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在版編目(CIP)數據呂梁怒火\/王鬱著.-太原:北嶽文藝出版社,2015.10ISBN978-7-5378-4503-8Ⅰ.①呂…Ⅱ.①王…Ⅲ.①長篇小說-中國-當代Ⅳ.①I247.5中國版本圖書館CIP數據核字(2015)第169916號書名呂梁怒火著者王鬱責任編輯李向麗裝幀設計名典印業出版發行山西出版傳媒集團·北嶽文藝出版社地址山西省太原市並州南路57號郵編030012電話0351-5628696(太原發行部)0351-5628688(總編室)傳真0351-5628680網址http:\/\/[email protected]經銷商新華書店印刷裝訂山西德勝華印業有限公司開本787mm×1092mm1\/16字數186千字印張12.25版次2015年10月第1版印次2015年10月山西第1次印刷書號ISBN978-7-5378-4503-8定價39.00元序
我們國家的抗日戰爭勝利已七十年了。
我們共和國誕生已有六十多個年頭,它就像一位巨人屹立於東方,扮演著全世界發展中國家的領軍角色。在黨中央的正確領導下,我們的人民現已過上了平等、自由、安居、樂業的幸福生活。而今,正在創建和諧社會,向著全麵建設小康社會奮進。
飲水思源。我們這一代人出生於新中國成立前,成長於新中國成立後,伴隨著共和國的誕生,跨過了兩個世紀,深知我們共和國來之不易。然而,隨著時光流逝,親身經曆過共和國誕生前境況的人也越來越少,對於共和國的艱難曆史有不少人也可能逐漸地遺忘了。尤其是建國前中國人民處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的壓迫與剝削下的痛苦處境,以及他們不甘忍受,為爭取民主、自由、獨立解放、平等而舍生忘死,奮不顧身的革命精神,很可能被認為是神話傳說或是天方夜譚。鑒於這種情況,對他們進行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教育,使他們了解過去的苦難,珍惜現在的幸福,創造美好的未來,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義不容辭的曆史使命和責任。
正由於上述原因,本人便將在建國前所經所聞所感的一些曆史片斷收集在一起,草成一團,以供後人知曉與借鑒,也算是盡我們這一代老者的一點責任。但因本人閱曆有限,才疏學淺,書中自然有不少不妥之處。敬請讀者指正。
目錄
一父親之死001二葬父投親003三戀情萌發008四逼債奸心011五托媒提親014六攬丁還債017七逃婚搶親027八洞房夜話039九飯館說鬼044十義不失信047十一背井離鄉052十二路在何方057十三火海春光066十四試試鐵蛋075十五爐火通紅084十六捉奸除奸093十七桂蘭革命101十八戰友被害114十九怒火衝天120二十巧入虎穴124二十一虎穴騷動128二十二虎口拔牙132二十三搶救戰友135二十四護麥戰鬥139二十五赤膽忠心143二十六神兵天降146二十七血印奸心150二十八走狗互咬153二十九借機除害157三十深夜突圍160三十一槍斃“毒蛇”166三十二“兄弟”會見168三十三夜寺咽口172三十四張彪反正176三十五老召逃跑181三十六衝入火陣184三十七紅旗招展186001一父親之死奔騰不息的黃河,把秦晉黃土高原神鋸般拉成了狹長的兩片。河東,綿延八百裏群山依河而立,山嶽雄峙,形險勢要,山澗交橫,路隘林深,這便是素有“民族脊梁”之稱的呂梁山脈。在中段山腳下,有一座古老的村鎮峪道鎮,一片破舊不堪的靠山土窯洞院落,住著數十戶人家,家家的屋頂院牆都是灰黑灰黑的。
古鎮隔溝的對麵是一座古老的小躺煤窯,窯口是一個向下傾斜的黑洞子,似一頭張大口的餓獅子,等待著吞食什麼東西。洞外有一個煤場,那些背煤工們背著能盛百餘斤煤的黑山條簍子,穿著陳舊油汙的衣服,臉手皆黑,唯能看出兩片紅嘴唇;頭戴沾黑的柳殼帽子,帽前簷綁著一個小電石燈,一聲不吭地從洞內爬出後直起腰杆,走到煤場堆前把煤從簍子裏倒下,而後機械地轉過身,不快不慢地向黑洞走去。
煤場邊上放一張帶抽屜的沾黑的木桌,桌邊坐一個年過五十歲的開煤票先生,瘦中個,長馬臉,尖嘴巴,戴一副老石頭眼鏡,鏡眼繩子鬆弛,鏡框幾乎掉在了鼻尖上,又開條子,又撥拉算盤,又收錢,開一張票也得好一會兒。他麵前數十個衣衫襤褸的人圍著桌子,七手八腳地搶著擁著要開票,有幾個把鈔票不約而同地遞在他眼前,似乎擋住了他的視線。
開票先生應付不過,突然把手中的毛筆一擱,抬起頭來,尖聲怪氣地罵道:“你們家裏都死了人了,要是等不得,趁早回去!”這無形的斥罵,把那些人們都嚇住了,都無奈地把拿著鈔票的手縮了回去,呆立等待。
