的愛。愛是有質量的,放棄也是愛。”林樺過來拉著莉莉的手:“好,我聽你的,回學院,等派遣證。爸爸,如果我沒檔案,回咱們廠,你們要不要?”補奴沒容長根開口:“你壓根不該有這想法,這破廠的活,拴頭豬都能幹。”林樺也想著讓母親高興:“媽,您不能這樣說,沒上過學的子弟還不活了嗎?考不上大學的人都不工作啦?莉莉,你們的分配方案公布了嗎?你準備220去哪兒?告訴我,你去哪兒我就要求去哪兒,分不在一個單位,分在一個城市也行。當然,最好留在父母身邊,媽,您說我留在您身邊不好嗎?過幾年,讓您抱個胖孫子。”補奴就是不鬆口:“你少來這一套,北京那麼難進,多少人想去去不了,你倒好,給你陽關大道你不走,偏要擠在這犄角旮旯,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你老子就是榜樣。”林樺懇求著母親:“媽,您就當我沒念過書,西山煤礦正在招工,我去報名……”莉莉果斷地說:“林樺,您還是沒聽明白我的話,再見。”田莉拉著生亮走了。林樺要去追。

補奴大喊一聲:“站住。”林樺突然說:“媽媽媽,我的好媽媽,您也別生氣了,我聽您的,您病好了,我就回學院。”補奴高興了:“唉,這才是我的兒,從現在起,你一分鍾都不允許離開我,老頭子,我沒事啦,我想回家,老頭子,讓小樺陪著咱們回家吧?”第二天,小樺答應母親回北京。補奴為自己的勝利欣喜若狂,心裏總覺著對不起生亮和莉莉,誠心誠意請他們來家給小樺踐行。

生亮很爽朗地來了,告訴他們,莉莉已經走了。

林樺明顯感覺到,生亮在故作輕鬆,他也裝著輕鬆的樣子,逐個給父母、給生亮、給虎子夫婦、誌強夫婦、小鬆、玉娟敬酒:“咱們這一大家子就差三嬸和莉莉。來,咱們共同舉杯……”補奴滿麵春風責怪小樺:“你這孩子,咋說話呢,還有玉峰,還有你那個未婚妻孫靜,你要是分到航天部,可就給你們林家光宗耀祖啦。”林樺忍著眼淚蹦出一句話:“好,明天一早我就走,我就去給林家光宗耀祖。”中午小樺就趕回了嶽家堖,一進門就問:“三嬸,莉莉呢?”221前夫的小院改燈看著風塵仆仆的小樺:“走了?說是快分配了,怕是沒時間來陪俺了,小鳥長翅膀了,總要離開家,要飛啦,早兩天,你們倆一塊回來該有多好。”林樺迫不及待:“她說她要回來看您,田叔說她昨天就回來了。”“你聽錯了,莉莉上禮拜剛剛回來過,住了一夜,她說她要工作了,俺高興。”林樺心裏明白了,莉莉走了,莉莉離他而去了。最後留給他的就是那句話,放棄也是愛。

林樺沮喪到了極點,一個人跑到姑嫂山,傻呆呆地坐到太陽落,最後決定留在玉峰娘身邊,他要在這等莉莉,他相信莉莉一定會來看玉峰娘。他找到五槐說,我替三嬸出工,給我記一個工分就成。

林樺就睡在誌強住過的東屋,每天扛著鋤頭隨著社員去勞動。不說走,也沒說要住多久,改燈沒道理拒絕,她巴不得希望他在這裏長期住下去,明明知道不可能,她也不好意思問。看出孩子有心事,她就想盡辦法給他做好吃的,剛開始那幾天,小樺說是等莉莉,他說莉莉一定會來。

家裏來了個大小夥子,跟普通社員一樣,敲鍾上地,收工回家,娘倆倒是活得很滋潤。有人懷疑林樺是犯了錯誤,被學校開除,也有的懷疑他是武鬥傷了人,躲這避難。五槐又當了隊長,告訴大夥兒,林樺是長根的兒子,大學畢業了,等待分配。嶽歪歪笑著說,俺一看這個後生就是個好苗子,住著吧,這世道亂哄哄的,就算是殺了人,俺們村裏也不會有人去揭發、去舉報,歇心住著吧。

農民就是樸實,沒那麼多功利想法,林樺為母親的勢利感到羞恥。

學校早就停課了,小鬆、玉娟必須相應號召,隨著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到廣闊天地去大有作為。玉娟哭了,她不想離開學校,她想繼續上學,她想學跳舞。

