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淩晨三點多鍾就動身了。
天亮以後,他們來到一個農村小鎮。這個鎮很大,鎮上的人還沒-88-起來,隻有幾家小作坊開了門。他們在一家豆腐作坊門口停了下來,休息一下再走。他們向老板借了幾條板凳,吃著動身前在街上買的大蒜餅子,向店主要了幾碗開水喝。喝了開水身子暖和多了。
張火拐夫婦在一個星期前就接到了達子的信,這次是直接從郵局寄來的。他們收到信後,找了一位本地老師給他們念了,從信中知道達子這兩天要回來,要走龍溪過。他們高興極了,又忙著給達子準備一些好吃的東西。
“姑媽。”門外傳來一個挺熟悉的聲音。
“姑媽!姑爹!”門外又傳來一聲叫喚。
楊幼花聽到叫喊,連忙從房裏走了出來。她一邊走,一邊用圍裙擦著手上的水。她看見大門口走進來一位少年,就是她日夜惦記著的侄兒達子。
楊世達的雙手緊緊拉著姑媽的雙手,對姑媽凝視了好久。他含著淚水,但盡力克製沒讓眼淚流下來。他放開姑媽的手,把背上的棉布袋子放在桌子上,就跟姑媽一起到廚房裏去了。
姑媽在鍋台上做午飯。楊世達在廚房裏一邊幫姑媽燒火,一邊向姑媽介紹這個學期他在學校裏的情況,他特別提到了李景華老師對他的關照。他告訴姑媽,自己身上的衣服,腳下的球鞋、襪子都是李老師給的。
“是啊,天下好人還是多啊!”姑媽聽了達子的介紹,自言自語地說道。
一會兒工夫午飯就做好了。姑爹沒有回家,還有三個表弟表妹,-89-他們五人一起吃午飯。姑媽今天特地燒了一條鯽魚,這條約斤重的大鯽魚,是姑爹在一個月前就買來養到現在的,說要等達子回來燒給他吃的。
晚上姑爹回來了。他聽說達子來了,又到街上去買了些豬肉和豆腐。晚上,姑媽還煮了幾個雞蛋。姑爹照例是要喝酒的。他們三人邊吃邊聊,一直聊到很晚。
第二天上午,楊世達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一進門,小弟就從嬸娘那邊跑了過來。他忙從袋子裏取出兩個大蒜餅子塞到世強的手裏。他發現強子也長大了一點,但還是麵黃肌瘦,營養不良。他沒看到妹妹和二弟,也沒看到阿爸和後媽。嬸娘告訴他,阿爸他們都到陳家去了,外公病得好厲害。
達子聽說外公病得好厲害,阿爸他們都到陳家去了,不由得急了,他跟嬸娘打了招呼,馱了三弟就往陳家跑去。
楊世達馱著世強一口氣跑到陳家。外公的房內擠滿了人。阿爸他們都在,遠房舅舅、舅媽他們也在,還有外公的幾個侄孫侄孫女也都來了。他擠到外公的床前,趴在外公的床沿看到外公臉色臘白,嘴唇沒一點血色,頭發幾乎全白了。他連叫了幾聲外公,外公隻是用眼睛看了看他,嘴唇似乎微微動了幾下,已經說不出話來。
達子再也無法控製自己,他大聲地哭了出來。
下午三點多鍾,陳振南老人吐完了最後一口氣,與世長辭了。
楊鼎盛將老丈人的後事料理完,一家人才回到楊河村。到家後,石靈芝就忙著收拾灶下鍋台上的東西,準備做晚飯。
-90-達子又從布袋子裏取出大蒜餅子,分給弟妹們吃。阿爸坐在堂前抽煙,他好像又在想著什麼心事。為了安葬老丈人,他又欠了幾十元的債。眼下又要過年,要辦年貨,過了年達子又要到縣城去念書,這些都要有錢才行。他雙眉緊鎖,慢慢地抽著煙,心裏在計劃著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晚上,楊世達向阿爸談了這個學期他的學習情況,特別提到了李景華老師一家對他的關心和照顧,還提了申請助學金的事,並將帶回來的助學金申請表也給了阿爸。
寒假裏,楊世達很少出門,他一心在家裏做寒假作業。他回來後就將李老師給他的衣服換了下來。穿上了姑爹、姑媽給他做的新棉襖。
他覺得這新棉襖現在穿在身上顯得有些大。這是姑媽的意思,她認為他的身體在一年年長高、長大,而棉衣又是一年兩年穿不破的,她有意叫裁縫將棉襖做大些,好在明年後年穿起來更合身。
春節轉眼就過去了。這些日子,楊鼎盛整日都在外麵東奔西跑,他要為達子開學到處去借錢。去年為安葬老丈人借的錢還沒還清,今年達子開學總要帶點錢去。他七拚八湊也隻借到到十幾塊錢。他算了一下,雖然錢太少,但加上去年減免的書錢、學費在內,達子在學校也可以支撐兩三個月,待以後自己領了工資再逐月寄去也還是可以的。他慢慢地緩過一口氣來。
元宵節過後,楊世達和他的同學們又一路步行回到了學校。
開學後不久,學校困難學生助學金的評審工作結束了。楊世達由於家庭特別貧困,被評為享受乙等助學金。他們班裏還有幾個丙等的,-91-學校減免了他們的書錢、學費。
楊世達這個學期不再需要家裏寄錢來了。他每月有五塊錢的助學金,加上去年存在總務處的書錢、學費,他這個學期基本上可以過得去。
由於有了助學金,楊世達在學校裏的生活也有了保障,他身邊或多或少也還有點零用錢,他的學習也比較安心了。如果要買書或學習用品,他也不再犯愁了。以往他總是向李青梅借文具用。
五四青年節快到了。
各班都在準備文藝節目,一個班至少要準備一兩個節目。楊世達和李青梅都被選中,同台演出話劇《鄉下叔叔》。由於他們配合得好,楊世達演的那個鄉下叔叔演得很成功,他們都獲得了演出二等獎。
喜訊接著傳來。4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六上午,學校團委貼出喜報,楊世達、李青梅和同班的四位同學,經學校團委批準,加入了中國共青年團。
下午,新團員入團宣誓大會結束,李青梅約楊世達到她家裏去。
李景華老師夫婦看到女兒的數學成績在楊世達的幫助下提高了不少,今天他們又一起加入了共青團,格外開心。楊世達在李青梅家吃了晚飯,飯後他們還聊了很久,到很晚他才回校。在他動身前李老師送了幾本書給他,大都是有關政治一類的書,還有一本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叮囑楊世達一定要將那本小說讀完,最好多讀幾遍。
由於學生人數不斷增加,楊鼎盛所在的趙家村小壓力重重。現在-92-教室不夠了,課桌、凳子也不夠,尤其是老師本來就少,現在又增加了不少的新生,原來還不到四十個學生,現在差不多七十個學生,幾乎翻了一番,而老師卻沒有增加。現在一個老師的工作量,相當於原來兩個人的,楊老師也實在是太累了。
老師們的負擔加重了,不僅學生增加了,而且還開辦了夜校。附近的幾個農業社和手工業社要求培訓財會人員,每個社選送一至二人到荷東小學來學財會知識和珠算。徐培劍老師教他們財會知識,楊鼎盛老師教他們的珠算。經過四十多天的艱苦努力,參加學習的十八個青年農民基本能勝任財務工作了。楊老師和徐老師雖然很累,他們的心裏還是非常高興的。
暑假又開始了,楊世達又回到了楊河村。
楊世達現在已是一個小青年,暑假裏,除了做作業和複習功課外,也要到社裏去掙點工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多掙點工分,家裏就多一點收入,阿爸的負擔就減輕了一點。一個暑假四五十天時間,他至少也能掙下兩百多分,年終參加社裏統一分紅,也可以多分得一點穀子。
靜珠已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暑假裏她每天也要打兩籃豬草。二弟和三弟自個兒玩耍,有時他們也跟阿爸到外邊去串串門。
楊世達接到李青梅的信後,決定提前一個星期趕到學校去。
這時學校還未正式開學,食堂不供飯,他打算到了縣城後就住在李青梅家裏。
這天楊鼎盛起了個早,他為達子做好了早飯。楊世達吃了早飯。
-93-把行李背上,這時阿爸塞給他一個大紙包,外麵還有點濕熱的感覺,這是阿爸為他準備的途中夥食——油煎蕎麥餅。白雲河一帶的人出遠門,一般都要帶上一大包這樣的蕎麥餅,這樣路上就不會餓肚子。
楊世達悄悄地離開了家,拖著沉重的腳步朝縣城走去,他今天又要步行一百多裏。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楊世達趕到了縣城。當他走到李青梅的家門口時,李青梅正在廊簷下和她的父母聊天。看見楊世達來了,李青梅站了起來大大方方地走過去,接過了他手中的提包。
李景華老師關切地對楊世達說:“現在學校還沒開學,食堂、寢室都未搞好,你暫時就住在這裏,等開學了你再到學校去住。”“好,謝謝老師的關照。”楊世達非常高興。
李老師的安排楊世達早就知道,李青梅在信中告訴了他。
“爸,達子哥還要給我輔導數學呢!是我寫信叫他提前來的。”李青梅有點不好意思地對她爸說。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啦。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你可要抓緊時間複習,不許你貪玩。”李老師笑著對女兒說。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在楊世達的輔導下,李青梅的數學又有了進步。
學校正式開學了,新學年又開始了。
這學期楊鼎盛老師不在趙家村小教書,他調到李家村小去了。李家村離楊河村要遠一些,村子也要大一些,學生也要多一些。學校今年開了兩個班,還有一位年輕的老師,兩班複式教學,一到四年級的學生都有。一二年級編一個班,三四年級編一個班。每班都有四五十-94-個學生,兩個老師要教好這近百名學生,還要自己動手做飯吃。
靜珠也跟阿爸到李家村小來念書了。她現在是四年級的學生,她的各科成績都很好。由於從小失去了親娘,她比別的同齡女孩要顯得成熟多了。她每天都要幫阿爸做些家務,洗碗、洗菜幾乎是她每天的必修課。
開學快一個月,轉眼又到了國慶節。今年的中秋節與國慶節幾乎是同時。
中秋節過後天氣漸漸變冷了,人們都穿上了秋季的服裝。楊世達的衣服並無明顯的四季之分。天冷了他就加一件,熱了就脫一件;再冷了就沒衣服加了,就穿上大棉襖;再熱就得打赤膊,穿短褲衩,年年如此。為了節省每一分錢,他從不講究衣著打扮,夏天連鞋子也不穿,光著腳到教室去上課,有幾次差點被老師趕了出來。
一天上午上第三節課時,傳達室裏的老汪來到楊世達的教室門口,跟正在上物理課的張老師說:“傳達室來了一位中年男子找楊世達,叫他出去一下。”張老師走到楊世達身邊低聲地對他說:“校門口來了一個人找你,快跟老汪去看看吧,要是沒什麼事就趕快回來聽課。”楊世達跟著老汪快步來到傳達室一看,來的是他的阿爸。楊世達走到阿爸麵前,高興得拉著阿爸的雙手,口裏連聲叫著:“阿爸!阿爸!”阿爸告訴兒子,他昨天坐早班車來縣城辦公事,今天上午把公事-95-辦好了才抽空到學校來看他,下午他還要趕回去。他問了達子近來的情況,告訴他家裏沒有多大變化;他給世強作了檢查,是得了小兒疳積,吃了幾帖中藥後就慢慢好了。
這次阿爸還帶來了一個大喜訊,通過工資改革,阿爸的工資連升了兩級。並補發了幾百塊錢。他為達子做了一件藍卡嘰布學生裝上衣,一條米色卡嘰布褲,還買了一雙白球鞋。阿爸臨走時還拿了些錢給他。
這些新衣褲、新鞋,對楊世達來說是第一次。
第二個寒假又來了。
前幾天下了一場大雪,天氣雖然晴了,還是比較冷。
楊世達身上穿著前年姑媽替他做的棉襖,外麵套上阿爸送來的藍卡嘰學生裝,下麵穿著那條米色卡嘰褲,白球鞋他還沒有穿,因為路上還有很厚的雪,有些地方還有很深的爛泥。他怕弄髒了白球鞋,舍不得穿。他想要一雙白球鞋想了好幾年,由於缺錢,一點點錢他總要留著買學習用品,不敢亂花。自從阿爸送來了白球鞋以後,他下雨天從未穿過,隻有在重大節日時才穿一下。等節日一過他就脫下來洗幹淨、曬幹,然後用報紙包了又包,放在箱子底下。
頭天晚上,楊世達在李青梅家裏玩了很久。今天他要和同學們一路步行回家,因為雪下得大,班車不能開。他們一行共有四個人,其中還有一位女同學。他們都是一些窮人家的孩子,都不願坐車回去,都想省下一點錢來買學習用品。
一大早他們四個人就上了路。
太陽還沒有出來,地上凍得硬邦邦的,人走在上麵嚓嚓作響,路-96-邊的冰梭子都有一兩寸高。早晨九點多鍾的時候,他們來到一個小鎮。
太陽已升得老高,地上的雪開始熔化。
楊世達他們從學校動身到這個小鎮,已經走了四十多裏路。早晨由於路麵凍硬了,雖然冷一點,走起來還是比較輕鬆,現在太陽升得老高,路麵開始解凍,麵上淌著水,腳下很滑,一不小心就會跌倒。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四個人來到一個叫王家渡的渡口。冬天是枯水季節,水麵很窄,還不到兩百米寬,但水深得不著底,是一個比較危險的渡口,所以大家叫它“亡家渡”。當地有句順口溜:“走盡天下路,難過亡家渡”。
雪天的天氣說變就變。太陽被一片烏雲遮住了,天空成了一片灰色,還有幾朵烏雲,緊接著又刮起了很大的西北風,水麵上的波浪很高。小渡船在水麵上躥上躥下,有時落入浪底,岸上的人隻能看到擺渡人手中的竹竿;有時船又被拋上浪尖,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都提心吊膽,人們的心情都十分緊張。大家誰也不說一句話,耳邊隻有呼嘯的風聲和水浪拍打兩岸和船體的聲音。
楊世達他們四個人正在船上,他們都屏住呼吸,誰也不敢亂動一下。張桂香是女生,她坐在楊世達的身邊。船到了河中央,風大浪高,大家都很害怕。張桂香怕得不敢打開眼睛,她把行李丟在船艙內,一雙手緊緊地扯著楊世達的衣服,將頭緊貼著楊世達的身體。
老渡工雖年已花甲,但身體健壯,他頭戴著鬥笠,身穿蓑衣,腳下是草鞋。他一雙手緊握著竹竿,思想高度集中,眼睛緊緊地盯住每一個朝船體打來的浪頭,一雙腳像是用生鐵鑄在了船上那樣穩如泰-97-山。他的腰杆挺得很直,手上的竹竿一會兒左,一會兒右,駕著船艱難地朝對岸駛去。雖說不到兩百米寬的水麵,老渡工在風浪中幾乎搏鬥了近一個小時。小船總算靠了岸,人們才鬆了一口氣。
當楊世達他們準備下船時,才發現雙腳都移不動。由於天氣太冷,幾乎每個人的雙腳都被凍得與船艙沾住了。張桂香凍得牙齒咯咯地響,頭也在無節奏地擺動,渾身發抖。
楊世達運足內力將自己的腳與船艙分開,再從船艙中撿起張桂香的行李包,背在自己身上,然後找來一根係船用的木樁輕輕地替張桂香他們敲開腳下的冰塊,使他們的腳都與船艙脫離。張桂香慢慢地從船艙裏站起來,楊世達扶她下了船。
四個人的衣服都被水打濕了,但不管怎麼樣,現在總算上了岸,脫了險。大家都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真是萬幸。
到了龍溪之後,楊世達將張桂香送回家,他放下了她的行李坐都沒坐一下就走了。他急於要去看他的姑爹、姑媽,好幾個月沒見到他們,他實在好想念他們。
到了姑媽家,他剛放下行李,姑媽就打來了一盆熱水,叫他洗洗臉,泡泡腳,將打濕的衣服鞋襪全換下來。姑媽又為他提來一個坐烘爐,叫他坐上去暖暖身子。隨後姑媽又為他煮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上麵還有兩個雞蛋。現在他是又累又餓,他吃過麵條沒等姑爹回來就上床睡著了。
第二天中午,楊世達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楊河村。他一進門就看見弟弟、妹妹全在家裏。他來不及放下肩上的行李,就蹲下去將世強-98-抱了起來。世強由於吃了藥,疳積病治好了,消化也正常了。現在他的身體比楊世達去上學時好了許多,尖屁股上也長了些肉,再也不是以前那樣皮包骨頭。靜珠和世堂在地麵上用樹枝寫字,做算術題。看到大哥回來了,他們丟掉手上的樹枝,圍在大哥身邊,這個那個地問個不停。
楊世達解下行李,取出幾個熟雞蛋,這是姑媽煮了讓他帶在路上吃的,他含不得吃。他給靜珠和世堂一人一個,然後他拿了一個剝給世強吃。
楊世達兄妹四個吃雞蛋正吃得有味時,阿爸從學校回來了。他進門看見孩子們說說笑笑在吃雞蛋,也特別高興。阿爸從世堂手中接過一隻還沒剝完的雞蛋,幫他剝完殼,將剝了殼的蛋放在他手上,叫他慢慢地吃。
石靈芝從菜園裏回來了。她手裏提著幾棵水菜,還有幾根大蒜葉,準備做午飯。她見達子回來了,四個人圍在一起吃雞蛋,楊鼎盛也在孩子們中間,她隻是用眼睛瞧了一下,一聲不吭就徑直走到廚房裏去了。後母和他們的關係還是緊張的,楊鼎盛夾在中間成了出氣筒。
下半年世強也要上學,他的身體比以前好了許多,靜珠上半年高小畢業,楊世達初中畢業。他們都要進入一個新的學習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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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下半年,席卷全國的反右派鬥爭開始了。
全國各地都在搞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一些高等院校及一些縣城中學也開展了這樣的運動。
楊世達的學校也在學生中開展了“插紅旗、拔白旗”運動。他和李青梅都是共青團員,他們除了照常上課外,還要參加學校組織的有關活動。
這天下午,學校團委給楊世達送來一個通知,是團縣委的。縣裏決定近期召開共青團第三次全縣代表大會。經團縣委研究決定,借調楊世達到大會秘書處工作。
上完了下午最後一節課以後,楊世達將全班團員召集到一塊,將班上的工作安排了一下,叫李青梅代理他的班長職務,第二天早飯後就到團縣委學校少年工作部報到去了。
農村各個小學的老師也都參加了這次整風運動的學習。在大鳴、大放之後,緊接著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大辯論。在各種各樣的言論中,人們開始小心翼翼地識別哪些言論是香花,哪些言論是毒草。有的老師被劃為“右派分子”。荷東小學的徐培劍老師,由於家庭成分不好,他又在大鳴、大放當中講了一些過激的話,被打成“右派分子”。楊鼎盛也因為多講了幾句話,差點被劃成“右派分子”。
冬季,縣委又集中全縣各鄉村小學教師到縣城參加整風學習。在-100-學習班上,那些被打成“右派分子”的老師,每個人的胸前都掛著一塊硬紙殼做的牌子,牌子的正中間畫一個圓圈,裏麵寫上一個很大的“右”字。有的單位還將這些人的胸前和背後都掛著個“右”字;有的將圓圈改為心形,四周塗上黑色,中間顯出一個黑底白字的“右”字,以表示“右派分子”的心都是黑的。人們在絞盡腦汁想出各種花樣,似乎是對“右派分子”醜化得越尖酸刻薄,就越顯得他是最革命的。
楊鼎盛、徐培劍同時參加了縣裏的學習。他們一個是“危險分子”,一個是“右派分子”。
一個星期六下午,天上下著鵝毛大雪。楊世達吃過中飯後就到縣委黨校去,他阿爸在那裏參加全縣教師整風學習。幾個月都沒見到過阿爸,他早就想去看看。他來到黨校大院,看見許多人分成兩邊站在雪地裏。這些人的胸前都掛著一個寫有“右”字的硬紙殼牌子。走廊上也站著好多人在那裏觀看,有一個人胸前掛著一個口哨,好像是籃球場上的裁判一樣,他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指手劃腳地說著什麼。那些“右派分子”都很聽話,聽從他的指揮行動。
他們之間的一場雪仗打響了,每個人都抓著地上的雪狠狠地朝對方打去……楊世達的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在走廊的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裏找到了楊鼎盛。他輕聲地叫了一聲:“阿爸!”聽到叫聲,楊鼎盛回過頭來。他表情冷漠,目光呆滯。他萬萬也沒有想到達子會在這個時候來看他,他自己也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悲-101-哀。他望著慢慢向他走來的兒子,嘴唇動了幾下,可什麼也沒說出來。
風很大。院子裏那些人打來打去的雪球,脫手後就成了雪花,在風的作用下到處飛舞,站在走廊上的人們也弄得一身雪花。在場的每個人表情都很嚴肅,除了口哨聲和那個“裁判”的叫喊聲外,這裏幾百餘人幾乎聽不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大約過了近兩個小時的光景,一陣口哨聲打斷了楊鼎盛父子的對話。站在雪地上的“右派分子”,每個人的手裏都還抓著一把雪。隻聽號令一下,雪仗又開始了。兩邊的“右派分子”互相向對方投去一排排的“雪彈”,那個吹口哨的“裁判”在起勁地喊著:“加油!加油!”“快點!快點!”天上落下來的雪花被風吹得從屋頂上飄落下來,和“右派分子”打來打去的雪花混在一塊,對麵幾乎看不見人。這時,雪地上一個“右派分子”倒下了,隻見他臉色蒼白,嘴唇發紫,呼吸急促,手腳冰涼。
人們停止了雪仗,向那個倒下去的右派分子身邊走去。
楊世達父子也從走廊裏朝這邊走了過來,殷校長也過來了。楊世達分開眾人,擠到近前一看,他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一股腦衝到那倒在雪地上的“右派分子”身邊,高聲地喊叫著:“徐老師,徐老師!
