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乾坤大矣精難朽，道路聞知骨盡寒。（下）
（外）軍士們，焚帛奠酒者。
（雜）曉得。（化紙澆酒介）
（外揖介）
【快活三】奠泉臺愁脈脈，不禁價淚滔滔。問男兒肯將血淚灑征袍？也隻為他一點丹心兒千古少。
就此回寓罷。（雜應，捧桶隨外同行介）
【朝天子】（外）別蒼苔短蒿，離空山古道，吊牛眠難重掃。那裏是丁令歸來千年華表，隻見那落斜暉山銜照。暮去明朝，春來秋到。此日餘生，到頭來怎免得堆荒草。哭恁這一遭，醒咱這一覺。好把那一瞬浮生，做個萬載忠和孝。（下）
第二十二齣誼潛江陽
〔仙呂引子〕【望遠行】（旦上）風塵鞅掌，憶斷夢魂勞攘。（小生上）嘗膽燃藜，琢就雕蟲伎倆。（老旦上）人來玉樹風前，名唱金雞天上。（醜上）管一躍龍門千丈。（見介）
（旦）我兒，自從你爹爹春初入京，今已仲冬，杳無消息。未知宦況若何？心中甚為懸念。
（小生）爹爹仕途頗熟，況朝中都是門生故吏，何愁左右乏人？料早晚必有超陞好音了。
（旦）先生又往那裏去了，你不到館中攻書？
（小生）先生因有鄉親在府中作宦，因此探望去了，想必就回來的。
（旦）我兒，你父親出外，汝已壯齡，切須螢窗時習，雪案日新，不可虛度日子。
〔仙呂過曲〕【九迴腸】【解三酲酲：底本作“醒”，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曲牌名改。】莫輕將三餘飄蕩，好窮搜二酉文章。生花有筆光芒爽，篇月露字風霜。一經好把書香續，九棘還延世澤長。專顒望。【三學士】（小生）青雲有路心偏壯，佇欣看姓字天香。朱輪華轂新恩沐，紫閣黃扉舊業光。【急三鎗】（老旦、醜合）自古道，於公德，門須大，況不忝，荊州識，士無雙。
（外急上）自昔覆巢無完卵，而今斬草豈留根。葛天在何處？
（醜）方相公回來了。
（旦）方先生為何如此急遽？（同老旦虛下）（小生出迎介）
（外）不好了，大禍到了！
（小生）先生，有什麽大禍？
（外）快請令堂相見。（小生請旦介）
（旦）怎麽好與先生相見？
（小生）先生説有禍事，故此要見母親。
（旦驚介）既如此，快請！（同老旦出介，見介）
（外）夫人在上，方纔學生到府中探望親戚，聞説朝廷差校尉到省下拿人。細細訪問，卻是到宅上來的。
（旦驚問介）我家犯了何罪，到我家來？
（外對小生介）説尊公為一玉杯，得罪嚴家，聖上已將尊公處斬了。
（旦）此信恐未真？
（外）學生訪來，的的確確的。
（旦哭介）相公遭此大禍，兀的不痛殺人也！（倒地介）
（老旦）夫人甦醒！（扶旦介）
【一封羅】【一封書】（旦）聞言裂寸腸，恨無端遭禍殃。（小生）幽魂滯那方？痛遺骸暴異鄉。【皂羅袍】（合）奸回流毒，忠良被殤。身膺斧鉞，家遭喪亡。撲簌簌珠淚翻紅浪。
（外）夫人且不要啼哭。如今校尉一到府中開讀，就要將家孥流徙了。
（旦）這事怎麽處？
（外）此事夫人定難脫免。隻是令郎，青雲偉器，功名唾手，若遭徙置，必然禁錮終身。況尊夫一生，隻有此一點骨血。前日臨行，再三囑託學生照管。今番移徙，必有萬裏程途。倘仇家暗生奸計，路上頓遭不測，可不把莫門宗祀斬絕了？
（旦）先生言至於此，使妾如剜寸心。隻是妾乃女流，無可計設，望先生良策，乞保萬全！
（外）學生意欲將令郎挈歸舍下藏匿，隔省路遠，無人知覺。如朱家之庇季布，公孫之匿趙孤。他日變姓更名，一登甲第，泄恨報仇，未為晚也。
（旦）重蒙先生如此仗義，真莫門九世大恩人了！隻是恐小兒名入欽牒，如何是好？
（外）令郎向來閉戶讀書，識熟者少，可將書童文鹿假充令郎。到開讀之時，隻説病患風寒，蒙頭而去，有何不可？
（醜）小的願隨夫人前去！（旦抱小生哭介）
（外）夫人，分離事小，身家事大。況禍在燃眉，一等發覺，就難措手了。快與學生領去，即刻喚船，同往江右便了。
（旦）先生請上，待妾身拜謝！（各拜介）
【皂角兒】（旦）拜高風山遙水長，感洪恩天高地廣。（外）礪朝昏奮誌螢窗，泄冤仇矢登金榜。（旦、小生抱哭，合唱）痛殺那父遭刑，家被徙，母天涯，子海角，萬般悽愴。（外）快些去罷！（拖小生介）（各哭，合唱）分離匆莽，肝腸損傷，怎能勾重逢再合，一家歡暢。（外扯小生哭下）
（老旦）夫人，事已如此，且免愁煩，到裏麵去再作道理。
【尾聲】（老旦）家門大禍從天降。（醜）全仗取穹蒼默相。（旦）倒不如一死休教葬遠方。
（旦）一堂歡聚各天涯，（老旦）落落乾坤何所歸？
（醜）世上萬般哀苦事，（合）無非死別共生離。
第二十三齣邊憤先天
〔仙呂引子〕【金雞叫】（生氈笠佩刀上）天外羈殘喘，度朝昏恨深仇遠。魂夢愁將名姓顯，幾度逢人，怕識顔和麵。
逃魏死張祿，相秦生範雎。綈袍雖戀戀，折脅恨難灰。我莫懷古，自遭權賊陷害，差兵擒獲，赴法市曹。幸賴義僕代死，好友潛身，更名歸復，投托潮河川魏參將麾下為幕賓。我雖苟且偷生，隻是累莫誠無辜受戮，日夕痛心。又未知此後雪艷行止若何？家中妻子曾知我消息否？鎮日千愁萬慮，度日如年，不覺容顔非故，鬚鬢侵霜。咳，老天，老天！未知今生能有再返家鄉，報仇泄恨之日麽？今日天氣明朗，不免到塞外閑步一回。（行介）你看青塚霜寒，黑山風緊，馬眠沙磧，兵倚戎樓。塞北草生蘇武泣，隴西雲起李陵愁。好悽慘人也！
〔仙呂入雙調過曲〕【沉醉東風】捲黃雲朔風似旋，映落日斷煙如練。遙望著雁孤還，淚痕如霰，玉門關盼來天遠。長安望懸，錢塘夢牽，堪憐鎩羽何年返故園。
（望介）你看那邊一人，好像關內來的，不免前去與他問個信兒。塞花飄客淚，邊柳掛鄉愁。（虛下）
（醜氈笠、掛箱上箱：底本作“廂”，據文意改。）沙場曉雨塵腥在，氈帳西風馬乳香。我乃湯經歷手下長班的便是。我老爺被雪娘殺死，家業飄散。我乘機取了些金銀，置買紬匹等貨，特往關外販買人參。迤行來，已是潮河川了，不免趲行前去。（行介）正是：今古戰爭何日盡，往來名利幾人閒？
（生上）幾處吹笳斜日外，何人倚劍白雲邊？（見介）請了。客長是那裏來的？
（醜）咱家嗬，
【江兒水】南北京師走，蘇杭雜貨全。（生）元來京中賣雜貨的。請問足下，賣什麽寶貨？（醜）銷金織錦兼紬絹。（生）正是邊上用的東西。（醜）玉器珍珠和詩扇。（生）本錢大哩！（醜）還有兩件私貨，（低唱介）芽茶煙酒金絲綫。（生）隻是路途遙遠得緊。（醜）貿易敢辭勞倦？（生）可就在邊外置些貨物麽？（醜）置買狐腋貂皮，更把人參挑選。
（生）好，好，這裏販人參到南邊去，有利息的。
（醜）可要取些貨物瞧瞧麽？
（生）使得。
（醜出紬絹、扇介）這是五彩裝花，這是遍地織錦，做戰袍絕妙的。這是名人詩扇。
（生念介）“世蕃為北溪兄書”。
（醜）這是絕妙的好字，是嚴閣老老爺寫的。
（生）是他兒子寫的。這扇子不像行間攛販的貨。
（醜）不瞞你説，這扇是俺舊主人的。
（生）你主人是那個？
（醜）是左軍都督府經歷湯勤。
（生作驚介）如今他在那裏？
（醜）不要説起，（哭介）被人刺死了！
（生）被什麽人刺死的？
（醜）説也話長，老丈不嫌絮煩，待小子説個明白。
（生）願聞。
【五供養】（醜）有個錢塘莫宦，與俺爺嗬，同侍豪門，詩酒留連。誰想姓莫的，假杯來掇賺。那嚴大爺，忿怒火如燃。（生）姓莫的與嚴家不合，也與你爺沒相幹。（醜）你那裏曉得？俺爺嗬，機關千萬，閃得那姓莫的，隻得棄微官遠逃殘喘。（生）逃了去也罷了。（醜）嚴爺怎饒得他過？捕緝臨邊界，緊牢拴，霎時梟首命歸泉。
（生）呀，竟殺了他？
（醜）殺也是小事。
（生）以後便怎麽？
【玉抱肚】（醜）函頭馳獻，俺湯爺對嚴爺説，首非真牢籠巧全。（生）殺人怎麽假得？嚴爺可信麽？（醜）乍聞言頓起雷霆，把那監斬戚總兵與莫妾雪娘，命軍旗杻解株連。（生）有這等事？（醜）頭顱真假細窮研。那日錦衣堂上，兩命須臾憑片言片：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
請了，別了！（行介）
（生扯住介）請説完了。
（醜）與你我一些相幹也沒有，説他怎的？
（生）隻當聽新文的一般，請講完了。
（醜）那日嗬，
【玉交枝】也是天心發現，照溫犀頭真罪蠲。（生）這兩個人便怎麽了？（醜）將軍節鉞牙重建。那雪娘嗬，判羅敷鬻身諧眷。（生）這處分也罷了。（醜）俺爺如今不是了。貪圖麗容思締緣，喧天鼓樂來庭院。（生）那婦人從也不從？（醜）難得，難得，這雪娘千貞萬烈，（做手勢介）把俺爺嗬，濺錕鋙須臾命捐。又自己嗬，截咽喉魂遊九原。
（生驚介）殺了你爺，又自刎了？
（醜）正是，正是。如今説完了，我要去了，不要耽閣了我的生意。請了！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下）
（生吊場）可惱，可惱！湯賊陷我殺身，復以假首砌陷無辜，復行奸騙，殺得他好！隻是雪姬為我自刎，可不心傷！
【川撥棹】遭逢蹇，恨奸謀仇不淺。痛殺那誓死嬋娟，痛殺那誓死嬋娟。矢堅貞全身雪冤。痛遺骸埋那邊？欲招魂歸九天。
（雜上）戰士思家處，征人墮淚邊。歸爺在這裏，小的那裏不曾尋到？如今爺在寨中，請歸爺講話。快去，快去！
【尾聲】（生）斜陽千裏旌旗卷。（雜）聽四野笳聲哀怨怨：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隻落得那萬裏征人淚雨漣隻落：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
（生）西風落日三邊暮，（雜）萬裏寒煙一望平。
（生）相思相見知何日？（合）此時此夜難為情。
第二十四齣徙置庚青
（末扮解子上）風捲平沙日欲曛，狼煙遙認犬羊群。李陵一戰無歸日，望斷胡天哭塞雲。自家中軍都督府點差解官便是。押解錢塘莫太常家屬三口，流徙開平衛安置。往來奔走，豈止萬裏程途；跋涉關山，足有半年勞役。咳！正是命運不好，點這等苦差。昨日出了宣府鎮，在萬全都司掛了號。再行兩日，就是開平衛了。不免催促他們趲行。（向內叫介）莫家宅眷，快些趲行前去！
（旦、老旦青衫，醜衣帽上，行介）
〔仙呂入雙調過曲〕【攤破金子令】天南地北，一片淒涼境。風餐水宿，萬裏孤單影。鄉思傷心，旅懷兼並。痛回首堂前故壘，已成畫餅。錢塘一水入夢頻，孤鴻兩三聲，西風撲麵迎。愁鬢星星，淚眼盈盈，餘生飄泊添悲耿。
（末）夫人，如今到衛所，兩日路程，就歇腳了。那開平衛接著古北口，與薊州隔界，都是邊方地麵，比不得關內。夫人住居，凡事要耐心。（旦哭介）
（合唱）
【夜雨打梧桐】黃花戍，紫塞城，永歲草難青。隴雲凝，又見寒沙晝暝。萬古秦關漢壁，隻覺戰血猶腥，英雄古今徒淚零。歎孤身遠戍，遠戍生還難定，空悲薄命。轉哀鳴，料應埋骨天山傍，孤魂返玉京。
（旦）回樂峰前沙似雪，（老旦）受降城外月如霜。
（醜）衡陽有雁郴陽斷郴陽：底本作“彬陽”，據秦觀《阮郎歸》“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詞意改。，（末）錯認他鄉作故鄉。
第二十五齣泣讀齊微
〔仙呂入雙調過曲〕【步步嬌】（小生上）避弋孤飛鷦鷯寄，江右風煙異。巢傾壘卵危，不共深仇，痛憤填胸臆。對影自悲啼，向人前不敢彈珠淚。
小生莫昊。為父親被嚴家陷害，家孥流徙。小生幸蒙恩師挈歸江右，又恐城市被人知覺，復潛隱莊舍，冀衍一脈宗支。隻是未知別後，母親徙置何處了？夢寐牽情，強捱日夕。寓此已經三載，發憤下闈，磨礱帖括礱：底本作“瓏”，據文意改。。去冬恩師赴京考貢，今早傳言已歸。我又不便入城往省，且候恩師下鄉，會晤便了。今晚燈下，不免將古今墳典，研究一番。（哭介，拍書介）咳，書阿，書阿，你不是拾青紫之具，倒是我莫昊泄怨報仇之根本了！（翻書介）
〔南呂過曲〕【香羅帶】光分太乙藜，韋編漫稽，三餘足惜愁浪馳。真個是三更燈火五更雞也，萬卷胸中破，吐珠璣，隻恐荊山抱瑜悲數奇。有日裏紙貴長安也，纔得個一洗沉冤泉壤輝。
（外上）
〔仙呂過曲〕【醉扶歸】遠迢迢京國馳歸轡，急煎煎村舍叩柴扉。呀！隻聽得一聲聲吟韻響疏籬。開門！開門！（小生開門介）（外）早又見喜孜孜玉樹臨階砌。（小生）且喜恩師回來了！（合）經年夢寐各天涯，欣會合憂成喜。
（小生）恩師請上，待門生拜見！（拜介）半載長征，神依絳帳；三冬盲讀，如失金鑱。
（外）斥鷃之誌，已足桑榆；鴻鵠之飛，行看奮擊。（坐介）
（小生）請問恩師，幾時歸的？
（外）今早歸的。你一向用功，造詣必然精熟了。
（小生）哭泣之餘，聊不閒擲光陰而已。請問曾授職否？
（外）已選福建海城縣學教授，不日就要起程了。
（小生）京中光景若何？
（外）奸相弄權，朝士臥不貼席。令先尊被難喪身之故，我已知顛末了。
（小生泣介）請問恩師，先父之禍，從何而起的？
（外）令先尊嗬，
【皂羅袍】誤引同行魑魅。（小生）是那一個？（外）就是那同去的湯北溪，不合薦他在嚴東樓門下。在侯門作客，忘卻提攜。竟把令先君這隻“一捧雪”，讒口趨炎獻瓊杯。（小生）曾送去也不曾？（外）尊翁嗬，移真易假相遺饋。（小生）可哄得他過麽？（外）湯賊嗬，奸唆發伏，中挑禍機。那嚴東樓嗬，狼貪恣吻，旋行噬臍。（小生）這便怎麽處？（外）閃得令先君，連宵棄職逃燕薊。
（小生）逃到薊州麽？
（外）其時薊州有個戚總兵。
（小生）那戚元敬，諱繼光，與先父累世通家，到他那裏就好了。
（外）咳！葛天，葛天，如今的人，隻趨奉權要，管什麽朋友？那戚總兵嗬，
〔仙呂入雙調過曲〕【好姐姐】但知冰山堪倚，頓忘卻世交情義。（小生）他便怎麽？（外）其時嚴家正差人追到，天關羅網，逃生反受羈。（小生）難道戚元敬再不出一計相救麽？（外）什麽相救！排軍騎，把故人頃刻雲陽棄，函首星馳往帝畿。
（小生哭介）原來父親如此被害，可不痛殺人也！
〔南呂過曲〕【香柳娘】痛含冤九泉，痛含冤九泉，骨埋何地？終天抱恨肝腸碎。恨奸回肆兇，恨奸回肆兇，無罪已捐軀，全家復流徙。奮書生螳臂，奮書生螳臂，喪溝渠，誓當雪恥。
（外）湯賊已死了。
（小生）他為何死了？
（外）湯賊欲強娶雪姬，被姬刺死，亦自刎了。
（小生）雪姬殺賊身亡，難得！難得！但湯賊雖死，尚有嚴、戚二家的深仇未報，切齒痛心，時刻難緩！
（外）我已為賢弟援例北雍，更名方昊。如今我急欲赴任，賢弟可作速到京科舉，博得連捷。那時尊公大仇得報，令堂遠徙得歸了。
（小生）多謝恩師！便當即日赴京矣。
【尾聲】（外）扶搖鵬翼終難繫。（小生）造就洪恩亙古稀。（合）好打點泣血陳情叩紫扉。
（小生）動作三秋別，空懸萬裏心。
（外）拭目天香散，南溟候好音。
第二十六齣回轍江陽
〔南呂引子〕【一枝花】（末、醜冠帶，衆隨上）（末）文章欣共賞，名姓魁金榜。（醜）功名天付與，怎容強？烏帽宮袍，豪氣三千丈。（末）同省復同裏，同榜又同鄉。（醜）他年同拜相，百歲建同坊。（末）下官易弘器是也。（醜）下官詹趨時是也。（末）忝登新榜，已宴瓊林，今日應當拜謁座師、閣部，已約方葛天年兄同往。（拱醜介）詹年兄，可同到寓所，拉他同去。（醜）有理。（末）紫陌萬人生喜色，（醜）杏花十裏映春杯。（雜）已到方爺寓所了。門上有人麽？（雜上）進士門墻古，長班衣帽新。（雜）易爺、詹爺拜訪。（雜）老爺有請！（小生冠帶上）一朝酬誦讀，慶際彈冠，肯學素餐鰥曠曠：底本作“寡”，失葉，參《李玉戲曲集》改。。（見介）
（末）老驥思千裏，
（醜）飢鷹待一呼鷹：底本作“膺”，據杜甫《贈韋左丞丈濟》詩句改。。
（小生）憂時三尺劍，報國萬言書。
（末）今日欲與兄同拜座師、房師，故此特來偕往。
（小生）且奉一茶何如？
（末）不消了。
（小生）既如此，兩位年兄先請。（各執鞭行介）
〔南呂過曲〕【一江風】帝王鄉，萬古山河壯，瑞靄祥雲颺。禦溝香，柳映衢新，花落翻紅浪。（雜）已到禮部徐爺門首了。（各下馬介）（末）門上大叔有麽？（雜）玉陛天顔近，金甌帝命尊。（末）門生方昊、詹趨時、易弘器拜見。（雜）老爺到閣中去了。（接帖介）待我上了門簿罷。（末）有勞了。（雜）咫尺親龍袞，從容步玉堂。（下）（小生）大座師已拜過。如今去拜房師便了。（復上馬行介）（合）雕甍閃日光，雕甍閃日光甍：底本作“薨”，據寶研齋刻本改。下同，不另校。，春風捲繡幢，看馬蹄蹀躞宮墻傍。
（雜）已到翰林李爺門首了。（各下馬介）
（末）大叔有麽？
（雜上）上帝黃金闕，仙人白玉堂。
（末）本房門生方昊、詹趨時、易弘器拜謁。
（雜）老爺館中去了。（接帖介）待我收好帖兒便了。
（末）我等明日再來。
（雜）詔出紫泥封去潤，朝回蓮炬賜來香。（下）
（雜）如今就該去拜嚴爺了。
（小生）是那個嚴爺？
（雜）首相嚴府。
（小生）唗！那裏説起！
（末）隨行逐隊，或者走一遭，也算完了世事。
（醜）他父子是當今第一人，自然該急急去拜他。
（小生）咳！
