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都失蹤了九天了。小張把手機放在她眼前。微信新聞裏頭有張圖片,是張年輕女子的照片。不漂亮,但是麵相安靜。她不知為什麼,覺得似曾相識。想了一會兒,記起來了,母親看電視說丟了的,正是這麼個人。

77聶傳慶來找杜雨潔的那天,天氣晴好。

因為是中午,並沒有什麼人來。館裏未免有些冷清。杜雨潔立在櫃台前,看一束陽光打在窗口的杜鵑上。光柱裏有細細的塵土飛舞,起伏。微風吹過,灰塵便更動了方向,忽疾忽緩地旋轉,看得她有些入神。一條洋辣子扭動著身體,拖著絲從槐樹上落了下來。杜雨潔皺了一下眉頭。

這時候,有一隻手伸過來,小心翼翼地。遞過來兩本書,一本是《中國交響樂團史》,一本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曲集》,都是沒什麼人看的書。杜雨潔接過來,頭也沒抬,用探頭掃了一下,說,過期三天,請交罰款六元。那隻手便遞過來十塊錢,杜雨潔找了四塊。四枚硬幣擺在台麵上,脆生生地響。

是我。

杜雨潔聽見很黏滯的男人聲音,好像從喉管深處發出來。她抬起頭,看見聶傳慶半低著頭。稀薄的頭發,因為汗水,有一兩綹正搭在了額頭上。

聶老師?杜雨潔方才漠然的表情,還沒有調整好。

聶傳慶倒是先開了口:那天匆忙,沒顧上打招呼。早就該說,要謝謝你的。那孩子,果然是很靈。過了夏就能考五級了。

杜雨潔愣一愣神,說,小事兒,不客氣。

男人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的話。他的嘴唇動了一動,臉上露出羞慚的神色。他對杜雨潔點一點頭,轉過身,慢慢地走了。

杜雨潔看著他的背影,有些佝僂。走出門外,忽然被猛烈的陽光模糊了輪廓,成了瘦而細長的人形。不知為什麼,她歎了一口氣。《十二平均律曲集》上印著巴赫的肖像,飽滿的假發底下,是一張同樣飽滿的臉。然而眼睛,卻不知給誰用藍黑的墨水塗了瞳仁,陰森森地從眼眶中浮凸出來。

回到家裏,看著母親抱著紫砂壺在看京戲。電視裏頭,是一出《鎖麟囊》。母親和父親生前一向喜好不同。母親偏愛程派,喜歡清冷。在杜雨潔聽來,總是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涼意,淒慘慘的。

聽到她的聲音,母親昂了一下頭,眼睛又回到屏幕上,說,這個張火丁,唱得好是好,可總覺得還欠點什麼。說完,將花鏡取下來,說要給她熱飯。杜雨潔說,媽你坐著,我自己來。

78母親便又坐定,說,陽台上有一煲綠豆湯,正涼著,先喝了再吃飯。

這天熱得人都不想動。

杜雨潔就盛了一碗綠豆湯。喝了一口,停一停,又喝上一口。這段時間,母親的廚藝是飛速地進步。早已過了煮茶葉蛋,殼都沒敲開就下鍋的階段。可是,這煲綠豆湯,未免太好喝了。杜雨潔舀起一勺,看豆糜糯糯地流淌下來,竟然還有一粒粒的桂花,落到了碗裏頭。

你陳叔叔來過了。煲了綠豆湯,還給你斬了一碗海帶絲,在冰箱裏,你自己淋點麻油和醋。母親安靜地說,並沒有回頭。

舞台上的薛湘靈,正唱道: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心情別樣嬌。不是我無故尋煩惱,如意珠兒手未操,啊,手未操。

杜雨潔想,陳叔叔最近是來得勤了些。他每來一次,這家裏就有些不一樣。盡管這不一樣都是很微小的。她也知道,因為微小,母親才會一點點地接受。

父親是重慶人,家裏的菜,總好放上一把辣椒,點上一點辣油。父親走後,辣椒與辣油吃完了,她與母親都沒有再買。母女倆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要留著這個味覺的缺口。在她是怕母親睹物思人,母親卻恰恰用這缺口提醒自己,折磨自己。這樣持續了兩年。

陳叔叔是無錫人,他每來一次,就在菜裏悄悄放上小半勺糖,下次便又放多了一些。不會很多,是食療原則允許的範疇。就如同綠豆湯裏的甜桂花,不多,但甜得恰到好處。

陳叔叔與父親是不一樣的人。從大學一個係讀書,從同學到同事,不一樣了幾十年。父親退休前,已經不在院長的位置上,但依然是威風八麵,到處給人做講座。陳叔叔退休前,卻早早地做下了安排,連歡送會都沒有參加,一個人跑去了西藏雲遊。再回來,是一張醬紫色的臉。他說把老伴兒的骨灰,一半撒在了大昭寺,一半撒在了阿裏。

父親去世的前一個月,自己心裏清楚如明鏡。同事來看他,他談笑風生。周圍的人,都有些不落忍,說,老院長,我們走了,您多休息。父親說,往後的幾十年,有的是時間休息。這時陳叔叔走進來,坐在父親床跟前。父親的臉色卻肅穆下來,悄悄捉住他的手,說,你要多照顧著些。

79杜雨潔吃完了飯,電視裏播地方新聞。正是“領導很忙”的段落。杜雨潔看到了那個最年輕的副市長,形容憔悴。母親說,你看,這差事可是我們老百姓能做的?丟了個閨女,還要在電視上強打精神,表演給眾人看。

杜雨潔說,有兩個星期了吧。

母親說,何止,半個多月了。

杜雨潔便說,也不知還找不找得到了。

母親說,報上說,都找到安徽去了。我看是找不到了。

杜雨潔沉默了一下,說,也難說。美國有個人,丟了十二年,還找到了呢。

母親愣一愣,口氣硬了些:我看找不到。這麼久,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說還找得到嗎?

七月初,小張終於還是向家裏妥協,辦了婚禮。杜雨潔去了。看得出,這婚禮是往好裏辦的。小張父母看上去,都是很老實的人。臉上寫著些小市民的隨遇而安和逢迎,都是在這城市裏大半輩子練就的。新郎看上去有些木,卻也是好孩子,隻懂笑著說“歡迎”之類的話。男家沒有人來,寥落的幾個親戚,他就顯得有些勢單力薄。小張便放下新娘子的矜持,緊緊地依著他,怕他被人忽略了似的。小張放棄了旗袍,因為擔心顯了身形。但其實她是有些豐腴的姑娘,這個顧慮是多餘了。穿了身新娘套裝,倒實在地顯出了老來,像個精幹的婦人的樣子。

到了婚禮中間,該鬧的鬧了,該哭的也哭了,新娘便扶著新郎挨桌敬酒。到了杜雨潔這一桌,小張一把拉住她,說,杜姐,你知道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不等杜雨潔回應,她便說,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參加杜姐你的婚禮。

杜雨潔的笑,在臉上僵住了。一桌都是同事,眾目睽睽。她終於好脾氣地說,張兒,你隻管等,猴年馬月的事了。

小張捉住她的手:我看未必,那個叔叔,一個星期來四趟。

杜雨潔心裏動了一下,看著女孩的眼睛,將手裏的酒,一飲而盡。

聶傳慶一個星期,跑圖書館四趟。借書,還書,再借書,再還書。借80的都是很老的曲譜,肖邦的《夜曲集》封底,卡著圖書館革委會通紅的印章。還書,書擱在櫃台上,卻什麼話也不說,呆呆地一聲“謝謝”,便走了。

有一次,來了,卻說一本書丟了。杜雨潔說,那要賠償了。就查原價,算折舊,算出版年限。弄了老半天,一來一去,倒說了不少的話。終於算出來,原本幾角錢的書,賠出了幾百倍的價格。聶傳慶賠了錢,人卻沒有走。杜雨潔便說,以後小心一些,不要再丟了。倒也不完全是錢的問題,“文革”以後,這館裏的老版書少了許多。丟一本,少一本了。

聶傳慶點一點頭,將已經卷上去的襯衫袖子又放下來。扣好袖子上的扣子,這才走了。

直到有一天,本來一切如常。人走了。聶傳慶卻回過頭,看她一眼,不甘心似的。小張就老謀深算地說,姐,叔叔今天有情況。

杜雨潔看他走出去,沒過幾分鍾,手機響了。他發來的短信:想請你吃個飯,謝謝你。

杜雨潔遲疑了,回了他一條:謝什麼!

手機又響了一下,發來了三個字:要謝的。

杜雨潔就笑了。她幾乎可以想象,聶傳慶打出這三個字時臉上的神情。

晚上,杜雨潔洗了澡出來,聽到手機響。她一邊擦著頭發,打開手機,手卻停住了,任一滴水沿著發梢濕漉漉地滴下來。聶傳慶發過來的地址,是這城市最有曆史的一間西餐廳。

她寫了一條,躊躇間,刪掉了。想一想,發了一條過去。語氣有些直截了當:換個地方。你是用錢的時候。

她迅速收到了回複:就這間!

她的眼睛愣愣地盯著這個驚歎號,心裏動一動。外麵遠遠傳來一些胡琴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她的耳朵裏。仿佛來自初學的人。先是有些膽怯的,拉了幾個音,絮語一般,仍然劃破了這夏夜的寧靜。漸漸勇敢了些,拉成調了。不好聽,但仍然有些期艾的味道在其中。這時,不知哪一家廚房裏,發出“哧啦”一聲,是熱油下鍋,一陣翻炒。熱鬧之後,胡琴的聲音,完全聽不見了。

81杜雨潔突然站起來,打開衣櫥,卻也瞥見鏡子裏的自己。齊膝的睡衣,領口上的一道線,曲曲折折地耷拉下來,有些喪氣似的。她將衣櫥裏的衣服都翻找出來,攤在床上,翻來看去,又一件件地往身上比。終於一疊一堆地擱在一旁去,難免沒有惆悵。倒不是因為挑不出,而是,稍入眼些的,背後都有一段回憶。這些回憶是她自己攢下的。就像手裏一件重磅真絲的襯衫,裏麵還鑲著寬大的墊肩,是很陳舊了,也已不合時宜,但質地卻是好的。她便留下來,舍不得丟掉。

她看一看,想一想,終於還是在心裏放棄。站起來,去衛生間刷牙。

再回來,卻看見母親幽靈似的,從自己房間走出來,麵無表情。

她就看見床上擱著一件孔雀藍的旗袍。她認識,是母親預備和父親結婚周年紀念時穿的。榮泰祥做的,慢工出細活。訂下了,父親卻病了,走得急。竟恰是在喪禮後的那個星期給送來了。

她將旗袍撿起來,捧在手裏,撫摸一下。織錦緞如同皮膚一般滑膩,一撒手,便如同在手指間流淌。她一隻隻地打開琵琶扣,很慢,如同儀式。然後慢慢地穿上。待整理好了,再看鏡子裏的自己,有些吃驚。她與母親的身材相仿,倒是她更豐腴些。這旗袍出自名家之手,是懂得揚長避短的,便為她遮蔽去了許多歲月的痕跡,有了玲瓏之感,看得她竟有些恍惚。她將手放在自己胸前,禁不住托了一下。有些心悸,額頭上竟出了一層薄汗。她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刹那便站起來,怕旗袍起了褶皺。她知道自己,不是將它當衣服來看待。無知覺間,這已然是她的畫皮。

第二日周末的黃昏,她穿了這旗袍出門。母親將花鏡取下來,瞥她一眼,摘掉了一朵韭菜花,很安靜地說,你是長久沒有對自己認真過了。

杜雨潔走進“錦添”西餐廳,遠遠地已看見聶傳慶。她看這男人稀薄的頭發,用發蠟碼得整齊,散發著淺淺的光澤。聶傳慶起身,給她拉開座椅。原來他竟穿了一件燕尾服。

這隆重的裝束並不合身,袖子有些長。衣領上有清晰的紋路,是未熨燙好的折痕。點了菜,又叫了一支紅酒。他合上了菜單,看她盯著自己,便略有些不自在地說,衣服是我父親的,他的身量比我大。

杜雨潔連忙收斂了目光,問道,老人家高壽?

82聶傳慶說,九年前去世了。他以前是市西樂團的指揮。這件衣服還是他在德國留學時買的。

杜雨潔便笑說,這麼說來,是一件文物了。

男人未領會她的幽默,反而正色看她,說,你的衣服很好看。

她本想自嘲,這件旗袍也出自家傳。但終究沒有開口,反而有些矜持地讓自己坐得更端正些。

起初,兩個人無非聊些日常的話題,天氣時事之類。終於聊起他的工作,他便連忙舉起酒杯,向她道謝。

他說,因為她介紹的那個學生,為他帶來了口碑,現在已經有三個孩子跟他學琴。有一個初中的學生,最近還在省裏舉辦的比賽上,拿了銀獎。

杜雨潔便恭喜他,一邊問,教這麼多學生,沒有什麼困難吧?

聶傳慶愣一愣,臉突然一點點地紅了,口中囁嚅道,我怎麼會有困難,我教得很好的。

她知道他誤會了,以為質疑他的能力,便說,這畢竟是個副業。

聶傳慶沉默,然後將杯中的紅酒底子喝掉了。他輕輕說,我就快轉正了,在一個中學。

杜雨潔覺出了一點尷尬,好像自己在刺探什麼。她的目光就有些遊離,看見鄰桌的一對老夫婦,正襟危坐,小聲議論今天的頭盤,似乎味道牽強。一個單身的年輕男人,正在看菜單,與女侍者的談話間,眼神流露曖昧。

我離婚了。聶傳慶說。

這句話對她而言,十分突兀。她幾乎不安。雖則彼此進入了微醺的狀態,但她還是警惕了一下。杜雨潔想,她需要擺出一個得體的姿態,這或許是傾聽的開始。

他沒有在意她的反應,繼續說,所以,我需要錢,我要把我兒子的撫養權,從我前妻那裏爭回來。

他說這些時,並沒有一絲情緒起伏。神態十分鬆弛,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

但是,一些空白還在他們之間出現了。大約因為中國人所篤信的禮尚往來,杜雨潔評估著他的期待。她迅速地整理這近四十年的人生,看有沒83有一些無傷大雅的內容可以分享。

這時候,聶傳慶對侍者招了下手,然後輕輕對他耳語。

一個小提琴手出現在他們麵前,淺淺地對她鞠一躬,然後開始了演奏。音樂響起來,是《勃蘭登堡協奏曲一號》。她想,他果然很喜歡巴赫,一如她的父親。這聲音,讓許多人靜止了手中的事情。老夫婦,年輕的男子。這首曲子不是很適合在西餐廳中出現,如此的明亮,先聲奪人地喧嘩,將眾人的耳朵叫醒了。

她笑了,心下一片輕快。她在音樂中全身而退,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他們開始約會。

大約因年紀的緣故,他們的約會,並沒有十分的理直氣壯。這一點,彼此之間有些難堪的共識。往往,他們選擇的場合,也不具備顯然的戀愛質地。甚至,他們為了簡化在這過程中交流的必要,不自覺地走向形而上的道路。

因此,有時兩人約定了去聽音樂會。聶傳慶先坐定了。直到開場前,杜雨潔才姍姍地來到。一直到中場休息,未有任何對話。或許第一句話是,那個吹單簧管的,簡直沒有吃飽。又比如,拉赫曼尼諾夫,哪裏是人人彈的。有時,去看畫展。兩個人都不太懂畫。往往在一幅作品麵前駐足很久,心裏都露著怯,但就是誰也不說話。有一次,逢著一個香港畫家的個展開幕。他們站在熙攘交際的人們中間,手足無措。他額頭冒著汗,一杯接一杯地喝免費的雪莉酒,突然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帶著她從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走到了外麵去。兩個人站在大街上,舒了一口氣。麵麵相覷,她突然大笑起來,同時問道,我們在幹什麼?

他們兩個,走在盛夏夜晚的大街上,感受著燥熱的空氣在一點點冷卻。在一處巷弄,他們看到一個賣餛飩的小攤。攤主是個小姑娘,低頭擺弄手機,樣子並不十分殷勤。但是,她似乎有點興奮。她坐下來,對他說,她小時候,父親經常帶她出來吃餛飩。他們叫了兩碗餛飩,幾串麻辣燙。她開始對他說她兒時的事情,說得十分具體。她突然發現,童年是個有關分享的安全地帶,簡直巨細靡遺。他聽著,並不說話,在需要的時候笑一下。笑得很放鬆,帶有了寬容的意味。就這樣,過去了好久。小姑娘84突然說,叔叔阿姨,我要收攤了。

這時他們同時間沉默了,是遭受打擊後的沉默。簡單的稱呼,將他們迅速地拉回了現實。不算友好,無可指摘的現實。

他說,我送你回去吧。

杜雨潔拒絕過很多次,這次卻順從了。在停車棚裏,他打開鏈鎖,推出那輛女式的自行車。

他讓她坐在車後座上,慢慢地騎,但還是帶起了一陣風。條件反射般的,她扯住了他的襯衫。

抓緊。聶傳慶輕輕地說,語氣卻很篤定。於是,她摟住了他的腰。他加速,她便又摟緊了一些。空氣裏是植物休眠的氣息,以及,淡淡的男人體味。她想,他們終於向前走了一步。

在一處不平整的路麵上,自行車顛簸著。杜雨潔覺得自己也幾乎被顛得散了架。她終於說,這輛車對你來說,太小了。

男人說,這是她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杜雨潔聽到這句話,心裏冰凍了一下。手無知覺地鬆開。但這時,自行車卻又顛簸了。下意識間,她再次摟實了男人的腰。

一如既往,他會來圖書館,借書還書。在某種默契中,還是有種親密在建立起來。

杜雨潔感覺到自己的年紀,好像泡在醋中的蛋殼,一點點地軟化、破碎。一些新鮮的、柔嫩的東西,忽然間暴露在了空氣中,出奇地敏感。這讓她有些膽怯。於是,自然地,她覺得她與這個男人間,形成了某種同盟的格局。這同盟的性質,是連她自己都尚未清晰的。但是,她的確是有了期待。

聶傳慶在少年宮租借了一間練琴房,每個星期五用來上課。一天,在他上課的時候,杜雨潔坐在一邊,看他用跨了十二度的大手,彈奏《革命》。這手有著過於寬大的骨節與奇長的手指,與他消瘦的身形相比,幾乎不成比例。在這鏗鏘的音樂聲中,手似乎又被更為放大了一些。他彈得有些忘我,有些忽略了關於教學的精神。他的學生敬畏地看著這個男人。蒼白的敗頂的中年人,剛才還在以恭謹的口吻教著他們指法,然而這時,臉85上卻有了君王的表情。不可一世,獨斷專行。她也看到了他目光中的狠,是如此陌生,但卻吸引了她。她的頭上流淌著薄薄的汗,心跳在最後一個音符上戛然而止,然後在屏息中慢慢複蘇。他回過頭,微笑地看了她一眼,那種並不自信的、討好的微笑。她鼓起掌,和他的學生一起。他是她的英雄。

下課後,他們在少年宮附近的大排檔吃了火鍋。她叫了一紮啤酒。他說他不喝啤酒,她堅持叫了。她說,你教出的學生得了獎,應該慶賀。

在這喧囂的、熱鬧而粗糲的氣氛中,他們受到了一種鼓舞,喝了許多酒。杜雨潔看著眼前的男人,臉頰上泛起了胭脂一樣的紅,像是粉墨登場的戲子。她不禁哈哈大笑,笑得聲震寰宇。他大著舌頭,夾了一片牛百葉,想要放到她的碗裏,卻碰翻了她麵前的啤酒杯。酒水翻倒出來,恰潑在她的身上。他慌了,迅速地撕扯著桌上的卷紙,一下子全蓋了上去。使的勁很大,一隻大手,踏踏實實地捂在了她的胸前。她的腦也是木的,這時酒卻醒了一半。聶傳慶也愣住,手卻沒有移開。半晌,才驚覺似的彈起,口中連連說著“對不起”。

杜雨潔震顫了一下,感到一些酒水,沿著領口流下去,滲入了肌膚,一陣涼。而卻有另一種灼熱的東西,沿著心口一點點地升騰上來。

他們吃完飯,夜安靜了許多。他們在大街上走著,誰都沒有說話。食肆與攤檔都打烊了,聽得見鐵柵門接連拉下。聶傳慶口中突然響起一串音符。她好奇地看他。他笑一笑,說這是店鋪裏的燈次第熄滅的聲音。

她也笑了。城市的另一邊,還是一片通明。鱗次櫛比間,是繁盛的霓虹,將這座城如海市蜃樓一般勾勒出來。這麼近,又這麼遠。

兩個人站定,遙遙地望過去。她終於依偎著他。看一處樓頂的夜總會,幕牆上閃動著若幹抽象的男女人形。舞蹈狂歡,不眠不休。

一些柔軟而鬱燥的風,吹過來,穿過衣服,收斂了毛孔。汗水黏膩在身上,無法暢快地流下來。

太熱了,真想洗個澡。當她說完這句話,兩個人都靜止了,有些不安地偷眼看了一下對方。身體悄悄地分離。

86在街道的拐角處,他們看見了一個小旅館,招牌上寫著“如歸”。似乎剛剛裝修過,門麵是潔淨而整齊的。大堂並不寬敞,卻有一盞碩大的枝形吊燈,散發著黃色的溫熱的光。

他們終於還是猶豫了。她感到聶傳慶的手,在她手中緊了一下。她默默捉緊了這隻手,走進了旅館。櫃台上是個樣貌本分的中年婦人,問他們要身份證。聶傳慶愣一下,將自己的身份證遞過去。婦人接過來,用很抱歉的口氣說,最近查得緊。杜雨潔終於抑製不住地將頭深深地埋下去。婦人將鑰匙遞過來,卻又從抽屜裏拿出了兩個錫紙包,悄悄放在杜雨潔手裏。是兩隻安全套。她看著杜雨潔,用讓人寬慰的聲音說,都是同齡人,理解萬歲。

他們坐在略略有些黴味的房間裏。沒有開燈。路燈的光線,透過窗戶,淺淺地投射進來,籠在他們身上。他們安靜地坐了一會兒,他終於伸出手去,但似乎又很躊躇。她看見那手的剪影,落在牆上,像一隻翅膀。

她慢慢將這隻手,放在自己的臉上。他們終於擁抱在一起,聞得到對方身上傳出的油煙與火鍋湯料的味道,隱隱的辛辣。他們迅速意會到了這氣味對於情欲的隱喻。不潔淨,但如此入人心脾。

他們赤裸裸地麵對,撫摸,在陌生的身體上尋找熟悉的印記。然而一瞬間,觸到了彼此身體的鬆弛,都不由自主地躲閃了一下。掛鍾發出均勻而急促的聲響,將他們推入了正題。糾纏中,她有些意外。這時候,他並不如同看起來那般木訥。甚至在某些段落,他的表現像是個久經情場的老手,熟稔地攻城略地。在他進入她的時候,帶了這麼一點狠。她叫了一聲,感覺自己的打開,原來是如此的輕而易舉。

第二天她醒來,發現他已經不在身邊。桌上擱著一個塑料袋,裏麵裝著豆漿與小籠包。旁邊有一張字條:你睡得熟,沒叫醒你。早課,先走了。早點用微波爐加熱了再吃。

她洗漱過,將頭發鬆鬆綰了一個髻,坐在床上,一口口地啜著豆漿,同時打開了電視。這個小旅館,居然收得到國家地理頻道。大地春醒,南極短暫的陽光。上百萬隻雄企鵝,浩浩蕩蕩地築巢,隻爭朝夕,為繁衍做足準備。其中一個鏡頭用了航拍,在亦白色的岩灘上,無數的黑點,移動87忙碌。這些密集的黑點令杜雨潔皮膚上一陣酥麻,在不適中換了台。地方台在播早新聞,在西郊的各莊柳溪下遊,發現了一具女屍,與數月前失蹤的少女體貌相似。有待DNA鑒定結果進一步確認。

外麵傳來知了的叫聲,聒噪急促。杜雨潔將窗簾打開,一片大亮。

晚上回家,母親照常給她留了飯,沒有說其他。

菜是可口的,隻是比以往的甜又增加了幾分。因為近日少在家裏吃飯,這甜沒有了循序漸進作為基礎,忽然間具有了侵犯性,對她的味蕾造成了些微擊打。

杜雨潔收拾好碗筷,想要坐下來,和母親鄭重地談一談。

但是,她聽到客廳裏哀切的青衣吟唱突然停止了。她走出去,看著空蕩蕩的椅子。母親已經回了房間。

她倚靠著沙發,一個人坐在黑暗裏頭。不知為什麼,覺得這個家倏然間有些陌生。

她見到這個男孩,是在半個月後。

對於他的安靜,她並不意外。一如很多離異家庭出身的孩子,她想他會對生人有天然的警惕。

聶傳慶選擇了必勝客作為首次見麵的地方。這樣很好,沒有太隆重。

因為輕鬆與日常,且略帶喧囂,可以掩飾冷場的片段。

男孩默默咀嚼一塊鬆露甜蝦批,旁若無人,但是並未令人反感。她意外的是這孩子長相的甜美。他並不很像聶傳慶。他的眉宇很開闊,盡管年幼,麵對周遭並無任何不自然,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模樣。並且,她在他的一些小動作中,看到了某些生活優越的暗示。她禁不住從他臉上的細節,揣度來自於母方的基因。

男孩的臉頰上,沾上了一點幹酪醬。她下意識地拿起紙巾,想為他擦掉。但男孩頭偏了一下,躲過了她的手。他自己擦幹淨,並對她報以一個微笑。笑得禮貌而得體,沒有一絲唐突。

當他們置身於夏日的遊樂場,已經是正午時分。三個人都有些狼狽地流汗。在過山車的入口處,聶傳慶對男孩說,爸爸怕頭暈,讓阿姨帶你去88玩。同時間,將孩子的手放在杜雨潔的手中。孩子回頭看了父親一眼,默默地牽著杜雨潔的手走進去。

到底是個孩子。過山車旋轉騰挪,在極大的恐懼與快樂的刺激下,他和杜雨潔一同呐喊歡叫,也在彼此的興奮中親近了許多。

他們出來的時候,聶傳慶手上舉著兩隻冰激淩,說,你們再不下來,就化掉了。在樹蔭底下,男孩恢複了先前的安靜樣子。聶傳慶問他,好不好玩?男孩想一想,很認真地回答他,阿姨很勇敢,比媽媽強多了。

這個答案似乎是一種額外的褒賞,聶傳慶眼神中閃出一些光。他會心地看杜雨潔,笑一笑。

黃昏的時候,他們將孩子送上一輛黑色的奧迪車。她沒有看清車裏的人,或許是她刻意不想自己看到。

聶傳慶看奧迪遠遠地開走,消失。他的目光還停留在車水馬龍裏,喃喃地說,他喜歡你。

什麼?當杜雨潔明白過來,不禁自嘲,我,我是老婦聊發少年狂。

聶傳慶回過頭,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問,你呢,願意和這孩子一起過嗎?