我是你的學生達子呀!您醒醒,您醒醒呀!”楊世達哭了。此時他管不了那麼多了,管他什麼右派、左派的,右派也是人,救人要緊,何況還是自己的小學老師,又是阿爸的同事。
他蹲下去,將徐培劍老師扶了起來,將他的頭放在自己的左腿上,他-102-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運足了自己的內力,為徐老師作急救處理。他知道徐老師由於身體虛弱,受不了這刺骨寒風的侵襲,此時處於休克狀態。在他為徐老師送去一點功力的熱能之後,徐老師才慢慢地睜開了自己的雙眼。這時有幾個“右派分子”走過來將徐老師抬到他自己的床位上去了。
楊世達也跟著進去了。為了劃清界線,避免牽連,楊鼎盛沒有進去。殷校長是負責人也跟著進去了。在床上,楊世達為徐老師做了一些推拿方麵的功夫,後來倒了一杯開水給徐老師喝了。經這樣處理後,徐老師慢慢地醒過來了。他完全清醒後,兩眼緊緊地盯著楊世達,始終未對楊世達說一句話。楊世達當然知道其中的原因,他安慰了徐老師幾句也離開了房間。
楊世達在另一間房子裏找著了阿爸。
“達子,你冷嗎?”阿爸輕輕地問他。
“不冷。”楊世達簡單而又機械地回答。
“你早點回學校去吧。”阿爸顯得萬分的無奈。
達子似乎還不想馬上離開這裏。
“達子,你以後盡量少來這裏,最好是不要來!”阿爸的口氣有些生硬。
“為什麼?”楊世達有點不大理解,反問道。
“還能為什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阿爸的口氣還是生硬得很。
楊世達無奈地一個人離開了縣委黨校回自己的學校去了。
-103-第二天又是星期天。天空還是陰沉沉的,鵝毛大雪還在下。楊世達下身還是穿兩條單褲,上麵雖然穿了棉襖,但是是餓肚棉襖,裏麵除了襯衣,就再也沒有別的衣服可穿,所以他還是比較冷的。
吃過早飯後,本來他想坐在被子裏看書,可是一想起昨天在縣委黨校看見那些“右派分子”在打雪仗、徐培劍老師昏倒在雪地裏的場景,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看書,他在心裏問著一連串的為什麼?
他們的老師被打成“右派”,他的阿爸叫他今後不要再到黨校去找他們,為什麼,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想到這裏他再也無法待下去了。
楊世達翻身下床,他穿上了去年李青梅送給他的馬口套鞋,又向同學借了一把傘,頂著狂風大雪到李青梅家裏去了。
今天是星期天,李景華老師一家人都在家,他們三個人坐在廳中間一張小方桌邊。火盆裏生了炭火,屋子裏暖烘烘的。
“這麼個大雪天,你也跑出來了?”李景華老師一邊抽煙一邊問楊世達。
“是呀,老師,不知道為什麼,我在學校裏實在待不住,因為近日來有些事我弄不懂,猜不透,實在憋得好難過,我想來問問老師。”楊世達很認真地對李老師說。
“我看你呀,八成是‘踏雪尋梅’來了。可這裏無梅可尋啊!哈哈哈……”李青梅開玩笑說。
“別開玩笑了。就是‘踏雪尋梅’,你看這不是尋著了嗎?看你呀,我都快憋死了,你還開得起玩笑來。不說了,我們還是說正經的吧。”-104-楊世達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李青梅說。
“是呀,你們不要開玩笑了。還是讓楊世達把他肚子裏的問題都擺出來吧。當前的形勢是十分複雜的,每個人都要麵對,都要思考。
你們都是青年,關心天下大事,也是一件好事。楊世達把你所想到的、看到的問題講一下,好嗎?”李老師態度很嚴肅地對楊世達說。
楊世達就把昨天下午在縣委黨校發生的事情和他自己的一些想法都一五一十地向李老師說了。李老師是共產黨員,是他的政治老師,他希望在李老師這裏找到答案。
“對於這些問題,你們目前還不懂,將來你們會懂的。目前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主要任務是努力學習,掌握科學知識,將來走上社會,能更好地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為人民服務。現在你們在政治上少花點時間去過問,在學習上多花點時間。將來走上社會,再倒過來,在政治上多花點時間去過問。但你們千萬不要忘記,無論何時何地,學習是不能丟的,隻不過是分個主次罷了。”李老師又抽了一口煙,他停了停,接著又說道:“解放這麼多年來,我們在各個方麵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績。三反、五反鬥爭的勝利,抗美援朝的勝利,農業和手工業合作化的實現,在城市對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的順利實行。我們在這些方麵都取得了可喜的成績。可是目前社會上一股右派勢力,假借幫助共產黨整風之機,向共產黨發起攻擊。這些人企圖搞垮共產黨,這是我們堅決反對的!因此目前的反右派鬥爭就是共產黨組織和領導廣大人民群眾向右派勢力的反擊。在大鳴、大放期間,右派分子散布了許多破-105-壞共產黨領導的言論。這些言論對於當前的各項工作都是極不利的,因此我們黨有必要組織一次強有力的反擊。你們都是共青團員,你們應該始終站在共產黨一邊,要堅決擁護黨的路線、方針、政策。你們也要與右派勢力作堅決的鬥爭!”“李老師,昨天我離開縣委黨校時,我阿爸叫我以後不要再到那裏去看他。我阿爸又不是‘右派分子’,為什麼我不能去看他?那裏還有幾位我小學時的科任老師,還有我小學時的校長,他們都不是‘右派’,為什麼我不能去看他們?”“這裏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要說明一下。一個政黨也和一個人一樣,也不會是十全十美的。人有時也會做錯事,工作中也會犯這樣那樣的錯誤。人是有錯誤和缺點的,有時還是比較嚴重的。任何一個政黨,特別是執政黨,也和人一樣,有時也會犯錯誤,也會有缺點。這次共產黨整風就是要整掉共產黨內的不正之風,使我們黨成為更完善、更純潔、更有戰鬥力的執政黨,更進一步團結全國各族人民,更好地領導全國人民進行社會主義建設。共產黨是一個光榮、正確而又偉大的黨,她號召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和無黨派民主愛國人士給她提意見,幫助她整掉自己的不正之風。這些意見是來自方方麵麵的,絕大多數的意見和批評是坦誠的、是善意的、是好的和比較好的。他們都是真心實意、善意地向我們黨提意見、提批評,是真心善意幫助共產黨克服自己的缺點,改正自己的錯誤。這些人是絕對的多數,占百分之九十以上。隻有極少數人是別有用心的,這些人的出發點不是真心實意來幫助共產黨整風,而是蓄意想搞垮共產黨。這些人就是那-106-些‘右派分子’。別看他們人數不多,可他們都是有點名氣的人。我們對待這些人要取謹慎的態度,盡管他們散布了許多不利於共產黨領導的言論,我們仍然要教育他們,改造他們,爭取他們讓回過頭來,接受共產黨的領導,好好地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為廣大人民大眾服務。讓他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徹底改造自己的世界觀,為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服務。你們這些學生,目前也不要過多去考慮這些事,你們要好好念書。所以你阿爸叫你以後不要再到黨校去找他們,是叫你不要分散了自己的精力,叫你要集中精力去完成自己的學業。我看這點你應該明白。”幾個人又談了一些其他方麵的事,有社會上的,有學校裏的,有關於老師的,也有關於學生的,既談到城市,也談到農村。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
吃過午飯,楊世達又幫李青梅解了幾道數學題,到下午四點鍾他才回學校去。
101958年7月,楊世達初中畢業了。由於家庭經濟條件太差,全家六口人全靠阿爸每月三十三元錢工資,還要供四個孩子念書,他要是繼續升學,就會加重阿爸的負擔,同時還會影響弟妹們繼續念書,於是,他決定不參加中考。就他平時的成績來看,他考高中是有把握的。
-107-為什麼不能升學?楊世達痛苦地糾結了好幾天。班上四五十個同學,除了李青梅外,沒有任何一個同學知道他的心事。
畢業考試後的一天下午,李青梅塞給楊世達一張電影票,並說在雙號入口處等他。
楊世達按時到了電影院。他在雙號入口處很快地就見到了李青梅。這時離開映還有一二十分鍾,由於天氣太熱,他們倆沒有馬上入場,而是到電影院門口馬路邊的一盞路燈下,兩個人蹲在那裏談了起來。
“達子,我們都畢業了,你為什麼不報考?”李青梅明知故問。
“青梅,我難道是真的不想考嗎?別人不了解我,難道你也不了解我嗎?我們同學三年,我你之間親如兄妹,你的父母也沒把我當外人看,我從內心裏感激你們一家人對我的關心與照顧。現在我想升學,可是我家裏的經濟條件不允許我升學。我兄妹四個,我是老大,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們都要念書。妹妹小學畢業,也要升中學,三弟馬上就要上小學。我們全家六個人,全靠我阿爸每月三十三元錢工資生活。假如我要繼續升學,你想想看,我阿爸肩上的壓力有多大,他一個人負擔得起嗎?”楊世達一邊低聲地對李青梅說,一邊用一根樹枝在地上胡亂地畫著。
“哎,真難哪。達子,我們同學三年,馬上就要各奔東西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父親叫我考師範,可是我又不想教書,我想考別的學校,不過報考誌願還是填了師範。我不希望被師範錄取。你也真是的,為什麼不試一試呢?考取了以後,念得成念不成再說吧。我-108-看你還是去考一下,這對你或許會有些好處的。”李青梅有些傷感地對楊世達說。
“不,我不考了。報名要花幾塊錢,這是冤枉花的。我也同你一樣不想念師範,雖說念師範有吃飯的錢,我還是不想當老師。我是有把握能考取的,但考取了又能怎麼樣?還不是給自己增加一份失落感,還會給我阿爸帶來一些憂傷。所以我決定一心回到農村去,那裏有我的發展空間,有我生活的小天地。青梅,你認為這樣行嗎?”“不行。放了假你不能馬上就回去,我不讓你走。你把東西都搬到我家裏去,等我考完了以後,我同你一塊到鄉下去好嗎?”李青梅的臉都有些紅了。
楊世達對李青梅的決定沒有馬上回答。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從地上站了起來,將李青梅也從地上拉了起來。
“我們進去吧,快開映了。”李青梅輕聲地對他說。
今晚放映的是越劇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楊世達和李青梅每人手裏一包瓜子。他們嗑著瓜子,默默無聲地看完了電影。
從電影院出來,他們朝李青梅家裏走去。
“青梅,你的意見我隻能同意一半,那就是放假後我搬到你家裏去住,等你統考結束了我再回去,這樣對你也許有點幫助。說句心裏話,同學三年,我們之間的感情是深厚的,在某種程度上已超出了一般同學之間的感情,超出了兄妹之間的親情,超出了朋友之間的友情。
你的父母對我的關懷和教育,我隻有感激,無法報答。你的父親是我們的政治老師,他有意資助我升學,可是在目前的情況下我無法接受-109-你父母的一片心意。你們一家人是我精神上的支柱,這是我同意留下來等你考完了之後再走的理由。至於你說考完之後同我一道到鄉下去,這事我可不敢答應,因為我們都是快二十歲的青年,一男一女這樣待在一塊,恐怕有點不合適。農村不比縣城,由於世俗的偏見,人們會在我們的背後說長道短的。說句心裏話,我又何嚐不想你到我家裏去看看。我看這事還是以後再說吧。我們畢業了,要分手了,我相信我們今後見麵的機會是很多的,你說是這樣嗎?”楊世達的臉上寫滿了無奈和憂傷,他幾乎要哭了。
李青梅停住了腳步。她也沒有馬上回答楊世達的話,而是將頭朝背光的地方轉了過去,一隻手撐在身邊的一根電線杆上,一隻手從褲袋裏掏出手帕,低著頭擦眼淚。
楊世達走到她的背後,一雙發抖的手輕輕地搭在她的雙肩上,將她扳過身來。兩人四目相對,淚眼對淚眼。他感到非常內疚,卻又萬分無奈。他後悔不該對她說這些,他感到對不起她。他傷心,他自責。
可他又是一個性格外向的人,心裏的話不說出來他會憋死的。可他卻不知道,他剛才的一席話傷了一顆少女的心!他非常後悔,用了許多話來安慰李青梅,她的氣才慢慢地消了一點。她抬起頭來,楊世達用自己的手帕替她擦去掛在腮邊的淚水,她輕聲地對他說:“達子,你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傷感嗎?我並不是說你說的沒有道理,而是我實在不想離開你。假如一放暑假你就走了,那我真的沒法考好。你不在我身邊,我沒有了精神寄托,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能考好嗎?即使我考取了,升學了,我又能念好書嗎?我想我們最好不要分-110-開,或許是永遠、永遠都不要分開!我想,你還是和我一同參加統考吧。沒錢不要緊,我叫我父母給你。我想,為了幫助你參加統考,我的父母會盡力而為的,不管我們今後的關係怎麼發展,這一點你還不明白嗎?不管你今後念得成念不成,我想你還是去考一下好嗎?”李青梅的一席話,讓楊世達陷入了沉思。他沒有馬上回答她的話。
沉默,無奈,包圍著兩顆沉重憂傷的心。
夜已很深。街上的行人稀少,在暗淡的路燈下,李青梅和楊世達靠得很近。他們艱難地移動著沉重的腳步,朝李青梅家裏走去。
全縣各中小學校放假的時間盡管不大一致,可前後也相差不了幾天。楊鼎盛的學校也放假了。本來放暑假後他可以在家裏好好地休息,可是他被鄉裏調去搞宣傳工作,中心是宣傳“大躍進”。全國各地都在積極籌建人民公社,都在大放“糧食衛星”,糧食畝產竟然達到幾千斤,有的地方甚至畝產超萬斤!
這些搞宣傳的共有十幾個人,在鄉政府統一組織下,到各地的“衛星”田裏去參觀、采訪,回來後寫成材料,定期出黑板報,印發各種“號外”刊物與簡報,造聲勢,擴大影響。同時大力宣傳“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的優越性。
楊鼎盛的性格生來就是一是一、二是二的書呆子,現在要他去宣傳那些不實際的東西,他實在是有口難言。在反“右派”鬥爭中,楊鼎盛是“危險分子”,差點被打成“右派”,為此他也吃了不少的苦頭。
現在他凡事小心翼翼,謹慎有餘。
前幾天,楊鼎盛又接到達子的來信。信中告訴他兩件事,第一是-111-他決定不參加統考,回鄉找工作,萬一找不到工作,就去當社員;第二是他要等李青梅統考完了後才能回家,因為李青梅一家人都在留他,他也隻好留下來。
自接到兒子的信後,楊鼎盛茶飯不思。他自責啊!達子的命真苦!