【前腔】他怙朝綱，節敗名俱喪，濟惡窮千狀。（末、醜）年兄，莫雌黃，凡事包容，言責非吾掌。（小生）阿呀，易年兄，夏太師與兄有骨肉之戚，奈何忘大仇而思作權門桃李乎？小弟嗬，堅貞操凜霜，堅貞操凜霜，孤忠項獨強。明日裏嗬，向彤庭碎首批鱗抗。（下）
（醜笑介）好呆子，好呆子！不要説上本，倘然嚴府曉得了這幾句言語，就該短一尺了。老方不去，我與易年兄同去。
（末）小弟也不去了。請了！波中砥柱原孤立，雪裏貞鬆更後凋。（下）
（醜）呸、呸、呸！青天白日，都説鬼話！莫非他兩個瞞了我，倒先去孝順了？
（雜）老爺，如今急急去收拾金銀，拜在嚴府門下便了。
（醜）有理，有理！快走，快走！
好做文華晚輩，忙隨懋卿後塵。
不作司空兒子，定為宰相乾孫。
第二十七齣劾惡齊微
〔北仙呂〕【點絳唇】（外扮黃門官上）紫禁煙霏，露浮仙掌，祥雲裏。玉筍班齊，珮響千官會。
曈曈日出大明宮，天樂遙聞在碧空。禁樹無風自和暖，玉樓金殿曉光中。下官本朝黃門官是也。每日早朝，必有言官上表，如今天色向明，隻得在此伺候。
（二雜扮金瓜武士上）千官劍氣屯雲合，五衛旌旗擁日高。（各立介）（小生冠帶，雜執笏捧鉞隨上）
（小生）排雲閶闔天顔犯，披腹琅玕奸膽寒。必有謀猷裨帝右，直須風采動朝班。下官新科進士方昊是也。俺本一介書生，甫登仕籍，劾奏元老，明知禍犯不測，但忠心孝思，兩迫於衷。隻得免冠荷斧，冒死上書則個。（除冠，背斧介）（雜下）
〔北中呂〕【粉蝶兒】白簡朱衣，整頓了白簡朱衣，赤緊的卸賢冠，身膺著斧鑕，隻辦個赤膽淋漓。誓攖鱗，期折檻，怎做得望風屈膝？痛哭丹墀，展擎天掃除長彗。
（外）來者何官，所奏何事？
（小生拜介）臣新科進士出身方昊，誠惶誠恐，稽首頓首！
（外）囚首荷斧，是何主意何：底本作“荷”，據寶研齋刻本改。？
（小生）臣冒死抗疏，倘蒙見罪，甘伏斧鑕之誅。
（外）有何文表，就此披宣。
（小生）臣此疏嗬，
【石榴花】隻把那殃民蠹國賊嵩題，端的是操、莽勝奸回。則他這腹心廣布，綱紀陰持，忠良俱排擠，憸險護樞機。一謎介逞狼貪，一謎介逞狼貪，肆苞苴鬻盡公卿位。江河縱掠，遐荒遭斃。數不盡滿朝端，數不盡滿朝端，趙、鄢行乾兒貴，真個是勢重覺天低。
（外）嚴嵩更有何罪犯，一併奏來。
【鬥鵪鶉鵪：底本作“鷯”，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曲牌名改。】（小生）子世蕃濟惡同謀，子世蕃濟惡同謀，擅威靈封章票擬。恣奸淫占奪嬌娃，恣奸淫占奪嬌娃，蓄陰謀練操軍騎。試觀他金穴銀山國與齊，都是民膏血和那賄賂遺。入狐群寵冠朝班，入狐群寵冠朝班，履虎尾魂遊九地。
（外）有何實據，可即奏聞。
（小生）臣父前太常卿莫懷古，因忤世蕃，立至斬首。
（外）卿名方昊，何得為莫懷古之子？
（小生）臣幼嗣他宗，故從方姓。（哭介）阿呀，聖上嗄！臣父死深冤，敢不痛哭上陳！
（外）不用哭泣，從直申奏。
（小生）臣父嗬，
【撲燈蛾】沐恩榮卿銜列太常，持狷介立朝忤權貴狷：底本作“捐”，據文意改。。遭毒吻駕空生奇禍，假霆威雲陽身棄。痛清白銜冤暴骨，恨杞、檜同堂縱罪魁。甘碎首悲鳴泣訴，望明庭，早申天討殛鯨鯢。
（外）將本過來，待下官傳進。（小生遞本，俯伏介）（外）獻簪曉隨天仗去，宣麻暮惹禦香來。（下）
（二雜扮校尉暗上）顯充錦衣差役，陰作相府爪牙。自家本衛軍旗便是。奉嚴府鈞旨，道有新進士劾奏嚴爺，已曾暗通消息與內監去了，少不得要拿問的，著我們在此伺候。少頃用刑，必須著實打上一套。不知這小鬼頭兒杖下死，在牢內死，在刀下死哩？且待旨意出來，便好下手。
（外賫詔，雜扮太監捧劍上）金闕九重明日月，丹書一劄下雲霄。聖旨下！（外）詔曰：親賢遠奸，實熙朝之盛事；鋤強獻替，乃良臣之苦心。閣臣嚴嵩，父子怙權，惡盈罪貫。鄒應龍、林潤已曾劾奏，今讀卿疏，逆狀昭然。嚴嵩發養濟院收管，嚴世蕃邊遠充軍，妻孥流徙，家私抄沒。卿父無辜受戮，仍給冠帶祭葬冠：底本作“官”，據文意改。。一應被害人等，俱免罪還鄉。爾能抗疏直言，風節可嘉，欽擢禦史，敕賜上方劍一口，巡視九邊。汝其欽哉。謝恩！（小生謝恩起介）
（雜上）九泉開白日，六翮起青雲。（解小生斧帶、冠介）
（二雜）不好了，皇爺倒準了奏章，抄沒嚴家了！我們快去了罷！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下）
（外）禦史大人請接了詔書、尚方劍，對闕謝恩！（小生接詔、劍，付雜捧介）
（小生拜介）
【上小樓】荷天王嚴袞鉞，除巨惡安黎庶。臣喜得枯骨生光，臣喜得枯骨生光，四海昇平，朝政清夷。臣幸得榮沐恩休，臣幸得榮沐恩休，敷張威命，綏安邊鄙，好劻勷堯天舜日。
（外）退班！（小生謝恩介）
【清江引】（合）奸雄枉使千般計。國法應難昧，爵祿總歸空，金玉成何濟？隻落得臭名兒萬古難湔洗。（下）
第二十八齣塚遇蕭豪
〔中呂引子〕【菊花新】（旦上）遐荒羈旅度昏朝，喜聽金雞下碧霄。（老旦、醜合）鎩羽得歸巢，嗟極目家鄉偏杳。
（旦）老身痛遭家變，流徙邊境，已經三載，嘗遍了千般苦楚，説不盡萬種淒涼。自分永無歸日，不意嚴賊被逮，廣頒詔書，凡有被害人等，赦罪還鄉。喜得重生有日，打點歸家。隻是前日偶到曠野樵采，見一孤塚，石上明書錢塘忠義莫公之墓。細訪土人，知是相公遺骸所葬，痛哭而回。今日南還，不免再到塚上哭奠一番。
（老旦）已曾沽得村醪一壺，紙錢一陌，請夫人就行。（共行介）
（旦唱，老旦、醜合介）
〔中呂過曲〕【顔子樂】【泣顔回】天曠雁行高，萬裏胡沙渺渺。羈魂孤影，三年夢斷江潮。【刷子序】終宵，幾度驚心笳鼓，催青鬢漸染霜毫。【普天樂】極目處寒煙一望，早又是黃花白草，青塚蕭蕭。
（醜）此處已是老爺墳上了。
（旦哭介）相公阿！你生遭國法，死葬邊關。雁去鴻來，便是春秋祭奠；風聲角韻，聊當朝夕悲哀。滄桑難保百年墳滄：底本作“蒼”，據文意改。，魂魄未依三尺土。妾身幸蒙天赦，別你歸家，隻是你的骸骨，未知何日重歸故土。（拈香拜介）（老旦、醜隨拜介）
〔正宮過曲〕【錦纏道】（旦）淚珠拋，想儀容分離鬱陶。一別痛餐刀，吊黃泉，倩誰將怨魄重招？盼歸程雲山縹緲，悲孤塚冥漠迢遙。舒恨仗兒曹，天涯飄泊，何時奪錦鑣？好把深仇報，肯將骸骨葬空郊。
（老旦）夫人省愁煩，且在地下略坐一坐。（各坐介）
（生行上）
【普天樂】痛餘生，增悲悼。聽綸音，添歡笑。我莫懷古逃生絕塞，喜得聖上處置嚴家，凡被害人等俱赦罪還鄉。故此連夜入關，思得早歸故裏。行了一日，身子甚倦。（望介）前麵有一荒塚，不免到彼歇息一回。（走介）天關路，跋涉勤勞。荒墳畔，憩息塵囂。（醜）待我到前村去取些火，來化紙錢。（老旦）快去，快去。（醜出遇生，驚喊介）不好了，不好了，撞了鬼了。（作亂跌介）（旦、老旦驚問介）為甚麽子？（生）那邊好似南方人聲音，為何見我驚駭？（上前看旦介）呀，好似我夫人模樣。（旦、老旦見生，避介）（旦）相公，你英靈不遠，該去擺佈仇人，不要驚嚇我們。（生）夫人不須驚駭，你看我衣衫有縫，日中有影，我不是鬼。（旦）你不是鬼，那碑上明寫著你，那塚內是何人？（生看介）嗄，是了。那日臨刑，全虧莫誠代死，我得邊外逃生。想戚兄將他葬在此處，故此夫人錯認了。（生、旦抱哭唱介）欣逢痛號，乍驚疑渾如魄化魂消。（老旦、醜拜介）
（生）你兩人在此？起來，起來！夫人，你為甚到此？
（旦）自相公遭變之後嗬，
〔中呂過曲〕【古輪臺】禍根苗，全家徙置玉關迢，棲遲三載形相吊。欣逢天詔，奠別泉臺，恰湊巧平地相遭。（生）孩兒在那裏？（旦）那日軍旗到府，方先生預知有孩兒名字，他道相公臨行囑託，必要保全孩兒，特把文鹿代徙，他把孩兒嗬，離卻錢塘，遠投江右，潛身砥誌寄衡茅。（生）難得如此好人。（旦）雪姬那裏去了？（生）前日偶遇貨郎，備述斬首後湯賊讒譖頭假，波及戚兄、雪姬勘問。喜得戚兄復任，那湯賊欲把雪姬奸占，被雪姬將此賊嗬，屠腸截腦。痛貞姬一死鴻毛。（旦）殺賊捐身，可敬，可敬！女有雪姬，男有莫誠，可稱雙義矣。（生）這就是莫誠，葬在此處，我也該拜他一拜。（同拜介）（合）義同山嶽，操潔秋霜，忠於天表。稽顙向蓬蒿，堆荒草，叩閽指日候封褒。
（旦）相公，如今到那裏去？
（生）戚元敬在薊鎮，欲入關見彼一謝，然後歸家便了。
（旦）天色漸晚，就此前行罷。
【尾聲】（生）生交死友恩非小，（旦）恩怨從來怎混淆？（合）且向旅館今宵話寂寥。
（生）飄流萍跡各西東，（旦）聚散浮雲此日同。
（合）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第二十九齣入塞先天
〔南呂引子〕【戀芳春】（外冠帶上）蘆井風高，花門雪滿，天邊孤客情牽。劉琨坐嘯風清塞，謝朓裁詩月滿樓。軍容坐鎮烽煙息，一統車書貢九州。下官重蒙聖恩，復叨節鉞。三載以來，旌旗盡掩，刁鬥不鳴，俗多牧馬之安，人有買犢之樂。正是：舒長化日桑麻晝，融蕩仁風雨露春。所最縈繫者，莫無懷兄避禍遠塞，未知景況若何，日夕殊為懸念。近聞嚴家抄沒，一應被害官民俱赦罪還鄉，且喜莫兄歸期有日矣。不免差一將校，到潮河川迎取到鎮便了。聽差將官何在？（雜上）使節明金虎，腰弓偃畫龍畫：底本作“晝”，據元人傅若金《答別龍州蕭從事韶》“使節明金虎，腰弓偃畫蛇”詩句改。。稟爺，有何分付？（外）與你馬牌一道，手書一封，到潮河川魏參將處，接取歸爺到鎮。星夜趲行，休得有誤。（雜）領鈞旨。（生、旦、老旦、醜上）（生）幸得玉門生入，景物依然。（旦）跋涉關河遼遠，望故國雲山一片。（雜出，生見介）煩通報一聲，潮河川姓歸的要見。（雜）可是歸爺麽？俺爺正差小將來接，且喜就到了。（入報介）歸爺到了。（外驚問介）在那裏？（雜）在衙門首。（外）快請相見！（出接介）仁兄在那裏？（生入介）恩兄在那裏？（抱哭介）遭逢舛，驀地相親，還疑魂夢留連。
（生）恩兄請上，待愚夫婦拜謝！
（外）不消了。（各拜介）
〔南呂過曲〕【繡衣郎】（生、旦）仗提攜得保生全，環結難將高厚填。塵沙餘喘，怕乍逢不識當年麵。拜皇恩枯骨生還，願君家侯封早建。（合）喜今朝把愁懷頓轉，喜今朝把愁懷頓轉。
（外）仁兄請坐。（各坐介）（外）仁兄，別後事情，彼此自合，一言難盡。但不識老嫂何故也在關外，今日與仁兄一同到此？
（生）小弟被難之後，那奸賊嗬，
【奈子花】遣軍旗抄沒家園，把荊妻徙置三邊。蒙恩兄把義僕塋葬關外塋：底本作“瑩”，據文意改。，賤內隻道是小弟之墓，睹名標墓碣，呼天澆奠。其時小弟聞赦入關，路經墓側，欣相逢恍疑天遣。（外）會合果奇得緊。隻今令郎在何處？（生）旗牌到日，幸得先生方毅庵挈歸江右。一綫，冀得把宗支少衍。
（外）仁兄亦知雪娘消息麽？
（生）小弟在邊外已知，但多累恩兄險遭不測，益切不安。
（外）小弟幸脫虎口，隻是雪娘嗬，
【大勝樂】礪青鋒殺賊身捐，播芳名轟帝輦。小弟嗬，把棱棱香骨埋畿甸，爭如市吊賢媛。（合）一家義烈傳千古，兩地貞魂賓九天。時重泰也，急須把深恩報效，幽貞旌顯。
（雜扮報子上）白日鳴驄馬，清霜急皂雕。稟爺，欽差巡視九邊，禦史到界上了。
（外）未有馬牌先到，如何來得恁快？
（雜）是新科進士。萬歲爺特簡此任，賜了尚方劍，星夜來的。
（外）什麽名字？
（雜）姓方名昊，江西人。如今將及到鎮了。
（外）分付各營兵將，擺齊隊伍，先往迎接。驛中整備下馬飯，路上鼓樂結彩，另備筵宴，在衙伺候。
（雜）曉得。
（外對生介）仁兄同老嫂請在敝署暫歇，俟小弟公務畢了，再會便了。
（生）多謝恩兄！
（外）霜天不盡孤雲遠，（生）秋日無聊一雁遲。
（合）千裏故鄉家在否，半窗殘夢夜何如？
第三十齣杯圓東鐘東鐘：底本無，據曲詞所用韻部補。、齊微
〔仙呂引子〕【番卜算】（小生吉服，二將捧劍背敕，雜執鉞上）簪筆離螭頭，金斧霜威重。三秋風色繡衣輕，斂卻豺狼橫。
九霄星鳳人間瑞，萬斛珠犀扇外塵。捧節暫辭三島日，乘軺遐布一方春。下官重蒙皇命，巡視九邊；敕賜尚方，剔除宿弊。綸言鄭重，安敢依違？因此星夜辭闕，走馬來邊，定當把這些驕將悍卒痛懲一番。如今先到薊鎮行去。正是：鐵麵森森奸破膽，豸冠嶽嶽鬼驚魂。分付將校，就此起馬。（衆應介，行介）
〔仙呂入雙調過曲〕【二犯江兒水】【五馬江兒水】迤青驄馳控：底本作“遞”，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改。，淩空旌旆擁。看清霜號令，秋日儀容，展擎天將日捧。【朝元令】羽扇颺春風，油幢捲彩虹。【柳搖金】沙磧天空，雁塞雲濛，趁飛雕趲行如波浪湧。（雜扮將官上，跪介）薊州鎮參將、遊擊、把總，各哨領兵官，帶領衆將校，迎接老爺！（小生）總兵官怎麽不到？（雜）舊規在衙門伺候的。（小生）起去。（衆應，同行介）【五馬江兒水】看濟濟龍泉寶弓，鬧叢叢川搖山動，早來到黑山南紫塞東。
（外冠帶上）玉節遠傳天上信，繡衣猶帶禦爐香。（拱小生入介，揖介）（外）賦擲金聲，題柱當年追司馬；
（小生）政成鐵麵，埋輪今日效張綱。（坐介）
（外）請問大人，幾時辭朝，行得如此神速？風霜鞍馬，甚覺勞神！
（小生）學生甫離蓬樞，蒙聖恩濫叨柏府。自愧才同襪綫，職懼素餐。但豸獸尚能觸邪，庭草猶然指佞，釋筆硯而操化權，敢模棱而作不嘶之仗馬乎？（拱介）煩代諭在鎮將佐，勿玩國法為故習，勿藐天語為弁髦，勿倚金穴為長城，勿視書生為木偶。法之所在，（指劍介）莫道尚方不利也。
（外深恭介）不敢！
（小生）貴鎮控弦幾何？
（外）馬步軍五十萬。
（小生）大半虛餼而已！軍餉衣甲等費，每歲支費幾何？
（外）約二百餘萬。
（小生）半飽私腹耳！操演有定期否？
（外）三日一小操，五日一大練。
（小生）不過虛演這些故事，虜至便逃生不逮，何暇對壘！爾來有斬獲否？
（外）去秋至冬，斬首一千有零，生擒三百餘虜，已俱獻俘過了。
（小生）總是冒濫軍功，斬掠民首，以塞責耳！
（外跼蹴背語介）素昧平生，何故有許多芥蒂？（向小生介）大人在上，念敝鎮嗬，
【園林好】矢丹誠天關保釐，握前籌王庭遠避，效馬革願將屍棄。怎屍位佩金圭，肯縱虜弄潢池？（小生不應介）
（雜）宴完了。
（外）薄設樽俎，稍滌塵氛。
（小生）這倒不消了。（外遜介）（定席，各坐介）
（外唱，衆合，小生嘿坐介）
【嘉慶子】遏雲裂石絃管沸，更羅列珍羞水陸齊。綺席寅陳樽壘，憑杯酒可忘機，逢良會好舒眉。（小生不飲介）
（外向雜介）“一捧雪”何在？
（雜）已取在此了。（外出席，將玉杯送酒介）
（小生見杯驚介）
【尹令】呀，驀忽地瓊杯特會，頓觸目心傷憤熾。（外）請上一杯！（小生）酒須慢飲，且問此杯從何而得？（外）是一故人之物。（小生怒介）咳！狹路難容迴避。天遣相遭，泄恨伸仇誌怎灰！
（外驚介）大人不用驚疑，此杯實是世友莫無懷的。
（小生）咳！你不説莫字猶可，提起莫字，教我怒髮沖冠。叫手下，把這廝冠帶去了，速速綁著！
（衆）得令！（將外擒住介）
（小生拔劍指外介）你忘世誼，利所有，殺不辜，奉權要，於情難恕，於法當誅。況嚴賊既幹天憲，逆黨怎逃三尺？我定當手刃，以正國法！
（外恭介）大人請息雷霆之怒，少聽蒭蕘之言。卑職怎敢殺不辜以奉權要？向日不敢輕泄，今日可明言了。那日我友被擒，卑職恨不得捐軀以代，百計曲全，其實莫兄不曾死。
（小生）既不曾死，為何傳首京師？
（外）其時虧他有一蒼頭莫誠嗬，
【品令】忠肝義膽，代主誓捐軀。權移馬鹿，假首赴京畿。（小生）都是一剗胡言！（外）反累卑職嗬，公堂勘問，為友身幾斃。（小生）把他藏在何處？（外）隻得潛蹤關外，渾似絕人逃世。（小生）你把這荒唐言語來哄我？（指劍欲殺介）（外）大人，如今可麵質得的。他方纔嗬，夫婦重圓，特進天關會晤奇。（小生驚問介）如今在那裏？（外）莫夫人流徙關外，會見莫兄俱蒙天赦，纔到此間。（小生棄劍介）既如此，快請相見！（外向內介）莫兄、莫嫂，快來，快來！（生、旦、老旦、醜上）淚流襟上血，髮白鏡中絲。
（外）為了仁兄，又險些送了小弟一條性命。
（生）卻是為何？
（外）巡方兄要見我兄，快去！快去！
（小生）為何還不請來？
（生、旦）好似我孩兒的聲音！（見介）
（小生）果然是我爹爹、母親！（各抱哭介）
【豆葉黃】痛生離死別，血淚頻垂。自分作來世相逢，自分作來世相逢，驀忽地更添驚喜。（合）浪分三地，天圓一期。況又是重新世胄，況又是重新世胄，比昔日門楣，倍覺生輝。
（外）可喜，可喜！但尊姓不同，使小弟好難模擬。
（生）小兒被難，寄居師舍，故從方姓。我兒過來！我若非恩兄救援，姓名已登鬼録矣。
（小生）恩伯請上，受小侄一拜！
（外扶住介）大人，豈敢！
（小生）小侄此一拜，一則拜恩伯救父之恩，二則請適纔愚戇之罪。（小生拜，外答介）
【玉交枝】（小生）高深恩義，效銜環稽首階墀。陳、雷友誼真堪擬，比嬰、杵千秋易地。（外）鬼門翻作玉門歸，班衣換卻朱衣貴。（合）羨團圓千秋事希，荷恩榮九重寵遺。