早已開出票來的人們,各拿著自己的簍子擠在煤堆旁,爭著用鐵鍬裝煤,有的彎下腰用手撿煤往簍子裏放。此時,煤場的一個黑臉彪形大漢,002快步走到一個撿煤的人跟前,二話沒說,一腳便把這個人的簍子踢翻了,極為下流地斥罵:“看你那賊眉鼠眼,還想挑撿大塊,真不要臉!想要好煤塊也不難,下次來時把你妹子領上,叫她同大爺我在那黑窯窯裏睡上一會兒,就讓盡你的氣力撿上一擔大塊煤”。這人聽著,一句也沒敢還腔,默不作聲地將踢翻的簍子提起來躲開了。
煤場過秤的一邊,隻有一杆老抬秤。把秤的窯頭傭人正在給一個衣著破爛的買主過秤,秤頭稍高了一點,他就往下拿了一大塊。
買主口中說道:“隻高一點點,你就放下一大塊,少說也短二斤。”說著又撿起來放進去。
把秤的傭人又用腳踢下去,出口訓罵:“你到底要不要?就是這麼稱!嫌少的話,趁早回去,別壞老子的事兒。”在這擁擠、斥罵、爭執的場合下,突然從窯口的黑洞子裏拖出一具屍體來,滿頭血跡,連鼻梁骨都被砸得凹陷下去了,直挺挺地被兩個人抬到煤場中間擱下。
人們不約而同地圍成了大圓圈,有的呆立著,有的掩著麵不忍目睹。
其中有一人問抬的人:“這位砍煤工是哪個村的?”抬的人沉痛地說:“他叫趙積德,是後山底下趙村的,幹活特別老實賣力,不幸遇著塌方,一下就砸成這個樣,真是命苦啊!”“他家有幾口人呢?”這人又問。
抬的人順手抹了一把淚,長歎了一聲後說:“唉,老天也心不公,專害苦命人呀!他老伴前年剛病死,家裏隻有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叫大成,守家看門,做雜活,父子倆就靠老趙在這賺幾個工錢過活,這回可砸鍋了!”“出了這麼大的傷人命事故,那窯主就不給補發一些錢嗎?不幫著撫養孩子嗎?”這人又追問著。
“唉,還給補什麼錢。像我們這等人都是一貧如洗,自己上門來攬著下窯砍煤,預先就同人家窯主約定死了———隻掙工錢,一切工傷事故全由自己承擔,窯主一概不管!”抬的人有氣無力地說著。
003二葬父投親趙村位於一個山腰裏,村邊有一處破爛不堪的土院落,院內僅有一孔土窯洞,裏麵擺幾件破舊的瓷瓦罐和簡陋的炊具碗筷。炕上鋪一塊破席子,放兩卷露著棉絮的鋪蓋卷,地下擺著一副雜木靈柩。靈柩前放一張舊方桌,上麵點一盞小水燈,擺著幾顆不白不黑的麵點心,放幾張冥紙和半把香火。
趙積德的妹子趙靈姑,約三十歲,麻瘦個子,瘦骨伶仃,兩眼紅腫,身穿粗白紗衫子,頭纏粗白紗布,忙著準備送葬物品。
十四歲的趙大成,頭戴一頂白孝帽,身穿粗白紗孝服,獨自跪在靈柩前哭泣著。
院子裏有七八個鄰鄉幫手,正準備著抬杆和繩索。
一位年近六旬的陰陽先生從院裏急急走進窯內,沙啞地喧喊道:“時辰已到,移柩!”院子裏的四五個人一齊進入窯內,用手將靈柩抬了起來,而後抬出門,擱在院子中央,極為熟練利落地捆綁著靈柩。趙靈姑和趙大成號啕大哭,喊哥,叫爹。
陰陽先生見靈柩已捆綁停妥,又大聲喧喊道:“起棺!”趙大成在前頭挑著引魂幡,撒散著稀疏的紙錢,不住地抽泣著。四個漢子抬著靈柩在他後麵走著,趙靈姑在最後哭號著跟著走。
靈柩路過的村中各家大門外,家家都照舊習點燃了柴火堆,表示送柩驅邪。
太陽落山之時,一座新黃土墳堆已經像圓錐體似的堆起來了。趙大成仍然在墳堆前跪著,泣不成聲,不住地磕頭。趙靈姑在墳堆一側盤膝在004地,哭著喊天叫地:“老天呀,你為啥這樣狠毒呀!苦命的哥哥呀,你為啥早早地離開人世?你留下小大成叫誰照料……”一陣西北風吹來,呼呼發響,將大成頭戴的紙孝帽吹走了,露出了他前額上山村男孩通留的小辮。他也顧不得去撿,隻是一個勁地抽泣著。
在一旁侍等的趙靈姑丈夫錢富,兩眼滿含著淚水,走近靈姑身旁勸慰道:“別哭了,哭死也沒用,咱趁早回去收拾一下家裏,叫大成孩子搬到咱家住,好歹把他拉扯大,再叫他自個謀生吧!”趙靈姑哭喪著說:“你的心倒是好,可咱家也是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叫孩兒去咱家怎麼養活他,口咬不著鼻子啊!把孩兒餓壞怎麼辦?”“咱就是再窮也不能撒手不管呀!一來大成年紀小,自家不會過日子;二來再無別的親人了,咱要是不管,真的要把孩子凍壞餓壞,怎麼能對得起你的哥哥,怎麼麵對世人?不論怎麼難活,也得保住你哥留下的這條根啊!”錢富說著,又走在大成麵前安慰:“孩子,你也不用哭了,天氣這麼冷,凍出毛病來更會造成大麻煩,快回家吧,明天搬到我家一起過活吧!”大成哭著說:“我不去,你們家也很窮,我就在家自個兒活。”趙靈姑哭著說:“好孩兒哩,不管怎麼樣,你一個人在家,我們不放心,咱快回去收拾一下,你還是聽姑父的話,跟我們去一起活吧,我們就是再受罪一些也要把你拉扯大。”風還不住地刮著,滿山遍野刮起了一股股黃塵。他們三人拿著鐵鍬、小籃等什物,一步一步沉重地向村中走去。
