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序謝其章三伏天趕稿,苦差事也。

魯迅的文章裏抱怨熱天的段落很是不少,“廣州的天氣熱得真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隻能勉強穿一件單衣。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隻要浸在水中,樹葉便青蔥得可愛。看看綠葉,編編舊稿,總算在做一點事。

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朝花夕拾·小引》)偏偏這時候國忠電話打進來,稱先把手頭的活兒放放,幫我一忙,趕緊給我這書寫個序。我問過書名,國忠答“現代文學斷片”,我說不如改為“新文學談屑”似乎更符合你的“工作性質”。

國忠說,魯迅《祝福》有雲:“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跡的斷片,至此也聯成一片了。”隻需將“祥林嫂”改作“現代文學”,斷片便自歸自地圓了。聽了他的解釋,我這才覺得“斷片”是項偉大的工作,我不盡了解國忠到底在寫些什麼,雖然我和他認識已二十年。

二十年了,應該說是互相非常之熟悉了吧,亦不盡然,接到寫序任務的前一天,我給國忠電話,問大熱天幹什麼呢,他說看電視呢,我問看什麼電視,他說看羽毛球呢。於是,我揶揄了一大篇,———你是不是還看女排、女足呀。二十年前,一九九五年春,我們在地壇體育場的書攤認識,怎麼認識的?搶書認識的。

國忠家離地壇很近,我則極遠。偌大的空場,十幾個攤,十分鍾001都用不了就全轉遍了。有好幾次,攤主告訴我剛剛什麼什麼好書被誰誰買走了,然後用手一指,每次都指向一個移動的瘦削的身影,———趙國忠。那一天,我們幾個經常明爭暗搶的淘書客,三巡過後,估計今日不會有啥好書漏網,便湊在一起閑聊,聊得起勁,“書”味相投,互通姓名,互留電話。我問國忠你怎麼老來那麼早呀,他說我就住北新橋騎車五分鍾。

地壇的淘書歲月,隻持續了不到一年,時間雖短,書友之間的脾氣稟性,買哪類書大致有了概念。國忠一直記得我幹的一件“衝動消費”的傻事。那天好像淘書一無所獲,剛要離場,看見地攤上有一台收錄機,很喜歡,六百塊錢沒還價就買了,國忠說你買它幹嗎還那麼貴。挺大挺沉的一台機子好不容易捆在自行車後架騎回家,好像沒聽幾首曲子就吱吱,五十塊錢賣了廢品。國忠一提這事就說買音響能在地攤買麼,這不明擺著扔錢麼。國忠從不幹衝動消費的傻事,就算再喜歡的舊書,隻要價格太超行市,或明擺著宰人,他便拂袖而去,甚至會罵上一兩句,如果我們伸著腦袋情願挨宰,他連我們一起罵。論經濟條件,我們幾個相差不多,惟國忠的愛書是有底線的,我們幾個則一見好書便忘了家有妻兒老小。

薑德明先生說“趙君不是大款,訪書是他的業餘愛好,凡有書價高得離譜者,他是避而遠之的。”(《聚書脞談錄》序)還有一件在地壇留下的遺憾之事,某天我倆一起看到了一大摞民國畫報,也許都是殘本,外表散亂卻不破爛,攤主開價二百元不算貴。現在回想,至少應該翻翻呀,看看是啥品種或許“形散神不散”呢,越是破爛越可能藏匿珍寶,廢紙堆裏翻出名家手跡乃常有之事,可惜當時我倆都抱著“誰買誰傻”的心理。

地壇書攤取消之後,我們就轉戰潘家園,報國寺,海澱鎮,002琉璃廠,隆福寺等京城大小書肆,幾乎沒有一處沒留下我們戰鬥的、遊蕩的身影。每逢周末必相約逛攤,逛到中午找個小館子吃飯,吃完飯再約下一周。這麼既規律且逍遙的時光,維持了十四五年,如今憶及,我們都很懷念那段“小苦而微甜”(周作人語)的日子。

梅曾亮(1786—1856),清代有名的文人,喜好搜書,缺錢了就賣書給友人(見拙文《梅曾亮賣書帖》),梅曾亮寫有《買書四友歌》,此詩把梅曾亮的幾位書友(含梅自個兒)描畫得與今人不爽毫厘。

晉魚見書口流涎,到手恐有他人先。

索價不畏高如天,歸來障簏傾銅錢。

明叔愛好不求全,索難得巧意氣鮮。

細尋脫簡抽閑編,默丹細字書盈額。

張子遊肆如林泉,瓦南街東可忘年。

客無床坐書相連,不破一錢聽管弦。

自笑買書如買田,循其四角及種邊。

重裝自釘端不偏,未得一讀手為胼。

我念給書友聽,笑談誰像“晉魚”、誰像“明叔”、誰像“張子”、誰像“梅曾亮”。我認定,國忠理應對號入座“客無床坐書相連”之張子,至於“見書口流涎”,應是人人有份。

我們幾個若論“書運”的話,誰也不如國忠,他往往能付出極小的代價獵取高品質的珍本。周作人的《藥味集》比較難找,他竟於冷攤淘到過兩本。林紓《劍腥錄》極稀見,他以五十元賤價得之,而且是在我眼皮底下。隆福寺舊書店內室擺過一堆晚清003民初之舊畫報,我先過了一遍篩子,不料幾天後國忠竟然翻檢出整份之《春明畫報》,也是賤價得之。說來奇怪,某些店家或攤主還真是願意賣書給國忠,不管他罵沒罵過他們。“俞家故物”是國忠最大的一筆“書運+書福”,所費區區數百元,書運眷顧,神仙也攔不住。薑德明先生不止一次對國忠說“你真會買書”。

