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在版編目(C%I%P%)數據前夫的小院\/楊愛登著.%—太原:北嶽文藝出版社,2015.9%%%%%%%ISBN%978-7-5378-4567-0%%%%%%%%%%%%%%%%Ⅰ.%①前…Ⅱ.%①楊…Ⅲ.%①長篇小說-中國-當代Ⅳ.%①I247.5%%%%中國版本圖書館CIP數據核字(2015)第241549號書名前夫的小院著者楊愛登責任編輯樊敏毓裝幀設計名典印業出版發行山西出版傳媒集團·北嶽文藝出版社地址山西省太原市並州南路57號郵編030012電話03515628696%(太原發行部)01084364428北京發行部)0105628688%(總編室)傳真03515628680%%%%01084364428網址http:\/\/www.bywy.comE%-%%mail%%%%[email protected]經銷商新華書店承印者山西德勝華印業有限公司開本787×1092%%%1\/16字數422千字印張29.5版次2015年9月第1版印次2015年9月太原第1次印刷書號ISBN%978-7-5378-4567-0定價68.00元山連著山,暗紅色的石頭山,七高八低毫無規則疊擠在一起,連綿不斷;淡黃色的土山坡上雜草茂盛,野酸棗互相牽扯著勾掛著,叫不來名字的結有果實的各種七高八低的灌木,大多數紮根在石頭縫縫裏,極難采摘。夏天,長滿大片野花和荊條的陽坡坡上,遠看去青一塊紅一塊、藍一塊紫一塊,說不清是什麼圖案。秋天裏的沙棘漫山遍野,像金燦燦的黃飄帶,自由落灑,頗為壯觀。冬天雪後,白茫茫的一望無際,土山、石頭山混為一體,肅靜威嚴像條臥龍在休眠。山際把天和地分成兩半,彎彎曲曲的那根連線畫不出它的頭在哪起源、尾在哪結束。
就在這山與山銜接的犄角旮旯處,散落著不少小村莊,最大的二三百戶人家上千口子人,小點的也就是十來八孔窯洞,分別用石頭片片壘起,或者石頭塊塊圍起來的幾個小院子。
改燈就出生在那個叫馮家塬的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山窩窩裏。
白天累了個賊死,天擦黑才回到家,改燈還得做所有家庭主婦該做的活兒。忙完家裏忙院裏,等到伺候著哥哥和爹都上炕進了被窩,她才回到自己窯裏。泥腳懶得洗,衣裳懶得脫,直挺挺的就倒在炕頭上,唉,總算是又熬過了一天。一天一天又一天,這樣的日子多會兒是個頭啊。按說睡覺休息本來是忙碌後最美的享受,可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受折磨,受煎熬,是一件苦得不能再苦的差事。越想入睡越是睡不著,越睡不著越心煩、越憋氣、越想哭,就越睡不著。朦朦朧朧聽到遠處傳來鞭炮聲,她知道這又是誰家明天要娶媳婦或者嫁閨女放的報喜炮。這是他們山裏人多年來沿襲下來的風俗,媳婦進門、閨女出門,頭天晚上子時都要放鞭炮,大概是向老天爺、土地爺或者各自001前夫的小院心目中的神靈報信吧,或許還有甚的說法甚的講究,不得而知。用現在的意思,就是提前打個申請,發出個信息,弄出點響動,告訴世人又一對有情人要成眷屬了。結婚、擺酒席、成親、拜天地,這一切的一切,決定權就在父輩手中,由雙方大人商量著,選一個黃道吉日,把親戚朋友集中在一起,收點禮,吃頓飯,兩個小年輕人就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從此時此刻開始,就可以生兒育女熱熱乎乎過日子了。其實就是這麼一回事,特簡單,馮家塬的人把這簡單的儀式叫作過門。娶媳婦叫進門,嫁閨女叫出門,所有的女孩子都要經曆這進門出門的事情。