次日,大成隨著姑母到她家住下了。這照樣是山底黃土坡上的一個小山莊,也是一個僅有一孔土窯洞子的院落,窯內擺著幾件舊櫃破罐。不過,因有姑母勤勞操持,從窯內到院外,收拾得挺整齊幹淨,又有三個比他年小的表弟妹,蹦蹦跳跳,吵吵鬧鬧,氣氛要比他獨自在家活躍得多。
但是,使他難為情的是吃飯與睡覺。
開飯了,幾個小弟妹用不著母親呼喚就圍在鍋邊了。瘦骨伶仃的姑母,首先要讓家中唯一的勞力———丈夫錢富先吃上一大碗較稠的菜粥,若是丈夫不在場,也要先給他盛好一大碗放起來。兩個小表弟也爭著叫媽媽給他們撈稠的吃。本來就是一鍋子稀粥,哪能撈澄得起?姑母即裝模作樣005地給他們撈上幾下,盛入小碗,結果還是些稀湯湯。最小的表弟不懂事,轉身就去爸爸碗中撈稠的吃,爸爸也不吭不聲地由他吃著。大一點的表弟也僅有六七歲,看得眼饞,也便上去搶。姑母不讓他搶,有時規勸不下,一發火就打他一巴掌,弄得那孩兒又哭又爭著要吃。唯有大成和表妹錢桂蘭年紀不差上下,但都已懂得人事了,在一旁眼巴巴地瞅著鍋子流口水,等著給他倆分吃。
趙靈姑無奈地將鍋裏剩下的少量稀粥給四個孩子盡量分盛在碗中,擺布在一邊叫吃,最後輪到她時,有時剩一小碗,她便湊著勺子喝掉,有時連一點也不剩,隻好咽上一口唾沫,無精打彩地含著淚花洗涮鍋碗。
晚上睡覺了,趙靈姑家一家五口人,在一盤小土炕上擠著,腳腿相交,圍成了一小圈,個個遮蓋著一塊舊被子。侄子趙大成緊靠炕邊蜷曲著,蓋一塊破褥子單獨睡,這也就是姑母盡了最大的照顧了。
屋漏偏逢連陰雨,行船偏遇頂頭風。一九三八年的呂梁山區,包括閻錫山命名的“模範鄉”———孝義縣等地,幾乎被閻錫山搜刮得民窮財盡了。日本侵略者也闖進來了,不巧又遇上了百年大旱和病魔來襲。錢莊是個不足百戶人家的小山村,這年春季,光因天花、麻疹的傳染,就死去了二三十個小孩。
這一場災禍,趙靈姑家也沒能幸免。一天早晨,肅穆、冷峻的錢富用扁擔挑著兩個用幹草捆住的童屍,似肩負千斤,少氣無力地一步一步地朝村外一條村人喚作“死孩溝”的地方走去。披頭散發發瘋似的趙靈姑向蒼天哭喊著,嘶叫著,尾追著。年已十六歲的趙大成和十五歲的表妹錢桂蘭兩眼含著淚珠,使勁地拖扯著趙靈姑,不讓她追去。趙靈姑幹號著,拍打著號叫:“好狠心的老天,你為啥要把我的兩個孩子都奪走,為啥不給我留一條根……”一場災難過去了,錢家的兩條嫩根兒都被病魔帶走了。眼前留下的隻有一個閨女錢桂蘭和寄居的大成侄兒了。錢富夫婦忍受著巨大的悲痛,仍在掙紮著維持著生計,累死累活地刨著祖宗三代留下來的那幾畝瘠薄的幹山地田。
秋天到了,由於連續大旱,田裏並未長起多少顯眼的禾苗,僅僅長起一些稀疏細小的小苗苗,幾乎沒有一點收獲。那些窮苦的山民們唉聲歎氣006地連苗帶草收拾著往家背。村中聽不到一點高叫聲,聽不到一聲笑聲,處處是死一般的沉寂。用不著考究也能猜得到,人們都在想著下一年的活法與保命辦法。
秋末的一天傍晚,趙靈姑家院子裏又傳出了哭號聲。她家的主人———錢富,不知是累死了,還是暴病死了,還是愁死了。地下擺著錢富的死棺,棺柩前設有簡單的一兩樣祭奠用物。趙靈姑癡呆地在靈柩前立著,眼角幹裂,眼神無光,好似一副木偶架。
趙大成和表妹錢桂蘭穿著孝服,並排著跪在靈前,為死者燒紙插香。
半山腰裏又添了一座新墳堆,一陣一陣的西北風刮來,卷走了一層一層的幹黃土,好像要把這堆墳土也全部刮走。
秋末的冷風越刮越厲害,一群群烏鴉隨風飛著,發出雜亂的叫聲,讓人覺得格外淒涼。
在錢莊的後山梁上,趙大成挑著一擔山柴不快不慢地移動著,錢桂蘭則抱著一小捆尾隨著。
太陽落山了,村子裏的牧羊人趕著羊群已進了村莊,在外邊拾野柴火秸杆的人們也三三兩兩地相繼歸家了,雞也都進窩了。
趙靈姑孤獨沉悶地呆立在家門外的街畔上,憂心重重地死死盯著對麵通向深山的一條彎曲小道,眼巴巴地瞅著大成和桂蘭歸來。
兩個一前一後的黑影子出現在山腰之後,趙靈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裏也鬆快了一些。
秋去冬來,鵝毛般的大雪飄飄灑灑地下著,幾乎是三五天就來一場,封住了大山,封住了道路,好像要把錢莊一帶分割於另一個世界。這一帶的人們,大家小戶都躲在家裏避寒,即使收獲無幾,也能摻上些糠皮、野菜、樹葉、野草之類的東西,湊合著填入肚裏,反正餓不死就好。有個別人家雖一料未收,就是喝上碗野菜湯,也能堅持下去,實在餓得不行了,幹脆睡上一大覺,醒來後照樣能爬起來,再照樣喝上一碗,再去睡覺。說起來似乎有些可笑,可這還是個好辦法。要不然,漫長的冬天又怎麼能熬過去?趙靈姑一家三口,比不上豐實的家戶,可因錢富會耕作,識時節,還收了一些雜糧;又靠大成和桂蘭腿快、手勤,收了不少野菜和柴火,既不太受餓,又不太受凍,晚上雖缺鋪少蓋,但睡在那熱炕上也還算舒服,007一家人相處和睦,無形之中還有一絲歡快氣氛。久而久之,也便把那一幕幕悲劇逐漸淡忘了,時而也幻想著日後能過上好光景。
