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還有,我這兒倒是平安,就是惦記著孩子,趕下個月要來的時候,把栓子帶來我瞅瞅也安心。還有……”134135部編版必讀經典書係“這封信太長了!”我攔住她沒完沒了的話,“還是讓爸爸寫吧!”爸爸給她寫的信寄出去了,宋媽這幾天很高興。現在,她問弟弟說:“要是小栓子來,你的新板凳給不給他坐?”“給呀!”弟弟說著立刻就站起來。

“我也給。”珠珠說。

“等小栓子來,跟我一塊兒上附小念書好不好?”我說。

“那敢情好,隻要你媽答應讓他在這兒住著。”“我去說!我媽媽很聽我的話。”“小栓子來了,你們可別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頂能笑話人!

他是鄉下人,可土著呢!”宋媽說得仿佛小栓子等會兒就到似的。

她又看看我說:“英子,他準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長多老高呀!”宋媽高興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蓋上。膝蓋頭顛呀顛的,她唱起她的歌:“雞蛋雞蛋殼—殼兒,裏頭坐個哥—哥兒,哥哥出來賣菜,裏頭坐個奶—奶,奶奶出來燒香,裏頭坐個姑—娘,姑娘出來點燈,燒了鼻子眼睛!”她唱著,用手扳住燕燕的小手指,指著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

136137城南舊事宋媽又唱那快板兒:“槐樹槐,槐樹槐,槐樹底下搭戲台,人家姑娘都來到,就差我的姑娘還沒來;說著說著就來了,騎著驢,打著傘,光著屁股挽著髻……”太陽斜過來了,金黃的光從樹葉縫裏透過來,正照著我的眼,我隨著宋媽的歌聲,斜頭躲過晃眼的太陽,忽然看見遠遠的胡同口外,一團黑在動著。我舉起手遮住陽光仔細看,真是一匹小驢,嘚、嘚、嘚地走過來了。趕驢的人,藍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層黃土。喲!那不是黃板兒牙嗎?我喊宋媽:“你看,真有人騎驢來了!”宋媽停止了歌聲,轉過頭去呆呆地看。

黃板兒牙一聲:“窩—哦!”小驢停在我們的麵前。

宋媽不說話,也不站起來,剛才的笑容沒有了,繃著臉,眼直直瞅著她的丈夫,仿佛等著什麼。

黃板兒牙也沒說話,撲撲地撣他的衣服,黃土都飛起來了。

我看不起他!拿手捂著鼻子。他又摘下了草帽扇著,不知道跟誰說:“好熱呀!”宋媽這才好像忍不住了,問說:“孩子呢?”“上—上他大媽家去了。”他又抬起腳來撣鞋,沒看宋媽。

136137部編版必讀經典書係他的白布襪子都變黃了,那也是宋媽給做的。他的襪子像鞋一樣,底子好幾層,細針密線兒納出來的。

我看著驢背上的大麻袋,不知裏麵這回裝的是什麼。黃板兒牙把口袋拿下來解開了,從裏麵掏出一大捧烤得倍兒幹的掛落棗給我,咬起來是脆的,味兒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帶珠珠上小紅她們家玩去,掛落棗兒多拿點兒去,分給人家吃。”宋媽說。

我帶著珠珠走了,回過頭看,宋媽一手收拾起四個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著她的衣角,他們正向家裏走。黃板兒牙牽起小叫驢,走進我家門,他準又要住一夜。他的驢滿地打滾兒,爸爸種的花草,又要被糟踐了。

等我們從小紅家回來,天都快黑了,掛落棗沒吃幾個,小紅用細繩穿好全給我掛在脖子上了。

進門來,宋媽和她丈夫正在門道裏。黃板兒牙坐在我們的新板凳上發呆,宋媽蒙著臉哭,不敢出聲兒。

屋裏已經擺上飯菜了。媽媽在喂燕燕吃飯,皺著眉,抿著嘴,又搖頭歎著氣,神氣挺不對。

“媽,”我小聲地叫,“宋媽哭呢!”媽媽向我輕輕地擺手,禁止我說話。是什麼事情這樣重要?