改燈早就該過門了,哥哥也該娶媳婦了,可爹就是不聞不問,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天天就重複三件事:吃飯、下地、睡覺。除此之外,好像再沒有甚的用武之地,也沒有他該管的事情。撂下碗就睡,睜開眼就吃,趿拉上鞋就上山。兒女在他麵前好像不存在一樣,兄妹倆不知道父親在想什麼,不敢問也不能問。
鞭炮過後是三聲“二踢腳”,夜深人靜的時候,覺著更脆更響。這就是告訴人們,新人要吃歲歲餃子了,明天一過門,女孩就成少婦了,男娃就要獨立支起門戶了,人生瞬間發生了質的變化。紅蓋頭,坐花轎,這樣的好事多會兒才能輪到自己啊,她懊喪極了,用被子蒙住了頭。
一個穿長袍戴禮帽的男人站在她麵前笑眯眯地跟她說,俺是虎子,俺爹娘死了,請不起轎子,俺來接你成親,你願意跟俺走嗎?願意願意,俺願意,俺早就盼著這一天。改燈一骨碌爬起來,眼前什麼都沒有,她跳下炕推開風門,站在房簷下,院子裏空落落的,明月不緊不慢地徐徐移動著。她知道自己又做夢了,朦朦朧朧的這個牽心的夢,天天晚上困擾著她,一閉眼就是這樣的夢,不知道做過多少回了,白天想,夜裏夢。她時時刻刻想著結婚、想著過門、想著她從未見過麵的那個娃娃親。她後悔,怎麼沒好好看看虎子的臉啊,老天爺啊,你咋就這麼不公平,連夢也不給俺多做一陣陣。
睡意全無,她強迫自己躺下來,不去想,可是剛才夢裏的那個影子怎麼趕也趕不走,翻來翻去就是睡不著。掐指算來,虎子也二十出頭了,要麼你來娶俺,要麼你來退婚,這不死不活地拖著俺,是想要俺的命啊。她開始恨虎子002了,她從來沒恨過虎子,今天莫名其妙地恨起了虎子,不該啊,呸呸呸,虎子,不恨你,俺不恨你,你快快來娶俺吧。她想得到虎子的一丁點兒消息,可爹惱悻悻的嘴臉,使她膽怯。好像他們兄妹倆犯下了滔天大罪似的,沒開口就會遭到抨擊。
虎子的形象越來越清晰,就是看不清他的臉,子?楞子?瞎子?為甚不來?睡意全無,改燈越想越煩更生氣。索性點著燈,拿起納了半拉子的鞋底,一針一針地打發著光陰,強迫自己不去想。
爹不知道甚時候站在院子裏,破口大罵:“你個敗家的妮子,熬油費時的,燈撚子不花錢啊?你個敗家貨。”改燈本來就憋著一肚子火,衝出來接話:“你以為俺不知道乏不知道累啊,你看不見俺哥的鞋都掛不住了,穀茬子紮了腳底板,還能給你受啊。”爹摸了摸自己的頭,看看自己的腳:“哦,算了,你今兒不用下地了,給俺也做一雙,你看,俺的也露兩指頭了。”“不是穿鞋是吃鞋哩,沒見過像你父子倆這麼貪吃費衣的主。”開鐮已經三四天了,就那幾畝穀子,再有一半天就全完了。大閨女下地薅草、間苗、割穀子,在馮家塬改燈可是頭一份。反過來說,誰家能留這十七八的大閨女不出嫁,別說在馮家塬,就是這方圓百裏,改燈也是頭一個。
天蒙蒙亮,爹和哥哥下地割穀走了。
改燈吹滅燈,先幹些不費油的活計吧,喂雞、掃院、剁豬食,不用下地了,今兒她的主要營生就是趕著給哥哥做鞋。這樣,早飯、午飯都得她往地裏送,一個人打來回,省得父子倆跑四趟,磨鞋誤工夫。
門拴嫂子進來說:“改燈,你爹應承下了,今天二杆子娶媳婦,你接親。”改燈一聽火了,爹也是,甚也瞎應承,又讓俺去扶新娘子下轎?你不嫌丟人俺還臊得慌,俺不去。