008三戀情萌發春季的一天上午,一縷柔和的陽光照在了黃土坡的山腰上,地麵上的小草現出了尖尖的綠芽兒,溝底小溪邊的柳樹也已泛綠,柳枝隨著微風輕輕擺動,婆娑多姿,仿佛仙女群舞。
山腰間的一塊黃土地上,年已十八歲的趙大成,壯實如牛,穿著一件有補丁的粗布背心,用钁頭在前掏挖。
十七歲的錢桂蘭,身著舊淺灰色的衣衫,中等身材,方圓臉,白中透紅,兩道柳葉眉,一對花棱眼,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芙蓉花蕾,緊跟著大成,一粒一粒地點播種子。兩人彼此形影相隨,簡直像一對相戀的人兒。
他倆忙了一會兒,就地坐下來歇息。一對親表兄妹麵對相坐,有說有笑,親親熱熱。說笑之間,各自從衣兜裏掏出一塊幹粗的窩窩頭啃起來。
趙大成大口大口地咬著,吞著往下咽,幾口便把一塊窩窩頭吞下去了。
錢桂蘭嘴小,一口隻吃進一小點,邊嚼邊看表哥大成狼吞虎咽的樣子,抿著嘴兒眯眯發笑。她看到大成吃完了,將自己手中的一大塊掰成兩塊,順手遞給趙大成。
“我不吃,你慢慢吃吧。這糠窩窩太粗,小心刮壞喉嚨!”大成關切地向桂蘭說。
錢桂蘭接著他的話說:“我不想吃了,現在還不太餓,你替我吃了吧!”說著順手將一塊糠窩窩塞在大成手裏。
趙大成又張開了大口,兩三口便吞掉了。
錢桂蘭笑著說:“你吃得真帶勁,真比牛還好喂哩!”趙大成憨厚地笑了笑。
錢桂蘭又把手中剩下的那一塊掰了一半給大成遞過去。
009趙大成沒有伸手去接,慎重地說道:“你吃吧,我都吃了,一會兒你肚子餓了怎麼辦?恐怕餓得回都回不去了。”錢桂蘭笑著說:“隻要跟著你,走不動有你背,還愁回不了家嗎?”趙大成憨厚地說:“像你這樣苗條的人,我背兩個也不成問題,就是怕人家笑掉牙哩!”錢桂蘭隨口接上說:“那有什麼怕頭?哪個男人不挨個女人?哪個女人不往男人的懷裏鑽?人家豬八戒還背媳婦哩!”趙大成瞅了桂蘭一眼,笑著說:“你盡是瞎說,你見誰挨過?又見誰鑽過?人家豬八戒背的是媳婦,咱可想背也背不成啊!”錢桂蘭笑著反問:“咋啦!你等不得娶媳婦啦?等不得人家往你懷裏鑽啦?”趙大成不禁憂傷地說:“唉!咱這窮命,恐怕再一輩子也享不上那福分!”錢桂蘭笑著安慰道:“成哥!看你年輕輕的就愁眉苦臉的,何苦呢?
就是現在吧,咱雖說窮苦,可咱倆朝朝暮暮形影不離,親親熱熱,你還不高興嗎?”趙大成麵現愁雲,一本正經地說:“唉!我的表妹呀,你就不想想,咱這是相依為命。你已經是快出嫁的人兒。人家上門來一提親,姑媽一答應,說不定半月十天內就叫人家迎走了,隻有我一個人養活姑媽了。人們常說‘嫁過的媳婦買來的馬,想騎騎來想打打’。勿要說是見我哩,你就是想看看姑媽也不太隨便哩!”錢桂蘭不吸氣地說:“看你說得多輕巧,我好賴也是個人,又不是件東西任意由人擺布,不管誰家來提親,我就不去,就要和你一塊兒養我媽哩!誰能把我怎麼樣?我想戲上唱的那個祝英台也太沒主意了,為啥要尋死呢?要是我呀,我非偷跑出去不可,哪怕是同梁山伯活著過上一天半夜,也是真正的夫妻啊!”趙大成瞅了她一眼說:“妹子,我就不相信。到那個時候你也和祝英台一樣,人家的轎子一到,也得乖乖地上轎!”錢桂蘭倔強地說道:“我才不上呢!我看準誰,就要跟誰!”趙大成說:“你盡是大白天說夢話,你連女婿的麵都不能見,怎麼能010談得上看準看不準呢?”錢桂蘭瞅著趙大成笑了笑說:“我早就看準了!”趙大成否認著說:“我才不相信呢?你成天和我形影不離,從未獨自出過門,盡是說笑話,糊弄人。”錢桂蘭反問道:“你說我沒有看準的人?”趙大成一口否認道:“當然沒有。要說是你昨晚夢見過一個,那還差不多,那才是盡想好事哩。”此時,一對燕子正從他倆麵前飛來,上下回旋,翩翩飛舞,相對鳴叫。錢桂蘭指著那對燕子告大成說:“你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趙大成莫名其妙地說:“你這個小妹呀,真會撂天話,從哪裏學來的這一套糊弄人的把戲?鬼才相信你的話,根本沒有的事兒。”錢桂蘭嬉笑著,順手用一指頭輕輕地按了一下趙大成的前額說:“我的成哥喲,你真比梁山伯還‘涼’喲!你的心比鐵圪瘩還實,非得叫人家自個兒往你懷裏鑽不成?”她隨著自己的話音,將兩臂一伸,一下子就撲到大成懷裏,將兩臂掛在大成的脖子上。
戀情的萌發,比火著得快,比火燒得旺。一對表兄妹,親上加親,如膠似漆,在這塊黃土坡上長在一塊了。
