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在版編目(CIP)數據年短篇小說選粹林霆主編—太原北嶽2015\/.:文藝出版社,2016.1ISBN978-7-5378-4674-5Ⅰ①…Ⅱ①林…Ⅲ①短篇小說-小說集-中.2..

國-當代Ⅳ①.I247.7中國版本圖書館數據核字()第號CIP2015304088書名年短篇小說選粹2015主編林霆責任編輯趙勤裝幀設計張永文出版發行山西出版傳媒集團北嶽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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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場景設置在樂善好施的沙龍女主人尼儂的家裏,尼儂以其熱情、多金、有閑的生活方式聚攏各方文士,小說家陳白駒便是其座上客。

陳已功成名就,“兩屆魯獎得主”,名片上的頭銜一大串,已經擁有為文壇設置門檻和評判年輕人的權力,用小說中的描述,“像是建立了功勳的船隻,滿載而歸靠了岸,如今雖拋錨多年,卻還是擁有太多的經驗與榮耀”;或如愛倫·坡在《辛格姆·鮑勃先生的文學生涯》中所說,“靠已經獲得的榮譽安度晚年”。可貴的是畢竟“滿載”,可怕的是已“拋錨多年”;另一位主人公是年輕的“無名者”,他像十九世紀那些神經質的、臉色蒼白的天才,因營養不良,“免疫係統看起來已壞得差不多。間或他會捂住嘴連咳數聲,痰中時有血絲”。這位二十七歲的年輕人大著已經完成,自信已經建立,正待起帆遠航。在女主人尼儂的沙龍上,他拿出自己焚膏繼晷、廢寢1

忘食才完成的作品打印稿,以接受眾多文學前輩的評判。陳白駒遇到過太多類似的無名者,大多非可造之材。但這位年輕人不同,“今天,情況有變(甚至可說是突變),至少是他,陳白駒,像中彈一樣,死在了對方的第一句話上”。畢竟是“擁有太多的經驗與榮耀”的行家,僅僅讀了個開頭,他便意識到遇到了天才。“啊,就像狂信者見過聖子的裹屍布或者佛的舍利子,就像山區的人望見大飛機,或者街上走來已在史前滅絕的動物。”這就是真正的天才在他心中的分量。天才當道,他無法無視,但也無法直視。作為同行,他明白天才最為傷人,尤其是後輩的天才。他多希望自己僅僅是一名讀者,那樣“我就可以單一地、純粹地來享受這偉大的作品了”;或者是一個評論家,將一個天才的出現鼓噪得滿世界都知道。但他是一個同行、前輩、被追趕者,他知道自己就要被拍死在沙灘上。熊熊燃燒的嫉妒與敵意折磨著他,“他心態複雜地感受著這樣一個又貧寒又偉大的人”,“唯願他早點死”,或者“用酒精泡著他,泡軟,像泡張棗泡餘華那樣泡著,將他泡成一個比庸人還平庸的人,泡成一個連文盲都敢哂笑的反麵例子”。然而這天才既脆弱又頑強,既貧困又偉大,妒意和死亡都無法將他毀滅,因為他已創造出那偉大之物,並將追隨在荷馬、維吉爾、薄伽丘、普希金、巴爾紮克、大仲馬、狄更斯……的偉大家族裏,“一切得其所哉”。

阿乙講了一個卡夫卡式的寓言故事,與其說他對當下文壇充滿了諷刺,不如說充滿期待。他期待在中文的世界裏,能有那樣一位天才出現。

二十七歲,正是一個天才的黃金年齡,如阿乙文中所列,在二十七歲這個年齡,歐內斯特·海明威已寫出《太陽照常升起》,阿爾貝·加繆寫出了《局外人》,約翰·斯坦貝克寫出《黃金杯》,川端康成寫出《伊豆的舞女》。當然,在中文世界裏,我們也擁有自己繁星般的“二十七歲”,比如風華正茂時節的馬原、格非、蘇童、餘華、葉兆言、孫甘露等。現在,“二十七歲”的吃水線已下移到八○後、九○後,我們新的天才是誰?這已不再是一個埋沒天才的時代,天才的光芒無人能夠遮擋,天才也可以不入那個文壇。然而這樣的天才,我們還有嗎?