“宋媽的小栓子已經死了,”媽媽沙著嗓子對我說,她又轉向爸爸,“唉!已經死了一兩年,到現在才說出來,怪不得138139城南舊事宋媽這一陣子總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來問問。她侄子那次來,是話裏有意思的。兩件事一齊發作,叫人怎麼受!”爸爸也搖頭歎息著,沒有話可說。

我聽了也很難過,但不知另外還有一件事是什麼,又不敢問。

媽媽叫我去喊宋媽來,我也感覺是件嚴重的事,到門道裏,不敢像每次那樣大聲吆喝她,我輕輕地喊:“宋媽,媽叫你呢!”宋媽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聲,進到屋裏來。媽對她說:“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幾年沒回家了。”“孩子都沒了,我還回去幹嗎?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媽紅著眼狠狠地說,並且接過媽媽手中的湯匙喂燕燕,好像這樣就表示她待定在我們家不走了。

“你家丫頭子到底給了誰呢?能找回來嗎?”“好狠心呀!”宋媽恨得咬著牙,“那年抱回去,敢情還沒出哈德門,他就把孩子給了別人,他說沒要人家錢,我就不信!”“給了誰,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說是給了一個趕馬車的,夫妻倆四十歲了沒兒沒女的,誰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假話!”“問清楚了找找也好。”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宋媽成年跟我們念叨的小栓子和丫138139部編版必讀經典書係頭子,這一下都沒有了。年年宋媽都給他們兩個做那麼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給了誰?舊花棉被裏裹著的那個小嬰孩,到了誰家了?我想問小栓子是怎麼死的,可是看著宋媽的紅腫的眼睛,就不敢問了。

“我看你還是回去吧。”媽媽又勸她,但是宋媽搖搖頭,不說什麼,盡管流淚。她一匙一匙地喂著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兩眼卻盯著宋媽看。因為宋媽從來沒有這個樣子過。

宋媽照樣地替我們四個人打水洗澡,每個人的臉上、脖子上撲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樣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隻是她今天沒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鏈兒的歌兒了,光用扇子撲呀撲呀扇著他們睡了覺。一切都照常,不過她今天沒有吃晚飯,把她的丈夫扔在門道兒裏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袋。小驢大概餓了,它在地上臥著,忽然仰起脖子一聲高叫,多麼難聽!黃板兒牙過去打開了一袋子幹草,它看見吃的,一翻滾,站起來,小蹄子把爸爸種在花池子邊的玉簪花給踩倒了兩三棵。驢子吃上幹草了,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黃牙齒露著。怪不得,奶媽的丈夫像誰來著,原來是它!宋媽為什麼嫁給黃板兒牙,這蠢驢!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朝窗外看去,驢沒了,地上留了一堆糞球,宋媽在打掃。她一抬頭看見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來,宋媽跟我說:140141城南舊事“英子,別亂跑,等會兒跟我出趟門,你識字,幫我找找地方。”“到哪兒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門那一帶去找找。”說著她又哭了,低下頭去,把驢糞撮進簸箕裏,眼淚掉在那上麵,“找丫頭子。”“好的。”我答應著。

宋媽和我偷偷出去的,媽媽哄著弟弟他們在房裏玩。出了門走不久,宋媽就後悔了:“應當把弟弟帶著,他回頭看不見我準得哭,他一時一刻也沒離開過我呀!”就是為了這個,宋媽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這時壯著膽子問:“小栓子怎麼死的,宋媽?”“我不是跟你說過,馮村的後坡下有條河嗎?……”“是呀,你說,叫小栓子放牛的時候要小心,不要就顧得玩水。”“他掉在水裏死的時候,還不會放牛呢,原來正是你媽媽生燕燕那一年。”“那時候黃板—嗯,你的丈夫做什麼去了?”“他說他是上地裏去了,他要不是上後坡草棚裏耍錢去才怪呢!準是小栓子餓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給他轟出來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後坡的河裏去。”140141部編版必讀經典書係“還有,你的丈夫為什麼要把小丫頭子送給人?”“送了人不是更鬆心嗎?反正是個姑娘不值錢。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頭子,我不要也罷。現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來,要花錢就花吧。”宋媽說。

我們從絨線胡同走,穿過兵部窪、中街、西交民巷,出東交民巷就是哈德門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話:“宋媽,你到我們家來,丟了兩個孩子不後悔嗎?”“我是後悔—後悔早該把俺們小栓子接進城來,跟你一塊兒念書認字。”“你要找到丫頭子呢,回家嗎?”“嗯。”宋媽瞎答應著,她並沒有聽清我的話。

我們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國銀行門口,宋媽在石階上歇下來,過路來了一個賣吃的也停在這兒。他支起木架子把一個方木盤子擺上去,然後掀開那塊蓋布,在用黃色的麵粉做一種吃的。

“宋媽,他在做什麼?”“啊?”宋媽正看著磚地在發愣,她抬起頭來看看說,“那叫驢打滾兒。把黃米麵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綠豆粉裏滾一滾,挺香,你吃不吃?”吃的東西起名叫“驢打滾兒”,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點點頭,宋媽掏出錢來給我買了兩個吃。她又多買了幾個,小心地包在手絹裏,我說:142143城南舊事“是買給丫頭子的嗎?”出了東交民巷,看見了熱鬧的哈德門大街了,但是往哪邊走?我們站在美國同仁醫院的門口。宋媽的背,汗濕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兩肩頭抖落著,一邊東看看,西看看。