杜雨潔需要安排聶傳慶與母親見麵。這個見麵不能突兀,需要足夠的鋪墊。每每她想與母親開口,卻因為不知從何說起而放棄。這樣,竟又過去了許多時日。

周末,母親拿著一張廣告單,對她說,市中心開了一個很大的超市。

日本空運來的藍莓,價格隻是附近水果店的一半。她說,好,我們去逛逛。

超市人滿為患,母女兩個幾乎迷失在了人群中。母親開始抱怨,後悔自己來湊這份熱鬧。她說,來了也好,趕上開張,沾沾喜氣。母親要買的藍莓,早已被一搶而空。母女兩個隨著人流,到了水產部。在賣鰱魚的水箱前,母親呆呆地看,說,你爸走以後,家裏好久沒吃過剁椒魚頭了。除了糖醋,就是糖醋。買一隻吧,我做給你吃。母親便戴起花鏡,仔細地挑揀。

杜雨潔一時間覺出百無聊賴。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聶傳慶。聶傳慶拎著一隻購物籃,正在人群中奮力地移動著。杜雨潔張89了張口,終於沒有出聲。她看到聶傳慶走到了水產部對麵的女性用品專櫃,顧盼了一下,然後從架上抽下一包衛生巾,放進了購物籃裏。

母親終於挑好了一條魚,師傅手起刀落。那魚的身體還在擰動掙紮,血淋淋的魚頭,嘴巴翕動,眼睛卻已經慢慢地浮現出死灰的顏色,望著她。

母親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還在愣神的杜雨潔,欣喜地說,你看,這魚多新鮮啊。

杜雨潔進入聶傳慶所住的小區,是在一個星期後了。事實上,她極不適合於跟蹤這件事。她對於地形的記憶與判斷能力欠佳,身手也不夠敏捷。更重要的是,在她的潛意識裏,這並不是一件很磊落的事情。這影響了她對整件計劃的合理安排。然而,她決定做下去。因為她無法想象,木訥的聶傳慶,如何能夠將自己蒙在鼓裏,且如此的理直氣壯。

她很清楚這個男人的清貧。但是,當真正確定了他的住處,還是有些吃驚。事實上,她從未涉足這裏。在城市裏還有這樣一種地方,她聽說過,叫作“城中村”。這座移民城市的原住民,在屬於自己的土地上建起私房,漸成聚落。他們將這些房子租給外來的打工者,或者經濟不寬裕的大學生。叫“村”的地方,並非在荒郊,而是在這城市心髒的位置,自成一統。他們以一種天然的文化頑固,與這城市新興和現代構成了壁壘分明的局麵。彼此相安無事,卻並非世外桃源。因為來往人員的魚龍混雜,個中的藏汙納垢,不足為外人道。

杜雨潔行走在這村落中,有些猶豫地穿行於樓與樓的間隙。為了最大化地利用土地,這些樓的間距很小,彼此之間形成了僅容一人的巷道。她聞見了某種不潔淨的氣味。而有人在頭頂上搭了竹竿,晾曬了床單,正滴滴答答地淋著水。有一滴恰落在她的頸子裏,一陣徹心的涼。她逃似的快走了幾步,卻一腳踩進了一攤汙水裏。

這時卻聽見有人朗聲大笑。在巷道的盡頭,一個衣著暴露的女人,正倚著門,以挑釁而戲謔的目光看著她。女人穿著極短的皮裙,上身是一件緊身的背心。領子很低,露出了深長的乳溝。盡管妝畫得很濃,似乎並未遮住不小的年紀。女人的身後是粉色的燈光。一個旋轉的招牌,上麵寫著“欣雅發廊”。杜雨潔沒有勇氣和她對視,而是咬緊了牙關,更快地走過90去。她在心裏狠狠地說,聶傳慶,這些都是你帶來的。

她遠遠注視著聶傳慶的住處。這個出租屋似乎比周圍的更為破落,或許是租金便宜。牆上的混凝土剝落,露出了內裏斑駁的磚色。有好事的人,便沿著磚石的輪廓,畫了一些猥褻的圖案。旁邊有許多的文字,是他人對他想象力的褒賞。她很確定,聶傳慶是住在一層最右手的房間。因為每當他走進門洞,這個房間的燈便亮了。但是,窗戶上總是蒙著很厚的窗簾,幾乎隻能看到人的剪影。她有時會看到一個男人,靠著窗子很近,過一會兒,便走開了。這是第五天了,她對這剪影已十分熟悉。並未有第二個人出現。

房間裏的燈,終於滅了。杜雨潔沒有轉身離開,她覺得有些虛脫。這一周,每當她與聶傳慶分手,便悄悄叫上一輛出租車,跟在他身後。當進入城中村,聶傳慶騎著車如魚得水,她便跟丟了。兩天後,她終於成功地跟到了這裏。她像一個並不精明的獵手,以兢兢業業的方式,想要成就自己的事業。她知道,自己需要的是耐心。

她看到房間的燈滅了,月光便浮現得清楚。聶傳慶的女式自行車倚著牆,鎖在一隻消防栓上,泛著好看的藍色。她忽然覺得,這輛車與自己有著某種隱秘的聯絡。想到這裏,她的鼻子猛然一陣發酸。

回到家時,客廳裏暗著燈。電視卻熱鬧著,《狀元媒》裏的一段二黃原板。雍容華貴的柴郡主,此時是一派小女兒態。“自那日與六郎姻緣相見,行不安坐不寧情態纏綿。”父母皆愛薛亞萍,是因她得張君秋的真傳。

年紀雖大了,骨子裏的嬌媚,卻分毫未減。行腔之圓潤,舞表之迭轉,一氣嗬成,生生將一眾新生的青衣與花衫比了下去。杜雨潔呆呆地看,忘記了換鞋,就這麼木樁似的站在了原地。

沙發卻發出皮革摩擦的響動。她聽見母親的聲音:你陳叔叔給你做了醬肘子,不用熱了,涼的吃得筋道。

杜雨潔的眼睛適應了光線,才看到沙發上多了一顆花白的男人的頭,緊緊挨著母親。挨得如此之近,理直氣壯。

她張了張嘴,感到唇齒間磕碰一下,終於將話吞咽了下去。

高跟鞋落到了地上,“啪嗒”一聲響。薛亞萍一個亮相,眼神中的凜91冽,劃破了黑暗,在杜雨潔的心尖上輕輕一挑。

當雨大起來的時候,杜雨潔還保持著無動於衷的姿態。

這個周五聶傳慶照常在少年宮上課。但杜雨潔沒有去。她說她要和同事們去看圖書館係統的老幹部合唱會演。事實上,在演出進行到大半,她溜了出來。這時離聶傳慶的課程結束,還有四十分鍾。

她確信自己可以在這男人回家之前,等在那裏,令他毫無戒備。

當她站得腳感到腫脹的時候,她看見聶傳慶走進了出租屋,孤身一人。

雨大起來。在這個月朗星稀的夏夜,突然下起了雨。密集的雨點一些落在了杜雨潔頭頂殘破的石棉瓦上,鏗鏘作響。一些卻打在了她身上。她走出去,站在雨裏。空氣中迅速地發出了塵埃落定的土腥氣。腳下的積水,在她的視線裏漫溢出來,混合著腐臭的、不知名的毛發,悄然湧動。

她站在雨裏,看著那扇蒙著厚厚的窗簾的窗戶。冰冷的臉上,不知為什麼,有滾熱的東西流淌下來,如此不合時宜地順著她的鼻梁、麵頰、下巴,流淌下來。杜雨潔看到,那扇已經滅了燈的窗戶,重新亮了起來。

她看見聶傳慶出現在門口,撐起一把傘。他快步向她走過來,擁住她,推著她走進了出租屋。

他們沉默地站著,聶傳慶給她遞過來一塊毛巾。這男人隻穿了一條短褲,露著清瘦亦白的身體。魚白色的四角褲上有一塊焦黃的汙跡,在靠近襠部的位置。她埋下頭,牆角裏的一隻拖鞋提醒了她。她的眼神遊蕩了一下,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裏頭。

為什麼這麼做?她聽見男人說。

樓上突然發出巨響,似乎是不懂事的孩子無來由地蹦跳。頭頂的燈泡抖動一下,昏黃的光暈,在她對麵牆上起伏。她將自己的聲音壓得很低:所以,你早就知道。

男人點點頭,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她手上。打開抽屜,抽出一支煙,點上。她並不知道他原來抽煙。他的嘴裏從來沒有一絲煙味。食指與中指間,沒有異樣的痕跡。原來他抽煙。她看見一縷藍色的煙霧緩緩地升起,慢慢消散。

她開始嗚咽。他走過來,輕輕攬住她,把她的頭靠在自己身上。她的92耳郭印在他的胸膛上,那裏生著淺淺的細毛。一陣癢。

聶傳慶拿起毛巾,擦她淋濕的頭發,然後低下頭,吻了一下。她聽見男人的呼吸變得急促。他突然抱緊了她,幾乎令她透不過氣來。他簇擁著,將她使勁推倒在身後的床上。她看著方才麵目平和的他,眼睛發出猩紅的顏色。他開始剝她的衣服,一邊在嘴裏罵著髒話。在她還未有氣力表達驚異的時候,他已經以粗魯的方式進入。

她在心裏長歎了一聲,接受了眼前的突如其來。在他凶狠的撞擊中,她看著左右搖晃的燈泡,似乎漸被催眠。她合了一下眼睛,再睜開。光暈中出現了一個黑洞,無限製地擴張,漸漸接近她。觸碰了她一下,卻忽然間消失,了無痕跡。男人的臉上,呈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在享受她的包裹,同時間有懼色。他的呻吟變得粗重,如同遭受了鞭打。冷戰般抽搐,戛然而止。

一切結束,房間裏的景象才在她眼前漸漸清晰。她首先看到了床邊的鋼琴,在這逼仄的空間裏,不合情理的大與堂皇。琴凳上有幾件髒衣服。

她掙紮了一下,坐起來。她看到鋼琴上擺著一張照片,上麵是一個女人和孩子,神情親密。這男孩她見過。女人生著潔淨的額頭,和孩子一樣長相甜美,似曾相識。她怔怔地看,目光蒼白。男人伸出長大的手,將照片放倒,用空洞的聲音說,她不配和我兒子在一起。

他將燈熄了。兩個人躺在黑暗裏,她不禁向靠牆的一側挪動了一下。

她揣測著身邊人的輪廓,陌生而可疑。他坐起來,摸黑又點上一支煙。煙的光色在夜裏畫出一道優美的弧,如同螢火。

杜雨潔被一種異常的聲音驚醒。她揉揉眼睛。這時是淩晨,她仿佛從窗簾縫隙中看到了一點光。她打開燈,看了看手表,發現聶傳慶不在房間裏。

聲音又出現了。她屏息辨認,這聲音斷續而有規律,好像從牆角的方向發出來。開始有些怯生生的,漸而清晰,是一種持續敲擊金屬的聲音。

而杜雨潔很清楚,這是這一層的最後一個房間。聲音應該不是來自鄰居。

這樣想著,她心裏有些發毛。然而,這敲擊聲對她構成了吸引。她下了床,在空氣中聆聽,接近聲音的方向。是的,是牆角。那裏有一個簡易的衣櫥。宜家裏賣的那種,鐵絲架上罩著厚尼龍布,上麵印著喜氣洋洋的93米老鼠。她走過去,試著將衣櫥移動了一下。衣櫥比她想象得要重一些。

她使了一把力,終於搬開一角。人卻靜止在那裏。

衣櫥後,是一個半人高的洞。

非常規整的四方形,上麵有一道鐵柵門。這門上有新鮮的水泥的斑點,裝上去應該不久。靠近門的右下方,伸出了白鐵皮的煙囪管道。門閂上掛著一把密碼鎖。

杜雨潔輸入了這個房間的門牌號,沒有反應。她並沒有太多有關這個男人的數字。她猶豫了一下,準備放棄。敲擊聲在繼續。

杜雨潔閉上眼,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終於重新輸入了一組數字。鎖開了。這是她與那個男孩相見的日子。聶傳慶說,這一天是他兒子的生日。

她慢慢打開了門。

響聲停止了,四方形的洞裏,隱隱地透著光。她將頭探進去,有些畏縮。但幾秒鍾後,她將腳也伸了進去。試探間,她的腳觸到了一架梯子。

她沿著梯子攀援而下,小心翼翼。她拿不準這梯子的長度,如同深井。在她這樣想時,腳卻已經踩實,落在了地麵上。

她看到另一扇門,那是稀微的光源。她輕輕推開。一股強烈的濕黴味混著不知名的腥氣,擊打了她的鼻腔。她同時間看見了那個女孩。

一隻用於野外遠足的節能燈,泛著幽幽的藍。盡管嘴巴被堵住,杜雨潔還是一眼認出,這正是近日裏失蹤的姑娘。她抬起頭,看著闖入的女人,眼裏有微弱而驚恐的光芒。女孩被捆縛著,戴著沉重的腳鐐與手銬。

腳鐐的一端被鎖在牆上,如果可以稱之為牆的話。這是一堵被混凝土澆築得凹凸不平的立麵。女孩以很別扭的姿勢,抬起胳膊,敲一敲頭頂的白鐵煙囪。杜雨潔知道了聲音的來源,同時意識到,煙囪,是這裏與上麵連接的通風口。

女孩將細弱的胳膊,重新縮進了肮髒的男人汗衫裏。汗衫的下擺上有汙穢的血跡,已經發了黑。她的下身赤裸著,一雙腿異乎尋常的蒼白。

這個洞穴隻容一個成人半曲身體進入。杜雨潔貓下腰,走進去,腳底卻滑膩地響了一下。她低下頭,發現是一隻避孕套。

她收回目光,心裏一陣疼。她走過去,將女孩嘴裏的布取了出來。女孩虛弱地看她一眼。杜雨潔說,為什麼?

94女孩眼睛死灰複燃一般,閃了一下。她輕輕地說,謝謝你,我隻是不想這樣死。

杜雨潔使勁地拉扯女孩的腳鐐,十分結實。她說,你等著,我上去拿手機,我們報警。

在這時她聽到了隱隱的鋼琴曲聲,《水邊的阿狄麗娜》。那是她的手機鈴聲。某次在聶傳慶教課時,她錄下的。

她慢慢回過頭,看見男人麵無表情的臉。杜雨潔仔細看著這張臉,似乎在辨別和確認,她問,為什麼?

為什麼?我也想問為什麼。男人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你說為什麼,她老子好好地要搶別人的女人,還有別人的兒子。

杜雨潔的嘴唇抖動了一下。她突然想起,為何照片上的女人如此眼熟。她想起來了,前年的績效改革會議,市領導視察圖書館,年輕有為的副市長一一與員工握手,他旁邊站著一個含笑的女人,笑容異常甜美。

聶傳慶環顧四周,輕描淡寫地說,這個洞我挖了整整一年,卻隻用了兩個月,太可惜了。

他伸出長大的手,在牆壁上摳了一下。一些泥土落下來,發出簌簌的聲響。女孩退縮,一點點地挨近了杜雨潔,輕輕地喚一聲,阿姨……恍惚中,杜雨潔伸出手臂,想要摟住她。隻一刹那,女孩迅速將胳膊環住了她的頸子,手銬的鐵鏈,深而狠地勒進了她的皮膚。

她動彈不得。男人爬過來,用一隻注射器,紮進了她的靜脈。

迷離中,她聽見男人以十分溫存的口吻,對女孩說,這下你滿意了?

是的,她再次看到了那個黑洞,在光暈中浮現出來,擴張,漸漸靠近。黑洞觸碰了她一下,這回沒有再躲開,而是無窮盡地,將她深深包裹進去了。

《作家》2015年第2期95人心“變形記”七○後小說家作為當代文壇的一股新勢力,用文字觸及整個社會最敏感的神經,極力展示生活最真實的一麵,已成為不可忽視的創作主力。葛亮作為七○後作家,以細膩筆觸描摹人心而著稱。《不見》也是寫人心,寫人心的多麵性,以及在諸種不確定之中,人所麵臨的重生抑或毀滅。

《不見》展現了一個現代人在複仇、欲望支配下的“變形記”。葛亮以克製、綿密的筆法,不疾不徐的敘事節奏,將一個社會新聞穿插在瑣碎的日常生活敘述之中,讓小說在表麵的和緩下隱藏著深度的不安。

主人公杜雨潔是一個大齡剩女。聶傳慶的出現仿佛閃爍的螢火,短暫的驚喜之中卻蘊含著可怕的神秘。兩個人開始頻繁地約會,戀愛的甜蜜來得措手不及。但是,這甜蜜背後,杜雨潔卻“不見”這個男人背後的另一副麵孔。直到她意外發現,他竟然綁架了市長的女兒做性奴。

從小說的整體來看,有兩條主線,一明一暗,表麵寫杜雨潔與聶傳慶的感情線,在其中穿插了市長女兒失蹤案情的進展線,冥冥之中,讀者能感覺到這兩條看似背離的線索或許會有某種牽連,卻很難猜到小說最後的結局,這就是葛亮精巧的構思,對文學良好的操控力帶給我們讀者的閱讀衝擊。

葛亮塑造聶傳慶這個形象,一前一後、反差極大。然而,聶傳慶的轉變又在情理之中。前妻的背叛使聶傳慶遭受打擊,他要努力掙錢來爭取兒子的撫養權,他忍受著清貧而沒有地位的窘狀。作為底層市民的他,在無奈之下隻有選擇極端報複行為。對他痛恨之餘,我們又對他的墮落抱有一絲同情。

聶傳慶又是可悲的,沒有地位的自卑感和對情感的不自信,使他惶恐和不安。當杜雨潔與他的第二副麵孔相遇時,他展露出凶狠的一麵,他用瘋狂的性愛掩飾恐慌。“男人的臉上,呈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在享受她的包裹,同時間有懼色。”或許,此時的聶傳慶發泄心中的不滿而獲得快感,可他同時又被不安全感籠罩,他怕再次受傷害,怕再次失去愛人。

96《不見》中的敘事節奏也被拿捏得恰到好處。伴隨著聶傳慶兩副不同麵孔的出現,敘事也在安穩和緊張中相互切換。故事在波瀾不驚中穩步發展,可是在這看似祥和的表麵之下,是玄機暗湧。作者在小說中多次設置懸念,比如文中不斷提到失蹤女孩的報道,聶傳慶在超市購買女性用品等細節。作者用冷靜、極具耐性的筆調,將這個變態凶手的兩副麵孔準確地描繪出來,極具現實性,強化了小說的真實感。

葛亮通過塑造一個兩副麵孔的變態凶手,展現了一個被欲望與複仇而扭曲的人心毀滅的悲劇,探討了人性的脆弱和現代人的無助這一話題。現代人在冗長又無聊的生活狀態和多重的壓力之下,正在經曆著一場潛移默化的“變形”。(陳檸)97日本佬\/麥家日本佬就是我父親,當然是綽號。

父親的名字叫德貴,叫他“日本佬”是因為年輕時他被日本佬(真正的日本佬,東洋鬼子)抓去當過幾天挑夫,學會了幾句日本話,回到村裏當本事顯,看見人家在吃飯,他說“米西米西”;看見誰在殺雞宰羊,他說“死啦死啦的”;看見天下雨,他說“阿美阿美”。那時父親才十五歲,不懂事,覺得這很好玩,不曉得有些事是不可以鬧著玩的。等曉得時已經來不及了,大家已經叫順口,想改都改不了了。

日本佬。

日本佬!

日本佬——!