我與國忠的交往,如果隻限於淘書一件事恐怕也維持不到現在,好幾位書友當年過從甚密,如今杳無音訊,就是因為淘書話題之外便無話可聊了。從一開始認識,我們即達成一個“潛共識”,———買書最終的目的還是要將心得寫出來———發表成文章———出成書。在我,更是有將“購書之成本”靠稿費寫回來的謀劃。在國忠,卻不乏往專業研究發展的熱情和幹勁。

很早的時候,我們就互相介紹投稿的報刊,還是要回到“運氣”上來,某些報紙很願意要國忠的稿子而不大理睬我,我問他有何奧妙,他大聲說“不難登呀!”有一家很大的報紙,離我住的小區隻隔著一條小馬路,奇怪的是,國忠的文章接二連三地見報,隻用了我兩三篇,再投,就給你個不理睬。綜合了買書與投稿的諸多碰壁,我還是有所醒悟,凡事皆往運氣上推諉是徒勞的,檢查自身的毛病吧,我待人接物遠遠不如國忠熱情和爽快,按老話講,我這人天生一副“整臉子”。再說得徹底些,即國忠交得住朋友,我交不住。一向所說的“做什麼先做人”,雖非普世之真理,卻常常被它說中。

國忠所擅長的現代文學研究領域,我較為陌生,我的許多關於這個領域的常識還是與他閑聊中得來的,“魯郭茅巴老曹”這個順口溜式的大師排名,我是打國忠那第一次聽來的,頗覺有趣。

國忠對於現代文學作家的熟悉程度,多次令我驚詫。有一回在潘家園地攤,我兩塊錢買到蔣光慈《衝出雲圍的月亮》,一會兒碰到004國忠和柯衛東,習慣性地問“買什麼了?”我剛說出“什麼衝出什麼”,國忠應聲而出:“衝出雲圍的月亮,蔣光慈的,多少錢?”“兩塊!”“太值了,傻帽兒賣書的不懂!”作為業餘的現代文學研究者,國忠不很服氣某些專業研究者的水平和態度,他用力最勤的兩項“現代文學史料的挖掘,名家佚文的發現”,譬如《全集怎能這樣編?》,簡直近乎麵對麵質疑了;《錯謬甚多的〈唐藏書〉》等文亦怒氣衝衝。國忠的怨氣不無道理,某些個專業研究者有著大把的時間,拿著公家的俸祿,掙著體麵的名聲,卻生產不合格產品。最近,我對國忠說了一個看法,從長遠的觀點看問題,還是你我之流寫作的東西具有較長久的價值。一百年以後的讀者,就像現在你我對待二三十年代的新文學一樣,鉤沉史料就像考古獵奇,永遠不會過時,永遠擁有曆史癖者。倒是那些忽左忽右的議論風生之雄文,隻供一時賞樂,僅此而已。

我這話不是憑空亂說。海豚出版社近年出了一個“海豚書館”係列,其中一個分支專門出版不在世的文化人遺作,這個分支的領導者是陳子善先生。陳子善的研究領域、研究趣味想必讀者都很清楚,所以凡是在這個分支出版的書,必須是一九四九年之後未出版過的純粹古董級“出土文物”。國忠為此分支貢獻了三冊(熊佛西,傅芸子,範煙橋),我也是三冊(朱省齋,何挹彭,瞿兌之),此外我倆共同的老友趙龍江一本(畢樹棠)。這幾本書如果我們仨不利用民國報刊來編纂,這幾位作者的文章或許永無出頭之日。我跟國忠說,憶往昔,我們仨二十年前初麵之時,即對這幾位現代文學邊緣人物強烈關注,沒想到二十年後還是由咱仨完成這個專家們不屑一顧的課題,搶救下幾件“破爛”,也實在啼笑皆非,中國沒人了麼。

005三伏天趕稿,也不知道胡說了些什麼話,忽然看到一九三五年七月,老向(王向辰)說的這段話,於我心戚戚然也———“這幾天恰巧陶亢德先生也來信催索這篇文章,使我正在為難。和伏園先生太熟了,認真的記,絕不是三五千字的事;在這麼老熱天兒,不是鬧著玩的。要是潦潦草草地寫一篇,又大失欽敬孫先生之道。”(《孫伏園先生》)時間緊,任務急,天老熱,隻好請國忠和親愛的讀者們見諒。