門拴嫂子比改燈小一歲,以過來人的身份說:“除了你,咱村再也找不著能應付場麵的妮子啦,就剩兩個穿開襠褲尿炕的女娃娃。你不去,不好說,等你哥結婚的時候,怕是外村女女都借不來,鄰裏鄰居的,該幫就得幫。你沒過門,永遠是妮子,就得應付這下等人做的差事。”003前夫的小院改燈頂了一句:“憑甚?”“就憑你是個黃花大閨女呀,要俺說,改燈,人家該出閣的都出閣了,不該嫁的都嫁了,你咋就不急呢?”改燈心裏早就憋著氣:“你問俺?俺問誰。”門拴嫂子話裏有話:“你爹也是,做大人沒個做大人的樣,兒不娶、女不嫁,坐得住?睡得著?吃得下飯?他一天盡想甚哩。聽村裏人背地裏嘀嘀咕咕說,你爹給你說的婆家最早,收的聘禮最多,十塊大洋哩,村裏人都眼紅得很。”改燈很不友好:“你見來?”“俺是沒見,俺公公說他見來,七奶奶說她也見來。你說你,十二天上、還沒出滿月就定親了,咋到這會兒了,還不過門?等甚哩?”“等死哩。要是俺死了,這村裏還不娶媳婦啦?”“說甚哩,俺也盼著你早出閣,那些爛嘴婆姨們就不會說長道短了。”“新媳婦屬甚的?跟俺克不克?不要得急病突然死了,又說是俺妨的。”“風水先生早就給掐算過了,人家小兩口是蛇盤兔,必定富,全村人都指望跟人家沾福星星呢,都停下手裏的活計,爭搶著去幫忙,就你爹……”“行了,俺爹既然應承下來,俺去就是,給他們送完早起飯,俺過去就是。”門拴嫂子拿出胭脂盒:“誰都知道你爹財迷,舍不得給你買,用俺的。”改燈看也不看:“嫌俺醜,不要用俺,俺還懶得去。”“二杆子他娘說:草圪節捆掃帚,有個數數算拉倒,你爹滿口應承的。”“你去招呼別人家去吧,俺一準過去,誤不了。”改燈目送著門拴嫂子一扭一扭走了,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爹啊爹,你非得把俺拖進女兒墳啊,改燈惱悻悻地坐在草編墊子上,心不在焉地拉著風箱。聽奶奶說,她落地剛剛十二天,正趕上村西頭馮老二給祖上建祠堂,完工慶典。幫了半年工的嶽家堖匠人石墩子當著全村人的麵,拿到白花花的十塊銀圓。人們那個眼熱啊,爭先恐後給石墩子敬酒、套近乎、攀親戚。趁著酒勁兒,爹當眾把改燈許配給石墩子家兩歲半的兒子石虎子,娃娃親就這麼說定了。石墩子隨即把還沒焐熱的十塊銀圓拍在爹的麵前,算004是聘禮,從此改燈有了婆家。
奶奶那個高興啊,天天把她抱在懷裏,經常在眾人麵前顯擺,俺孫妮子有福俺孫妮子身上帶著財袋袋哩。打她記事起,奶奶不止一次地告訴她,白花花的十塊大洋,你爹剛拿回來時俺看了看聽了聽,最後藏在哪兒,連你娘也不知道。你是有婆家的人,不要跟小小子們耍,不能跟大人頂嘴,不要跟你爹娘在一盤炕上睡,站要有站樣,坐要有坐樣,吃飯不要露出牙,整天就是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教誨。
因為她降世的時辰特殊,大晌午的,她落地,正在飯場端碗吃飯的本家六爺爺突然翻白眼咽氣,人們都議論說這妮子命硬,是妨主貨,爹隨手就把她窩尿盆裏,是奶奶搶過來、用大襟襖把她抱到自己窯裏。爹責怪奶奶,留她不好,男怕十五、女怕正午,這個妮子咱不要了。生娃不算個事,就像雞下蛋一樣,不費勁兒就是一個。娘也不待見她,怕跟著倒運,動不動頭上就是一巴掌。是奶奶一勺麵糊糊一勺米糊糊把她喂活的,奶奶裹著小腳,白天拉著夜裏摟著,形影不離。所以爹早早把她訂配出去,也許這樣,災啊難的也會跟著出去。在爹娘眼裏,她還不如家裏的那隻貓,碰破了不管,跌倒了不扶,餓了渴了對她熟視無睹。從來沒帶她走過親戚串過門,更沒上過廟會趕過集。土生土長十八年,她沒出過馮家塬半步,就連今天要她接親的二杆子家,她都分不清住在前街的哪個院,所以門拴媳婦說過來領她。