父親想不答應都不行,不答應人家叫得更響。

爺爺說:“人的綽號像臉上的疤,長上去了就消不掉。”怪的是,父親後來的長相、脾氣都越來越像日本佬,個兒不高,但壯實如牛;話不多,但脾氣火暴,逞強好勝。父親不愛惹事,但更不愛別人惹他,誰惹了他他會跳起腳罵,有時也出手打。父親一旦掄起拳頭,沒人敢迎上去,因為誰都打不過他。

爺爺說:“打架一是靠力氣,二是要敢拚命。”98父親兩個都有,加上爺爺一向有的名頭,威風頭就更加足。爺爺也有綽號,叫“長毛阿爹”。長毛就是太平軍,打仗最不要命,清兵怕他們跟怕鬼似的。後來長毛自己不團結,才被清兵打敗,四鄉野裏躲。有一個躲在我們村裏,活到九十九歲才死掉。村裏人都說,這人有武功,八十歲還能站梅花樁,一站半個小時,雷打不動。曾經村裏有個人,被他一巴掌當場打死。所以,村裏人都怕煞他。

“隻有你爺爺不怕他。”漢泉耶穌活著時曾對我說,“有一次,他把你家的老母雞偷去吃了,你阿太(爺爺的母親)氣得在屋裏哭,你爺爺曉得後提著抬水杠找上門去打他,把他嚇得像隻賊老鼠一樣亂竄,全村人都看見了。誰敢打長毛?隻有他老子!所以後來你爺爺就有了‘長毛阿爹’的綽號。”爺爺說:“我那時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你爹跟我一個德行,天不怕地不怕,什麼事都是天下老子第一。這樣不好,容易得罪人,要吃苦頭的。”母親也經常這樣罵父親:“你這個日本佬脾氣不改,總有一天要吃虧的。”心平氣和的時候,母親會好言好語勸他:“有事情要學會忍,不要動不動發日本佬脾氣。”但父親還是經常發日本佬脾氣。一次,我跟父親去生產隊開夜會,那時關金還沒當副隊長,對父親蠻客氣的,見了我很開心,從旁邊一位婦女手上搶過一把葵瓜子,叫我:“小鬼子,你的過來,這裏的,有米西米西的。”我要過去,父親一把拉住我,轉身對關金飛起一腳,踢掉他手板心裏的葵瓜子,罵他:“你狗日的,以後要再這樣叫我兒子,老子把你舌頭割了!”把關金和會議上的人都嚇壞了。

母親知情後,批評父親,說為這麼一點小事得罪人,不值得。

爺爺卻批評母親,說:“怎麼不值得?今後人都這麼叫,叫順口了,叫成了疤,消不掉了,我這不又成鬼子他爺了。我當一次鬼子他爹就夠了,不想再當爺了。”父親咬了牙:“不會的,誰叫我撕誰的嘴。”99爺爺對我說:“聽見了沒有,以後誰叫你小鬼子你就撕他嘴,你撕不了叫你爹去撕。”從那以後,再沒人敢叫我“小鬼子”。

也是從那以後,關金跟父親的關係基本惡掉了,等他當上副隊長就完全惡掉了。副隊長是幹部,有了“幹部”這腰杆,關金就不像以前那麼怕父親了,敢對父親使壞了。有一段時間,關金剛好管著父親,對父親特別不好,動不動就扣父親工分,一扣就是兩分、三分。

每次扣了工分,母親總是心疼得要發牢騷,把老話說一遍:“你們看,有報應了吧。我老早說過,為那麼丁點兒小事情得罪他不值得。”我覺得也是不值得的。村裏很多人都有綽號,像我姑夫叫“癩皮狗”,我們生產隊會計叫“矮腳凳”,大隊會計叫“餿豆腐”,民兵連長叫“黃鼠狼”。我有一個同學,他母親長得比誰都漂亮,可綽號比誰都難聽,叫“茅坑”:就是公共廁所,大家拉屎拉尿的地方。跟這些人比,我覺得叫個“日本佬”“小鬼子”算不了什麼。這一點都不難聽嘛,我覺得,甚至還有點威風呢。

父親聽我這麼說後,給我一個巴掌,罵我:“小畜生!”我對爺爺說,我寧願是“小鬼子”也不願是“小畜生”。沒想到,爺爺也給我一個大巴掌。爺爺平時很少打我的,一般是父親打我,爺爺替我打父親。爺爺的一個巴掌,比父親一百個都叫我心裏難過。我哭了一夜,發燒了。

第二天,爺爺背我去醫療站打針,赤腳醫生阿牛是個啞巴,打完針,發出像貓叫一樣的聲音,讓爺爺在一個本子上簽名。後來,我聽爺爺對人說:“這個阿牛下輩子還是要當牛做馬,當啞巴,給我家孫子打了一針,要走我兒子半天工分,太黑心了!就算是一支神仙針,也要不了這麼貴。

這麼黑心的人,不是鬼投胎的,就是鬼子投胎的,來世不會好得過今生。”父親在槽廠做生活。

槽廠就是民間造紙的作坊,一道班是兩份活兒,三個人做:一人管派料,兩人管做紙,輪流做。父親管的是派料的活兒。這是個力氣活兒,也是個早活兒,每天必須五點鍾起床,六點鍾開工,把成捆的毛料搗成糨糊100一樣的紙漿,這樣才能做紙。做紙的師傅關銀和關林是七點鍾上班,如果這時父親還沒有把料派好,關銀和關林就會不高興。以前,關金沒當幹部時,不高興也就不高興,頂多在心裏罵父親兩句。後來關金當上副隊長,掌管槽廠後,關銀和關林不高興,就會向關金反映。關金是關銀的親兄弟,又是關林的堂兄弟,不管關銀來反映,還是關林去反映,他都是一句話:“回去跟日本佬說,今天扣掉兩分工。”父親從早上六點鍾開工,到下午四點鍾收工,出十個小時工才得十分工分,稍微遲到一下就扣掉兩分,心裏疼得很。關金第一次扣父親工分時,父親不服氣,跟他大吵。

父親說:“你憑什麼扣兩分,就算我遲開工一個小時,也隻能扣一分。”這是對的,父親提前一個小時派料,料不能按時派好,頂多隻能算遲到一個小時。一天幹十個小時得十分工,一個小時當然隻能扣一分工。這個算法很簡單,誰都會算,當時我才一年級都會算。

但是關金說:“你料不派好,人家做紙的開不了工,要等你派料,這不是浪費人家時間嘛。你遲一個小時,又浪費人家一個小時,不就是兩個小時,不就是兩分工?”聽起來關金說得也有道理。

他有道理,又是副隊長,怎麼吵得贏他?隻好活活被扣掉兩分工。

母親知道了,比父親還心疼,一夜都沒睡著。倒不完全是因為心疼睡不著,母親是怕父親又睡過頭。六點鍾出工,五點鍾必須起床,打鳴的雞都還在睡覺呢,家裏又沒鬧鍾,是很容易睡過頭的。

這一夜,母親一直熬到五點鍾,把父親叫醒,送走了,才睡了一會兒。醒來,母親就上了路,走了二十裏山路,去了外公家,把外公的鬧鍾偷了。是真的偷,不是假的。我們外婆是我媽的後娘,你如果跟她好好講道理,就是把天講破了,她也不會把鬧鍾給我們家,哪怕是借。

父親說:“就是親娘也不一定肯給,這不是一隻雞,這是鬧鍾,是一隻鐵雞,誰曉得要多少錢呢,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就是說,隻有偷。

爺爺說:“既然是偷的,就要給它找個藏的地方,萬一親家母來找101呢?”父親說:“這每天都要用的,藏哪裏好呢?”爺爺說:“這麼大的房子,哪裏不能藏?”父親說:“房子大有什麼用,你總不能把它藏到屋頂上去吧。”是啊,偷鬧鍾就是要靠它來叫父親起床,不放在房裏管什麼用。最好放在床頭旁,人睡覺伸手拿得到。這樣的地方,又要避開人眼睛,不好找。最後父親找了個地方:爺爺的夜壺!這地方絕了,我們都沒想到,外婆更沒有想到。

事實上,外婆第二天就趕來我們家找鬧鍾,她篤定丟失的鬧鍾在我們家,而且篤定自己一定能找到。找到了,肯定拿走,不用說的。外婆是個凶巴巴的老太婆,吊著一雙賊溜溜的三角眼,不愛說話,說話就是罵人。

她罵外公是狗,我媽是狗,我爸也是狗。如果三個人都在一起,為了區分開,她罵外公是老狗,我媽是死狗,我爸是野狗。總之,都是狗,隻有她自己是人。

那天,她就是一邊死狗啊野狗啊地罵著,一邊從樓上找到樓下,從被窩翻到箱子,從跳板上尋到床底下。她看見了夜壺,就在床底下,像隻癩蛤蟆一樣蹲著。我以為這下完了,但外婆認出這是一隻夜壺後,馬上捂住鼻子退開,好像聞到了一股撲鼻的尿臊味,臭死了。

嘿嘿,其實昨天晚上父親才用開水把它泡過,又用肥皂洗了,怎麼可能臭呢。臭是心理作用,因為夜壺給人印象總是臭烘烘的。

夜壺就是尿壺,冬天太冷,起床撒尿麻煩得很,老年人一般都備一把夜壺。

爺爺說:“人老了,女人越來越不要用了,但夜壺卻越來越要用。”當然,這些話爺爺不會跟我說,但我總是能繞來繞去聽到。

爺爺的夜壺是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鐵的,很重,很笨,也很傻,除了有壺嘴外,還有一個壺蓋,是長方形的,掀起蓋子,剛好可以把鬧鍾塞進去。一般夜壺隻有壺嘴,沒有壺蓋的,但爺爺的夜壺就是有一個蓋子,很奇怪。

有一次,我問爺爺:“為什麼你的夜壺像茶壺,還有蓋子?夜壺要蓋子做什麼用啊?”102爺爺瞪我一眼,說:“鬼知道,你去問我爺爺吧。”我說:“你爺爺早死啦。”“所以我說隻有鬼知道嘛。”但是後來我姐姐這麼問爺爺時,爺爺卻嗬嗬地笑了,說這樣你奶奶也可以用嘛。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尋思,如果沒有這把夜壺,父親會把鬧鍾藏在哪裏?藏的地方不對,外婆把鬧鍾搜走了又會怎樣?後麵的問題我覺得很嚴重,前麵的問題我覺得很有趣。對小孩子來說,有趣比嚴重更有吸引力。那一年我七周歲,剛上小學。

是我八歲那年冬天,剛下過雪,屋頂上還有魚鱗似的積雪。就是這樣一天,剛當上大隊治保主任的關金領著一個陌生人來到我們家。陌生人是公社武裝部派來的,關金對他畢恭畢敬,一口口叫他科長。

科長說:“我不是科長,我是科長派來的,姓吳,叫我老吳就好。”關金說:“那怎麼行,科長派來的也是領導,公社來的人都是領導。”老吳說:“那你就聽領導的,叫我老吳。”關金傻笑著,不知叫什麼,一個勁兒點頭哈腰,撓頭捏耳,怎麼看都不大像個人。爺爺走到他身後,對著他屁股說:“啊喲,我人老了,眼花了,剛才我怎麼看到你屁股上拖了根辮子,像個前朝的人?現在又不見了,怪了。”爺爺是說他像條狗,拖了根尾巴。

關金當然聽出爺爺的意思,罵爺爺:“你老糊塗了,瞎了眼了。”爺爺說:“我不但瞎了眼,良心還喂了狗吃。就是你吃的,味道怎麼樣?今天當著領導的麵說清爽。”關金說:“你個老不死的,給我吃還不吃。”爺爺說:“你娘比我還老,要死也得她先死。”兩個人當著老吳領導的麵,越罵越來勁兒,差一點打起來,讓領導很生氣。事後爺爺說,他看關金帶領導來我們家,估量不會有好事,所以故意當領導麵跟他吵,這樣領導知道他跟我們家關係不好,就不大會相信他說我們家的壞話。爺爺哪裏老糊塗了,爺爺是老生薑,更辣了。父親也承認,老吳領導沒有欺負我們家,跟爺爺開始鋪了個好“墊子”有很大關係。

103老吳領導戴一副黑眼鏡,衣裳袖子長長的,頭發稀稀的,有一半白,往後梳,看上去像個老先生。科長派他來,是因為有人反映上去,說我父親以前給日本鬼子做過事——所以大家都叫他“日本佬”。這是個大事情,決定著我父親是不是“黑五類”的政治問題、階級問題。

父親問:“怎麼調查?”老吳說:“我問你答。你必須說實話,一是一,二是二,不能說假話瞎話。你對我說假話瞎話,等於是欺騙組織,要蹲班房的。”頓了頓,又說:“我做這個調查工作已經十幾年了,經驗很足的,你說一句假話我都聽得出來,就是今天聽不出來,以後還可以查出來。噯,我跟你說,今天我們講的話要記錄下來的,以後這是白紙黑字,賴不掉的。”說著老吳掏出一本紅色筆記本和一支黑色鋼筆,問關金會不會做記錄。

“會,會,專門去公社學習過的。”老吳說:“好,那你負責記錄,先寫上時間、地點、談話人。然後我們說一句,你記一句,不要漏掉,也不要添加。”談話是在廂房裏進行的,談話之前關金要把爺爺和我母親,還有我和姐姐都趕出來。母親帶著我和姐姐先出來,爺爺走到門口不同意,對老吳領導說:“我要聽。你們找我兒子談話,我怎麼不能聽?”老吳向爺爺解釋:“不能聽的,任何人都不能聽,這是紀律,老人家,不能違反。”爺爺指著關金說:“他記錄,我不放心,他跟我兒子吵過架。”老吳說:“老人家你放心吧,他要記錯了我撤他的職。”又對關金說,“聽到了沒有你?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要檢查的,你要亂記以後就別當治保主任了。”看關金拍著胸膛保證後,爺爺才出來。爺爺一出來,關金就把門關上。關上又打開,目的是不讓我們在門口偷聽,把我們趕走。但關金不曉得,我們家廂房有個狗洞,狗洞連著弄堂,以前我們坐在弄堂裏乘涼,隻要挨狗洞稍為近一點,爺爺在廂房裏放個屁,我們都聽得見。現在爺爺索性坐在狗洞前,我挨著爺爺坐,他們在裏麵說的每一句話,哪怕他們抽煙擦火柴的聲音,我們都聽得清清爽爽。“開始吧。”這是老吳的聲音,“我剛才說了,有人向組織反映,你在一九三八年曾經給駐紮在銅關鎮的日本104憲兵隊做過事……”我聽見呼啦一聲,父親衝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著嗓門說:“誰他媽的這麼亂嚼舌頭!”“不要衝動。”老吳說,“坐下。你坐下!我重申一遍,你給我好好坐著,把手放在大腿上,不準罵娘,不準衝動,不準伸手指我,知道嗎?”“知道了。”父親坐下,放低聲音問,“那麼是誰反映的,我總可以問吧?”“不可以。”老吳說,“今天隻有我問你。你要問也得我問完了,我同意你問才能問。”父親說:“現在我可以問嗎?”老吳說:“問什麼,你還沒有回答一個問題就想問,有沒有規矩你?”父親說:“我沒有在銅關鎮給鬼子做過任何事,我隻被鬼子拉去當過幾天挑夫,他們用刺刀逼著我幹,我沒辦法,為了活命。”老吳說:“好,就這麼說,現在你說,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你被鬼子拉去當了挑夫?”父親說:“就在村子南邊,大樹底下。那天,我一大早就上山去斫柴,不知道鬼子進了村,我一進村就被鬼子抓住,他們正好在大樹底下歇著。”老吳問:“有多少人?”父親說:“十來個人,還有兩匹馬,一隻跟小馬駒一樣高大的狼狗。

他們拉我當挑夫就是因為有一匹馬吃醉了酒,去溪坎裏吃水時發酒瘋,亂跑,跌了跤,一隻前腳卡死在石頭溝裏,斷了骨頭,上不了路了。”老吳說:“馬喝什麼酒?”父親說:“噯,這你可以問村裏人,都知道的,鬼子就在我們大樹底下吃的中午飯,把開豆腐店的阿根家當天做的兩大盤豆腐和藏的兩大壇老酒,還有不知從誰家搶來的雞啊鴨的都吃個精光。兩壇老酒其中一壇就是被兩匹馬吃掉的,我雖然沒看見它們吃,但我見它們時它們滿嘴都是酒氣。這你可以問他(指關金),他比我大五歲,該見過那匹馬。這馬因為受傷走不了,鬼子把它丟在我們村。因為是鬼子的東西,村裏沒人敢去碰它,它就一直躺在溪坎裏,後來活活餓死的,死了也沒人敢去碰它。”105老吳問關金:“你知道這事嗎?”關金說:“知道。這馬我見過,村裏人都見過,確實是餓死在我們溪坎裏的。”老吳讓父親接著說。父親說:“然後就這樣,馬躺在溪坎裏不能馱東西了,鬼子就拉我去當馬使。我不肯,鬼子用雪亮的刺刀抵著我脖子,嚇得我尿尿。那時我才十五歲,還是孩子呢,能怎麼樣?跑也跑不了,打也打不過他們,除非不要命,要命隻有給他們當馬使,挑東西。這是唯一的活路。”老吳問:“鬼子讓你挑的是什麼東西?”父親說:“馬原來馱的那些東西,主要是鍋灶一套家夥,亂七八糟什麼都有。”老吳說:“他們自己燒飯吃?”父親說:“是。他們一路上都是自己搭灶燒飯,興許是怕我們在鍋灶裏下毒吧。”老吳說:“糧食菜蔬呢,他們也自己帶?”父親說:“有自己帶的,也有去村裏搶的。搶的都是些活雞活鴨什麼的,死的東西一概不要,哪怕是剛殺的豬,丟在案台上還冒著熱氣,也不要。他們怕我們下毒,要他們的命。”老吳說:“你們一路上走了幾天?”父親說:“四天。那時到銅關鎮的路不像現在有公路,都是山路,繞來繞去走,遠得很呢。”老吳說:“一路上你都見他們幹了些什麼?殺人?放火?搶劫?”父親說:“主要是搶東西,每到一個村子都搶,金銀首飾,銅錢銀圓,反正隻要值錢又好帶的東西,都搶。搶了好多東西,一卡車都裝不下。你想想,開始隻有我一個挑夫,後來有五個,還趕了兩頭水牛,都是給他們扛東西的。”老吳說:“不殺人嗎他們,鬼子?”父親說:“我隻看見他們殺過一個,本來也是跟我一樣,被拉來當挑夫的,第二天夜裏跑了。但沒有跑成,被狼狗發現了,一個鬼子騎馬追上去,把他拖回來,絞成麻花,綁在樹上,打得死去活來。第二天天亮,吃106了早飯,走之前,一個鬼子用刺刀活活把他捅死。那個慘相啊,就像在捅一個稻草人,捅了又捅,血射了鬼子一臉,他一點都不怕,還笑,哈哈大笑,一邊還舔血吃,像個畜生。”老吳說:“既然這麼畜生怎麼可能才殺一個人?”父親說:“一路上看不到人,人都跑光了。他們像一群犯瘟病的死鬼,到哪裏人都嚇跑了,村子空蕩蕩的,看不到人影,全是畜生,貓啊狗的,最多的是豬啊羊啊。那些人上山前把平時養的豬牛羊都放掉了,讓它們自己找活路,人很少看到,隻有個別像我這樣不知情突然從外頭闖回來的,都被他們拉去當挑夫。”老吳說:“女的也當?”父親說:“隻有在靈橋村看到一個女的,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我看還有點癡呆,見了鬼子主動上來跟他們打招呼,看他們吃東西還跟他們討。一個鬼子把狼狗放出去咬她,把她嚇得像隻野貓一下躥上了屋頂。”老吳說:“沒有碰到隊伍嗎?當時不是有支新四軍在這一帶打遊擊嗎?”父親說:“就是沒碰到。當時我一路上都在想,不就是十幾個人一條狗嘛,我們隊伍來一定能把他們滅了。”老吳說:“可能新四軍不知情吧,也可能他們在另外的地方執行任務。”父親說:“我想也是。不過鬼子很狡猾的,經常夜裏趕路,白天睡大覺。”老吳說:“你再想想,一路上還有什麼印象深的事。”父親說:“這個……我不曉得該不該說……”老吳說:“說吧,知道的都說,不說才不對。”父親說:“當時是端午節前後,天已經很熱,鬼子每次看見溪坎裏的水灣子,或者山裏的水庫,都要洗澡,脫得光光的,一點不害臊。他們還用手榴彈炸魚,炸彈一響,水裏白花花一片,都是魚。什麼魚都有,隨便撈。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小鬼子……啊喲,我都不好意思說。”老吳說:“說,必須說。”父親說:“我看見他拿一條魚,我看不清是什麼魚,反正不是鯉魚,107也不是鯽魚,有點像黑魚,但又不像,肚皮上白裏透紅的,身子像手臂一樣滾圓,頭也是圓圓的。他把魚的牙齒都拔掉,然後居然當著我們麵,把雞巴塞進魚嘴裏幹那事,一點不害臊,還叫我們看,跟玩兒似的,你說下流吧。”老吳說:“太下流了!我活這麼大還從沒有聽說過這種事,真齷齪,簡直禽獸不如!你們想,這種畜生要給他撞見個女的,能不撒野嘛。”父親說:“幸虧路上沒遇見一個女的。”老吳說:“那後來呢,他們進了城,滿大街都是女的。你們想想,當時中國有多少婦女被鬼子強奸,這個是非常好的證據!繼續說,還有什麼?”父親說:“沒有了……”其實還有,至少我聽父親說過,鬼子進城後把那兩頭水牛宰了,吃了。爺爺說,水牛是每個村莊的寶貝,良心最黑的人也不會殺水牛吃。還有,一天下大雨,他們在一座關帝廟裏躲雨,鬼子把那些菩薩都砸爛,木頭做的就當柴火燒飯。爺爺說,大慈大悲的菩薩是不好褻瀆的,鬼子把它們砸了燒火,簡直該遭天殺。還有,鬼子那條大狼狗,父親說它當時正懷著小崽子,肚皮圓鼓鼓的,每天要吃幾斤肉,而父親一路上都沒吃過一塊肉,連一個狗屁都不如——父親就是這麼說的。還有,還是那隻大狼狗,有一天吃飯時,噴香的肉香把村裏好幾條土狗吸引來,跟大狼狗搶著吃,一個鬼子拔出大洋刀把幾條正在埋頭吃的土狗都一一砍了,劈了,像劈柴一樣。爺爺說,自從盤古開天地,老天都從不打罵在吃飯的人,要殺要剮該等它們吃完了再說,鬼子心裏頭根本沒神靈,下輩子投胎隻配當牛做馬。

這些事情父親多次跟我們講過,在螢火蟲漫天飛、蟋蟀嘰嘰叫的夏夜,父親經常坐在天井裏,搖著芭蕉扇,講著這些事。不知為什麼今天他沒講,我想會不會是因為老吳領導審問他,他緊張,忘記了。我也經常這樣,平時記得清清爽爽的事,隻要老師在課堂上把我叫起來問,我什麼都講不出來,全吞進肚子裏去了。爺爺因此常說我是“洞裏貓”,在家數得了芝麻,出門連冬瓜都數不清。不過,鬼子跟魚幹那事,父親倒從來沒跟我講過,我聽了也不覺得有什麼意思,該是大人的事情吧。

108爺爺說:“大人和小孩是兩種動物,小孩是地下的蚯蚓,大人是地上的毒蛇。”現在,在地上坐久的爺爺好像累了,受涼了,站起來跺腳,跺完腳又把我叫到一邊,讓我給他捶背。狗洞太低,地上有雪水,寒氣太重,爺爺老骨頭了,在地上坐那麼久,背脊骨發冷。爺爺說,人老是從腰上開始的,他讓我使勁兒捶。可離狗洞一遠,屋裏的聲音聽得不大清爽,所以剛捶一會兒,爺爺又回去坐在狗洞前,把耳朵對著狗洞,眯著眼,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我跟著在爺爺身邊坐下,聲音又鑽進耳朵。

“那個……”老吳好像在抽煙,說話吞吞吐吐的,“現在你說說城裏邊的事,那個……到城裏後你怎麼了,還跟鬼子在一起嗎?”父親說:“到城裏後我就跟鬼子分手了。”老吳說:“哪一天分手的?”父親說:“就那一天,我們把東西扛進一棟樓裏,鬼子就趕我……們走了,水都沒給喝一口。”老吳說:“不對吧,有人反映你還留在鬼子軍營裏給他們做事。”父親叫起來:“鬼扯!誰這麼胡扯淡!鬼子把我們中國人都看成賊,怎麼可能留在軍營裏,做夢!”老吳說:“別激動,有話好好說。你說鬼子軍營裏沒有中國人,這不是事實,據我了解當時鬼子軍營裏有不少中國人給他們做事。”父親說:“他們是漢奸!”老吳說:“是啊,現在有人就反映你是漢奸,給鬼子做事。”父親說:“誰說這話要遭雷劈!我是漢奸?笑話!我那時才十五歲,夜裏還尿床呢,能做什麼事?城裏那麼多人,鬼子憑什麼非挑我?要輪也輪不到我。當時我們有五個挑夫,其他四個都是大人,要留下做事也該是他們,怎麼輪得到我?我連洗衣燒飯都不會。”老吳說:“你曉得,我今天不是代表個人,而是組織,對組織必須要忠誠,欺騙組織就是無產階級革命的敵人、人民的敵人。你能保證你說的都是實話嗎?”父親說:“我保證。如果我有說一句假話讓天打我、雷劈我!”老吳說:“如果你說假話,不是天打,也不是雷劈,而是革命專政109你,把你打成‘黑五類’,讓你做牛鬼蛇神,做不了人。”父親說:“我可以向革命組織保證,我絕對沒有說假話。”老吳點了一支煙說:“那麼好,你自己剛才也說過,你們進城時是端午節前後,天很熱,可你回到村裏時是什麼時候?據我們了解是中秋節後,天已經涼快下來,這麼長時間你在哪裏?在幹什麼?我再提醒你,必須說實話。”父親好像是笑了一下:“這有什麼不好說的,我在城裏,開始幾天在討飯,後來在一個理發店做事。我當時是從山上砍柴回來被他們拉走的,身上一個銅板都沒有,怎麼回家?路上要走幾天呢。所以我先在城裏討飯,想等攢好幾天的飯再上路,否則要餓死的,當時鄉下看不到人。然後有一天就討到那家理發店,師傅是個靈橋人,他看我可憐,把我留在店裏做事,打掃衛生,去江裏拎水,給客人洗頭,後來也教我手藝。但沒教幾天,師傅出事了,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反正一天晚上他頭破血流地回到店裏,急急忙忙地帶了些東西就走了,走之前交給我幾塊錢,讓我在店裏等三天,等不到他回來我也走。我等了三天不見他回來,又等了三天還是不見。想再等,房東來催討房租錢,我隻有幾塊錢,不想給他,就逃走了,然後就回來了,走了三天。”老吳說:“以後你見過他嗎?”父親說:“你是說我師傅嗎?沒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老吳說:“人死無對證,你不是在說故事吧?”父親說:“我對天發誓,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隻要有一句假話你就專政我。”老吳說:“不是我專政你,是組織,是人民,是無產階級革命。”父親說:“反正不管是誰,人在做,天在看,我沒有說假話,說假話就專政我。”老吳說:“好,今天我代表組織就問到這裏,現在你先出去一會兒,待會兒我再叫你。”父親說:“你有事問我別問他,他不會說我好話的。”其實父親出去後,老吳沒有問關金什麼話,隻是檢查了他做的記錄。

畢竟是去公社練過的,關金做的記錄得到了老吳表揚。老吳說,記得不110錯,但有些錯別字。關金說,哪些是錯別字?你教我來改。老吳說,給我筆,我改,你看著就是了。他們改了幾分鍾錯別字,又叫父親進去。門開著,爺爺帶著我趁機跟進去,老吳並沒有趕我們,我看到老吳手上捏著好幾頁記滿字的紙,像個剛收了作業的語文老師。