二○一五年八月十九日於都門城西老虎尾巴006目錄001·知堂佚文發現記005·李健吾編《文藝周刊》010·李健吾擬印未果的《力餘集》017·李健吾、穆時英%與“抄襲”022·三個愛李健吾的女人是誰027·關於《委曲求全》035·徐誌摩的佚詩與佚簡%039·《公演〈茶花女〉特刊》及葉公超的佚文046·《風雨談》與沈從文的佚文%057·因《軟體動物》公演而引發的一場筆戰%067·《星期藝文》與林徽因的佚詩%075·林徽因的《第一幕》%082·陳夢家的佚詩%087·陳夢家的集外文%104·曹葆華的處女作及其他%113·俞平伯的佚詩%116·蕭乾與畫家趙望雲%122·穆時英的一篇序文%129·《每日文藝》及穆時英佚文%135·張愛玲集外文《寄讀者》與《誠報》%140·兩個“叛徒”的一次合作%001143·徐誌摩與梅蘭芳%145·散落在畫報上的淩叔華%150·關於“徒然社”%155·從輔仁文苑社的一張合影說起%159·謝冰瑩的“聲明”%162·《在大龍河畔》·海風社·《海風叢書》%167·巴金與“新時代文叢”%174·錢君%四十年代編的兩套叢書180·新鍾書局與《新鍾創作叢刊》%%184·周黎庵編“宇宙風社月書”%188·鮮為一見的《北京文學》%192·關於《新中國文藝叢%刊》196·趙蘿蕤與《荒原》%199·趙家璧編《我的良友》%202·謝冰季的《溫柔》%205·《背上了十字架》及其他208·熊佛西的《山水人物印象%記》213·幾冊土紙本%218·閑話盜版本——%—兼及《書影留蹤》223·《春明畫報》談屑228·《啼笑因緣》———從小說到電影235·星社與《星報》%238·範煙橋的《鴟夷室文鈔》%242·傅芸子的《人海閑話》%245·回憶往往是靠不住的%248·全集怎能這樣編%252·錯謬甚多的《唐%藏書》260·說說香港中國通訊%社“副刊稿”002知堂佚文發現記受出版社之約,近一段時期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到編輯於非廠文稿一事上。於非廠以畫家名世,同時還是一位出色的小品文作家,先後梓行有《都門釣魚記》《都門藝蘭記》《都門豢鴿記》,通稱“都門三記”,另外在《晨報》《新北京報》《新民報》等舊報刊上他還發表過許多關於北京風土人情的隨筆小品。因此,編輯這樣一部書,報刊上的這些文章需要一一查實,僅靠個人的收藏已遠遠不夠,求助於國家圖書館恐怕是最好選擇。

為查找散佚於報刊上的於氏作品,在館藏的報海中一頁一頁地過目,倒應了傅斯年那句“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名言。當然,蕩漾於其中,所付出的艱辛承受的寂寞以及伴隨而來那種發現的愉悅,更是外人無法體驗到的。比如,在“都門三記”之外,發現於非廠還寫過《都門蟋蟀記》,由此顛覆了“都門三記”的說法,應稱“都門四記”了。於氏還有一部題為“非廠漫墨”的作品,在當年的報上連載有近百篇,並做了出版預告,實際未能出版,也讓我一篇一篇地打撈上來。在查找於氏作品的同時,考慮到過目一次這些舊報不易,順便還瀏覽了報紙上的那些文藝副刊,由此又感到這裏還是001一塊尚未全麵開發卻又儲藏豐富的寶地,隱埋著許多的資料信息都是過去我們未聞未見的,知堂的佚文便是這樣挖掘出來的。

自20世紀80年代至今,周作人的作品出版過很多,以我之見,收錄最為齊全的當屬鍾叔河所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6月出版的《周作人散文全集》,當然,這裏所謂的齊全隻是相對而言,僅是比以往的周氏各種“集”都“全”,遺漏恐怕在所難免,如筆者新發現的幾篇作品就未見收入散文全集。

這次發現的知堂佚文共四篇,均刊載於1938年《晨報》的《晨報副刊》。說到《晨報副刊》,了解副刊史的都知道,早在新文化運動初期,它即和《民國日報》的副刊《覺悟》《時事新報》的副刊《學燈》《京報》的《京報副刊》一起被譽為五四時期的“四大副刊”,刊載過許多有影響的新文學作品,魯迅的名篇《阿Q正傳》最初就是在《晨報副刊》上連載的。到了1938年的北平淪陷時期,隨著大批文化人的相繼撤離,除周作人在上麵刊登作品外,名家的文稿已很少見到,隻得依靠張金壽、吳興華、蕭菱、謝人堡等新進作家來支撐版麵了。

周作人的這四篇佚文,篇幅都不長,署名為“藥堂”。一篇是《題〈會稽三賦〉》,刊於1938年7月2日,為當日刊出的《藥草堂題跋》之一:題《會稽三賦》以地方誌傳贈人,殆猶野人獻芹,非草澤中人恐未易知其味也。唯梅溪三賦文筆華贍,高坐又喜地誌類短書,以此進之,想未必遽蜇於口歡,三賦注向以湖海樓刊史愚齋本為佳,南薑泉雖後出,卻病簡略,因惜陰軒有刊本,市中常見,適有兩部,故以其一相贈,惜紙用橫紋,大有近來習氣耳。二十七年四月二十八日。