娘比奶奶死得早,是她三歲過生日那天早晨得急病去世的,也就是現在的突發腦出血,爹把這罪行很自然也算在改燈身上,跟她更不親,看她更討厭。要不是她在月子裏就給家裏掙回十個大洋,她的成長過程還不知道有多艱難呢。奶奶病重的時候,隻是含含糊糊說起過,石墩子究竟是嶽家堖的還是嶽家坡的,離這兒多遠,老太太沒去過也說不清。奶奶死後,不知道為什麼,她定親有婆家的事情好像也跟著奶奶一起埋葬了,再也沒人提起過。哥哥悄悄在背後說,你那婆家咋沒動靜啊?爹好像在給你重新說女婿呢,奇怪的是咋至今也沒見個回應啊。哥哥心裏當然急,早超過了娶媳婦的年齡,至今連個影子也沒有。她心裏更急,又不能問,更不能表露出來。
最近,人們拐彎抹角、有意無意常常在她麵前提起石墩子,似真似假,她005前夫的小院疑疑惑惑,爹從來不提石墩子、石虎子,不提銀圓,也不提她定過娃娃親的事。前幾年,倒是肥婆婆斷不斷領著外村的陌生人來家走馬燈似的繞過幾回,都沒了後話。半個月前,肥婆婆帶著一個中年女人來過,窯前屋後地看了個遍,甚也沒說成個甚,哥哥還是光棍,她還是出不了閣的大閨女。村民們背後悄悄問改燈,改燈能說個甚,假裝沒聽見,低頭繞道躲開了事。哥哥曾經問過爹,肥婆婆來家是給誰說媒。爹瞪起眼吼,該著你問?惹禍精。
誰是惹禍精?不知為個甚,爹就是守口如瓶,不解釋。好像哥哥不需要娶媳婦,妹妹永遠不準備嫁人一樣,兄妹倆都沒必要操心這回事,與他們無關似的。哥哥二十一了,光眉俊眼的,按說早該是當爹的人了,不知道因為甚,早些年哥哥的親事也是說一個不成說一個不成,就是說不成。改燈的親事更是沒人提,兄妹倆就這麼晾著,隔三岔五經常來村裏給眾家保媒拉纖的肥婆婆現在也不熱心了,有時候路過院門口,繞別家去了。
哥哥悄悄托他的結拜兄弟生亮打聽過嶽家堖那邊的動靜,生亮說,好我的昌亮哥,你爹操著心呢。有些事,俺知道點皮毛也不便多嘴,不能說,你爹安頓過俺不讓說,俺也不想說,閑話多了惹是非,有爹總比沒爹好。看看俺,沒爹沒娘沒人管,侍候人、扛長工的命,一年就有十二月在外頭撲鬧,隻盼著能糊住自己的嘴就不錯了,娶媳婦,俺從來沒想過。
生亮是她家的緊鄰居,跟哥哥一般大,小時候,他經常來家找哥哥耍,改燈偷偷跟他說過話。
嶽家堖在哪兒?就是打聽出來,你一個大閨女家家的,能上門去問嗎?她坐在灶火前胡思亂想,這個石虎子究竟長得什麼樣啊?二十出頭了,咱們該圓房啦,你不好意思來,托個親戚鄰居也算啊,總不能讓俺上門求你啊?她早就知道她的女婿叫虎子,比她大兩歲半。她想象著虎子的模樣,不會是個麻子吧?為甚在夢裏從來就沒看清過他的臉呢。
一股糊鍋味,又要挨罵了,好好的撈飯做成糊巴粥了。
爹最近半年來更沒好眉眼,每天黑著臉,逢人不搭話,好像是誰欠了他的十塊大洋似的。
這黏黏糊糊、說幹不幹說稀不稀的撈飯,別說爹,她也不想吃,她後悔得006隻想哭。倒了舍不得,喂了雞,爹知道了真能抽她,沒辦法,她支著笊籬空了半天湯,小心翼翼放在瓦罐裏,用勺子使勁壓了壓,切了一些鹹蘿卜絲,硬著頭皮給父子倆去送飯。
剛爬上山坡坡,隻看見哥哥一個人在割穀。哥哥不愛說話,隻知道死受,村裏的人都說哥哥忠厚老實,心眼子少,幹活是好把式;他身板子壯,眉眼周正,原來提親的真不少,後來越來越少,現在幾乎沒有了,每當說起兄妹倆的婚事,肥婆婆就撇嘴。
改燈放下瓦罐,隨口問:“爹呢?”哥哥向山坡下揚了一下頭,隻看見爹圪蹴在坡邊邊上和一個胖女人在說話,從後身看,她沒認出這個穿花布衫的女人是誰,她想繞過去看個究竟。
哥哥甕聲甕氣地說:“不用看,肥婆婆,鬼鬼祟祟、嘰嘰咕咕的,像個活妖精。”不怪哥哥恨肥婆婆,比哥哥比哥哥愣、斜眼歪嘴的都能說成,就哥哥,標標致致的說不下個媳婦,肯定是肥婆婆在中間使壞呢,改燈對肥婆婆也反感,這是又在擱攪誰呢?