從小失去了親媽,幾度失學,好不容易念到初中畢業,由於自己這個阿爸無能,沒錢供他升學,使他又一次失學,自己是個不稱職的父親呀!楊鼎盛內心裏自責了千萬遍,可眼前殘酷的現實,他又毫無辦法。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楊鼎盛從宣傳隊回來了。晚飯後親侄子楊世昌來了,他是楊河村初級農業社的社長,聽說達子很快就要回來,想和叔父商量,將堂弟楊世達留在本村農業社裏當會計。楊世達是村裏第一個回鄉的中學生,在老百姓的眼裏,他是一個秀才。
楊鼎盛對這事並不熱情,他不想達子到農業社去當會計。他認為當會計跟錢打交道,若有一點半點的差錯,那多不好啊。可他又不好明說,隻是含糊地對侄子說:“這事等達子回家以後再說吧。”升學考試結束以後,楊世達在李青梅家裏住了幾天。他本來想等發榜以後才回家,可是他急於要找工作,不能再在這裏耽擱了。
這天上午他和李青梅一同來到護城圩堤上散步。兩人走得很慢,靠得很緊。來到一棵大樹下,他們停住了腳步,在樹蔭下的草地上坐了下來。楊世達順手在附近扯了一根很長的野草放在嘴裏咬著,一隻手搭在李青梅的肩上,輕聲地說:“青梅,現在考試結束了,我相信你考得很好。我希望你能順利錄取,繼續深造,將來更好地服務社會,服務人民。”-112-李青梅忙轉過臉去。她在地上撿了一粒小石子,用力向河中拋去。
她兩眼盯著楊世達,將頭緊靠在他的手臂上。她仰起臉來萬分無奈地對他說:“你以為這些天來我好受嗎?你以為我一心在做著升學的夢嗎?這兩個多星期以來,我每天都在考慮我們今後的事。在你的幫助下,我錄取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問題是你不能同我一塊去念書,我有很多失落感,你知道嗎?雖然今後我們可以互相通信,假期裏也可以互相來往,這都無法排解我心中的苦悶。你是一個成績優良的高材生,由於家庭經濟困難,你無法升學。但你又固執,不肯接受別人的援助,就這樣無聲無息、無助無奈地去鄉下當農民,當社員。我實在想不通。當然,我並不是反對你回鄉務農。我是想你應該繼續深造,將來大學畢業了,可以更好地為人民做更多有益的事,這不比現在去務農要好得多嗎?”“是阿,青梅,你是知道的,我要是參加統考,錄取是不會有問題的。可這要有經濟基礎。我阿爸一個月也隻有三十三塊錢的工資,我們全家六口,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他們都要念書。總不能讓我一個人隻管自己升學念書,而讓他們停學吧?你家裏雖然比我家裏好一點,但你的父母要供你上學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日久天長,你家也難哪!青梅,如果我們一同升學,這對我阿爸是喜憂參半的。我擔心阿爸在重重壓力下,會來個‘丟卒保車’——在萬般無奈的情勢下,將弟妹中的一個或者兩個停學,將全部資金和精力都集中到我身上來,這樣我的升學之路不是鋪在弟妹的身上嗎?我不能以犧牲他們受教育的權利為代價,隻管追求我一個人的前途。假如真是這樣,你說-113-我的精神壓力有多大?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能念好書嗎?再者,我回去以後,多少會給阿爸減輕一點壓力。萬一我找不到工作,就到生產隊裏去勞動,掙工分,我自己養活自己還是可以的,這樣,弟弟妹妹也不至於失學。青梅,我的決定是在這樣的基礎上作出來的。再者我也不想拖累你們。這些年來,你們一家人對我的關心和照顧還少嗎?”聽到這裏,李青梅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看來這都是命運的安排了。我什麼辦法都沒有了,也隻好聽從命運的安排吧!”李青梅低著頭,雙手玩著自己的小辮子。
“青梅,你也不必太悲觀了!在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上,現在是新社會,我想人人都會安居樂業的。我畢業後回到家鄉去也不是一件壞事。雖然我放棄了升學的機會,這是為了不使我的弟妹失學,為了減輕阿爸的負擔,這是我在漫長的人生路上第一次付出的代價!我不會為我這樣的選擇後悔的。”楊世達很平靜地對李青梅說。
“哎!”李青梅又歎了一口氣,接著說:“我也拿你沒有辦法。不論何時你都是有理由的。現在我得用兩句古詩來作為我們的分別留言。”“兩句什麼詩?快念出來讓我聽聽。”楊世達迫不及待地說。
“我念給你聽,‘妙景一日看不盡,天緣有份再來遊’。哎,回去吧!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看來我們還是要各奔東西了,我也亳無辦法,隻好一切隨緣了。”李青梅一邊歎氣,一邊低聲地對楊世達說。
兩人拖著沉重的腳步,默默地朝李青梅家裏走去。
下午,楊世達叫李青梅幫他收拾行李,他想明天回鄉下去。李青-114-梅卻說:“你明天怎麼能回去啊?連車票都沒買好,明天早晨臨時去買票,恐怕不大容易。今天已來不及了,明天上午我陪你去買票,後天早晨我送你回去,行嗎?”李青梅顯得煩躁不安,卻又萬分無奈。
“早一天或晚一天到家倒礙不了什麼事。不過我不想坐車回去,我準備走路回去,這樣可以省下一塊多錢車票。這一塊多錢對我來說也不是一個小數字,我可以用這點錢來買好多學習用品或買書。青梅,你說呢?”楊世達坦然地對李青梅說道。
“達子呀,你不要再哄我了。這車票我替你買吧!前幾天我爸爸給了我二十塊錢,叫我在你回去的時候替你買一身新衣服,剩下的讓你帶回去買點文具或書籍。我們明天上午到汽車站去買票,回來時順便在街上替你買點衣物。這樣行嗎?”李青梅十分天真地對楊世達說。
“青梅,你不要再說了。我怎麼好意思又花你家的錢呢。你們一家人三年來對我的關懷我是今生難忘的,我十分感激你們一家人。請你們再不要為我操勞了,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啊!”兩人一邊說話一邊收拾東西。楊世達的行李非常簡單,一床舊棉被,外麵是土棉布染的藍底白花“龍鳳邊”被套,有幾處還打了補丁;幾件換洗衣服。棉衣在放假時托張桂香坐車帶到龍溪去了。他的行李最多的是書。除了課本和一些資料外,還有一大紙箱各種各樣的書。
李景華老師送了好多書給他,在李老師送書給他時,他並不推讓,而是雙手緊緊地接住。這樣,他的行李少說也有百來斤。
在這麼個大熱天,挑這麼重的行李,步行一百多裏路,是非常艱苦的。李景華老師夫婦無論如何也不肯讓這個孩子吃這麼大的苦。李-115-青梅暗暗地傷心,她堅決反對楊世達步行回家,她怕他在路上熱壞、累倒,可她又說服不了他。終於,她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
李老師開口說話了。他說:“楊世達,我看這樣吧,假如你硬不肯坐車回去,那就讓青梅送你回去,她在路上也可以挑一陣行李,給你換換肩,你也輕鬆一點。再者這麼個大熱天,有個人作伴也有個照應。你看怎麼樣?”“不!不!不!李老師,這怎麼行呢?再說青梅是一個城裏姑娘,她能吃得了這個苦嗎?天氣又熱,路又長,讓青梅送我回去,這怎麼行啊!”楊世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楊世達!”李青梅幾乎要發火了,她怒氣衝衝地對楊世達說:“就你們鄉下人能吃苦?我們城裏人都是爛泥做的,是這樣嗎?叫你坐車回去你不肯,我父親叫我送你回去你又不肯,我問你,這到底是為什麼?啊,你說呀?”“不為什麼。這點小事我一個人完全可以對付得了,又何必連累你來吃這個苦呢?你們一家人待我一片真情實意,我說一聲謝謝還來不及呢!我們同學三年,別人不理解我,難道你也不理解我嗎?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你們一家人待我的情義,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還是讓我按原計劃行事吧,我走路回家是絕對不會有問題的。”楊世達心平氣和而又固執地對李青梅說。
李景華老師很喜歡這個從農村來的窮學生。在他看來,這個窮人家的孩子將來會有點出息。青梅和楊世達親近,他從來都不幹涉。在兒女私情上他們之間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什麼非正常的現象,更沒有什-116-麼越軌的行動,這就更使李老師夫婦喜歡這個來自農村的青年。
楊世達與李青梅為坐車還是步行回家爭吵鬥嘴,他又不讓她送他回家,可這事總得有個結局,總不能讓他們不歡而散。李老師點燃了一支香煙,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在房間裏他俯下身子對在桌邊看書的妻子輕聲地說了幾句,不一會兒他的妻子就起身朝門外走了。
李青梅和楊世達在房間裏整理書籍和行李,他們誰也不吭聲,像是在賭氣,整個房間的空氣似乎要凝固了。在這即將分別的時候,他們心中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就李青梅來說,要是楊世達和她一起升學,將來一起參加工作,也許他倆會結婚,生兒育女,她想他們的小家庭是會非常幸福的。那該是多麼好的憧憬啊!現在楊世達要回鄉下去,她要升學,今後他倆一個在農村,一個在城市,將來的情況怎麼樣誰能知道?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楊世達也有同感。他認為他們兩人的家庭條件相差得太遠了。一個在縣城,一個在鄉下,城鄉之間的差別又是那麼大,這種差別恐怕短期內是無法改變的。從經濟條件來說,兩人的家裏相差得更遠了,她的父母都有工作,都有固定工資,兩個人的工資供她一個人念書,太寬裕了。而他有兄妹四個,還有一個後媽,隻靠阿爸每月三十三塊錢工資來維持生活,還要供四個孩子念書,談何容易呀。想到這些,他的情緒低落了下來,在心裏說:“不可能,不可能!我們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將來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假如我將來與她結合,豈不是害了她一輩子,讓她一輩子跟著我受苦、受累。不行,不行!我絕不能傷害她,他是我的妹妹!。”-117-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李青梅的母親就做好了早飯。她叫醒了李青梅,叫她穿好衣服再去叫楊世達。這時楊世達已經醒了,他見李青梅進來,忙穿衣下床。他沒有說什麼,隻是隨口說:“青梅,你真早啊。”“不早啦,快去洗臉吃早飯吧,吃了飯我送你到車站去,不然怕趕不上早班車。”李青梅輕聲說。
“怎麼?你送我到車站去趕車?票都沒有買怎麼上車啊?”楊世達摸不著頭腦,感到有些突然。
“你放心吧!我媽媽昨天下午托她的一位同事在票房裏弄了一張票,是今天早晨六點半的車。現在是五點多鍾,我們要吃飯,還要走好一陣路,抓緊時間,不然怕來不及了。”李青梅低聲地對楊世達說。
楊世達聽到這些,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如果他再要堅持步行,叫李青梅去退票,那不但傷害了李青梅一顆純潔的少女之心,也會辜負了她父母的一片真情。這時的他也隻好隨李青梅的安排去做了。
他們動身去車站。李老師夫婦把他送到大街上,這時,李老師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裏取出一支“金星牌”赤金筆尖自來水筆送給楊世達。
楊世達不肯要,後來還是李青梅發了火,他才用雙手接受了李老師送給他的珍貴禮物。他把行李包放在地上,向李老師深深地躹了一躬,然後轉身同李青梅一道去車站了。
他們來到車站,看看牆上的掛鍾,離開車還有幾分鍾。楊世達上車後,李青梅走到車窗前,紅著臉交給他一封信,信封上一個字也沒有,她再三叮囑他,到家後才能折看這封信。楊世達收好信,緊緊地-118-拉著她的手,兩人四目相對,什麼也沒說,千言萬語,此時盡在不言中。
司機按響了喇叭,汽車啟動了,車子開始慢慢向前移動。李青梅緊跟了幾步,他們鬆開了雙手,汽車在加速,李青梅還在跟著車跑。
楊世達伸手在窗口頻頻擺動,無言中向同學、好友、妹妹李青梅告別!
汽車出站了。
李青梅還是站在那裏望著遠行的汽車。她看見楊世達還在車內向她招手……車走遠了,最後消失了。李青梅調轉頭,慢慢地走回家。
結束了,楊世達的讀書生涯到此結束了。同時結束的,還有他和同學李青梅純潔朦朧青澀的初戀。
這樣的結果,他無法控製,因為,他家實在沒有錢。
想當個鄉村教師1
轉眼已到了1958年8月下旬。
昨天楊鼎盛也從公社宣傳隊回來了,還帶回來一份公社文教幹事給他開的介紹信,是介紹楊世達到汪村去教書。
汪村是一個偏遠的小村,離楊河村有七八裏路,是由三個小自然村組成的一個生產小隊。三個自然村中汪村最大,有近二十戶人家,-119-三個自然村共有五十來戶人家。這裏地處偏僻,村民又住得分散,學生人數不多,隻有二十幾個人,編成一二兩個年級,三年級都到荷西完小去念書。要是動員所有適齡兒童全部入學也有四十幾個學生。
快到中午的時候,楊世達挑著行李滿頭大汗地來到了汪村。他找到了生產隊長汪金魁,放下行李後從口袋裏掏出公社的介紹信雙手遞給汪隊長汪金魁。汪隊長接過介紹信連看都沒看一眼就往桌子上一放,並用一隻茶杯壓住。
汪金魁是土改時期的老黨員、老幹部。他四十開外的年紀,中等個子,為人厚道,心直口快,辦事公道,工作踏實。從互助組合作化運動開始,他都是這三個自然村的領導人,群眾對他非常信任。他和楊世昌一樣,是一個不識字的大老粗,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他又怎能看得懂公文呢?
楊世達很快就意識到這一點,汪隊長和大哥楊世昌是一樣的人,也是一位苦大仇深的貧苦農民。在舊社會這些當牛做馬的人又怎能念得起書?他們談了一些村小的情況,中午,楊世達就在汪隊長家吃午飯。
下午,汪隊長帶著楊世達到這三個自然村有學生的人家去走了一遍,還到十幾個新生家裏去作了一番動員,叫他們第二天上午到汪村小學去報名。回到汪村後,汪隊長又帶楊世達到學校裏去收拾了一下。
這是一棟民房,房子比較大,除了正房、正廳外,還有一個很大的抱堂,光是這個抱堂就可以住一戶人家。汪村的小學一直都是設在這幢房子裏。雖說是一所學校,其實也並沒什麼財產。一塊黑板,一-120-張舊三鬥辦公桌,兩條凳子,一盞煤油燈,一隻竹殼熱水瓶,兩隻白瓷茶杯,其中一隻茶杯的蓋子都沒有了。還有一口小耳鍋,一個鐵鍋鏟,一個用鐵絲捆綁起來的泥爐子,這些都是老師的所用之物。
楊世達在西邊的正房裏安頓好了自己的床鋪,又把整個屋子打掃了一遍,將廚房用具和生活用品都洗幹淨了。
9月2號上午,汪、吳、王三個村的學生都先後來到汪村小學報名了,有些新生還有家長陪著來報名。汪村小學上半年共有二十六名學生,一年級十二名,二年級十四名。其中有十名二年級學生升上三年級轉入荷西完小去念書,還有四名留級生。一年級有九名升上二年級,這樣二年級本學期十三名學生。一年級今年到底有多少學生,要等報名結束後才能知道。
楊世達坐在那張舊三鬥辦公桌邊的凳子上,對前來報名的學生逐個登記,收書錢與學費。一些學生沒交齊錢,他先把錢收下來也同樣照實收錢數開了收據,並在收據的背後用筆記下了欠款的數目。還有些學生兩手空空,一分錢也沒帶來,這些孩子都是赤腳赤膊,隻穿了一條破舊的短褲,顏色各異,五花八門,不是掛須擺柳,就是補丁疊補丁。還有幾個新生是係著破肚兜來的。這些沒帶錢來的孩子,家長都向楊世達講出了種種原因,並承諾了還錢的時間。楊世達也是一個窮苦家庭過來的人,他深深地知道一個窮學生的苦衷。他內心非常同情這些窮學生,決定拿出自己第一個月的工資來替這些窮學生交書錢、學費,讓這些孩子都能安心念書。
晚飯後,楊世達到汪隊長家彙報今天學生報名的情況。二年級這-121-個學期應入學的學生十三名,今天來報名的有十一名,還有兩名未來報名。一年級除三名留級生外,新生報名人數隻有八名,總共報名十一名。全校已報名學生是二十二名,比上學期少四名學生。
為了讓所有適齡兒童入學,楊世達請求汪隊長再去動員一下,至於書錢學費的事,可以暫緩一下,先來學校念書,錢以後再說。
聽了楊世達的彙報,汪隊長思索了一會兒後說:“楊老師,我看這樣吧,今天晚上隊裏召開社員大會,我在會上再動員一下,你也在會上發發言,動員家長們把自己適齡的子女都送到學校來念書,這樣或許還會增加幾個學生來報名。實在沒人來,我也沒辦法。主要是我們這裏太窮了,大家都想念書而又念不起書,集體拿不出錢來,有什麼辦法?”經過晚上的動員大會,第二天上午,學校又來了幾位農民,汪、吳、王三村的都有。他們有的帶著孩子一同來了,是到學校來報名的。
他們的孩子大多數都超過了入學年齡好幾歲,由於家庭貧困而未能及時入學。通過昨天晚上的會議,特別是聽了楊世達的發言以後,他們都深受感動,他們都知道沒有文化將來是跟不上形勢的,將來種田也要有文化。沒有文化各種農機具開不動;沒有文化各種化肥、農藥看不懂說明書,不知怎麼用,弄不好還會壞事的。他們的認識提高了,送子女念書的積極性也提高了。
到了晚上,楊世達把今天報名的人數統計了一下,今天又有十二名學生來報了名,其中兩名二年級的留級生也來報了名。這個學期汪村小學共有學生三十四名,比上學期增加了八名學生。其中一年級二-122-十一名,二年級十三名。除個別適齡兒童未來報名,基本上都來了。
楊世達將這些情況告訴了汪隊長,他聽了非常高興,楊世達更加高興。
21958年是一個不尋常的年份。
在中國的大地上,繼農業合作化以後,緊接著又實現了人民公社化。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成為當時三麵鮮豔的紅旗。下半年又發動了全民大煉鋼鐵運動,小土高爐遍地開花,小鋼鐵廠星羅棋布。成千上萬的青壯年農民都上山找礦石,進廠煉鋼鐵。縣裏成立了鋼鐵指揮部。全縣中小學都停了課,教師和青年學生都投入到大煉鋼鐵的洪流中。
開學還不到一個月,楊世達就接到上麵的通知,叫他到公社鋼鐵廠去報到,參加大煉鋼鐵。
這天上午,楊世達來到公社鋼鐵指揮部報到。一位辦公人員馬上拿來花名冊查找,他在運輸連裏找到了楊世達的名字,隨即給他開了介紹信,讓他到運輸連去報到。
在那一日千裏的大躍進年代,農村基層單位都實行準軍事化管理,采取班、排、連、營、團的建製。
運輸連的連長何慶祥接待了他,並帶他到辦公室將介紹信交給了文書。後來連長又帶他到車庫,走到一台“克特—35”型的拖拉機前對他說:“楊世達同誌,經連黨支部決定,從今天起你就是這台車的-123-機車長。具體任務是搞木炭運輸。這台車共有兩個人,另一個是上麵派來的拖拉機手。這裏是軍事化管製,一切都按命令行事。你明白嗎?”“是!我明白!”楊世達大聲地回答。
“好,今天沒任務,晚飯後到連部來開會,安排明天的任務。”何連長交代。
楊世達朝住處走去。要他來開拖拉機,他非常高興。因為在縣城中學念書時,他在一個農場上內燃機課的時候就學會了開拖拉機,後來還到農場機耕隊去實習了幾次,這次安排他運木炭應該是不會有問題的。鋼鐵廠是從他的檔案上發現他會開拖拉機的。在那個年代,農村能開拖拉機的人是很少的,於是領導決定調他來搞運輸。
楊世達很快就找到了和他同車的拖拉機手。不見還罷,一見麵楊世達就愣住了,原來這位拖拉機手是一位年輕的女駕駛員。她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見了楊世達就主動走過來打招呼,並笑著說:“歡迎機車長的到來!願意服從機車長的調遣。”楊世達很快回過神來,伸出右手握住了對方伸來的右手。他長這麼大,除了李青梅外,還從沒與一個年輕女人握過手。像是觸電一樣,他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萬萬沒想到組織上會做出這樣的安排。兩人鬆開了手,來到一張方桌邊坐了下來。他對她說:“大姐,我不知道這樣稱呼你合適不合適?我能和你在一起開車真感到高興。我隻是一個剛剛畢業回來的中學生,還希望你今後多多指教。”-124-這位女拖拉機手是某國營農場的拖拉機駕駛員,叫黃素芹,也是一個回鄉的中學畢業生。她非常喜歡開拖拉機,在學校念書時就非常崇拜新中國第一個女拖拉機手梁軍。中學畢業後,她沒參加升學考試,在她的再三要求下來到農場機耕隊學開拖拉機。在機耕隊她工作積極肯幹,到農場的第二年就加入了共青團,現在她是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她一見到楊世達就從心裏喜歡他,加上剛才他對她說的一段話使她對這位比她小幾歲的機車長更加佩服了。她笑著對他說:“小楊,說句實在話,我也隻是比你早開幾年車罷了。這樣吧,我們今後互相學習,取長補短。我年齡比你大,這個大姐我是當定了,哈哈!”黃素芹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第二天上午,楊世達他們開始執行運輸任務。白天到木炭廠運木炭,來回一百多裏。木炭要上山挑下來,裝車,運回來還要卸車,一天運一趟,時間比較緊。晚上到附近的采礦場去拉鐵礦石,來回也有二十多裏路,每班車拉兩趟。楊世達找到黃大姐商量,黃素芹提出,他們同車作業,她開重車,讓楊世達開空車;白天路上車多,重車都由她開,晚上路上的車少就讓楊世達多開。這樣經過一段時間後,楊世達慢慢適應了運輸作業。
按照黃素芹的安排,第二天上午八點鍾他們同到車庫,由楊世達將拖拉機開出來,她坐在楊世達的身邊,兩眼緊緊地盯著楊世達手中的方向盤,口裏發出指令:“減速,換擋,加油……”黃素芹像是師傅帶徒弟一樣指揮楊世達開車。看了一陣後,她感到輕鬆多了,他的車開得相當平穩,各項操作幾乎與她發出的指令相-125-吻合。
晚飯後,楊世達、黃素芹又上了拖拉機。這次他們換了一個位子,由黃素芹開車,楊世達坐在旁邊看她開車。黃大姐真不愧是一位有經驗的駕駛員,技術嫻熟,操作靈活,楊世達看得入了神。十裏路外的采礦場很快就到了。他們停好車,那些負責裝車的民工就動手向車鬥內裝礦石,由於人多,車鬥很快就裝滿了。
兩趟任務,他們很快就完成了。
拖拉機停進車庫後,他們來到何連長的辦公室,交了木炭和鐵礦石的入庫單,何連長很滿意,笑著說:“你們兩位辛苦了!”“沒什麼,這是組織上分下來的任務,我們不折不扣地去完成是應該的。”黃素芹一邊用袖子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一邊笑著對何連長說。
“黃大姐的車開得比我好,我要拜大姐為師了,就是不知道她肯不肯收我這個徒弟。”楊世達笑著說。
楊世達來鋼鐵廠已近兩個月,在黃素芹的指導下,他現在已是一個熟練的拖拉機手。這天早飯後,他一個人開著車到五六十裏外的木炭廠去運木炭,他把車開進木炭廠,一些燒炭的農民從炭窯裏扒出剛閉窯不久的還很燙手的木炭就往車頭上裝,一會兒工夫就裝了滿滿的一車木炭。為了搶時間、爭速度,楊世達馬上啟動車子開走了。當他開到一處山邊,下了一處陡坡時,由於木炭還未完全熄火,火星在風的作用下很快就將木炭燒著了!車正下坡,速度快,車上的火越來越大,發出“呼呼”的聲響!楊世達回頭一看,頓時慌了手腳,他刹住-126-車,可是這附近都是山地,一口水也找不到。
車停了,火勢也小了一點,可木炭還在繼續燃燒。楊世達急壞了,沒有水就沒法將火撲滅!怎麼辦?為了保住這輛車,他啟動車子拚命地繼續向前開去,想借風力把火吹滅。可是車越開得快,火也越燒越大。他知道要到前麵小鎮的橋邊才有水,隻要有了水,火就可以撲滅。
可是現在由於天旱,河水很淺,如果用桶一桶一桶提水上來滅火,那無濟於事;如果將車開到河中去,弄不好就是車翻人亡。
楊世達已沒有了選擇的餘地。車鬥上的火越燒越大,火苗越躥越高,靠右邊的車鬥都著火了!他來不及考慮許多,把牙關一咬,將車往馬路右邊的河裏開下去。這裏是下陡坡,高低不平,越往下泥土越軟,有些還是爛泥,非常危險。他用低檔位、小油門向河邊開去。由於他采取了果斷措施,借助車身往下行走的慣性,等車的前輪剛靠水,他就將車刹住了。楊世達關好油門,拉緊手刹後,跳下車,從車上取下提水桶,站在河裏拚命地向車鬥上潑水。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股勁,火很快被撲滅了,可他身上一根幹紗也沒有了,連頭發都在往下滴水,臉上沾滿了從車鬥上濺下來的木炭灰。他來到河裏借著河水一照,不由得開心地笑了,他的臉簡直成了戲台上的大花臉!他就著河水胡亂地洗了一下。他實在累極了,步履艱難地一步一步走上馬路,在路邊的一棵小樹下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他想歇會兒,可還沒坐幾分鍾又想到那一車的木炭。他起身走到車邊,看看木炭上的火是全部撲滅了。他試圖將車開上馬路回鋼鐵廠去。可試了好多次車子都無法起步,車輪還越陷越深。
-127-楊世達又吃力地走上馬路,在樹下那塊大石頭上坐下來休息。
已到了吃午飯的時候,路上來往的車輛也漸漸的少了。一般的車是幫不上忙的,唯一能幫上忙的隻能是履帶式的拖拉機,可這時他又到哪裏去找這種履帶式的拖拉機呢?