002另一篇《談關公》,刊於8月4日,為當日刊出的《藥草堂筆記》之一:談關公王漁洋居易錄卷一有一則雲:“偶看鍾繇戎路帖,因憶亡友韓郎中詩聖秋姬人某氏好臨摹晉唐人法帖,獨廢鍾書,韓詰所以,對曰,季漢正統,關侯忠義,而斥以賊帥,狂悖甚矣,書雖工抑何足道。韓有詩記其事雲,誰知太傳千年後,敗闕端從戎路帖。”士大夫讀三國演義,禮拜關雲長,我向來覺得可笑,直至姬妾也來學舌,亦可見此風之普遍矣。又閱李氏焚書卷三有關王告文,卷四有題關公小像文,卷六有謁關聖祠等詩二首。卓吾老子亦是人傑,而也如此崇禮關公,可謂奇事。案題關公小像文雲,“古稱三傑,吾不曰蕭何韓信張良而曰劉備張飛關公,古稱三友,吾不曰直諒與多聞而曰桃園三結義。”李君論關羽即以三國演義為依據,又高唱忠義,與其序水滸傳頌宋公明相同,此正是其大膽有趣味處,但就此亦已足以證明鄙說,世間關羽的崇拜全是建築在說書與演劇上也。二十七年六月三十日。

熟悉知堂作品的知道,在他的《書房一角》(新民印書館1944年5月初版)之“看書餘記”中收有《題會稽三賦》一則,同樣在《秉燭後談》(新民印書館1944年9月初版)中也收有《談關公》一文,若兩相對比著來讀,確是內容不同,各有其趣,應作同題文章視之。另,《書房一角》“看書餘記”中還收有《讀眉山詩案廣證》《白石詩詞題記》兩則題跋,這兩則最初在報上刊載時,文後均有附記,前者發表於0031938年7月6日,後者是同年的7月15日:《讀眉山詩案廣證》附記法明三月十四日來信雲,“學生在鄉下無書可讀,寫字乃是借小孩的筆硯,乃近來常覺得自己有學問,斯則奇也。”此言語意相似,又適從黃州來,正與東坡不無緣分也。

《白石詩詞題記》附記陸紹珩編醉古堂劍掃十二卷,有天啟甲子序,今原刻本極少見。但別有山房積玉十二卷,內容完全相同,有雍正乙酉李家聲序,則老實不客氣的搶了去了,題葉上署淡懷居士輯,即李氏的別號,其懷實在卻並不怎麼淡。倪鴻著試律新話四卷,題葉後麵署曰鹹豐癸酉閏六月野水閑鷗館開雕,別有一本題目改為詩話新編,陳蘭甫所寫的題葉篆文也改為隸書,兩旁題曰,光緒戊子夏新鐫,東塾草堂家藏本,著作者姓名卻還不曾更換。此類事情大約頗多,可惜沒有人查考了記錄出來,不然倒也是於人有益的事。

兩則附記對文章內容做了進一步補充,理所當然屬於全文的一部分,但不知何因,《書房一角》出版時沒能載入。而《周作人散文全集》的漏收,應該是鍾叔河先生未能核查原報所致。由此,這兩則附記也當視作佚文。

至於對這四篇佚文如何解讀,其價值何在,慚愧得很,這非吾所長,好在研究、愛好知堂作品的人很多,我隻做到把它們挖掘出來,供研究者愛好者去解讀和欣賞便很知足了。

2010年3月004李健吾編《文藝周刊》1933年9月初,留學法國歸來的李健吾回到了離別已兩年的古都北平,先是住在七叔李少白家,不久,與戀人尤淑芬舉辦婚禮後,購定了崇文門內盔甲廠甲1號的住所,就從七叔家搬了出來。原先是一個人生活,如今身邊多出一口,還輟學在家,自己一時又未找到合適工作,生活的負擔便日顯沉重了。好友楊振聲、朱自清看出了李健吾的難處,推薦其到胡適主持的編譯委員會工作,任務是撰寫《福樓拜評傳》並翻譯《福樓拜短篇小說集》。那一時期,李健吾的筆力甚健,不時給《大公報·文藝副刊》寫稿,並接連創作了劇本《梁允達》《這不過是春天》。此外,還接受了《華北日報》副刊《文藝周刊》的編輯工作。

《華北日報》是20世紀30年代我國北方較有影響的一份官辦報紙。李健吾主編的《文藝周刊》創刊於1934年4月2日,在每周的星期一出版。每次以4開一整版的版麵發表作品,來稿直接寄他在盔甲廠的住所。在創刊號上,李健吾撰寫的“發刊詞”提出了編刊要“各樹一幟”的觀點,聯係當年正是“京派”“海派”爭論得頗為熱鬧的時候,他接手編輯這樣一份刊物,顯然有為“京派”助陣的意味。今天005看來,這篇文章的價值,不在觀點的提出,值得欣賞的倒是作者那曲折有致的文筆。該文未見收入李健吾任何著作,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歲月流逝,若任其湮沒十分可惜(發刊詞見附錄)。