掃視當下小說創作,七○後、八○後小說家已漸成主體。本年度所選,七○後作家也占據大半。如阿乙的《作家的敵人》,艾瑪的《有什麼事2

在我身邊發生》、曹寇的《在縣城》、葛亮的《不見》、任曉雯的《那些人》、盛可以的《小生命》、田耳的《金剛四拿》、徐則臣的《摩洛哥王子》、張惠雯的《華屋》,以及因篇幅原因未能選入的趙誌明的《村莊落了一場大雪》、朱慶和的《父親和山羊》、索耳的《所有的鯨魚都在海麵以下》、李浩的《消失在鏡子裏的妻子》、桂曉波的《你離開了南京》等。以“天才”的標準去衡量,七○後也已不再年輕,就要步入中年。中年寫作,更多的是靠經驗、手藝、職業習慣,而天才的創造力、爆發力,天才的混不吝、自成體係,已漸漸遠去。我們年輕一代小說家們已將小說的手藝操練得如庖丁解牛,故事敘述得絲質順滑,情節安排得八麵埋伏,題材選擇得也政治正確,但大多隻是屬於符合文學期刊標準的“好小說”,就像班級裏的“三好學生”。我們更期待那種充滿創造性的、異質的,甚至帶有點危險性的小說,就像班級裏突然出現了幾個壞孩子。壞孩子的天空,總能讓人充滿遐想和無限可能性。也就是說,現在的“好”是一種趨於同質化的“好”,少年老成的“好”,那種帶有點天才的偏執、青春的澀意、瘋子般激情的小說,已不多見。

在一個現實主義至上的年代,那種充滿冒險的,甚至帶有點偏執的浪漫激情更加令人懷念。浪漫不僅僅意味著生命激情,更意味著對主體性的重新塑造,它要求作家們不僅要對社會、對時代、對命運共同體有一種投入的、民胞物與的道德情感,也就是作家身份外化的政治激情,更為要緊的是,作家要重塑一個堅實的自我的基礎,並沉入這個基礎中,在一次次的思想危機、情感地震中尋找可能的救贖,尋找那一束光。在我們這個時代,作家寫幾篇好小說並不難,難的是如何透過“寫”這種勞作,以個體的冒險與受難,來對人類的處境進行思考。離開了對主體的沉入與張揚,便很難體會他者的真實處境;離開了冒險與受難,也不可能看到個人的真正成功。成功不是靠岸,而是駛向未知的茫茫遠方。在阿乙的小說中,“作家的敵人”並非錐心的嫉妒,也非有意的忽視,而是真正的創造的激情。沒有創造的激情,就像回到港口的船隻,意味著平靜和枯竭。陳白駒內心雖被嫉妒燒灼,但他也明白真正偉大、令人發狂的事物到底是什麼。

當他回到家裏,翻出自己的作品來讀,“隻讀了不到十句他就為自己的笨拙哭出聲來。他將自己的一本本書扯拉下來,坐在地上,悲傷地發呆”。有3

如此自省的作家已屬難得,作為一個寫作的人,誰的內心沒發生過幾次塌方?誰的思想沒經曆過幾次危機?正如德勒茲所言,正是這些危機“標示出他們思想的深刻”。而那位天才的“無名者”呢,他尚不知自己天才的巨著已變作“翱翔於天空的巨翅鳥”,為陳白駒們的內心製造了巨大的陰影。

“他還在緊張地、忐忑地、惴惴不安地,然而又控製得很好地等待來自他們可能是差評的評價。”必須得說,正是這種惴惴不安的“無名”狀態,既傷害了他,也成就了他。“無名”讓他四處碰壁,營養不良,內心焦灼,但“無名”也為他積聚能量,讓他處於期待之外,給了他逃脫禁錮的自由路徑。德勒茲說,福柯曾有一個時期深受知名之苦,“無論他說什麼,人們都期待著稱讚他或批評他,卻沒人試圖理解他。怎樣才能贏得不受期待?