老吳把幾頁紙遞給父親,問:“識得字嗎?”父親說:“不多。”老吳說:“那就算了,我看了,記得都是對的。”說著掏出印泥盒,要父親摁手印。

父親蘸了印泥,卻沒有馬上摁,手揚在半空中,猶豫著。

關金催他:“摁啊,日本佬。”父親反而放下手,盯著老吳看。

老吳說:“你什麼意思?”父親問老吳:“你已經調了查,現在請你給我下結論,我是不是日本佬?”老吳說:“照你講的看,你給鬼子做事是被迫的,沒有受過鬼子的賄賂,不能算給鬼子做事。”父親對關金說:“聽到了沒有,你反映的是錯的,以後別叫我日本佬。”關金說:“你把話說清楚,誰反映你了?”父親說:“狗反映的,我被狗咬了。”關金說:“那你講誰是狗?”父親說:“我怎麼知道,隻有狗自己知道。”老吳看父親和關金紅了脖子,連忙批評說:“吵什麼吵,你們?事情還沒完呢。”他對父親說,“你先別起勁兒,摁了手印再說。”父親摁了手印,他又指著記錄對父親說,“這是你說的,你說的是不是事實我回去還要調查,最後還要向領導彙報。真正結論要領導下,領導會給你一個公正的結論的。”父親問:“領導什麼時候給結論?”老吳說:“有結論我會通知你的。”送走老吳和關金,父親像剛跟人打了一架,很累的樣子,坐在廂房111裏,一動不動,屋子裏一絲聲音都沒有。我看見汗水從父親頭發裏冒出來,順著額頭流下來,流進眼睛裏,又流出來,像眼淚。我給父親茶杯裏加滿開水,父親輕輕摸著我的頭說我乖。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叫我感到好奇怪,好像父親變成了母親。

吃晚飯的時候,爺爺說:“這個領導不錯,眉毛裏有顆痣,是個善人。”父親說:“可他不是真正的領導。”爺爺說:“不管誰是領導,都是要講事實、憑道理的。”父親說:“也不知是誰反映上去的。”母親說:“八成是關金。”爺爺說:“就是關金,不會有第二個人。”母親說:“都是你們自己不好,老是嘴巴不饒人,得罪了他。”爺爺說:“有些人你活著就是得罪他。這就是小人,不會有好下場的。”父親說:“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結論。”爺爺說:“這就要你去跑,去催。領導都忙得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想到你。”父親熬了一天,就跑去公社問情況。連著跑了好幾次,每一次回家來臉色都很難看,像出殯回來,臉上掛一層霜,誰看了心裏都發冷。直到冬至前一天,我們一家人都圍著八仙桌在忙著做過節的米餅,老遠聽到父親用嘴巴敲著鑼鼓,唱著《打金磚》的戲文。那天正好刮大風,下大雪,我們關著大門。爺爺叫我快去開大門。我打開門,頓時看見一個人渾身雪白,像個野人,又像頭野獸一樣,朝我撲上來,一把將我舉過頭頂,用嘴巴敲著鑼鼓,呀呀呀地衝進堂前屋,見誰喊誰,像隻喜鵲。

爺爺說:“拿到結論了?”父親大聲說:“拿到了!”爺爺問:“怎麼說的?”父親把我放下,從胸膛裏掏出一個信封,又從信封裏抽著一頁紙,交給爺爺。爺爺讀過三年私塾,識得不少字,能看報紙。他一邊看著,一邊似乎也變成一隻喜鵲,笑逐顏開地對我們說:“蓋著大紅公章,值錢的!”112母親問:“上麵寫什麼了?”父親說:“你不識字,給你看了也沒用。”母親說:“那你可以跟我說啊。”爺爺對我母親說:“跟你說不說無所謂,關鍵是要跟村裏人去說。”調頭對父親說,“我們要讓村裏每個人都知道,公社給你下了結論,你不是日本佬,以後誰叫你日本佬就撕誰的嘴。”說完把信紙疊好放回信封,塞進自己胸膛裏,“就放我這兒,我要證明給人看。”以後,爺爺逢人必摸胸膛,把信掏出來給人看。老是重複,可能把他自己都搞煩了,有一天他突發靈感,頂著寒風去了公社。爺爺年紀是老了,但身子骨還是很硬朗,走路昂首闊步,一點也不慢。從公社回來,他一下從胸膛裏掏出兩封信,一封嶄新的,一封舊的,有皺褶。

原來爺爺去公社找到老吳領導,照原樣又開了一份證明,照樣是蓋了大紅公章的。爺爺說:“我講得不錯,老吳領導眉毛裏長痣,是個大善人,給我辦了事煙都沒抽我一根,還遞給我兩根,真是好領導。”爺爺把新的那封交代母親,要她保管好,舊的那封依然自己留著。第二天我去上學,經過祠堂門口,看見好幾個人在看大字報,其中有我二姐,她叫我過去:“你來看,這是爺爺寫的大字報。”我過去看,看到一張新貼的大字報,上麵貼著公社給我父親的那份老證明,下麵是爺爺用毛筆寫的一段話。我才讀一年級,很多字不認識,二姐比我大三歲,讀四年級,所有字都認得。她一個字一個字讀給我聽。我覺得這些話都是爺爺以前在家裏說過的,不新鮮,反正就是那個意思:現在公社出了證明,我父親跟日本佬沒一根毛關係,以後不準人再叫我父親日本佬,誰叫他要撕誰的嘴巴,等等。

二姐說:“爺爺有個字寫錯了。”我問哪一個,她伸手指給我看,“呶,就它,‘撕嘴巴’的‘撕’,爺爺寫成斯大林的‘斯’,笑死人了。”一路上,我和二姐都在為爺爺也犯小學生的低級錯誤笑個不停,像兩個神經病。

其實,那段時間我們家每個人都在笑,尤其是爺爺,笑得閉不攏嘴。

父親終於跟日本佬脫清關係,他心裏懷著一窩喜鵲呢。爺爺說:“我這幾天夜裏做夢都在笑,經常把你奶奶吵醒了。”我說:“奶奶不是早死了。”113有時候我覺得爺爺挺糊塗的,淨說瞎話。爺爺說:“有些人死了還活著,像你奶奶一直活在我心裏頭,夢裏頭;像關金這樣的人,雖然活著卻已經死了,因為他不像人,像鬼,老是害人。”爺爺其實一點沒糊塗,他每天坐在祠堂門口乘涼、享太陽,村子裏的事情比誰都知曉得多,包括關金對父親做的那些狗頭狗腦的事。爺爺認為,我父親是脾氣像日本佬,而關金是心思像日本佬。

“心像才是真像。”爺爺說,“關金才是真正的日本佬,心腸大大的壞。”有一段時間,爺爺對誰都這麼說:關金是日本佬,是日本佬投胎的,滿肚皮都是日本佬的蛇蠍心腸。隻要提起關金,他從不說關金,而是說日本佬。那段時間,爺爺有個夢想,希望村裏人都跟著他叫,把日本佬的綽號轉嫁到關金頭上。但關金是大隊幹部,治保主任,大多數人都畏懼他,爺爺叫了個半死,不靈光,跟他的人寥寥無幾。

爺爺說,他的夢想像溪坎裏的水,流走了。

燕子來了,銜著泥,在我家屋簷下築屋、下蛋、孵出小燕子。小燕子長大了,在我家屋頂上練飛行。冬天來了,樹葉都往地下飛,燕子們都往天上飛,飛過橫嶺,飛向遙遠的地方。

燕子又來了,又銜著泥在我家屋簷下築巢的時候,有一天,關金發神經似的,沒踏進我家大門就大聲嚷嚷:“日本佬!日本佬!”他這麼嚷嚷時,我都沒想到是在叫我父親,因為自爺爺貼出大字報後已經基本上沒人這麼叫我父親,隻有母親,有時被父親粗暴的脾氣惹急了才會罵他日本佬。

“日本佬!日本佬!”關金叫了又叫,聲音越發地大,好像真的犯神經病了。

“你叫死啊!”爺爺從廂房裏出來,看到關金狠狠地罵他,“你才是日本佬!”關金嘿嘿笑,對爺爺說:“日本佬他爹,你出門去看看,誰來了,都是帶槍的!你兒子完蛋了!”沒等爺爺走到門口,武裝部的老吳領導已經出現在門口,身後跟著兩114個陌生人:一個挎手槍,一個扛長槍,他們身後又跟著一群村裏人。老吳問爺爺我父親在哪裏,父親正好蹲完茅坑回來,一邊還係著褲腰帶。老吳見了,對挎手槍的人說:“科長,就是他。”科長對扛長槍的人手一揮:“帶走!”爺爺上去攔,科長拔出手槍,對他說:“靠一邊去,否則我把你一起帶走!”爺爺膽子太大了,居然對著槍上前一步,挺起胸脯,威風地說:“你要帶走我可以,但不能帶走我兒子,他下麵有五個崽子。”科長反而軟了口氣,放下槍說:“老人家,你不要害他,你兒子犯了大罪,你不要再給他加罪,罪加一等,命都會沒有。”爺爺說:“他犯了什麼罪?”科長說:“天大的罪!帶走!”爺爺還想阻攔,被好多人拉開,他們都是跟著兩支槍來的,有我姑夫、姑姑、我父親的堂兄弟等。他們死死抱住爺爺,還捂住他嘴巴,不準他叫。我看著爺爺的臉色由漲紅變成發白,又變成發紫,同時眼珠子越瞪越大、越來越白,後來脖子一硬,閉了眼,昏過去了。等爺爺醒過來時,父親早已被科長他們銬上手銬帶走,據說還是坐小汽車走的。

這天晚上爺爺一直坐在堂前屋裏沒有睡覺,一會兒對祖爺爺說話,一會兒對祖奶奶哭泣,一會兒又罵奶奶,怪她沒有保佑好兒子。第二天,爺爺去找村子東頭的瞎子,要他算一算我父親的前程。瞎子問清情況,根據帶走的時間、銬手銬、坐小汽車等情況,認定我父親凶多吉少。

爺爺說:“你算一算,他現在在哪裏?”瞎子念一通經,撥一通手指頭,說:“在東南方向,五裏路左右的地方。”爺爺說:“這不是公社嘛。”瞎子說:“是的,在公社,關在一間鐵屋子裏。”爺爺問:“怎麼才能救他?”瞎子說:“鐵屬金,金生火,火屬陽,要用陰去克它。男為陽,女為陰。找個女人去救他,男的別去,去男的是火上澆油、雪上加霜。”所以後來爺爺一直沒去公社看父親,去的是我母親和姑姑。她們一次115次去,給父親帶去了衣服、鞋子、臉盆、毛巾、肥皂、幹糧、香煙等;給看押父親的人帶去了老酒、米酒、雞蛋、大公雞、老麻鴨,包括那隻鬧鍾。反正家裏值錢的家夥都帶去了,可就是無法帶父親回來。別說帶回來,連麵都見不上。父親被關在公社附近的一個地下防空洞的一間屋裏,不是鐵屋子,但有鐵門、鐵窗——瞎子先生說,這也算鐵屋子。母親和姑姑每次去,都隻能走到防空洞門口,那裏始終有人守著。據說,父親的罪跟日本佬有關係,到底是什麼關係,誰都說不清。

父親被抓走後,我們家每個人都成了啞巴、幽靈,沒有聲音,家裏經常死靜死靜,隻剩下老鼠和燕子發出的聲音。燕子在白天出聲,繞著屋簷上下翻飛,聞風嗚叫,不亦樂乎;老鼠在夜裏鬧騰,上躥下跳,鑽箱越櫃,肆無忌憚。那段時間,我覺得我們家的日子已經停下來了。

爺爺說:“我們家的日子長了刺,吃水都要卡喉嚨。”母親說:“也不知道這日子什麼時光能結束。”爺爺說:“熬吧,他回來就好了。”母親說:“他還能回來嗎?”回是回來了,可是……怎麼說呢,父親回來的樣子太丟臉了!他被剃成大光頭,胸前掛一塊大木牌子,上麵打著紅叉叉,還寫著什麼“反革命分子”“漢奸”“賣國賊”。這些字我還認不全,是我們班主任喊口號時,我聽出來的。我們班主任是上海知識青年,演過《紅燈記》裏的老奶奶,普通話講得呱呱叫,每次村裏開大會,她總是在台上領頭喊口號。那天上午,上完最後一節課,她說:“今天下午村裏要開批鬥大會,不上課。”下午,關金一直在廣播裏喊,要大家去祠堂裏開批鬥大會。我不知道被批鬥的人是我父親,專門趕去看,看到戲台上坐滿一排領導,聽說都是公社來的幹部,我們班主任坐在最邊上,她換了衣服,穿一件綠軍裝,胸口戴著一枚跟湯碗一樣大的毛主席像,手臂上箍著紅袖章,看上去英姿颯爽,像海島女民兵海霞。

來開會的人像汛期的魚一樣,一撥撥來,很快祠堂裏人多得要死,鬧哄哄的,比演戲時還多。我們小孩子都被擠到空中,有的趴在橫梁上,有116的架在大人肩膀上。我就坐在姑夫的肩膀上,姑夫又站在台階上,雖然不在正中間,但高度絕對有優勢。

在我們班主任一陣振臂高呼的口號聲中,兩個端槍的人押著一個大光頭,從後台衝到前台。從我的位置看過去,大光頭沒有手,隻有一隻肩膀,肩膀上勒著一根粗麻繩。手其實被反剪在背後。我也看不到他身子,因為大木牌把他身子全擋掉了,隻露出膝蓋以下的半條小腿。但很快小腿也看不到,因為押他的人用槍托砸他膝窩子,他不得不跪下去。他跪下去時我高興地叫了一聲,好像我們勝利了。但就在這時,我一下子認出他就是我父親!

父親什麼都變了,頭發光了,兩顆門牙不見了,兩隻耳朵出奇的大,兩個腮幫子深深地凹進去,像兩個陷阱,可以填兩個雞蛋……我確實已經無法認出他來,可我認識他的目光,那是我最初看見的“兩道光”。

“爹——!”我喊了一聲,可聲音隻在血液裏流,沒有流到空氣裏。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羞愧,把我變成了廢物,話都說不出來。我像被丟進黑黑的冰窟裏,又像是在熊熊烈火中,難過得恨不得立即死掉。我也憤怒,憤怒得像渾身長滿刀子,恨不得殺死身邊所有人,包括父親,包括我們班主任、校長、同學,全部人,一個不剩,通通死光。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反正我感覺自己已從姑夫的肩膀上飛走,仿佛是鑽到了他肚皮裏,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爺爺說:“人生無常,苦有常,做人是最罪過的,活著就是受罪。”以前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這一天我知道了。

我以為父親從此不會再回來,他有那麼多罪,那麼多人恨他,誰會饒過他?一定會被槍斃。可是,母親剛開始燒夜飯的時候,父親突然被一陣鑼鼓聲帶回來了。聽說開完會,公社來的領導都走了,把父親交給關金,關金押著他在全村敲鑼打鼓,遊行一圈,最後來到我們家。關金替我父親解開繩子,一邊對我爺爺說:“我告訴你,你兒子現在是真正的日本佬,本來要去縣裏坐班房的,考慮到他有五個孩子才饒過他,安排在村裏服刑。村裏服刑,必須接受我管製,我要管製不好,政府就要把他收回去坐117牢。所以,今後他必須聽我的,不能亂說話,不能亂跑動,每天早上要給村裏打掃衛生,每天晚上要向我請示彙報。”爺爺說:“那他就是‘五類分子’了?”關金說:“是的,今後他就是‘黑五類’。不但是‘黑五類’,還是‘黑五類’裏最最黑的那類,‘地富反壞右’裏他一下占了兩類,又是‘反革命’,又是‘壞分子’,本來篤定要去坐牢,政府看他上有老下有小,寬大他了。”爺爺問:“他到底犯了什麼罪?”關金說:“這你問他,我說還替他害臊,太不是東西了!”爺爺沒有馬上問,晚上也沒有問,因為父親太累了,又累又餓,吃完夜飯就上樓去睡覺了,一睡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吃夜飯時才起床。

吃完飯,爺爺把父親一個人叫到廂房裏,閉了門。我猜爺爺是要問父親犯罪的情況,我也想知道,就躲在門口偷聽。開始父親不理爺爺,隻管他問,隻管抽煙,煙霧從門縫裏溜出來,熏得我流眼淚。後來爺爺不問了,父親反而冷不丁冒了一句:“我救了一個日本佬的孩子。”“什麼?”爺爺好像沒聽清楚,“你說救人,救誰?”父親說:“一個日本佬的孩子。”爺爺說:“怎麼你會去救日本佬的孩子?在哪裏?”父親說:“就在縣城。”爺爺說:“什麼時候?”父親說:“給他們挑東西進城後。”爺爺說:“你進城後不是在理發店嘛,怎麼會去救小鬼子?”父親長長地歎口氣說:“我其實一直被鬼子留在軍營裏。”爺爺說:“這怎麼可能,你上次跟老吳說我聽到的,當時你們五個人,挑完東西都被趕出了軍營。”父親說:“他們把我留下了。”爺爺說:“什麼?留下你?那你怎麼會願意?”父親說:“不願意有什麼用?不願意等於找死。”爺爺說:“這就是……你上次同老吳說的不是實話?”118父親說:“嗯。”爺爺說:“那你現在跟我說實話,你給鬼子做什麼了?”父親說:“開始是養馬,後來那隻狼狗下崽後又去養狗。”爺爺說:“你就不會跑嗎?畜生還管得了你?”父親說:“怎麼跑?他們有馬,還有摩托車,跑多遠都追得上。迫上就是死。”爺爺說:“那養馬養狗又怎麼會去救什麼人?”父親說:“是個男孩,剛好十歲,平時在上海讀書,後來放暑假,就去那裏玩。當時我正好在養狼狗,他經常來看小狼狗,我們就認識了。”爺爺說:“然後呢,接著說啊。”父親說:“有一天,我們去江邊給狼狗洗澡,他不小心掉到江裏去了,他不會遊水,我把他救了。”“呸!”爺爺說,“缺德!什麼人不救去救個小鬼子,你就不能看他淹死?”“那我也得死,”父親說,“他是個大官的孩子。”“呸!呸!”爺爺明顯火了,罵,“他媽的,官越大殺死的中國人越多,淹死他才好,小鬼子!”父親不吭聲。

爺爺又罵:“我真替你害臊,什麼好事不做去做這缺德事,咱們村裏一條狗都知道,天下沒有比東洋鬼子壞的人,他們殺死了多少中國人,搶了我們多少東西,糟蹋了我們多少女人。你總不可能沒聽說過吧,就我們隔壁村,有個女的,鬼子進村時腳崴了,來不及逃,就被鬼子強奸了,後來生出個小鬼子,要說那也是她骨肉,可她硬是把他活活掐死,丟進糞坑裏,這才叫有骨氣!有種!解恨!哪像你,我怎麼聽都覺得害臊。早知道這事也不要政府來查,我會去跟政府說的,你居然還跟政府撒謊,真不要臉皮啊!要我說,政府根本不應寬大你,就去蹲班房,死在班房裏才好。”爺爺越罵越生氣,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子裏來來回回地走,一邊仍是不停地罵父親,也罵自己,罵著罵著哭起來,聽起來很傷心的樣子。我連忙去叫母親。母親給爺爺端來茶,一邊說著安慰他的話,一邊使眼色叫父親走。父親剛跨出門檻,被爺爺發現,又被叫回去。爺爺把我和母親趕119出來,隻留父親在屋裏,又關了門,開始審問父親。

爺爺說:“我問你,政府怎麼會知道這事的?”父親說:“他托人在找我。”爺爺說:“誰?誰在找你?”父親說:“就是他,我救的人。”爺爺說:“他在哪裏?現在?”父親說:“我也不知道,應該就在他們國家。”爺爺說:“他托誰在找你?”父親說:“我也不知道,肯定就是這人向政府揭發了我。”爺爺說:“揭發得好!我要早知道也會揭發你的。隻要是中國人都會揭發你,這叫什麼事,丟人哪!”父親說:“你不要把他想那麼壞,聽說他還托這人給我捎來好多錢。”爺爺說:“錢呢?”父親說:“政府沒收了。”爺爺說:“沒收好,鬼子的臭錢我們家不要。”父親說:“我也是這麼說的。”爺爺說:“可你剛才還說他是好人,什麼好人?東洋鬼子沒一個是好人。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就是打洞的,東洋鬼子生來就不會對我們中國人好。”父親不說話。

爺爺說:“真不知你中了什麼邪,會做這種缺德事,今後我們可怎麼做人。”父親說:“我改造好就好了。”爺爺罵:“好個屁!你知道你現在成什麼人了?五類分子!牛鬼蛇神!不是人!今後我們都做不成人啦!什麼阿貓阿狗都可以欺負我們,什麼好事都輪不到我們,隻配給人家當牛做馬,女兒嫁不出去,兒子討不到老婆,死了還要被人罵八輩子。”爺爺越說越來勁兒,越生氣,對父親大聲嚷:“人做到這份上,還不如死,死了眼不見為淨,活著是活受罪。真沒想到,我一輩子要強好勝,一輩子堂堂正正,走在弄堂裏連一條狗都敬我三分,到死了還要背一口黑120鍋,活得豬模狗樣,任人欺,遭人罵,明的罵,暗的咒。你說,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死,早死早好。”父親說:“別說了,你吃口茶吧。”哐一聲,爺爺把杯子打掉在地,罵:“我肚子裏全是氣,連一口空氣都吞不下去,還吃什麼屁茶,你吃吧,就像狗一樣去舔。”剛才母親一直和我一起在門外守著,這會兒母親聽到爺爺砸碎杯子,連忙進去,把父親推出門,自己則留在屋裏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杯子碎片,一邊勸爺爺不要生氣。母親說:“爹以前不是常說,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會過去的。”爺爺說:“這回過不了了,天塌下來了,我們翻不了身了。”說著走出廂房,去了堂前屋裏。爺爺從我身前走過時,沒有理睬我,我呆呆地看著他一步步走進堂前屋,覺得他比以前縮小了好多,好像剛才在廂房裏他一直在被開水煮著,煮熟了。

然後爺爺一直待在堂前屋裏,坐在祖爺爺、祖奶奶和奶奶他們遺像前。我去睡覺時,經過堂前屋時,聽到爺爺在哭,幽幽地,傷心地,好像一隻小貓在尋媽媽。我上了樓,哭聲還在耳邊,上了床,哭聲還響著,好像它已粘在我耳朵上,像一抹濃鼻涕。

可能是因為耳朵邊粘著這哭聲,我怎麼也睡不著。我睜著眼,看著月亮升起來。月光如水一樣從窗洞裏灌進來,鋪在穀櫃上,照亮一層厚厚的灰塵。有一陣子,父親的鼾聲蓋過爺爺的哭聲,我這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一睡著,我又聽到爺爺的哭聲,在夢裏,哭聲越來越大,把我耳朵都脹破了。我就這樣醒來,然後好久也睡不著,看著月光一絲絲爬上床頭。

在我快要又睡過去時,樓下突然傳來嘭的一聲,接著聽到爺爺啊喲一聲,好像他摔倒在了天井裏。我連忙起床,爬上窗洞,往樓下天井裏看,一下驚呆了!爺爺在天井裏打滾,那樣子像一條剛從水缸裏撈出來的大魚……爺爺以前殺魚,總是把魚從水缸裏撈出來,丟在青石板上,讓它不停地在地上摔打、翻滾、翻來覆去、死死掙紮。

爺爺說:“這樣殺的魚才好吃,魚血都鑽進肉裏,魚肉才鮮嫩。”可是……現在誰把爺爺丟在了天井裏,像一條大魚!我連忙叫醒父親母親,一塊兒衝下樓去。這時爺爺已經撕破衣裳,光著身子,奮力地在地上摔打著、翻滾著,一邊使勁兒用手抓撓著肚皮,一邊啊喲啊喲叫著,好121像肚皮裏在著火。

“爹,你怎麼了?”父親衝上去抱住爺爺,馬上說,“糟了,他喝農藥了。爹,你這是幹什麼啊!”說著哭著要背爺爺去醫院。

爺爺抱住一根簷柱,死活不放手;放了手也不肯讓父親背上身;上了身就滾下來,一邊還大罵父親,用腳踢他,用手抓他,像瘋癲了。

沒辦法,父親隻好去叫醫生。

父親一走,爺爺又在地上打起滾。比剛才滾得更凶,叫得更響、更瘮人!母親根本無法挨近爺爺,隻能手忙腳亂地跟著他打轉,一邊放聲慟哭。母親的號啕和爺爺的嘶喊激烈地交織在一起,我感到我們家整棟房子都在搖晃。月亮高高懸在空中,天井裏盛滿月光,我看得清清楚楚,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刺鼻又刺眼的農藥味。我還看見,農藥在爺爺的肚皮裏熊熊燃燒著,可能要不了多久就會把爺爺燒死。

我嚇壞了,大哭,一邊哭,一邊想,爺爺今天把自己殺死了,像他曾經殺魚一樣殺死了自己……《人民文學》2015年第3期兒童視角下的曆史書寫作為二十世紀發生的重大曆史事件,“文革”帶給人們的災難和創傷是無法抹去的,更是無法回避的。對於作家而言,“假如不先講述“文革”的故事,倘若不先給“文革”一個‘說法’……似乎還不能從文化、道德及價值觀的斷裂中真正‘生還’”(許子東:《為了忘卻的集體記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二○○○年四月版)。特別是對於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他們的成長經曆天然地與“文革”交疊在一起,“文革”記憶成為無法擺脫的夢靨。一九六四年出生的麥家,童年是在壓抑中度過的,爺爺是基督徒,外公是地主,父親是右派,他從小被人歧視和排斥,備受欺侮。這些童年經曆和早期記憶,使得“文革”成為麥家重要的寫作資源和創作主題。