哥哥把鐮刀一扔:“爹在給他自己張羅呢,你不看,花花布衫都穿上了。
大清早就堵在村口,煙袋鍋子都不分,爹一口她一口地輪著抽。”有可能,爹對他倆的婚事不聞不問,除了下地就是抽煙,要不就蹲在雞窩跟前等雞下蛋,看不出他急也看不出他愁,隻是見了肥婆婆才會露出另一副麵孔。
改燈給哥哥撥好飯:“你先吃。”哥哥端起碗,剛撥拉了一口,爹急火火向這邊跑來,邊跑邊喊:“放下放下。”哥哥憋著火,迅速往嘴裏填。
爹過來一把奪下碗:“算了吃,省省,一會兒有喜飯,宴席上吃。”哥哥沒好氣地嗆了爹一句:“俺不去。”爹把碗裏的米飯倒回瓦罐,瞪起眼吼:“犯甚,你去是一升茭子一升穀,你不去也是一升茭子一升穀,一人一家都得隨一樣的禮。球。”改燈惱悻悻收拾碗筷,埋怨爹說:“不早招呼,讓俺白忙乎一早起,又費工夫又費柴。”007前夫的小院爹蓋好瓦罐說:“你也不用在家吃,接親的陪新人,俺已經應承下,你去接親。”俺不去,憑甚?俺為這村接過多少回親了,你生下俺,就是為了給別人家接親的啊?俺哥的親誰給接?該你操的心你不操,不該你操的心你瞎操。自己的兒子沒娶,閨女沒嫁,你就不臉紅?就知道去喝人家的喜酒,捧人家的場麵?你不嫌丟人俺還嫌敗興,她心裏煩得要命,真想搶白爹兩句,話到嘴邊,她還是忍住了,始終沒敢說出口。看見肥婆婆笑嘻嘻的已經過來了,她提起瓦罐就要走。
肥婆婆把煙袋遞給爹說:“要說你馮四貴,過日子沒得挑,在馮家塬也算得上是好人家,小子標致,閨女喜人,說到底全是好。就是你,太日能,太會算計,比鬼精,真是抱著銀疙瘩哭窮哩。該花就得花嘛,死又帶不走,那東西硬邦邦的,升了天堂玉皇大帝不待見,下了地獄閻王小鬼不認得,那東西天上地下都不能用。”爹不耐煩了:“走你的,該做甚做甚去,說成了,當然少不了你的口水費,別人多少俺多少,說不成,俺總不能拿錢填你這無底洞。”肥婆婆搖頭晃腦地說:“俺要是貪你的錢,早餓死了,不出錢,誰給你白跑腿。多少在你,看在娃的麵子上,俺再跑跑,說說看。唉,吃你的這碗口水飯,鞋底都磨破幾雙了。馮四貴,你就不怕把你那寶貝疙瘩捂出蛆來啊,你家閨女是閨女,人家閨女就不是閨女了。”肥婆婆的話是甚意思?哥哥不解地看著改燈,改燈不解地看著哥哥。
爹的臉拉得老長,陰陽怪氣地說:“算了,你要有所圖,這輩子,頂多是俺兒不娶女不嫁,你休想。”肥婆婆長歎一聲:“可憐的娃,也是,誰讓你們攤上這樣的爹呢,不看僧麵看佛麵。妮子,二杆子家的親你還是要去接的,你就是有千個不願意萬個不情願,你也得去,人活一世,圖個臉麵,後頭的路長著呢,做人難著哩。”肥婆婆一扭一扭走了。
爹狠狠看了哥哥一眼:“愣甚?麻利些,吃貨,一會敞開肚子吃。你回吧,換件衣裳,把瓦罐放南柴房,揭開涼著,把蠅子攆幹淨。”008哥哥反而蹲下來,噘著嘴喃喃著:“俺餓,離晌午飯還早呢,這就讓俺挺啊。一頓飯都算得那麼精細,你去聽聽村裏人咋說你。”爹瞪著眼:“愛咋說咋說去,省一頓是一頓,省下是自己的。你不去,沒人來叫你,不吃白不吃,咱爺倆說甚也得把那一升茭子一升穀的份子禮吃回來。”哥哥忍不住問:“肥婆婆來做甚?”爹反問:“她會甚?能做甚?你操心沒用,好好地幹活吧。”哥哥的拗勁上來了:“給誰?”爹已經舞起鐮刀:“趕緊趕緊的,你急沒用。給誰說成,算誰。急瘋老子逼死娘,唉,你們倆啊,一對討債鬼,愁死人。”改燈提著瓦罐深一腳淺一腳走了,聽爹那口氣,不像是給哥哥說媳婦,也不像是給俺說女婿,難道真的是給他自己張羅老伴啊?急得想給俺們娶後娘啊,娘死了十幾年了,爹是不容易,有時候她也看著爹可憐,動彈上一天,扒拉上幾口飯,倒頭就睡。