不受期待是工作的條件。做一個無恥的人,這簡直可以說是福柯的夢想……”“做一個可恥的人”,意味著逃脫期待,追隨內心自由的召喚,無羈地去創造。創造,也隻有創造,最終才能給自由以價值感,並重新為無恥正名。

在這樣一個自媒體如此發達便捷的時代,想出名太容易了,難的倒是“無名”。作為一個小說家,市場更是“出名”的推手,尤其是暢銷書市場。市場的期待就是利益最大化的期待,也是最廣大讀者的期待。比如,故事要寫得好看,不要有太多的形式上的實驗性,最好添加些色情、醜聞、爭議性話題等等。在一個逐漸成熟的暢銷書機製中,這種期待也漸漸形成一種禁錮和支配的力量,迫使作家就範,小說創作的同質化、模式化往往由此而來。“人們會慶幸書籍數量的增加和印數的提高,可是青年作家將在一個沒給他們留下創作餘地的文學空間裏被鑄成一個模子。隻需炮製出一部極端標準的小說,至於那是模仿巴爾紮克、司湯達、塞利納、貝克特還是杜拉斯,是無所謂的。”(德勒茲《哲學與權力的談判》)市場是扼殺天才的第一殺手,端賴於市場的這種禁錮性、模鑄功能。“無名”或可抵禦市場的追殺,但“無名”並非秘而不宣,拒絕溝通,卡夫卡缺席於他的時代也並非他故意拒絕時代,而是他完全沉浸在自我的創造中,既無暇也無意與時代共舞,而他的時代也沒能及時把他找出來。隱秘的天才有著與外界溝通的獨特方式,如阿多諾所說的“將密封瓶投入大海”的方式,或如尼采所說,一位思想家射出一支箭,像是無的放矢,而另一位思4

想家將其撿起,射向另一個方向。這些說法無非指向一個目標:寫作,既是一種天才的沉入,也是一種天才的逃離。沒有自我的沉入便不會真正有所得。“我喜歡一切下沉的人,”麥爾維爾曾說,“任何一種魚都可以浮近水麵,而隻有大鯨魚才能下沉到五海裏或更深的地方……自古以來,思想的下沉者總是雙眼充血地回到水麵。”我們期待著漢語文學中的大魚,並年複一年地撒網捕撈。希望這樣的捕撈沒有攪亂那些深海的沉思者,也希望這些落網的天才能複遊回大海。

我在這裏為自己所編選的選本寫下這樣一個略有冒犯的前言,似有不妥。

但寫寫讚詞是容易的,也是廉價的。好在我隻是站在一個欣賞者的角度來提出意見,就像自由市場的一個買主,不用為“youcanyouup”之類的詰難操心。

2015年11月天津·社會山5

目錄1華屋\/張惠雯18那些人\/任曉雯31失蹤的女大學生\/葉兆言44小生命\/盛可以61漢陽的蝴蝶\/林白71不見\/葛亮98日本佬\/麥家125金剛四拿\/(土家族)田耳145在縣城\/曹寇173有什麼事在我身邊發生\/艾瑪188瘋迷\/裘山山210鬼子墳\/(滿族)葉廣芩237作家的敵人\/阿乙254高小九題(節選)\/曹乃謙285禪修\/邱華棟1

303別讓愛你的人去香港\/鄧一光319摩洛哥王子\/徐則臣335深夜麵條\/沈熹微2

華屋\/張惠雯靜姝和靜怡兩姐妹是台灣人。姐姐比妹妹大七歲,早已年過四十。她本身沒有受過多高的教育,隨丈夫吳先生來到休斯敦,在一家香港人開的超市裏做收銀員。妹妹靜怡大學畢業後到休市來探望姐姐,就留了下來,嫁給了一個在當地工作的台灣工程師陳先生。

在休斯敦的華人圈子裏,她們兩家都算不上富裕。以前,她們住在各自公寓裏。姐姐工作的超市是輪班製,她有時上上午班,兩點鍾以後就沒事了,下午班是從兩點到晚上九點。妹妹則不上班,她的小孩兒還不到兩歲,她在家裏照顧孩子。靜姝的兒子到奧斯汀讀書以後,她空閑的時間很多,總是往妹妹家跑,幫妹妹煮飯、照顧外甥。她們兩家的關係一直很好。因為小外甥的關係,這種聯係更加緊密了。後來,兩姐妹做了一個有點兒異想天開但也合情合理的決定:她們決定合買一棟大房子,搬到一起住。她們的丈夫很支持這個決定,於是,兩家賣掉各自的公寓,在休斯敦較好的社區M城的Brightwater合買了一棟價值不菲的大屋。