122《日本佬》就講述了那個年代的一個悲劇故事:“我”父親因為“日本佬”的綽號在“文革”中被調查,定為反革命分子,受盡侮辱,“我”爺爺無法理解兒子的行為,精神崩潰,最終服毒自殺。

小說采用兒童視角,來透視那段特殊年代的曆史。使用兒童視角來處理此類題材的優勢首先在於,兒童的限知視角使得敘事充滿了童真的趣味,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大曆史的沉重。由於年齡閱曆的關係,加之好奇心重等心理特點,兒童與成人的關注對象和關注點是迥然不同的。在成人看來嚴肅認真的內容,在孩子眼中卻是滑稽有趣的,成人所忽略的東西,孩子卻覺得十分有吸引力。例如小說中父親因為被叫了綽號而與關金交惡,“我”和母親一樣覺得為了這點小事得罪人不值得,隻不過母親是心疼被扣公分,“我”的理由卻是“村裏很多人都有綽號,像我姑父叫‘癩皮狗’,我們生產隊會計叫‘矮腳凳’,大隊會計叫‘餿豆腐’……跟這些人比,我覺得叫個‘日本佬’‘小鬼子’算不了什麼……甚至還有點威風呢”。兒童自然不會明白綽號背後複雜的政治意味,他們的年齡閱曆決定了他們思維的無功利性和去政治化。

其次,受限的兒童視角也能產生特別的悲涼意味。比如“我”對父親與爺爺父子關係變化的感知與觀察上,“日本佬”綽號引發的一係列事件(父親得罪關金、公社武裝部調查父親、父親被帶走定罪以及被批鬥)使父子的感情由和諧到分裂,爺爺由最初維護父親,幫父親抗爭,到最後被父親救日本孩子的事件擊垮,憤而自殺。這過程中“我”充當的是旁觀者的角色,作者並未借“我”發聲,隻是通過兒童目光的透視,隱隱揭露出沉重曆史帶來的生命之痛。父子親情的斷裂實則是民族主義與人道人性的矛盾交戰,父親救人本屬善舉,但卻因救助對象的特殊性被視為變節,成為“黑五類”“反革命分子”,而長期受當時政治環境浸染的爺爺也並不能正確理解父親的行為,反而因此背上了沉重的精神負擔,導致崩潰自盡。小說最後,爺爺垂死掙紮的場景與此前威風凜凜的形象形成了極大的對比與反差,更加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麥家以兒童視角書寫曆史,講述小人物在“文革”歲月的不幸遭遇,表現了對宏大敘事的反撥。兒童的限知視角,讓故事在“我”的主觀123性體驗下講述,“我”既是敘述者又是故事中的人物,和作者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相比,讀者隻能掌握到部分的故事信息,這讓讀者有了足夠的想象空間;作家獨特的敘述策略更使得小說別有一種魅力,特別是對故事走向別出心裁的安排,打破了讀者的期待慣性,同時也將特殊年代的殘酷、人性的扭曲變異等展現得淋漓盡致。

(王謙)124金剛四拿\/(土家族)田耳我好幾年沒見著羅四拿,羅代本也這樣。他倆是父子關係,具體說,羅代本是老子,羅四拿就隻好是兒子。

剛進臘月,村裏先有一頭牛掉進老蛙田那眼天坑,後有一隻羊掉進孩兒墳後麵的天坑。掉牛當晚,村裏果然又死一人。羊是郭金寶家的,他兒子見羊掉進坑,趕緊跑回村大聲叫喚,找人幫他找羊。天坑不是每個人都能下去,要找火焰高的人,他們肩有雙燈,哪都敢走。

羅瞻先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耳郭卻罩得遠,聽見有人在說有羊掉進天坑了。過不多久,羅瞻先就發覺自己喘氣變得濁重。他把羅代本叫來,說自己差不多了,要羅代本聚攏親戚,給他接氣,送他走最後一程。

羅代本當然要問他爹,那好,你先說說,為什麼有這想法?

羊掉進天坑,必有人了命。羅瞻先喘著粗氣說,算來算去,最該死的要算到我頭上。

是算出來的,還是真有不舒服?

羅瞻先好好體會一番,肯定地說,真不行,今晚要走,有人在耳邊叫我。

我們打狗坳有這風習,人在將死之際,所有親戚朋友圍著他,和他說道別的話,送他最後一程,這叫接氣。羅代本倒不急著叫親戚,前麵羅瞻125先也說過自己要死,親戚朋友全叫來,他卻又活過來。一次兩次,虛驚一場,大家心裏還欣喜;但事不過三,次數一多,親戚朋友紛紛感到煩躁。

羅代本打電話去叫,對方會問一句,這回真的要走?你肯定?

羅代本沒法肯定,隻好先找豁嘴老覃討主意。

村裏有幾個天坑,既深且陡,牲畜掉進去出不來,是凶事之兆。為什麼是凶兆,隻有豁嘴老覃知道。村裏,每人都有專司的職事,老覃負責講邪怪的事。你拎一壺米酒去問他,就掉一隻畜生進天坑,怎麼有凶事?老覃隻擺故事,你要不信,他再擺一個。隻要不斷往他碗裏續酒,他就不斷跟你講,直到你背脊躥起陣陣陰風,一個勁發涼。羅代本想問他,掉一隻羊和掉一頭牛,凶險的程度是否一樣?是否當天就死人?若非當天見效,前三後四死了誰就算應驗,那豈不是扯淡?臘月正月,天寒地凍,不管有沒有牲畜掉進天坑,也要隔三岔五地死人。

羅代本還沒找到豁嘴老覃,四拿意外地將電話打來。四拿像傳說中的遊擊隊員,遊擊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四拿打一個電話換一張卡。一般情況下,羅代本也打不通四拿的電話,隻好等他打過來,而他一年難得打來幾次。羅代本將情況講給四拿的電話,四拿不用歇下來想,眼一轉就有主意了,跟他爹說,你回去告訴爺爺,村裏馬冬奎的兒子在外麵打工,出車禍死了,電話剛打回家。

這話怎麼能亂說?馬冬奎又沒跟我家紅過臉。

那就郭忠全家的兒子,反正都幾年不回去。

郭忠全,你怎麼能說他兒子?你媽沒奶,你還喝過他婆娘的奶!

——隨你便,那你想一個紅過臉的,我也沒吃過他家奶的,反正是要救人,再說爺爺邁不出門檻,不管說誰,他都不會去找人對證。

羅代本一想,雖然是損招,好歹也算一招,眼下沒別的辦法,不妨試試。又囑咐四拿,你爺爺有一天沒一天,你卻好幾年不回來。趁這次過年,回來看看他。四拿說,要回來,昨天半夜醒來,我心裏說不來的酸楚,我想我是在思念故鄉。

故鄉?羅代本感到一陣牙酸,糾正說,是老家,是羅家埡打狗坳。

四拿的辦法非常見效,羅代本跟羅瞻先講有人搶著死,在外麵打工出了車禍,羅瞻先就放了心,很快活過來。再過幾天,四拿也真的回到打狗126坳。那天我們正鋪路,村級路已連上了鄉級路,一輛中巴車開過。四拿探出腦袋,戴一副變色鏡。雖然變色鏡嚴重遮住了臉,我更確定是他,他每次回來都要搞一些新標記。

四拿!我朝他招手。

村長在我身畔,抬眼看見四拿很高興,說,四拿你長高了喲。

四拿古怪地看他一眼說,村長,我坐著的。

村長說,來了就好,正缺人手。黨的政策好,水泥都白給,我們隻要有力的出力就行。你幫我們一塊鋪路。

四拿說,好的,我回去擺一擺東西就來。

我知道他不會來,這是明擺著的。他果真不來。村長還當他是幾年前的四拿,我相信四拿比幾年前有了更多見識,以及更遠大的理想。

晚上四拿來找我,我備了酒,以及下酒菜,就在我家魚塘邊的茅棚。

四拿老早就喜歡這地方,說這裏可以當成我們的一個據點。他走進來,我就看出他是要找我談理想。果然,他抿一口酒,恨其不爭地說,田拐,你一輩子待在打狗坳不出去,簡直就是bàotiǎntiānwù!我聽不明白,我認得的怪詞沒有認得的狗多。他又說了一遍,暴殄天物,就是說,你把自己浪費了。我說,哪有什麼好浪費!我是個拐腳,出去誰也不會請我幹活。

他就說,天生拐腳必有用,有些事情肯定是專門為你這種拐腳準備的。我說,那當然,你是說打狗。我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八公分,天生如此,不怨爹娘,但我走路必須不斷地下腰,狗見我就躲。

他喝兩個二兩五,就講以前喝三個二兩五才講的話,比如一定把我帶出去見世麵,有錢一起花,有難他獨擋,諸如此類。他講的這些話,我早已習慣,當耳邊風。這麼多年,他隻要在村裏,就總要找上我,跟我閑扯。他個兒矮,村長每次見他都誇他又長高了,可能是好心,但他聽在耳裏卻有說不出的酸楚。一同玩大的一幫人,都比他高半個頭,隻有當我右腳撐地,走路下腰時,和他一般高,所以他和我特別有親近感。我也一樣,在打狗坳,我一旦曉得事,想擠進孩子堆一同玩耍,別人老是不要我,隻有四拿不嫌棄我。我覺得我倆親如兄弟,慢慢發現,他不一定這麼看。比如,他誇我,老用一個詞,忠心耿耿。我一開始真以為是誇我,後來覺得不對勁,什麼叫忠心耿耿?查了字典,這個詞,主要用在仆人和狗127身上。我也不聲張這些發現,直到那天,他自己憋不住講了。

那時候他十六歲,和我一樣大小。那天我倆坐在油桐樹上閑扯,我不憚於說出我的理想,進城,有間房,能上班下班。他嗤我一聲,說他不但進城,還要幹出點事業,雇幾個城裏人,長得有模有樣。以後每年回打狗坳,都是前呼後擁,兩個走前,兩個走後,每人一身西裝,戴墨鏡,一隻手自然下垂,一隻手插進懷裏……我說,那是保鏢。村裏紅事白事包夜場電影,經常放港產黑幫片。四拿這麼一說,我分明有印象。

差不多是的。四拿也承認。說到這兒,他神思恍惚地看向某處,看了許久,忽又將眼光拉回,定定地看我。我被他看得發毛。他說,田拐,我這個人日後一定會發達,你必須相信,我發達一定有你好處。我點點頭,信他一回並不吃虧。

他又問,真的信是不?他逼視著我,要我當即表態。我隻好重重地把頭垂下,讓他直視無礙看向我後腦殼。

好的,他說,那你給我磕一個頭。

什麼?

你真信我說的,就給我跪下。四拿不是開玩笑,臉繃得像皮筋一樣緊,每個字用力吐出來。又說,以後我有錢,你就是我家總管,一輩子跟我過好日子。

我撲哧一笑說,跪就算了,不習慣。

他失望,喃喃地說,你這家夥,要來真的,就不肯信我。

又一次,大概七八年前,四拿從廣東打來電話到南貨鋪,叫老蝦米傳喚我接。我去接,他便說,我這裏有個職位,是部門經理。我認為你適合幹這個。

為什麼我適合?我都不知道是哪個部門的經理,具體要幹什麼。

你隻管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我不認為我能當什麼部門經理。

工資一個月四千起底。

嚇死我了,賺這麼多錢怎麼花?

娶個老婆!

128我學他的腔調,這實在是我人生規劃之外的事情!

不要把我隨便哪句話都當名言記下來!電話那頭,他定然無奈地一笑。

他勸我有半小時,我反複跟他說有台水泵急修,他才想到結束。掛斷前,他幽幽地說,你始終不肯信我。我能說什麼呢?我對他的相信也隻是點個頭,而不是磕個頭,心裏有分寸。後來聽說,本村和鄰村有幾個人被他拉到廣東當部門經理,交了五千多塊的保證金,幹幾個月沒賺一分錢工資隻好滾回來。滾回來的人,信誓旦旦地說,狗日的羅四拿,最好是不要回來。四年前,四拿回到打狗坳,那些人也沒把他怎麼樣。他們邀成一群,找時間在四拿家裏截住他。他便仰著脖子,別人隻好勾著脖子,臉對臉,各自放了一通狠話。後麵就無聲無息了,見麵照樣打招呼,遞紙煙。

那次他回來,我開始相信他已混成一個狠人,從外麵學來一些狠勁。

這種角色,哪天發達起來,還真不好說。

四拿回家兩天,將鋪蓋再次卷成卷,來找我,要住進魚塘邊的茅棚。

又和你爹扯皮?

說來話長。他定睛看看我,又說,我要閉關一陣,想想以後的事。

我告訴他,我大爹從養老院例行回家過年,眼下也住那裏。

沒得事,我可以再開個地鋪。大爹老熟人了,我們在一起正好搭伴。

他又住進我家茅棚。看樣子,四拿還是當年的四拿。從前,他一旦和他爹扯皮倒毛,鬧不痛快,就狗一樣蜷進我家魚塘邊的茅棚,一睡一整天,躺在幽暗中,思考著一些別人無法想象的問題。以前我也陪他住茅棚,夏天一隻一隻地摁死花腳蚊,冬天拚命擠作一堆,聽他逐一分析,附近幾個村寨,哪個妹子尚有可能被我弄到手。

四拿要下榻我家茅棚,我在前麵開路。走進去,是從光處進到暗處,裏麵的人先看清我們。大爹衝他喊,羅家老四?

他說,大爹,你老別來無恙?我看你像是回光返照,完全變年輕了嘛!

是四拿嗎?大爹眼神不差,但耳朵產生了懷疑。

大爹,你以前掉柴刀,都是我去幫你撿。

是四拿!

大爹以前喝醉,就拎一把柴刀往外跑,我爹在後頭跟,看他搞什麼名129堂。大爹以前娶過一個得腦膜炎的女人,女人給他生過一個胖小孩。後來女人跌死,埋往後山;小孩夭折,埋在村東頭那片孩兒墳。大爹是往村東走,要給死孩子墳頭除草,除得寸草不留,把那墳包伺弄得像新埋成一樣。但柴刀總是一次次掉落在那片孩兒墳,墳塋不大,墳頭墳間,草卻過於繁茂,擠成一團一團。柴刀掉進草窠,很難找見。也怪,別人都找不見大爹的刀,大爹隻好叫四拿去,四拿一次次輕易找見。

我看得見一道刀光!

四拿也喜歡把話往玄乎處講,表情也配合得極到位。村裏人公認,豁嘴老覃走後,指定是四拿接班。

次日聽人說,四拿這次回來,又和他爹鬧了一場嚴重的不痛快。以前他父子倆扯皮,事由擺上台麵,村人各有傾向(小小的打狗坳,評理是最基本的集體生活),有說四拿腦子缺根筋,找不痛快,也有人偏說,羅代本也夠古板。比如一次,四拿把頭發染黑,也惹他生氣。四拿原本一頭黃棕頭發,看上去像染的,所以染黑,想讓人以為他沒染發。羅代本在村口嚷嚷半天,說小孩不學好,染完頭發就會往身上紋鬼腦殼,然後拖一把馬刀街麵上砍人。大家就勸,四拿還沒有一把馬刀長,不會幹那種事。這次父子倆扯皮,輿論難得地一邊倒,都罵四拿不是東西,出去幾年變了壞種。

這次,羅代本替人殺牛時將這事捅出來:這小雜毛,出去跑幾年江湖,自以為有口才,回到家,當著麵,想說服他爺爺,反正是死,不如早點死。

——那怎麼行呢?所有聽說的人都義憤填膺,打狗坳和別的地方一樣,壞種總是層出不窮,但也沒見誰幹這大逆不道的事。

我進到茅棚,四拿心情不錯,正跟大爹講自己見聞,天南海北的事,還扯到敘利亞和伊拉克,仿佛都去轉過。大爹興致高,他一直不喜歡看電視,不相信“新聞聯播”的主持人,隻信鄉裏鄉親講親身的經曆。

我等四拿歇氣,問他,你真的勸你爺爺早點死?

四拿冷靜地看著我,問,我爹到底怎麼說的?我就跟他學起來。我嗓門老氣。學年輕人學不好,學他們的爹講話,學誰像誰。四拿聽後隻是冷笑,跟我們說,原話不是這樣,我爹最喜歡誣陷我,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怎麼說?大爹願聞其詳,四拿講什麼他都有興趣。

130我隻是跟他說,看樣子去不去也就最近的事情,不如趁著過年跨出這一步。過年大家都回家,一個打狗坳還湊得齊八大金剛給他抬棺。要是正月十五一過,年輕人都出門,他再死,就隻好用郭小毛的拖拉機拖走。我知道,這幾年村裏有誰死去,都用郭小毛的拖拉機拖。四拿又說,郭小毛的拖拉機,以前拖牛拖狗,現在拖人。我們都是人生父母養,父母死了,應該眾人抬著,走最後一段路。

四拿話講得鏗鏘,理也站得穩,我卻忽然記起來,四拿很早的理想,就是成為村裏八大金剛之一。

每個村都必須挑出八條漢子,是為八大金剛,專管抬死人。年輕人都想加入其中,八大金剛,就是一個村莊的顏麵。死了人,喪堂上,八大金剛擠滿一張八仙桌,好酒好肉伺候。別村的人來吊唁,免不了往這邊瞟一眼,心裏想,這村的八大金剛比我們村威風,或者是,這個村要湊八個人,都緊巴。很小,四拿便羨慕八大金剛吃酒吃肉、顧盼自雄的樣子。這些壯漢,一喝酒就拚上了,喝到半夜,第二天一早抬人,卻不耽誤。時辰一到,道士就發令:四大天王各守一方!四大天王並不現身,道士煞有介事,大家也相信,雲裏霧裏的四大天王可不敢怠慢。道士又喝一聲:八大金剛各在其位!八條漢子即刻動手,一條龍骨,兩根橫杠,四根抬扛,麻利地榫接在一起。抬扛壓住肩頭,為首的金剛吆一聲,嗨呀。眾人就齊聲回,嗨呀。那棺材就穩穩升起。

隻十來歲,四拿就想當金剛,為這他還發狠地練身體,挑柴比別人霸得蠻,十五歲能挑一百三十斤,上山下坡,走了十裏地,幾乎癱倒,心裏得意。他還主動跟我說,田拐,你砍的柴我幫你挑。他是要讓肌肉長橫實,那時開始,就把自己一點一點變成金剛。但沒想到,光有力氣不行,身體一打橫,就不往上長個兒。當他確認自己是條漢子,就去找八大金剛為首的石榜商量。榜大叔,我來跟你混,也當一條金剛。我曉得,郭萬才腿腳有風,抬棺用不上力。對此你有什麼看法?四拿攢錢買了好煙,整條地送,搞關係。石榜掂了掂煙,仿佛好煙比差煙壓稱。他說,八大金剛不賺錢,抬人基本上白抬。四拿趕緊說,我那份以後都孝敬你。

沒問題,你這家夥心眼子開竅。但要幹這事,我對你有個小要求。

你說你說。

131那我就說啦!石榜把煙扔回,這才說,等你再長高一個鹵殼,可以來找我。

勸爺爺早死,經四拿一說,也有理由。但說來說去,這事情顯然是有,並非羅代本誣陷。大爹在一旁聽完,也要表明個態度,就說,四拿,這就是你不對。有些事情能勸,有些不能勸,雖然羅瞻先隨時會死,但你不能推一把。不推是他自己死,推了就變成你害死的。是不是這個道理?

四拿說,人活著,要講活得長久,但也要講活的質量,要活得好。

在我看來,活得長久就是活得好!大爹也是打狗坳一張利嘴。

大爹,你能代表一部分人,甚至絕大多數人的看法,但是,死了沒人抬,扔在拖拉機上拖走,總不是你願意看到的吧?

活得長短,跟死後用車拖還是用人抬,是兩回事。

你想到死後是用車拖著走,還有什麼心情活個長久?

他倆拌起嘴,我隻好主持大局,岔開了問四拿,是你自己想著當一回金剛吧?

他沒否認,還跟我說,要是我家死人,八大金剛我來湊,錢開雙份,由我打頭,由我喊號。

但你個頭——你要抬棺,別的金剛跟你不搭調。

這個問題,早就解決了。現在有一種鞋,叫增高鞋,它可以拉平所有人的身高差距。

我說,我知道,女的穿叫高跟鞋,男的穿叫增高鞋。

兩回事嘛,他堅決反駁,嚴厲地告誡我,增高鞋就是增高鞋。

那年大年初三,有陌生女人跑進打狗坳,逢人就問羅四拿家住哪兒。

大家紛紛指方向,還下意識瞟了瞟女人的肚皮。女人長相不賴,個頭比村裏女人都高,比羅四拿高半頭。這種事,當然是重要話題。聽人說,女人在羅家歇兩晚,最後是被四拿攆走的。羅代本大罵羅四拿腦子進水,女人自己找上門,若是談婚論嫁,他們家就不好意思高喊高要。再說這個女人,一看就是好勞力。

我和她感情不和!四拿這麼跟他爹解釋,而且,現在我心思也不在這上麵!

132你有什麼資格講感情不和?你又不是城裏人,又沒上大學讀書。羅代本認定自己遲早要被這條崽搞瘋掉,痛心地說,你那心思,是不是還想著你爺爺幾時死?

所以年初三四拿又跑去茅棚找我大爹喝酒,把我叫去。我並沒拒絕,這幾天他事務繁忙,沒空理我,現在正好問一問那女人的事。這麼個須尾俱全,看似願意白貼給他的女人,竟然不要,說明他在外麵還認得更好的女人。要知道,當年窩在打狗坳,他跟我一樣,相親回回不中,瞄準了目標靶靶零環,每次拽著自己身影,灰溜溜滾回家。

——其實是個概率問題。

概率?你說說。我好歹也讀完高中,知道概率怎麼回事,想聽聽四拿怎麼拿它跟女人扯上關係。他拿以前的事打比方,譬如有一陣,他幫著我打周邊村莊女人的主意,看我這拐腳能不能娶上媳婦。經他周密策劃,那事情還是落了空。為什麼落了空?四拿說,你想想,周圍四鄉八村,看上去跟你有苗頭的女人,頂多也就十來個。你就這麼多選項,這個不答應,那個也不答應,你的好事就到頭了。如果你出去走一走,混一混,會撞到多少選項?我跟你說,你出去,就會碰上整個中國的女人。那是多大概率?百貨中百客,別說你是拐腳,就算你斷了兩隻腳,也會撞上一個死心塌地跟你過日子的女人。

為什麼?

為什麼?大多數女人喜歡錢財,沒關係,總有些女人,偏就喜歡勵誌。

我能勵什麼誌?

跟一個拐腳過日子,竟還過得下去,就特別勵誌,特別激發人的成就感。

四拿能說,我跟不上他思路。

那年過年,四拿爺爺又挨過一道年關,我家大爹卻覺得自己身體不行了。本來他還到處能走,見山能爬,遇水能涉,但年初四那天,大爹在村口轉了幾圈,就躺進茅棚不肯動,要我給他送飯。我想叫人把他背回家,他不肯,跟我說他有了預感,魚塘邊的茅棚是他最後的歸宿。

怎麼覺得自己就不行了?見他飯量絲毫不減,我難免有疑問。

我怕活不過年初七!大爹答非所問。

133年初七?七不出門八不歸,年初七以前,出外務工的人都還待在打狗坳。我明白了,問他,大爹,你是不是想死了有人抬你上山?

大爹竟嘿嘿一笑。我這一下又猜對了。四拿這次回家,沒有做通他爺爺的工作,卻無心插柳柳成蔭,把我大爹說服,要死趁早,有人抬上山。

我這才意識到,讓他倆同住茅棚,日夜長談,是巨大錯誤。四拿能說,大爹並不容易被人說服,按說不會中招。但四拿出去晃蕩,畢竟多有見識。

見識這東西,對付沒見識的人,往往管用。在我岔神的一會兒工夫,大爹把飯菜吃淨,還意猶未盡抹了抹嘴。他哪是一個要死的人?我堅信大爹隻是中了四拿的蠱惑,好在我有爹,他一定能除蠱解惑。大爹年紀雖大,畢竟長期靠我爹照應,所以曉得看誰臉色。我爹趕到後就把大爹訓斥一頓,你還好意思當我哥?你身體明明一點問題沒有,來了管吃管喝,還有睡處,去了有關餉的地方(養老院一個月還有百把塊錢補助),怎麼好意思想到死你說。你對得起黨和國家的好政策嗎?對得起養老院對你的養育之恩嗎?一通搶白,黨國組織全扯上,在氣勢上就摧枯拉朽。大爹隻好縮著腦袋認錯。

還想不想死?

