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尾聲(2)(2)(3 / 3)

“去哪裏?”廣勝將梳子從車窗丟出去,摸著整齊的頭發問朱勝利。

“到了你就知道了!”朱勝利的聲音很興奮,“我怎麼才想起她來呢?膘子嘛。”

出租車在一個裝修得像個農家院落的飯店門口停下了。

“朱哥,又來了?歪哥今天怎麼沒來?”一個長相如烤鴨的人一瘸一拐地迎了上來。

“別羅嗦了,找個僻靜一點的房間,我跟朋友談點生意。”朱勝利用身體擋住廣勝,推著他往裏走。

這不是大春嘛!廣勝一楞,大春怎麼會在這裏呢?難道這就是老歪說的,老劉幫玲子開的飯店?如果真是,這倒是一個藏身的好去處,沒有幾個人知道我還認識玲子!廣勝連忙將頭發撲拉到眼前,將半邊臉遮住,跟在他們後麵往二樓走去。

進了一個最靠裏的單間,朱勝利裝做很親熱的樣子,扳著大春的腦袋不讓他看到廣勝,嘻嘻哈哈地說:“你小子可真勤快!大清早就起來忙活生意。走走走,我跟你去看看菜!媽的,做男人做到你這份兒上也太瀟灑了,軟飯你吃著……”

聲音漸漸遠去,廣勝把頭發重新甩向腦後,站在門玻璃前看自己。我應該整理一個什麼樣的發型呢?毛澤東式?謝庭鋒式?都不大合適,那麼幹脆就來他個老七式吧!人家老七多有氣派?風流倜儻氣宇軒昂威風凜凜人模狗樣……廣勝料定,老七在用刀捅了老鬆的一刹那,腦汁肯定變成了尿。以他的德行,第一概念一定是直奔派出所,高歌一曲《我坦白》或者《我冤枉》,然後就開始竹筒倒豆子……唉!不去想他了。這一瞬,廣勝突然對世上的一切沒有了興趣。

“廣勝,我是這麼打算的,”朱勝利回來拉廣勝坐下,胸有成竹地說,“我給玲子打了電話,玲子來了你什麼也別告訴他,就說跟孫明鬧了點矛盾,想在她這裏住上一天。然後我就去安排行程,順利的話咱們明天一早就可以坐上飛機走人!”

“我知道了,你沒跟玲子說別讓大春他們知道我來了?”

“囑咐過了。玲子很興奮,她說她馬上過來見你。嗬嗬,你小子是不是跟她有一腿?”

“別他媽胡說八道!人家一個良家婦女……”

“良個屁家?連老歪都把她上了,現在她是大夥的公用廁所!”

“大春都知道這些事情?”廣勝有些吃驚。

“他?操!他還希望玲子這麼幹呢,一個殘廢不這樣他能怎麼的?你知道現在他叫啥外號?吃軟飯的小夥子。”

“嗬嗬,這個外號文雅……”廣勝不想談論這些了,他覺得這個世界很滑稽,什麼活法都有。

玲子好象整個變了一個人,以前的矜持早已蕩然無存。一進門就將廣勝的腦袋摟在自己越發膨脹了的胸口上:“嗷!我的親哥哥,你可想死我了!別動,讓妹妹好好愛你一把……”

她怎麼這樣?廣勝一楞,嗅著她胸脯上散發出的陣陣幽香,下半身不自覺地就有些衝動。饑渴許久的雞巴好象要奮力掙脫褲子的羈絆,大吼一聲,賤人,快來受死!廣勝感覺這樣不好。弟弟你也得有一點自製力,這種時候哪能去想那種事情呢?弟弟乖,聽大哥的話,以後咱們去俄羅斯衝鋒陷陣,那樣多好?既展示了咱們大中華青年的絕世武藝,又弘揚了革命的國際主義精神,何樂而不為?廣勝好不容易將自己的腦袋掙脫出來,衝玲子幹笑了兩聲:“玲子,別這樣……我不大習慣。”

“喲,跟我裝什麼正經?”玲子斜眼瞄著廣勝,一臉不屑,“你不是早想著跟我上床嗎?怎麼,不敢了?”

“玲子!”朱勝利猛地喝住了她,“你怎麼這樣?廣勝現在沒有心思跟你開玩笑!”