這棟兩層半的房子一共有五間臥室,按照他們的考慮,有留給兩個孩子的房間,也有一間多餘的客房,以便兩姐妹的父母從台灣來探望她們時使用。第二層半的閣樓間很大,於是他們在裝修的時候把它隔開,一半做儲物間,另一半則做成書房。根據妹妹的設計,裝修成書房的那半間閣樓1

傾斜的屋頂上開出三麵同樣傾斜的長窗。這是個讓所有人都喜歡的漂亮設計。晴朗的白日,陽光從長窗裏照進來,在半明半暗的屋子裏移動;黃昏時分,書房裏則布滿流動著的、金色的光帶,具有一種輝煌卻溫暖、踏實的靜謐。下雨的時候,打在傾斜的長窗上的雨聲則是一種催人入眠的好音樂。

房子附帶兩個車庫,每個車庫可以容納兩輛車,他們每家一個。此外,房子前麵有一塊兒屬於他們的狹長的綠化帶,以前的屋主把它修葺得很好,有兩棵綠蔭如蓋的大樹。房子後麵則是一個由棕色的木柵欄圍起來的三百平方英尺的花園。但在休斯敦,很少有人有工夫在花園裏種花,所以花園基本上就是一整塊兒綠色草坪,他們決定保持原貌。姐姐曾提出可以在靠角落的地方開辟出來一小塊兒空間種菜,但遭到其他人的嘲弄和否定,她也無所謂,反正她總是可以在超市裏弄到價格極其便宜甚至不要錢的菜。因為妹妹的孩子小,抱小孩兒上下樓不方便,妹妹一家就住在一樓,二樓屬於姐姐。一切分配妥當,沒有任何爭議。一樓的廚房、會客室和餐廳共用,這也沒有讓他們覺得有任何不便,本來,他們搬到一起住的一個主要原因也是為了打消小家庭的孤獨,盡管這是從未說出來的原因。

無論按照什麼標準,這棟房子都是一棟宜居的華屋,牆漆、地板和樓梯的金屬雕花扶手都非常講究,看得出原來的主人相當富裕。如果不是姐妹倆為了省錢而把以前公寓裏的舊家具悉數搬進來,它幾乎會是一棟真正華麗而具有現代風格的住處。這並不是說那些家具破破爛爛,但這些體態玲瓏輕便的公寓式家具,放在房子巨大的空間裏顯得不相宜。總之,在主人們搬進來不久那段熱熱鬧鬧的時間,每個被邀請前來參觀的朋友走進這棟華屋過於空闊的客廳,讚歎之餘都忍不住感到一絲古怪的意味,這種意味甚至讓人感到不安。小巧而略顯簡陋的家具們待在它們各自的角落裏,仿佛小小的孩子,有點兒羞怯、瑟縮。那些空白、未被填滿的大塊兒空間則仿佛在冷冷地凝視、等待什麼。也許隻有住在這兒的人沒有察覺這種空落、不協調。兩姐妹坐在那張不夠闊大、厚重的沙發上,欣賞著窗外碧綠的花園——那隻是一片光禿禿但十分平整的草坪,興高采烈地說單單這個客廳在台北就可以住一家人。她們不時發出笑聲,逗著共同愛著的那個小男孩兒,悄悄抑製著內心的激動、驕傲,心滿意足。

2他們在新住處安頓下來。在這棟房子裏姐妹倆是主角,她們來來去去的丈夫仿佛成了配角。在姐姐的主持下,一切家務都得到更好的安排,晚餐也比小家庭時豐富許多,但每個月的飲食、水電等各種開支卻比以往兩家加起來的減少了,這令兩姐妹大為惋惜為什麼她們沒有早點兒做這個明智的決定。