瞎說說。

死也是瞎說說?我爹趁熱打鐵說,你再好好活個幾十年。你剛過七十,身體挺好的,該硬的地方都硬邦邦。我們也不是守舊的人,養老院男男女女一大堆,有合適的老婆子再找一個,也不是不可以。

我,我注意一下。

少和四拿這種人來往,他出去幾年,搞不定入了邪教。

我也補充說,大爹,要珍惜生命,遠離四拿。

你們才是我親人。大爹目光炯炯,向我們保證,四拿再來,我叫他想死的話自己先死,缺人抬棺我算一個。

我爹放下心來,衝大爹交代,過完元宵,準時去養老院報到。

說來也怪,過了元宵大爹沒走,不是不肯走,腳軟,躺床上下不了地,嘴還呻吟,一聲長一聲短,那韻律,裝是裝不出來。我去給他送飯,看那氣色一點點地垮下來,趕緊叫車拖到縣醫院,請醫生給他看。醫生按部就班,望聞問切聽,測壓測糖,驗血驗便,渾身篩查,都沒問題。醫生134就說,怕是老病。

這顯然在大爹意料之中,聽完鬆口氣並囑咐我,你把四拿盯緊,看著他別出遠門。

他跟你下藥了?

他答應過的,我死了,會找一幫人抬我上山。

我說,大爹,你死了關他什麼事?這事他要不承認,我能怎麼辦?

我相信他,他跟我打過保證。

打保證?誰反悔誰是狗?

不要那麼說人家,你不信我信。

回了村,我去找四拿,沒想到他還窩在家裏沒有外出。我把大爹的意思轉達給他,提醒他要認賬。他淡淡地說,好的,最近我不會離開,有些問題我必須在這裏想明白。不離開當然好,同時我也請他不要去茅棚。他離開打狗坳,大爹心裏不托底,說不定死得快;同樣,他要是再去茅棚,給大爹加油打氣,估計大爹也沒幾天活頭。可以說,四拿好比一眼茅坑,近不得,離不得。

我等著四拿問一句為什麼不要去茅棚,我會跟他拿茅坑打比,這廝沒問。

那以後大爹一直沒見好轉,過了正月開始在床上抽風。把他抬回家,我和我爹輪班看護,但阻止不了他日薄西山的架勢。我時刻去盯四拿,看他走了沒有,回來就勸大爹安心,四拿雖然不講人話,但還幹人事,說不走就不走。大爹翻翻白眼,說四拿等著當一回金剛。

我並不看好這樣的事,金剛要湊足八個,村裏年輕人以及中年壯漢元宵之前都已走光,剩下老弱病殘孕,據說還有代孕,都不是當金剛的料。

鄰村估計也好不到哪去,隻要能走動的都不好意思留在家裏。以目前這狀況,一個鄉鎮湊足八大金剛,都不容易。

過了清明,挨近穀雨,大爹真就死掉了。記得那天豔陽高照,一個孤老離開人世,並沒有激起悲悲戚戚的心情。我沒去找四拿,這不關他的事,雖然他跟大爹打過保證,但並沒立字據打欠條。四拿自己找上門來,主動幫著料理後事。

靈堂打理好,我拉他到一邊,說看樣子你是說話算話的人。

135你不要操心,金剛由我去找。他馬上知道我要說什麼。

這不是開玩笑。

我幾時和你開過玩笑?他瞪我一眼,甩開我,又去放鞭炮。

道士看了日子,要擺五天,才等到吉日,好上山。墳地也選好,村東頭棋盤坳,和那片孩子墳不遠對山相望,爺倆好互有照應。村馬路距墳地三百米,拖拉機爬坡厲害,可把棺材拖到墓穴旁邊。車屁股朝向墓穴停穩,直接放繩垂棺,就像一種排泄,非常省事。大爹想有人抬著上山,四拿也答應幫他找人,但這事不能指望四拿。當然,若四拿真就找來了人,不妨當作意外的好事。四拿每天來靈堂,見縫插針地找事做,就想顯得自己最賣力,但沒見他提找金剛的事。我跟他開過一次口,不好再提醒。好在有羅代本,他找個場合,人不多,但也有兩三個相熟的做旁證,所以這番話就傳到我耳裏。

人已經走兩天了——你答應找人抬棺,他才走得這麼急。羅代本說,現在這事你辦到哪一步,電話總要打一打吧?

這個你不要操心。

我不想操心,可是恰好我是你爹。你抬抬屁股就走人,我還要在打狗坳活下半輩子。

我什麼地方讓你沒臉做人?

八大金剛,你湊足一條腿了不?

既然你要操心,索性再教教我,怎麼把人湊齊?

怎麼湊齊?好的……羅代本掐起了手指,拇指是石榜,食指是郭寶海,中指是羅長平……以前的八大金剛,進城打零工有四五個,要打電話趁早,約好了,他們才能及時趕來。

四拿卻說,打電話不是問題,價格談到多少合適?

你自己想辦法。你答應人家的時候,這些都應該想清楚。四拿,講出的話就是欠下的賬,怎麼還,你自己考慮清楚。

我是負責找人,貼錢我可貼不起。

你這叫賴皮!

四拿一笑,隻說,話別說早。經他爹提醒,他很快來找我,以及我爹,開口仍是叫我們不必擔心,自打娘胎出來,他一直堅持用嘴說話,而136不是用屁股。又說,村裏原來的八大金剛,都是好勞力,現在城裏打零工,有力氣的一天賺三四百,再加誤工費,來回車費,夥食,一個人少說要算到六七百塊。一個六七百,是六七百,八個六七百,那就是五千多。

而且,要是一個一個打電話,他們就容易自以為是,自抬身價,給他六七百,還擺出救苦救難雪中送炭的模樣,花了錢,還欠下人情,擺明是虧本買賣……我大概聽出來,他講一大堆,無非是三加二減五的意思。那些把話講得很漂亮的人,你就怕他嘴裏突然蹦出個“但是”。

我爹也不笨,索性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們還是誤會了,依我的經驗,有些事,人越多的場合越能辦成,因為有氣氛,甚至是氣場。這麼說有點專業,我一下子沒法跟你們講透。而我,參加過三四千人的大會,那種激動人心的場麵,我的媽,不管誰有資格站在中間講話,隻要不磕巴,都會得到熱烈的響應,你想不自我感覺良好,想不要飄飄欲仙,都辦不到!四拿說著說著,竟然進入回憶狀態,忘了我們存在。

這跟找人抬棺有什麼關係?我爹還是聽不出來,我也是。

我是說,找抬棺的人,用不著一個一個請。這種事,好比買東西,拆零了買就貴,要打批發,批得越多越便宜。

哪裏有八大金剛打批發?

話就隻能說到這裏了,說得太明白,效果可能打折扣。我隻想問,靈堂哪時候人最多?

上山前一天晚上。

誰都知道,上山前一天的晚上,有一場最大的法事,到時道士打繞棺,唱通夜喪堂。以前,哪裏道士喪堂唱得好,鄰村有人找過來聽。現在隻怕人聚得不多,光有道士鬧不起來,有錢人家還請一台草台班的晚會,唱歌跳舞小品,搞怪逗笑,極盡粗鄙之能事,都在上山前一天的晚上。

四拿又說,等道士打繞棺搞完,會吃夜宵,那時候人最多。你們隻要稍微配合我,吃夜宵時支一張門板——不,要支兩張,在整個靈堂最顯眼的地方。

137說來奇怪,上山前一天晚上,那餐夜宵,是讓人記憶深刻的東西。

當晚,要將祭羊宰殺。祭羊白天牽去墳地,將一塊土皮上的草啃淨,晚上就殺它,肉還熱得燙,就有一幫婦人快刀片成薄片,放進沸騰的酸湯鍋,煮成湯粉的澆頭。粉絲也要現做,澆上一瓢酸湯羊肉,那種異香……我們一致認為,“舌尖上的中國”不拍酸湯羊肉粉,簡直徒有虛名!

大爹停靈的第四天,也就是上山前一天,四拿沒有現身。我爹聯係好了拖拉機,那拖拉機前輪小後輪大,前輪是抓手後輪是推手,簡直專門用來爬坡。道士打繞棺時,人果然來得不多,快到夜宵的點,就陸續趕來。

熟人見麵互開玩笑。這個說,你來得正是時候啊。那個說,想不來,行嗎?眼睛躲得了,鼻頭躲不了。

我端一盆切好的羊肉往那邊趕,大鍋下的柴棒子燃得劈啪作響。這當口,四拿又冒出來,肩上扛一捆短杠,一手拎著一個白膠壺,能裝二十五斤酒的那號。他問我,門板支好沒有。

就等你來,馬上就支好。

不急,我還要折回去,還有兩壺酒,一起提來。

這麼多酒?

算好的,二十來條人,一條人三斤,應是差不多。

門板是很有用的東西,有時候擺死人,有時候當飯桌,有時候遮住自己以防丟人現眼。這大有用處之物,家家都有,我支一張是長條桌,支起兩張就成方桌。我爹又將瓦數最大的燈泡拉在上麵,晃人眼目。我放眼四周,已來了不少人,有的坐著吃,有的偏就蹲著吃,都在吃酸湯羊肉粉,吸溜湯粉的聲音綿密厚實,經久不絕。現在碗小,一碗裝二兩粉絲,村裏男人少說要吃三四碗。打狗坳最高紀錄是十七碗,紀錄保持者是——今晚躺進棺材那位。吃粉時,有人又提起這個,引發一陣唏噓。

四拿走進入群,拍拍這個,叫叫那個,拉了一二十人圍住那塊門板,一起喝酒。擰開壺蓋,喝起來酒味比啤酒還淡,甜味卻濃,更像飲料。其實,這叫“神仙酒”,用糯米和拐棗釀成,還加話梅,加雜花蜜,加薑絲,放進大竹筒子煮熱。喝著渾不覺,喝到一定時候就像被人下了蒙汗藥,叫一聲“倒也”,你就倒。有的色鬼,就喜歡拿神仙酒去弄女人。而現在,四拿拿來這麼多神仙酒,嚇不著圍上來的二十多個男人。他們當然都被神仙138酒放翻過,心裏卻不肯信,這水一樣的酒,真的放翻了我?不信邪,那好,再試一次。

酒喝開以後,有人就問,四拿,你不是答應說要請人抬田黑苗(我大爹)上山的嗎?怎麼一個金剛都還沒現身?有人跟著說,和活人開開玩笑,不能跟死人開玩笑,死者為大,要有報應。

我不騙田大爹,答應的事一定辦到。四拿吸溜一口粉絲喝一口酒,顯然也餓得不輕。又說,金剛我都請到了。

接下來,自然有人要問,在哪裏?

四拿一臉神秘兮兮,將圍桌的人都瞟了一圈,喝酒的就放下碗,知道四拿又要講怪談玄。豁嘴老覃幾時也擠過來,扯起耳朵,想聽四拿能講出什麼新花樣。

真的請到了,這是當大事,開玩笑明天就落雷劈死喲。四拿又嘬一大口,說不要急的,金剛即使請到,也不是說來就來,他們那叫“現身”。要想他們現身,總要有些套路,總要敬些禮數。

怎樣的禮數?心急的,自然還追問。四拿已得豁嘴老覃真傳,知道如何一點一點吊起別人胃口。又說,酒喝完,我立馬請金剛現身,讓你們看個仔細。

桌上擺開下酒菜,有的再去要米粉,用米粉下酒。大幾十斤水酒,不緊不慢地喝,也用不了多長時間。喝完,半數有了狀態,有的開始說胡話,有的兩兩抱一起,抱得很緊,也有個別開始溜桌子。

有人還能記事,衝四拿說,四拿,少耍花樣。酒壺把把都空了,你再不叫金剛現身,我們就捉著你打油槌。

——已經現身了。四拿嘬著最後一口。

眾人麵麵相覷,愈加糊塗,又問,在哪兒,在哪兒?四拿,今天這番話兜不圓,小心田黑苗半夜帶你一起走。

這不都看見了嘛。四拿嘿嘿哈哈,指指這個,又指指那個。

明白過來的人,有的冷笑,有的嚷嚷。這玩笑有些離譜。這一桌男人,大都是半勞力。八大金剛哪是隨便湊得出來,棺材不是誰都有資格去抬。但是,四拿有種當這麼多人開玩笑,又能把他怎麼樣?別的人不痛不癢說幾句,便要忙別的事,羅代本認定自己一輩子待在打狗坳,他掛不住139臉。生出這樣的兒子,他隻好一次一次掛不住臉。他擺出要發作的模樣,衝四拿說,你有種,你今天敢在這裏開玩笑!這裏麵哪個有金剛的體質?

我們都是金剛。四拿蠻有把握地說,為什麼一定要是八大金剛?為什麼不能是十六個?要找十六個人抬棺,我們個個都有資格!

十六個?

找八個找不出,就十六個,兩個抵以前一個金剛,我看沒問題。他又指指我,田拐都可以當金剛。我有一種鞋,他一穿兩隻拐腳就能變得一樣長。他都可以是金剛。

噢,是的,抬棺的人越多,級別越高。最先呼應的,是豁嘴老覃,沒準是四拿找好的托。他還說,兩個人抬是滑竿,四個人抬是花轎,八個人抬是大官坐的官轎,十六個人抬,我看是以前皇帝才有的資格。

是的,不能等了。四拿什麼時候站了起來,又把別的站著的人吆喝著坐下,隻他一人站著,這才繼續往下說。不能等了,要是老去等八大金剛,我們每個人都隻好被車子、被拖拉機像拖死狗一樣拖走。人生父母養,生下來是被人迎接,走的人也應該被大家手把手送走。

他喘喘氣,旁邊的人遞煙,燃上。他狠狠地說,今天你不抬人家,明天也沒人抬你。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是金剛。

場麵上沒了聲音,每個人的表情都有些凝滯,想著,感受著,在自己死後,有人抬或是被拖拉機拖走,這滋味有多少差別。

稍後,有人問,怎麼抬?

問得好!四拿早就等著有這一問,他掏出一根短棍說,這是一根杠。

他比畫著,龍骨一根,棺材就平行吊在龍骨下麵;橫杠垂直於龍骨,前後各一根;以前的抬杠四根,左右垂直於兩根橫杠。而現在,他又弄出八根短杠,前後垂直於四根抬杠。每根短杠各兩個人抬,正好十六人。

這兩天我一直在琢磨,怎麼弄才抬著舒服,是加四根抬扛,還是在抬杠上麵再加短杠。想來想去,在四根抬扛上加八根短杠,無疑是最省事的辦法。

這是很簡單的設計,大多數人明白,有個別人偏要說,四拿你再講一遍。

好的,講是講不清楚,現在大家都站起來。四拿退後幾步,走到較空140曠的地方,手一揮,喝酒的人即使搖搖晃晃,都往那邊走去。四拿見自己已開始掌控局麵,又下了個指令,要所有人按高矮秩序排好。

有的人嘻嘻哈哈,郭麻子就說,羅四拿,你還捉著我們搞軍訓?

誰和你開玩笑?郭麻子,現在不是你說話的時候,快站好隊!四拿的語氣,忽然就變得嚴厲。郭麻子一看別人已經漸成隊形,趕緊比著高矮,找自己位置。

不久,我也當上金剛,抬了一回死人。羅瞻先很快也去了,我去抬,一隻腳穿自己的鞋,一隻腳穿四拿借我的增高鞋,兩隻腳就一齊用上力。

大爹上山時,來送他的人很多,留在村裏的男人,個個都變身金剛,圍在棺材周圍。十六個抬棺人可以隨時被替換,因為都是老弱病殘,誰體力稍有不支,吆喝一聲,馬上有人替他。一路不停地走,人不斷地替換,喊號子的聲音始終不絕於耳。整個隊伍像在搞接力賽跑,像是火炬傳遞,人一多,自有一股熱火朝天的氣氛。一些人原本是旁觀,看著看著,不知不覺,袖口一挽,攏上前來報名說,我來替一替。

大爹沒有子嗣,所以我這侄兒要攔棺,要摔盆,充當孝子的角色。我爹在一旁監視著我。在他看來,這好比一次難得的彩排機會,下次該他走,我就可以很熟練地當孝子。要是他不盯得那麼緊,我也想擠進抬棺的隊伍,衝各位金剛說,來,我也替一把。

羅瞻先肯定是知道我大爹死得很風光。整個打狗坳還能走路的男人,都給他抬了棺,所以羅瞻先後腳跟著走,想有同等待遇。走之前,他特意交代四拿說,抬棺的事,你要當總指揮。四拿哪敢拒絕,胸脯一拍說,你放心,別人家的我都盡心盡力,你嘛我更是要弄得隆重氣派,弄得轟轟烈烈。羅瞻先上山的時候我也當了一回金剛,要是沒有四拿,我不敢想象我這拐腳,也能當一回金剛。我左腳穿著自己的平底鞋,右腳穿著四拿送我的增高鞋,抬棺走半裏地,別人強行將我替下。

我決定出去看看,再不出去,我就隻能一輩子待在打狗坳。四拿也是出去長了見識,才能變成一號人物。他自己也說,以前搞業務員,費盡唇舌,也沒做成幾單好生意,但嘴皮子到底是磨快了,回到打狗坳,竟然管用。我決定跟著他出去混,不一定賺著錢,隻求開開眼界,改變心境。天141下之大,不定還真碰到一個一心想嫁給拐腳的漂亮妹子。

我去找四拿,告訴他,我已經打定主意跟他出去,鞍前馬後,忠心耿耿。他臉色犯難,跟我說,不行,兄弟,我已經決定留下來了。

當村長助理?

村裏什麼事也瞞不住,我知道村長要他當村長助理。這也是村裏那些自覺得差不多活到頭的老人強烈要求,他們相信,抬棺這事需要四拿主持,若沒有四拿,換一個人主事,沒準抬棺的人就湊不齊了。村長不是幹部,每月有一千五百塊的誤工補助,村長助理每月一千二。

四拿跟我說他打算幹這個。

一千二?

一千二。他用力地點點頭。

為什麼?

為什麼?問得好!這幾乎成為他口頭禪。他抽著煙,仔細地想了一會兒,告訴我,出去十來年,我發現外麵人不需要我,誰都不需要我。但這次回打狗坳,竟然還有人需要我。

需要你抬棺材。

那也是需要!需要我抬棺材,我才能變成金剛。

你已經把太多人變成金剛,所以,在我看來,似乎不缺你一個。我還是想有他帶我出去混事,沒有他,外麵顯得太大。

他拍著我肩說,田拐,所以你要出去,你出去轉一圈,再回來,說不定就明白了。哪天我接了村長,你也可以來當我的助理。

我爹幫我看了個宜出門的日子,我拿著很少的行李上路,四拿也來送我。他把外套披在身上,雙手反叉在胯骨上,讓我想起很多年前焦裕祿的畫像。道別後我沒有回頭,徑直奔向三岔口,在那裏搭車。我腳上穿著不同的鞋子,一隻是平底鞋,一隻是增高鞋。這增高鞋是四拿帶回來的,現在送給我了。另一隻,他也一把揣進我的懷裏說,這隻穿不上,也算是個紀念。

《回族文學》2015年第3期142城鄉間的走出與回歸隨著中國社會工業化、城鎮化的高速推進,越來越多的農民懷著各自的夢想,從鄉村聚集到城市。當青壯年離開後,老幼婦孺開始支撐起日常的生活,鄉村變老了。《金剛四拿》正是通過聚焦農村年輕人的出走與回歸,關注農民實現自我價值的精神需要,書寫出別樣的中國城鄉關係。

故事發生在羅家埡打狗坳,一個充滿鄉土氣息的地方。就是在這裏,四拿為了實現他的人生價值離家進城,“幹出點事業,雇幾個城裏人,長得有模有樣。以後每年回打狗坳,都是前呼後擁,兩個走前,兩個走後,每人一身西裝,戴墨鏡,一隻手自然下垂,一隻手插進懷裏……”四拿在離開前,想象著自己成功後的樣子。

然而,這一切在他爺爺羅瞻先發覺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時候發生了變化。

當地有一個習俗:人死了,出殯時應該由八個壯年男子抬著,走最後一段路。可由於村裏年輕人都走了,要湊齊八大金剛已是妄想。

隻有過年時,年輕人才會從城裏回來,人氣旺些。因此發生了四拿勸爺爺趁過年死的事情。不想,羅瞻先沒有死,倒是“我”大爹過了清明死掉了。此時,村裏的年輕人以及中年壯漢都已在元宵節之前走光了。為了讓死者安心,也為實現自己的童年夢想,四拿將村裏的老弱病殘都集中起來,兩個抵從前一個,變成了十六金剛,風風光光地把大爹抬上了山。

此事之後,四拿決定留在村裏不走了。原因是他在村裏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出去十來年,我發現外麵人不需要我,誰都不需要我。但這次回打狗坳,竟然還有人需要我”。

至此,四拿的人生經曆了一個從走出到回歸的封閉軌跡。這似乎暗示著農民在城市中尋夢的不可能,他們的價值必須在本鄉本土中得到實現。

但小說結尾處,作者設置了“我”出走城市的情節,卻將主題推到一個更深的層麵,體現了作者對農民問題的深度關懷。小說中的“我”雖然也夢想進城,有房、能上下班,過城裏人的生活,但因天生拐腳,始終沒有行動。四拿的這次回歸讓“我”看到了他的變143化,“我”相信是城市中的曆練,讓他擁有了更多的見識和能力,他儼然已經成為村裏的一號人物。四拿的回歸不僅沒有成為“我”留在農村的理由,反而進一步激發了“我”去城市打拚的鬥誌——城市儼然成為農民心中的鬼魅天堂。四拿的回歸和“我”的出走,象征著一代代農民前赴後繼湧向城市的循環命運:走出鄉村,已然成為農民的宿命,但更為終極的結局,或許是最後無奈的回歸。

小說描寫的是農村,是農民的人生軌跡,然而小說中從未正麵出現的城市,才是農民命運的真正推手,它代表著充滿希望的理想,也代表著殘酷的幻滅。這不在場的城市,像一道魔咒緊緊勒在中國農民的額頭,左右著他們人生的方向,決定著他們的去留。城市永遠是城鄉關係的主導,而農民必然處於被動位置,被吸引、被選擇、被拋棄。這樣的結構設計,給小說增添了一絲悲涼的味道。(薛婧)144在縣城\/曹寇這是一個小縣城,車站沒多少人。所以下了火車,一出站,就能看到前來接站的張亮。

“我說得沒錯吧,李芫肯定不會來。”王奎十分得意地對高敏說道,後者則“切”了一聲。然後他們向張亮走去,在那種有點肉麻誇張的寒暄中上了後者的車,搞得就像真的久別重逢似的。

不是好車,一輛老款桑塔納,空調壞了。也不是久別重逢,上個月張亮和李芫還去過上海,王奎和高敏在家裏招待了他們,並將他們安置在客房睡過兩夜同為女性,高敏當然有必要客套地問李芫怎麼沒來。包括高敏本人在內,車上所有人都知道這屬於明知故問,甚至不用回答。但張亮也不能裝死,必須配合高敏的客套方式,說到旅館把他們安置好後,李芫會過來。

高敏聽後,大家心照不宣地一笑而過。好在高敏第一次來,小縣城的風光不得不看。沿街的家庭作坊式工廠幾乎遍布了他們到旅館的一路,此外就是和其他中國城市並無二致的街景。

說來話長。很多年前,也就是網絡剛普及那會兒,在一個論壇,張亮和王奎認識了。後來張亮去過幾趟上海,王奎也來過一次縣城。在這段交145往中,張亮由未婚到已婚,再由已婚到有了婚外情。這個婚外情就是李芫。同步,王奎也最終認識了高敏,二人住在了一起。眼下的情況是,不僅張亮和王奎是朋友,李芫和高敏也算朋友。張亮這種有個老婆還在外搞婚外情的狀況,雖然在這年頭司空見慣,但據張亮說,他和李芫的感情是真的,二人不是玩玩就算了的那種。這一點,作為小三的李芫也同意,“八年了都,否則我們怎麼可能會在一起這麼長時間?”說的也是。起碼高敏對他們持久而熱烈的感情表示讚賞和同情。所以,最近兩年,張亮一直在和老婆鬧離婚,但又一直離不了。他的老婆不僅不願意離婚,而且事業編製的身份使她始終保持著一種家醜不可外揚紙絕對要包住火的努力。那就是,無論張亮在外麵怎麼亂搞,她氣歸氣哭歸哭,都不會放開音量和丈夫爭吵打罵,就算有爭吵打罵也隻能在關上門窗拉好窗簾僅限於臥室的範圍。對此張亮剛開始也頗為顧忌,畢竟小縣城就這麼大,老婆是事業編製,他本人還是公務員呢,事情鬧起來大家都不好看,以後還怎麼在這個地方做人?大概愛情的力量確實太偉大了,麵對李芫的愧疚最後迫使張亮完全不要臉麵了,直接將離婚的訴狀遞到了法院。可惜法院裏的一個人是他老婆的親戚,這個親戚接了狀子,不但沒有受理,反而趕緊把張亮的離婚願望轉達給了雙方家人。雙方家人的震驚和針對張亮的憤怒可想而知。