《文藝周刊》既刊創作,也載譯文,舉凡讀書隨筆、山水遊記、新詩創作等都可在這裏占有一席之地。該刊發表的重要作品有:豈明(周作人)的《花鏡》、俞平伯的《古槐夢遇》、梁宗岱的《蒙田論文選譯》等。當年十分活躍的批評家朱光潛、李長之分別寫了《中國的律詩何以趨重排偶》《論作家與批評家》。文壇新人何其芳、李廣田也有詩文在本刊發表,那時他們還是在大學裏讀書的學生。從上麵這陣容整齊的作者名單看,不難得出李健吾編的是一份“京派”刊物,但編者發稿並非僅限於“京派”,如吳組緗以《嫩黃之憶》為總題發表了三首詩,可很難把他劃歸到“京派”。老作家畢樹棠似乎也不屬於“京派”,他發表的《陳圓圓與柳如是》一文,寫得揮灑自如,結實有力,顯示出作者才氣。再如署名“萬孚”的在該報第七期發表了遊記《威尼斯》,朱自清、李健吾也曾以《威尼斯》為題寫過文章,意大利這座著名的“水城”給他們留下了不同的印記,若把三篇作品對照著讀,實在也很有趣。“萬孚”可能是程萬孚。

作家廢名在本報連續發表了多首新詩,不久前,筆者讀到吳曉東同誌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上發表的《新發現的廢名佚詩40首》。文中提到這40首中至少有30首從未麵世。錯了,其實30首中的《畫》《畫題》《淚落》《路上》《伊的天井》,都在《文藝周刊》刊登過。平時,我對報刊上揭載的所謂“新發現”“第一個”等等,常持懷疑,因為過不久便會看到有人出來更正,這樣的提法恐怕隻能起到吸引一些讀者眼球的功效罷了。

《文藝周刊》的版式編排淡雅大方,具有濃鬱的書卷氣。如在補白之處常常以人物素描點綴,被素描的多是為左拉、周作人等中外006的知名作家。這樣既豐富了版麵,又起到了裝飾作用,顯示出編者的匠心。人們常把李健吾作為翻譯家、劇作家看,然而就其編刊來說,其取得的成績也是突出的,他又不愧為是一個出色的編輯家。

遺憾的是,關於李健吾主編《文藝周刊》一事,多年來鮮有人提及,歲月匆匆,此事恐怕連李先生自己都已忘卻了,究其原因,或許與刊物的壽命較短未能引起重視有關,那它是何日終刊的呢?因我得到的《文藝周刊》不全,也說不清。不過線索還是有的,從張菊香主編的《周作人年譜》上分析,竊以為這份刊物的壽命不會超過10期,因為周作人自第6期(5月7日)發表《甲行日注》後,再沒有文稿在本刊發表,相反卻在《華北日報》的副刊《每日座談》《每日文藝》上接連有作品刊登。從周、李二人的私交看,關係一向不錯,李健吾結婚還是請周作人做的主婚人,若不是事出有因,周作人不會不再提供文稿。至於停刊時李健吾是否寫過終刊詞,若寫了,又是一篇怎樣的文字,還是敬請賢者來補充吧。

2001年9月附:發刊詞據說今年四月很熱鬧,將有若幹刊物出麵,偏偏趕在這時候,“文藝周刊”也呱的一聲落了地,雖說趕上了巧當兒,窨不免是一管南郭先生的竽。然則編者預知如此,何以還鬥了膽,湊這個數數兒,落得兩麵不討好,臨了捱聲罵,還唱這個濫調調兒。

所謂兩麵不討好,卻是那兩麵?先不是華北日報,因為活了該,誰叫你請我辦,幫你忙?好也是它,壞也是它,隻有007皺起眉頭,叫句灰氣,認聲背。又不是讀者,因為我既沒有請你觀光,不怨自己倒黴,更將怨誰?花錢隻為買個痛快,能夠買你罵個落花流水,也算難能可貴。閑話表過。且說究竟是那兩麵?第一其實簡單,不過文壇消息作者而已。因為一下子就標明是我主編,倒叫人無從造謠,少卻許多情報機會。打掉一角飯碗而不可氣,孰可氣?這年頭兒做人難,正不如光明磊落,來個漆黑一團花臉戲。

然則將如何唱戲?便到了第二麵。未開言,淚滿襟,因為所有的委曲,委實都在這最後一麵。說來話長,聽我細細道來。

自己向例難得做篇身邊文章,前前後後都是我,今兒個一篇,明兒個兩篇,不管篇些什麼,題目先標個什麼?福樓拜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想起“布法Bouvard”一個名字,聽說左拉也選上了它,急得兩腳亂跳,還是左拉看著朋友麵子,另換了個名字槍替。這不過證明立題之難。蓋身邊文章隻有一個題目,題目就是篇裏前趕後,後趕前的“我”。此外巧立名目,都是一誑。所以在《發刊詞》標題之下,我乃大說其身邊話,有時撒撒野,好比孫行者摔跟頭,來到我佛五老峰下留紀念,深喜其自作聰明,更不知禍燃眉睫。