011四逼債奸心錢莊絕大多數人家都是貧困的,能自給自足的也沒有幾家,全村隻有錢老大一家土財主。所以在這個偏僻的山村,錢老大在村中耀武揚威,作威作福,誰也惹不起。
錢家的住宅是錢莊上獨一無二的磚石建造的四合大院,漆黑大門,鐵串鏈條,門簷下掛一塊古匾,書有醒目的“耕讀傳家”四個大金字。
舊曆臘月,一天早飯後,錢老大在臥室內身穿半舊的灰長袍,頭戴瓜殼帽,掛副石頭鏡,在那褪了色的舊太師椅上端坐著,抽著水煙。錢老太婆衣著一新,在錢老大身旁的一個小高凳上坐著。老夫婦兩個正在商量給兒子錢寶貝娶親的事宜。
年過四十歲的趙靈姑,身著粗布夾襖,頭發稍散亂,走在錢老大家大門前。
錢老大的三兒子錢寶貝,約有十七八歲,是個天老,身高不過一米,頭大,腰細,背有大鍋,在大門口的石獅子背上騎著,朝著趙靈姑憨笑。
趙靈姑近前問:“寶貝!你爹在家嗎?”錢寶貝不應聲,仍然憨笑著用手朝大門內指了指。
趙靈姑跨進大門,徑直走進錢老大的臥室。
錢老大夫婦很客氣地虛情假意地招呼她坐定。趙靈姑不肯就座,站著開門見山地問道:“錢老大,你叫我來有啥事?”錢老大帶著假笑說:“桂蘭她娘,叫你來也沒什麼事,隻是你家前幾年借了我家的那些錢早該還了,可是看到你家天災人禍不斷,一村鄉親實在是難以啟齒。這會兒快要過年了,我家開銷大,用錢緊,好歹周轉不動,無奈之下隻得叫你家想點辦法,連本帶利全部把錢還了。”012趙靈姑問道:“錢老大,我個孤寡婦道人家不會算計,連本帶利該欠你家多少呢?”錢老大摸了一下他的八字胡須說:“也沒有多少,算起來嘛,當初借了四十塊白洋,利息是借一加半,頭一年連本帶息是六十塊,第二年應該是九十塊,第三年是一百三十五塊,今年按半年算,我看你家也不寬裕,少算上一些,總共還上一百五十塊白洋就算清了。”趙靈姑不解地問:“錢老大,我們隻借了你的四十塊大洋,怎麼三年多就長成一百五十多塊了?”錢老大輕蔑地說:“桂蘭她娘,你們婦道人家不懂得,這就叫利滾利,俗語叫‘驢打滾’。說實在話,我這利息算得還是輕的。如果要像人家借一加一的話,你算算又該還多少?少說你也得還五百塊!”趙靈姑央求地說:“錢老大!不管欠你多少,今年你知道一年大旱,我們收打的糧食連肚也不夠填,我實在是口咬不著鼻子,還不起你。不看僧麵還看佛麵哩,桂蘭她爹在世時常給你家幫忙,也沒有掙過你家一分錢,親不親總是一村人,不管遠近,總是一個老祖宗,一個‘錢’字扒不開呀!你家再周轉不動,總比我這孤寡婦道人能耐大幾百倍。你在腿上拔的一根汗毛也比我們的大腿粗哩,求你緩到明年,我再想辦法還你。”錢老太婆轉彎抹角地插嘴說:“桂蘭她娘,你也是個知年掌事的人,說心裏話,我們這人家比起外路的洋財東來說也算不上個大主戶,在咱這隻算是筷圪筒裏拔旗杆———挑出來的柱兒,比起你家來,總是不缺吃,不缺穿,有錢花。可人常說‘開口容易合口難’啊,你家幾次來借錢,我家次次都沒有為難過。我家這會兒周轉不動,向你開一口也難哩。你就是都還不起,也該投親找友湊合一下,總得還個大數吧。”趙靈姑很為難地說:“寶貝她娘,你說得倒也不錯,可你大概也知道,我們這窮人家窮得連一門富裕親戚也沒有,都是些燒熬鍋沒米下的人家,實在是沒有辦法湊合呀!”錢老太婆別有用心地說:“桂蘭她娘,依我看,你家雖缺東短西,可還有個千金呀!有桂蘭那麼個花朵似的女兒,今年也有十七八大了,也該出嫁了,閉著眼兒摸個主兒,人家少說也給百八十塊財禮錢。如果再挑上個好主兒,不用你開口人家二百三百大洋也會自動送上門。這樣一來,你013的這幾個債錢也用不著發愁了,又把女兒送進福圪洞,那你也能沾不少光,這還不是你的大好運氣嗎?”錢老大附和著說:“是啊!桂蘭她娘,你看我家寶貝娘,到底是活在我們這個大家庭裏見多識廣,她可是給你說的實心話,出的好主意。其實我也知道你家的底細,今天叫你來,也不是硬逼著向你要債,是想和你說說知心話兒,先打個招呼,叫你事先有個準備。”錢老太婆湊著話題說:“桂蘭她娘,人常說‘富要恩德’哩。我們雖說有錢,可不像人們傳說的外地的一些大財東那樣,逼得窮人家尋死上吊。我們對人處事就愛和和氣氣,仁仁義義。你如果有空的話,在咱家吃頓飯再回去,如果沒空兒,回去時拿上些米麵,和桂蘭好好過個年,年後咱們再拉拉家常,來咱家也頂你串個門兒,走走親戚哩。”趙靈姑已從話中聽出他們的用意,故作笑臉說:“寶貝他爹,寶貝他娘,你們肯叫我緩到明年還錢,這就夠仁義了,謝謝你們,我這就回去,過年後咱再說吧。”她說完隨即返身走出錢家。
