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八步沙裏有一窩“瘋子”(1 / 2)

爺爺常感歎,說我趕上了好時候,生在了福窩裏。這話我從小聽到大,以至於從耳朵到思想都漸漸麻木了。記得小時候,跟著爺爺到沙窩裏去,晚上睡在他搭的地窩子裏,睜眼漫天繁星,盈仄浩瀚的星空和身下這片沙漠像水洗過的一樣,似乎都大得無邊無際,清透廣袤。可是夜風刮過,又似萬獸呼號,沙粒刮進了嘴裏,硌得牙齒咯嘣嘣難受,幹燥的空氣就像一把無形的銼刀,硬啦啦地吹在臉上生疼,風旋黃沙,就像一隻躁動的怪獸在眼前攪動,不時在不遠處的天邊形成一層深黃的簾幕,皺皺的,像一塊洗不幹淨的青黃色的蓋屍布,陰森詭譎。怪獸狂怒時卷起的風沙不見天日,飛沙走石,地動山搖!嗅著這沙漠的恐怖氣息,我就質疑爺爺的話,難道這就是“福窩”?爺爺歎口氣開始數落:“你這個小崽娃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呐!”然後就會講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給我聽……

傳說,我們武威八步沙原來是楊家將屯兵牧馬的草場,更是傳說中盛極一時的絲路明珠沙洲城所在,曾經也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好地方,水草豐茂、綠樹成蔭。可是,傳說也隻是傳說而已,不單是我,就連爺爺的記憶裏,也從來沒有見過故事中所描繪的綠草茵茵、水澤瀲灩的景象。“八步沙,跋步難,一夜北風沙砌牆,早上起來驢上房。”更多的日子,我們都是在大風夾著沙粒吹過的呼嘯聲中醒來,然後全家人分吃一鍋小米拌麵湯後開始一天的生活。鍋底上最後一碗飯永遠是爺爺的,因為隻有他能做到把米粒和麵湯都喝下去,而碗底上隻潷留出烏沉沉的沙子來。這就是生我養我的地方,騰格裏沙漠邊緣的一個小鎮——武威市古浪縣土門鎮。

從我懂事起,我就無數次地發誓,長大後一定要離開這鬧心的沙窩窩。我不知道當初爺爺決意承包八步沙進行治理的時候,我爹是什麼心理。但是,當我爹辭掉供銷社那人人眼紅的工作,也進入八步沙去種樹的時候,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同學們都罵我們家是一窩瘋子。是的,我們家或許真有瘋狂的基因,包括我在內。那麼拚命地讀書,拚命想走出去,最終卻又心甘情願地回來了。如果我爹在供銷社的那份工作算“鐵飯碗”的話,不,那個年代,如果你在供銷社上班,那你就可以做到“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因為買糖酒、買肉食需要走供銷社的後門,買化肥、買棉花、買布匹,那就更得走供銷社的後門了。所以,那個時候在供銷社工作,比現在的公務員牛多了去了!難怪我媽在我爹和林叔叔的追求下,最終選擇了我爹。主要的原因之一,應該就是我爹那個供銷社金光閃閃的“鐵飯碗”。

那我現在,是土門鎮的武裝部長,真正的公務員。不僅如此,我還是有前途的公務員。縣委書記找我談話時,是這樣說的:“小高呀,你現在是我們縣最年輕、最有前途的副科級幹部,如果你好好幹,不久的將來,你就是縣長,就有可能接我的班當上全縣的‘一把手’。”

從這個角度講,你說說,我這份工作是不是可以稱作“金飯碗”呢?答案是肯定的,否則,我選擇了回八步沙之後,怎麼會又一次被人們說成是“瘋子”呢?今天,我跟我爹一樣,辭掉了自己的工作,而且是心愛的工作,到八步沙來種樹。對此,和我一起大學同窗四年的、談婚論嫁的女朋友對我一番歇斯底裏,用盡力氣搖著我的肩膀讓我醒醒,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浸透了我前胸的衣衫。緊接著,她一聲聲嘶力竭的長嘯撕破了沙漠裏特有的沉寂:“你是不是瘋了?我們在城市上學的時候,你確實說要回家鄉工作,可也沒說回到這沙窩窩裏工作呀?畢業時,為了你,我放棄了一家國企的招錄,和你來到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工作。當時我的父母反對我們談戀愛,可我用盡一切辦法說服了他們,才跟隨你來到這個黃沙遍地的鎮上來工作。我知道,隻要和你在一起,吃什麼苦我都認了!可是現在,我沒想到的是,你連國家幹部的身份都不要了,這樣大的事你都不和我商量一下,你就去種樹治沙了?這事說來是很偉大的工程,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當幹部,給予他們後方的支持不也一樣是偉大的事嗎?可是,這麼多年了……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她的手顫抖著,淚水把她精心修飾的漂亮的鵝蛋臉衝成了大花臉。“你爺爺、你父親兩代人種了這麼多年的樹,到現在為止,獻了青春獻子孫,才種出多麼大的一點點綠地呀,你想想這值嗎,值嗎?你說說,人家夏明翰是為了革命拋頭顱灑熱血,為了理想和真理才拋棄愛情,這個為了革命改天換地的舉動我佩服。而你一時興起,卻是為了八步沙這片不毛之地……你想想,你這樣做,置我於何地?”緊接著,她連續說了好幾個“我恨你”後,頭也不回地、毅然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