且說我接到華北日報請帖,萬分趑趄,便向各方師友征求主意,因為說實話,師友全有各自的刊物。東問東叫幹,西問西勸來,於是一鼓作氣,應了人家下來。方才我先提到年月,實際推算下來,大大不利。我老說,如今年月過的多薄氣,想從前我爹揭竿而起,登時如響斯應,徒手從事,該是多少義氣!到而今,義氣二字,就是綠樹林裏的青草地,也巴不見個蹤跡。我說東也叫我幹,西也叫我來,等008我應下人家活做,東也推頭痛,西也裝耳聾,活活看人家打我個死老鼠竟是:“勞你駕,費你心,抽你骨頭拔你筋。”於是所謂師乎友者,一轉眼成了我的劊子手,禁子哥,把我綁上法場,好叫人家喝聲彩,聽我句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惜乎好漢如鯽,不說一個二十年,便是三個二十年,也沒有我投胎的著落。“見死不救,非仁也。”師友將何以教我?我不唯引領以望,且抱著磕膝蓋兒求。

轉過話頭,待我挽個師長出麵。聽說我要辦個刊物,他教了我個招子,正是徒弟下山,為師有四字相贈,字曰:“各樹一幟。”苦矣哉!師,山左人也,“替天行道,”乃是梁山本事。奈我山右人,底子不外金丹白麵,做些小本生意,叫我從何落草?終不過看我打家劫舍,搶錢來分些贓,末了為官方綁去正法而已。除非假借梁山聲勢,打著“及時雨”的旗幟,在外招搖撞騙,便是惹出亂子,也自有人尋上宋家門去。拍了半天驚堂木,空對著來來去去的聽眾,乃結結巴巴,紅漲著臉,說不出一句正經來,不討好的,還不正是我自己?

然則預知如此,何必太不自量,跑來現眼?因為,不瞞大眾,這裏不是沒有一點點兒指望。兩天來,我寫一出戲,裏麵有一位詩人唱了兩句:“這不過是春天,好花兒還開在後邊。”如今權借他這兩句濫調,做我這篇不成其為東西的煞尾。以上算做發刊詞。

009李健吾擬印未果的《力餘集》1933年8月底,結束了兩年的留學生活後,李健吾回到了古都北平,直到1935年8月又離平赴滬任教,這滿滿的兩年間,他苦苦筆耕,一方麵固然為生活的重壓所迫(愛人輟學,自己又無穩定的工作),另一方麵,學成歸來,也想一展雄才。他的不少重要著作都是在此期間完成的,包括劇本《這不過是春天》和專著《福樓拜評傳》。可以說,這一時期的寫作,為其奠定了一生的名聲。他還出版了長篇小說《心病》(1933年11月開明書店初版)和三幕劇《梁允達》(上海生活書店1934年10月初版)。此外發表在報刊上的那些詩文,其實也有出版的可能,李健吾為此寫過一篇序,遺憾的是,不知何因,這部書最終未能付梓,這篇序也未見收入李健吾任何作品集。現抄錄如下:《力餘集》序一個人活著別無所長,意有所樹而力未逮,似乎隻有過往的自我還比較可以依戀。不敢妄想做到克臘西克精神的地步,我有時主張把情感縮的緊緊的,多留些空當,做為一己自由活動的園囿。我的意思是,絕不徒事感傷。然而這卻010也真正折磨情感,因為情感,一種徘徊於故址廢墟的苦修士,絕不會容許自己和平。其結局,得不到正當的發展,進不足為士大夫道,退不足以語眾氓,終則上不上,下不下,逃不出中產階級的氣質,正好一個字可以網盡:“俗”。

每逢分析自己的時光,“俗”這個字最先來到我的意識邊。聊自解嘲的是,這裏不盡是習俗之俗,雖說更是世俗之俗,留戀塵世,染有不少現實的泥腥。我並不感覺這要不得,然而有時因之臉紅卻也不假。我這本集子,包括三間小屋,其實正中隻有一個大紅匾額,曰:“未能免俗”。

這三間小屋,最神秘(或者最淺顯),最粗陋,也最應理知趣,加以永久封鎖的,就是那十二首無以名之,名之曰詩歌的一間。因為別無更好的名詞,隻得聽其冒了。然而可以誓之天日的,起首僅僅將這當做一種宣泄,底稿草成,便當做一種練習,好來捶凝那些茫無所歸的紛繁的情緒。很有些披露了的,自然因為下述的三個原因:發表些情詩,希望感動對方,朋友勒索,不得不應付,因為的確,熱衷於發表,無論如何,朋友大半不曉得我寫新詩,即使曉得,也相信我寫不好的。這末一點我全然同意。直到今日我重檢舊稿,在詩歌這一項,發表的始終居於少數。幾乎難得一首可以說做好,值得佩弦夫子加個圈圈兒的。完全付之一炬,未免心酸,躊躇再四,終於選出十二首,不負此青春一度。而這十二首之中,有兩首隔了六七年,未曾一見天日。

另外一間小屋,便是遊簡那一部分,原本僅隻預備一個人住的。然而情不自禁,也就索興公開了。至於散文,除去朱大一篇年月較遠,下餘全是兩年來的意外收獲。凡年月在朱大一篇以前,如今統統刪去,所以也僅隻得到十二011篇,實際依舊露出習作的馬腳,算不得什麼文章。