014五托謀提親舊曆正月一天上午,一個長臉、偏嘴、盤頭結、中等身材,上身穿著土黃色棉襖,下穿蘭洋布褲子的五十開外的女人,妖裏妖氣地走進趙靈姑家院子裏來。她未進門便喊:“靈姑妹子,靈姑妹子!我給你報喜來了。”趙靈姑走近門探出頭來說:“啊!我聽得聲氣好熟,猜是你劉二嫂,快進來坐。”劉二嫂賊眉滑眼,嬉笑著輕飄飄進門,未等讓座,一屁股便坐在炕頭,雙腿一盤,滿窯內溜了兩眼,便問:“怎麼你家桂蘭不在?那大成回去啦?”趙靈姑說道:“他們倆相跟著到山後遍鎮看戲去了。”劉二嫂將嘴一歪,說:“靈姑妹子,我這人可是心直口快,不藏謎謎說話,也不怕得罪了你,咱桂蘭已是那麼大的閨女了,還沒有定親出嫁,成天和個大後生相跟上東跑西蕩,那可不好。人家誰也不好意思在你麵前說,其實在背後早就唱開戲了,你該快點把桂蘭嫁出去,免得出些三長兩短的事,惹人家笑話。”趙靈姑應著:“是呀,是該出嫁了,可就是沒個合適的主戶。”劉二嫂緊接著說:“是嘛,我也是為你好,四處給咱桂蘭打探合適主兒。正巧前兩天錢老太親自上門來托我,叫把你家桂蘭說給她家的寶貝。
還說你家欠她家的一百五十塊白洋,隻要答應下這門親事,就頂成財禮錢,再給桂蘭做上些衣服,還給你送些米麵,就迎親過門。我看倒是挺合適的,一來免了你家那麼一大筆債務,摘掉一頂愁帽;二來把女兒送進福圪洞,有了那麼一門好親家,你也能跟著享用一輩子,再不用受這殃罪了!”015趙靈姑不滿意地解釋道:“劉二嫂,你的心倒是好,可她家的寶貝實在不成樣子,怎能配得上我家桂蘭,恐怕桂蘭死也不會答應的!再說兩家又是一個‘錢’家,好歹也是一家子的子孫,怎麼能作親?”劉二嫂將眼一斜,歪了歪嘴,說:“妹子呀,你說得可不對。你是個明理人,自古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兒女的婚事就得由父母做主,桂蘭她爹死了,就該你做主了,一個女孩子家,要她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切都是你說了算,她要是不聽,拉也要把她拉過去,還能由得了她?!至於說到同是一個‘錢’姓,我也同他們提過這事,錢老大說,他和你們根本不是一家子,也不是一族人,不知你家怎麼就姓了‘錢’,兩家完全可以結親。”趙靈姑難為情地說:“話雖那麼說,咱這當娘的實在是虧心缺德呀,從我眼裏也看不上那個寶貝,要是勉強叫桂蘭嫁給那寶貝,那就等於把她推在茅糞坑裏了,鬧不好還會出些意外事兒。”劉二嫂尖聲地強調著說:“那可說不上是虧心缺德事,是為女兒有福享啊!那男人長得再好也不能吃不能穿,就說你侄子大成吧,人樣長得倒挺標致,一表人才,可窮得要啥沒啥,光身一條,跟了這號人,還不知道哪年哪月就會活活餓死凍死哩!再說錢老大的那三小子寶貝吧,確實長得差一點,可人家有靠山,有吃,有穿,有錢花,伸出一個小指頭來比咱的腰還粗,勿說這一輩子,就是子孫後代也夠活幾輩子。那金山、銀山越壘越高,以後說不定能趕上洋財主,還能跟上到南京、上海逛幾天,那多痛快!”趙靈姑又開脫地說:“那寶貝不僅長的樣子難看,而且還有些傻呀!”劉二嫂拍了一下趙靈姑,說:“哎呀!靈姑妹子,那傻怕什麼!有點傻正好,桂蘭過門後不是能捉弄他嗎?還不是想幹啥就幹啥,想怎麼就怎麼?要是找上個精靈的,能由得了她嗎?能捉弄了人家嗎?還不是得服服帖帖地侍候人家,給人家當綿羊哩。”劉二嫂一張油滑嘴,說過來說過去,死纏活熬,趙靈姑聽得有些耐不住了,又推辭說:“我倒是和桂蘭提過這個頭,探了探她的口氣,可她寧死也不去。我這一輩子就留得這麼一個閨女,就這一條根兒,著實無奈何啊,這個事別提了,肯定成不了親。”016劉二嫂軟硬兼施道:“靈姑妹子,我這可是實心實意為你呀!你也清楚,那錢老大家說好說,也能好說,要是一翻臉,也夠人喝一壺的。你要是不答應這門親事,他們就要逼著你還全部的債,我知道你也無處籌錢,弄不好恐怕還要逼得你尋死上吊,最後還得拿桂蘭抵債,你想想吧!”趙靈姑苦痛地說:“劉二嫂,你的意思我聽明白了,請你轉告一下錢老大家,我們人雖窮,但絕對不抵賴人,反正不是還債,就是女兒抵,叫他家等上一月四十天,我們自然會給他家回話。”劉二嫂很有把握地說:“妹子呀,這就對了,我知道你家沒錢,說還債那還不是句空話,我就告訴錢老大家說等一月四十天就準備迎親吧。”趙靈姑著急地說:“劉二嫂,你可不能那麼說,關於定親不定親這會兒可不要提及,萬一有個變化,免得惹出麻煩事來。”劉二嫂說:“也行,我這就去告訴錢家一聲,事先給他們通個風。”她說著一屁股從炕上溜下來,妖妖溜溜地走了。
趙靈姑目送劉二嫂走遠,獨坐在炕頭,心事重重,一臉愁雲,苦思著日後該怎麼辦。
017六攬丁還債二月上旬的一天,錢老大的胞弟錢老二正坐在屋裏歇息。他已年過五旬,麵目盡光,穿著新長衫,戴一頂禮帽,掛一副墨鏡,看樣子比老大要氣魄得多。屋內的太太也湊在他坐的八角桌前陪他喝茶閑聊。
從院子裏傳來了敲大門的聲音。錢老二慢條斯理地站立起來,走至大門前,將門閂拉開,進來一個身穿長衫,頭戴紅邊灰色禮帽的中年胖子。