可是……可是,這麼多年你不找,這時候跟俺們湊甚熱鬧,難道你就不想想,誰願意一進門就幫你娶媳婦嫁閨女?都是花錢、費力不落好的事情,你日精也日精得出奇了。肥婆婆遊手好閑慣了,靠著她那磨不爛的肉舌頭,進東家出西家,蹭喝滿月酒,陪吃長壽麵,不用上禮錢,混個肚子圓。時不時冒出句京腔,一會俺一會我的,有的說沒的道,接觸的人多,臉皮就厚,走街串巷,根本不顧家,你能對付了她?她是過日子的人嗎?爹啊爹,你把俺打發出了村,把嫂子娶進門,找個安安穩穩的本分人,再張羅你自己的事也不遲。
改燈把瓦罐直接提進南偏房,按爹的吩咐揭開、苫好,這兒根本就沒蒼蠅。
她回自己窯裏打開躺櫃,拿出那件棗紅夾襖,這件襖已經穿了五六年了,也就是說,幫著別人家接了五六年親了。明明知道又瘦又小,不合體,她還是準備穿上,接親的女女不能穿太鮮亮超過新娘子,也不能穿太舊太破太寒酸遭人笑話。
這個新娘子比改燈小三歲,她真的不想去,但不能不去,不然會得罪全村人。她使勁扯了扯前衣襟,豐滿的乳部更覺著難受憋屈,村裏人肯定又會009前夫的小院取笑她,上回就說她的這件衣裳不能穿了,該換新的了。換甚的換,俺又不準備接一輩子親,門拴嫂子會不會同情俺,把她的衣裳借俺穿穿?改燈脫下來,把夾襖扔到炕上。
要說爹不關心她和哥哥的婚事,也不盡然,兩孔窯早兩年就齊整整在那擺著,奶奶在世的時候,爹就買回了不少白洋布、紅市布、新棉花,鋪鋪蓋蓋、穿穿戴戴的,改燈都請本村的那個表姑過來幫著做好了,結婚用品也準備停當,新郎該手裏握的頭上別的,她都替哥哥安頓全乎了。接了這麼幾年親,看也看會了,連新媳婦娘家該陪什麼該帶什麼,她都備齊了,她給自己也縫了一床表裏三新的厚褥子,放在櫃子最底層。
她把哥哥的新鋪蓋拿到院裏晾起來,一是曬曬,通通風,二是想提醒父親,先想想俺哥,二十出頭了,該娶媳婦了,閨女不小了,該嫁人了。
肥婆婆閃進來:“哎喲,累死俺了,咋?你爹還沒回來?”改燈沒吭氣。
肥婆婆好像立了什麼大功似的,一搖一擺就進了屋,一盤腿坐在炕上:“女女家話少是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好,可你也不能逢人不搭話啊。我這都坐在你家炕頭上了,就這麼不懂禮數,將來嫁到婆家……”改燈不得不搭話:“這不是還沒到晌午嘛,俺爹哪舍得丟工夫。”肥婆婆點上煙:“俺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妮子,快給俺倒口水喝,二杆子家擠滿了人,俺多吃了兩塊糖,得嗓子怪癢癢。”改燈給她舀了一碗米湯:“不涼,溫乎乎的正好喝。”肥婆婆一口氣喝完,抹抹嘴說:“這要是讓你爹看見,又要心疼好幾天,你爹啊,哪哪都好,就是太財迷,把錢看得過重。人們背後都管叫他馮老摳,腦子裏全是算盤珠子,俺,當麵就敢叫他比鬼精。”改燈接過空碗舀滿,雙手遞過去:“俺爹是手緊,過日子不緊不行。”肥婆婆喜笑顏開:“你這妮子,比你爹手鬆,好共事。院裏晾的那些行頭,都是你做的?針線活不賴。”“如果俺哥有合適的,就是明天辦喜事,也便宜。到鎮上一訂酒桌子,馬上就開席。俺該叫你姨?還是姑啊?你就幫俺哥勤跑跑,操操心。你說,就俺010家這情況,在村裏也算得上好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呢,嫂子進了門,俺保證讓她受不了製。”“唉,你爹這人,聽不進人話,算計得過了頭。看在你的麵子上,俺舍上俺這張老臉,再去給說說,再跑跑。”她不知道肥婆婆是不是在應付她,再說說再跑跑,給誰說給誰跑?