生活對每個人來說似乎都變得更好了,姐姐顯然已經成為外甥的另一個母親,這對她來說是莫大的安慰。她一點兒也不怕辛苦,她怕的是失落。當自己的兒子長大,她發覺他離她越來越遠。甚至不願意和她說話。

她越害怕他那雙冷漠、帶著藐視神情的雙眼,她就越懷念那個幼小、全然無助而喜歡躲在她懷裏的他。她後悔自己以前沒有多要一個孩子,這樣她的幸福也許還能延續得久一點兒……如今,她心裏的空虛和失落總算從小外甥那兒得到了補償,每當她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裏,或者隻是握住他那雙嬌嫩、柔軟的小手,感到他的親昵和順從,她就仿佛回到了以往初為人母的時候,那種強烈、熟悉的幸福感有時把她感動得兩眼濕潤。

她顯然不是感情多麼豐富、細膩的女人,在很多人看來(尤其是在她兒子看來),她相當平庸、守舊,但對身為母親的那些感覺,她絕不輸給別的女人。

而那位妹妹恰好不是一個霸道的母親,就像她不是個十分賢惠的妻子一樣。她樂意姐姐來“爭奪”照顧兒子的權利,這樣她可以有更多時間睡覺、購物、打扮自己。自從搬進這棟房子以後,她連菜也不必自己買了。

結果,她變胖了一點兒,皮膚也更白皙了。她把空閑的時間用在瀏覽各個百貨公司的網站,從網上訂購打折服裝和其他女性用品。有時候,她坐在麵朝花園的門廊底下的椅子上,悠閑地看著姐姐牽著兒子在草地上走來走去。她不禁覺得姐姐這個人有點兒古怪,但又慶幸自己和她生活在一起。

在她看來,這種生活很愜意,但多多少少,她想,多多少少有點兒空虛。

對於妹妹的丈夫——那位電子工程師來說,生活的改善尤為明顯,因為他妻子從來不是一個烹飪能手。他以往工作一天回家,常常要吃微波爐解凍的冷凍餐,即便妻子偶爾做一頓,也是那種隨意湊合的飯菜。如果他稍有抱怨,她就會生氣地說:“你有錢就請保姆呀。照顧孩子夠我累了,誰有那麼多時間?!”而他碰巧又是個胃口極好、愛享受的壯年男子。現3

在,如果大姐不用上晚班(這樣的時候並不多),他差不多每晚都能坐在餐桌前,正正經經地吃一頓熱乎、豐盛的晚餐。他吃著從小就喜歡的薑蔥燒豬腳或是椒鹽炸豆腐條,不禁對姐姐心生感激,甚至覺得她在某些地方有點兒像他母親。更何況,他們住到一起後,妻子和她姐姐一起照顧小孩兒,令他的負擔大大減少。他的精神也好了許多,得以把多餘的精力用於他喜愛的事情上,例如釣魚。在這個家裏,沒有人分享他的這一愛好,於是,到了周末,如果天氣好,他就會找機會和公司裏有同樣愛好的幾個朋友一起開車到加爾維斯頓的海邊釣魚。他們會在那兒搭帳篷,待一整個晚上。除了釣魚,他們還在礁石附近下螃蟹籠子,淩晨起來收籠。他試圖勸說姐夫加入,但吳先生是個不愛動的人,他周末更願意待在家休息。

對於吳先生這個不愛說話,甚至有點兒嚴肅的小貿易商來說,物質方麵的舒適感的增加並非那麼明顯,因為他妻子本來也把他照顧得很好。但他感到如今的生活似乎更豐富了一點兒,像是多了一些內容,或者說多了一道明朗的色調、一種說不清楚的趣味和活力。他對妻子說:“小安那孩子讓家裏有了生氣。”他妻子聽了很高興。隻是在妻子偶爾上晚班的時候,他在家感到有些不自在,因為樓下是屬於妹妹妹夫的天地。但遵照習慣,他們還是會一起吃晚飯。這樣的晚飯總是做得很草率,大多時候是靜怡做,偶爾他也幫忙做一兩道菜,電腦工程師不做飯,這種時候他總是選擇陪男孩兒玩兒。吃過晚飯,吳先生就匆匆上樓去了。為此,他甚至勸妻子辭掉超市的工作。“那怎麼行?”她說,“你別忘了,房子的貸款還沒還清呢。”“你以為要靠你那一點兒工資?”他說。“能多掙一點兒錢就多掙一點兒嘛。”他知道妻子一貫是個勤儉、實際的女人,但有時候他反倒討厭她各種各樣過於實際的考慮。他想,這也可以理解成貪財、小市民習氣……他抱怨靜怡煮的飯菜不好吃,妻子說:“那你可以在外麵吃了再回去嘛。