“啊!張鄉長!這可是貴人臨門,歡迎,歡迎,快請屋裏坐。”錢老二麵現笑容,對著來者弓身鞠了一躬。
張鄉長大搖大擺地相隨進了屋。錢老二太太急忙遞茶,讓水煙袋。張鄉長接過煙袋,錢太太又給他點上火,他猛抽了兩口。
錢老二奉承地說:“張鄉長,您公務纏身,想必是有事入鄙門吧。”張鄉長隨口即答:“確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錢老二點頭哈腰地說:“自家人有事就直說吧,一定遵辦!”張鄉長傳旨似的說道:“昨天縣黨部下達命令,要我們鄉再抽拉一批人充軍。你們村子小,至少也得抽一個,十日內一定得抽到!”錢老二說:“張鄉長,咱這祖祖輩輩都是鄉鄰,您也清楚,這幾年兵荒馬亂,天旱,鬧病,村裏的人走的走,逃的逃,死的死,我們錢村雖說是近百戶人家的村莊,可留下來的大都是老的拉不開了,小的上不了馬,就是我們這一家口齊全些。我的四個小子都在跟前,兩個大的在兵齡之內,小的還探不上;還有我家老大的兩個強壯漢子和那個傻寶貝,除此之外,確實也抽不出來了。”張鄉長強調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清楚,可命令如山!縣裏催鄉裏,鄉裏逼村裏。我這當鄉長的也沒辦法阻擋啊!你是錢莊的一村之長,如果018能抽別人家的,最好;萬一抽不到,隻好用你家的小子去頂。”錢太太一聽話頭,如挨了一燙鐵,急湊在張鄉長麵前說:“張鄉長,張大哥,要抽我的小子這可萬萬使不得,這兵荒馬亂的年頭,一去十有八九會送命的。”張鄉長輕蔑地順手拍了錢太太一下,說:“要是抽上你家的小子,那可是幸了大運,一則村長帶頭送子從軍,那必定要受到鄉裏、縣裏的重賞;二則小子從了軍,當不了幾天兵,就能升為班長、排長、連長、營長什麼的,一股勁往上升,這可是升官發財的大好時機啊!”錢老二著急地插嘴說:“張鄉長,張大哥,您還不清楚,那當官得要有些文化,我們這一家祖輩都住在這山莊子裏,雖說有幾個錢,可還沒辦起私學,更沒官學,那小子們連一天學也沒上過,鬥大的字也不識幾個,送出去當兵還不是扛槍杆子充炮灰嗎?您可得給老弟留個麵子,萬萬不可強抽拉呀!”張鄉長接著他的話茬,咳了一聲後說:“話雖這麼說,要是真的輪到抽你家的小子,我心裏也確實過意不去。可湊不夠數我也沒法交代呀!”他說著停住了嘴,又裝了水煙抽著。
錢太太緊靠在他身邊,撒媚地說:“張大哥,你別裝糊塗了,誰還不知道你叫‘二曹操’,詭計一肚子,怎麼能說沒有辦法呢?你不用在咱家繞圈子,快給我們出個主意吧!我絕對虧待不了你,手頭緊了,咱家有的是錢,在咱家想辦啥事都可以,方便著哩。”錢老二接著老太太的話說:“張大哥,隻要你肯給我解這個圍,凡是我家有的,你需要啥都行,肯定不會慢待你。”張鄉長眨了眨眼,故作為難地說:“幫,這我是一定要幫,可這抽人的事怎麼說也不能免,要不這麼辦吧。”他說著又停了下來,又裝煙抽。
錢老二不解地追問著:“您說怎麼辦呢?”張鄉長皺了皺眉頭,輕而易舉地說:“這有什麼難辦?如果你舍不得叫兒子或侄子們去,你出錢雇上一個頂替就是了。”錢太太插嘴說:“張鄉長,那可沒有人頂替,這明明是賣命的事兒,就是出上錢,誰肯攬這種替死鬼的善事?”張鄉長瞅了她一眼,輕蔑地說道:“你真是婦道人家,眼界一小點。
019自古常言‘有錢使得鬼推磨’‘插起招兵旗,就有吃糧人’嘛,何況這會兒窮鬼遍地,我就不相信這周圍這麼多村子裏就沒有個債務死逼的主兒,就不願意掙這樁錢?”錢老二一聽,茅塞頓開,喜出望外地說:“張大哥,您可真不愧是‘二曹操’呀,計謀就是多,真是好點子,我想起來了……”他說著極為興奮,轉頭向太太說:“快去叫備酒菜,今天咱和張大哥好好喝幾盅,慶幸,慶幸。”不大工夫,酒菜一齊端來了,錢老二和太太陪著張鄉長喝起來了。錢家兩口子你一盅我一盅,輪番敬張鄉長。張鄉長是個酒鬼,見了酒就魂不附體,又加之錢太太輕落撒媚,好似觸電一般,不一會兒就開始說醉話了:“錢老二,老實給你講,要是光看你的麵子,絕對辦不到,就抽你的兒子,實在是看你太太的麵子上,我給你方便,你必須給我方便……”他說著便將錢太太一把摟在懷裏。錢老二看不下去,著實也無可奈何,索性走出門。
第二天早飯之後,趙大成來找本村的錢尚和。這是一個五十七八歲的老漢,中高個兒,三角臉,留著八字胡須,正在一張簡陋的高方桌前凝神地看一本相命書《麻衣相》。