改燈拿出塊新手巾,試探著問:“你知道嶽家坡嗎?”肥婆婆愣了一下:“嶽家坡?這十裏八鄉的,哪有俺不知道的地方?俺就是吃跑腿飯的,妮子,你剛才問的是哪兒?”“嶽家坡還是嶽家堖,俺也說不清,離咱們這兒遠嗎?”肥婆婆遲疑了一下:“哦,你問的真是嶽家堖啊,你爹跟你咋說的?”“俺爹甚也沒跟俺說過,俺想知道,隨口問問。”“要說嶽家堖啊,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大路四十裏,小路翻過兩座山繞過三道溝爬過一道梁就是。有些話,你爹不讓說,俺就不能說,這是俺們這行道的規矩,不多嘴不添話不替人家拿主意。將來過好了過孬了,不落話把兒。
不過,俺看你這妮子實誠,俺就給你露一點兒實情,你爹是看上了嶽家堖嶽守財家在城裏念書的獨苗兒子,俺給你跑了不下五六回,嶽守財家大業大腰杆子硬,一說到彩禮錢就直搖頭,比你爹還摳。年前,老財主揀了個從河南逃荒來的妮子,一分錢不用花,留下做了童養媳,嶽家堖那邊純粹沒指望了。”改燈緊張起來:“不是……不是……說是,是個會鑿磨刻碑的石匠嗎?”“噢,你是說,你們村裏人悄悄嘀咕的那回事啊。那陣陣,俺還沒嫁到鎮子來,不清楚他們當年是咋說的。幾年前,俺追問過你爹,你爹說早退了,不算數了。石家那邊呢,俺也打聽過,人家老子娘都死了,死無對證。石虎子那後生啊,俺試探過,沒成親的念頭。大概是沒爹沒娘沒甚的親戚沒人管,不言不語,話少,厚道,沒得挑,好後生,高高大大,排排場場,經常給嶽老財家打短工。可憐他自己不著急誰會給張羅,從來沒托俺給他提過親保過媒,也不催著你過門,大概真沒這回事了。”鞭炮響,轎子進村了。肥婆婆慌忙跳下炕:“快些些……”改燈把新毛巾塞在肥婆婆手裏:“謝謝你辛苦,路上擦汗用。”011前夫的小院肥婆婆高興地笑了:“好妮子,俺這就去要回話,你就聽信吧。”去哪?要回話?聽甚信?早起跟爹說再跑跑,現在又說是聽信,她的話有幾句是真的?
改燈穿上棗紅夾襖,對著鏡子抿了抿頭發,甚時候才能輪到自己做新娘子,她等啊盼啊,記得奶奶在世的時候,爹下地回來,經常蹲在灶火旁邊,悄悄跟奶奶叨叨著嶽家堖、石墩子,她不知道這是門什麼親戚。突然有一天,爹匆匆忙忙回來說,石墩子取石頭被砸死了,婆姨得癆病欠下的饑荒還沒還清,都背在十來歲的虎子娃娃身上,這娃就是有天大的本事,這輩子也難翻身。奶奶不知道為了甚還掉了淚。從此,再也聽不到爹說什麼嶽家堖、石墩子了。可在她幼小的心靈中,那個叫虎子的娃娃大概就是她要嫁的人,想象中的石虎子的影子好像就烙在她的腦海裏,常常在夢中見到他,衝著她笑。
門拴嫂子撲進來:“哎喲,你還在家磨蹭個甚?就等你。”改燈慌不迭地說:“走,這就走。”她跟在門拴嫂子身後,緊跑幾步。
新娘子用紅蓋頭蒙著臉,改燈和另一個女娃一邊一個扶著新娘,她看不見新娘的麵孔,隻看見另一個女娃大概隻有六七歲,她們一步一步慢慢挪到方桌前。門拴嫂子示意她,放開手,閃一邊。
改燈為自己剛才的失態感到臉紅,擠到人群後麵。
院子裏早已經擺好六張桌子,碗、筷、涼菜上齊了。馬上就要開席了,她心裏有點著急,爹和哥哥還沒來。爹事事怕吃虧,可是總吃虧,人家都吃完了,你們再來舔盤子,白領份人情。
新人拜過天地,給高堂磕過頭,被婆家人接進洞房去了。
改燈感到特別的不自在,根本沒心思坐下來吃飯。她左右看看,主人家一個個興高采烈,紅光滿麵,招呼著來客;座席的客人擠擠攘攘,含著糖嗑著瓜子談笑風生。她的任務完成了沒人再注意她,需要她,她想抽空一走了之。