正當楊世達無計可施的時候,來了一輛“東方紅”54型履帶式拖拉機。他從小樹下的石頭上站了起來,在草地上撿起那濕透的汗衫拿在手裏舉得老高,向朝他開來的“東方紅”使勁地搖晃,示意對方停車。
“東方紅”在他麵前停下了,司機從窗口伸出頭來問他:“你有什麼事嗎?”“師傅,我是白雲公社鋼鐵廠運輸連的。上午到木炭廠去運木炭,不料木炭還未完全熄火,在途中燒起來了,連車鬥都燒著了。沒辦法我將車開下了河,現在火是撲滅了,可現在我怎麼樣都沒辦法把車開上路,請你幫忙拉上來好嗎?”楊世達將他的情況向“東方紅”的司機說了一遍。
司機打開了車門,下了車,他看了看楊世達,見他隻穿一條短褲,還是濕的,上麵沾滿了汙垢,上身打著赤膊,手裏拿著一件灰斑斑的汗衫也是濕的,他又看了看陷在河灘上的那輛拖拉機,還有車鬥上的那些被澆濕的木炭。
“師傅,你貴姓?”楊世達接著問那位司機。
“啊,我姓勤,勤勞的勤。當兵轉業分配到這個農場來的。”“東方紅”司機勤師傅說,“我看這樣吧,河灘上的沙泥又濕又鬆軟,如-128-果要將車鬥和車頭同時拉上來,恐怕不容易,隻有把車頭和車鬥分開來拉,這樣又輕快又較為安全。”“勤師傅,謝謝你了!你說怎麼辦好就怎麼辦吧,隻要能把我的車拖上路來就行。”楊世達萬分感激地對勤師傅說。按勤師傅的辦法,他們分兩次將楊世達開的拖拉機從河裏拖了上來。
兩人在那棵小樹下休息了一會,然後各自開車走了。對楊世達來說,這是一次有驚無險的經曆。
轉眼就到了11月中旬。
黃素芹接到農場來的通知,他們抽調到各鋼鐵廠協作的人員,圓滿完成了任務,都要回農場去。
這天上午,公社大煉鋼鐵指揮部在運輸連召開歡送大會。十幾輛各種型號的拖拉機,車頭前都戴著一朵用大紅綢布做的大紅花,每個來協作的拖拉機手都發了一條白毛巾,毛巾上印著鮮紅的“協作紀念”,落款是“白雲公社鋼鐵廠贈”。運輸連的何連長在歡送會上致歡送詞。在一片歡呼聲、鞭炮聲和鑼鼓聲中,十幾輛拖拉機先後開出了會場。
楊世達坐在黃素芹的車上,一直送她上了大馬路才依依不舍地下車回來。
3元旦過後,鋼鐵元帥下了馬。
楊世達又回到了汪村,回到了他時常想念的學生當中,準備開始他的教學生活。他了解了一下這幾個月來孩子們在家裏的一些情況,-129-自他被抽調去煉鋼鐵後,學生們沒有念過一句書,沒寫過一個字。大一點的學生幫大人們幹農話,那些小的就幫忙帶小孩,女孩子就打豬草。楊世達趕緊通知各家長,明天讓孩子們到學校來上課。
孩子們又可以來學校念書了!
第二天,所有學生全到學校來了。
暑假過後,楊世達被調到荷西完小教書。但沒過兩個月,國慶節後,他又被調到水利工地上去了,又一次離開了他的學生、他的講台。
這一次他一直幹到民工們都回家過年,才回到楊河村家裏。
《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草案)下達以後,縣委組織了學習、宣傳、貫徹這個中央文件。因為文件共有六十條,廣大社員就叫它“六十條”。通過學習“六十條”,大家逐漸認識到以前的“大躍進”“大煉鋼鐵”的行動都違背了客觀規律,浪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毀壞了大片森林,使生態環境、水土保持遭到了嚴重破壞。
人們在沉痛反思的同時,迎來了六十年代第一個春天。
經過一年多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楊世達比以前穩定了許多。他不用再去搞運輸,也不用再去搞水利施工,而是安下心來教他的書。
這時的他也在進行著反思!
楊世達從縣城中學畢業回鄉後,原來打算一邊教書,一邊自學高中的課程。在他回鄉還不到一個月,李青梅就給他寄來了高中一年級各科的課本,以後又依次給他寄來了高二和高三的全套課本和學習資料。可當他躊躇滿誌地到汪村去教書的時候,還不到一個月就被公社抽調到鋼鐵廠去搞運輸。從運輸連回到學校,他想沉下心來教書,可-130-沒過兩個月又被調到水利工程指揮部去搞測量。水利工程結束,楊世達又回到汪村,後又被調到荷西完小教書。這些年來他沒有好好地教過一個完整學期的書,幾乎每年下半年都是在水利工地上度過的。
時間很快到了1961年。
楊世達比以前更成熟了。雖然工作流動性大,可他自學高中的課程從未間斷過。這些年來,他自學完了高中的所有課程,參加了省師範學院函授部數學係學習,通過考試,他拿到了數學係專科結業文憑。
他本想在教師這個崗位上認真地幹下去,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一紙調令完全改變了他一生的前途和命運。
清明節後的一天上午,上完了第三節課,荷西完小的石校長來到楊世達的房間,叫他到他的辦公室來有事商量。
到了石校長的辦公室,他一眼就看到了公社文教幹事張希仁坐在石校長的床沿上,手裏端著白瓷茶杯在喝開水,看來他也是剛到。張幹事見他們進來,站起身同他們打招呼,他說:“楊世達老師,縣委決定在雲雀湖建立縣辦國營農場,全縣各地都要從人力、物力方麵給予大力支持。經公社黨委研究決定將你調往雲雀湖去支援那裏的社會主義建設,4月15號前到總場報到,從明天起你就可以回家作準備。
在動身前你還要到公社辦公室去拿介紹信和你的檔案,到團委去轉組織關係。希望你按時報到,希望你在那裏幹出好成績來,為社會主義建設貢獻一份力量。你還有什麼要求嗎?”“張幹事,這是上級的安排,我還能有什麼意見。不過我想問你:我到那裏去還可以教書嗎?”楊世達顯得有些無奈。
-131-“這個不一定,反正場黨委會安排你的工作,都是革命工作嘛,幹什麼都一樣,都可以幹出成績來。”張幹事的話實在有點官話套話,楊世達感到無奈。
午飯後,楊世達一個人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想:為什麼組織上對他做出這樣的安排?他原本以為可以在教育戰線上幹一輩子的。他阿爸是教師,李青梅馬上就要師範畢業了,目前她在一個國營農場實習,前些時候還來信告訴他,她師範畢業後,要求組織上將她分配到白雲公社來教書,她還想和楊世達在一起。但看看眼前的現實,他的教師夢就要破滅了,他覺得他的前途、理想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層陰影。可是他又無法改變眼前的現實。他感到失望,無助。
星期六上午,楊世達給他的學生上完最後一節課。他沒意識到,這也是他永別三尺講台的最後一節課!下課前,他把上級將他調往雲雀湖農場的事告訴了學生們。他在簡短的講話中要求學生們好好學習,積極向上,希望他們將來都成為社會主義建設的有用人才。他最後說了一聲:“同學們再見!”同學們也齊聲喊了一聲:“老師,再見!”楊世達拿著粉筆盒,夾著教科書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坐下來用手帕輕輕地擦著那尚未掉下來的眼淚!
晚上回到家,阿爸也回來了。楊世達見阿爸回來了,迎上去接下阿爸手裏的那個沒了拉鏈的黑色手提包,輕聲地叫了一聲:“阿爸,您回來了。”楊鼎盛坐下緩了口氣,從黑提包裏取出黃煙杆,打開生滿鏽的鐵煙盒,在煙鬥內裝上黃色的煙絲,就著桌上的燈火抽了起來,煙霧從-132-他的嘴裏吐出來。
楊鼎盛一邊抽煙一邊對楊世達說:“達兒,聽說你調到雲雀湖去了?你對這個調動有什麼想法嗎?”“阿爸,像我們這樣的普通百姓之家,對於上麵的安排能有什麼想法?”楊世達低聲而又十分無奈地答道。
“你沒有什麼想法也得有個認識呀。我看你呀,弄不好今後再也別想教書了,這是我最擔心的事!”楊鼎盛還是不斷地抽煙,他的臉上也寫滿了無奈。
“擔心又有什麼用?”楊世達站起身來,在屋子裏來回慢慢地走動,接著他又說道:“阿爸,你看我不也教了兩三年書嗎?但我實際教書的時間還沒有一半,我的大部分時間用都在了別的地方。今天要我到這個工地施工,明天又要我到那個指揮部去接受新任務。這三年來,我名為教師,實際上我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應急隊員,哪裏需要就叫我到哪裏去,都是上級的指示或是上級的決定。現在看來教書這碗飯我是吃不成了,這次的調動,將要改變我這一生的命運。唉!”“是啊,這是上級組織的決定,我們無法改變。一個人的衣食飯碗也或許真是前世注定了的。不過我看你無論幹什麼工作,隻要是上級組織叫我們幹的,我們都要盡力去做好。”父子倆坐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繼續談。夜已深,初夏的夜晚還是有點涼,他們各加了一件衣服,他們沒有時鍾更沒有手表,憑感覺,此時大概到了下半夜。由於明天還有很多的事要做。楊鼎盛也感到有些睡意,於是說:-133-“時間不早啦,明天早晨我還要趕到學校去,我們睡吧。”“阿爸,我明天在家裏收拾一下,後天上午就去雲雀湖農場報到。”楊世達的命運在這裏拐了一個彎。他進入了艱難人生旅程的漫漫長路。
-134-第二章我想有個溫暖的家1
時間在悄悄地過去,不知不覺中秋佳節到了。每年的中秋節與國慶節前後總相差不到幾天。這些天來,楊世達忙得不亦樂乎,他和餘春敏要結婚了。
餘春敏和楊世達一樣,初中畢業,回鄉以後便到生產隊裏去做工掙工分,很少顧及家中的事,她養了一頭豬,還有幾隻雞,家裏的日子過得還熱火。
和餘春敏的認識,是楊世達到東方紅人民公社先鋒大隊當會計的時候。
去年早稻快要收割的時候,楊世達離開了雲雀湖農場機耕隊,在李啟發的安排下來到東方紅人民公社先鋒大隊這個邊遠的山區。他在濱湖地區出生,又在濱湖地區長大,現在來到這個山區,這裏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除了李啟發之外,他在這裏沒有一個熟人,而李啟發現在是區長,不可能一天到晚陪著他。這裏的山,這裏的水,這裏的人,這裏的一切他都覺得新鮮而又陌生。無事的時候他自己問-135-自己:“我該怎麼辦?我該做什麼工作才合適?”他想再去教書,可學校沒有了老師的指標。一個大小夥,總不能遊手好閑,連自己的飯都賺不到吧,怎麼才能減輕家裏的負擔,以後怎麼養家糊口?思來想去,萬般無奈之下,他由李區長介紹去當了會計。俗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餘春敏就是在楊世達當會計時認識的。她的堂哥餘春生和楊世達搭檔做出納。他們這一對都念過初中、有著相似經曆的年輕人就這樣認識了,後來慢慢熟悉,再後來漸漸相愛了。按說,在農村當上會計,不用出工下地日曬雨淋,這應當是個別人羨慕的美差,但後來發生的兩件事,讓楊世達下決心不幹了。
一件是那年冬天,區裏讓生產隊報當年的糧食庫存,隊長按楊世達賬上的數字如實報上去,但區裏不相信,認為他們瞞報。那天,區委書記派人專門來到先鋒生產隊,找到楊世達,問,你是會計,你向組織說實話,你們生產隊的糧食庫存真的就是上報的那麼多嗎?沒有隱瞞私分嗎?楊世達不解地望著來人,他說,我的賬本就在這裏,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沒有一點虛報,更沒有瞞報私分,這一點我可以以一個共青團員的名義向組織保證。你們為什麼不相信我們?我真有點想不通。這次談話不歡而散。上級對先鋒生產隊的糧食庫存和沒有餘糧上調一直耿耿於懷,大會小會批評了若幹次。到了第二年春,各地出現糧荒,那些頭年餘糧上報得多、上調得多的生產隊就遭殃了,村民們沒有糧食吃,出現了逃荒和餓死人的事。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區裏縣裏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事實證明,楊世達和先鋒大隊是對的,但這個事後的證明代價太大了。憑良心說,上級領導們也不是故-136-意要弄虛作假,他們也是無奈,因為大家都感覺到有一股無形的巨大壓力,不這樣做就不行。
另一件事是,楊世達當了一年會計,除去吃飯等基本開支,他竟然還欠債四十塊錢,這真讓人難以相信,但這卻是事實。當會計的工分折算成津貼一年是八十元,連自己吃飯都不夠,怎麼貼補家裏,以後還怎麼成家?一年辛苦忙到頭,指望年終結算能分點紅,但結果拿到的是一張欠條!這個現實沉甸甸地壓在楊世達心頭,他左思右想,怎麼來改變這個現狀。思來想去,隻有一條出路,辭去會計這個職務,另找一個能賺錢養家糊口的職業。
就這樣,楊世達辭職了。
楊世達和餘春敏相愛、相戀一年多,結婚,這個期待已久的一天終於盼來了。他倆到公社去領了結婚證。他們決定不辦喜宴,不發請柬,隻買了幾包香煙、一些糖果招待前來賀喜的人們。楊世達為餘春敏做了兩套普通竹布料的單衣,這就是他給她的結婚禮物。楊世達的父親也是他們結婚後才知道他們已經結了婚。
現在楊世達總算有一個家了!
2時光流逝,鬥轉星移。日曆已翻到1964年的冬天。
餘春敏要生小孩了。
自從結婚以後,他倆認為既然有了家那就得像個家的樣子。以後-137-有了小孩,開支就要增大。可賺錢的路在哪裏?