（小生）孩兒伏闕上疏，蒙聖上念爹爹無辜被罪，給還冠帶了。
（外）既如此，取太老爺、夫人冠帶過來。（雜將冠帶與生、旦穿戴介）
（生泣介）我兒，我若非莫誠代死，焉有今日？
（小生）莫蒼頭之忠義，雪娘之貞烈，真堪不朽。孩兒便當奏聞特旌，今日先遙空拜謝。（拜介）
【六麼令】雙忠媲美，一死鴻毛，萬古名題。行看指日叩彤闈，旌廬墓賁泉扉。（合）九京冥契歡聲沸，九京冥契歡聲沸。
（雜挑人頭上）善惡到來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報、報、報！萬歲爺斬了嚴世蕃，將頭傳示九邊，特送到老爺麾下。
（外、生、小生）咳！嚴賊，嚴賊，你如此奸雄，也有今日麽！（各指頭唱介）
【江兒水】梟獍張奸惡，豺狼肆噬臍。專權慣把乾綱戲，壟斷思將金穴砌，殺人擬絕忠良輩。天網怎教瞞昧？懸首邊疆，一旦華夷色起。
（外）速去懸掛關上，十日再到別關去。
（雜）得令！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有幾時。（下）
（外捧杯送小生介）此“一捧雪”，仍送大人收著。
（小生）留此少酬老伯深恩之萬一。
（外）豈敢！此君家世寶，□物歸故主□：底本、寶研齋刻本漫漶。《李玉戲曲集》疑作“今”。，理所當然。
（小生接杯介，小生合唱）
【川撥棹】【川撥棹】：底本下有“外唱”，據上文刪。瓊杯會，捧全瑜歸故裏。幸今朝巨惡誅夷，幸今朝巨惡誅夷幸今朝巨惡誅夷：底本作“□誅夷”，據曲格補。，報洪恩綿綿怎期。喜邊關拜錦衣，望錢塘一水湄。
（外）後堂小宴，請進同聚一聚。
【尾聲】分離會合真奇異，孝義忠貞亙古稀。雪成一捧，好一似瓊瑤萬卷垂千祀。李玉一捧雪附録附録
揆八愚題識原無標題，此標題為整理者所加。
天下難化被者，鄉僻；而其尤難化被者，鄉僻之愚氓。以彼書詩未讀，性靈未發，遽以三綱五常為之教以化之，慮其扞格而不相入也。然亦有無難者。道在以古來忠孝節義之為善惡報應之昭彰者，繪其形容，狀其笑語，以演示之，使之觀感而已。能感則發乎性，動乎情，見顯榮則欣羨，見憂戚則矜憐，見良善則群慕，見凶惡則忿憾。其演之者，雖不專為鄉愚而設，而觀之者，於鄉愚尤感發之必真。當其動乎誌，則激乎氣，曰：“彼人也，我亦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一若己之有所失，而力以求之，猶恐有所弗得者。然始則父勖其子，兄誡其弟，夫唱其婦。至感發既深，其風氣習俗，有日遷善而不知者矣。由是而觀，雖曰戲之，未始非化道之一端也，演之者可勿慎與？餘嘗以忠孝節義、善惡報應之説，口授鄉愚，靡不唯唯擊節，嘆賞之不已。而況繪其形容，摹其笑語，有不為之感焉者乎？奈近世好翻舊本，喜創新奇。其間醜態百出，種種不堪言狀，無論血氣未定者，當場頓覺神迷，即稍有知識者，猶不免為之引誘焉。始則竊玉偷香，繼且敗常亂俗，恬不知怪。如是而勸之以忠孝節義，示之以善惡報應，而弗之聞也。即聞之，亦未必觸焉而有所激也。此愚者之所以日即於愚，與夫風氣之日趨於渝薄，習俗之日流於汙下者，其為害豈淺鮮哉！一笠庵先生傷翻舊創新之為世道憂，因仿古人勸善懲惡之意，作為奇傳四編，令觀者耳目一新，舞蹈不已。其於世教，庶幾有助焉爾。於是乎書。吳門揆八愚撰。
（南京圖書館藏乾隆五十九年寶研齋刻本《一捧雪》卷首）
吳曉鈴跋原無標題，此標題為整理者所加。
曉鈴據鬆筠閣藏舊鈔本校録一過，可正此本之誤甚多。惟惜其書亦隻存下卷耳。通縣王氏以藏曲名，孝慈逝後，藏書散佚。予嘗購得鈔本數種，此其一也。惟□奪既多，校甚亦復不（以下缺）（以下缺）：《綏中吳氏藏抄本稿本戲曲叢刊》影印本缺。
（王孝慈據許之衡所藏墨憨齋改本過録本《一捧雪》卷末）李玉人獸關整理説明人獸關
整理説明
《人獸關》傳奇，約成於明崇禎年間。劇敘蘇州桂薪缺欠官銀，情極投水。同窗施濟助銀三百兩，桂薪立誓犬馬相報。施濟復借屋與薪居住，連結婚姻。桂薪掘得施氏藏金萬兩，逃居龍遊。後施濟身亡，家中敗落，妻、子往浙索負，桂薪同妻尤氏賴銀賴婚，負恩負義。桂薪入京買官被騙，家財蕩盡，夢入陰司，明因果報應。施家以藏金復興，施子高中。桂薪攜女與施子完婚，懺悔度日，妻、子俱轉生為犬。
《新傳奇品》、《曲海目》、《傳奇彙考標目》、《重訂曲海總目》、《曲目新編》、《今樂考證》、《曲海總目提要》等著録。現存明崇禎刻本（卷首題“一笠庵新編人獸關傳奇卷上”，署“蘇門嘯侶筆”，《古本戲曲叢刊》三集據傅惜華藏本影印）、清乾隆五十九年（一七九四）寶研齋刻《一笠庵四種曲》本（據墨憨齋訂定本刊刻，卷首題“墨憨齋訂定人獸關傳奇上”，署“蘇門一笠庵新編，同郡龍子猶竄定”）、程硯秋玉霜簃舊藏鈔本五種（第一種為全本，無封麵、目録，末記“壬申□陽日□園録竟”；第二種為《癡擬》單齣，封麵署“至德書屋”；第三種無封麵，目録著録《獲藏》、《僵雪》、《前設》、《旅店》、《後設》、《窘謁》、《嘔逐》、《泣訴》、《惠姑》、《演官》、《幻騙》、《惡夢》等十二齣，然正文缺《嘔逐》、《泣訴》、《惡夢》三齣，其中《前設》、《旅店》、《後設》、《演官》內容分別相當於崇禎刻本的第十二齣《營窟》、第十七齣《旅寄》、第十八齣《牝詆》、第二十三齣《癡擬》；第四種為《演官》單齣，內容相當於崇禎刻本的第二十三出《癡擬》，封麵署“耕心堂”；第五種為《癡擬》單齣，無封麵。今歸北京大學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藏程硯秋玉霜簃戲曲珍本叢刊》據以影印）、王孝慈據許之衡藏墨憨齋訂本過録本（為吳曉鈴所藏，封麵題“人獸關，鳴晦廬藏”，下卷眉首有吳曉鈴校記，末有吳曉鈴所撰跋文，《綏中吳氏藏抄本稿本戲曲叢刊》據以影印）。王季烈、劉富梁考訂《集成曲譜》（商務印書館一九二五年版）聲集收有《演官》、《惡夢》諸齣。今人整理本有陳古虞、陳多、馬聖貴點校《李玉戲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四年版）所收本。
今以明崇禎刻本為底本，以寶研齋刻本、玉霜簃藏諸鈔本為參校本，加以整理。
（林奕鋒整理）李玉人獸關書影明崇禎刻本《人獸關》書影明崇禎刻本《人獸關》書影李玉人獸關目録目録
卷上
第一齣慈引一三○
第二齣離樽一三三
第三齣鬻妻一三六
第四齣慨贈一四○
第五齣踵謝一四六
第六齣閨箴一五○
第七齣週急一五三
第八齣獻女一五六
第九齣獲藏一六○
第十齣僵雪一六四
第十一齣猝變一六六
第十二齣營窟一七○
第十三齣醫鬧一七二
第十四齣走越一七七
第十五齣旋旌一八○
卷下
第十六齣豪逐一八三
第十七齣旅寄一八六
第十八齣牝詆一八八
第十九齣窘謁一九二
第二十齣惠姑一九九
第二十一齣憤泣二○二
第二十二齣拯溺二○五
第二十三齣癡擬二○九
第二十四齣復業二一一
第二十五齣幻騙二一三
第二十六齣冥警二一六
第二十七齣獸訣二二一
第二十八齣環報二二四
第二十九齣誼存二二七
第三十齣人圓二三一
附録
吳曉鈴跋二三四李玉人獸關卷上卷上
第一齣慈引先天
（末扮土地上）【西江月】昔著闔閭故址，今稱錦綉金閶。雕楹畫棟砌鴛鴦，裘馬五陵豪壯。遊冶行行珠玉，歡呼處處笙簧。花晨月夕競傳觴，真個人間天上。小神乃姑蘇城中土地是也。今有值日功曹使者，報言觀音大士降臨茲土，隻得在此俟候。你看祥雲縹緲，天樂鏗鏘，菩薩早已來了。（暫下）（內奏樂，旦扮觀音，善財、龍女隨上）
（旦）寶座巍巍法力強，慈悲極樂住西方。慧眼纔開能救苦，眉間放出白毫光。我乃南海洛伽山觀世音菩薩。奉我佛如來法旨，隻為世人貧賤二觀，炎涼異勢。負德背恩，忘卻本來麵目；獸心人麵，不顧生死輪迴。今有一段因緣，在姑蘇地方。借此一場果報，喚醒世人癡夢。須索走一遭也嗬！
〔北雙調〕【新水令】孤雲出岫下瑤天，笑拈花飛來千片。金鎞開覺路，寶筏渡迷川。法力無邊，法力無邊，慈悲心了卻那慈悲願。
來此已是蘇城地麵了。
【駐馬聽】霸業桑田，夫差基址遺蒼蘚。鉛華轉眼，館樓歌舞泣啼鵑。你看這些世人，好不癡也！虛飄飄隻爭一陌五銖錢，鬧炒炒身跳入黃河塹。憑誰辨，破蒲團纔得個真如現蒲：底本漫漶，據文中佛教用語“真如”，補為“蒲團”。。
（末）土地迎接菩薩！
（旦）本郡有一施濟，輕財好義；有一桂薪，負義忘恩。那施濟施莫大之恩，桂薪負再生之德，必須橫財以濟其惡，異夢以示其報。你與我宣藏神、睡魔來見。
（末）奉菩薩法旨，宣藏神、睡魔見！
（小生金盔紅袍，扮藏神上）金穴為我土，銅山昔受封。
（付淨赤麵金冠，扮睡魔上）南柯應有郡，覆鹿豈無隍。
（合）藏神、睡魔見！
（旦向小生介）蘇城桂薪，受人之恩，負人之德。汝可將施家藏金賜彼獲取，彼若得金不報，益顯敗德喪心。
（小生）桂薪既富，或者不至負心？
（旦）咳！如今世上有錢的，何人不負心也。
【雁兒落】抵多少魚得已忘筌，大都是恩反成為怨。那裏管雞黍範張交，顧不得照膽森羅殿。
（小生）領法旨！
（旦向付淨介）桂薪負恩造孽，汝可引彼入夢，變作犬形，以為負心果報。
（付淨）桂薪負恩，如何遂至為犬？
（旦）你看從來負心的人，那個非犬也？
【得勝令】曲灣灣肝腸鱗甲攢，惡狠狠心孔爪牙堅。休道是禽獸衣冠在，須知道獸心人麵緣。愚賢一點，靈臺六道旋。天淵一綫，輪迴萬劫懸。
（付淨）領法旨！
（旦）開示已完，我今歸極樂去也。
（小生、付淨、末）小神等送菩薩一程。（行介）
【沽美酒】（合）琉璃燈不用拈，鐵蒲團不用穿，這的是灌頂醍醐沒字禪。何處覓清虛宮院？猛回頭彼岸邊。（旦下）
（末）菩薩這番點撥桂薪，功德正不小也。
（付淨）菩薩大意，豈止點撥桂薪一人。
（小生）如今世上為桂薪者頗多，盡當作如是觀。
【清江引】（合）磨旋生死都參遍，人世如飛電。覷破孔方兄，便見如來麵。試將那小排場作三乘演。
施近仁疏財仗義，桂負之背德忘恩。
尤滑稽幻中寄幻，人獸關真裏尋真。（下）
第二齣離樽江陽
〔正宮引子〕【喜遷鶯】（生三髯、方巾、色服上）閒情雲上，正衡泌棲遲，溪山欣賞。財虜羞今，蘭交慕古，教人浪憶原嘗。蝸角素稱虛幻，蟻穴空慚勞攘。朱顔改，喜階前蘭茁，可繼書香。
〔減字木蘭花〕傳家詩禮，冰清玉潔身堪擬；樂誌琴書，霽月光風我自如。箕裘紹續，五車書已留兒讀；鬆菊優悠，二頃田應為鶴謀。自家姓施名濟，表字近仁，世居茂苑。少年曾奮誌詩書，因見措大生涯，卻是束縛英雄之具，遂爾投筆，做一個半耕半讀、非儒非賈者流。住此吳趨，雖跡寄市廛，卻心耽山水。壯歲有鼓盆之歎，嗣以續絃嚴氏。中年纔舉一雄，喚名施還，縱然未露頭角，卻也略見岐嶷。真是無累一身輕，有子萬事足。這也不在話下。有一窗友慶庵俞公，新遷山東廉使，特置杯酒在虎丘話別。已曾遣施勤邀請，待他歸時，先到彼相候便了。
（末扮施勤上）折柳傷行客，開樽憶故人。覆員外，俞爺大船已發胥江，少頃就來赴席了。
（生）既如此，我們喚一小舟，先往虎丘便好。
（末）船已喚在河下，請員外登舟。
（醜扮稍水上）有山水且住，無風波便行。（生、末上船介）
〔正宮過曲〕【錦纏道】（生）駕輕航，浪溶溶流霞漾光，搖曳水雲鄉。趁浮鷗，乘風已過山塘。遙望著樹籠煙，山嵐鬱蒼，塔沖霄殿閣輝煌。霸業已荒涼，問埋劍千年故壤。虹氣閃精芒，止餘得雄心骯髒。空教人吊古意徬徨。
（末）船已到岸，請員外上山。（上岸介）（醜下）（末）二山門上走來的，好似悟石長老。
（付淨扮僧上）千年精氣池中劍，一壑風煙寺裏山。（見介）
（生）果然是悟石師父。
（付淨）小僧正在此拱候。（揖介）酒已擺齊，專等員外作主。
（生）溷擾香積，卻是不當。
（付淨）豈敢！
（生）俞公尚未到，且同長老在千人石上閒步一回。（對末介）你去候俞爺，到時即來通報。
（末）曉得。（下）
（生）你看古木參天，緑陰蔽日，怪石插空，一溪澄碧，果然好奇觀也。
【普天樂】石雖頑，曾聽講。閣淩空，西山爽。《茶經》載，《茶經》載，清冷三泉，磵依然古鶴何方？看白雲千頃，極目正蒼茫。樓仰坡仙，今古今古，無盡詩囊。
〔中呂過曲〕【古輪臺】（付淨）韻悠揚，鐘聲鬆籟兩鏗鏘。鳥啼花落蕭然況，一僧扶杖。片石孤雲，此際都空色相。（生）月夕花朝，佳人詞客，探奇選勝競傳觴。人今石古，總銷磨幾曲笙簧。（合）半龕佛火，一卷殘經，數聲清磬，身世兩相忘。人和石，悟時應共點頭忙。
（付淨）請員外到小房吃茶去。
（生行介）呀！這大士殿為何這等傾圮了？
（付淨）缺少錢糧，尚未修理，正要求員外發心。
（生）鼎新此殿，約費多少？
（付淨）前日匠工估計，一總要費三百金。
（生）多在我身上，一力完成便了。
（付淨）謝員外布施！（揖介）錢糧小僧毫不經手，各作自來關領，小僧督工而已。
（生）豈有此理！三百金另日一併送上，就煩長老支值便了。
（末上）俞爺到了！
（付淨）待小僧速去打點送茶。（下）
（外冠帶，雜隨上）
〔正宮引子〕【破陣子】玉節行馳兗冀，征帆已掛河梁。折柳難逾雞黍誼，僧舍因過話未央，且盡一壺觴。（生出迎、揖坐介）
（外）小弟中年喪偶，老大無兒，已成天地間廢人。因王命再三，隻得腆顔就任。
（生）台兄素抱經綸，正當作皇家柱石。此去建功立業，國家之大幸也！小弟特備蔬酒，以壯行色。
（外）豈敢！
（生）令愛亦同赴任所否？
（外）失母弱息，挈往官舍，以便朝夕訓誨，此亦無聊之思也。怎如吾兄，家有千裏駒，使晚景便不寂寞了。
（生）豚兒豈望大就，倘他日目可識丁，全仗台兄提掇。
（外）通家子侄，汲引造就，乃小弟分內之事，何須老兄分付。
（生）多謝了！（遞酒坐介）
〔正宮過曲〕【玉芙蓉】（生）吳門名譽彰，魯國威風仰。佇平章軍國，澤沛遐荒。金蘭此日曾相矢，桃李他年幸弗忘。（合）驪歌唱，念天南地北，頃刻裏故人千裏意偏長。
【前腔】（外）浮名逐曉霜，樗質慚強項。憶未荒三徑，拂袖歸莊。中郎有女徒增感，伯道無兒轉斷腸。（合前）
（外）行色匆匆，兼且不勝酒力，要告辭了。
（生）客路風霜，須要保重。
（外）荷兄遠送，小弟就此拜別。（拜介）
【尾聲】（外）名山一別知何向？（生）回首雲封臥虎岡。（合）何日裏再話生公講石傍。（外、雜下）
（付淨上）員外，且到小房再坐一坐。待小僧烹茶來吃，等月上了回府也不遲。
（生）溷擾甚是不安，況天色已暮，難以逗留。適間所許修殿之資，不日便當送上。
（付淨）多謝，多謝！有慢了！
（生）萬古山無盡，（末）三生石有緣。
（合）竹院逢僧話，浮生半日閒。（各下）
第三齣鬻妻尤侯
〔雙調引子〕【胡搗練】（醜扮皂隸上）腰紅帶，做牌頭，單條肉臂把人勾。麵孔登時十八變，蛇心佛口嘴兒油。
身穿青布衣，頭帶皂隸帽。大當盡皆稱，阿叔人都叫。跟官若馬牛，行牌如虎豹。馬腳快要劗，後手偏撮俏。開談幾十錢，動口吃東道。回限快如風，改差是翻調。開除會拿班，得銀寫現到。鋪堂一色包，行杖誇照料。到得發落完，累光原被告。小子蘇州府堂上皂隸是也。年災月晦晦：底本作“悔”，據文意改。下同，不另校。，承了一樁窮差使。乃是一個敗落財主，喚做桂薪，少了黃帛絹錢糧五百兩，京中差官坐逼，太爺著我拿他監禁。三日一比，變賣家產，完了一半，弄得片瓦無存。前日將女兒賣得幾兩銀子，捱過一限。如今又動一賣妻手本，太爺批準，將他兒子代監，著我押他出去賣妻完。（向內叫介）夥計，帶那窮囚出來！
（外應介）來了！（外押淨紮頭、破衣，鎖上）
【前腔】（淨）虧官債，做俘囚，家園蕩盡苦無留。嚴限三朝遭拷掠，算來一命似浮漚。
（醜）呸！你吃了錢糧，該監該打！帶累我們鎮日比未完，不知前世少了你什麽債哩！
（淨）我也出於無奈。
（醜）又虧我動準了手本，免了這限三十個板子。如今急切那裏尋個主顧？
（外）兄弟問得個主顧，是賣羢羯客人，要娶一房家小。（對淨介）不知你肯把妻子賣與蠻子麽？
（淨）但憑二位做主。
（醜）兄弟，你去尋那客人來，我先同他到家等你便了。
（外）曉得。（下）
（淨）左右，我兒子監在那裏，料想我決不逃走的。求大叔方便開了鎖，路上略覺好看些。
（醜）這便依了你。（開鎖，同行介）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敲門介）
（旦上）昔為尤氏女，今作桂郎妻。丈夫久在獄，終日受孤恓。（開門見介）呀，且喜丈夫回來了！
（醜）桂娘子，你不要歡喜透了，且聽我道來：你丈夫嗬，
〔雙調過曲〕【鎖南枝】嚴刑拷，血限求。（旦）我的兒子在那裏？（醜）將兒代父權逗遛。（旦）如今放我丈夫怎麽？（醜）批照有官憑，覓主將伊售。鬻身價，納庫收。要團圓，怎能彀？
（旦哭介）天殺的，害得我好嗬！
〔仙呂入雙調〕【玉交枝】前生仇寇，恨年來衣食不周。生離子女多孱幼，卻將我連枝生剖。我隨風柳絮還自愁，你溝渠餓殍天不宥。恨相從衣冠沐猴，恨相離襟裾馬牛。
（淨）娘子，我也沒奈何。