不過,別忘了提前給家裏打個電話。”但他終究還是竭力適應這個新的家。

他現在很少在外麵吃飯,下班後的應酬大大減少了,本來這些應酬也可有可無,隻是用來打發無聊的時間。

大家都在的時候通常輕鬆愉快。對他們所有人來說,自從有了這樣一處新居所,生活似乎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每個人都暗自感到這一點,並4

因此顯出一種放鬆的姿態。他們吃完飯還會坐在餐桌旁聊一會兒,有時還一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台灣的“中天頻道”。他們各自的臥室裏都有電視,但兩姐妹認為一家人一起看熱鬧。如果小孩兒早點兒睡下,四個人還可能打一會兒麻將。他們坐在屋頂過高而顯得空曠的客廳裏,偶爾感到齊牌的聲音、自己和其他人的說話聲都發出冷清的回聲。除此之外,周圍都籠罩著寂靜,從黑黢黢的後院到房子前麵伸展的小路——沒有一個人會在這樣的路上散步。在這種時候,說話比較多的是姐姐和妹妹的丈夫,因為一切有關生活的繁瑣的細節,姐姐都愛操心,而且喜歡談論,而電腦工程師是個單純、容易快樂的人,即便他自己沒有話說,他也總會捧場陪著其他人說。妹妹不多說話,這也和她的懶惰有關。但她愛笑,當她笑的時候,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彎起來,還仿佛不信任似的直直盯著對方,一頭披在肩頭的柔軟長發微微顫動,整個人看起來懶洋洋的,但也溫柔可親。

盡管姐妹倆相差不過七八歲,姐姐的性格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更老些,況且她對家務事比對打扮自己熱心得多。在做好飯之後,她喜歡習慣性地係著圍裙做其他事,似乎她準備隨時衝到爐子和切菜板那兒去繼續工作。她甚至係著圍裙和家人一起吃飯。有幾次,妹妹提醒她吃飯時把圍裙脫掉。“我習慣這樣。”她不在意地說。“那上麵有汙漬,”妹妹語帶責備地說,“你在家裏也應該穿得像樣一點兒,這樣姐夫才會疼你。你不疼自己,誰會疼你?”姐姐笑起來。此後,她盡量做完飯就把圍裙脫掉,卻沒有像妹妹教導的那樣穿得像樣一點兒。她不明白為什麼在家裏應該穿得像樣一點兒,在她和丈夫之間,早已不存在製造吸引的問題了,況且她穿什麼,他也完全不會注意到,就像她也很少留意他穿了什麼衣服出門。

而自從有姐姐幫忙照顧孩子以後,妹妹即使在家,也穿著質料輕柔、剪裁精當的衣服。她的衣服常常是淺紫、淡粉等柔嫩的顏色。夏天來了,妹妹買了很多漂亮的裙子。姐姐總是驚詫聯邦包裹的人又上門來送妹妹訂購的衣服了,煞費苦心地想替她算出她在衣服上花了多少錢。但妹妹毫不在乎,嘲弄她說如果她不把丈夫的這些錢花掉,就會有別的女人把它花掉。姐姐罵她敗家女,又嫌她買的衣服暴露,說:“你看看,不是低胸就是無袖,還有,料子太薄!”但姐姐看到妹妹穿戴得漂亮其實很高興,自她懂事以來,她從未嫉妒過妹妹的漂亮。