“走那邊吧。”她指指斜對麵,那裏有一排不是樓房的店鋪。

走過了幾家,果然看見一家馬車行,裏麵很黑暗,門口有人閑坐著。宋媽問那人說:“跟您打聽打聽,有個趕馬車的老大哥,跟前有一個姑娘的,在您這兒吧?”那人很奇怪地把宋媽和我上下看了看:“你們是哪兒的?”“有個老鄉親托我給他帶個信兒。”那人指著旁邊的小胡同說:“在家啊,胡同底那家就是。”宋媽很興奮,直向那人道謝,然後她拉著我的手向胡同裏走去。這是一條死胡同,走到底,是個小黑門,門雖關著,一推就開了,院子裏有兩三個孩子在玩土。

“勞駕,找人哪!”宋媽喊道。

其中一個小孩子便向著屋裏高聲喊了好幾聲:“姥姥,有人找。”屋裏出來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聾,大概眼睛也快瞎了,142143部編版必讀經典書係竟沒看見我們站在門口,孩子們說話她也聽不見,直到他們用手指著我們,她才向門口走來。宋媽大聲地喊:“您這院裏住幾家子呀?”“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著耳朵才聽見。

“您可有個姑娘呀?”“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媽呀?”她指著三個男孩子。

宋媽搖搖頭,知道完全不對頭了,還沒等老太太說完,便說道:“找錯人了!”我們從哈德門裏走到哈德門外,一共看見了三家馬車行,都問得人家直搖頭。我們就隻好照著原路又走回來,宋媽在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半天才想起什麼來,說:“英子,你走累了吧?咱們坐車好不?”我搖搖頭,仰頭看宋媽,她用手使勁捏著兩眉間的肉,閉上眼,有點站不穩,好像要昏倒的樣子。她又問我:“餓了吧?”說著就把手巾包打開,拿出一個剛才買的驢打滾兒來,上麵的綠豆粉已經被黃米麵溶濕了。我嘴裏念了一聲:“驢打滾兒!”接過來,放在嘴裏。

我對宋媽說:“我知道為什麼叫驢打滾兒了,你家的驢在地上打個滾起來,屁股底下總有這麼一堆。”144145城南舊事我提起一個給她看:“像驢糞球不?”我是想逗宋媽笑的,但是她不笑,隻說:“吃吧!”半個月過去,宋媽說,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馬車行,也沒有一點點丫頭子的影子。

樹蔭底下聽不見馮村後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宋媽手裏看不見那一雙雙的厚鞋底了,她也不請爸爸給寫平安家信了。

她總是把手上的銀鐲子轉來轉去地呆看著,沒有一句話。

冬天又來了,黃板兒牙又來了。宋媽把他撂在下房裏一整天,也不跟他說話。這是下雪的晚上,我們吃過晚飯擠在窗前看院子。

宋媽把院子的電燈撚開,燈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還在不斷地落著雪,一層層鋪上去。宋媽喂燕燕吃凍柿子,我念著國文上的那課叫作《下雪》的課文:一片一片又一片,兩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飛入蘆花都不見。

老師說,這是一個不會做詩的皇帝做的詩,最後一句還是144145部編版必讀經典書係他的臣子給接上去的。但是念起來很順嘴,很好聽。

媽媽在燈下做燕燕的紅緞子棉襖,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層層地鋪上去。媽媽說:“把你當家的叫來,信是我叫老爺偷著寫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兒子再回這兒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小栓子和丫頭子,活該命裏都不歸你,有什麼辦法!

你不能打這兒起就不生養了!”宋媽一聲不言語,媽媽又說:“你瞧怎麼樣?”宋媽這才說:“也好,我回家跟他算賬去!”爸爸和媽媽都笑了。

“這幾個孩子呢?”宋媽說。

“你還怕我虧待了他們嗎?”媽媽笑著說。

宋媽看著我說:“你念書大了,可別欺侮弟弟呀!別淨跟你爸爸告他的狀,他小。”弟弟已經倒在椅子上睡著了,他現在很淘氣,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書包。

宋媽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輕輕給弟弟脫鞋,怕驚醒了他。

她歎口氣說:“明天早上看不見我,不定怎麼鬧。”她又對媽媽說:“這孩子脾氣強,叫老爺別動不動就打他;燕燕這兩天有點咳嗽,146147城南舊事您還是拿鴨梨燉冰糖給她吃;英子的毛窩我帶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給捎了來;珠珠的襪子都該補了。還有……我看我還是……唉!”宋媽的話沒有說完,就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