【沉醉東風】念區區恩情怎休？為官府苦將人追究。但願你嫁得一個好似我的，也不誤了你下半世。從此去，兩綢繆，資充家厚，煞強如半生眉皺。（合）為妻淚流，為夫淚流，分飛限來，夫妻不自由。（外、付淨上）
（付淨）羢羯為生理，臨洮是我家。
（外）桂娘子，不消避得，大家相一相。此間田老爹，雖是異鄉，卻久住蘇州，有上萬銀子羢貨，在此放帳。（對付淨介）這裏大娘子，容貌魁偉，又善作家，況又有太爺硃批印照，後日再無別話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隻要廿兩銀子，就是你的人了。
（付淨細看介）不值，不值。
【玉抱肚】頭蓬身垢，臉兒花腳蹤似舟。止堪充做飯燒茶，那些個嬌媚溫柔。青蚨三貫勉相酬，若要加銀別好逑。
（醜）這娘子嫁了田老爹，勝他人萬倍，就把銀子八折了罷。
（付淨）不成，不成！
（外）既是田老爹執意如此，再讓六兩，隻要十兩白銀。
（付淨）承兩位攛掇，隻得勉就。但十數內，媒銀俱在內了。
（醜）我們隻要銀子完官，那個要中物。
（付淨出銀介淨：底本無，據上下文補。）寫了婚書，就交銀子。
（淨）既有印照，何必又要婚書？
（醜）這是規矩，少不得的。
（淨）我寫，我寫。（執筆介）
【五供養】毛錐在手，一筆千鈞，揮去還丟。（哭介）我那妻阿！隻因官限迫，分散兩雎鳩。（寫介）離書半紙，自今去姻緣重遘。今日説過了，我若有原銀，不拘年月，要取贖的。若得個蒙天赦，把價還投，不嫌潑水怕人羞。（付淨收婚書、執照，交銀與醜介）
（醜）大娘子，去罷。
【月上海棠】（旦）歡與憂，夫妻兩下新和舊。（哭介）痛一雙兒女，見麵無繇。（淨）暫時間鏡破釵分，須有日歡顔聚首。（旦）呸！真堪醜，永不相逢，喪家之狗。（付淨拖旦下）
（醜）我對你説，就將這十兩銀子，也隻挪得一限。你還少二百四十兩，如何是好？
（淨）望大叔納了這銀子，寬我一限，容小人在家，將身上衣服漿洗一漿洗。我有一個親戚在關上，去求告他，再將些銀子來完納。
（醜）求人也未必就穩。你兒子代監，也非長久之計。寬你兩日，就來回話。
（淨）多謝大叔扶持！
【尾聲】（醜）你囹圄暫爾離枷杻。（淨）問蒼鷹還須上鞲。（合）但得償銀逍遙任浪遊。
（淨）鬻妻似剜心頭肉，貸債如撈海裏針。
（醜、外）得放手時權放手，得饒人處暫饒人。（各下）
第四齣慨贈齊微
〔仙呂過曲〕【醉扶歸】（生、末上）（生）穿林策杖來初地，見多少落木寒泉景霏微。呀！你看曲徑苔封冷蟬棲蟬：底本作“禪”，據文意改。，止有晚香寂寞蛩吟砌。我因前日許了悟石修殿之資，今日特來完納。（看介）禪堂鎖在這裏，如何是好？（末）想是他師徒俱出去了。（生）和你且往山上閒步一回，少待片時，交付與彼，省得明日又來。（末）正是。（生）猛半日盡遊嬉，早覷破浮生寄。（下）
【前腔】（淨上）別人求我三春雨，那裏有六月炎天見霜飛。呸！空教我赤手歸來淚偷垂，隻落得往來奔走身憔悴。我桂薪，因官府追比，勉往滸關親戚告借。誰想一文不與，空手而歸，可恨世情這等勢利！咳，我也不要怪人，乃我命運合當如此。一路行來，肚中甚飢。此間梅花樓是我家門徒，不免到彼闖頓飯吃，再作道理。（行介）且投香積療虛脾，就死也做含飴鬼。
此間已是，不免敲門則個。開門，開門！
（內應介）是那個？
（淨）是我。
（雜扮和尚上）本是慈悲地，今成酒肉林。（張介）元來是桂窮。聞得他欠了官銀，監在牢裏，今日來做什麽？這等晦氣人，睬他則甚。（淨又叫介）
（僧）師父不在家裏，改日來罷。
（淨）你是何人？就煩你開了門。
（僧）我是道人，病在這裏，起不得身。你到別處去罷，不要來胡纏。（做病聲下）
（淨）可恨這禿驢，何等無理！平日間經懺布施，不知總承了多少，如今明明是他聲音，門也不肯開一開。阿呀！肚中一發餓了，如何是好？方纔看見一起遊山的上去，乃是蘇友泉同著吳中片、董古兒，都是我相厚的。且捱身到彼，闖他一飽，豈不樂哉？正是：世間無難事，隻怕老麵皮。（下）
（付淨）合郡傳名大老官，
（醜）堪誇技藝有多般。
（老旦）徐娘雖老猶風韻，
（合）千人石上共盤桓。
（付淨）叫人拿攢榼、酒來吃，還要女客彈絃子哩！
（老旦）還是老吳來。
（醜）你我多不要推。今日大老官有興，不在這裏做勝會，在那裏去做？（諢介）
（雜將盒、酒擺地，各坐介）
〔黃鐘過曲〕【畫眉序】（合）鬥酒聽黃鸝，古石清溪迥塵世。喜佳人巧笑，勝友忘機。羅襦映樹色相輝，歌韻夾泉聲交沸。（淨上）相逢不飲空歸去，洞口桃花也笑人。（見付淨，欲呼還止介，低聲呼醜介）老吳，老吳。（付淨）這是桂窮。他為事在獄，如何卻在這裏？（醜）不要睬他。（淨呼老旦介）古生，古生。（付淨）古娘，他在那裏叫你。（老旦）我從來不認得這樣乞丐一般的人。（醜）我們再把酒來吃。（合，高唱介）高歌暢飲沉醉，須信人生有幾？（淨欲前介）
（付淨）你看他，竟有闖席的意思。
（醜）我們轉了方罷。（望空拱手介）請了，請了，就來了！（對付淨介）大老官，你看悟石軒上，有許多串戲的朋友在那裏，我們都去做勝會。
（各立起，做不睬淨介）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下）
（淨）呀！蘇友泉平日與我何等交厚，吳中片受我大惠，董古兒與我相處多年，費了許多銀子在他身上，都把我睬也不睬，竟自去了。（頓足介）世情是這等惡薄的！
【啄木兒】真個是陳雷少，管鮑稀，世態炎涼轉眼異。我腹中好飢也。又何人一飯淮陰，羞殺我牛山揮涕。咳！我心上無事，就飢也還忍得，怎禁千愁萬恨心如碎。呀！就得一飽，也是沒用的。算餘生畢竟成何濟，真個是病入膏肓藥怎醫。
我仔細想將起來，千休萬休，不如死休！如今家又無了，女兒又被人領去了，妻子又賣與他人了。孑然一身，若欲脫逃，我兒子代監，官府必然置之死地。今又沒處借貸半文，少不得復入監中，逐限追比，到底一命難存。（看介）罷、罷、罷！不如在劍池內，尋個自盡罷！（捶胸介）桂薪，桂薪，你看這一池清水，就是你的盡頭路了！
【三段子】（哭介）生來數奇，受羈囚囊無半釐。非是我甘心隕溪，斃鞭笞誰掩土蔂。一池清水把形骸棄，到黃泉管撇貧窮累。我那妻兒阿，若要相逢，今生休已。（作跳池介）
（生、末急上）呀！劍池邊一人，為何跳入水中？（抱住介）
【鬥雙雞】堪驚駭，堪驚駭，捐生水湄。忙拯救，忙拯救，免沉波底。（淨復跳，末扯住介）（生）漢子，你好癡也！死生休輕兒戲，人身萬劫難，非同螻蟻。縱抱沉冤，何必恁迷。（細看介）
呀！好似桂負之模樣。
（淨）元來是施大哥。（揖介）
（生）桂兄，許久不見，狼狽至此，為何做這等短見的事來？
（淨）為欠了黃帛絹錢糧，官府追比，破產難償。
（生）令正住在那裏？
（淨）我羞慚不好説得，前日賣得十兩銀子，上了庫了。
（生）一向可有令郎令愛麽？
（淨）小女過繼他人，小兒代監在獄。
（生）可憐，可憐！
（淨）小弟算來無出，總之一死總：底本作“縱”，據玉霜簃藏鈔本第一種改。。
【下小樓】忖量，終歸一斃，到不如赴清泉葬我軀，也得個魂靈灑脫免禁持。（生）何不向人告借些？（淨）缺少正銀二百五十兩，上庫約要二百八九十兩，誰人肯救拔我許多？開口求人難冀，怎能個從空提出汙泥？
（生）這裏不好講話，我和你到石觀音殿裏來。（行介）（生）桂兄，你為無銀，便要覓死。我前日為許修殿之費，今日恰帶得三百兩銀子在此，與你前去完官便了。
（淨）三百兩銀子，非同小可，況小弟家無擔石，不信員外肯輕借與小弟。
【鮑老催】（生）咳！桂兄，我和你髫齡交契，難中緩急須周庇。豈不見古人嗬，千金一諾能全義。你把此銀去嗬，官債完，兒女全，夫妻會，休教一死鴻毛易。（末）這是員外的美意，你好好收領了。（生）從來周急非傷惠，卻之也非恭矣。
（淨）果然員外如此，真我重生父母、再長爹娘了！（對上跪介）觀音菩薩在上，我桂薪受施員外活命之恩，今生若不能報，來生作犬馬相報！大恩人在上，受我桂薪一拜！（拜介）
（生）不消，不消。（答拜介）
【雙聲子】（淨）恩非細，恩非細，似海闊天高比。難報取，難報取，做結草銜環擬。再立誓，再立誓，若瞞昧願披毛帶角，永為畜類。
（生付銀介）這是三百兩，你作速去完了官銀，餘銀贖取妻子回家完聚，不可有誤。
（淨接介）我桂薪鬥膽拿了銀子，竟自去了。
（生）前途須要仔細。
（淨行介）多謝員外！從空伸出拿雲手，提起天羅地網人。（下）
（末）員外為何輕把這些銀子與他？
（生）這叫做現在功德。
（末）我看他未必還得起。
（生）還與不還是他的事，我隻了我的心便了。修殿銀子，改日再送來。天色已晚，我們回去罷。
【尾聲】（生）斜陽影裏山銜翠，（末）漁舟兩兩過前堤。（合）又早是隔岸鐘聲送客歸。
為善自有善報，作惡定遭惡磨。
正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
第五齣踵謝蕭豪蕭：底本作“簫”，據《中原音韻》改。
〔仙呂引子〕【鵲橋仙】（老旦上）家園溫裕，瑟琴和好，日凜三從婦道。庭前蘭桂正芬芳，愧孟母斷機嚴教。
妾身嚴氏，長適施門。夫君世業素封，隻是從來不問生產。每每樂善好施，妾身屢勸不止。前日為餞俞公，設席虎丘，見大士殿傾圮，捨銀三百兩。次日將銀還願，遇窗友桂姓者，因欠官債投淵，便將銀慨助彼去，今早又將三百金補還修殿。如此輕財，恐非長計。妾身所生一子，名曰施還。年方十二，且喜聰慧過人，讀書有望。不免喚他出來，訓誨一番。孩兒那裏？（小生披髮上）
【小蓬萊】獨坐書齋靜悄，惜分陰繼晷焚膏。高堂溫凊凊：底本作“清”，據文意改。，趨庭詩禮，暮暮朝朝。（見介）
（老旦）吾兒，你生於富足之家，切勿以溫飽放心。況你父親重義輕財，家園日趨凋謝。你須著意詩書，把門閭光大，不可以富家郎自足也！
（小生）書中自有千鍾粟、黃金屋。孩兒定當克張前業，母親切勿以家務累心。
（老旦）聽我道來：
〔仙呂過曲〕【桂枝香】書囊深奧，須窮玄妙。廣搜五典三墳，切勿一寒十暴。把閑情盡掃，把閑情盡掃，螢窗工到，龍門高跳。莫辭勞，輕把韶光誤，偷閑歲月拋。
【前腔】（小生）萱堂訓導，諄諄謨誥。孩兒嗬，誌存希聖希賢，敢自眇先知先覺。把韋編靜討，把韋編靜討，藜輝分照，奎垣光耀。看扶搖，九萬鵬程遠，寧須困草茅。
（老旦）隻願你立誌如此，是施門之大幸矣。
（小生）多謝母親教訓！
（老旦）你父親今早往虎丘完願，出門的時節，天色晴明，如今忽然下此大雪，為何許久不歸？
（小生生：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想必就回來了。
（生同末撐傘上）
〔南呂引子〕【臨江仙頭】策杖千林成素縞，屐痕踏破瓊瑤。（見介）
（老旦）員外今日出去，遇這等大雪，路上敢有些寒冷麽？
（生）今日虎丘回來，又看些雪景，不獨完彼勝事，亦且成我勝遊。
（老旦）天色甚冷，老身備杯水酒，聊以衝寒以：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
（生）如此甚好。（小生進酒介）
〔南呂過曲〕【梁州新郎】【梁州新郎】：底本無，據寶研齋刻本補。（生）【梁州序】彤雲靉靆，嚴風嶛峭，頃刻青山頓老老：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撒鹽可擬，還疑柳絮飄颻。隻見光搖銀海，色映瑤臺，影徹冰壺皎。灞橋詩思也興蕭蕭，酒向旗亭價倍高。（合）【賀新郎】【賀新郎】：底本無，據寶研齋刻本補。賢士臥，漁翁釣，六花預卜豐年兆。當勝景，共歡笑。
（生）你看庭前梅花開了，好清香沁人肺腑也。
【前腔】（老旦、小生）瓊枝色眩，冰花香攪，漏泄春光偏早。陶家風味，何如錦帳羊羔。且自紅爐低擁，翠幕高張，綺席金尊倒。柴門休掩也意何豪，恐有扁舟乘興敲。（合前）
（生）你看雪兒越下得大了，快把大杯來飲。（飲酒介）
（淨上）身向死中重得活，恩深切骨報無窮。娘子快些走動！（旦扮尤氏，小旦扮桂女，醜扮桂子上）（淨）這裏是施員外門首，不免逕入。
（生見介）呀，桂兄！你事體完了麽？
（淨）蒙員外大恩，便去納完官銀，贖歸妻女。今日特來拜謝！
（淨、旦、小旦、醜拜，合唱）
【前腔換頭換頭：底本無，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曲牌體例補。】感隆恩海闊天遙，效微忱銜環結草。挈妻孥，羅列拜舞庭寮。（拜介）惟願你福綏駢集，壽域綿長，齊效嵩山禱。（淨）桂薪今生若不能補報，來生犬馬相報！此生若負德孽難逃，墮入阿鼻永不超。（合）分散聚聚：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徵逋了，泰來否極無煩惱。對知己，放懷抱。
（生）有現成酒殽在此，相屈一坐何如？
（淨）何敢反來取擾！
（生）草草杯盤，少敵寒威耳。（各坐介）
【前腔】（生）與君家義勝同胞，飯王孫寧圖報效？（老旦）喜佳兒佳女，秀麗豐標。（淨、旦俱作冷態介）（生）莫非身上有些寒冷麽？（淨）敝衣單薄，難禦嚴寒。（生對老旦介）桂兄與大嫂、令郎、令愛，都取件衣服與他穿。（老旦將衣與淨，各穿介）（淨）謝你解衣推食，遍體陽春，免做溝渠殍。（生）古人憐舊也，贈綈袍，忍見鶉衣一故交。（合前）
（淨）受惠太多，小弟就此告別了。
（生）敢問尊居在那裏？
（淨）小弟窘極無家，隻得借古廟棲身。
（生）我有園屋一所，在胥門外，儘堪居住。你且在彼暫住幾時，薪水之費，我自著人送來便了。
【節節高】幽居小偃，茆竹瀟瀟，疏籬一帶梅花繞。無紛擾紛：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簟與瓢，粗安飽。虀鹽且度昏和曉，無須彈鋏歌魚誚。（合）一枝暫且寄鷦鷯，佇看有日騰池沼。
（淨）大恩人，你如此周恤，使我一家死而復生，離而復合，危而復安。此恩此德，雖碎骨粉身，難以報效！
【前腔】（淨、旦、小旦、醜）高情薄九霄，活我曹，扶危不惜捐金寶。恩非小，德更饒，身難報。天天不爽行仁效，焚香晨夕祈蒼昊。（合前）
（生）天色已晚，且在舍下權宿一宵，明日相送到園中去便了。
（淨）多謝，多謝！
【尾聲】（生）玉壺一片清光皛，（老旦）卻又早吐蟾光映徹鮫綃。（旦）頻酌香醪寒意消。
（生）肝腸如雪氣如虹，（老旦）偶爾相逢意頗濃。
（淨）今日得君提掇起，（旦）免教人在汙泥中。
第六齣閨箴庚青
（付淨扮侍兒上）春風吹花落紅雪，楊柳陰濃啼百舌。東家蝴蝶西家飛，前歲櫻桃今歲結。鞦韆蹴罷鬢鬖髿，粉汗凝香沁緑紗。侍女亦知心內事，銀瓶汲水煮新茶。妾身俞府中侍兒遠山是也。因老爺現任山東廉使，隨小姐同住衙中。方纔小姐曉妝已畢，故此閒步堂前。呀，你聽珮環之聲，想是小姐出來了。（立候介）
〔南呂引子〕【臨江梅】【臨江仙】（旦上）曉夢初回鶯喚醒，漫將女史推評。【一剪梅】（付淨）日移花影亂疏欞，柳色青青，鳥語聲聲。
〔舊詞訴衷情〕（旦）海棠珠綴一重重，清曉近簾櫳櫳：底本作“攏”，據玉霜簃藏鈔本第一種改。。胭脂與誰勻淡，偏向臉邊濃。
（付淨）看葉嫩，惜花紅，意無窮。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占春風。
（旦）奴家俞氏，小字玉英。本貫吳門，因嚴父廉訪青徐，故此攜居官舍。不幸萱堂早謝不：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幼失佩於規箴；且喜椿樹垂青，時叨聞乎庭教聞：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身尚髫齡，行鮮兄弟。守禮守詩，秉伯姬之雅操雅：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填詞染翰，追班氏之才華。隻是我爹爹年逾半百百：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弓冶無人，鎮日鞅掌簿書，時常掛念。
（付淨）小姐，今日衙齋無事日：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風景晴和，園中李白桃紅，鶯啼蝶舞，何不去閒玩片時不：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
（旦）這也使得。（同行介）
〔南呂過曲〕【繡太平】【繡帶兒】（旦）鶯花令星星似錦，撩人春色多情。（付淨）看海棠間著玉蘭，開得嬌媚也。（旦）映冰壺幾點紅霞，（內作鶯聲介）（旦）枝頭宛轉如笙。（作抓住旦衣介）（付淨）荼蘼刺恁的多也。【醉太平後】（旦）花藤，低依砌畔礙人行。（旦作立住介）呀，那裏是路兒？（付淨）多被那落花遮滿了。小姐，這裏來。（旦）早迷卻襯花芳徑。（付淨）小姐，待我撲個蝶兒與你頑耍。（作撲介）（旦）翩翻蝶粉，入香叢錦隊，栩栩無影。