5夏日,室外強烈的陽光照得人頭暈目眩。樓下的百葉窗簾終日半閉著,廳裏空闊、陰涼、光線昏沉。比光線更令人昏沉的是靜怡身上噴的名貴香水味兒,無論他們吃飯、看電視,還是打牌,香水味兒總是縈繞不去,或濃或淡,飄浮在廳裏的各個角落。姐姐勸說妹妹在家裏不要噴香水,小孩子會過敏。妹妹不聽,揶揄地一笑,說:“從小就應該培養他習慣香水的味道。”“沒見過你這樣當母親的。”姐姐責備她。吳先生、陳先生隻在一邊笑。工程師對太太這樣早已習慣了,吳先生卻抱著一點兒私心,希望妹妹不要采納自己太太那保守、老土的意見。他喜歡她那些美麗柔軟的衣料,也喜歡隨著衣料擺動的那股香氣,這都帶給他秘密的愉悅。

他甚至想勸說自己的太太也買瓶香水,或者至少洗完澡後在身上塗一些芳香的東西,因為他有時候覺得太太身上帶著一股超市裏物品的氣味,但他最後還是覺得難以啟齒。

有一種男人是不在乎妻子是否賢惠的,他更在乎她是否令他愉快。如果簡單直率的工程師對妻子有什麼不滿的話,那麼他唯一的不滿不是妻子的懶惰、不持家,而是她花錢無節製的習慣。他曾對姐姐和姐夫偷偷抱怨:“每個月付完信用卡賬單,我的工資幾乎沒有任何剩餘了,我們存不下錢。”可他並不在妻子麵前嚴肅地抱怨這些,相反,當妻子在他麵前展示新的戰利品時,他總是笑嗬嗬地稱讚。不過,他如今更深陷於自己的嗜好了,也打算把更多的錢花在上麵。他和朋友合租了一條快艇。周末,他們用他那輛越野車拖著小艇,直開到加爾維斯頓港,從那裏出海釣魚。有時候,他會整個周末都不在家。如果他妻子抱怨他不顧家,他就為自己辯護說至少他把熱情用在釣魚上,而不是其他不良嗜好如酗酒、吸毒、玩女人上。自從他喜歡出海以後,他的皮膚曬黑了,人也更強壯了。他妻子說,他變得越來越像野蠻的美國人了。但實際上,他越來越像個稚氣、愛玩兒的孩子,有時候,男孩兒哭鬧著,被從母親手裏傳遞到阿姨懷裏,他隻是在一旁坐著,臉上帶著那種饒有興趣的笑,看著自己的兒子和兩個女人,過後繼續翻弄他的iPad,仿佛自己是這個家裏的另一個孩子。

靜姝的睡眠一直不好。一天夜裏,她想到樓下廚房裏喝杯涼開水。她走在樓梯上時就聽到外甥在哭,等她來到一樓、悄悄穿過大廳到廚房裏喝了水,外甥仍然在哭。她站在廳裏凝神諦聽,依照她的經驗,她知道外甥6

的哭聲是因為得不到大人的理會,如果有人抱著他、哄他一會兒,他就不至於哭得這麼氣急敗壞。她有點兒急了,心想妹妹和妹夫是不是睡得太死,沒有聽到孩子哭呢?她心疼外甥,想敲門把倆人叫醒,但又覺得不合適。她往妹妹的臥室悄悄走近幾步,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自己反倒羞愧得無地自容,連動也不敢動了,因為她擔心他們會聽見她的腳步聲,發現她在外麵。她忍耐了一會兒,終於找個機會溜上樓了。她發現丈夫也醒了,忍不住對他抱怨,說他們竟然連孩子哭也不管。她丈夫卻生氣了,責備她不懂事,多管閑事。她對丈夫的責備不以為然。但她過了很久也沒有睡著,仍在為剛才的事羞愧,心裏還忍不住驚詫,因為她之前並未想到住在一起可能會有這種不便……她回想起剛才聽到的聲音,在黑暗中羞臊得臉頰發燙,這一回,她是為妹妹感到害臊。她原本以為隻有放蕩的女人才會發出這樣放肆享樂、不知羞恥的叫聲。當然,還有一個她自己也羞於承認的念頭:這樣的事有多久沒有發生在她身上了?她不禁感到,自己和丈夫真的都老了,她還想到,這種事再也不會發生在她身上……他們住的這個區叫Brightwater,翻譯得動聽一點兒,可以稱為“明淨水域”。名字的由來大概是因為這裏有兩個人工湖,湖水蔚藍,較大的那個湖裏還生活著一些美洲鱷魚。他們的房子並不在麵湖的那一排,那樣的價格不是他們能支付得起的,但他們的房子離湖也不遠。