據說張亮的老丈人當麵訓斥女婿時,張亮曾回敬以“操你媽”的言辭。但即便如此,除了張亮本人,沒有一個人同意他們離婚。沒有辦法,張亮隻好離開家,在外麵租房子單過。這一方麵落得個清靜,另一方麵也可以和未婚姑娘李芫秘密幽會。至此,大家雖然知道張亮在外麵“瞎搞”,但除了少數幾個人,沒人知道他“搞”的是那個在縣城中學教英語的李老師,那個住在縣城百貨大樓附近的李家姑娘。直到半年前的一天早上,李芫還沒醒(難得對父母撒謊外出旅遊,留宿在張亮那兒),朦朧中聽到有人開門進來。她沒往別處想,以為是張亮買早飯回來了,剛想伸出腦袋看一眼自己這個親愛的已婚男友,結果看到了一個滿麵土灰的婦女(王奎見過張亮老婆,在他印象中,後者臉色還挺紅潤的)。這個婦女什麼也沒說,嗷的一聲跳上床騎在李芫身上,兩個巴掌跟雨點一般打在後者的臉上。至於嘴裏的汙言穢語,因為屬於勤勞善良的中國人民經常使用的那些,就不贅述了。

總之,如果不是張亮及時趕回,李芫覺得自己會被那個“潑婦”給活活打146死。提到這個恐怖經曆,李芫止不住渾身發抖,淚如雨下。在王奎位於上海的家中,李芫甚至無視張亮的搖頭暗示,把當時的恐懼程度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還還手呢,不瞞你們說,我當時都嚇尿了。尿床了。尿褲子了。哦,天哪!”也就是說,在道德上,被奸夫張亮保護了長達八年之久的淫婦李芫,最終還是暴露了。“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鑰匙,不知道她怎麼知道我租住的地方。”張亮也感到恐怖,隻能理解為他老婆的追蹤和偵查能力非常了得。“也許她早就知道了呢。隻是不想點破而已。”王奎自以為聰明地替張亮分析道,“現在你都鬧法院去了,還要操她奶奶,把她逼瘋了,幹脆撕破臉皮算了。”不知是為了緩解一下李芫的情緒,還是希望從王奎高敏的嘴中找到一點安慰,被“捉奸在床”之後沒幾天,張亮就帶著她來了上海。這就是一個月前他們住在王奎家的前因後果。

那兩個晚上,四個人主要就是不懈地談論此事。而不懈談論就會導致情緒化的重複、嘮叨和語無倫次,直到臨走那天晚上,四個人才露出疲態。因為大家誰也不知道這事接下來該怎麼辦。王奎和高敏不可能提供任何有建設性的建議。而在這兩晚裏,李芫反複表達的“再也不回去了”,最終還是以“他媽的,還得上班不是,還得把日子過下去不是”而告終。

返回縣城之後,也就是在這過去的一個月裏,張亮和李芫又遭受了很多磨難。張亮能上法院,說明他已經不在乎閑言碎語了,即便它正在呈幾何級數增長。而且他是男的,在某種意義上,小縣城的同類們指摘之餘還免不了稱讚、羨慕和憤恨。“喲嗬,沒想到這小子還挺能搞,豔福不淺嘛。”“操他媽的,我比張亮那小子差嗎?憑什麼他能搞我沒有的搞?”凡此不足道。李芫就苦了,麵對自己的父母就是一個大難題。要知道父母都是當地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就這麼一個女兒,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大學畢業至今,女兒都沒有帶過男朋友回家,隨著女兒年齡越來越大,雖然他們隱隱有點著急,但還是理解為女兒和他們一樣眼光頗高。李家書香門第,古代還出過翰林,就算女兒找了一個什麼男朋友帶回來了,二老也未必能滿意。這下可好,女兒原來和那個叫張亮的已婚老男人通奸,而且據說已經八年了,這和一泡屎甩在他們臉上又有何異。列祖列宗在地下聽見,也會紛紛以骷髏和半腐爛的模樣爬出來對李芫加以阻止和鞭撻。李芫的父親顯然已經和女兒徹底無話可說。她媽媽除了垂淚,現在所幹的就是每天擦147幹眼淚以接送女兒上下班的名義跟蹤後者。據李芫說,張亮老婆來找她媽媽的時候,她媽媽剛開始還很抵觸,將前者轟出家門。後來二人居然達成了統一戰線,互相留了手機號碼,日日互通有無,目的就是讓她們的丈夫和女兒不再繼續做奸夫淫婦。如:你女兒今天沒去找我老公吧?

絕對沒有。

那我就放心了。

你就不能把他所有的錢控製在你手裏,讓他租不起房子?

不太容易,但正在努力。

加油。

共勉。

晚安。

好夢。

雖然通過其他方式已基本了解,在旅館房間裏,當麵聽完張亮李芫的最新情況,王奎還是按捺不住,率先笑了起來。高敏受笑聲感染也笑了笑。二位當事人想了想,也覺得確實好笑。所以最後四個人都發出了經久不息的笑聲。

此時已是晚飯時光,但四個人並沒有一起吃。

從車站到旅館,確實是張亮開車接送而來,但他並沒有下車,隻將王奎高敏放在旅館門口就繼續把車開走了,趕赴自己的住處。因為他必須讓隨時而至的老婆不僅看到他換了鎖芯的房子燈光是亮的,樓下那輛桑塔納也健在。而李芫,她之所以能夠出來,是明確告訴父母有上海朋友來看她。不過,李芫媽媽還是陪女兒一起來到賓館眼見為實了一番。

這是一個身材挺拔的女人,比同齡女人要高那麼一點。黑牛皮靴,呢子大衣,挎包鋥亮,頭發高高燙起,能操一口帶有方言但頗為清晰的普通話。就當代國情而言,無論從哪點來看,都算那種中年氣質婦女。但她僅僅在房間裏稍坐了片刻,就以“你們年輕人玩吧”為托詞禮貌地離開了。

她走後,王奎對李芫的媽媽讚不絕口。表示無法相信如此雍容高貴的縣城婦女會做出跟蹤女兒的委瑣之事來,更難以想象這個描過眉線的女人哭腫148雙眼的樣子。

“沒道理全世界的媽媽都一樣啊。”王奎說。

他還不由得感慨起了自己的母親,一位農村老太太。後者遠在千裏之外,按這時令,或許正滿腿泥點地從菜園裏摘了一把青菜沿著田埂往家的方向逶迤而行呢。而高敏的母親,王奎也見過。雖然是位國企退休會計,不像自己母親那樣沒什麼文化,但也不會說普通話,脾氣暴躁,嗓門巨大,因為肥胖和高血壓,一副隨時隨地會被兒女氣死的樣子。也就是說,王奎並不欣賞高敏的媽媽。他從來沒有想過,也不敢想象,自己會和這樣一個老太婆打交道。簡言之,他不覺得自己理想的嶽母形象是高敏媽媽那樣的。進而言之,他還沒有想過和高敏結婚。這是王奎和高敏之間的事。

因為是自己母親,李芫當然不會對王奎的盛讚表示態度。高敏則一貫地以不屑和懶得接話的方式來忽略這個無聊的話題。然後張亮這才駕到,他是把車停在租住房樓下之後打車來的。他們就著旅館房間裏的茶杯和漱口杯(加起來正好四個)喝了會兒茶,聊了會兒天。然後天黑了,該吃飯了。在他們去吃飯之前,張亮慚愧地表示自己有兩個星期都沒和李芫見麵了,而考慮到旅館外麵或他們可能去吃的飯館附近有自己老婆或李芫媽媽潛伏的身影,他就不跟大家一起去吃飯了。他也不打算另外找個地方隨便吃點,就待在王奎和高敏的旅館房間裏等,大家可以在回來的時候給他隨便帶點什麼果腹。聞聽此言,王奎還故意做出一副大丈夫何至於此非要拉張亮一起的架勢。做完這些動作,三個人就扔下電視遙控器和張亮,出去吃飯了。

在去飯館的路上,李芫提到一點,張亮最近手頭非常緊,工資卡確實被老婆沒收了,單位裏任何其他福利也幾乎被後者早丈夫一步提前領取一空。張亮現在基本靠舉債度日,而這一債務因不便公開,隻能向羅婷燕借。

說到此處,李芫拽了拽王奎的胳膊,“羅婷燕,你還記得嗎?”“羅婷燕?”王奎愣了一下,隱約想起什麼,但還是反問,“誰?”“嘻嘻,裝吧你!”李芫看了眼高敏,“當然了,高敏不知道。”。

王奎覺得這樣也沒什麼意思,索性把自己想起的那點什麼說了出來,“羅婷燕是不是大表妹啊?”“嘿,就是她。算你還沒老糊塗。”149“你直說大表妹就是,羅婷燕羅婷燕,瞧這名字,這麼多字,名字多難記啊。切,你能說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全名叫什麼嗎?”“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旁的高敏脫口而出。

··羅婷燕,張亮的大表妹。據後者說,算是他為數不多了解並理解他的親人之一。

大概十年前,也就是張亮第一次到上海和王奎搞什麼網友見麵那次,大表妹就算和王奎認識了。當時她在上海一所大學讀書,還不太識路的張亮是在大表妹的帶領下找到王奎的。但她並沒有和表哥、王奎一起吃飯,隻負責將表哥送到並與王奎點點頭就轉身走了。而且當時是夜晚,街市上光影晃動,稀裏糊塗的,所以王奎對她並沒有形成所謂的第一印象。不過,王奎記得當時有一個感受,那就是當他和張亮找了一家飯館相對而坐的時候,覺得多少有點拘謹和別扭。然後心裏一直在犯嘀咕,人家網友見麵都是一男一女,開房或不開房,目標明確。他們兩個男的搞這一套到底想幹嘛呢?況且,因為初次見麵,彼此並不了解,除了虛頭巴腦的寒暄和盤問,也沒有什麼值得深入交流的話題。看來隻能喝酒碰杯。很快王奎又發現,沒有交談,推杯換盞毫無動力可言,酒喝不動。這時候,一個念頭劃過王奎的腦際,並且還當著張亮的麵說了出來:“你為什麼不留你的大表妹一起吃飯呢?”多年以後,準確地說是三年前,無所事事的王奎因為在上海實在憋得難受,曾孤身一人來找過張亮一次。第一晚,在張亮家享用了張亮老婆親手製作的家宴。王奎盛讚了菜肴和嫂夫人,並在酒精的促使下,一個勁表達了對張亮這紅紅火火的小日子的羨慕之情。後者老婆“臉色紅潤”的印象就來源於此,與李芫描述的“滿臉土灰”完全不同。但也僅限於此,再沒見過。其後的幾天,張亮都是帶著李芫出場的。至此王奎才知張亮並不以自己昨晚盛讚的“紅紅火火的小日子”為榮,反而說是其痛苦的根源。

張亮婚外另有所愛,這才是真相。王奎確實糗大了。不知者無罪,很快王奎的慚愧就被其他替代了。

在之後的幾天裏,王奎遊覽了這個小縣城所有值得一去的地方,均由張亮李芫全程陪同。此外,可能是為了不讓王奎覺得孤單,或者為了活躍150氣氛,善解人意的張亮把兩位表妹也都拉了出來一同玩。其中之一就是自己多年前已有過一麵之緣的大表妹羅婷燕。此時,大表妹也早已畢業,已經出落為一個正在婚齡的大姑娘了。畢業後,羅婷燕沒有留在上海,而是返回家鄉,在一家當地公司任文秘。神態穿著也頗吻合這一職業。

“我見過你。”羅婷燕未及表哥介紹,就笑盈盈地看著王奎這麼說道。

張亮也是剛剛想起,然後給身邊的李芫介紹了前因後果。王奎不禁頷首再三,做出一副年紀大忘事且年紀沒有大到全忘的模樣。總之,故人重逢,大家都很愉快。

淵源不薄,王奎孤身一人,羅婷燕也單著,那還用說,不如撮合了算。尤其是李芫,對此事甚為熱情。具體表現在吃飯坐車的座次安排上,都是讓二人緊挨著。仿佛隻要如此,這對孤男寡女就會結為一體永不分離似的,而一看他們坐得遠了點,就必然陰陽兩隔永不相見一般。這一點,王奎當然心領神會,李芫也私下直抒胸臆,問他:“你覺得怎麼樣?”“好,很好,大表妹真是個非常好的好姑娘。”王奎沒道理不讚不絕口,一如第一晚針對張亮的家宴。

不過,在整個遊山玩水的過程之中,王奎表現出來的似乎是對張亮的另一位表妹更有好感,也就是小表妹。小表妹和大表妹不是親姐妹,是張亮姑媽的女兒(大表妹是舅舅的女兒)。大概也正是因此,這兩個姑娘完全不同。大表妹已入社會,適在婚齡,舉止穩重,追求端莊。小表妹尚在校園,戀愛季節,活潑可愛,毫不掩飾自己的機靈和喜惡。

所以情況是,雖然桌上和車上王奎緊挨著大表妹而坐,但在縣城的街頭巷尾,在名勝古跡之間,王奎隻僅僅追隨小表妹精巧而靈活的臀部或上或下,奔走不已。

“太明顯了,太過分了。”事後李芫佯嗔王奎。後者隻能露出下流的愧色。張亮則在一旁寬容地哈哈大笑。

但即便如此,大表妹都沒有拂袖而去,而是也從頭至尾興致勃勃地加入了遊玩。也有可能大表妹和王奎一樣,壓根就看不上王奎呢。

王奎記得在老縣城一塊宋代石碑前,羅婷燕撫摸著上麵漶漫的字跡,對著王奎驚歎道:“不是因為你來玩,我還不知道我們這個破地方還有這麼老的玩意兒呢。”151小表妹則在一旁嗤之以鼻道:“這又有什麼好玩的呢?”“啊,真是難以想象,都過去三年時間了啊。”王奎感慨道,“一切就像昨天的事,那真是一次愉快的經曆啊。”“是啊是啊。”李芫也有同感,那時候她作為小三的身份還沒有暴露,盡可以和張亮花前月下遊山玩水,多麼美好的時光。

這段記憶與高敏無關,她當然體會不到,不過她還是好奇地問:“這麼說,大表妹和小表妹知道你和張亮的事呀。她倆現在怎麼樣了?”“大表妹結婚了,也生孩子了,小表妹應該畢業了吧。”李芫說,“具體我不太清楚,待會兒吃完回去問張亮吧,畢竟是他表妹嘛。”不過他們當夜並沒有問到大小二位表妹的具體近況。三人飯間,王奎收到張亮短信,問他和高敏能否遲點回旅館,去逛逛近在咫尺的老街,讓李芫先回來?

“我都半個月沒跟她在一起說過話了。”張亮哀告道。王奎當然懂,表示叫李芫先回,自己帶高敏“逛逛古城夜色”。

李芫有點害羞地表示這樣也行,“反正老街就在出門右拐,王奎認識。”不過他們都似乎沒有注意或者蓄意忽略掉了高敏的臉色。

在老街,王奎和高敏逛了足足二十分鍾,彼此都沒有說話。高敏有無人知曉的情緒,王奎談不上。在後者這裏,屬於陡然置身於某個過往經驗的現場,而眼下物是人非,身邊還多了一個在上述經驗之外的人,仿佛有點莫名其妙,很不適應。他甚至還默默地打量了一下高敏,並將她和大表妹羅婷燕和那個小表妹進行了一番比較。進而想到,自己到底是怎麼會和高敏在一起的呢?為什麼兩年前他們認識之後就會在一起這麼長時間呢?

在來這個小縣城之前,在上海的家中,他們發生過一次激烈的爭執。雖然圍繞的核心問題是二人關係的走向,包括結不結婚,什麼時候結或者什麼時候分的問題。但他們爭執的內容卻又與此毫不相沾。他們為了王奎的工作問題(賦閑在家)而唇槍舌劍,也涉及平時彼此相對立的作息方式、生活習慣的差異,以及某次在某個場合下所說的話的不妥及或許存在的針對對方的潛台詞等等。他們互不相讓,摔鍋砸碗,針鋒相對。王奎習慣於表示對爭執感到厭煩的模樣,而這一厭煩的態度又會將爭執導向更為激烈的152層次。哭喊,吼叫,乃至肢體衝撞由此而生。最後是以王奎訴諸暴力而達到高潮。這和性愛過程頗為相像,高潮退去,就是死寂。對峙幾天,由不溫不火地彼此交談和接觸開始,再把之前的所謂正常生活續上。照此下去,循環往複,永無止境。

“要不,我們出去玩幾天吧?”王奎提議。

“好啊,”高敏說,“去哪兒?”“你說。”“我說?切,我說了你是不會去的。”“說話別嗆好不好?”為了不讓對方在“嗆”這個字上做文章,王奎趕緊跳過,說,“要不我們去找張亮李芫吧,看看他們現在怎麼樣了。”“也行吧,李芫確實經常邀請,我也確實沒去過。”現在,他們已經到了這個地方。下了火車,登記了旅館,見了張亮李芫,也吃了晚飯,在街上晃蕩。但緩緩走在後麵臉色暗淡的高敏就像一個鬼魂那樣。而在高敏眼中,前麵那個東張西望還頻頻回頭的家夥又何嚐不是一個蠢貨。

也許是老街上特有的商品轉移了高敏的注意力,她在一個賣小玩意兒的店鋪前停了下來。王奎順勢折返,站在她的一側。

“你覺得這個怎麼樣?”高敏將一個小小的薰香爐拿起來給王奎看。

“幹什麼用的?”“薰香爐啊。”“沉香屑第一爐香什麼的?”高敏放下香爐,很不以為然地說:“嘔,你這是賣弄還是做作呢?”“我隻是問問是不是那玩意兒。我沒見過這種東西怎麼啦?難道不能沒見過?”這回高敏沒接話,而是再次拿起那個香爐左看右看起來。該香爐看樣子確實嬌小可愛,表麵看上去像紫銅製作的。

王奎不依不饒地說:“我家裏隻有蚊香,可沒有第一爐香哦。”“你這人怎麼回事?”高敏再次放下香爐,“我說要買了嗎?一邊兒去。”然後撥開王奎繼續向前。

就這樣,二人又逛了一些店鋪,交談與上述基調雷同,在此不贅。直153至他們把整條老街都逛完了(其實很小很短),張亮李芫也沒有發來短信通知他們可以回旅館房間。二人隻好在一家賣竹器的店鋪門前坐了下來抽煙。高敏坐一把立背竹椅,王奎則在一張躺椅上躺了下來。在躺下的同時,嘴裏還發出一串舒服或痛苦的呻吟,就像真的累壞了或者很享受似的。這當然博來高敏的一個鄙夷的眼神。王奎死豬不怕開水燙,說:“要不,我讓你躺?”“你覺得這樣顯得你很幽默嗎?”高敏說完這句再沒說話。

本來店主是想轟走這對莫名其妙的男女的,不過,因為王奎和店主的兒子玩了起來,就沒好意思再攆。這是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三四歲的樣子,最讓人驚喜的是,他一點兒也不怕生。他一會兒拿出一個變形金剛,一會兒拿出一輛小汽車,凡此種種,不停地奔跑於店內和王奎的躺椅之間。而且每次顯擺玩具,都會問王奎,你有嗎?王奎承認沒有。而當他一伸手想從小男孩手中拿過來瞅一瞅,小男孩都會把玩具往身後一藏,說:“這是我的!”就算後來小男孩爬到王奎身上握著小汽車在後者胸脯上滾來滾去嘴裏嘟嘟嘟噴了一臉,也仍然如此。王奎休想玩他的小汽車。張亮短信來,二人起身走的時候,小男孩還跟著王奎,仿佛要跟到王奎家繼續玩一樣。可惜被店主一把抱住。

“跟叔叔阿姨說拜拜!”“嘟嘟嘟。”他理都不理,小汽車在爸爸的臉上行駛了起來。

眼看就要到旅館了,王奎這才打破沉默。

想到這個小男孩最終還要長大成人,而長大成人就意味著經曆無數屈辱、欺騙、艱辛,說不定在他讀中學的時候踢球會摔骨折,青春期了喜歡女同學也會遭到拒絕……“哎呀,想到這些,真是讓人絕望啊。高敏,你說呢?”高敏注意到,他是對著前方越來越近的燈光說的,為了闡明自己的看法,他甚至還對著光亮點了點頭。

“嗯。”她說。

因為太晚,當晚四個人隻在旅館大堂裏交接了一下,約好次日活動安排之類就分開了,王奎高敏回了房間。

154二人也沒為此交流過什麼,回到房間就心照不宣地在房裏檢查起來。

尤其是床。顯然,張亮李芫動過床,否則不會如此平整(晚飯之前四個人還在這裏坐臥隨便地聊過呢),就跟服務員剛剛打掃過一樣。過分整潔尤其令高敏擔心。

他們沒有訂到大床房,而是標準間,兩張床。

“你覺得他們在哪張床上搞了?”高敏有輕微的潔癖,把兩張床的被子掀了數遍,也判斷不出來。

“我也看不出來。”“那怎麼辦?”“要不要問問張亮?”“有病吧你?”最後是高敏讓王奎睡她想象中被張亮李芫搞過的那張床,自己選擇那張在想象中未經交媾保持貞操的床。為什麼不一起睡那張貞潔的床?高敏的意思可能是王奎需要懲罰。

躺下後,王奎才突然發現,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睡覺時間。電視換來換去,然後問高敏有沒有睡著?高敏回答說睡著了別煩我。他就爬上她的床,說:“我睡不著。”沒想到,慪了半天氣的兩個人居然做起了愛。

自從他們同居以來,確實如人們所說的那樣,對方的身體和性能力已經毫無新鮮感可言,做愛的頻率與日俱減。如果沒記錯的話,上一次做距今起碼有十天了。照這態勢下去,他們勢必在不久的將來就過上無性生活了。這就涉及一個問題,一個男的和兩個女的,他們無論是以情侶還是夫妻的名義躺在一張床上,沒有性行為是否可以成立?沒有性行為的情感質量是否有所變化?是更加牢靠了,還是應該趕緊結束?多年不與自己老婆做愛的張亮,其婚外情與性行為是否有重大關係?而眼下,王奎和高敏時隔多日之後在一個小縣城的旅館裏大幹一場,又是否表明他們的關係還能維係下去。維係到多久?

當然,這些問題都是所謂事後王奎的胡思亂想。在做愛的過程中,腦子裏卻因地製宜地充滿了這個小縣城的人物形象:竹器店鋪探出腦袋的老板娘,旅館大堂裏坐著打哈欠的服務員,電梯裏其他樓層其他房間的女155人,當然還有三年前矜持的大表妹和可愛的小表妹……總之,人的大腦容量遠遠超於我們的想象力。

因為做愛,床被弄髒了,起碼高敏這麼看。在她的催促下,他們又換到了另一張床睡覺。在這張床上,王奎中斷了自己之前的胡思亂想,開始感受小縣城夜晚與上海的不同。窗外沒有什麼車輛行駛的聲音,半掩的窗簾外也沒有刺人眼目的燈光。昆蟲的鳴聲就像在他們房間的角落裏,而遠處的狗叫,根據經驗應該是村莊裏的那種狗,而絕非出自那些蓬頭垢麵穿著睡衣出門的婦女們所牽的狗之口。它們發現了什麼?一個通奸者剛剛回家?或者一個偷雞的人不慎暴露了自己?甚至,一個老人剛剛停止了呼吸,奔喪的腳步在村道上疾行?