（付淨）小姐，那邊牡丹亭畔，芍藥欄前，花兒開得茂盛，再去看一看。
（旦）苔徑半銜金鳳舄，花枝斜拂玉搔頭。（俱下）
（外方巾、便服上）
【三解酲酲：底本作“醒”，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曲牌名改。下同，不另校。】【三學士】薄祿勞人如夢景，誤人若個浮生。下官俞德，日來宦冗紛紜，今日稍暇，不免行樂片時。（行介）呀！許久不到園中，春光都已零落也。林間好鳥閒如我，樹上殘花冷笑人。你看梅子早已青青了。【解三酲】如豆青梅偏纍纍，卻怪我蘭玉蕭蕭鬢已星。箕裘冷，喜謝家道韞韞：底本作“醖”，據人名改。，絕勝寧馨。
咦！前麵亭子上，好似我女孩兒，不免喚他則個。（叫介）玉英孩兒過來！
（旦、付淨上）尋芳閒掃徑，聞召且趨庭。（見介）
（外）我兒，你生於富貴之家，還該習些勤苦。窗前刺繡，燈下描鸞，纔是女孩兒的事，怎麽在園亭中遊玩？（泣介）你自幼失了母親，無人教訓，我又鎮日匆忙，失於拘管。如此規模，他日怎好到人家去做媳婦？
（旦跪介）孩兒因針指勞倦，偶到園中，豈敢閒遊放浪？望爹爹饒恕則個！
（外）起來，你聽我道來：
【大節高】【大勝樂】三從教千古堪欽，四德箴宜三省，晨興夙寐還須儆。【節節高】你嬌癡性，兒女情，休廝騁。母兮不獲聆閨訓，趨庭莫負嚴親命。（付淨）女職今朝自勤修，他年婦道真堪敬。
【東甌蓮】【東甌令】（旦）蒙親命，謹伏膺，乞念嬌愚當稚齡。從今絕卻拈花興，工針指，紗窗靜，自憐不克繼雲仍。【金蓮子】敢負卻古貞姬，昔孝女，千載著芳名。
【尾聲】（外）論齊家先誠正，（旦）修身日夕凜冰兢，（合）共享清時樂太平。
（旦）朝來堂上供甘旨，晚向閨中習女紅。
（外）惟有葵心傾曉日，慚無桂子發秋風。
第七齣週急齊微
〔仙呂過曲〕【月雲高】（末青衣上）孟嘗高義，捐金等遺屣。濟困扶危難，又分居宅第。自家施勤是也。我員外前日在虎丘，遇一姓桂朋友，贈他三百金，又把園屋與他居住，如今又送許多銀米與他。咳！隻是人心是依不足的，錢財是容易了的。我又不好進言規諫，如何是好？方纔已著小二挑了跟來，怎麽還不見上來？（叫介）小二，走動些！（內應介）來了！（末指內介）這些白粲青蚨，博得個聲聲感周濟。（醜挑米上）挑到那裏去？（末）要挑去送與桂官人。（醜）這樣貴米，為何白白送人？（末）這是員外的主意，你不要管，隨我來。（行介）（末）他那裏耽飢餓，俺這裏相遺饋。【渡江雲】正是恩德堪同山嶽齊，隻恐怕溪壑難填情意非溪：底本作“蹊”，據文意改。。
説話間，已到園屋門首，不免叩門則個。（醜敲門介）
（淨上）閉門家裏坐，
（旦上）剝啄是何因？
（淨）不知何人敲門，或者是討舊欠的？我不好出去，你問他一聲。
（旦）是那個？
（末）是我。
（淨張介）元來是施家的家人，待我來開門。（開門介）
（淨）呀，大叔請進！（揖介）
（末）員外念桂官人盤纏缺少，遣男女送白米一挑，青蚨二貫，白金十兩，暫時應用。薪水之費，還要不時送來。
（淨、旦）我夫婦蒙員外活命之恩，怎麽又見賜許多，教我如何受得！
（末）桂官人若不收，反拂員外之意了。
（淨又揖介）多謝！多謝！（遜末上坐介）
（末）俺員外嗬，
【皂羅袍】為憶村居迢遞，恐蕭然四壁，彈鋏生悲。特遣男女嗬，聊將芹曝效幾微，敢雲腆貺陳筐篚。（淨）隻是受了員外許多恩惠，教我如何報得盡？（末）俺主人平日度如江海，寧惜饋遺？情同骨肉，分宜解推。勿拘拘世態相牽繫。
（淨、旦）大叔在上，我夫婦蒙員外嗬，
【前腔】提出汙泥之地，真鬼門重活，虎口生回。（指屋介）慨蒙華屋得安棲，又承鼎惠無飢餒。夫妻子女，恩深切肌。千秋萬世，報難盡期。（起揖介）望多多頂謝容躬詣。
（末）就此告別了。
（淨）容治一杯水酒，略坐一坐。
（末）家中事冗，安敢久留。
（淨）既如此，煩大叔多多上覆員外、安人，我夫婦還要自來叩謝。
（末）曉得。正是：錦上添花從古有，雪中送炭世間稀。（同醜下）
（淨）娘子，常言道：“飢時一口，飽時一鬥。”我和你受施家許多恩惠，並無報答，心上何安？
（旦）且待你我有了好日，報他未遲。
（淨）你念頭好緩得緊。
（旦）你就急也急不出。
（淨）我意欲將女兒送與他，也盡你我一點孝敬之心。
（旦）女兒與他，不是為妾，定是為婢，出乖露醜，體麵不雅。
（淨）譬如他不與我許多銀子，我女兒至今賣與他人使喚。
（旦）既如此，揀一好日，送女兒去便了。
（淨）娘子，我和你有了若幹銀米，如今餓不死了。
（旦）閑話少説，且去煮飯要緊。
（淨）一餐飽飯賽狼吞，（旦）暴富貧兒喜氣新。
（合）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第八齣獻女先天
〔黃鐘過曲〕【出隊子】（外扮坊正，醜扮皂隸上）官差前件，官差前件，硃筆標題加幾圈。開包拿出賽皇宣，門麵開談幾十錢。講事拿班，醉後胡言。
（外）自家坊正便是。
（醜）自家牌頭便是。本縣老爺編審糧長，輪該大戶施濟，故此拿他收糧起解。此間已是，不免逕入。有人麽？
（末上）階前黃犬吠，未審是何人？（見介）呀！元來是坊正公公、牌頭大叔，何為到此？
（外）請你主人出來，自有話説。
（末）員外有請！
（生上）太平有象青春好，海甸無虞白日閒。是那個？
（末）是坊正和一個牌頭在那裏。
（生出見介）二位請！
（外、醜）員外請！（揖介）（坐介）
（生生：底本無，據上下文補。）二位下顧，有何見諭？
【啄木兒】（外、醜）隻為編糧解，論戶田，宅上嗬，千頃膏腴今應選。（出牌介）本縣老爺，要君家認狀親書，水腳庫中交點。舂米僱船休辭倦，隨糧幫解須精練，隻要早取批回歸故園。
【前腔】（生）急公事，北運先，（拱手介）叨沐皇恩當奉遣。況天臺寶篆硃標，安敢倩人求免？輓輸水陸三千遠，往還南北期年轉，惟願一路平安答謝天。
（立起介）白金三兩，聊作一茶之敬。施勤，你陪二位到肆中一坐，明日親送認狀到縣，再會便了。
（外、醜）既如此，告別了。紙包現具難嫌少，東道相留也不多。（同末下）
（老旦）鵲噪知賓至，茶頻覺話濃。員外，方纔何人在此？
（生）縣中點我北運，差坊正與牌頭到來，要我寫認狀，已著施勤同他到酒店去吃杯酒了。明日不免早到縣中去走遭。
（老旦）正好清閒無事，怎麽又有什麽北運？
（生）差從田起，怎能免得？施勤左右閒在家中，待他去北京走遭便了。
（淨、旦、小旦上）行過九衢三陌，來投巨室高門。
（淨張介）且喜員外、安人俱在堂上，不免進見。（見介）
（生）這幾日在園中好麽？我正在此掛念。
（淨）受惠過多，又蒙恩人銀米之賜，受之不敢，卻之不恭。（又揖介）多謝，多謝！
（老旦）令愛幾日不見，一發清秀了。
（旦）小女托賴安人福蔭，吃些安閒茶飯，麵色覺得好看些。
（生）桂兄閒暇，正該時常來走走。
（淨）無事不敢鬧宅。今日一來奉謝，二則有事，愚夫婦特來告稟。
（生）有何事來？
（淨）念桂薪受員外、安人大恩，此身之外，無可相報。（指小旦介）隻有此女嗬，
〔商調過曲〕【黃鶯兒】性格頗幽閑，況髫齡體態妍，酬恩聊作銜環獻。（生拂然介）豈有此理！（淨）趨承務虔，嬌羞怎憐，鋪床疊被真吾願。（旦）望老安人嗬，賜周全，優容提挈，日侍北堂萱。
（淨扯小旦介）過來拜了員外、安人。
（生止住介）桂兄説那裏話，我和你忝為異姓兄弟，你女即我女也。些須小惠，何足掛懷？我施濟決不為狗彘之事。我與你嗬，
【前腔】結契已多年，患相周分固然，通家子女難淩賤。我施濟平日嗬，修持頗堅，居心久湔。你如此，反置我於不義之地了。全瑜怎受青蠅玷？（老旦）恁嬋娟，宜家宜室，豈可列屏前？
（淨）員外、安人雖如此説，我隻是不領他回去便了。
（生扯老旦背語介）他夫婦執意如此，我看此女頗有福氣，又與我孩兒年紀彷彿，何不定他做了媳婦？
（老旦）這個極好。
（生對淨介）你我既屬通家，令愛與小兒年貌相似，欲求結為姻眷，望乞俯就。
（淨）我桂薪隻好與員外執鞭隨鐙，焉敢妄冀絲蘿！
（旦）山雞怎配鳳凰？一發折殺小女了。
（生、老旦）我夫婦主意已定，不必再推。
（淨）若蒙恩人如此錯愛，我女兒就該來拜見公公、婆婆了。（俱拜介）
【琥珀貓兒墜】（淨、旦、小旦）自叨厚德，無可報天淵，豈意朱繩一旦牽。三生須信有前緣。天天，真個是絲蘿喬木，攀附纏綿。
【前腔】（生、老旦）嬌姿弱質，況復德貞賢。喜詠關雎窈窕篇，如琴如瑟永和絃。年年，惟願取兩家骨肉，百歲團圓。
【尾聲】（淨）報恩又沐成恩眷，（生）新舊親知誼益專。（合）且共酌杯盤笑語喧。
（淨）就此告別了。
（生）裏麵整治酒肴，請寬坐一坐。
（淨）多謝，多謝！
（生）新姻舊誼兩和諧，（老旦）佳婦佳兒實稱懷。
（旦）夫妻本是前生定，曾向蟠桃會裏來。
第九齣獲藏東鐘、江陽
（小生扮藏神，二鬼卒隨上）莫瞞天地莫瞞心，心不瞞時禍不侵。十二時中行好事，災星變作福星臨。小聖乃職掌都天寶藏庫財帛司是也。今有吳趨施姓所藏白金萬兩，在園屋庭中、紫荊樹下。前奉菩薩法旨，著俺付與桂薪暫時掌管，試他心腸善惡，作一果報因緣。咳，桂薪，隻怕你見利忘義，財重孽深，癡夢不醒，苦海無邊，反增一場話欛也。
〔北仙呂〕【賞花時】止有那釜甑塵生範子窮，那裏是鑄就銅山富鄧通？看來金穀總成空。縱有那奇文相送，怎拗得老天公？
【麼】我看如今世上的人嗬，那裏有管鮑分金禮義崇，隻為這蝸角蠅頭反伏戎。也不顧報應快如風，説甚麽聰明懵懂，都顛倒孔方兄。（下）
（淨提燈，旦攜小旦上）
〔南呂過曲〕【香柳娘】轉清溪古塘，轉清溪古塘，羊腸曲巷，昏黃夜色難趨蹡。（淨）我和你承施員外夫妻厚情，款留半晌，回時已是黃昏時分了。（旦）方纔施家著人相送，你何故回了他去？（淨）何苦勞動他們。（旦）如今是兒女親家，比前又不同了。（淨）説那裏話，趁著這燈光，早行動些。（行介）閃提燈亮光，閃提燈亮光，（旦）阿呀，慢些走！驀地褪鞋幫。（跌介）不好了，不好了！跌得丫叉樣。（小旦扶起介）慢扶娘前往，慢扶娘前往。（淨）且喜已是自家門首了。（合）剛到門墻，又早月兒初上。
（淨敲門介）開門，開門！
（旦）喜兒這小廝，想是睡著了。
（淨又敲介）喜兒，開門！
（醜做睡態上）
【前腔】正朦朧睡鄉，正朦朧睡鄉，（淨叫介）開門，開門！（醜）何來亂嚷？（介）教我昏天黑地知何向？（小生、二鬼卒攜燈妝黃蛇、白鼠上）（醜喊介）阿呀，一條大蛇，一條大蛇！一個大白老蟲，鑽來鑽去！覷蛇兒丈長，覷蛇兒丈長，白鼠似綿羊。嚇得魂飄喪。（淨）緣何大驚小怪？想是這小廝癡了。（叫介）開門，開門！（醜抖介）來了！（抬頭見小生介）阿呀，不好了！神道出現了！（拜求介）似神靈天降，似神靈天降，饒我殘生，拜求稽顙。（小生、二鬼下）
（淨打進門介）啐、啐、啐！想是你癡了？
（醜尋介）路頭菩薩那裏去了？
（旦）什麽路頭菩薩？
（醜）一個金盔金甲神道，一條大蛇，一個白老蟲，鑽來鑽去。
（淨拍醜額介）想是夢魘了，還不醒哩！
（醜）還有許多緑火，都鑽入紫荊樹下去了。
（旦對淨介）你去關了門，我與你説。（淨關門介）（旦）我聞金蛇是金，白鼠是銀。他説神道，莫非藏神？他説緑火，莫非藏火？紫荊樹下，必有財香在裏麵。
（淨）這裏曠野區處，那裏有這樣好東西！
（旦）神道顯靈，必有緣故，何不掘開一看？
（淨）你我失時落運之人，動了土，反要去謝土。
（旦）呸！隻管説悔氣話！或者我們命該發跡，故此出現。還不快把鋤頭來！
（淨拿鋤頭介）路頭菩薩，掘了銀子，大大燒個利市！
【前腔】（淨鋤介）狠鋤開樹旁，狠鋤開樹旁。（丟鋤介）聽了小廝家張神捉鬼，枉費許多力氣。一團胡帳，枉將氣力來撇漾。（旦）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再掘下去，必有好處。（淨又掘介）想天鵝肉嚐，想天鵝肉嚐，（打醜介）扒得已成坑，正好將伊葬。（旦）你不掘，待我來掘。（淨）我的娘，不要閃了手，待我來。（掘著石皮介）似有些影響，似有些影響，叮噹一聲，一團雪亮。
（俱驚喊介）一罈大銀子！
（淨）謝天，謝天！果然是銀子！待我來看。呀！許多罈數在裏頭。（醜滾地諢介）
（旦）一罈內有多少銀子？共總有幾罈？（淨搬介）
【前腔】覷罈中滿裝，覷罈中滿裝，（將錠看介）細絲白鏹。一個元寶，足有五十兩重哩。每罈廿個都一樣。（數罈介）數罈兒五雙，數罈兒五雙。細算內中藏，剛剛一萬兩。（拍額介）我桂薪莫非做夢哩？似夢中惚恍，似夢中惚恍。若不是夢中嗬，我溝壑餘生，怎當得一朝掘藏？（醜搶一錠諢介）
（淨）娘子，你收拾了銀子，我填平了泥潭。待我去……
（旦）你往那裏去？
（淨）我去報知施員外。
（旦）報他何用？
（淨）在他屋裏掘的銀子，待他多收拾了去。
（旦）啐！你好沒見識，天賜與我們的銀子，倒送與別人？
（淨）他是我大恩人，無可報得。如今送還他許多銀子，他定養我們的終身。
（旦）銀子好好在自己手中，倒還了別人，在別人手裏討針綫。自古道，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倘一時心變起來，那時要長不長，要短不短，悔之晚矣！
（淨）既如此，他贈我三百兩，我如今加倍，還他六百兩，如何？
（旦）他曉得我們赤貧，這六百兩從何而來？若説是掘的，他道我家中所藏銀子，有幾萬萬兩，那時盡數交還，尚有許多不像意。不如休了這念頭，倒得乾淨。
（淨）隻是我們將許多銀子何用？
（旦）如今依舊詐窮，待等一年半載之後，到他州外府去，置田買地，做起財主來，自由自在，那個管得我？
（淨拍手介）還是我的親娘有主意！快把銀子悄悄藏好了。
【餘文】（旦）明朝祭禮酬神貺，（淨）仍妝就舊時模樣。（合）少不得發福他鄉樂未央。
小富由人致，大富自天加。
財主輪流做，今年到我家。
第十齣僵雪歌戈戈：底本作“羅”，據《中原音韻》改。
〔南呂過曲〕【一江風】（付淨破衣巾背包上）雪如梭，鑽得我單衣破。區區尤滑稽，本貫龍遊，曾為縣吏。隻因吃了錢糧，問成太上老。蒙恩官開豁，出得獄門。妻死子亡，家無片瓦。幸喜從幼學得幾句子平，故此趁船到蘇州大郡所在，騙幾文錢鈔。上得岸來，又遇這等大雪，腹中又飢，身上又冷，教我如何捱得入城？雪阿，雪阿，你如何偏打在我窮人身上來？片片將咱裹。告蒼天，我逆旅孤身，怎當得寒威大？你看雪越下得大了。冷又冷得緊，身子又麻木了。嚴風冷剝膚，嚴風冷剝膚，行來腳怎挪？阿呀，不好了！（跌介）滑街衢閃得個臀兒挫。（倒地臥介）
（淨撐傘提酒上）
【前腔】雪如鋪，好把豐年賀。我桂負之，喜得掘了幾罈東西，一向豐衣足食。今日天寒，在前邊沽酒回來在：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不想一時下這等大雪。我想去年下雪的時節，纔到施家去拜謝他，今年下雪，我心事就不同了。對景休辜負。論豪華，美酒羊羔，也不足傳今古。我前村把酒沽，前村把酒沽，回去閉上了門，勾妻呷一壺。（見付淨介）呀！恁高人也學個袁安臥？
雪中睡著一個人兒，不知是凍倒的，又不知是醉倒的？不免覷他一覷。（看介）那人好生麵善。（細看介）呀！好是龍遊尤舅舅，如何倒在這裏？（叫介）起來，起來！
（付淨作抖介）是那個？
（淨）果然是我大舅，待我扶起來。（扶起介）
（付淨）元來是姐夫。
（淨）你為何倒在此間？
〔越調過曲〕【憶鶯兒】（付淨）我隻為遭折磨，受奔波，又遇著風雪漫天可奈何，恰似馬阻藍關未得過。（淨）你錢糧的事完了麽？（付淨）隻為賠補錢糧，久遭監禁，幸蒙按院豁免，罪名都已開除了。身多坎坷，家如蕩摩，隻剩得一肩行李蕭然我。（淨）幾時到這裏的裏：底本作“理”，據文意改。？（付淨）頃來蘇，子平有準，權且騙人麽。
（淨）如今且到我家中去，再作道理。
（付淨）聞你亦為錢糧拖累，如今怎麽了？
【前腔】（淨）我為著逋負多，徵比苛，幾個親丁嗬，好一似風捲楊花雨打荷。（付淨）怎得完事了？（淨）幸遇知交患難扶，捐金頃俄，安居仗他。（付淨）姐姐在那裏？（淨）如今好了。隻落得團圓骨肉無災禍。（付淨）姐夫，你住在那裏？（淨）就在前麵。且相過，居停有主，免得泣窮途。
（付淨）今日遇著姐夫，真絕處逢生，五行有救了！
（淨）自家骨肉，為何説這等説話？（同行介）
（淨）幾年骨肉兩參商，今日相逢轉斷腸。
（付淨）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第十一齣猝變蕭豪
〔雙調引子〕【秋蕊香】（生上）夢寐連宵顛倒，胸懷次小鹿跑踍。自反居恒有天表，任凶吉無虞可保。