這個區住著一些華人,可彼此之間不相往來,即使碰麵也並不怎麼打招呼。似乎誰過於熱心地想要與他人結交,他便首先喪失了矜傲的派頭。

當然,更多的住戶是西方人,他們之間也不見得有多少往來,更不用說與東方人往來。在這樣的環境中,大家都極盡陌生人之間的禮貌,但也努力維護著自己不可侵犯的孤立權利。每棟華麗的房屋仿佛一座島,人們在自己的島上自給自足、自成一體。

姐姐不在家的時候,靜怡自己也偶爾推著小孩兒到湖邊走走。周圍的一切都很美,蔚藍、波光蕩漾的湖,清亮透明的光線,綠蔭覆地的寧靜街道,寬敞高大的帶花園的房子。但這種美卻是喑啞無聲的,或者說,這裏有的是水的聲音、風的聲音、空中交錯的枝葉碰撞摩擦等自然的聲音,卻沒有人的聲音。這樣的時候,靜怡常常想起她逐漸疏遠的台灣的朋友,想7

象她們過的那種喧騰熱鬧的生活,想象著街頭巷尾擠滿的店鋪、到處匆匆行走著的打扮得五顏六色的人。她想得很多、很雜,她想念自己喜歡吃的那幾家路邊攤,有時候甚至想到如果她人在台北,她和她那些昔日閨蜜們會去那些商店裏淘貨,她們會不會相約偷偷去逛夜店,她會不會還和以前的男友保持秘密交往,他們約會時會去那一家隱蔽在後街的咖啡館……很難說哪一種生活更好,她隻是常常懷念那種生活,但如果讓她就此離開美國,她又不情願,仿佛這裏有她的驕傲,即使這驕傲孤寂而冷清。

推著童車在湖邊散步時,她很少遇見別的行人,有時,她看著空闊、水波不興的湖麵和豎立在湖邊濕漉漉的草地上的有關美洲鱷魚的警示牌,突然感到周遭冷颼颼的,心裏害怕起來,趕緊把童車推到路的對麵去——那往往也是灑著陽光的一麵。如果姐姐和她一起,她就不會有這種恐懼的感覺,她依賴她,但也未必喜歡她總在身邊。她們生活在一起之後,她才發現自己有時會瞧不起姐姐那種婦女作風,厭煩她的瑣碎、嘮嘮叨叨,仿佛完全沒有自我感覺的對他人的關愛,這種關愛看起來軟塌塌的,卻會讓她感到一種無形卻咄咄逼人的壓力,想要改變她,而她那變本加厲的怠惰、事不關己的態度不過是為了抵製這種改變。

一家人在一起時她顯得驕傲、蠻橫、快樂、懶散,可當她和男孩兒獨自在家時,周遭的空蕩、沉寂會讓她變得煩躁不安,她這時候更容易對男孩兒發脾氣,但也更容易對他分外親昵。等他睡著了、不再打擾她時,她喜歡站在浴室的鏡子前拿出一套套新的舊的衣服脫了又換,有時就那麼打量著自己赤裸、曲線仍然美好動人的身體。她近來的煩惱是她和丈夫不如以往那麼緊密了,他們像是被融進一個更大的家裏,除了孩子,還有別的東西把他們分隔開了,他們不再是完完全全地結合在一起、密不可分的一對兒。再往後,也許她的父母也會加入進來。這樣,生活的循環像是又把她帶回小時候: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大家就像連體人一樣以奇怪的方式連在一起,日子就一直那麼拖拖拉拉、綿軟乏味地過下去……現在丈夫周末幾乎總不在家,這讓她暗暗受了打擊。她買了更多的衣服,更熱衷於打扮,但這對她來說也僅僅是自娛自樂,她知道再美麗的東西,天長日久也會顯得尋常、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