不脫中產階級的積習,我終於打開三間隔板,改作一道走廊,任憑過往來客遊憩,但求不要興來提字,勿令我失掉我之為我,那就是一座假山的本色,也就是我這俗子的特色了。

七月十八日該文刊在1935年9月12日曹葆華主編的《詩與批評》第61期上。《詩與批評》1933年10月2日創刊,1936年3月26日出版第74期後停刊。它借用的是《北平晨報》副刊《北平學園》的版麵,由曹葆華以清華大學“詩與批評社”的名義編刊,最初設想每隔十日出版一期,每月逢二日、十二日、二十二日出版,但在具體運作過程中未能嚴格執行。這是一個以刊發詩歌創作和介紹西方現代詩論為主的副刊,曹葆華、何其芳、李廣田、卞之琳、葉公超、陳敬容、常風、南星等都有作品在上麵刊登。

《力餘集》的書名,典出《論語·學而》中“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李氏用此典,有不是正業的意思,是一種客氣的說法。這部書雖未出版,序中透漏的信息倒是應當注意的,它對理解李先生的作品很有幫助。如“我有時主張把情感縮的緊緊的,多留些空當,做為一己自由活動的園囿”,這不是說他沒有感情,而是用理智來駕馭感情,“絕不徒事感傷”。

《力餘集》序中,我感興趣的還是“我這本集子,包括三間小屋”,其中到底儲藏了哪些東西。且試著做些索解:先揀容易的說。文中雲:“一間小屋,便是遊簡那一部分”。李健吾回國前,寫過一組遊記散文,記其在意大利幾個城市的遊蹤,內容即是後來出版的那冊《意大利遊簡》(1936年4月開明書店初版)。

012在《李健吾創作評論選集》的序中作者寫道:“《意大利遊簡》是我從國外給我未婚妻的書信,回國後,她把這些書信又給了我,我就交給開明書店出版。所以文中有雲“原本僅隻預備一個人住的。然而情不自禁,也就索興公開了”。

另一間是被作者稱為“最神秘(或者最淺顯),最粗陋,也最應理知趣,加以永久封鎖的,就是那十二首無以名之,名之曰詩歌的一間”。熟悉李健吾作品的讀者都清楚,他是一位劇作家,有《這不過是春天》等多種劇本;是翻譯家,有《福樓拜短篇小說集》等譯著;是法國文學研究專家,有《福樓拜評傳》等專著;是小說家,有《一個兵和他的老婆》等若幹小說集,或許感覺到自己涉獵的麵太廣了,寫文學評論時他便署了“劉西渭”的名字,也有《咀華集》兩冊。可是沒人稱他是詩人,雖然他確實寫過詩,隻是發表的不多,序裏說選出十二首,其中還有兩首未曾一見天日,也就是說公開發表有十首,我鬥膽地估摸一下,試著列出篇目:1930年10月27日《駱駝草》第25期《進行曲》1933年10月23日《北平晨報·詩與批評》第3期《無題》1933年12月1日《北平晨報·詩與批評》第7期《Anafricaninlove》1933年12月12日《北平晨報·詩與批評》第8期《隨筆》1934年4月23日《北平晨報·詩與批評》第21期《嫉妒》1934年6月12日《北平晨報·詩與批評》第26期《反動》1934年11月2日《北平晨報·詩與批評》第39期《誕生》刊發李健吾詩歌的《駱駝草》由廢名所編,《詩與批評》是曹葆華編,兩人都是他的朋友,提供詩稿固然有“朋友勒索”的因素,恐怕也有自己“熱衷於發表”的成分在。由此離十首之數已經不遠,餘下的還得從序中尋找線索,特別是“發表些情詩,希望感動對方”一語更013不應輕易放過。應該強調的是,這些情詩並不是寫給後來他的夫人尤淑芬的,而是另有其人,這是韓石山先生首先發現的,他的《李健吾傳》之“中學時期”一章寫到了這個女孩,“女孩係北洋政府司法總長張國淦的女兒,名張傳真,甚俊秀,中學時期與李健吾同班,相戀,李健吾考入清華大學前後,兩人斷絕關係”。李健吾曾以“醉於川針”“川針”的署名發表過詩篇,以此來感動對方,“川針”即“傳真”的諧音。署“醉於川針”的是1925年3月21日在《晨報副刊》上的《鄰花》,署“川針”的是1927年11月《清華文藝》第3期上的《過巴溝橋西行》。1927年《現代評論》第6卷第137期李健吾發表的新詩《最後一信》,或許是與這位心上人作的最後訣別。三首詩收在這個集子裏,蓋有“不負此青春一度”的意味。

至於序中“幾乎難得一首可以說做好,值得佩弦夫子加個圈圈兒的”當是作者的謙辭。我不懂詩,也無資格評價李先生的詩,不過想換個角度看,比如,您得承認曹葆華是詩人吧,編刊自有其選詩標準,而一再向李“勒索”詩稿,若全是為了照顧朋友的情分,這樣的懸測多少有些牽強,此其一;其二,看看與李健吾在同一版麵發表詩歌的還有哪幾位,他們是何其芳、方敬、羅念生等人,這幾位您也得承認是詩人吧,李健吾與他們在同版發表詩歌,作品時而還被放在顯著的位置上,質量當不會差到哪去,現引錄一首名為《隨筆》的短詩,供讀者評析:隨筆太陽沒有光,隻是白,隻是白,覆著熱上心來的灰沙,014在午夢的夏日,仿佛我的銷沈的歲月,噓著枯寒的黃葉,吸入雪樣的憂鬱。