〔如夢令〕有意留歡還去，百計驅愁偏住。愁起不知端，歡去還歸何處？愁緒，愁緒，難解這家滋味。我施濟，從來豪爽，不慣淒涼。好笑兩日為何悶悶懨懨，心驚眼跳？欲待出門散步一回，又自己發興不起。且待那個朋友到來，再作道理。（淨、付淨上）
【前腔】（淨）為報新春佳兆，攜神術同訪親寮。（付淨）管輅淳風何足較，判禍福纖毫鑒早。（入見介）
（生）小弟正寂寞不過，喜得親家光降，殊愜鄙懷。（見付淨介）此位是誰？
（淨）妻弟本貫龍遊，暫過吳郡，特來拜謁。
（生）是舅翁了。
（付淨）不敢！（各揖坐介）
（生）舅翁尊姓貴表？
（付淨）小子姓尤，賤字滑稽。造次登堂，恐反勞大駕，不敢具刺。
（生）請問舅翁所治何術？
（淨）妻弟向事蕭曹，今欲遨遊四方，專精子平星學，特求貴造，賞鑒一番。
（生）小弟兩日心神不寧，若得一指迷途，實為萬幸。
（付淨）待小子取出《百中經》來。請問貴造？
（生）賤造是甲子、癸酉、乙酉、丁亥。
（付淨）尊造乙木秋生，真乃桐桂之木。隻嫌埋根有鐵，更兼煞旺身輕，所喜時幹透出丁火，此乃食神製煞，不傷根本。中年一派甲乙幫身運，大茂財源。如今正交丁卯運，若不怪小子直言，還有幾句亂道。
（生）君子問災不問福，正要求舅翁見教。
〔仙呂入雙調過曲〕【南枝金桂】【鎖南枝】（付淨批介）尊造嗬，食神旺，多富豪，中年喜逢佳運交。目下一交丁卯運。子平雲：“八月官星，大怕卯丁；卯丁剋破，有情無情。”把柁用心機，牢駕風波棹。幸得流星，並無惡曜，真乃五行有救。又遇外盤好星，天德月德，紫薇龍德吊照。不妨！不妨！【江頭金桂】喜臨垣吉曜，喜臨垣吉曜，管桑榆娛老。恩星在子息宮中，後日令郎必然跨竈。羨蘭苗，佇看朱衣點佇：底本作“寧”，據下文“行須著錦袍”之意改。，行須著錦袍。
（生）正要喚小兒出來拜見，還要將他八字請教。
（付淨）當得效勞。
（生）還兒那裏？
（小生上）座中談笑皆江左，幾上文章半洛陽。
（生）吾兒過來，拜見了嶽丈、舅翁。（小生拜淨、付淨，揖介）
（小生）念小子才同樗櫟，自慚玉潤之稱；蒙大人俯就絲蘿，實荷冰清之鑒。
（付淨）令公子眉宇不凡，必是遠大之器。
（淨）隻怕小弟福薄，招不起如此東床。
（生）親翁、舅翁在上，念小弟嗬，
【前腔】桑榆景，世譜凋。隻有此兒嗬，徘徊膝下方稚髫。深感結桃夭，永締千秋好。喜泰山有靠，喜泰山有靠，望提攜指教。（淨、付淨合）德崇高，自知報效慚無地，況復朱陳訂久要。
（雜扮皂隸、承差上，直入介）
〔南呂過曲〕【梁州賺】火票硃標，憲檄行來神鬼嗥。（生驚問介）足下是何衙門，因何到此？（雜）休驚跳，是漕儲仰府召伊曹。（生）卻是為何？（雜）解糧艘，遭風傾沒黃河道。（生）吾家的施勤怎麽了？（雜）人船俱已喪波濤。（生）如今待怎的？（雜）非輕小，糧須賠補船重造，（扭生介）正身速要，正身速要。
（老旦忙上）
【前腔】何事呼號，不禁心旌驀地搖。（生）不好了！糧船黃河遭陷，如今官府勾取正身，特來拿我。（老旦）施勤在那裏？（生）言之悲悼，魂歸江水向誰招。（雜）快些去！（小生）望寬饒，優容自合酬金寶。（雜）太爺立等回話。（淨、付淨）縱然到官，也不過寫個認狀。容情權保過今宵。（雜）漕院為錢糧事重，移文到府，將正身連夜解到淮上，時刻緩不得的。你們有話，到太爺麵前去講。（扭生介）休焦燥，當官好把真情告。料無淩暴，料無淩暴。（扯生下介）
（老旦）親翁在上，這事怎麽處？
（淨）縱然見官，決無責罰，親母且自寬懷。
（老旦）老身是個女流，主張不得，還兒年紀又小，不知世務，求親翁到府前探望一探望。倘或要些使用，也帶些去。
（淨）這個當得。
（老旦）他平日嗬，
〔仙呂過曲〕【掉角兒】守家園安居暮朝，論官事不知分曉。忽然間風波頓生，閃殺人影形相吊。又未知到公庭，申訴理，受鞭笞，遭縲紲，吉凶難料。（與淨銀介）（老旦、小生合）早將錢鈔，營求獍梟。但得他須臾釋放，大家歡笑。
（淨）親翁嗬，
【前腔】論刑名不犯分毫，為糧役特提賠耗。縱威嚴難加不辜，既輸財自分白皂。況如今饋青蚨，遺白鏹，任奸胥，雖墨吏，決無囉唕。（付淨）公門熟套，營謀久叨。管教他秦庭抱璧，霎時歸趙。
（老旦）親翁早去停當，老身專等好音。
（淨）親母請放心，頃刻就來回話。（同付淨下）
【尾聲】（老旦）淚珠拋，憂心悄。（小生）寬懷頃刻好音捎。（合）轉禍為祥叩碧霄。
（老旦）且掩上門兒，看丈人回來，再作道理。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青龍白虎同行，凶吉全然未卜。
第十二齣營窟皆來
〔雙調引子〕【惜奴嬌】（旦上）貧富由天，盡人謀天難敗。恨男兒終朝自懈，若論裙釵，孔明傳派。思再，須早是潛身遠害。
常言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又道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為何道此幾句？隻因我們在施家屋內，得了一主錢財。此事常防後發，每每勸我官人，早為之計，誰知捱過多時。不意施家為解糧事體，官府捉去，費了許多銀子，纔得歸家，又驚成怔忡之病，甚是危篤。近日火盜連綿，家事看看壞了。他若窮時，我家焉能獨富？不如趁此時別尋出路，方保後日無虞。且待官人與我哥哥歸來，再作道理。
（淨上）
〔仙呂入雙調過曲〕【步步嬌】事體如麻多尷尬，奔走真無奈。（付淨上）災殃命裏該，大廈將傾，一木難代。（合）閒事且丟開，消愁幸有香醪在。（敲門介）（開門見介）
（旦）官人，你終日忙忙著甚癡？
（淨）娘子，為人為徹你須知。
（旦作色介）呸！卻不道各人自掃門前雪，隻怕船到江心補漏遲。
（淨驚問介）娘子，你何出此言？
【風入鬆】（旦）伊家心性忒癡騃。（淨）我有甚癡處？（旦）笑鎮日奔馳不怠。（淨）為著施家的事，不得不與他走走。（旦）我正要問你，施家怎麽樣了？（淨）施老病體沉重，況兼官非火盜，一時遝至，家事隻怕難保哩。（旦）他行否極應難泰，隻怕你臨頭禍神仙怎解？（淨）好端端的事，我有什麽禍來？（旦）自古道積薪上寢難放懷，卻不道覆巢下卵遭災。
（淨）一發説得迂闊了。他家是他家的事，與我什麽相幹？
（旦）他家日後嗬，
【前腔】一朝少米又無柴，（將三指作手勢介）你這三百兩頭嗬，免不得償他夙債。（淨作呆介）（旦扯淨耳語介）你道地下之物，是你的財香了？他後日嗬，（低唱介）若將底帳查明白，你便雙手送還嫌不快。（淨）如今你的意思，便怎麽處？（旦）耳目近情知不諧耳目：底本漫漶，據寶研齋刻本補。，須索要離鄉井好安排。
（付淨）姐姐的話，句句都是好話。姐夫也要早早主張。
【急三鎗】真個是：心頭事，須自揣。休得戀棧豆，露根荄。
【前腔】（淨）又道是故鄉好，離鄉賤。教我尋何處，去藏埋？
【風入鬆】（旦）男兒蹤跡遍天涯，（低唱介）況兼我腰纏無賽。（付淨）姐夫，我家龍遊儘可住得。（旦）我的主意，也到龍遊去了。飄然一去多脫灑，遠迢遞吳越隔界。（淨）隻怕到彼處欺生，如何？（旦）有我兄弟在那邊，不妨。親骨肉憑他多依賴，況兼我身生處，怕誰來？
（付淨）姐夫，那邊龍遊極好住的！
【急三鎗】須知道，山川美，風俗古。隻要多田產，定生財。
【前腔】（淨）既如此，忙收拾，連宵遁。真個神不覺，鬼難猜。
【風入鬆】（旦）笑伊乖處又非乖。（淨）又是你要去，又説我不乖。（旦）怎比得偷營劫寨？（淨）如今多憑你主張便了。（旦）先把些銀子與我兄弟去，先尋宅第須寬大。好好與施家作別一聲，隻道暫時往故鄉一拜。那時節金鈎脫悠然逝哉，纔得個做財主，任徘徊。
（淨）妙，妙！明日先把些銀子，勞舅舅去尋了房子，我們別了施家，領了家眷，隨後便來了。
（付淨）妻賢夫禍少，（淨）遠慮近無憂。
（旦）晴乾若不走，直待雨淋頭。
第十三齣醫鬧尤侯
〔商調引子〕【憶秦娥】（小生上）天難叩，椿庭驀地遭僝僽。遭僝僽，淚痕如雨，寸心如疚。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爹爹為糧船傾壞，被府中提去，驚成怔忡之病。誰想官訟連綿，火盜洊至，愁病日增。日來問卜求醫，並無靈效。（哭介）天那！倘有不測，教我怎麽處？今早去請皮太醫，怎麽這時候還不見到？待他來時，倘有好音，便謝天不盡了。隻願藥醫不是病，須求佛度有緣人。（下）
（醜上）
〔商調過曲〕【吳小四】嘴多油，本事丘，醫書沒一丟。大老鄉紳常掛口，病人遇我即時休。催命鬼，皮子秋。
我做郎中絕妙，自小生來有竅。口中者也之乎，逢人脅肩諂笑。不讀《脈訣》、《難經》，那知八裏七表。隻貪白黃邊，亂撮陳皮甘草。假忙幾家幾家，開談某老某老。本分專醫外科，兼行大方之道。旁通產後胎前，漸漸幼科亦效。非我各兼全，總之不脫一要。白藥從無半人，設法極是熟套。箱錢區區自收，轎金亦要納鈔。今早施宅相邀，是我財星拱照。（走介）原非脫灑步行，隻為無人抬轎。説話間，已是施家門首。有人麽？（小生急上見介）（揖介）（坐介）
（醜）尊公病體如何了？
（小生）甚是沉重。
（醜）我昨日這服藥，是斬關奪門之劑，極效驗的。
（小生）吃下就吐了。
（醜）藥雖不受，我還有殺車捶法，百發百中。隻要你立定了主意，不可輕信別人。
（小生）今早妻父説有一鬱先生，要同他來看，未知何如？
（醜）這個老兒是賣老鼠藥的，曉得什麽！
（付淨白鬚駝背同淨上駝：底本作“跎”，據文意改。）
【前腔】貌搊搜，背似鈎，行醫慣草頭。積祖割豬生意陋，一旦騎驢入九流，誰不識，鬱望樓。（見介）
（醜）這裏又不是孤老院，你這老兒來做什麽？
（付淨）呸！我道誰，元來是你這不幹好事的！
（醜）這老殺才，出口便要傷人。
（付淨）小畜生，這裏施宅與你日前無怨，往日無仇，何苦遭你毒手？請往別處利市去罷。
（小生對醜介）此間鬱先生，是妻父薦來的，望先生寬容些。
（醜）大哥，你不曉得。
〔中呂過曲〕【駐馬聽】他是村野盲鰍，隻合鋤田與駕牛。那曉望聞問切，佐使君臣，遲數沉浮。庸醫肆毒勝戈矛，休將性命輕杯酒。（小生、淨合）何必讎仇，須把病源湯盞相推究。
【前腔】（付淨）旦暮蜉蝣，強飾衣冠似沐猴。看你奴顔婢膝，打諢趨時，飲酒歌謳。《靈樞》、《素問》幾曾搜，《難經》、《脈訣》還知否？（小生、淨合前）
（淨）大家不要爭論，且進去看脈，料理正事。
（醜）我不進去了，隻請鬱仙人去看。
（付淨）還是皮太醫請！我是草頭郎中，曉得什麽！
（醜背介）且等這老兒去衝一衝頭陣，看他口氣如何。（對小生介）若不是老鬱先看，學生就告別了。
（小生、淨）皮先生既如此推讓，老先生就先看何妨？
（付淨）既如此，老夫占先了。（同小生下）
（醜對淨介）令親貴恙，原好醫治的。若肯信學生，自然奏效，隻是不要亂了主意便好。（付淨、小生上）
（付淨）桂兄，令親的病，大難，大難！
【駐雲飛】左寸蝦遊，尺脈虛沉還復芤；右手如屋漏，彈石真難救。嗏！肝旺損中州，氣忡神走。縱是神仙難把奇功奏。病入膏肓實可憂。
（醜）既如此，學生告退了。
（小生扯介）鬱先生是請來參看參看，專求先生主張。下藥若有效驗，自當重酬！
（醜）又要用著學生。（同小生下）
（淨對付淨介）鬱先生，你方纔口氣放活動些便好。
（付淨）令親犯了絕脈，旦暮必有變報。那小皮專一要哄人，看他如何措置。（醜、小生上）
（醜）尊翁病勢，實是難醫。（行介）學生不敢鬥膽。
（小生扯介）求先生用一妙劑，救老父一救！（醜作推介）（小生跪介）先生若肯醫治，願當重謝！
（醜）醫是或者醫得，隻是你看輕了人。
（小生）先生請坐，待學生與家母商量。（小生下即上介）白銀五十兩先送開手，待全愈了，再送一百兩。
（醜）這個怎麽敢領？也罷，我若不受，你們就心慌了，我且權領在此。我有秘方服下，其應如響。（對付淨介）隻是造化了你這老兒在此偷了筋節去。（對小生介）這幾樣都是細藥，我隨身帶得在此，簇去吃了便好。（開包、簇介）
【前腔】隻為痰聚如稠，要用牛黃九製硫。琥珀清其嗽，片射通其竇。嗏！貝母與瓜蔞，硃砂丸就，鎮魄凝神，痰捲如煙溜。幸遇我國手神醫頃刻瘳。（小生將藥下介）
（付淨）妙藥，妙藥！
（醜）你不信，且看吃了少頃自有靈驗！
（小生上）吃了這藥，吐了無數的痰。
（醜）吐了痰，就清爽了。
（小生）不知為何，氣息微弱，人事不省。
（醜作急介）這個藥當麵合的，都是貴藥，決不妨的。
（內作哭聲，小生下，急上介）呀，不好了！家父氣斷了！（急下）
（醜欲走，淨攔住介）好好一個人，登時被你藥死了，待往那裏去！
（醜）與我什麽相幹？
（淨）還要嘴強！（打介）
【撲燈蛾】打著賊賤酋，送得殘生驟。滿口是胡言，賽過豺狼賊寇也，好個神醫國手。（付淨）偏怪你各癥胡謅，今做了喪家之狗。（剝衣介）剝得個蓬頭跣足似骷髏。（醜拜介）
【前腔】叩首苦哀求，寬容望矜宥。自分本無冤，常言道割股心腸非謬也，偶然出醜。（淨）性命是差誤得的？快拿出銀子來！（醜不肯介）（淨搜取介）再休想毫忽存留，且饒伊當官枷杻。（打介）打得你頭開腳折似瘟囚。
（醜喊介）醫殺人的郎中看樣哩！（急奔下介）
（付淨拿衣巾介）告別了！剝得一身衣服去，明朝打扮便新鮮。（下）
（淨低聲介）不想施老頓遭大變，我此時不往龍遊去，更待何時？老施，老施，非我桂負之這等薄情也！
隻為金盡親情薄，人亡友誼輕。
請了！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第十四齣走越庚青庚青：底本無，據該齣曲詞所用韻部補。
〔仙呂引子〕【天下樂】（小旦上）世事參差轉眼驚，人情翻覆逐雲生。難平底事當心撐，有淚偷彈愁暗縈。
〔憶秦娥〕前生孽，今生聚散多磨折。多磨折，恩隆覆載，誓深日月。平陂氣運滄桑別滄：底本作“蒼”，據文意改。，存亡交誼炎涼設。炎涼設，百年秦晉，一朝吳越。奴家桂氏，小字貞奴。不幸父親受施家厚恩，初時感激，把我獻作婢妾，又蒙施家結為姻眷。不意我父母獲金暴富，便心變起來。今乘公公新亡，家事多故，遂欲潛往龍遊。先將銀子托舅舅置買田宅，目下便要挈家南往。我待要規諫一番，因兼瓜葛，不好開言。天那！我父母如此設心，恐天理難容。又未知我終身事體如何？咳！我隻守著節操便了。
（淨、旦、醜上）千般費盡牢籠計，一旦金蟬脫殼飛。
（淨）阿呀！貞兒，你不去收拾，卻在這裏自言自語做些什麽？
（醜）姐姐眼淚汪汪，像似不肯去哩。
（旦）他有什麽掉不下，要住在此間？（小旦做不語介）
（淨）快些搬個磬空，我們及早下船。
（旦）收拾多完了。
（醜諢介）我還有一件破衲陀，不曾拿得。
（淨）到了那裏，要穿好衣服做舍人了，還要這等破衣做什麽！船家那裏？
（雜扮梢水上）船頭無浪行千裏，舵後生風送萬程。大官人，趁這等好順風，及早開船罷！（俱下船介）（雜）大官人下了船，冷冷清清，待我唱一個歌兒聽聽。
（淨）倒也好。
【山歌】（雜）蘆狄花開秋水澄，酒旗飄漾出疏林。你看南來北往個些官人，盡為求名利，弗如我船家無榮無辱過光陰。（雜下）
〔仙呂過曲〕【甘州歌】（合）雲山斷影，看天邊樹色，隱隱來青。小橋殘壩，淺碧轔轔瑩淨。沙鷗避人飛遠浦，白鷺窺魚立小汀。【排歌】堤垂柳，溪漾荇，一江春水浸魚罾。波如練，山似屏，恍疑身在鏡中行。
【前腔換頭】（小旦）風光望裏更，聽孤鴻天外，嘹嘹悲咽。鄉關回首，層層山隔雲凝。暗中血淚空自灑，客路離愁觸境增。【排歌】隨風去，逐浪征，迢遙漸遠闔閭城。他鄉夢，故國情，依依王謝舊門庭。
【前腔】（付淨）長亭復短亭，離鬆陵古道，鶯湖如鏡。嘉禾煙雨，無心吊覽佳勝。吳頭越尾風光迥，地北天南蹤跡冥。【排歌】孤帆迅，五兩輕，猶如九萬奮鵬程。歸桑梓，振家聲，陶朱堪擬舊雲仍。
【前腔】（醜）漁歌驚夢醒，正夢回家國，醒來孤艇。團圓骨肉，轉覺形影淒清。天涯已營狐兔窟，水國翻成鷗鷺盟。【排歌】如飛鳥，似浪萍，無端學作鹿門耕。家何在，淚欲零，愁聽林外子規鳴。
（雜上）船到了杭州了，要上岸過壩去。
（淨）既如此，我們收拾行李，尋個飯店歇了，明日過江去罷。
【尾聲】（旦）離吳航，登越境，一肩行李問居停。（淨）明日裏早趁江潮渡北溟。
（旦）風俗無彼此，（淨）人情逐富貧。
（小旦）寧為故鄉鬼，莫作異鄉人。
第十五齣旋旌蕭豪
〔雙調引子〕【秋蕊香】（外領衆上）一片冰壺懷抱，慚補袞，又掛征袍。畫戟油幢秉天討，早撐住東南海嶠。
〔鷓鴣天〕壯誌沖霄氣吐虹，欣看千乘啓元戎千：底本作“十”，據文意改。。夢中鴛鷺趨金闕，道上戈矛指鐵驄。施號令，盡愚衷，車書萬裏一朝通。佇看瀚海澄清日看：底本作“著”，據寶研齋刻本改。，泉石琴書伴醉翁。（衆見介）下官俞德，久任青徐廉訪。雪深三尺，冰潔一輪。豪璫睹影潛蹤，墨吏聞風解綬。忠誠貫日，鬚鬢侵霜。深愧宦途碌碌，正思丘壑閒閒。不意浙東海寇竊發，聖上命我提師征討。咳！我想佩印登壇，豈是書生事業；賦書橫槊，原非老子生涯。隻是王命使然，鞠躬盡瘁而已。日來調遣兵將，先往嘉禾進發。今日擇吉起程，不免便道將女孩兒送到家中，星夜南征便了。衆軍校，且在外廂伺候！