楊世達想到東方紅手工業社去做木工。木工是手藝活,在農村不愁沒活幹。在李區長和東方紅公社徐社長的幫助下,他很順利地進入東方紅手工業社學木工。
楊世達的師傅是他的一位同鄉,姓餘,祖上也是白雲公社人,解放前因逃水荒來到這裏落戶,到餘師傅這裏已經三代了,都是做木工為生。
按理說,拜師要請拜師酒,至少也要送一份厚禮。但楊世達沒有錢,別說請酒、厚禮,他連置辦一點薄禮的錢都沒有。實在沒法,他隻好兩手空空地來拜師學藝了。
餘師傅為人很爽快。為楊世達來學徒,李區長、徐社長跟他商量過幾次,他爽快地答應了。師徒見麵,他也沒說什麼客套話,而是與楊世達拉家常,攀鄉親,顯得特別親熱。師徒的名分,就這樣確定了。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又到了冬季,天漸漸地冷下來。這時,楊世達跟著師傅,還有很多手工業社的師傅被抽調到水庫工地上參加修水庫。
這天晚上楊世達請假回了家。他這段日子雖說人在工地上,可他的心卻時刻都在惦記著家裏那挺著大肚子的妻子餘春敏。他多麼想回家去看看,陪陪懷孕的妻子。妻子的產期按推算大約在元旦前後,他要做一些準備。嬰兒的衣服,產婦的食品,臨床的藥物,都要準備。
他和餘春敏都沉浸在對幸福的向往之中。
思源水庫大壩也在一天天增高。
-138-工地上的人們精神振奮,鬥誌昂揚。晚上,工地上的鬆明子火把把大壩照得如同白晝。在這深冬的季節,有些後生仔還打著赤膊挑土,在大壩上來回飛奔。人們都忘記了苦和累,他們隻有一個信念,力爭大壩提前建成,力爭明年實現水稻雙季化。
這天夜裏,楊世達幹完一天的活後,已是午夜一點多鍾。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指揮部,輕聲地叫醒了徐社長,向他請假,要回家去看看他的大肚子妻子。他怕餘春敏臨時要生小孩,晚上家裏無人照顧。
到了家,他叫開了門,餘春敏挺著大肚子開了門。楊世達進屋關好門,從餘春敏手裏接過煤油燈,扶著她慢慢地回房間。
“從昨天開始,肚子裏的小東西就不大安分,怕是要出來了。”餘春敏坐在床沿上紅著臉喜滋滋說。她把頭緊貼在楊世達的胸脯上,仰起那帶著紅暈的臉。
“真的?讓我來聽聽!”楊世達高興得像個小孩子。他俯下身子,用耳朵貼近她的肚皮聽了一陣,然後笑著對餘春敏說:“看來快要生了,從明天起我每天晚上收工後都趕回來。明天我再與徐社長商量,看他能不能批我幾天假回來照顧你。”餘春敏非常理解楊世達。她知道他現在很忙,也很累,前些日子達子告訴她,為她生小孩的事他已向徐社長請了假,但工地人手緊,他無法離開,隻能晚上回來看看,不能成天照顧她,隻好把嶽母請過來照顧一段時間。
這天夜裏,楊世達收工後已經是午夜一點多鍾,他急急忙忙地趕回了家。丈母娘開了門,隻見屋裏燈火通明,有幾個女人在忙這忙那。
-139-村裏的接生員也請來了。他進房一看,隻見餘春敏躺在床上,口裏發出一陣陣呻吟聲。他走到床前俯下身子,餘春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輕輕地對他說:“達子,怎麼現在才回來呀?孩子要出來了,我有點怕。”楊世達輕聲地安慰了妻子幾句後,又轉身對丈母娘交代了幾句,就冒著刺骨的寒風往外跑了。
楊世達一口氣又跑回了工地醫務室,他叫醒了曾醫生。曾醫生看到楊世達急匆匆的樣子,已經明白了三分,她輕聲地問:“老婆要生小孩了?”“是的!沒想到這麼快就要生了。”“好,我把接生用的藥品、器械、急救包全帶上,馬上就走!”曾醫生一邊說一邊穿衣服。
楊世達和曾醫生冒著刺骨的寒風一路小跑趕到了曲莊,已是淩晨三點多鍾。楊世達領著曾醫生進了房。
曾醫生開始檢查,她用聽診器在餘春敏的肚皮上這裏聽聽,那裏聽聽,說:“胎位正常。”曾醫生發現餘春敏的體力有些不支,便問:“她今晚吃了東西沒有?”餘春敏母親說:“吃是吃了些東西,可是全都嘔吐出來了。”曾醫生從藥箱裏取出大注射器,又拿出一盒葡萄糖注射液、一盒vc注射液,給餘春敏注射。
約莫過了近一個小時,產婦肚子痛得更厲害,她一聲聲地叫喚,-140-這是分娩前的疼痛。現場的氣氛越來越緊張。楊世達守護在餘春敏身邊,一會兒用毛巾替她擦擦額頭上的汗水,一會兒又在她肚皮上撫摸。
曾醫生做好了接生的準備,胎兒已經露頂了。
餘春敏咬著牙,兩隻拳頭握得緊緊的,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流。楊世達雙手護著她的頭,她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地暗暗使勁。
曾醫生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慢慢露出來的胎兒,不一會兒工夫,隻聽她大聲笑著說:“出來了,出來了!是個男孩!”一個濕淋淋的胎兒產下來了,在場的人們都鬆了一口氣。可這個小東西躺在那裏不哭也不動。曾醫生不慌不忙,將嬰兒倒提起來,用手指頂住嬰兒的肛門,接著在小東西的屁股上輕輕地拍打了幾下,隻聽“哇”的一聲,小東西終於發出了第一聲啼哭!人們一下子忘掉了一夜的辛勞,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幸福的笑容。
整個屋子裏的人都歡快地忙碌著。
曾醫生將孩子身上洗淨,給孩子斷了臍帶,打了破傷風預防針,然後穿衣打包,她將孩子抱在手裏看了好一陣才送到餘春敏身邊。
楊世達從箱子裏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千響寸金鞭炮,劈劈啪啪地在大門口放響。他高興得跳起來,一個人在那笑得合不攏嘴,樂得像個小孩子一樣。
他現在是爸爸了!
-141-3
第二天剛好是星期六,楊鼎盛回到家,聽說餘春敏生了個兒子,他高興得不得了,急忙趕來探望。
楊鼎盛銜著煙杆,在考慮為自己的孫子取個名字。他教了一輩子的書,也曾替別人起過不少的名字,現在要為自己的孫子起名字了,他既高興又有些犯難。經過了一番思考之後,他放下手中的黃煙杆,從房間裏取來紅紙、毛筆、硯池,提起筆來在紅紙上寫著:世達長子:名明傑,字大成。
楊鼎盛放下手中的毛筆,抬起頭來叫道:“達子,你看這名字怎麼樣?”“阿爸起的名字都是好的,就這麼定了。”楊世達高興極了。
他走到餘春敏床前,從被窩裏抱起小寶寶在他的小臉上親了一下,從衣袋裏取出一張紅紙帖,笑著對餘春敏說:“這是阿爸為兒子起的名字,你看起得好不好?”“既是阿爸起的名字還有什麼可說的。阿爸一世為人師表,受人尊敬,我們做兒媳的更要尊敬他老人家才是呀。這名字起得好,我喜歡!”餘春敏說。
小明傑滿七天的時候,楊鼎盛同石靈芝還有幾個至親共有六個人前來賀喜。他們進門自然是放爆竹,送賀禮,然後坐下來喝茶、抽煙、談笑、敘家常。幾個女人則到房裏去將小寶寶抱了出來。楊鼎盛忙放-142-下黃煙杆,站起身來輕輕地從石靈芝手中接過小孫子,他眯著眼,歪著頭,嘴都笑得快合不攏了。他對小孫子左看看,右瞧瞧,越看越喜歡,越瞧越開心,一個勁地對著小孫子笑!這時候石靈芝又從楊鼎盛手裏將小寶寶奪了過去,嘴裏笑著抱怨他:“看一會就罷了,等會孩子著涼了你就著急。”石靈芝又將小寶寶送到餘春敏的身邊去了。
楊世達在家忙了十來天。這天,徐社長派人來通知楊世達,叫他回工地去,因為工期緊,人手少。楊世達當天就到雲崗去買了些營養食品,還買了些日用品,把家裏的事也安排了一下,第二天早晨就趕到思源水庫工地上去了。
4這年早稻剛插完秧不久,廣播裏就天天高喊,“文化大革命”來了。
對農民們來說,“文化大革命”的風暴沒有城裏那麼猛烈,但也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比如,往年拜年,大家道一聲“恭喜發財”,那是很平常的,但現在是大忌。如果有人不小心說了一句“恭喜發財”的話被什麼“頭頭”或是“積極分子”聽見了,輕則當場挨罵,重則大會挨批。“發財”是資本主義的殘餘思想,在那“滅資興無”的年代裏,誰敢想發財呀,誰發財誰倒黴,越窮越革命,誰窮誰光榮。
楊世達有一個遠房叔叔在楊河村,他在家裏偷偷地養了一頭母-143-豬,靠賣仔豬賺得幾十塊錢。後來被生產隊長知道了,生產隊長向大隊打了報告,大隊又向公社打報告,公社來了幾個人,說是來替他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生產隊長把他叫去,公社來的人開始對他一頓嚴厲的訓斥,後來又強行要他交出那些賣仔豬的“非法所得”,同時還要他將母豬送到生產隊養豬場去公養。
生了孩子後,人多了,楊世達的住房就顯得小了,特別是廚房,簡直太逼仄,一個大鍋台幾乎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間,兩個人在裏麵就難打轉身,加上現在又有小孩進進出出,顯得更擁擠了。再者,這廚房是和豬欄在一起,中間又沒牆,隻用些木棍棒隔開,冬天還要好一點,一到夏天,那豬欄的臭氣叫人實在受不了!屋子裏又潮濕又黑暗,小孩子總是摔得鼻青臉腫,哭哭啼啼。
住的房間也不行。地是泥地,房間裏又濕又暗,與豬欄也隻一板之隔,豬的嚎叫、雞的啼鳴,加上蒼蠅蚊子的吵鬧,房間裏就像一個嘈雜肮髒的垃圾場。後來他自己在房間裏鋪了地板,睡的地方似乎比原來要好點,可那些豬、雞還有那令人討厭的蒼蠅蚊子的吵鬧,卻無法驅散。
春節後,楊世達與餘春敏商量,想做一幢小小的房子安身,一家人圖個自在。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裏長久生活,對小孩子的成長發育也不利。他們決定向生產隊申請砍樹籌建房屋。他們還商定這事由餘春敏的繼父去操辦。
餘春敏七歲時就死了父親,她是祖母一手帶大的。她的繼父叫餘良坤,是一個極為古板地地道道的老實農民。雖說隻有五十多歲,卻-144-顯得有點蒼老。
楊世達建房砍樹的申請,生產隊、大隊批準了。他請了幾個人費了幾天功夫,砍了一大堆鬆樹、雜樹,堆在自家大門口。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宅基地。一些本村土生土長的社員做房子,要是自家沒有宅基地,要求生產隊解決都很難,何況楊世達還是個外來戶,要想在這裏搞到一塊地基做房子談何容易。
去年本村一個外來戶想做房子,為宅基地一事麵條都吃了一大籮,結果還是沒能解決。本地的風俗是,想批宅基地要請全村人吃麵。
在一個寒冷的晚上,那戶人家又叫攏了全村社員,一家一個。以往他從來也沒叫過楊世達,因為他也不是本地人,在處理宅基地這件事上他是沒有發言權的。不知為什麼這次楊世達也被叫了去。那些先到的人們圍著桌子喝茶、抽煙、吃花生、聊天。反正是免費的,大家樂得邊吃邊聊。東家又來分發筷子,幾個婦女用大鍋蓋托著一碗碗麵條送來了,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滿足的笑容。
麵條吃完了,花生也吃了,煙盒已經空了,這天還沒聊完。這時候東家又來挨個兒敬煙,整個屋裏走了個團團轉,最後東家站在屋子中間,笑容滿麵地對大家又重複了一遍請求解決宅基地的事。接下來便是生產隊餘隊長講話,他叫大家發表意見。但接下來整個屋子裏似乎連空氣都凝固了,一點聲音也沒有,隻有剝花生、咀嚼花生的聲響。
大家都不吭聲,屋裏靜悄悄的。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還是沒人說一句話。屋子裏燈光昏暗,煙霧彌漫。餘隊長說話了:“看來大家都不說,今天這地基又無法解決,-145-我看大家還是回去好好地考慮一下吧。天氣冷,夜已深,明天大家還要勞動,我看今晚上就算了,以後有機會再來議。散會。”聽隊長這麼一說,東家又冷了半截。他走到隊長麵前攤開雙手帶著無奈的笑容說:“隊長啊,你也要體諒體諒我的難處啊。到今天已經吃了八次麵了!還不成,到底還要我請幾次呀?”“我哪曉得還要搞幾次呀。大家都不說話,我又有什麼辦法。這個事又不能我一個人說了算。”餘隊長不耐煩地說。
在場的社員都站在屋裏,手裏提著烘爐準備回家,有幾個性急的早已到了大門口。這時從一個很暗的角落裏傳來一個很大的聲音:“請等等,我耽誤一點大家的時間。東家剛才說為了批宅基地請大家吃了八次麵都沒結果。難道大家不是來解決問題的?前幾次我沒來,我知道我也是個外來戶,我要建房,宅基地同樣也要請大家來幫忙解決。”隻見楊世達從角落裏站起來,繼續說道,“今天,是東家請我來的。我來了就要說話。現在我問大家幾個問題:你們對於這戶人家在曲莊建房是同意還是反對?同意的有多少?反對的有多少?我們通過舉手表決,來個少數服從多數。”大家都說:“住在一方,打在一方,怎麼不同意呢?要是不同意我們也不會坐到一塊來呀,難道真個是為吃一碗麵條來的?”楊世達從暗處走到光處來了,他接著又說:“好!大家既然同意這外來戶在曲莊建房,請問這房子是建在地上還是吊在半空中?是建在地上就要建在宅基地上,總不能叫他一家建到山坡上去吧?”“當然是建在宅基地上,哪有叫他一家在山坡上建房的道理?”-146-大家都紛紛說。
“大家都同意他在曲莊村建房,又同意給他宅基地,那為什麼三番五次都解決不好呢?請大家說說問題出在那裏?阻力又在何方?
俗話說:‘千裏不帶柴,萬裏不帶水’,總不能叫他從老家帶塊地到這裏來建房啊!”大家又重新坐下來,東家又是陪著笑臉一個一個地敬煙。
屋裏寂靜無聲,場麵又一度冷落下來。
楊世達又開口說話了。他大聲說:“我認為建房戶先要把自己的菜園、自留地拿出來讓那些提供宅基地的人挑選。首先東家要有個主見,把具體的地方講出來,這樣大家討論也有個目標。”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東家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原來這戶人家老早就相中了村中的一塊空地,地上長滿了一尺多高的野草。這塊地是生產隊餘隊長家裏的,他早就聽說這戶外來戶想在他這塊地上建房,由於這外來戶的成分不大好,一直沒敢開這個口。
餘隊長是生產隊的一把手,他在曲莊村擁有絕對權力,他不開口,所以每次討論宅基地的事都無果而終。
楊世達力主解決問題,他要東家將自己的自留地、菜園拿出來,由對方挑選,並在麵積上適當放寬一點。最後餘隊長終於免強答應了。
為這家外來戶解決宅基地後,楊世達對他自己的宅基地擔心起來。他的宅基地能解決嗎?他曾試探過幾次,找了好多人,也找了好多地方,都沒結果。事情就這樣擱置下來了。
曲莊村的人都在回避一個現實,大家都惹不起這個餘隊長。
-147-上海“一月革命”的風暴很快蔓延到農村了。
雲崗區被“造反派”奪了權,區委一班人靠邊站了。
東方紅人民公社被“造反派”奪了權,公社領導一班人靠邊站了。
各大隊的權力也被“造反派”奪了,大隊一班人都回了家。
這時候的楊世達卻特別的清閑自在。人們都在鬧革命、奪權,他是一個農村的普通木工,在這大鬧革命的時候,農村木工除了替生產隊修農具外,社員私人家裏是不會有人請師傅做工的。
“不革命就是反革命!中間派是沒有出路的!”因為楊世達家庭出身是下中農,那些“造反派”們也不敢對他隨便幹預。但因為他外婆家是地主成分,他媽媽陳豔是地主子女,他是地主子女生的,所以也是地主子女。由於他的複雜關係,造反派隻是不許他參加鬧革命。他阿爸也離開了伴隨他一輩子的三尺講台,被下放到生產隊一邊勞動,一邊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整日待在家裏無所事事,生活顯得枯燥乏味,楊世達學會了釣石雞。石雞是棲息在山上的蛤蟆。這一帶的石雞多,大的一隻有半斤來重,而且味道鮮美,營養價值很高。他幾乎每天都要去釣些石雞來改善家裏的生活,一次可以釣到好幾斤。這年月肉蛋緊缺,多吃些石雞補充點蛋白質,對大人小孩的身體都有好處。
反正無事可做,楊世達就叫了幾個同行來幫他做房子。他考慮房子遲早是要做的,雖說地基還未落實,但趁著空閑將房子的框架做好,等以後落實了地基就樹起來,要省許多事。他請了三個人來幫忙,他自己也忙碌起來。
-148-下午,曲莊村來了一支二三十人組成的造反隊伍。他們打著紅旗,敲鑼打鼓,一路高呼革命口號來到村東邊的曬穀場上。他們找到餘隊長向他交代了今天的任務。造反派司令吳吉保站在場地中央大聲地對手下的造反派說:“今天我們來的目的,是查封狗地主的外孫楊世達的房屋木料。大家去將那些木頭全部集中封存起來,決不能讓這種人有好日子過!”經餘隊長的動員,社員們也陸續來了。楊世達正在搬動一根大的木頭,吳吉保走過去狠狠一腳將那根木頭踩下去。楊世達怒目圓睜,一言不發地盯視他。隻聽到吳吉保大聲地說:“楊世達,你倒想得美呀,你還想過什麼好日子,沒門!”“吳吉保,你的嘴放幹淨一點好不好!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我就是要過上好日子。你說我想過好日子沒門?你這話什麼意思?”楊世達也顧不了許多,他雙目怒視吳吉保。
吳吉保是縣城下放到先鋒大隊裏的一個城鎮居民。下放前他是城裏的一個無業遊民,家裏窮得叮當響,隻念了幾年小學,自己又沒什麼本事,文化程度又低,重活、累活、肮髒活不願幹,技術活又幹不了。為了糊口,他在縣城一家煤球場送煤球,可他嫌累又怕髒,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個月下來隻能填飽自己的肚子。好在他是光棍一個,四十多歲還打著單身。不過他也有他的長處,那就是善於投機鑽營,吹牛拍馬。
麵對楊世達的責問,吳吉保一時答不上話來。為了給自己壯膽助威,他命令造反派隊伍大聲高呼革命口號。
-149-楊世達毫無懼色,他進一步追問道:“吳司令,請問你,無產階級革命的最終目的是什麼?”“無產階級革命的最終目的是實現共產主義!”吳吉保機械地答道。
“什麼是共產主義?”楊世達又問。
“共產主義社會沒有人剝削人,沒有人壓迫人;大家各盡所能,按需分配。”吳吉保洋洋得意,對答如流。
“那好,請問那時候還有過不上好日子的人嗎?”楊世達慢慢地問道。
“沒有。”吳吉保輕鬆地回答。
“你這個大司令剛才說的話全是出爾反爾!”楊世達嚴肅地對吳吉保說。
“我講錯了什麼?我就是講錯了也輪不到你這個狗地主的外孫來說話呀。”吳吉保不屑一顧地說。
“我還要問你,剛才你不是說我永遠也別想好日子過。請你這位大司令將這句話給我解釋清楚!”“……”吳吉保站在那裏呆若木雞,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那些搬木頭的造反派也不搬了,他們都站在那裏看吳司令與楊世達二人的唇槍舌戰。
“說呀,大司令!為什麼不說呀?不知道怎麼說是吧?那麼我來說吧。按照你的邏輯,我永遠是一個過著苦難生活的人,隻要有過著苦難生活的人,共產主義就永遠不能實現,是這樣嗎?”楊世達一字-150-一句地對吳吉保說。
“不是。”吳吉保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低聲而又無奈地說。
“不是,又是什麼?你這大司令總得講出點理由來說服人啊。連你這大司令都不講理,那老百姓又怎麼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沒有理?這世界上還要不要理?”楊世達還是咬住不放,緊追不舍。
吳吉保惱羞成怒,惡狠狠地宣布:“把楊世達的所有木料全部沒收歸公,把這些木料搬走!”造反派們聽吳吉保這麼一說,都站起來準備去搬木頭。這時楊世達大吼一聲:“慢著!”隻見楊世達快步走到吳吉保的麵前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尖說:“我是貧下中農,你憑什麼沒收我的財產?請問你到底是造誰的反?革誰的命?”“這木頭是從我們山上砍的,我們不同意你做房子。就是大隊不沒收,我們生產隊也要沒收!”餘隊長終於按奈不住,跳出來幫吳吉保。
“好,這些木頭是曲莊村山上砍的,但是我已經過本村全體社員簽字同意,並經過大隊審批的,現在你又提出來要沒收這些木頭,這到底是為什麼?”楊世達問餘隊長。
餘春敏的繼父也來了。他問明了情況以後,大聲地對這些人說:“這些木頭是我到一家一戶簽字蓋章同意砍的,後又經大隊審批了的,並蓋了大隊的公章,是合法的。現在要沒收這些木頭也得經過全體社員大會決定,不能由隊長一個人說了算。我看這些木頭不會飛走,-151-晚上召開社員大會由大家來決定沒收不沒收。”聽了餘大伯這一段話後,吳司令、餘隊長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倆異口同聲地說:“好吧,讓社員大會來決定。”吳司令招呼他的隊伍呼著口號走了。
曲莊村的社員們也漸漸地散開走了。
第二天,楊世達家裏三個木工照樣在做工,那些木頭一根也沒搬走。楊世達的房子照樣做。
昨晚上的社員大會根本就沒幾個人到會,不管餘隊長怎麼叫開會,社員們就是不肯參加,因為大家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社員大會沒開成,餘隊長顯得十分狼狽,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蓋房的事一直拖了幾年,楊世達的宅基地終於解決了。他覺得不能再拖下去了,就找來師傅,叫了幾個幫工,花了十幾天,把房子蓋起來了。
按照習俗,上梁是蓋房的一個重要而隆重的程序。楊世達備了酒席、放了鞭炮,師傅和幫工在梁上給大家扔了包子。
房子終於蓋好了,盡管還顯得簡陋:新屋後麵是土磚牆;房間之間的隔板是些雜木板拚起來的;圍牆的竹籬笆是餘春敏上山砍竹子自己編的。
搬進新房住的第一個晚上,楊世達和餘春敏躺在床上,看著嶄新的房間,聞著木板的芳香,心醉了。雖說造反派和餘隊長再三刁難,地基批得小,木頭後來不讓他再砍,房子做得比計劃要少兩間,但這-152-好歹是自己的房啊,有自己的房,家才像個家。
5“怎麼還不回來呀?四十多天啦!”餘春敏從廚房裏出來,挪動著沉重的腳步,用手撫摸著自己的肚子,身體有點向後仰,慢慢地向大門口走去。
明傑、明陽兄弟倆正在大門口的小方桌上吃早飯。看見媽媽來了,明傑放下手中的筷子走到媽媽的身邊,牽著媽媽慢慢地走近小方桌。
明陽端來凳子讓媽媽坐下,明傑給媽媽盛來一碗粥,並拿來一雙筷子,餘春敏這才慢慢地吃著早飯。她一邊吃飯一邊對明傑說:“傑兒,吃了飯快去叫你外婆過來,我支撐不下去了。”“爹爹怎麼還不回來呀?”明傑問媽媽。
“你爹爹出差已經四十多天啦,早就應該回來了。要是你爹在家就好了。”餘春敏傷感地說。
楊世達離家四十多天了,餘春敏帶著兩個不很懂事的孩子在家,特別是現在她又快要生了,她多麼想楊世達在自己的身邊。前兩胎分娩的時候是如此,現在又是這樣,楊世達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出門?而且一晃就是三四十天,時間也太長了,而且去辦的事又不是他分內的事。他是一個普通社員,一個普通老百姓,又不是什麼黨員,也不是什麼幹部,可上麵總是要他去幹一些與自己身份不相幹的事,-153-真叫人難以理解,無法接受。可是,在那年頭又有誰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運?