雅琴威嚴地下命令:想去,高高興興下去;不想去,哭哭啼啼也得去,你不能讓你爸爸為難,更不能給他丟臉。

玉娟抗拒:“按政策,獨生子女可以留城,我有理由不去。”雅琴說:“你算什麼獨生子女,玉峰是你的姐姐,親姐姐,誰都知道,你不222是獨生子女。別人家的孩子能去,你就該去,沒有商量的餘地。”玉娟爭辯:“我姐姐在哪兒,在你們身邊嗎?”“現在不在身邊,終歸她是我們的孩子,你就不能算獨生子女。”“沒有見過你這樣的狠心媽媽,人家沒理由找理由,找不著理由鑽空子,你倒好,逼著我當農民,你聽說過哪個舞蹈家是從山溝溝裏跳出來的?我就不去。”雅琴更失意:“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就這一條路。”玉娟脫口而出:“你不是我媽,我跟你斷絕母女關係。”雅琴心灰意冷:“就算是咱倆斷絕了母女關係,你還得去,除非我跟你爸爸離婚,就算你判給我,你有姐姐是事實,也不能算獨生子女,也不能逃避下鄉。”玉娟扯開嗓子大叫:“就是你跟我爸爸離婚,我也不會選擇你,資產階級的臭小姐,永遠是挨批鬥的對象,整天就知道拿著掃帚洗廁所,扛著鉤子拉鐵屑,你還會幹什麼?你沒有給我買過新書包,你沒有給我吃過冰激淩,每天就是讓我沒完沒了地寫啊、算啊,成績不好你打我,寫不完作業你罵我,你是冷血動物。”虎子阻止玉娟:“不許你這樣說你媽媽。”玉娟哭著說:“爸爸您就是……就是個軟柿子,您當時為什麼要跟她結婚,做陳世美啊,害得我在同學麵前抬不起頭。”虎子心裏清楚,玉娟生活在這樣的家庭,心裏是有怨氣的,幸福的童年她沒有,父母給她的愛太少了,他們被生活的煩惱塞得滿滿的,顧不上這個女兒。

子弟中學的下鄉指標就在附近山區,小鬆報名去嶽家堖。玉娟賭氣也填了嶽家堖。

虎子、雅琴不同意玉娟去嶽家堖,怕鄉親們知道了,改燈肯定難為情,會有失落感。

玉娟就是要擰著幹,你們不讓去,我偏要去,就像我不願意下鄉你們非逼著我下鄉一樣,我就跟你們擰到底。

虎子心平氣和地吩咐玉娟:“和小鬆在一起也好,一定要跟你姐姐她娘223前夫的小院保持距離,盡量不要麻煩她;在任何人麵前不要說,你是我的女兒。”玉娟反擊:“是你的女兒有什麼可光彩的,反正大學不招生啦,在家看著你們這兩張楊白勞的臉更憋氣。去就去,別人能去我就能去。姐姐她娘又不是階級敵人,憑什麼要我和她保持距離。”虎子說:“不讓你說你就不要說,要不,你去別的村。”玉娟梗著勁:“我這是衝著小鬆才報的名,有他在我身邊,別人不敢欺負我。我要和小鬆在一起,他去哪個村,我就去哪個村。你想讓我們分開,門都沒有。”雅琴給玉娟準備好了所帶的行李,抹著眼淚說:“你還小,好多事情跟你說不明白。不許談戀愛,過早進入感情,前途會更灰暗。停課是暫時的,大學肯定要恢複,一個國家,沒有文化、沒有知識、沒有教育、沒有科學,不進則退。”玉娟蔑視地說:“謬論,你再胡說八道,小心再被剃個陰陽頭。不要你們送,我自己去,報名表上我無父無母,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廠裏派了三輛大轎車,披紅戴花,送行的人群一堆一堆的,很是熱鬧。

補奴笑著說:“你們別去送了,我一個人可以了。”虎子說:“反正是星期天,誌強,你也去,趁這機會,去看看你娘。”雅琴:“把這個包幫我捎給你娘。”她給改燈帶了不少禮物。

長根說:“梅梅你別去了,山路不好走,顛得慌。”歡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大標語貼在街門上,不用說,改燈孤身一人,她家肯定會有指標,她想留個女娃娃,跟她睡一盤炕,冬天能省不少柴火。她今天沒有下地,就是準備留在家裏接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