“是嗎?”玲子偎著廣勝坐下了,“我還真沒看出來,勝哥以前可不是這樣。”

“嗬嗬,我長大了……”廣勝感覺很無聊,我以前怎麼會對這樣一個女人產生興趣呢?操!

酒喝了一半,朱勝利叮囑廣勝早點休息,起身走了。

朱勝利一走,玲子就幽幽地哭了:“勝哥,你隻管在我這裏住就是了。我知道你們這些在社會上闖蕩的人居無定所的,你以前對我那麼好,在這裏住幾天也是應該的。勝哥,別那樣看著我,我知道你討厭我……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怎麼活下去?你活得可比我好多了,少他媽矯情……廣勝以為她喝醉了,半晌沒有搭腔。

玲子哭著哭著就抱住了廣勝:“勝哥,你是個好人,你對我的關心,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關心?我曾經關心過你嗎?廣勝想不起來了,茫然地看著她,玲子嘩地拉開了自己的前襟,“勝哥,讓妹妹報答你一次吧!”

“穿好衣服!”廣勝有點不知所措,“別衝動,我沒什麼讓你報答的……”

“勝哥,我在你的眼裏就那麼討厭嗎?”玲子一臉哀怨地係上了扣子。

“別這麼說……我太累了,晚上我再找你好嗎?”廣勝不喜歡這個話題,端起酒杯自己喝酒。

玲子看著廣勝因為大口喝酒而不時滑動的喉結,眼淚簌簌地往桌子上掉。

廣勝似乎進入了一種無人的狀態,迷瞪著眼睛不停地喝酒。

玲子看不下去了,哇地哭出來聲來,一扭頭大步衝出門去。

窗簾被風吹開一角,露出一方巴掌大的天空,這方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塊沾滿灰塵的蜘蛛網。廣勝迎著這張蜘蛛網走了過去,這張蜘蛛網逐漸變大了、變亮了,亮得如同一池波光粼粼的湖水。湖水一開始是碧綠的,隨著陽光的變化逐漸變成了橙黃的顏色,這種顏色是那樣的寧靜,那樣的輝煌。夕陽幾乎是垂直吊在湖水上方的,晚霞暈染了天際、樹木以及綢緞般抖動的湖水,湖水開始繼續變化著它的顏色,五彩繽紛美倫美奐。太美了!廣勝打起精神,慢慢向遼闊無垠的湖麵走去。茂密的水草不時撩撥著他的大腿,成群的蚊子貼著水麵嗡嗡飛行……廣勝大喊著,我來啦——我來啦!一群水鳥被喊聲驚醒,撲拉拉紮向如血的殘陽。湖麵漸漸蕩開,血紅的湖水似乎害怕廣勝,紛紛湧向兩邊,為他閃開一條金光大道。

我怎麼走到街上來了?廣勝開始糊塗,是誰牽引著我來到街上的?我來街上幹什麼?哦,我想家了……我要回家!誰也別想阻止我回家!那是我的家,那裏有溫暖的床,那裏有噴香的飯菜,那裏有我心愛的姑娘!他的胸挺著,他的腿開始越來越有力,他的胳膊甩動起來也毫不遲疑,他的臉莊嚴而豪邁,可他的內心充滿悲傷。風從耳邊獵獵穿過,廣勝走得大汗淋漓……下雪了,雪片大如蒲扇,慢慢地從天上往下飄落。雪下落的速度非常非常緩慢,緩慢得一如電影裏的慢鏡頭,可廣勝的步伐依然堅定而倔強……到家了,到家了,我快要到家了!廣勝看見了那幢被皚皚白雪覆蓋著的樓房,那裏有我的家,家裏有一張溫暖的床。我的孫明在床上等著我,她在悲傷,她在落淚,她需要我去安慰。

“陳廣勝!我終於等到你了!”一個瘋狂的聲音從樓道裏驟然響起。

阿德?!廣勝一下子呆住了!他在我家的樓道裏幹什麼?他也想我了嗎?眼前刀光一閃,廣勝一聲沒吭,貼著牆根緩緩地滑落在了地上。他捅了我……廣勝大睜著雙眼,不解地看著眼前逐漸模糊的阿德,兄弟,你終於如願以償了……四周沒有一絲聲響,雪花還在大院裏不停地飛舞、飄搖。鮮血從廣勝敞開的懷裏一股一股地往外冒,漫過褲腰淌到了地上,在那裏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水灣,這個水灣還在不停地向外擴散,似乎有一條水蛇在裏麵蜿蜒攪動。我怎麼了?我要死了嗎?不能,我不能就這樣死去!廣勝想爬起來摸自己的槍,可他的手已經沒有了力氣。雪花飄進來砸在那灣血水裏,咣咣作響。