命運啊,為何每個人都要受命運的折磨?為何每個人都要受命運的捉弄?
餘春敏坐在大門口的小方桌邊,緊鎖雙眉,滿臉悲傷。她想睡一會兒,她實在是太辛苦了。一個多月來那些無頭無腦的繁重家務忙得她透不過氣來。有時候不得已也叫明傑來幫幫忙,可孩子畢竟還小,也不幹不了什麼事,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呀。有些重大的事還是媽媽過來幫忙,可老人也有她自己的家呀,他們也要吃飯呀,一天兩天不要緊,日子長了就難辦了。再者老人一個人要做兩家的家務事也實在不易。
哎,日子總還得一天一天地過呀。
“到床上去睡吧。”明傑拉著他的外婆來了。老人將餘春敏扶起來,她們朝屋內走去。
“他本來早就該回來了,四十多天啦。”餘春敏躺在床上自言自語地說。她多麼希望楊世達在自己的身邊。肚子現在又隱隱作痛,憑經驗她知道又要分娩了。
“要是他回來了多好啊。哎,命苦啊。”餘春敏眼含淚水念叨著。
縣裏搞撤區並社,楊世達原來的東方紅公社現在並到雲崗公社了,楊世達也就到雲崗手工業社來了。這天,手工業社的小會議室裏正在召開一個會議,由公社武裝部程部長主持,雲崗手工業社周主任,胡會計,楊世達,曹保管參加。楊世達和曹保管跑了四十多天,外調-154-王恒清的曆史問題,今天應該作出正式結論。
會議已進行了三個多小時,他們聽了楊世達和曹保管兩人的彙報後,分折了前幾次外調得來的材料,經過多方證明,關於王恒清與國民黨蘆山區黨部的事純屬無中生有,是有人故意陷害打擊一個普通群眾。
王恒清解放前後都做石匠,抗日戰爭時期販運棉花是為了生活。
他是一個手藝人,在舊社會屬於最底層的人,是受壓迫、受剝削的人,能會是國民黨區黨部的官員嗎?要回答這些問題,需要證據。楊世達他們這次查找到的最直接證據,是國民黨蘆山區黨部的原始檔案上麵並沒有王恒清的名字。
程部長用火柴點燃了一支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吐出一口白色的煙霧。
“我看這次外調得來的材料,很能說明問題。王恒清的曆史反革命完全可以排除。現在應該給他作一個正確的結論,還他以清白,這是我們的責任。一年多來的批鬥、遊街、打罵、關押,他的精神、肉體都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和傷害。我們要向全體職工宣布:解放王恒清同誌,恢複他的合法權利。看看大家還有什麼意見?”周主任作了決定性的發言。
“大家的意見基本上統一了。我們也應該實事求是地給王恒清的曆史問題作一個正確的結論。由雲崗手工業社根據今天的會議精神,對王恒清的曆史問題的結論寫出書麵報告,報公社黨委審批。”程部長在會上作了總結。王恒清的案子到此算是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155-楊世達匆匆回到離開了四十多天的家。家裏又是一派繁忙的景象。餘春敏又要生小孩了。
由於是第三胎,一切都非常順利。下午四點多鍾從房內傳出嬰兒的啼哭聲。楊世達夫婦又添了一個胖小子。在場的人們都鬆了一口氣。
楊世達忙得無所適從。他連忙拿出這次出差從外地帶回來的香煙,放在桌子上讓人們隨便抽取。他一會兒跑到床前聽著餘春敏的吩咐,一會兒招呼明傑、明陽兩個小孩子不要亂跑。他心花怒放,已是三個小男孩的爸爸了。他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忙什麼好。
楊世達在家裏著實忙碌了好幾天。他這次出差四十多天,終於在孩子出生前趕到了家。他想,這或許是上蒼的有意安排,他忙了四十多天挽救了一個人的命運,自己得到了增添一個兒子的回報。這樣一想,他心裏感到一陣欣慰。好了,現在總算忙過去了,可以在附近做些零工來維持生活,早晚也可以在家裏照顧一下孩子和自己的家。
自己的家,多麼溫馨啊。
這樣的日子還沒過上幾天,楊世達又接到一個新的任務,打破了他的好夢。
這幾天,楊世達在家裏整修那些生了鏽的工具,又到附近的社員家裏去做了幾天戶工。那些人家都非常窮,今年做的工也不知道要到猴年馬月才能收得到工錢。楊世達卻不管這麼多,他認為越是困難的人越需要幫助。他堅信“窮無種,富無根”,人不會永遠地窮的。
楊世達在外做戶工難收到工錢,他想在廠裏做些產品,掙些現金。他手中沒什麼現金,他拿的是固定工資,工資低,加上長期出差-156-在外,開支大,超支了一些錢。大兒子明傑念書經常要錢買本子、買鉛筆之類的用品,有時候實在拿不出錢來,餘春敏隻好拿幾個雞蛋到店裏去換鉛筆和作業本。他們一家人的生活越來越艱難了。
這天是雲崗手工業社一月一次的例會,所有職工都要參加。
散會後職工都回去了。周主任又把楊世達叫到他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說:“東港愛民水庫馬上要動工興建,整個東港林場幾乎都要搬遷。為了搞好移民搬遷工作,各機關單位都要抽調一至兩名幹部去移民領導小組工作,由公社程部長負責。程部長直接點名要你到移民領導小組去工作。你回去好好準備一下,後天到公社民工團報到。”楊世達回到家裏,把自己又要離開家的事告訴了餘春敏。在那史無前例的年代裏,人們都不敢有什麼私心雜念,不敢與領導對抗。
隻要是革命需要,你就沒有選擇的餘地。“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在執行中加強理解”,這就是當時的道理。餘春敏也沒了主意,她歎了一口氣,憂傷地說:“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像我們這樣的手藝人家,還不是讓人牽著鼻子轉。哎,我們無能啊。”這一夜他們沒有睡好,在床上翻來覆去,隻知道一聲聲地歎氣,想不出什麼辦法來。
東港愛民水庫在1971年秋收後開工了。
這個工程在當時是全縣最大的水利工程,幾乎集中了全縣的農業勞動力。
隨著水庫大壩工程的開始,大規模的移民搬遷工作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157-楊世達他們移民領導小組的工作人員這段時間是非常忙的。他們要對所有的移民逐家逐戶進行登記,特別是房屋要分戶建立檔案,房屋規模、新舊程度、裝修狀況、廚房畜舍、土牆石牆、木板壁等等,東西南北方位都要詳細記錄清楚,不能有半點馬虎。同時還要對每戶的房屋作出符合當時物價的估價。
經公社研究決定,一些原來經過審批砍伐的木料憑原來的審批手續辦理出口外運,隨同戶主的原舊屋料一同運到指定的移民點,在重建時不再供給木材,如後來確實少了,經核實再補足。關於老人的壽料問題也做出了統一規定:凡六十歲以上的老人經審定確無壽料的,每人給一副壽料木材,但要憑審批手續辦理外運出口。
這麼繁重的任務對於僅有五人的移民領導小組來講,無論如何也難在最短的時間內辦完一千多戶、五六千人移民登記的事。後來經過公社黨委同意,他們吸收當地基層幹部和社員組成五個小組,每組由一名移民領導小組成員擔任組長。這樣原來五個人幹的事,現在是二十五個人來幹,他們的工作進度快多了。第一階段的登記摸底工作,很快就結束了。
移民領導小組第一階段工作結束以後,緊接著就是大規模的拆遷。這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財力、物力,這個任務光靠雲崗一個公社來做是難以完成的。程部長將移民工作進展情況向張部長作了彙報,張部長召開了各民工團負責人開會,對大規模的移民搬遷工作做了周密的部署,對拆屋、搬運、重建,全縣十幾個公社都分了工,雲崗公社負責搞重建。這樣一來,將任務分解到十幾個公社,進度就快多了。
-158-楊世達他們五個人被分散在各個移民點上來回工作。他們每個星期在公社民工團碰一次頭,互相通報情況,彙報進度,處理問題。
移民領導小組的拆遷工作已經結束,楊世達這個應急隊員又該歸原隊了。他又回到了他的木工車間,他又幹起了他的本行——木工。
沒想到的是,這木工也沒幹幾天。
雲崗手工業社的生產一直徘徊不前,產值連年下降,產品滯銷,原料短缺。頭頭們隻知道天天鬧革命,天天抓階級鬥爭。職工們都放下手中的工具,被安排上街遊行,喊革命口號。生產無人管,財務無人抓,車間靜悄悄,整個廠區一派混亂現象。原來手工業社在銀行有十幾萬元的存款,現在不但沒有存款,反而還欠上了幾萬元的債。
手工業社由周主任主持全麵工作,他是手工業係統中的元老。看到往日紅火的手工業社如今成了這樣一副爛攤子,他心痛極了。他想著手整頓。
周主任召開了黨支部擴大會議,讓黨員、幹部都動員起來。接著又召開了全社領導幹部會議,著重討論了如何盡快地把生產搞上去,迅速改變當前的貧困麵貌,叫大家出謀獻策,並要求大家深入到群眾中去聽取廣大職工的意見。
幾天以後,周主任又召開了一次碰頭會。在會上聽取了大家從職工中收集來的各種意見。緊接著就召開全體職工大會。在會上經過大家的反複討論,大家一致認為當前的建築行業是比較吃香的行業。會上決定抽調精幹力量組建雲崗建築工程隊。這樣就成了“一社兩隊”,一社就是雲崗手工業社,兩隊就是農業隊和建築工程隊。原雲崗手工-159-業社十四名石工全部轉入建工隊,後又經嚴格篩選,十二名木工也轉入建工隊。建工隊隊長由雲崗手工業社胡會計擔任。楊世達也被選入建工隊,他不是單純做木工,同時還要負責建工隊裏的工程預算、結算、報賬等工作。
公社的決定下來了。在楊世達的名字後麵還注明:不脫產,誤工記工補貼。當周主任在全體職工大會上宣布公社決定後,楊世達向周主任提出,他不願意再搞什麼“不脫產、誤工記工補貼”的工作,他想一心一意做一名木工,他不想再去當那樣的“應急隊員”了。周主任說:“這是公社黨委決定的,我個人不好更改,你還是先做著吧。”木工又做不成了,楊世達實在有些想不通,他很不理解,想做點實在的手藝活為什麼這麼難。十幾年前,他從一個縣辦農場調到雲崗區,由於他不願意開車,區裏就安排他到大隊去當會計。後來在一次全區三級幹部會上因實事求是報糧食庫存而引起上麵反感。他想,當一個基層幹部不容易,當好一個實事求是的基層幹部就更難了!說真話,辦實事反而還招惹麻煩。他明白,像他這樣不識時務又不看上級的臉色辦事的人,要想端穩這個鐵飯碗是萬萬不可能的。那年代誰會吹牛拍馬屁,誰就會紅得發紫。楊世達不諳此道,他幹不下去了,隻好辭職回家。他選擇去學木工,指望靠手藝賺錢養家糊口,沒幾年就來了“文化大革命”。後來撤區並社,他被調到公社林業產品加工廠作木工,不到半年,他又被調到雲崗手工業社。公社武裝部程部長又點名要他去辦王恒清的專案。移民工作開始了,又被調去搞移民工作。
在移民領導小組他不分日夜地工作,連到大壩工地上去看一下年老的-160-阿爸都非常難。
十幾年來,楊世達就是這樣被撥來調去。他知道這樣對他不好,可他以為這是上麵叫他去幹的總是正事,人幹點正事,總不會有錯吧?他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下,當了十幾年的“應急隊員”。可就在這樣的不知不覺中,他美好的青春年華慢慢地流逝了!他初來雲崗時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如今一晃,他已步入不惑之年了!
-161-第三章兒子們的的飯錢柴錢衣錢1
楊世達入住新居以後又生了一個兒子。他在雲崗工作,餘春敏一個人在家裏照顧四個小孩,實在不易,他就把大兒子明傑帶到雲崗中心小學來念書。由於家庭負擔重交不起柴錢,他就帶著兒子在雲崗手工業社食堂裏吃飯。那時隻有一兩個人的孩子在那裏吃飯,人們不太注意。後來慢慢的有五六個在雲崗念書的職工子女也來食堂吃飯,問題就出來了。炊事員提出來要加工資,因為吃飯的人增加了,他的工作量也加重了;食堂管理員提出要照學校的標準收取搭膳費。而職工對這兩種意見都反對,因為大家覺得收取搭膳費職工得不到什麼好處,這些錢還不是讓那些幹部們吃了喝了;增加炊事員的工資也不好,因為大家也沒漲工資,這個頭一開就難收場。於是,學生在雲崗手工業社搭夥食吃飯的事就成了問題。
一個寒冷的冬天早晨,由於雲崗手工業社不肯讓楊明傑等幾個孩子在食堂裏吃飯,而且連洗臉水都不讓打。小明傑隻好用小提桶從-162-十幾米深的井裏提了半桶水上來。他清楚地知道,食堂裏連洗臉水都不讓打,吃飯就更別想了。他沒辦法。爸爸的房裏有米,是從家裏帶來的。他從床底下把火盆拉了出來,用廢紙引著了家裏帶來烤火的火煤。他把刷牙用的搪瓷缸拿來,抓了幾把米放在裏麵用水洗了洗,然後加上水放在火盆上燜飯。他坐在木椅子上,一邊看書,一邊烤火。
火慢慢旺起來,火盆裏原來沒燒完的柴頭、樹枝,現在燒著了,嗆人的煤煙慢慢地擴散出來,引起了食堂管理員劉師傅的注意。
劉師傅順著煙味找了過來。他走進楊世達的房間,看到明傑正在那裏找那冒煙的煙頭,被嗆得眼淚鼻涕直流。他用手背擦著流淚的眼睛,臉上還留下幾點黑色的淚痕。劉師傅走到他身邊,他才抬起頭來叫了一聲:“劉師傅。”劉師傅瞪著一雙大眼,大聲地吼道:“小鬼,你在搞什麼!”“我在燜飯吃啊。”“喂!我問你,是你吃飯要緊還是大家的安全要緊?”劉師傅不容分說,用腳將火盆中的搪瓷缸一踢,缸裏的米和水全打翻在火盆裏,頓時,火盆裏衝起一股水煙氣,搪瓷缸裏麵還沒完全熟透的飯全撒了。
楊明傑哭了!