第二天將近中午,剛剛起床,張亮就敲門了。洗漱完畢,三個人就去吃飯。

三年前,張亮帶王奎去吃過一家小館子。這家館子是老縣城一條巷子裏的一戶人家。舊式民居,廳堂裏就兩張桌子。老頭當廚師,老太太當端茶倒水的服務員,兒媳則在廳堂後麵的天井裏擇洗菜蔬。人員就這麼多,規模就這麼大。在記憶中,飯菜好吃得不得了,而且很便宜。但張亮認為路略遠,不如就近解決,而且附近有一家他覺得也不錯的館子。王奎當然也會在心裏反問自己,難道真的好吃嗎?興許是你被這種形式(家庭、清代古宅、家常菜)所迷惑,而事實並非如此。但他還是堅持要去,因為在來的火車上,王奎就在高敏麵前對這個家庭小飯館絮叨不已,不吃一下是不行的。張亮隻好帶路。不過,當他們趕到那條巷子,發現這條巷子一個人也沒有。人去屋空,碩大而醜陋的“拆”字遍布每一堵牆麵。

大快朵頤,家常菜,特色菜,美食,這些想象最後隻能在街角一家沙縣小吃解決。吃完後,三個人打車到城郊處一個水庫。李芫的倒影已在水庫中垂直良久。

確實是一汪好水,四麵層巒疊嶂,鬱鬱蔥蔥,水也綠得嚇人,清澈得要命。如果不是天涼,王奎說自己一定會脫光下水“幹把澡”。然後大家就談論“幹澡”的問題。張亮和高敏均不會遊泳,李芫在遊泳館學過,而且這麼多年一直遊,有全套武裝。但露天遊泳,她還真沒有過。王奎出身於156農戶,其老家雖地處平原地帶,但溝、汊眾多,據他所說,自幼也是在水裏泡大的,搞魚摸蝦,年年都會淹死個把小夥伴,啊,真是美好的童年。

不過,考慮到進城讀書距今已逾多年,還能不能遊,能不能遊得動,好像也是問題。幸好天氣太涼,無須丟人現眼。

除了這種因景觸情,四個人不免又重複了之前的話題,即張亮和李芫該怎麼辦。照例,王奎和高敏也不知道怎麼辦。

“問題是,這樣,你倆能甩掉跟蹤你們的人嗎?”王奎問。

“這樣如果還甩不掉,那就犯不著甩了。”高敏代答。

“我看未必,”王奎指著一個在樹林間匆匆滑過的背影,對張亮說,“剛才這個人會不會是你老婆呢?”“我的媽呀,你還別說,看背影還真有點像。”李芫說著望了張亮一眼。

“操,”張亮口氣聽上去有點生氣,“還我的媽呀,為什麼不能是你媽,而是我老婆?”李芫聞聽此言,也不高興了,當即停下腳步,站在三個人的身後不走了。高敏返回去拉她,張亮則憤憤地踩滅煙屁股,一個箭步躥入了樹林。

看樣子他想要揪住那個可疑的背影,然後將其肩膀扳過來,確定到底是自己老婆還是李芫她媽。大家隻好站在原地等待。

過了好一會兒,樹林裏才走出一個拎著蛇皮口袋的婦女。口袋裏都是空塑料瓶子,因為走動,袋子裏的瓶子彼此撞擊,聲音十分顯著。她瞪了一眼林子外的三個人就瀟灑地將口袋往肩膀上一搭,揚長而去。這已足夠讓人發笑。緊接著,是張亮腆著張大臉出現。

張亮表示自己根本就不是去揪想象中的追蹤者,而是去撒尿。但是,當他找到一塊巨石正試圖掏出家夥的時候,發現這個婦女從石頭後麵突然躥了出來,而且也是在拎褲子。看樣子她也剛剛尿過,或者張亮打斷了她的排泄進程。她臉色如土,但沒有看張亮,就是這樣。

大家都笑壞了,包括剛剛還在生氣的李芫。王奎認為,無論怎麼說,張亮和那個拾荒婦女在選擇撒尿場地上,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一塊巨石,一棵大樹,人們為什麼總是以為這些地方適合撒尿呢?難道它們真的存在“背後”?張亮的經驗告訴我們,沒有“背後”。

因為此事,四人說笑了好一會兒。以致旁逸斜出還講了一些個人類似157的經驗段子。其中包括王奎的一次誤闖女廁,高敏大學時代的某個夏天衝進男生宿舍和前男友大吵大鬧的不堪往事,李芫前往某個已婚女同事家發現其枕下有自慰器具等等。結論是,人為什麼這麼糟糕地活著?為什麼我們不能夠像電視廣告上的生活那樣彬彬有禮,那樣純潔和幸福?可能和時間有關係,最後大家都有點累了,沒人願意主動提供話題。此時夕陽西下,倦鳥歸林,大家來到盤山公路上或蹲或立,等候出租車。但等了很久也沒等到。就像他們是被人類蓄意遺棄的那樣。張亮隻好撥打電話求助,派人來接。因為是方言,王奎和高敏不知道他都說了什麼,但可以聽出對方很爽快。張亮掛了電話,告訴王奎,大表妹羅婷燕會開車來接大家。

這算是王奎和大表妹第三次見。考慮到十年前的第一次見隻是夜色下的匆匆一瞥,所以王奎隻能把眼前的羅婷燕與三年前那次相比。怎麼說呢,大表妹變化巨大。這不僅有結婚生育後的外貌變遷,還有別的。比如,前次來,羅婷燕雖不乏地主的熱情,但顯得審慎和矜持,此番卻顯得格外的熱情洋溢。當得知高敏是王奎的女朋友後,整個人更加莫名興奮了起來。這種興奮就好比王奎是她的遠方表弟,而這位表弟多年來一直形單影隻,著實讓她擔心,這下好了,表弟終於帶著個女的出雙人對了,她總算鬆了一口氣。

“說吧,王奎,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啊?瞧人家姑娘多好,配你真是綽綽有餘。”羅婷燕一邊開車一邊說,並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王奎。當然,王奎也看到了她。他隻能盡量不去看高敏,尷尬地笑笑,表示再說再說。

“什麼叫再說嘛。嘿,王奎女朋友,你說呢?”她還鍥而不舍了起來。

“羅婷燕,告訴過你了,她叫高敏。”李芫替高敏鳴不平起來。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張亮大概感覺到自己表妹如此逼問兩位客人有點不妥,擺出大表哥的姿態訓斥道:“好好開你的車吧。”“啊,瞧我。抱歉抱歉。高敏你不會生氣吧?”“嗬嗬。”高敏似乎還有點幸災樂禍地答道,“怎會?”車在山腳一個貌似度假村的地方停了下來。三女兩男在此晚飯。料想這麼個僻靜所在,不會出現李芫的媽媽或張亮的老婆。

“太亮了。”一進包間,王奎就叫了一聲。

158大家也都有此感。包間裏兩根日光燈,過於明亮,五個人陡然從暮色中置身於此,不免略感惶恐。鑒於之前羅婷燕的逼問,大家擔心飯桌上的交談帶有審訊意味。

所以王奎還試圖關掉一根,但兩根共用一個開關。他們隻好在強光下依次坐下。一時不忍麵麵相覷。隻見塑封的碗碟杯勺在桌麵上投下了極其誇張的陰影。張亮率先用筷子猛擊塑封,聲音也極其響亮。

“王奎你現在做什麼?還是不上班嗎?”羅婷燕問。

“是。”王奎迅速地答道,但覺得自己過於緊張了,換了個口吻補充道,“不知道自己能幹嗎主要是。”羅婷燕渾然不覺,激動地表示,“我現在也不上班啦。”“她要帶孩子。”張亮對表妹的激動之情不屑一顧,解釋道。

羅婷燕立即反駁道:“什麼帶孩子,沒結婚沒有孩子,我也會不上班。我早就受夠了。我要是想上班,隨時可以。”一直未說話的高敏出於客套以及女人的某種天性不免問了羅婷燕一些孩子的情況,多大了男孩女孩之類。在“是否母乳喂養”這個問題得到對方解答之前,王奎不自覺地瞥了一眼羅婷燕的胸部。比他記憶中更加扁平。羅婷燕的變化還在於,她不像很多女人因為婚育而豐滿發胖起來,相反,少女時期的清秀延伸至今的是,她每況愈下,居然呈現出某種幹枯形象。如果不是燈光原因的話,她慘白消瘦的臉膛上的雀斑數量可能還要多一些。但這不是病軀,在王奎看來,恰恰相反,非常像一個大病一場剛剛痊愈體力不支但精神倍增的人。

為了使談話不陷於一問一答之中,李芫順勢又說到奶粉的問題。羅婷燕表示自己的女兒隻吃網購的外國奶粉,而李芫認為,網購奶粉也不可全信,如果能托朋友,盡量在國外或香港買比較好。

說了好一會兒話,都沒有一個服務員進來招呼點菜。張亮出去喊,仍然沒人來。他隻好罵罵咧咧地去找服務員,王奎見狀,則跟著他一起出了門。

可能因為是旅遊淡季,度假村裏幾乎沒有客人。前台隻有一個耳朵上掛著耳機不停撥弄手機的姑娘。她搞清情況後,朝身後的酒櫃喊了幾聲,這才有個女服務員踅了出來。後者不好意思地衝張亮王奎伸了伸舌頭,像159個上學快遲到的初中生那樣在吧台上抄起菜譜就一路小跑著奔向他們的包間。王奎問了前台衛生間的位置,張亮也跟在身後。

“別聽她說的。”張亮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誰?”“我大表妹羅婷燕啊。”張亮告訴王奎,羅婷燕嫁得雖然不錯(男方家經濟條件很好),但她生了個女兒不能獲得公婆的喜愛。另外,她的公婆是那種特別老古董的人物,不許兒媳出去工作。甚至回娘家次數過多也有意見。

“他們可能覺得兒媳會把家裏的東西往娘家搬吧。”王奎略感到吃驚,“那羅婷燕老公呢?”“別提了,那個人跟我初中同學,初中沒畢業就出來做生意,發了財,沒什麼文化吧,喝點酒就會打人。大表妹被打得要離婚,但怎麼離呢,小孩還這麼小。也夠操心的啊。”“你初中同學,不會是你介紹的吧?”“確實是我介紹的,怪我。”“操!”五人晚餐還說了很多內容。觸景生情,免不了要提到張亮的小表妹,三年前王奎一路緊跟不舍的那個姑娘。

“嘿,就知道王奎那點心眼。對我們小表妹心懷鬼胎。”羅婷燕不失時機地譏諷道。

“也不能那麼說吧,”王奎看了眼高敏,說,“小表妹長得漂亮,活潑可愛嘛,誰不喜歡啊?”“這倒也是,我也挺喜歡她的。”羅婷燕又說,“可惜你來得不巧,她前天剛走。”張亮補充,小表妹大學畢業後去了北京。現在是一名知名周刊的文化記者,天南海北地到處跑,采訪各路文化事件及相關人等。大家現在坐在小表妹家鄉的一個飯館裏談論她,似乎能夠看到她出現在機場、車站、碼頭的幹練身影。而這些交通工具所經過的那些河流、群山、城鎮也曆曆在目。這似乎也讓他們五個人談論小表妹顯得那麼委瑣和多餘,仿佛隻有小表妹才是唯一正確的人。

160“京城名記哦。”羅婷燕說。

麵對這個詞,大家隻好幹笑了兩聲。

“已經換了好幾茬男朋友。”還是羅婷燕。

“這個正常吧,”李芫說,“現在女孩不都這樣嗎?”“切,說得你好像多老似的。”羅婷燕反問道,“那你呢?”因為這個問題過於尖銳,李芫生氣了,不是羅婷燕及時道歉以及眾人勸解,她就要起身離開了。因為坐在一起,高敏死死摁住她,並拉著她的手說了一些別人聽不清的悄悄話。當然,要離開是裝的,真要走誰也留不住。

確實,從某種意義上,李芫也不老,剛剛三十。不過,八年來,她確實沒有換過男朋友,而且男朋友一直是張亮這個有婦之夫。張亮因為離不了婚,不斷向李芫建議的是,她可以重新戀愛,找一個能夠讓其父母認可的男朋友。說到此處,張亮經常自我感動,表示如果李芫有了新的戀情,他也不會再找什麼女人了。他年將四十,已經沒有“愛的能力”了。大不了和自己的妻子繼續湊合下去,煎熬幾年,也就老了。他對自己未來的人生近乎絕望,雖然他也有離婚成功和李芫在一起的可能性,但他更相信自己會過上前一種生活。然後呢,然後他就變成這個小縣城的一位退休人員,未必去廣場上跳舞,也未必提籠遛鳥,但無論怎麼著,他都將是一個縣城老頭。

和小表妹有關,進進出出端盤子的那個服務員後來變成了他們的話題。她很年輕,之前的吐舌頭和一路小跑已經說明了這一點。因為沒有什麼其他食客,菜也上齊,她樂於回答問題。她剛剛十九歲,並非本地人,也沒有男朋友。

“如果,我說如果,”高敏問,“這兩個男的,你會選誰做你的男朋友?”小姑娘毫不介懷地在張亮和王奎臉上逡巡良久,然後翻起眼睛想了想,指著張亮說:“他!”“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大家都笑了。王奎假裝不甘心地叫她也一桌坐了好好聊聊,沒想到小161姑娘非常坦然地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了他的一側。但她坐得與圓桌稍遠,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可以將雙肘支撐在桌麵上。她無意加入飯局。不過,小姑娘的舉動超出了王奎的經驗。多年以來,王奎總是喜歡在飯館調戲女服務員,這是高敏眼中他的委瑣之處。可能恰恰因為高敏有此定性,王奎又似乎是蓄意地會邀請她們坐下來,但這顯然沒有一次成功過。所以,當這個小姑娘真坐下來,王奎又不知說什麼了。

“當服務員好玩嗎?”羅婷燕問她。

小姑娘反問:“你說呢?”“那你想幹什麼?”王奎說。

“我想回老家養豬。”小姑娘說,“現在豬肉太難吃了。”大家又笑了。小姑娘卻有點不高興了,問大家這個有什麼好笑的。正巧外麵有人叫她,她這才氣鼓鼓地走了,自此再沒出現。前台埋單時,王奎希望她能從吧台酒櫃後麵再次踅出來,那樣大家可以和她說聲再見。可是,沒有。不過小姑娘算是為他們的飯桌提供了一個尾聲話題,那就是你想幹什麼?你最初想幹什麼?或者幹脆說了吧,你的夢想或理想是什麼?

高敏說她小時候希望長大後能開一片花店,李芫則說她大學時因為學的是英語,希望自己能夠當一名翻譯,張亮說他年輕時隻想離開縣城,幹什麼都行,王奎表示自己確實沒有什麼理想,他隻希望每天有飯吃有酒喝就行了。

“寄生蟲?”羅婷燕問。

“可以那麼說。”總之大家的回答都很敷衍,沒有任何說服力。隻有羅婷燕最後才說,而且在別人說的時候她都在很用力地想這個問題。

她說:“我夢想自己是一個仙女。”次日安排其實早在王奎和高敏來縣城前即已在電話中敲定。唯一的變化是,羅婷燕主動提出也要去。五個人,一輛車,前兩後三,滿滿當當也正好。另外就是張亮確實不願意動用自己那輛桑塔納,放在樓下起碼可以穩住他老婆。羅婷燕也有車。

還是進山。沿著盤山公路開。

162他們要去山裏一座寺廟。據張亮說,他和李芫前兩年去過,許了願。

現在也談不上去還願,隻是那地方不錯。沒什麼香客最重要。另外,和尚是和尚的樣子,個個骨瘦如柴,神情幽暗,相比於這年頭屢見不鮮的胖頭和尚,有點高僧大德的感覺。廟宇呢,也是好的:青灰色調,油漆剝落,庭院坑窪,老樹縱橫。

談不上險峻高大,但確實是好山。幾乎全被綠色植被覆蓋。漫山遍野的毛竹,如波濤洶湧。正要昏睡,陡然的山澗流瀑又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對張亮李芫羅婷燕來說,這些見慣了,不稀奇,王奎這方麵也頗鈍,相比之下,隻有高敏一直保持著關注度和興奮之情。她是北方人,王奎陪她回過一次鄉。那裏一馬平川,全是莊稼地,沒什麼樹,有也小得“像騾子和驢子”。這個比喻是王奎當時應景忽然想起來的,雖然莫名其妙,但倒也貼切,總之高敏沒有異議。在前往後者家鄉的火車上,窗外沒有任何景色可言。唯一讓王奎眼前一亮的是,大型收割機穩穩地經過大片的玉米地,源源不斷向後噴射秸稈的碎末。“當一個收割機駕駛員應該是一件挺威武的事。”沒有任何理想的王奎見到這種情形都會即興一番,就好像他什麼工作都有興趣似的。然後必然招來高敏的哂笑。這基本就是他們的方式,與一對蹩腳的相聲演員相仿佛。

在那個山澗,應高敏的要求,停了車。她奔向瀑布,在一塊圓潤的大石頭邊蹲下身,掬一掬那些泉水。它們那麼清澈,其目的似乎就是讓人掬一把。

“嚐一嚐吧?”王奎衝她喊。

“你來。”高敏說。

“我來就我來,不過說清楚了。我喝了你也喝?”張亮在一旁說:“沒事的,我們小時候就喝這些水。”李芫則說:“算了,看起來幹淨,未必真幹淨。”她還回頭看了眼群山,這僅是一個暗示。大山靄靄,樹木蔥鬱,誰又能弄清這水流經何處攜帶什麼呢?死去的動物、伐竹人留下的糞便、未知的病菌,以及鬼魂的幽怨。

羅婷燕當然也來到了大石頭上。她可能見大家實在聒噪,而且無聊,所以她幹脆找了一個能坐的地方,脫掉鞋襪,把腳放進了泉水裏。在放腳163的時候,她用腳尖試探了幾次水溫,大概是涼的緣故。但這和太燙是一致的,最終我們都會把腳放進去,並由嘴裏發出一種痛苦或愜意的呻吟。

很明顯,大家爭執於水能不能喝的問題真是多餘而矯情。這麼清澈的溪流,洗腳看來不僅讓其他四個人紛紛效仿,也大概會成為人類共識。

五個人一溜坐在石頭上洗腳,鞋襪像彩色的糞便那樣堆積在相應的人的身後。泉水流過腳背,甚至在十個腳趾間穿梭,讓他們感到一種愉快的癢。他們也不能免俗地互相打量彼此的腳。經過一番評比,李芫的腳最小,但肉乎乎的,並不算好看。王奎的腳因為瘦長,骨節和血管清晰,更接近於腳的“經典形象”,被一致認為是最“標致的腳”。不過,他們後來還是被羅婷燕的腳所吸引。她的腳不僅每個腳趾能自如活動,而且腳趾分距比一般人的大,看著十分有趣,極其適合在雪地上留下腳印。

“為什麼你的腳這麼醜?”王奎開始批判坐在身邊的高敏的腳。雖然二人同居了兩三年,他還從來沒有注意過對方的腳。

“你腳漂亮就夠了。”高敏不卑不亢地表示。

李芫突然叫了起來:“張亮,你的小腳趾為什麼沒有腳趾甲?”大家齊刷刷看去,果然如李芫所言。張亮略帶羞愧地將一隻腳從水中提起,放在大家的目光下辯解道:“誰說沒有,這不是?”眾人將腦袋湊近細看,確實有腳趾甲,不過麵積之小,小到不把腦袋湊近就什麼也看不到。直到此時,大家才突然意識到一點:論足這件事情是不對的,評頭也應如此,是足以讓人害羞的。腳雖非性器官,但它仍然是不太示人的器官。這麼觀察彼此的某個器官,並且還指三道四,是不是太荒唐了?所以看完張亮的腳,大家紛紛在自己的褲子上蹭了蹭,穿上鞋襪走了。

這次換張亮開車。可能是因為腳的緣故,上車後,大家都沒有什麼談興。張亮翻了翻車上的CD,看樣子想找一張他喜歡的放一放,但最後是隨手一扔的掃興樣子。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羅婷燕對表哥的舉動十分不滿,她賭氣似的重新拾起自己的那疊CD,翻檢了兩遍,最後抽出一張,舉著向後麵三個人搖晃了一下:“鄧麗君怎麼樣?”“好啊。”高敏說。王奎和李芫當然也不會反對。

164從《小城故事多》開始,然後整個車廂裏回蕩起了鄧麗君甜美的歌聲。羅婷燕把音量放得還不小。這樣一來,大家就免掉無話可說的尷尬局麵了。他們開著空調,關閉著窗戶玻璃。對於路人而言,隻是一輛呼嘯而過的小轎車;而對於五個人來說,則是在鄧麗君的歌聲中或沉或浮,加之山道偶爾的顛簸,就像漂浮在大海上一樣。至於能漂往何處,似乎並不重要。

“如果她不死,現在多大歲數?”趁著一首唱完下一首還沒開始的空檔,王奎發問。

羅婷燕將音量調小,說:“你說鄧麗君嗎?五十有了吧。”“過六十了。”李芫說。

“天哪,”高敏也驚歎起來,“有這麼大了啊。”王奎繼續問道:“我的意思是說,她如果活著,還會不會唱,還唱不唱這些,能不能仍然受歡迎?”“會吧,李穀一不仍然在《難忘今宵》嗎?”張亮頭也沒回地說。

“但李穀一顯然沒有七八十年代那麼火了。”李芫說。

“也就是說,鄧麗君沒死的話,也可能會成為一個過氣明星對不對?”王奎說。

羅婷燕說:“我覺得不會,她都死這麼多年了,大家不是還在聽她嗎?”王奎像蓄謀已久地那樣繼續提問:“那麼,是不是死亡使她不朽起來了呢?”沒發表意見的高敏反問王奎:“你到底想說什麼呢?”“我當然不是想說什麼。”王奎說他就是好奇,比如,過早的死是否會強化活的品質?一個人過早地死掉,是否有的時候是正確的?或者說,一個人是否就不應該活得太長?……沒等王奎說完,車突然停了。

張亮不記得怎麼走了。他問李芫,後者也不知道。

“我的車上有導航,你的沒有。”張亮抱怨道。

“那你為什麼不開自己的車!”羅婷燕很不高興他這麼說,她表示在他們的小縣城裏犯得著用導航嗎?

165張亮把車靠在路邊,然後下車問人。大家也就勢一起下了車,抽根煙。他們現在置身一個峽穀之中,兩側都是山,在公路的下方是一條頗為寬闊的河流。河水潺潺,碧綠而幽暗。在河的對岸,也就是山腳下確實有個村莊,一個僅供兩人並行的水泥橋可以通往。但他們要去村莊的話,必須將車丟在路邊。所以他們情願在路邊等候經過的人。

大多數車輛不會停下來回答他們的問題。一個挑擔子的山民告訴他們已經走過了,應該往回走。而另一個車鬥裏堆著成捆成捆竹子的拖拉機機手告訴他們,往前左拐翻越這座山,會看到一個小鎮,然後小鎮上有一條進山的路,從那兒可以到他們的目的地。張亮覺得後者說得更吻合自己的記憶。五人再次上路。

下了山之後,他們確實到了一個鎮上。不過問題是,這個鎮已非張亮他們的縣城,屬於鄰縣江陽管轄,而那個寺廟就在張亮他們本縣之內。這似乎又證明了挑擔山民說得更為準確,他們現在不僅過了,而且已經過了很遠。張亮不免在王奎和高敏麵前露出了愧意,李芫的埋怨也緊隨其後。

隻有羅婷燕很高興,她說,江陽縣雖然與他們縣緊挨著,但她從來沒有來過。此外,大學畢業至今,她還沒有無任何實際目的地就跑這麼遠的地方。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場旅遊。於是她像很多在外旅遊的母親那樣,情不自禁地想念起了自己遠在另一個縣的女兒。在鎮上一個看上去頗為幹淨明亮的童裝店前,她叫停車,然後奔進店鋪要給女兒買一件衣服做禮物。

其他四人也下了車。張亮要繼續問路,李芫邀請高敏也一同進店,幫助羅婷燕參考一下買什麼,王奎隻好在路邊找了一個高處蹲下來抽煙。這個小鎮雖然身處深山,但看上去沒有任何隔絕落後的感覺。車水馬龍,店鋪林立,遠處,高樓正在崛起。人,除了那種一眼即明的山民,也有不少時尚鮮亮的少女。如果不是道路差點,車輛過去卷起漫天灰塵,這裏與上海一個街巷又有何區別?

然後張亮走了過來。他很遺憾地告訴王奎,自己確實走過了。如果要去那個寺的話,必須掉頭原路返回,在那條走過的路上,確實有一條小路拐向那個寺廟。問題在於,張亮自己完全吃不準那條小路在哪兒。

“那就不去那個廟了吧。”王奎心想張亮應該是這麼個意思,所以他主166動說了出來。

“也行,”張亮說,“不過白跑了一趟,他媽的。”“有什麼呀,就這麼逛逛不也挺好?”“是吧,不過那個廟真的不錯……”就像蓄意打斷張亮那樣,王奎突然說:“張亮,我想和高敏分手。”“啊,為什麼?”張亮的驚訝在王奎意料之中。

“也沒什麼,時間夠長了。”王奎想了想,不是很確定地說,“都煩了吧,你看不出來?”“拌嘴正常吧,我和李芫不也這樣。老實說,我沒看出你倆關係已經到了分手這一步。”“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也不想說。怎麼說好呢,我和她不在一個頻道上,你懂?”“別來虛的,你不是都陪她回老家見了她父母嗎?”“是。”王奎懊悔地說,“我隻想著借機玩一趟,完全沒把這種事當回事。”二人沉默了一會兒。

張亮問:“高敏什麼態度?”王奎說:“我覺得她也是這個意思。”張亮說:“慢著,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因為你感覺到她想跟你分,你才這麼跟我說的?”“去你媽的。”“難道不是?”“絕對不是。到頭了。”三個女的這時候從童裝店裏走了出來。羅婷燕給女兒買了一頂帽子和一條連衣裙。戲劇性在於,裙子是三個女的同時看上的。純棉,米白色,放大幾倍,大概三個女的都能穿。羅婷燕的女兒目前顯然還穿不得,她的意思是,總有一天女兒會穿上它。

“像個仙女?”高敏非常誠懇地問。

羅婷燕愣了片刻,然後喜笑顏開,“沒錯,仙女。”167張亮告知了關於寺廟的事情。高敏和王奎的態度差不多,並不一定要去那兒,就這麼逛逛,挺好。李芫也忘了路怎麼走,當然也無話可說。隻有羅婷燕聽後腰身一硬,怔住了。

“那去哪兒?”這確實是個問題。此時天光不早也不晚,這麼早就原路返回,確實有點浪費汽油。而既然寺廟不可尋,他們就喪失了目標。

“好馬不吃回頭草呢還。”羅婷燕堅決反對原路返回。

李芫則提議先到江陽縣城去。他們可以在江陽縣城吃頓晚飯再由高速公路回去。該提議獲得了一致認可。五人一行便向江陽縣城而去。

路上,王奎說,自己很多年前還是個公司職員的時候,曾經到江陽出過一次差。他非常肯定地表示,從上海到江陽也僅兩個半小時的車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