趙大成推門進屋,錢尚和忙站起來笑著說:“大成,快坐下,我正等著你哩,有件要緊事和你商量一下。”趙大成驚疑地問道:“有啥要緊事?與我有啥關係,怎麼要和我商量?”錢尚和拉長語氣說:“大成啊,其實我叫你來也是多管閑事。前些時候,我碰見過你兩次,細細地看了你的長相,看你長得英俊,相貌堂堂,命也不薄,大有將才之途。可眉頭太近,顯出有‘小人’作祟,而且現時正逢極難之際。你姑媽視你如子,你和桂蘭處得那麼親熱,本應是天生的鴛鴦夫妻。昨天我聽劉媒婆說這幾天錢老大家正逼著叫你姑媽還債,依我看他們明明知道還不起,可偏偏緊逼,這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其實是借逼債想把桂蘭買去給他那三小子寶貝做媳婦。這就是說,你現在遇到‘小人’作祟,而且直接牽連到你的終身大事,也牽連了到桂蘭和你姑母的性命。這具‘小人’可非同020小可,處理不當,就會鬧出人命大事。依我看,你一方麵應報答你姑媽的養育之恩,替她還債,另一方麵也要想辦法回避一下,免得大禍臨頭。”趙大成頗為相信地說:“錢大叔,確實是存在這麼個問題啊,愁得我都睡不著,可老是想不出個辦法來呀!”錢尚和假意地思謀了片刻,而後胸有成竹地說道:“大成啊,不要緊,‘車到山前必有路’嘛,有福之人總有救,走了一步說一步,也用不著發什麼愁,你先想辦法弄上一些錢,替你姑媽還了債,先把錢老大的嘴睹住,叫他無空可鑽,暫且把桂蘭保住,爭取盡快完婚,而後遠走高飛。
日後世事有個轉變,你再返回,有家有舍,你和桂蘭還是好好的一對兒,白頭到老,坐享清福。說句良心話,我這也是為人一生,看見你家禍到臨頭,竭力想搭救你家一把哩。”趙大成愁眉苦臉地說:“錢先生,錢大叔,您想的這個辦法倒不錯,可我連一分錢也賺不到,借也借不得,想替姑媽還債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錢尚和順手牽羊地說:“你不要急,我不是告訴你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嘛,隻要肯走,活人有萬變呀!”趙大成苦苦地歎了一聲說道:“我可真是無路可走呀!”錢尚和趁熱打鐵地說:“現在倒是有一條路,我正是叫來跟你商量,看你願不願意走?”趙大成急著問:“有什麼路?”趙尚和說:“今早上錢老二來找我,說咱村要抽一個當兵的,依他自己說,別人家確實是抽不出來了,唯有你一個能抽,可不是這村的,他也管不著。可劃來劃去,就該他的小子或是他老大家的小子去。可是他們不想去,想出錢雇一個頂他兒子當兵,要我幫他打探個主兒。我想了想,覺得你如果願意的話,倒可以攬這善事。你年輕輕的,又很精靈,出去混上它一兩年,或許能撈到一官半職,那當然可以升官發財。再說你一入國軍部隊,那錢老大家再厲害也不敢搶你的桂蘭。退一步說,即使撈不著官兒,眼下就能賺到一筆錢,能解救你姑媽的債務災難,又能保住桂蘭,可謂是兩全其美的事兒。”021趙大成問:“他出多少錢?”錢尚和說:“聽他那口氣,最多準備出一百塊白洋。”趙大成稍微思索了片刻後說:“我倒是願意攬,就是錢太少,還不夠我姑媽欠他老大的債錢數。”錢尚和問:“還短多少?”趙大成說:“連本帶息總共是一百五十塊,就是一百攬到手,還差五十塊呀!錢老二是不是再能加上些?”錢尚和說:“按現在攬當兵的行情說,這一百塊白洋也就是最高價了,再要多,恐怕他到外村去雇,這年頭窮人多著哩,他也不愁雇不下。”趙大成愁苦地說:“可缺五十塊我們還是沒處湊,還是還不清呀!”錢尚和說:“那大數有了,再投親拜友或者想個別的辦法,準能湊夠。你可不敢怠慢,誤了這船,可就再沒這渡口了。”趙大成問:“他的錢是不是現在就給?”錢尚和說:“他和我已經說好了,隻要同意,今晚上就寫個死契,點現錢,我也可以替他辦,在我這兒取錢。”趙大成低頭沉思了片刻,咬了咬下唇後說:“錢先生,錢大叔,隻要你給我擔保,今下午辦也行,現在辦也行。”錢尚和輕輕拍了一下桌子,說:“好!夠個男子漢大丈夫,有義氣,錢我擔保,一言為定。現在我就給你寫好死契,你畫上押,我再去找錢老二畫押,今晚上你來我這兒取錢就是了。”趙大成說:“好!一言為定,絕不反悔。”錢尚和隨即取出文房四寶,寫了一張死契,叫趙大成畫了押,又向他叮嚀了幾句,也就完事了。趙大成心事重重地出去了。
太陽落山了,趙大成告訴姑媽靈姑說他要回去看一下家門,順便取點東西,晚上不回來了。說完後出了門,徑直找到錢尚和處,要到了一百塊白洋,又向趙村走去。
天黑了好一陣子,趙村裏大家小戶的門戶緊關,雞犬無聲,一片死寂。趙大成手裏提著個油汙的布袋兒,摸著黑溜回村,每走一步,摸一下布袋裏的硬東西。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東西,更沒有帶過一次,今天偶爾得到這麼多,頓時又想到他也掙大錢了,不禁心生喜氣。但又一想,還是太022少了,還差一半錢,又上哪兒去找呢?他搖搖晃晃,一步一步走近空鎖著的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