劉師傅走了以後,楊明傑望著那些冒著煙還沒有完全燜熟的白米飯,哭得更傷心了。
早飯吃不成了。楊明傑找了幾塊磚頭將火盆的火熄滅了,背上書包,餓著肚子向學校走去。
第一節是語文課。老師叫方吉忠,也是班主任。在快要下課時,-163-他發現楊明傑今天上課時思想不集中,煩躁不安,臉上有些蒼白,嘴唇有些發青,腮幫上好像還有淚痕。
下課了。方老師走到楊明傑的身邊,用手牽著明傑的一隻小手,頓時覺得有點驚訝:這孩子今天是怎麼啦?兩手冰涼!他把明傑帶到自己的辦公室,細細地詢問。楊明傑隻知道一個勁地哭。方老師知道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委屈。當他知道他還沒吃早飯時,方老師拉開了抽屜,從裏麵拿出兩個饅頭,倒了一杯開水,叫楊明傑吃了。後來楊明傑就把今天早晨發生的事從頭到尾對方老師說了。方老師聽了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自言自語地說:“哎,念書難哪,沒錢念書更難。”中午,方老師留楊明傑在學校吃飯,楊明傑不肯,他用米在供銷社飲食店換了幾個饅頭當午飯。下午上完了最後一節課,他向方老師請了假,他要回家去把今天早晨發生的事告訴他的媽媽餘春敏。
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候。餘春敏早已招呼孩子們吃過晚飯,由於天氣寒冷,她讓三個孩子都送到床上去睡覺,她一個人在灶下收拾碗筷,喂豬食。這時門外傳來幾聲喊叫:“媽!媽……”她聽出來是明傑的聲音。她知道今天是星期五,他不是星期六跟他爹一同回來嗎?隻見明傑背著一個用舊衣服改做的書包快步向她撲了過來,隻叫了一聲:“媽……”就泣不成聲了。她掏出手帕先替兒子擦淚水,後替自己擦眼淚。她她輕聲地問明傑:“傑兒,學校出什麼事啦?怎麼這麼晚還回來呀?”“媽……嗚……”明傑心中充滿了委屈,還沒開口又大聲地哭了起來。
-164-“別哭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快講給我聽聽,好嗎?”餘春敏又一次替兒子擦淚水。
楊明傑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向媽媽講述著今天早晨的事。
餘春敏聽完兒子的訴說之後,也默默地掉眼淚。窮人難啊!她知道他們今後的路更艱難,更困苦,可有什麼辦法呢?他們別無選擇。
餘春敏安慰了一番兒子後,自己也擦幹了淚水,轉身又到廚房將飯菜重新熱了熱端到房裏來,叫明傑慢慢地吃。這孩子今天的確餓了。
她的心碎了。
明傑吃飯的時候,睡在床上的孩子們也醒了。他們聽不懂媽媽和大哥的對話,可是從媽媽和大哥臉上的淚水可以知道大哥受了很大的委屈,不然大哥是不會哭的。
餘春敏看到幾個孩子都醒了,就叫他們披起衣服來坐在被窩裏。
她說:“孩子啊,你們的爹爹是個普通的手藝人,我們家是一個普通的百姓家,沒什麼能力來為你們做點什麼。你們將來都隻有靠自己的努力來謀求出路。你們從小就要用心去讀書,學本領,我們隻有用自己的真才實學在社會上求得一席之地,才可生存立命。至於拉關係、走後門之類的事,對我們這樣一個普通百姓家來說是沒門的。你們隻有努力念書,奮發向上才是你們將來的謀生之道。除此之外我們別無選擇。”餘春敏又對明傑說道:“劉師傅那樣做,我們也不能全怪他。你還是個小孩,你爹又不在跟前,萬一不小心引起火來怎麼辦?我們不要去記恨人家,他隻是過分了一點。事情已經過去了,過去的事就讓它-165-過去吧。你們隻有拋開一切煩惱,靜下心來讀書,才是你們的正經事。
將來你們一定要有所作為才能過上好日子,讓你們的下一代不再為念書交不起柴錢而挨餓受欺,我和你爹也就心滿意足了。”第二天是星期六。晚上楊世達從工地上回來了,明傑將頭天早晨發生的事全告訴了他。楊世達聽後隻是一個勁地歎氣。他心裏感到很內疚和自責,他認為他太沒能耐,兒子在學校念書,他連一個月三塊錢的柴錢都交不起,弄得兒子受欺,自己受氣。他感到自己沒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他對不起自己的孩子。他把明傑抱在手裏深沉地對他說:“好孩子,你無論如何也要努力念書啊,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隻有念好書才會有出路。”楊世達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星期天楊世達又將明傑帶到雲崗去了。他在學校安排好明傑吃飯的事後又上工地去了。
楊明傑小學畢業了,他順利地進入雲崗中學念書。明陽下半年也要到雲崗中心小學來念書,他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明山在村小裏念二年級。三個孩子上學,在那時學校收費雖不多,可是開學時三個孩子的報名費和日常開銷要花掉楊世達近一個月的工資。好在柴錢按學校規定可以分兩次交付,要不然楊世達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三個孩子開學的費用。
楊世達家的生活越來越緊張了。
明陽入學後,餘春敏照樣要到生產隊裏去參加集體勞動。每天雖說隻有三四分工分,按當時的價值一天也隻能掙兩三角錢,一年到頭-166-也隻有那麼幾十塊錢,雖說起不了大作用,但你得去掙呀,要不年終分紅時,你就會短些口糧錢。
曹保管由於工作需要,經公社決定調到雲崗手工業社所屬的農業隊去了,這個保管員的位子暫時空缺,公社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新調來雲崗手工業社兼職的尹書記,原來是雲崗區委主管文教衛生的區委副書記,周主任還是當他的主任,尹書記兼黨支部書記。
新來的尹書記與周主任商量保管員人選的事。他們議來議去,最後還是想到了楊世達。他們都認為楊世達可以勝任這個工作,可他是一名普通職工,而保管員是一個幹部編製。楊世達從一個普通職工一下子提升為一個手工業社的管理幹部,公社人事部門不可能通得過。後來尹書記與公社主管人事的黨委副書記商量了一下,決定暫時讓楊世達“以工代幹”去接任雲崗手工業社的保管員。由於他是普通職工,這次工作變動公社沒有下達書麵調令,而是公社黨委與尹書記、周主任溝通了一下就成了。
楊世達又一次收起了自己的工具,他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但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他始終弄不懂,上級對他為什麼這樣反反複複提起放下、放下又提起,這到底是為了什麼?除了老天,可能沒有人說得清楚。
-167-2
日子在緊張拮據中一天天捱過去,為了幾個孩子上學的各種費用,楊世達一家勒緊褲帶,左借右欠,總算沒讓孩子們輟學。
“四人幫”被打倒了,“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全國又恢複了高考。剛好楊明傑高中畢業,參加了1978年的升學考試。那時中學隻要讀四年,上學時間縮短了三分之一。
楊明傑的錄取通知書來了,他被本地區一所師範學校錄取,而且就在本縣的分校就讀,學製也隻有兩年。
楊明傑考上了師範,全家高興得不得了。開學前,楊世達在家裏辦了三桌酒席,主要是酬謝中小學老師,還有當地的有關領導。家裏很窮,沒錢大辦酒席,但再窮,酒席還是要辦的,這是這裏的風俗。
楊明傑不僅是楊家第一個師範生,還是村裏第一個中專生,很榮耀的事。窮有窮的辦法。楊世達聽說老家白雲一帶的泥鰍、石雞便宜,一塊錢可以買到三四斤泥鰍、兩三斤石雞,心裏頓時有了主意。
當時正是盛夏季節,驕陽似火。這天,天還沒亮,楊世達就騎自行車到白雲老家去了。他很快就買了泥鰍和石雞。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又騎自行車回到了曲莊。
請酒那天,楊世達家宴上的主打菜就是泥鰍和石雞。他還用平時積累下來的一點點肉票買了幾斤肉。可是後來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些既要票麵又要人麵才能買到的計劃物資豬肉,客人們卻很少下-168-筷,而那些不值錢的泥鰍、石雞竟一掃而光。他也不知道客人們是體諒他家裏窮,不吃他家的豬肉,還是這些不值錢的泥鰍、石雞更適合大家的口味。他計較不了那麼多,酒席辦過了,客人也高興,完成了一件大事,他心裏踏實了。
開學的日子到了。這天,楊世達帶著楊明傑來到縣城的學校,一個上午就辦完了各種手續。下午沒有事,楊世達就帶著明傑到老同學李青梅家裏去了。這麼多年沒見麵,不知道她的情況,他想見見她。
一見到李青梅,楊世達十分詫異:昔日青春活潑的李青梅不見了,青春在她身上已是蕩然無存。她隻有四十出頭的年紀,正處在人生的壯年時期,然而現在的她頭發已經花白,眼角上有了很深的魚尾紋,水晶般的大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最讓人吃驚的是她瘦得厲害,幾乎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她看上去很虛弱,臉色灰暗,似乎是大病了一場。她還在新華書店工作,但現在很少上班。她身邊有一個比明傑大兩歲的女孩,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現在一個機關裏搞收發文件的工作。李青梅見老同學今晚突然來訪真是又驚又喜,見楊世達帶著一個青年男孩,她已明白了八九分。她非常熱情地招呼著楊世達父子。
“達子哥!”她還是那樣稱呼他。她指著明傑問道:“這是你的兒子?”“是的。”楊世達一邊喝茶,一邊回答。接著又問她:“青梅,小英子呢?”“到她外婆那裏去了。”李青梅有氣無力地說,接著又問,“達子-169-哥,你兒子在哪個學校念書啊?”“在師範學校念書,今年錄取的。這次我是送他來上學的。”楊世達慢慢說道。
“哦,好啊,將來又是一位教師。這是我們父母的職業呀。我師範畢業後,沒有去教書。現在我父親退休了,我家裏又沒人去頂編,好可惜啊。”李青梅開始比較高興,現在又有些傷感。她又問明傑:“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呀?”“阿姨,我叫楊明傑。”楊明傑高興地答道。
“好啦,你爸爸明天要回去,今後你有什麼事就到這裏來找我好了。星期六星期天,學校不上課,你到這裏來玩玩,也可以叫你姐姐帶你到處走走,好嗎?”李青梅說得那麼自然,那麼親切。二十多年前楊世達在縣城中學念書的時候,每逢星期六星期天就到她家裏來玩、輔導她的數學的情景又一幕幕地在她腦海裏浮現。
“好的,我會常來看阿姨和姐姐的。”楊世達坐在那裏,一邊聽一邊不住地點頭。他的記憶也似乎飛回到那“恰同學少年”的時代去了。看看時候不早了,他起身要走,李青梅叫住了他。她轉身回到房間,過一會兒就出來了,把一本書給了明傑,說是送給他的禮物,她又給了楊世達一張折得很講究的字條,叫他回到招待所去看。
楊世達父子回到招待所。楊明傑打開那本用舊報紙包的書,裏麵是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楊世達展開字條一看,他差點暈倒了!隻見上麵寫著一行娟秀的鋼筆字:-170-“達子哥:我已身患絕症,據醫生講我患的是子宮癌,恐怕我活不長了!青梅。”楊世達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心裏說:“啊,原來是這樣,難怪她身體這麼差,精神那麼壞。命運啊,為何這樣來折磨她?”這一夜楊世達失眠了。思緒又把他帶回到二十多年前……第二天上午,楊世達本想再去看望李青梅,但轉念一想,不行,現在去看她,會勾起她對往事的回憶,會給她帶來更多的失落與痛苦。
想到這些,楊世達還是改變了主意,等下回來縣城時再去看她。他要好好地開導她,讓她重新揚起生活的風帆。
3楊世達已好久沒回家了。二兒子明陽在雲崗中學念書,沒了米吃;三兒子明山在雲崗中心小學念書,缺了柴錢;大兒子明傑來信說:冬天快到了,需要買冬衣。這些都是要錢的。可他哪裏有那麼多錢來對付這些事。
一天晚上,他辦完了公事摸黑回家去。深秋天氣,晚上有點冷。
他上身穿了件衛生衣,下身穿一條單褲。他騎在自行車上,借著朦朧的月光慢慢地前行。他的雙手覺得有點冷,冷風吹來臉上都有刺痛感。
他加快了車速,好讓身體感覺溫暖一些。可是車速越快,迎麵來的冷風越大,越騎越冷,連鼻涕也流出來了,老長一串掛在鼻子下。好在雲崗到曲莊也隻有個把小時的路程,他到家已是半夜。
-171-餘春敏和孩子們都睡了。他叫開了門,走進屋內,頓時覺得家裏比外麵要暖和多了。楊世達放好自行車,餘春敏在一個烘爐裏抄了抄,裏麵還有點餘火。她將烘爐遞給他,叫他烤火。楊世達和餘春敏商量孩子們念書的事。
“冬天快到了,孩子們的冬衣都很少。明傑與明陽比較大,沒有舊衣服撿。明山與明舉還可以撿他兩個哥哥的衣服。明星不要加什麼衣服,他最小,可以撿來穿的衣服多。眼下各方麵的開支都需要錢,我一個月也隻有那四十幾塊錢工資,我們收入少,開支大,這樣的日子真不好過啊。”雖然夜已很深,,可楊世達還沒有一點睡意。他一邊抽煙,一邊對餘春敏說。
“是啊,一個月隻有那點錢,我們一家七口,吃、穿、用都指望你那點工資。一個月接不到一個月,錢的缺口很大。借錢真是難啊,借到了又一時沒法還人家,別人還要說我們不守信用。這些開支又沒法省掉。哎,沒錢的日子真難過呀。”餘春敏隻是一個勁地歎氣。
“哎,錢反正是不夠用,我們先撿要緊的事辦,隻能是一件一件地來,辦好一件少一件,一下全辦到恐怕不可能。”楊世達無奈地對餘春敏說。
餘春敏不說一句話,坐在那裏閉著眼睛靜靜地聽著。這麼多的開支,這麼少的錢無論如何也應付不過來。
深秋的夜晚,夜深天氣冷,借錢度日的人們這個時候更冷。轉眼快到年關,這個時候的錢是非常金貴的,即使借得到錢,年前也非還給人家不可。可明年正月開學怎麼辦?
-172-遠處傳來陣陣雞鳴聲。這是第幾遍雞啼,他們也沒有注意。不過可以肯定,不會是頭遍雞啼。
楊世達、餘春敏帶著滿腹憂愁睡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餘春敏就起來了,她知道楊世達還要到雲崗去。
昨天晚上他們決定:首先要保證楊明傑在學校的必要開支,至於明陽、明山、明舉三人,慢慢來想辦法。
楊世達來到雲崗中學,他想先解決明陽的事。明陽沒有了米,這比較好辦,米是家裏有的,從家裏拿來就是。可是到放寒假還有兩個月的柴錢也要交。現在柴漲價,原來一個月隻要交三塊錢,現在一個月要交五塊錢。自己要到後天才領工資,他手頭實在沒有錢,怎麼辦?就十塊錢啊。萬般無奈之下,他敲開了雲崗中學總務主任的房門。
總務主任叫程元興,他是一個頂編的老師。頂編前他在大隊、生產隊做過會計工作,頂編後在中學裏搞總務,後來當上了總務主任。
程元興三十幾歲的年紀,見人總是滿臉帶笑。他剛起床,見楊世達走了進來,心裏早已明白了幾分。他招呼他坐下,笑著說:“楊師傅,你真早。你是為明陽的柴錢來的吧?”“是啊,程老師,我想請你幫忙,目前我實在沒有辦法。幾個孩子在學校都要錢,我一個月也隻有那麼一點工資,怎麼計劃安排都排不過來。哎,真難啊。”楊世達一邊說,一邊遞過去一支香煙。
“是難啊,不過叫我怎麼說呢。不幫你的忙又怕影響孩子的學習,幫忙又真使我為難,因為欠柴錢的不止明陽一個人,大家都是有困難,-173-都不交,學校也沒有這麼多錢來墊柴錢。哎,這事真不好辦。”程老師十分無奈地對楊世達說。
“我看這樣吧,陽曆年前我要賣一頭豬,這是今年的任務豬,在元旦前我是非賣不可的。等賣了豬我就立即交柴錢,程老師,這個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楊世達懇求道。
“這個……”程老師覺得有點為難,又不好一口回絕。
“請放心吧,我保證不會誤事的!”楊世達急得要哭了。
“好吧,到時候請你不要再讓我為難了。”程老師答應了。
楊世達又到了雲崗中心小學。楊明山在這裏念五年級,也欠柴錢,學校要停膳,楊明山跑回去哭過幾次,可是由於楊世達太忙,他沒時間去管這事,一直拖到今天。他走進了夥食團陳老師的辦公室。
“陳老師,你好!”楊世達笑著打過招呼,隨即摸出香煙來,遞給陳老師一支。
“啊,楊師傅,你早,請坐。”陳老師很客氣地招呼他。
陳老師叫陳衛平,是縣城下放來插隊的知識青年,後來當了代課老師,參加了函授學習,拿到了師範專科文憑,現在已經是公辦老師。
“陳老師,我今天有點小事想請你幫忙,行嗎?”楊世達一邊抽煙一邊笑著說。
“有事請我幫忙?我一個管夥食的老師,能幫得上你什麼忙啊?”陳老師開玩笑地對楊世達說。
楊世達將明山欠柴錢,學校要停膳,自己目前又無法交上來的-174-事向陳老師說了,想要求陳老師寬限一些時日,等他元旦前賣了豬再來交清。陳老師聽後扔掉了手中的半截香煙,對楊世達說:“這個問題真不好辦啊。恐怕這個忙我很難幫得上,你還是另外想辦法吧。”“為什麼?”楊世達輕聲地問道。
“因為欠柴錢的學生不是楊明山一個人,如果大家都拖到放寒假時來交錢,學校沒錢買柴怎麼做飯呢?誰也沒那麼多錢墊呀。我看你還得另外想辦法。要不這樣你看行不行,你就一個月一個月交,這樣數字比較小些。楊師傅,對不起,我隻能做到這一點。”陳老師似乎也有點無奈。
兩個學校都是一個道理。楊世達十分無奈,他滿臉愁苦,空著肚皮,拖著沉重的腳步,向雲崗手工業社辦公室走去。
做了一些事之後,楊世達覺得肚子有些餓,他想起來,今天一大早從家裏趕到雲崗,到中學、小學去找老師解決明陽、明山吃飯的問題,自己把吃早飯的時間都錯過了。等他從小學回到這裏,食堂早已關了門,他想吃也吃不成了。供銷社飲食店裏有饅頭賣,一角錢可以買到四個饅頭,可是他身邊一分錢也沒有。他站起身來,用茶杯倒了一杯開水,喝開水緩解肚子裏的饑餓。
-175-4
又是一個星期六。
學校總務處又貼出催交柴款的通告,通告上附了每個欠柴錢同學的名單和金額。楊明山的名字被寫在最前麵,他共欠柴錢七元五角,一個學期十五元,開學時他隻交了一半。前幾天他爸爸為這事還特地到學校來找過陳老師,可是陳老師沒辦法,他說學生欠柴錢的人很多,學校沒法墊錢去買柴。一共有十八個同學欠柴錢,通告上說:下個星期不交柴錢就要停膳。
上午上完最後一節課,楊明山連午飯也沒在學校吃,他步行回家了。
雲崗中學也貼出了催交柴錢的通告,通告上也有楊明陽的名字,他欠七塊五,也隻交了一半。
楊明陽看了通告後,知道在雲崗中心小學念書的弟弟明山也會榜上有名的。他吃了午飯就到雲崗中心小學去找弟弟楊明山。同學們告訴他明山今天上午第三節課後連午飯都沒吃就回家了。楊明陽又到雲崗手工業社找到了父親。他把弟弟明山沒吃午飯就回家的事告訴了父親,父親什麼也沒說,隻是叫他趕緊回家。並說他今天晚上要回家吃晚飯。
明舉、明星兩個在家門口玩打紙墩。明星還是剛剛開步走路,他總是跌跤,經常是一身灰塵,一臉汙垢。明山回來了,看見明星又-176-跌倒在地上,他趕緊把小弟牽起來。把自己的書包放在桌子上,他問明舉:“媽媽呢?”“媽媽到菜園裏去了。”楊明舉邊打紙墩邊對三哥說。
楊明山喝了幾口水就坐到桌子邊的板凳上。他打開書包,從裏麵取出空菜罐,然後又拿出筆和作業本,開始做家庭作業。