廣勝你怎麼了?廣勝你怎麼了?!孫明驚恐的聲音仿佛天籟。

廣勝極力保持著笑容,他感覺很溫暖,眼前浮現著那池橙黃的湖水。

哦,我飄起來了,我在天上飛著呢……忽悠忽悠,忽悠忽悠。

“嘩啦!”厚重的鐵門打開了,一個麵色陰鬱的管理員衝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廣勝喊道:“招呼放茅!”

“他媽的!一個個的上什麼神?”廣勝忽地站起來,掃視著幾個瓦亮的腦袋,“搬馬桶,放茅!”

經過廁所旁邊一個大門的時候,廣勝側臉往外瞄了一眼,他發現這是一個美好的早晨。晨曦穿透氤氖的霧氣,放射出五彩斑斕的光芒,擺放在門口的幾株看起來像野草的花兒,迎著晨曦昂首怒放。廣勝突然意識到,春天已經悄然來臨了。

趾高氣揚地站在小便池上撒尿的廣勝莫名地笑了起來,嘿嘿,我終於又回來了。他發現,人生就如一場室內長跑,無論你怎樣努力,終歸還是要回到起點。嗬嗬,我這不是又回來了嗎?看來這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他覺得,所有發生過的一切猶如一個綿長的夢,曾經活生生的影像如煙霧般飄渺。我還需要什麼?摸著腹部蛇一樣的一條刀口,廣勝想,現在我需要的是在這個安靜的地方,慢慢舔拭自己淋漓的傷口,靜靜地解剖自己的靈魂,拋卻一切不快和恩怨,學會寬容與忘卻。

“你的案子挺快,估計月底就判決了,”回號子的路上,劉所長拍著廣勝的肩膀說,“你小子還行,沒給我惹麻煩。”

“劉所,我能惹什麼麻煩?一個殘疾人。”廣勝笑笑。

“殘疾人?你小子壯得像頭牛!好好呆著吧,看守所裏也有陽光。”劉所長搖晃著鑰匙走了。

廣勝是年初出的院,年是在醫院裏過的,過了年時間不長就被以涉嫌私藏槍支和故意傷害押到了這裏。廣勝來到這裏已經三個多月了,這三個多月讓他清醒了許多。金林以提審的名義來過兩次,每次來都要感歎一番,甚至有一次他難過得都流下了眼淚。廣勝羞愧得無地自容,他感覺自己欠他的太多了,辜負了金林對他的期望。每次在金林走的時候他都要大聲地告訴他,你放心!這次我一定好好改造,爭取早一天出去給你爭口氣!金林一般會在走出鐵門的時候,回頭給他一個堅定的目光。這種目光讓廣勝感覺很塌實,覺得自己還沒有被所有的人所拋棄。

那天是孫明將他送到醫院的,廣勝被被抬上手術室的時候,孫明蜷在地上幾乎哭成了一個淚人。

廣勝的傷勢不算嚴重,那一刀是捅在肚子上的,腸子被切斷了幾截……

因為看守所裏不讓接見,廣勝也不知道孫明現在的處境,心時不時地會緊縮一陣。

小傑也出院了,押在這裏提審了三天就釋放了,廣勝沒有機會見到他。

廣勝覺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在外麵整日惶恐不安,來到這裏反倒輕鬆起來,就連那個時時困擾他的噩夢也不來糾纏他了。往事裏灰暗的一麵仿佛已經從他的腦子裏剔除,隻剩下了明媚的陽光。隻有在那些月色非常好的夜晚,廣勝才會記起自己曾經在這樣的一些夜晚經曆過一些不尋常的事情。眼前偶爾會走馬燈似的穿梭著關凱、常青、老七、小傑,這些模糊不清的人影。但這些人影似乎都很匆忙,急速地穿過,一刻不停,像一縷被風吹散了的煙霧。

“嘩啦!”鐵門又被打開了,劉所長推著一個人進來:“陳廣勝,給你們號加個人!”

小韓?!廣勝差點喊出聲來,慌忙站起來接過小韓的鋪蓋,衝劉所長點頭:“行,我給他安排個鋪位。”

劉所長一走,小韓一把抱住了廣勝:“勝哥,我可見到你了!”

