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來青雲縣城的人一般都不會迷路或者搞不清方向,因為這座始建於北魏黃興年間的古老縣城打小就長得十分方正,即使在沒有衛星導航的年代依然很容易分清它的主要道路。它東西向的幾條街道全部叫某某路,且均為“永字輩”的,由北至南依次為永昌路、永盛路、永平路、永安路、永和路;南北向的則全部叫某某街,且均是“崇字輩”的,由西至東分別為崇仁街、崇義街、崇禮街、崇智街、崇信街。最西邊的崇仁街依著已經上了年歲的鐵路幹線,最東邊的崇信街傍著才修沒幾年的高速公路。鐵路幹線和高速公路宛如兩條長長的孔武有力的臂膀一般,把這個小小的縣城牢牢地劫持住了,整個形勢又如同兩根硬棍綁著一個碩大的老鱉蓋一樣,而鱉蓋裏麵所有的東西都給人一種亙古不動的感覺,包括無處不在的毒熱而憋悶的盛夏空氣。
一切還都是老樣子,喧囂而繁雜,油膩而世俗,人眼所見之處似乎全都散發著撲鼻的鹹鹹的鹵味,如同煮了上千年的老鵝湯,黃乎乎的油花子下麵全是醬油色的混汁,且這混汁永遠都不思進取和自以為是,絲毫也不在意它給別人造成的印象是好是壞。清明節前後鮮嫩楊柳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清新氣息給人們的感官所造成的愉快衝擊在這裏是絕對沒有的,即使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意思,那也是極其稀罕的,更是不容易被人捕捉和察覺到的。
在任何地方呆久了都會讓人心生厭倦,並且希望盡快逃離,這裏尤甚,除非生活在這裏的人已經過度成熟或者已然老去,對什麼都不再好奇。那些已經過度成熟或者已然老去的人,經常會用他們那略顯疲憊和懶散的神情頑固地看待眼前的一切,且佯裝淡定和超然地以為世間的一切也不過如此,如此而已,並沒有什麼值得他們關注、激動和驕傲的新意,萬事萬物都隻是在無聊地循環往複罷了。是的,如果一個人連厭倦的情緒都不會產生的話,那麼他確實已經過度成熟或者已然老去。
永平路和崇禮街仿佛一個巨大的份量適中的十字架,規整地鑲嵌在整個青雲縣城的正中,中規中矩,不偏不倚,像一個大家庭裏麵的長子一般穩重厚道,任勞任怨,默默地履行著縣城主骨架的神聖職責。這個巨大的十字架把整個縣城大致均等地劃分為北關、南河、靜安和梅山四個街道辦事處,顯示了一定要把一碗水端平的老家長意識。
兩岸芳草萋萋、綠樹如茵的,能夠把雄渾和柔美兩種意象巧妙地融為一體的,頗有幾分渾厚氣勢的青龍河作為青雲縣的母親河,就像是披掛在巨人右肩膀上一條不可或缺的厚厚護肩一樣,從東北至西南,從左上方緩緩地流淌過整個縣城的外圍。而和青龍河同源同向共出卻又略小一號,且以清秀嫵媚、小巧別致和婀娜多姿為靚點的玉龍河,則隻能稱作姨媽河了。這條姨媽河是在縣城的東北角與她的親姐姐青龍河分道揚鑣的,它就好比是佐羅先生揮劍在青雲大地上瀟灑地劃了個反“Z”字,輕挑而又幹練地流過小半個縣城的東南部分。用蜿蜒的腰身緩緩地攬過古老的縣城,這兩條姊妹河又一路並行著,彼此時遠時近地向著西南方向七八裏遠的留仙湖逛去,到那裏去滋養魚蝦、撫育蓮藕和生發香稻,去孕育和培養著另外一片更加廣闊的天地。
既有讓人倍感親切的母親河,定然少不了威嚴的神態裏裏又帶著幾分慈愛父親山,否則便是明顯的不平衡了,讓人感覺不甚舒服,於是沿著永平路走到盡頭就是本縣的父親山梅花山了。據說是因為周代的一個什麼王被封在青雲這片領地之後,他在這座山的南坡精心飼養了一群梅花鹿,所以千百年來這座山就被稱作梅花山了。此山並不高大巍峨,氣象萬千,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在海西省很常見的小丘陵,就像一個長滿了綠毛的大饃饃一樣穩穩當當地盤踞在縣城的東邊,頗有在饑饉年代能讓人好好地吃上一頓熱乎飯的特殊氣勢。這種山向來是不能吸引大部分人的注意力的,因為它實在是太普通太平凡了,而且還沒有什麼較為有趣的傳說附身加持,曆史上有名的文人墨客也沒給它留下點什麼過硬的談資,除非是已然喜歡上它的人才會對它一往情深,念念不忘。
就在當年青雲王閑來無事養鹿的地方,如今坐落著本縣的最高學府鹿苑中學,這也是張桂卿的母校。在母校剛上高一的時候,他還曾經搜腸刮肚地絞盡腦汁地寫過一篇《梅花山賦》,來讚美和謳歌這座樸實無華的其貌不揚的父親山呢,隻是現在他連當年那篇文章的一個字皮都不曾記得了,說來不免有點小小的遺憾。後來的真切而又實在的生活,已經把他身上許許多多的小情小調和小資小派消磨得不見一點蹤影了,全沒了以前那種無知者無畏和無鬼者無愧的質樸情懷。盡管那些曾經瘋長不休的並且一直折磨著他的行為和思緒,是在一種非常貧困潦倒的求學生活的基礎上不屈不撓地頑強產生的,但是也依然抵擋不了悠悠歲月那無情的侵蝕和風化,因為沒有什麼東西是永遠刀槍不入的,是能夠屹立萬年而不倒的,是可以流放百世而不變形的。