剛到門口,爹渾身是土,邊跑邊向後喊著:“快些些,快些些,年輕輕的,做甚也沒個麻利勁兒。”哥哥一進大門,把鐮刀別在後腰上:“俺說誤不了就誤不了,正好好。改燈,你做甚去呀?”012改燈說:“俺不想吃這飯,亂哄哄的,鍋裏還剩有米湯,俺回去吃。”爹一聽火了:“啊你,坐下吃,不吃白不吃,給人家省下,沒人領你的情。”生亮向旁邊擠了擠,給改燈騰出個位置:“來,坐這邊來,坐下吃吧,管他男桌女桌,吃完拉到。四貴叔,坐這,這個人是鎮裏糧站的夥計,叫慶山,也斷不斷給嶽老財打日工。你如果糶糧,就找他,保證能給你個好價錢。”慶山客氣地拉馮四貴父子倆坐到身邊。
旁邊桌上的客人早吃開了,慶山說:“咱們也動筷子吧,別等人家敬酒了。”改燈看著爹吃得狼吞虎咽,好像幾輩子沒吃過飯似的,哥哥一筷子緊趕一筷子,旁無他人,兩眼盯著菜盤子,自顧自往嘴裏填,吃得津津有味。二杆子比哥哥小四歲,人家結婚,你們捧場,就不知道臉紅。改燈耐不住了,悄悄跟生亮說:“你提醒提醒俺哥,那吃相,就不怕人笑話。”生亮幫著哥哥抹去腮邊的豆芽菜,衝著哥哥使眼色。哥哥這才放慢了速度。改燈幾次想站起來要走,被爹按下。
酒過三巡。
平時就愛管閑事不看場合經常說風涼話的臭貨,蹲在凳子上問:“四貴叔,你家昌亮多會兒娶?改燈多會兒嫁?俺等著喝你家的喜酒,是不是要等到下輩子啊?”爹沒抬頭:“好好吃你的,燒酒也堵不住你的嘴。”臭貨不高興了:“你咋罵人哩,俺是為你著急。”爹看了臭貨一眼:“用你?鹹吃蘿卜淡操心,好好吃你的。”臭貨停下筷子:“馮老摳,你兒不娶、女不嫁,你就……”肥婆婆抹著嘴過來,嗬斥臭貨:“臭貨,不敢沒大沒小的,好好吃你的。四貴哥,剛才俺上你家想告訴你,人家女方家回話了,別的甚也好說,知道你爺倆種地好把式,家裏有存貨,彩禮多少不爭了,就按你說的算數。眼下隻求一樁,你家妮子先出門。”這?爹停住筷子,看看改燈,為難了,這這這的,隻會說個這。
肥婆婆一揚胳膊:“不用這這這的,你家妮子早起出嫁,人家閨女二天進門。”哥哥急了:“甚?你說甚?俺妹子還沒婆家,這就要攆她出門?”013前夫的小院肥婆婆撇著油膩膩的厚嘴唇:“咋說是人家攆你妹妹出門?你說說,誰家養著這麼大的小姑子不尋婆家不嫁人?你家就那兩孔窯,人家閨女嫁過來,你爹住哪?總不能把你爹逼著上了閨女的炕頭吧,人家的要求不為過,在理。”門拴爹接過話頭:“你妹子咋沒婆家,十八年前就定親了,俺們都是見證人。要俺說,四貴,不妨你也給咱來個雙喜臨門。”同一天嫁閨女娶媳婦,是德行人家、是有民望的人家才敢想的事,爹知道自己的經濟實力,他從來沒想過。再說,石家一直不朝理,他琢磨不透,是石墩子沒交代兒子?還是他兒子不知道聘禮的事?這麼多年不理不睬,他想拖著等石虎子成了親再說。石家沒消息,他不敢大張旗鼓給閨女說婆家,要想給閨女另選人家,就必須先退聘禮,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他賴不掉。可他又舍不得退大洋,普通的莊戶人家拿不出這大的彩禮跟他攀親,他托肥婆婆去嶽守財家提親,嶽守財看錢比命重,根本不會替他還彩禮,所以他隻能拖著、等著。現在,女方家答應了兒子的親事,先嫁閨女?這條件?咋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