廣勝把他拉到自己的鋪位上,急切地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幾個無聊得雞巴癢癢的光頭齊刷刷地湊過來:“說說,說說!賣什麼果木的?”

廣勝挨個地用腳踹他們:“都給我滾!再他媽慌慌我全讓你們‘騎摩托車’!”

“勝哥,有沒有煙?”小韓好象被連軸審了好長時間,臉色灰黑,眼皮浮腫。

“抽吧,”廣勝給他點了一根煙,“為砍老黑的事?”

“還能為什麼?”小韓急促地抽著煙,眼神顯得很空洞。

猛吸了一陣煙,小韓開始說話……老黑死了以後,全市就開始了大追捕,所有跟關凱有聯係的全在被追捕之列。小韓一開始是躲在一個東北老鄉家裏的,後來呆不住了,因為老鄉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沒辦法,他隻好獨身一人逃回了東北老家。在一個親戚家住了一陣,就開始到外麵找工作。結果,工作沒找著反倒被人舉報了,當場就被抓住了。是昨天半夜被押回青島的。唉!小韓歎著氣說:“你說我怎麼就這麼倒黴呢?我他媽去外地找工作不行?還非得在當地找?”

操,你還能跑到哪裏去?廣勝撇了一下嘴巴,我還想去俄羅斯呢,有個屁用!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廣勝不想聽這些沒用的,他想聽的是跟自己有關的事情:“沒聽說常青的下落嗎?”

“常青?他不是早進來了,你就沒有心事了。”

小傑揉兩下眼皮又躺下了:“睡吧,剛才沒記清楚,也可能是孫朝陽呢……”

我聞到了一股焦糊味道,一個煙頭在拚命地往被子裏鑽,我站起來用一泡尿將它澆滅了。

小傑睜開眼衝我直笑:“哥們兒,不過日子了?這可是我剛買的新被子。”

我鑽進了被窩:“蓋不多久了,吃完了下一票就跟它拜拜了。”

我做夢了,夢裏我抱著這床散發著尿臊味道的被子站在看守所的大門口,小傑正拖拉著腳鐐往外走。我問他,你這是怎麼了?小傑說,我殺人了,這次麻煩大了,要“打眼兒”呢。小傑嘩啦嘩啦地往外走,我抱著被子往裏走,我不清楚這次我是因為什麼進來的,我不是在外麵挺好的嗎?我怎麼會又回來了呢?段所惋惜地對我說,楊遠啊,好好的一個青年就這麼完蛋了,這次你死定了。我想問問他,我犯了什麼事兒,段所把手一揮,手裏突然多了一把烏黑的手槍,我看見小傑轟然倒地。

胸前癢癢的,在夢裏我就知道,我又開始出虛汗了。我為什麼會如此虛弱?我記得,打從出了監獄,我就從來沒有出過虛汗,在看守所出過,那是因為我夢見了我爹和我弟弟,醒來的時候我在哭,哭完了,虛汗也就幹了。在勞改隊的時候我也出過,那是因為我夢見了我爹躺在泥濘的監獄門口喊我的名字,我弟弟站在飄滿雪花的大牆外麵對那五喊,我哥哥姓大遠……

天就在不知不覺中亮了,晨曦透過窗戶射進來,讓我逐漸清醒起來。

小傑披著衣服,靠在牆上用他的襪子擦槍,一下一下很仔細。

我乜了他一眼:“別忙活了,你去買兩個大哥大,順便讓天順過來。”

小傑邊穿衣服邊笑:“早就應該這麼辦了,交通工具跟不上,跟國際沒法接軌。”

小傑開著我的車走了,我找了個小賣部給花子打了個電話,讓花子去送我弟弟上學,順便告訴我爹我出差了,沒來得及跟家裏打招呼,最晚明天就回來了。放下電話,我又撥通了鐵皮房的電話。那五上班很積極,已經呆在那裏了,我問,有沒有人去找我,或者打聽我去了哪裏?那五說沒有,就是這裏又發生了一件笑話,閻坤的門頭被人抹上了屎。我掛了電話。

雨後的天氣很晴朗,天空瓦藍瓦藍的,像剛用水衝洗過的鏡子。

昨天還四處堆積的白雪已經被雨衝刷得了無蹤影,地上結了一層薄冰。

回出租房的路上,到處都是嘰喳叫著的麻雀,春天來的可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