捎帶說一句,李健吾在1936年7月19日大公報的《文藝副刊》上還發表過詩歌《化石》;1936年12月出版的《新詩》1卷3期上發表過《暮春》《這不過是春天》;1937年2月出版的《新詩》1卷5期發表過《囚犯》,這幾首,當然不能歸入《力餘集》,但李健吾所寫詩歌不多,同上麵十二首合並,幾乎就是他詩歌創作的全部了。

剩下的一間就是散文了。序中說:“除去朱大一篇年月較遠,下餘全是兩年來的意外收獲。凡年月在朱大一篇以前,如今統統刪去,所以也僅隻得到十二篇。”朱大的那篇寫於1931年5月,後收入到《咀華二集》,篇名《朱大的詩》,另外的十一篇均寫於他在北平的這兩年。按發表的時間順序排列,大概是這樣的幾篇:1934年6月《中學生》第56期《家長》1934年10月《水星》1卷1期《藝術家》1934年11月《水星》1卷2期《看墳人》1935年1月《水星》1卷4期《車窗外的西伯利亞———旅歐零簡》1935年2月《水星》1卷6期《牛皋》1935年4月《水星》2卷2期《搬家》《家長》《看墳人》《牛皋》《搬家》四篇後來被收入到了散文集《希伯先生》一書(1939年1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於此才過其半,老實講,我也就查到了這些,可遺漏的幾篇又是什麼呢?這裏,我嚐試著進行推論:比如寫朱大的那篇,他說是散文,可是後來卻收在了《咀華二集》中,換誰也得說這是文學評論或文學批評呀。我以為,015後來他是將這十二篇散文一分為三了,將評論意味強的收入到《咀華集》,把記事意味強的歸入到《希伯先生》,另有不多的幾篇則放棄了。這裏,主要是要認定,他的散文是一種寬泛的散文,也就是後來有些研究者講他的評論具有散文的意味,或者說是印象式的評論。

絮絮叨叨地說了上麵的話,其間又是翻檢資料,又是查考出處,折騰來折騰去,為的卻是一冊未能出版的作品,恐怕隻有我這樣無聊的人才幹這事,我是不是閑得有些寂寞了。

2010年5月016李健吾、穆時英與“抄襲”自南京大學教授王彬彬發表了《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的學風問題》一文後,近一段時期,關於清華大學教授汪暉抄襲的事件鬧得沸沸揚揚。我因此想到不久前翻看舊報時見到一件涉及李健吾先生的事,雖然,二者未必具有可比性。

1934年5月20日《華北日報》副刊《每日談座》第68號發表了李健吾的《也算一點聲明》的文章。寫此文的緣由,蓋因之前《每日談座》上有署名“清明”的《文壇的批發與零售》一文,談到李先生:“就是在某次談話中,李健吾先生曾經說過穆時英的《南北極》亦是抄自李先生某篇小說的”。此事非同小可,《南北極》是穆時英的成名作,自1931年1月在《小說月報》第22卷第1期發表後,一時好評如潮,陽翰笙、阿英都寫過推介文章。於是李健吾發表了這篇《也算一點聲明》。文中他說自己從沒有過什麼正式的談話,唯一一次是在中國學院綠洲社,談的還是法國文壇現狀,在那樣的場合下也不可能提到穆時英。那麼,緣何出現這樣一種傳聞呢?李先生說:“偶爾和朋友們聊天,記得是去年我方才回國,讀完《南北極》,向一兩位朋友說笑,大意是:‘《南北極》寫的好極了,可怪的是,有幾個句子我覺得很017眼熟,後來才想起我的一篇《私情》,裏麵有些句子相仿’”。恐怕說者無心,聽者未必無意,消息借此傳了出去。李健吾這裏指出有些句子覺得和《私情》中的相仿,但沒指明是哪幾個句子,我們用一個笨辦法,或許也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把兩篇作品比對一下。我找到兩處最為接近的。

其一:《私情》:“我抬頭望著天,今天怪,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月亮跟太陽會了麵。”《南北極》:“我到今兒還忘不了她。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月亮跟太陽會了麵。”其二:《私情》:“好嗬,我偏不走,不走,不走定了!”《南北極》:“叫我走,老子偏不走,不走定了。”《私情》是篇不足三千字的短篇,而《南北極》有兩萬字,已接近中篇的規模,若僅憑這點相似,就指認抄襲,難以服人,多少有點冤枉了穆時英,恐李健吾自己也不敢認同,於是他說出了下麵的話:“我沒有一點說到穆先生抄襲,而且我自己,更不是說那種話的人,因為我非常羨慕他,一到上海,我立地請施蟄存先生介紹我去見他,表示我的敬慕。關於《南北極》,我相信這是一篇特殊的作品,並且是作者最好的一篇。拿《私情》和《南北極》相比,真是小巫之於大巫,簡直不成體統。一個是小玩意兒,一個是精心細製,鴻瀟自然在焉。”恭維了一番。至此,事情該結束了吧?

018沒那麼容易。

李健吾隨後又帶出一件讓穆時英難堪的事:我們往往責人太甚,恨不一筆抹殺其全部的價值與認識。往年讀到《現代》上穆先生的自辯,第一我以為多餘,第二我以為不如他的小說來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