這天恰好是7月1日,正逢周日,熱浪包裹中的小縣城沉穩嫻熟地上演著它一貫熱衷於奉獻的紛雜和吵鬧,使身在其中的人誰也擺脫不了眼下這種膠著而持久的境況。八天前剛剛從省城同州大學畢業的桂卿是到縣城來閑逛的,此刻都他剛從永平路西段路北的購物中心金碧大廈裏麵出來,手裏捏著一件在一樓大廳花15塊錢買的銷價處理的白色短袖襯衫,一種他從前極少穿過的夏裝。他很自然地留戀著大廈裏麵的股股冷氣,帶著重新走進酷熱環境裏的堅毅神情,快步走到門口存車處,去推那架他雖然動手修理過無數遍,卻依然時刻擔心它會不打招呼就擅自罷工的破舊自行車。當他把車子像劃船一般推到路邊,正考慮是往西走繼續到火車站附近再逛逛,還是往東走回家的時候,突然不經意地發現從西邊來了一位騎自行車的姑娘。
這位看似尋常無奇,而實際上卻頗為耐人尋味的姑娘都頭後紮著一個紡錘形的馬尾辮子,這辮子中間飽滿,一頭圓潤,一頭溜尖,煞是好看。她前額的劉海顯得非常自然飄逸,恰到好處,隻有幾絲頭發脫離了整體在額前飄忽舞動。一雙純淨無暇的幾乎是會說話的大眼睛,在兩簾修長睫毛的映托下折射著奪人心魄的美麗光澤。那雙眼睛雖然背著西邊太陽的強光,卻沒有一絲的幽暗和陰冷,裏麵流露出的歡欣光澤似乎可以和日光競相映照地麵上這條略顯彎曲的街道。她的五官十分精致且比例特別協調,膚色適中,身材勻稱,上身穿著一件杏黃色的短袖小衫,下身著一條淺藍色帶白碎花的長裙,宛如冬末春初深山裏一株亮潔明豔的臘梅花,隻是碰巧開在了這炎炎的夏季。
以桂卿的拙眼看來,這位姑娘美得簡直是無以複加了,幾乎符合了他心目中對年輕漂亮女孩的全部審美要求:天然形成的清純可愛,渾身上下毫無半點膩歪人的脂粉氣,身材方麵整體略微偏瘦,沒有任何油膩意味的俊秀臉龐帶著盈盈的笑意。那一瞬間,姑娘那張熠熠生輝且神采飛揚的臉龐仿佛古希臘最著名的雕塑擲鐵餅者、斷臂維納斯、雅典娜神像和勝利女神一樣牢牢地凝固在了他的腦海裏,而這一係列的絕美雕塑所綜合形成的朦朧幻影,又隨著自行車的移動轉眼就滑向了不遠的東邊,一個他既可望又可即的黃金距離。
這種女孩天生就給人以美麗善良和溫柔賢惠的類似感覺,即使別人目不轉睛地較為粗俗無禮地看著她,都不會感覺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當然也絲毫不會有什麼過於罪惡和內疚的感覺。桂卿自然不是那種隨便看到個漂亮女人就走不動路的所謂風流人物,也不是什麼道貌岸然、衣冠禽獸的所謂偽君子,更不是什麼不食人間煙火的所謂世外脫俗之人,他隻是一個剛大學畢業的普通而又平凡的山區農村青年而已,身上甚至還帶著些許的愚鈍、粗鄙和懦弱的氣質,他隻是憑著自己樸素而天然的審美眼光和對美麗異性的天然感覺,去癡癡地追視著這個騎車的姑娘而已。一種相當震撼的強烈感覺俘獲了他的心,並使他不能多想什麼了。
“要是能娶到這樣的姑娘當媳婦的話,我這一輩子真是死而無憾了!”他呆呆地想道,突然就有了一種鬼迷心竅的奇異感覺,根本就沒有考慮到這句話對他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如果火熱的目光能夠傳遞聲音的話,那麼他的那雙眼睛肯定已經把他這句滾燙的心裏話在第一時間告訴了那位姑娘,並且還加上了若幹的著重號、感歎號和下劃線,以希望這位在他眼裏像仙子一般存在的人物能傾聽得真切、完全、深刻。那位姑娘似乎也感覺到了有一雙火辣辣的年輕異性的眼睛在緊緊地注視著她,癡迷地追隨著她,並且她還在經過對方身邊的那一刻,略微調皮地側頸轉頭,輕輕地掃視了對方一眼,隨即便在自己臉上展現了一抹天使般的笑容。也許,這種毫無顧忌地凝視她的不甚禮貌的眼光對她來說已經見過得太多太多了,所以她對此也早就不以為然和不當回事了,但她這次還是因為率真的天性和本能的善良,沒有讓對方感覺出她所回應的笑容裏麵帶有任何的鄙視和嘲笑之意。那種回應就像一個富裕而優雅的鄉紳,隨手拿出一個白麵餅子遞給一個真正需要幫助的乞丐一樣,給得從容,給得隨意,給得自然,這個溫馨而文明的舉動既滿足了別人的渴求,也滿足了自己的心理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