（衆）得令！（虛下）
（末）院子那裏？
（雜）有！
（外）私衙傳板，催促小姐束裝上車。
（雜）曉得！（傳話介）（旦、付淨上）
【前腔】（旦）弱質秋來偠，難消受車馬勤勞。（付淨）久閉衙齋少歡笑，今喜得歸期消耗。（見介）
（外）聖上差我節製閩廣，今日起程，便送你歸家。車馬俱已齊備，就此登程便了。
（旦）謹依嚴命。（衆復上）（旦、付淨登車，外乘馬，雜隨行介）
〔仙呂入雙調過曲〕【朝元令】腰間寶刀，隱曜虹光耀。胸中豹韜，探討陰符奧。刁鬥森嚴，旌旗縹緲。叱吒風雲變色，山嶽崩搖，長驅氣吞江漢潮。瀚海陣雲高，天河兵氣消。秋毫不擾，看四野壺漿迎道，壺漿迎道。
（雜稟介）奉都爺軍令，差中軍官帶領馬步兵一千，候送老爺。
（外）小姐車兒先往前麵行去，衆軍校且暫駐片時。
（衆）得令！（旦、付淨車從下）
（外）多多拜上都爺。我因軍限緊迫，不及麵謝。衆軍校亦不勞相送了。
（雜）曉得！（下）（雜上）濟寧等處各府州縣官，拜送老大人。
（外）叫中軍官收了揭帖，各請回罷。
（雜）嗄！（下）
（外）分付衆將官，就此趲行！（行介）
【前腔第二換頭】【五馬江兒水】天際一鞭殘照，【朝天歌】征旗雲外標，銀勒馬嘶驕。回瞻故苑，煙林隔遠郊。【朝元令本調】幾點亂峰孤峭。落葉空林，潺湲澗水過小橋。雲補遠山凹，風吹孤雁嘹。霜蹄騕裊，瞬息裏風馳電掃，風馳電掃。（下）
（旦、付淨車從上）
【前腔第三換頭】念我深閨年少，長征魂暗銷。聽樵歌林外，牧笛山腰，更飢烏繞樹號。古木鶴空巢，殘霞趁鶩飄。看四野白楊衰草，山花別樣嬌。愧未挈詩瓢，臨風染素毫。吳山望杳，何處是渡江歸棹，渡江歸棹？
（雜）後麵旌旗蔽日，想是老爺軍馬到了。
（外領衆上）前麵是小姐的車輛，速趕上去同行。（各見同行介）
【前腔第四換頭】齊魯山青未了，行行莫憚遙。三錫聖恩叨，萬裏妖氛剿。胸中兵甲饒，誰數漢嫖姚，管取功成銅柱標。金鐙凱歌敲，澄江絕獍梟。英雄未老，看指日名高廊廟，名高廊廟。
（雜）稟爺，前麵已是青江浦了，戰船俱擺列河下，候爺登舟。
（外）既如此，大小三軍分列各哨，俱上船去。
（衆）得令！
行盡山程又水程，東歸未已復南征。
洗兵瀚海雲迎陣，秣馬天河月照營秣：底本作“抹”，據文意改。。李玉人獸關卷下卷下
第十六齣豪逐寒山
〔南呂引子〕【女臨江】【女冠子前】（老旦上）鸞分鏡破愁千萬，延餘息為兒孱。【臨江仙尾】（小生上）椿庭忽地被摧殘，白雲愁黯黯，血淚泣潸潸。（見介）
〔菩薩蠻〕（老旦）孤幃夢斷愁如織，懶看春草階前碧。（小生）詩禮憶趨庭，窮通豈足憑。（老旦）落花驚衰眼，幾度離情綰。（小生）燕子未曾歸，誰家庭院飛。
（老旦）我兒，自從你父親亡後，家園蕩盡，夕不謀朝，如何是好？
（小生）孩兒隻為爹爹中道棄捐，寸心如割。那錢財是倘來之物，愁他則甚？
（老旦）咳，説那裏話！隻因你爹爹揮金如土，年來囊橐空虛，今日閃得我母子飢寒不保，你還要講這樣不知稼穡的話來。（小生跪介）（老旦）身下房子已賣與牛鄉宦，完了殯殮之費。他幾次催趕出房，甚是囉唕。（哭介）倘若再來催促，教你我何處棲身？
（小生）事已至此，母親且省愁煩。
（老旦扶小生起介）你爹爹向日曾借與桂親家銀三百兩，聞得他在龍遊，甚是從容。我欲同你到彼，他必慨還前銀，你我便有生機了。
（小生）開口求人，極是難事，況千裏往返，非同小可。母親還該斟酌。
（老旦）桂家受我們厚恩，他立誓決不相負。況又和你結成姻眷，如今到彼，一則取銀，一則完你親事，有何不可？
（小生）但憑母親張主。
〔南呂過曲〕【香遍滿遍：底本作“編”，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曲牌名改。】（老旦）一天愁歎，煢煢兩人形影單。痛渺渺重泉何日返，不禁珠淚濺。風吹環堵寒，塵生釜甑閒，怎捱得昏和旦？
【浣溪紗】（小生）纔戲斑，悲虛幻，恨終天六尺徒頑。箕裘不式嚴親範，菽水難承慈母顔。心切惋，幾時得奮雄飛耀門闌，纔得個死慰生安。
（付淨扮公子領衆上）
【秋夜月】火焰山，家父牛鄉宦，區區公子花花扮。霹天火囤常紮慣，得無錢田產，怕何人譏訕。（推進門介）
（衆）你娘兒兩個，好不達理。把房子賣與我府中，如何不出還我？今日大爺親自到此，你們好好快些出去！
【劉潑帽】房銀交足咱須管，恁如何久占拿班？豪家威勢誰不憚，再恃頑，告官府忙驅趕。
（老旦）房銀尚未交足，如何隻管催促出屋？
（衆）鄉宦人家買房子，幾時見交足銀子的麽？還不快出去！
（老旦）公子一麵找價，我們一麵尋屋，限三日內出還便了。
（付淨）放屁！那裏等得三日四日，立刻就要起身。
（老旦、小生哭介）
【東甌令】憐孤寡，受辛艱，專候房銀早給頒。一枝棲息全需辦，望暫假三朝限。免教露處絕饔餐，恩德效銜環。
（付淨）叫人速速催他搬去！
（衆看介）家中一些家夥也沒有，倒也乾淨得緊。
（付淨）既如此，隻推二人出去，關了門罷了。
（衆指老旦介）
【金蓮子】忒恁蠻，衆兄弟齊齊趕逐休偷懶。弄得他地覆天翻，好把空房兒，一重重門戶早牢拴。（作推老旦、小生出介）
（醜）如今房子是我們的了，關好了門，擇日修理便了。（下）
（老旦）我們不幸又遭此橫禍，一所房子，交了半價，白白占了，趕將出來，如何是好？
（小生）如今既無處棲身，方纔母親説要往龍遊去，何不就去罷？
（老旦）也不得不去了。
【尾聲】（老旦）樹無棲，驚飛雁，（小生）顛連權且歷間關。（合）隻恐開口求人難上難。
終朝愁淚盈盈，無端復遇猩猩。
正是福無雙至，果然禍不單行。
第十七齣旅寄江陽
（醜扮店王婆上）〔西江月舊詞〕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元來有命。幸遇三杯酒美，況逢一朵花新。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老身王婆，祖居龍遊城中，開張酒店，兼歇來往客商。你看門臨要道，店設通衢，來往人煙鱗集，朝昏生意雲從。杯中竹葉，味勝中山；壺內桃花，方傳瑤圃。神仙留珮，樓頭時醉高人；學士解貂，甕側嘗眠吏部。雖無豹腦麟髓，不缺山珍海錯。春花秋月，每從壁上詠題看；苦雨淒風，常向醉中消遣去。南者來，北者往，堪稱四海一家；朝復暮，暮復朝，恰似百年一日。正是：緑醑千觴為事業，黃粱一飯作生涯。如今酉牌時分，看有何人到店，不免等待則個。
（老旦、小生同上）
〔黃鐘過曲〕【神仗兒】風塵景況，風塵景況，苦奔波勞攘。喜閭閻相望，料應居停可訪。揮金眉宇，變求人形狀。心戚戚淚汪汪，心戚戚淚汪汪。
（內喊介）投宿的這裏下阿！
（老旦）此處已是飯店了，且在此暫寓，再問桂家住居何如？
（小生）母親言之有理。（作入介）
（老旦）我們是借宿的，敢求一間房屋，暫住一宵。
（醜）我家儘多乾淨房子，請到裏麵去。安人請坐。小官人在客邊，坐了不妨。（各坐介）
（老旦）媽媽尊姓？
（醜）老身姓王，是龍遊縣中第一有名的客店。請問安人貴姓？
（老旦）老身嚴氏，幼適施門。
（醜）貴處那裏？
（老旦）媽媽聽稟：
【啄木鸝】姑蘇郡是故鄉。（醜）呀，這樣遠來！（老旦）隻為探親來此壤。（醜）這是令郎麽？（老旦哭介）痛良人一旦歸泉，止空留孤寡雙雙。（醜）到此何幹？（老旦）隻為舊逋索取營安葬，（指小生介）姻緣好逑完兒曠。（醜）俱是正經事體。隻未知探望何人？【黃鶯兒】（老旦）桂家郎，喬居仙裏，桑梓是金閶。
（醜）可是號稱負之的麽？
（老旦）正是。
（醜）老身不知安人是桂員外的令親。失敬，失敬！
（老旦）媽媽何故稱他是員外？
（醜）他是我們縣中第一個財主哩。
【三段催】石崇堪仿，運龍宮珍珠滿箱。鄧通無兩，鑄銅山黃金鬥量。（老旦對小生介）元來他如此大富，可喜，可喜！【鮑老催】（醜）他田連阡陌俱豐穰，淩雲屋宇都雄壯。（老旦）媽媽也曾到他家去麽？（醜）老身不時到他宅上。那桂安人嗬，容顔藹，性格溫，言詞爽。待人接物多停當。（老旦）可曾看見他女兒？（醜）是有一位小姐，莫非就是許配此間官人的麽？妙！妙！工容言德俱堪賞，真淑女非虛獎。
（老旦）你丈人如此豪富，我此來不虛了。
（小生）待孩兒明日先去拜望，然後母親方可再往。
【歸朝歡】明朝的，明朝的，兒先叩堂，論半子理當稽顙。通家禮，通家禮，應候吾娘，那時好乘輿前往。（老旦）隻愁衣衫襤縷伶俜相，慚非嬌婿參新丈。罷！罷！事到如今，隻落得淚兩行。
（醜）老安人裏邊用些夜飯，早早安置罷。
（老旦）多謝！
（老旦）傾蓋如相識，他鄉覓故知。
（小生）得他心肯日，是我運通時。
第十八齣牝詆先天
〔仙呂入雙調過曲〕【園林好】（旦上）想人生窮通在天，貧和富霎時變遷。似我這豪華爭羨，誰識破舊顛連？今享用賽神仙。
妾身尤氏，夫主桂員外。在蘇州天賜一主大財，目今移居龍遊，做了一個有名財主。隻是我一男一女，尚未結姻。咳！似我這般豪富，怕少什麽宦家富室來仰扳我？可笑我家員外，終日飲酒，不理正務。今早出去，此時還不歸家，想又在那裏赴席了。待他回來，與他商議，卻不是好。正是：萬兩黃金我自有，一家安樂世間難。（下）
（淨方巾華服微醉上）
【前腔】富家翁，天教使然。鎮日裏，逍遙酒泉。廣阿堵，又思冠冕。得個破腰纏，知甚日受皇宣？
院君那裏？
（旦上）員外，你又在那裏吃得這樣醉醺醺了？
（淨）今日在尤大舅家，説得有興，故此多吃了幾杯。
（旦）講什麽説話，這等有興？
（淨）我家枉有許多錢鈔，隻是白丁，難與官府往來。大舅勸我將些銀子，到京中尋頂紗帽戴戴。那時又有體麵，又好賺錢。故此要收拾幾千銀子，同大舅京中去走遭。
（旦）守著偌大家事，儘可快活，何苦又幹這樣分外之事？如今見兒女俱已長成，且完了兩頭婚姻，那時北上未遲。
（淨）倘我功名成就，怕沒有一樣戴紗帽的與我扳親，何必性急。且不要説起兒女，我若做了官，你就是夫人了。
【江兒水】一旦高官做，（擺介）烏紗皂帽鮮。那時院君嗬，鳳冠霞帔真華絢，夫榮妻貴都風憲。老爹奶奶稱呼遍，全仗錢神營選。（旦）仰叩蒼穹，何日得一家貴顯？
（末扮門公上門公：底本作“公門”，參《李玉戲曲集》校記改。）書帖司傳遞，門戶守晨昏。告員外得知，今早有一蘇州姓施的小官人來拜，因員外出宅，止留下名帖，明日還要來叩見。
（淨看帖介）既是蘇州施大官，何不留他住下？你如今速去請來相見。
（旦）且慢些！（縐眉介）一向恐怕他來纏擾，如今果然到此，可厭，可厭！（向末介）你且説他同何人到此，身上衣服光景何如？從直説與我知道。
【前腔】（末）一介無人伴，鶉衣百結懸，憂愁氣色言詞腆。（旦）難道沒一個人同來的麽？（末）他説萱堂同到龍遊縣。（旦）他娘也在此間？一發可笑。如今他兩人住在那裏？（末）暫投旅店先求見。（旦）在飯店安身，可不羞死了人！（末）他道明日裏再來庭院。（旦）你且出去，我少頃還要來分付你。他是非故非親，你休要少容情麵。
（末）曉得。（下）
（淨）阿呀！院君，你何故如此？
【五供養】伊行見淺，不憶曩時，受彼周旋？間關來到此，理合往相延。行囊寒謭，想應是家園飄霰。居停無賫發，孤寡怎回還？況他昔日嗬，三百朱提百：底本作“伯”，據寶研齋刻本改。，救我一家殘喘。
（旦）他討三百金，就與他三百金；萬一他索取園中之物，我們連家當還他也是少哩。引了這樣野火上門，一遭得了甜頭，下次隻管來了。如今世上的人嗬，
【前腔】得千思萬，受恩深處，貪望無邊。不若一篙撐得去，到底少埋冤。況他形容淹蹇，那裏是富家親眷。寬留若久住，漏泄舊迍邅。掬盡西江，難洗麵顔羞靦。
（淨）既如此，厚贈些盤纏與他，教他下次不要來罷了。
【玉交枝】也合優容歡宴，敘交情須加好言。盤纏厚贈多繾綣，囑他早歸故苑。迢迢吳越隔山川，煢煢母子終疏遠。又未知重來甚年，又未知重來甚年。
（旦）還有一節，他帖子上怎麽寫的？
（淨念帖介）“製子婿施還稽顙百拜。”
（旦）嗄！他此一來，一半為著索債，一半為著親事了。（指淨叫屈介）好、好、好！你兜攬這樣好女婿來！就是當初説起親事嗬，
【前腔】也不過是一時權變，況年庚從來未傳。又無茶禮和釵釧，何得妄想嬋娟？（哭介）天殺的阿！富家嬌婿定蟬聯，無端窮鬼圖奸騙。我那女兒阿！誤終身是爹行見偏，誤終身是爹行見偏是：底本疑脫，據上文補。。
【川撥棹棹：底本作“掉”，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曲牌名改。】（淨）聽伊辨，忽教人心頓轉。遣他歸少與銀錢，遣他歸少與銀錢，這姻親休思再圓。管教咱謀萬全，任從他愁萬千。
【前腔】（旦）我的心中如火燃，你的疑關纔破穿。切不須提起姻緣，切不須提起姻緣，杜絕他須加厲顔。仗東風吹斷鳶，任枝頭泣杜鵑。
【尾聲】（淨）明朝好把他驅遣，（旦）休得心腸更軟，（合）送脫冤家方纔著枕眠。
（旦）非我故意薄情，隻為處世如此。
（淨）正是有智婦人，賽過讀書男子。
第十九齣窘謁真文
（小生上）昨叩朱門扃不開，今朝衣葛卻重來。相逢若念當年事，紅葉何須更作媒？小生施還，昨奉母命，來探望嶽丈。奈因他出，不得一見，怏怏而歸。今早並不見遣人相請，母親等待不過，又催促我來。咳！嶽丈，嶽丈，我母子千裏到此，豈得已也！（行介）
〔南呂過曲過曲：底本作“引子”，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曲牌體例改。〕【宜春令】隻為家園蕩，釜甑塵，向天涯棲遲此身。死生交誼，高情自合憐艱窘。你原是樂廣冰清，休忘卻衛郎玉潤。縱然侯門似海，也須重訊。
説話間已到門首了。有人麽？
（末上）有客清晨至，掃徑疾趨迎。元來是施官人，今日來得這樣早。
（小生）煩大叔與我通報一聲。
（末）昨日帖子已送與員外看了。
（小生）既見了帖子，難道沒有半句言語？
（末）其實沒有。
（小生）相煩大叔再與我説聲。
（末）員外家法，稟過一次，下次不許再稟。
（小生）我與員外至親，就再稟也不妨的。
（末搖手介）這個斷然不敢。施官人不要性急，今日員外往東莊去，少頃必定出來，那時便得相見了。
（小生悶介）這樣作難，這樣作難！
（淨內叫介）今日往東莊收米，班上人速速到彼伺候。叫管馬的備馬來我騎去。
（末對小生介）員外出來了。（小生拱立介）
（淨隨雜上）門前數頃沒糧田，屋後魚池花果園。箱滿綾羅倉滿穀，陸乘轎馬水乘船。嬌妻美妾房房有，桂子蘭孫個個賢。官不差來民不擾，（大笑介）隻願我壽登彭祖幾千年。（見小生介）（淨）這是那個？
（末）是蘇州施官人。
（小生）小婿施還，昨日叩門，有賤柬奉候嶽丈。
（淨懶應介）昨晚見過了。
（小生）嶽父請上，待小婿拜見！
（淨）不消了。（揖介）（淨）看一個坐來。
（小生）嶽父在上，怎麽敢坐？
（淨）不妨，且坐一坐。（各坐介）（淨）一向不見了，為何到此荒僻所在來？
（小生）嶽父聽稟：
【太師引】喪家尊，幾度遭危困，藐諸孤朝難度昏。（淨他顧雜介）我今日到東莊去，分付收拾肴饌鋪陳，著人先去打掃莊屋。（雜應介）（小生）止剩得一雙母子，苦歷盡千裏關津。（淨）聞得令堂亦在這裏，老年之人，何苦勞勞碌碌，行這許多路。（小生）家母嗬，終朝愁緒堆星鬢，遣小婿嗬，頻叩首寒暄相問。（淨低語末介）擺一桌飯在軒下，四碟菜、一壺酒。（末）員外可陪？（淨搖頭介）我不陪了。他吃完了，你來稟我。（末）曉得。（小生泣介）須矜念顛連至親，一霎裏訴不盡昔年今日語諄諄。
（淨立起介）酒饌可曾完備麽？
（末）已擺下了。
（淨對小生介）現成酒飯，請坐一坐。我有事忙，不及奉陪。（拱手介）請坐！（與雜閒話下）
（末斟酒介）施官人請酒！
（小生自語介）好笑得緊，見了我沒有一些殷勤之意，既留我吃飯，陪也不陪，竟進去了！
（末）我家員外許多事忙，那有工夫陪客？
（小生看桌上介）這等杯盤，也不是留我的。（歎介）嶽丈，嶽丈，就是世情冷暖，也不該這樣待我！
【瑣窗寒】聚談間半吐還吞，邂逅渾如陌路人。並不見情詞委曲，禮數溫存，容顔喜悅，衷腸悲憫。就是那寡杯盤，也值不得主人謙遜。可嗔，萱親咫尺少殷勤，難道舊交反礙新姻？
（淨同雜上）飯已吃完了麽？（對小生介）本欲留你住幾日，奈有事出門，無人款待，恐見慢了，不敢相留。
（小生）家母在店中，還要來候問嶽母。
（淨）賤內有恙，不便接見，這也不消了。
〔黃鐘過曲過曲：底本無，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曲牌體例補。〕【三段子】欲待要款留幾旬，事匆匆今將出門。欲待把萱堂奉迎，奈內人嗬，病懨懨安能禮賓？（扯小生同走出，與銀介）菲儀一兩聊申敬，笑存權作歸程贐。（對雜介）馬在那裏？（雜）在此。（淨）就要作別了，因到小莊路遠，天氣傍晚，不便稽遲了。（拱手介）請了，異日來蘇，容圖九頓。（鞭馬同雜下）
（小生）有這等事！千裏而來，全沒一些接待之禮，反推托事故，出門去了，竟把我來奚落。咳！向日許多情誼安在哉？難道把婚姻之約，亦付之東流了？
（末）施官人不要惱，我員外嗬，
【東甌令】粗疏性，少儀文，況值租事匆忙意緒棼。雖然主道非能盡，休得傷情分。（小生將銀撇地，末拾銀納小生袖中介）些須白鏹助饔餐，歸棹莫逡巡。
（小生）他如此薄情，待我與嶽母説個明白。（入介）
（末攔住介）員外不在家中，內外之分，怎好進去？不要連累我。
（小生）我從幼見過嶽母的，不妨，不妨。
（末）院君性格比員外又不同，你不如不見罷。
（小生頓足介）
【三換頭】愁腸亂紛，欲言難忍。間關到此，做風吹浪萍，恁般薄倖。細思量，得個孤窮此身來儘。豈望成秦晉，誰憐逆旅貧。冷暖相看，怎負卻昔日天高地厚恩。
（末望介）大爺回來了。
（小生）既是大舅歸來，待我麵訴一番。（醜領衆持械策馬上）
【劉潑帽】架鷹逐犬真英俊，打圍歸日已斜曛。驅馳煙火喉間噴，急理樽，仗杯酒消枯吻。（下馬入門介）
（醜見小生介）這是何人？
（末）是蘇州施官人。（小生揖，醜略答禮介）
（小生）老兄與小弟也曾會過幾次，如何就不認得了？今日小弟要叩見令堂，專候吾兄引見。
（醜）吾一時也聽不明你這許多言語，總之，我不認得這樣人！
【大勝樂】（小生）告吾兄須聽敷陳，我此一來嗬，豈無端來廝混。向日尊公有事，家父嗬，白金三百曾相賑，今日裏因空乏故投奔。（醜）不信我家倒借你這樣人的銀子。（小生）況小弟與令妹嗬，千年連理蒙俞允，兩姓朱陳久締婚。（醜）放屁！難道舍妹嫁你這樣乞丐？都是鬼話，可惡，可惡！（小生）咳！大舅，你今日見小弟嗬，也須詞恭語巽，又何得欺貧倚富，蔑義傷倫。
（醜）這畜生胡言亂語，叫小廝打他！
（醜、雜指駡介）
〔仙呂過曲過曲：底本無，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曲牌體例補。〕【解三酲】休得要無端啓釁，休得要冒假誆真，休得要捏名欠債圖紮囤。休得要賺紅裙，休得要噴人含血還遭汙，休得要撲火飛蛾反受焚。（打小生介）打你這精光棍，就打死你這貧窮餓鬼，誰與招魂？
（醜）叫管門的趕他出去，關好了門！（同雜下）
（末推小生出，關門介）閉門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張。（下）
（小生）可惱，可惱！受他父親許多怠慢，又被這畜生毒打一頓。這口怨氣，那裏出得！欲待痛駡一場，叵耐門兒閉上。且回到店中，報與母親知道，明日和他計較。（作氣奔介）
【節節高】交情逐曉雲，遇狐群，百般淩辱真堪憤。顔何峻，駡又頻，拳偏狠。（指駡介）畜生阿！無知父子真忘本，受恩深處翻成恨。急急歸來訴高堂，從頭一一和他論。
來此已是店中了，母親那裏？
（老旦）眼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你去了這一日，好教我盼望也。（小生作悶不語介）
【三學士】（老旦）清晨一去無音信，教娘凝望勞神。你丈人嗬，如何禮貌迎新婿，恁樣恩情報故人？（小生墮淚介）（老旦與小生拭淚介）兒阿，為甚血淚涓涓愁不語？難道你丈人嗬，叨尊長，少殷勤？
（小生）還要説什麽丈人！他一見了，不瞅不睬。孩兒言及母親要見嶽母，他推病支吾，寡飯相留，陪也不陪，竟進去了！已後出來，將一兩銀子與我作下程，他道東莊收米，一逕去了。
（老旦）有這等事？你去見嶽母纔是。
（小生）孩兒要進去，被門上人攔住。已後遇他兒子歸來，（哭介）又被這畜生毒打一頓，閉上了門，竟進去了！
【大迓鼓】隻道恩深報自殷，一旦得魚筌棄，伐樹傷根。姻緣兩字無憑準，朱提三百沒毫分。隻落得滿麵羞慚，渾身棒痕。
（老旦）桂薪，你這禽獸！夫妻父子受我家大恩，今日如此相待，不記得跳在劍池中覓死麽？不記得拿了我家三百金，拜在地下，罰願做豬做狗麽？不記得雪天到我家裏，四個人凍得半死的時節麽？你今日打得我兒子好！
〔中呂過曲過曲：底本無，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曲牌體例補。〕【撲燈蛾】駡伊忒喪心，報德反操刃。四命葬溝渠，虧我揮金全活也，分毫不忖。真獸心人麵活猩猩，料天公報施，自不差分寸。（抱小生哭介）可憐我孤兒無父受邅迍。
（醜上）自不整衣毛，何須夜夜號。老安人不要著惱，你的話兒我一句句多聽見了。想是桂家大官，不知就裏，故此沖撞了小官人。
（老旦）連這老畜生也是這等！
（醜）桂員外或者事忙，故此失禮。他家安人極賢達的，待老身明日去，將安人言語講明，他自然相請。
（老旦）我也不到他家去了。
（醜）千裏投人，尚不得氣，況世情如此，老安人還該忍耐為上。
（老旦）多謝媽媽好心，隻是勞動你不當。
（醜）老安人説那裏話！
【尾聲】（醜）明朝細細陳閨閫，定回嗔作喜兩歡欣。（合）多謝你旅邸相逢情意肫邸：底本作“底”，據文意改。下同，不另校。。
（老旦）捐金昔日古來稀，（小生）負義今朝天鑒知。
（合）龍逢淺水遭蝦戲，鳳入深林被鵲欺。
第二十齣惠姑齊微
（小旦上）〔菩薩蠻〕輕風裊斷沉煙炷，霏微盡日寒塘雨。殘繡沒心情，鳥啼花外聲。離愁難自製，年少堅盟誓。寂寞掩朱門，羅衣空淚痕。奴家桂氏貞兒。父母受施家大恩，將奴許配施郎。今施家母子遠來探望，理合款留酬報，誰想父母設計拒絕。昨日施郎上門，百般恥辱。婆婆寄居飯店，旅況必定難堪。奴家欲待痛諫一番，又害羞不好説得，好悶人也。
〔南呂過曲過曲：底本作“引子”，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曲牌體例改。〕【楚江情】【香羅帶】深恩亙古稀，生成與齊，昭昭盟誓天鑒知。一朝忘卻受提攜也，千般蹂躪，萬種排擠，閃得人窮林鎩羽無所依。【一江風】我那婆婆嗬，旅邸淒涼，沒個寒暄寄。非奴忍負虧，非奴忍負虧，隻為爹娘反噬臍，攪得我肝腸碎。
好似和針吞卻綫，刺人腸肚繫人心。（下）
（醜上）轉過廳堂，又是迴廊。老安人在那裏？
（旦上）呀，元來是王媽媽。（見介，坐介）
（醜醜：底本無，據上下文補。）安人一向納福，老身不曾來看得，心上甚是牽掛。
（旦）今日甚風吹得到此？
（醜）老身無事，也不來驚動。隻因前日歇下一個蘇州姓施的女客人，一個小官人，他説是府上令親，老身不敢怠慢。
（旦）元來他歇在你家。如今去了麽？
（醜）那小官人到門兩次，纔得拜見員外，為東莊收米，就賫發了。又被公子數説了一頓。施安人無門懇告，老身鬥膽，説蒙老安人平日優待的，特託老身多多上覆。那施安人道，他家與員外嗬，
〔仙呂過曲〕【桂枝香】金蘭交誼，雲天高義，曾借他三百兼金，更結就百年姻契。今時當數奇，時當數奇，相求周濟，兼祈完配。特此叩階墀，望一展拿雲手，休教落汙泥。
（旦）這是那裏説起？我家向日住在蘇州，偶與他暫時移掇，一一俱還清了。自古官憑印信，私憑票約，既借他三百金，豈無一紙文書？他若拿出來，我照契還他便了。
（醜）安人説得是。
（旦）若説親事，一發是圖賴了！倒問他何人媒妁，行多少聘禮？若拿出庚帖，我就把小女嫁他便了。好笑蘇州人，這等空心的！這一派言語嗬，
【前腔】如癡似醉，妝魔作祟，把金銀説得塵輕，將婚契無端兒戲。是貧窮徑蹊，貧窮徑蹊，憑空堆砌，希圖遺饋。媽媽你也被他欺，將這等無稽話，空勞討麵皮。
（醜）安人不要見怪，老身一時輕信，多多冒犯。
（旦）我向日在蘇，曾有一麵，如今本欲留他一見，隻是他如此混賴，不便接見了。
（醜）安人高見極是。
（旦）你店中也不宜留這樣空頭人住。
（醜）曉得。老身告別了。
（旦）媽媽，空閒過來話話，不敢送了。正是：酒逢知己千鍾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下）
（醜）隻為一點熱心，受了許多冷淡。什麽要緊，不如抄出後門，歸去了罷。（走介）
（小旦上）媽媽這裏來。
（醜）元來是小姐，有何説話？
（小旦）媽媽，方纔母親的言語，句句都是瞞心昧己的。我家受施家大恩，殺身難報；奴家許配施郎，千金不易。父母將施郎淩迸，奴家如剜寸心。又念婆婆在店中，無人通候。今日媽媽此來，極是好的了。
（醜）我道施安人不是調謊的。
（小旦出釧、銀介）金釧一副，煩媽媽送與婆婆。白金十兩，送與官人為讀書之費，教他用心攻書，自有相見之日。奴家生是施家人，死是施家鬼，父母縱有他意，奴家斷不改節的！
（醜）難得小姐這等好心。
（小旦）煩媽媽多多拜上婆婆。
【皂羅袍】休怪裙釵無意，看青衫淚漬，靜處恒啼。幸逢魚雁展幾微，祝他安好歸鄉裏。奴家有一拜，煩媽媽轉拜上婆婆。（醜）折殺了老身！（小旦拜，醜答拜介）（小旦）無知弱媳，頻將顙稽。堅貞自矢，永當守閨，仗蒼天有日重歡會。
（醜）小姐的言語，老身多曉得了。請進去罷，省得安人知道，不當穩便。
（小旦）相煩媽媽多多致意。
（醜）曉得。渾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般魚。（下）
（小旦）今日得遇王婆去道達一番，我心上也得少安了。
一腔心事無人識，唯有清風明月知。（下）
第二十一齣憤泣車遮
〔越調引子〕【霜天曉角】（老旦上）蕭條客舍，孤寡無依藉。介紹殷勤去也，凝眸望，日將斜。【換頭】（小生上）五交空自嗟，一飯誰酬者。怨憤填膺難瀉，英雄淚灑些些。
〔秦樓月〕（老旦）悲寂寞，炎涼世事人情惡。人情惡，天涯浪蕩，故鄉零落。（小生）一言那顧千金諾，綈袍誰戀征衫薄？征衫薄，空將長鋏，幾回彈卻。
（老旦）我和你千裏遠來，不意他如此相待，所望皆成畫餅。今早王媽媽去，若你丈母欣然相留還好，倘然一般薄情，不惟歸家難以存活，就是回去盤纏，從何措辦？怎生是好？
（小生）母親興言及此，好傷心也！
（醜上）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顔便得知。
（老旦）媽媽獨自回來，想又不濟事了。
（醜）老身到彼，將尊意達上，他道：“向日曾有移借，俱已清楚，若果欠三百金，拿出文書，一一奉還。”
（老旦）當初我家好心救彼，幾曾要他文書？姻事如何説了？
（醜）他説：“既然結姻，何人媒妁？庚帖何在？此事一發荒唐了。”老身倒被他搶白一場，隻得出來了。
（老旦）這賤人如此待我，天理何在！
（醜）安人不要惱，還有喜信報你知道。
（老旦）有何喜信？
（醜）老身將及出門，隻見他家小姐悄悄對我説：“方纔母親言語，盡是瞞昧，我家受施家大恩，殺身難報，隻因父母在前，不敢張主。”（出釧、銀介）他將金釧一對送與安人，白銀十兩送與官人，為讀書之費。説生是施家人，死是施家鬼。教我多多拜上安人。
（老旦）我那媳婦的兒阿！聽你一番言語，越教我心痛也！
〔越調過曲〕【憶多嬌】念你情怎滅，緣忍撇，嚴霜愈勁鬆柏節，念我貧姑心何切。（合）拜贈分説，拜贈分説，一字千行淚血。
【前腔】（小生）冰玉潔，金石烈，磨磷不受淄與涅，始信芝草醴泉根源別。（合前）
（老旦）可恨尤氏這賤人，如此忘恩負義！你不記得當初缺欠官銀，賣身納庫，若非我家慨借許多銀子，贖你出來，那時你不知流落何處了。一朝豪富，把前情一概丟開，真狗彘不為也！
【鬥黑】轉眼恩忘，回頭義絕。把百年姻眷，一朝決裂。真個是黃蜂刺，虺蛇舌，殘忍心腸，毒如蠍螫。（合）喉間哽咽，愁腸千萬折。何日重逢，何日重逢，把冤仇報雪。
【前腔】（小生）毒計牢成，奸謀錮設。任乞憐搖尾，狠心似鐵。説甚麽圖犬馬，誓銜結，一片虛言，千秋罪孽孽：底本作“糵”，據文意改。。（合前）
（老旦）我和你住在此間，總之無益，幸有媳婦所贈銀子，可作歸途盤費，明日喚個船兒去罷。
（小生）母親言之有理。
（醜）我店中雖然怠慢，且再住幾日。
（老旦）多承媽媽好心，但在此終非了局，明日準要告別了。
（醜）且請進去吃了夜飯，明早喚船便了。
千裏投人事竟違，浮雲世態轉頭非。
夜靜水寒魚不餌，滿船空載月明歸。
第二十二齣拯溺皆來、魚模
〔黃鐘過曲〕【出隊子】（外領衆上）旋師天外，旋師天外，掃盡妖氛闢草萊。乘鰲海上駕潮來，金鐙齊敲奏凱回。俘獻神京，功著平臺。
下官俞德。一到閩廣，荷聖天子威靈，仗諸將帥戮力，一戰剿除賊寇，沿海盡得清寧，班師復命。且喜已是錢塘江了，分付各哨船隻，各依隊伍，整整而行！
（衆）得令！
（外）我且靜坐片時，分付船頭一到了岸，即便通報。正是：暫拋虎略龍韜，且玩螢囊蠹簡。（下）
（老旦、小生上）身逐浮萍西復東，天涯流落泣途窮。屋漏更遭連夜雨，行船又遇打頭風。我母子離了龍遊，行這幾日，苦苦天不湊巧，日日遇著鬥風。如今已到錢塘江了。（叫介）家長，今日早些趕到杭州，我們纔好去尋宿店。
（淨扮梢水上）我做船家極好酒，清早醺醺直到酉。今朝遇著打頭風，真個神仙老虎狗。
（老旦）這裏是錢塘江了，不是當耍的，又撞這等逆風，須要仔細行去。
（淨）我們是行慣的，不妨事。（淨作搖船，老旦、小生行介）
〔商調過曲〕【山坡羊】（老旦、小生同唱）浪滔滔沒遮攔的滄海，怒逞顛狂的風色，虛飄飄駕一葉的扁舟，痛煞煞攢萬種的愁和害。遇狼豺，棲遲事不諧。顛連孤寡多尷尬，零落家園難佈擺。傷懷，縱貧窮命裏該。哀哉，論飢寒怎得捱？（內鳴鑼鼓介）
（淨）不好了，風起了！
（老旦、小生慌介）怎麽處？
（淨作忙介）不妨事，坐穩了，不要動。
（老旦、小生）風浪越大了！
【水紅花】須臾風浪起天涯，捲長淮，波濤偏大。神魂頃刻已驚開，你看浪如崖，風胡作怪。（淨倒介）呀！不好了，不好了！（老旦、小生）幾度長年傾殆，篙柁怎安排？誰知道母子受飛災也囉。（內鳴鑼鼓，作翻船介）（老旦、小生、淨喊救人下）
（衆喊上）那邊翻了船了！（下）
（外急上）分付水手，速速救人!救活了人，重重有賞！
（衆上）好了，好了！翻了一隻小船，一個船家，一個男客人，一個女客人，都救活了。
（外）把乾衣服換了，喚來待我問他。
（衆）曉得。
（老旦、小生上）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恩官請上，受我母子一拜！
（外）不消了。
（老旦、小生拜，外揖介）天涯殘喘，幸蒙活命深恩；海國餘生，重荷再生厚德。
（外）你母子二人，好像蘇州人聲口。
（老旦）恩官聽稟：
【梧桐樹犯】吳趨有敝盧，奕葉居茲土。（外）姓什麽？（老旦）清白流芳，施氏傳家譜。（外背介）我道他像施大嫂的模樣，恰好也是姓施，這也奇得緊。（對老旦介）夫主何名甚表？（老旦）近仁表德原非譽，濟字名稱實亦符。（外）元來正是施大嫂！（老旦驚介）尊官莫非俞大人麽？（外）正是。尊嫂請上，待老夫拜揖！（揖介）（老旦對小生介）我兒過來，見了大人。（小生揖介）（外）令郎一向不見，這等長成了。請問施兄向來好麽？（老旦泣介）夫君嗬，【五更轉】天年不幸傾朝露，止有寡母孤兒，顛連悲楚。
（外驚介）施兄幾時身故的？
（老旦）去冬因糧船傾覆，官府追提，驚成怔忡之病，就不起了。
（外掩麵哭介）施兄，施兄，小弟因宦身碌碌，生不能與兄訣別，死不能與兄澆奠，真天地間大罪人也！尊嫂請坐。（外、老旦坐，小生立介小生：底本作“生”，據上下文改。）請問尊兄亡後，家事若何？尊嫂為何至此？
【前腔】（老旦）家園盡蕩無，到浙求逋負。（外）為何有債放在浙江？（老旦）向日有一姓桂的窗友。（外思介）是曾有一個姓桂的同窗，我一時倒忘其名字了。（老旦）他名薪，字負之。（外）正是，正是。（老旦）他因少錢糧投劍池而死，先夫偶見，慨贈彼三百金。（外）施兄向來常作此等義舉。（老旦）又與他房子居住，他就把女兒與小兒連姻，已後搬往龍遊去了。不幸人亡家破，特同小兒到彼索取前銀，踐約完婚娶。（外）還銀完配，這是情理之常。他受德報恩，還該分外從厚。（老旦）多方峻拒如陌路，把恩債姻緣一筆塗。（外）有這等事？【五更轉】（老旦）淒其一棹傾歸渡棹：底本作“掉”，據上下文改。，濱死餘生，幸得恩人救取。
（外）有這等忘恩負義的人，真狗彘所不若也！此等人不遭顯戮，定獲陰譴。尊嫂不必掛心。但施兄與老夫有生死之交，使汝孤寡顛連，異日我何麵目見施兄於地下？況令郎親事已成畫餅。
【攤破簇禦林】我有閨中秀，淑且都，與令郎嗬，【啄木兒】合把龍媒配鳳雛。（老旦）令愛金閨艷質，小兒蓬蓽樗材，何敢望結絲蘿！（外）老夫與施兄嗬，千秋交誼如生，豈炎涼世態能拘。（老旦）老身愧乏荊釵之聘，安望倚玉之盟！（外）婚娶論財，夷虜之道。不須鏡臺纔把《周南》賦，我一言已訂氤氳簿。（老旦）雖承大人高誼，隻不敢奉命。【簇禦林尾】（外）莫躊躕，生安死慰，友道始非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