餘春敏提著滿滿的一籃菜回來了。她把菜放在大門口一塊大石頭上滴水。她進屋看見明山坐在那裏認真地做作業,心裏非常高興。
她問明山:“山兒,你吃了午飯嗎?”“媽媽,三哥還沒吃午飯呢。”不等明山回答,明舉搶先回答了。
餘春敏走到桌子邊,她用手在明山的頭上摸了摸,然後關切地說:“沒吃飯,也不去叫我一聲。餓壞了吧?我就去炒飯給你吃。”在廚房裏,餘春敏拉開廚門一看,裏麵什麼菜也沒有。她們母子三人,中午炒的一點點青菜吃得一點不剩。現在山兒吃什麼呢?她沒有辦法,總要有點菜呀。她走到雞窩邊,窩裏有兩個雞蛋,剛生下來不久,還是熱的。她撿了起來,用一個雞蛋炒了些飯,用一隻大飯碗盛了滿滿的一碗端到堂前來了。
“山兒,快吃飯吧,肚子都餓空了啊。”餘春敏把飯和筷子放在楊明山的麵前,關切地說。
“好啊,等我做完這道題就吃飯。”楊明山對媽媽說。
“哇,好香啊!媽媽,我也要吃。”在地上玩的楊明舉又翻到凳子上來了,他用鼻子聞了聞那一大碗冒著熱氣,散發著香味的雞蛋炒飯,口水都流下來了。他用手背揩揩自己流下來的口水,接著又翻下來,-177-一個勁地跑到廚房裏,拿來了他自己的小碗和勺子,又上桌用勺子挑那大碗裏的飯。這時餘春敏來了,她來到明山的身邊,見他正聚精會神地演算一道數學題,又一次催他吃飯。楊明山還是專心地在演算那道數學題,他一邊在草稿紙上寫著算式,一邊對媽媽說:“媽媽,這道題太難做了,我非把它算出來不可。您分些飯給弟弟吧,我也吃不了那麼多。”餘春敏從明舉手裏拿回了碗和勺子,她分了小半碗飯給他。然後又將桌上散落的飯粒拾起來,放到自己的嘴裏吃了。
楊明舉從桌上下來,他一隻手端著小碗,一隻手把明星從地上拉起來,他一邊自己吃,一邊喂小弟吃。那小半碗飯,很快就吃完了。
楊明山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筆。他伸了個懶腰,將作業本收在一旁。他端起飯碗開始吃飯。小弟弟明星走過來,他說他還要吃飯。明山又分了半碗飯給他們吃,明舉又是一邊自己吃,一邊喂小弟吃。他們吃得非常高興。
楊明陽騎著自行車回來了。
“吃了飯嗎?”餘春敏從廚房裏出來,她用自己身上的圍裙揩手上的水,一邊問明陽。
“媽,我吃了午飯。爹爹說他晚上回來吃飯,叫我告訴你。”明陽邊解車上的菜罐、書包,邊對媽媽說。
每天晚飯後,餘春敏總要忙碌一陣,收拾碗筷,喂豬食,給小孩洗澡,安頓小孩睡覺。忙完這些,還要將明天的豬食準備好。把這些事情都做完了,最後才是自己洗澡、換衣服。她經常一個人忙到深夜-178-才能上床睡覺。有時她還沒睡穩就被小孩子吵醒。她比一般人每天要少睡兩三個小時。
今天晚上達子回來了。他幫她喂了豬食,然後又替明星洗了澡。
晚飯後。楊明陽、楊明山各占著一邊桌子,共一盞煤油燈,在燈下看書、做作業。
餘春敏也到堂前來了。今天由於達子幫她做了些事,她輕鬆了一點,比往常也要收工早些。她洗澡換衣後,也到堂前八仙桌邊坐下。
他們開始看孩子們做作業,讀書。楊世達翻開了明陽的作業本,仔細地檢查他的作業。餘春敏拿起了明山的語文練習冊。楊世達邊檢查作業邊和孩子們說些有關學習方麵的事。
他們每個星期都是這樣。每個星期六晚上檢查孩子們的作業,成了他們家的一種慣例。餘春敏哪怕再忙再累,也從不間斷。
夜,已經很深了。那些早睡的人們都已睡了一覺醒來了。楊世達家裏還是燈火通明。他們坐在煤油燈下指指點點地討論著什麼。楊明山打了個哈欠,他的作業做完了。他邊收拾文具和書本,邊對父親和媽媽說:“爹爹,媽媽,今天學校又催交柴錢了。出了通告,公布了名單。
全校欠柴錢的共有十八個人,我排名第一。陳老師說,下個星期不交柴錢,就不讓打飯吃。”“爹爹,媽媽,中學也是一樣的,也出了通告,通告上也有我的名字。老師說下個星期不交柴錢,也要停膳。”楊明陽接著明山的話說。
-179-“好啦好啦,我都知道啦。”楊世達覺得有點愧疚,也有幾分傷感。
前幾天楊世達領了工資。給明傑彙去二十元,還剩下二十五元五角錢。他買了一個月的飯菜票,花去十元錢。還剩下十五元五角錢。
他本來打算到學校去把孩子們欠的柴錢交了,可是他被單位上的一些事忙糊了,有時連飯都忘了吃,把交柴錢的事給耽誤了。今天晚上兩個孩子說到同一件事,使他很難過。當他知道明山今天連午飯也沒在學校吃,就一個人走回來時,他幾乎要掉眼淚。他用手在孩子的頭上撫摸,然後很內疚地對孩子說:“這幾天我實在太忙了,沒時間來管你們的事,讓你們吃苦了。
這裏還有十幾塊錢,明天就去交了吧。本來我跟中學的程老師講好了,等元旦賣了豬再給他,當時他也答應了。今天又將明陽的名字寫上了通告,哎,真沒辦法。反正這錢遲早是要交的。你們隻要好好念書就是了。”“我們難道就總這麼窮嗎?”明山突然問父親。
“我看不會!我相信,我們今後會慢慢地好起來的。俗話說:‘窮無種,富無根’,我相信等你們兄弟都長大了,我們也會有錢的。你們的大哥明年就要畢業,他畢業分配了工作,拿了工資,我們多少要比現在好一點吧。將來你們都有了工作,都有了工資,我們的家不就更好了嗎?所以現在你們不管遇到什麼困難,書都要堅持念下去。你們不但要有吃苦的打算,還要有吃大苦的打算,或許今後的日子比現在還要艱苦些。”楊世達非常自信地對孩子們說。
-180-“是啊,你們要有吃大苦的思想準備。中國人有句古話:‘吃得苦中苦,能為人上人’,我希望你們要讀懂它。”餘春敏也在開導孩子。
楊世達他們四個人坐到雞叫頭遍以後才上床睡覺。
5元旦將近,各學校都在積極準備節目,參加公社舉辦的慶祝元旦文藝彙演。
楊明山參加了小學的文藝演出隊。星期六下午,他回到家裏,將這事與媽媽說了,並說按學校的要求,參加演出的學生都要穿一樣的海軍藍衣服。這下可難壞了餘春敏。
像明山這樣大的人,一身海軍藍衣料需要十尺布。當時的海軍藍每市尺隻要四角錢,他一身衣服要四塊錢。裁縫的工錢可以暫時欠著,可是布料是要現錢去買的。前幾天生產隊裏又來催口糧錢,說是年關決算,社員要錢分紅。長錢戶要進錢,短錢戶不拿錢出來,長錢戶就沒錢進。楊世達的工資又是一月等不到下個月就用光了,有時打油買鹽都是靠賣幾個雞蛋來應付。這買布料的四塊錢,要賣幾十上百個雞蛋才能解決,可家裏從來也沒有過這麼多雞蛋啊!目前家裏總共也隻有十來個雞蛋,要是臨時來了客人,還得靠這幾個雞蛋來撐台麵。餘春敏實在想不出好辦法來。
楊世達忙得無法抽身回家。他就是回來了,楊明山買衣服布料的錢也不見得有辦法解決。
-181-他們都難住了。
實在無法可想了,他們就隻好從欄裏的豬身上去打主意。反正是要賣的,本來還可以養一個多月多增加些重量,可是現在是火燒眉毛,等米下鍋啊,實在等不及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楊世達回來了,餘春敏叫了個幫手,將一頭剛上等級的豬送到雲崗生豬收購站賣了,賣得五十六塊錢。
第二天一大早,楊世達接連跑了附近三個門市部,都沒扯到海軍藍的布料。他回到家裏,吃過早飯又騎自行車到雲崗去了。在雲崗這個鄉村小集鎮,也沒買到海軍藍的布料。他開始犯難了。他想:買幾尺海軍藍的布料有這麼難嗎?那時普遍流行的衣服顏色是灰、黃、藍、白。這四種顏色不分男女老少都很作興,可謂是人們的基本色調。
怎麼辦?時間太緊了,還有幾天就到元旦了。楊世達沒有別的辦法,隻有到附近幾個公社的門市部去找,萬一找不到就到縣城去。
這一天,楊世達整整跑了一天,大大小小跑了十幾家門市部,到萬家燈火時,他仍是空手回家。今天他跑了那麼多路,也實在累極了。
明天他還得去跑。如果買不到這種布料,明山沒有海軍藍服裝,上不了舞台演出,這對明山來說是一個不小的傷害。他能讓兒子承受這種打擊嗎?他無論如何也要買到這種布料。他決定再跑一天。
雲崗附近的供銷社門市部沒有再跑的價值,今天要跑就跑遠處,臨近邊界的地方或許還有點希望。他決定往安徽那邊跑。那裏是兩省交界的地方,騎自行車不要兩個小時就到了安徽境內。早晨楊世達叫餘春敏準備了一些中午吃的東西。昨天中午沒帶吃的東西,後來在一-182-家副食品店裏買了二兩餅幹,雖然隻要一角多錢,可要一兩糧票,那時候的糧票比錢還金貴,你有再多的錢,沒有糧票就是買不到什麼東西吃。
餘春敏難倒了。家裏除了大米飯之外,就沒什麼好帶的食物。她想了想,到母親那裏弄了半升喬麥粉,煎成蕎麥餅子讓楊世達帶到路上去吃,這比餓肚子要好過百十倍。
這時候的楊世達年輕力壯,又加上心急火燎,他騎著自行車飛一般地前進。還沒到十點鍾,他就到了兩省交界的小鎮。這裏的規模比雲崗集鎮要大三四倍,街道寬闊,店鋪較多,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楊世達推著自行車,沿著街道一家一家地找。然而,也沒找到他急需要的海軍藍的布料。
楊世達從一家商店裏出來,來到馬路邊的一棵大樹下,將自行車放好,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他實在累極了,想在這裏休息片刻。昨天他急急忙忙地跑了一整天,沒有買到布,今天又跑了幾十裏路,還是沒買到海軍藍布。他心裏非常著急,如果這裏也沒有那樣的布料,明天隻好跑一趟縣城了。他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一套普通海軍藍製服對明山的重要性。可他又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這樣的普通布料,卻讓他跑了那麼多路,找了那麼多商店都沒買到。為了這麼一塊普通的布料,他累得筋疲力盡,還耽誤了兩天工夫。他很難麵對眼前這種殘酷的現實,可是在活生生的現實麵前,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學校的要求,兒子的渴望,一次次地在他腦海裏出現,他為這事感到很傷腦筋,可又沒有別的辦法,隻能老老實實地去麵對。
-183-貨源緊缺的也不光是這種顏色的布料。有些店鋪的貨架上都是用些空包裝盒擺在那裏裝點門麵。到處都是這樣,人們也就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
楊世達坐在那裏休息了一會兒,他覺得有點餓,打開挎包,從裏麵取出蕎麥餅來吃了兩塊。他又覺得口渴,就走進一家小店,向店老板討了碗白開水喝了。他謝過店老板,繼續在街上找那海軍藍色的布料。
楊世達來到另一條街上。他一個店一個店地找,凡是賣布的店,他都要進去問一下有沒有海軍藍布料賣。他走了好多家布店都沒有找那種布料。隻剩最後一家小布店了,楊世達有點絕望了,看來,今天又是白忙了。他差不多絕望地走進這家小店,卻一眼在貨架上發現了海軍藍!他的心裏像是探險家發現了新大陸一樣高興!他心中一塊懸著的石頭,終於落地了。他買了十尺布,每尺布四角錢,共花四塊錢。
他又買了幾粒小黑扣,花了三分錢。
楊世達從布店裏出來,又來到他原先歇腳的那棵大樹下。這時他要坐下來好好休息一下,再吃點蕎麥餅。不知怎麼回事,事情沒辦成,他不覺得累和餓,事情辦成了,他不但感覺到累,還更覺得餓了。太陽已經偏西,他吃了蕎麥餅,歇了一陣之後,騎上自行車回家了。
元旦那天,明山終於穿上了一身海軍藍製服,到公社登台演出了,縣裏宣傳部門派人來采訪演出情況,還拍了照。照片上,明山在咧著嘴笑,人很精神,全家人看了都很高興。.
-184-還是因為錢1
曲莊生產隊一年一度年終分紅社員大會在每年元旦以後的幾天內照例召開,每戶一人都要到會,一個也不能少。長錢的,短款的都要去,特別是那些短款戶更不能缺席。每年的這個例會,楊世達是非要請到場不可的,今天一大早,隊長就來請了一次。
吃過晚飯,楊世達準備去參加這個大會。動身前,餘春敏給了他五十元現金,叫他帶去交生產隊裏的口糧款。這錢是元旦前剛賣了那頭豬的錢,共賣得五十六塊錢,為明山買了一身海軍藍衣料,花去四元多錢,另外家裏打煤油等雜用花去一元多錢,剩下這五十元錢是她留下來交生產隊的口糧款的。
會場上已經來了很多人。一盞三芯柴油燈懸掛在會場中央屋梁上,把會場照得雪亮。隊長和會計早早坐在會場中央的一張八仙桌旁。
會計麵前放了一些賬本、單據、表格、文具、算盤之類的東西。
楊世達也提著個烘爐來了,人們都向他投來懷疑的眼神。他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坐下,不去和周圍的人交談,背靠著牆壁閉目養神。
人都到齊了。
-185-計隊長從椅子上站起來,用目光掃視了一下會場,仔細地查了人數。他很有禮貌地問道:“楊世達師傅來了嗎?”“來了。”還沒等楊世達自己回答,一個年輕人搶先回答了。
計隊長說:“好。人都到齊了,我們開會吧。今天的會議內容不說大家也都知道,每年一次年終分紅兌現。現在讓會計向大家公布今年的年終決算情況,然後公布各家各戶長錢、短款的數字。今年的工分價值是每個勞動日十分合七角二分錢,比去年每十分提高了三分錢。好啦,我不多說了,讓會計向大家公布具體數字吧。”會計站起來了。他先向大家公布了今年的分配方案和生產隊全年的收支情況,然後公布各家各戶收支及長錢、短款數字。當他讀到楊世達的名字時,他的聲音提高了一倍,大聲地宣讀:“楊世達短款九十八元六角。”他有意停了停,喝了口茶,清了下嗓子,又重複讀了一遍。念完,他最後說:“今年全隊的長錢戶比短款戶要多五戶,短款戶差不多占了總戶數的一半。”會場上頓時熱鬧起來,大家紛紛議論今年分紅兌現的事。短款的這麼多,今年的現如何兌得了?大家普遍認為,今年的分紅又是分賬,紙上談兵,是沒法兌現的,因為短款戶太多了。
楊世達一家就差不多短款上百元,還有近二十戶人家也是短款戶。這些短款的人家,有的連棉被都沒有,下麵墊稻草,上麵蓋破絮過冬。這些人家裏米桶裏沒有米,油缸內沒有油,醬油不知味,魚肉難得見,他們連一日三餐都難保,哪裏還有錢拿來兌現?兌現不了,一拖再拖就成了呆賬,長年累月封存在那裏。生產隊裏一點點公益金-186-全部用來貼在他們身上,也隻是杯水車薪。社員們都知道,這些短款戶照樣要吃飯,可又沒有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大家都隻好死死地綁在一塊,長錢戶拿不到錢,大家一起過窮日子。
計隊長又站起來了,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掃視,高聲叫著:“楊世達師傅在嗎?”“我在。”楊世達提著烘爐慢慢地向會場中間走過去。社員們都用一種不信任的目光看著他,連那些湊熱鬧的小孩也都做著鬼臉瞧著他。他走到計隊長麵前的那張桌子邊,說:“我是短款戶。我子女多,勞力少,短款最多,在生產隊裏占第一名。短款欠錢是要還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我實在沒法子一下拿出那麼多錢來,差不多一百塊呀!我兩個月的工資都沒有那麼多錢,眼下又要過年,總要花點錢啊。過了年又要開學,孩子們的書錢、學費又要錢。我到哪裏去搞那麼多錢呀。借貸,像我這樣的窮人是沒有門路的。我想找個長錢戶掛鉤,我今年拿出一部分,至少是一半以上,明年分期分批來還,不知哪位社員肯來幫我這個忙?”人們又在低聲地議論著:“要是他不送那麼多孩子念書,他家裏是不會短那麼多錢的。”“為了孩子念書,他什麼都不顧。現在好啦,短款就來找大家幫忙。這麼多錢,說得倒容易!”“我的長款寧願留在會計的賬本上,也不願意與他掛鉤。”“我就是長一萬塊錢也不跟他掛鉤!別人家的孩子可以在家放牛,他的孩子為什麼不可以回來放牛?”-187-……會場上,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長短款的事。對楊世達一家短款的事,什麼樣的議論都有。
楊世達聽著這些議論,心裏很不好受,可也無奈。他還要賠著笑臉,在社員中找人掛鉤。他一連找了幾個長錢戶,而且都是平時關係比較好的親友,可人家都以種種充分的理由回絕了。他現在的處境非常難堪,在很多雙鄙夷的眼光注視下,他感到坐立不安。在這場合又有誰瞧得起他這個短款大王,在長錢戶眼裏,他是一個窮光蛋。人們毫無顧忌地發表對他的議論,好像這個會場上他根本不存在一樣。
“我看大家也不要太過分了吧。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看像楊世達這樣的短款戶是不會長久短下去的。他有五個兒子,將來長大了,他就不再窮了。他現在拚命地送兒子念書,我看是好事,將來就是回來種田,也還是要有文化呀。”一位年紀比較大的社員這樣說。
“在人家有困難的時候幫一把是雪中送炭,在人家跌倒時再踩一腳是趁人之危。我們要把眼光放遠一點,這樣才能把問題看得透一點。
是吧。”另一位社員接著說。
“理倒是這個理。不過楊世達也不該把每個孩子都送去念書啊,他把老大、老二留在家裏放牛,每年不是要少短好多口糧錢嗎?”一位老年社員這樣歎息著。
……人們對楊世達的短款看法不一,有同情的,有挖苦的,有妒忌的,-188-什麼意見都有。楊世達還是沉默,他靜靜地聽著人們的意見和議論。
計隊長又開口說話了。他站起來大聲地說:“看看有哪一家長錢戶願與楊世達掛鉤?他也是實在不能一次拿出那麼多錢來呀。他一個月隻有四十幾塊錢工資,要維持一家六七個人的生活,還有四個念書的,實在是不容易呀。我看還是要有人來幫幫他,和他的短款掛起鉤過來,要不然,今年分紅兌現就難了。”會場上一下安靜下來。楊世達想了想,說:“我短款九十八元六角,今年實在沒法交齊。如果因為我的錢交不齊而影響整個生產隊年終分紅兌現,那我實在過意不去。我看這樣吧,請會計給我算一下,我全家的口糧算到陽曆二月,我短多少就交多少。我不交錢,隊裏可以不發我的年飯米。從三月到七月,這五個月的口糧,我每月用現金到生產隊裏去買,或者將我家的口糧讓長錢戶領去,我按月用現金到他家裏買回來。大家看看這辦法行不行?我聽大家的意見。”說完,楊世達的心情平靜了許多,他靜靜地坐在那裏聽大家發言。
就在這時候,右邊一個角落裏站起來一位五十多歲的社員。他是餘老黑的父親,叫餘智輝。他走到會計跟前,叫會計翻開帳本,大聲地說:“沒有人替楊世達掛鉤,我一家全替他掛了。”餘智輝叫會計當場替他與楊世達兩家辦理過賬手續。
事情來得突然,楊世達先是一愣,然後清醒過來,他三兩步來到餘智輝跟前,伸出雙手將他凍得發了裂的手緊緊地握住,口裏連聲說:“大叔,謝謝您!謝謝您不嫌我窮,願替我掛鉤。我真不知道該怎麼-189-來感謝您呀!”“哎,老弟呀,別這麼說啦!前幾年我和你現在是一個樣子,也是全隊短款的尖子。我有七個孩子,那年頭每逢到了年關我就到處求爺爺拜奶奶,好話跟人說盡,求人幫忙掛鉤。現在我的兒女都長大了,從去年起,我也開始長錢了。我相信,你的兒女也會長大的,古話說:‘有兒窮不久,無兒永久窮’。我不怕窮,我隻怕沒有人!老弟呀,我看你以後一定會比我好多了,困難是暫時的。”餘智輝深有體會地對楊世達說。
會計很快給他兩家辦好了過賬手續。楊世達從口袋裏摸出五十元現金給餘智輝,十分感激地說:“大叔,我今天先給您五十元現金。
還欠四十八元六角。如果年前我能活動得過來,我想再給您一些,萬一不行,就等明年開春我分批還給您,這樣行嗎?”“好啦,好啦。你今後有也好,無也好,反正我是短過款來的,這短款的味道我算是嚐夠了。我不會到你家裏去逼債的,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啦!”餘智輝親熱地對楊世達說。
天無絕人之路。楊世達今年的短款問題總算解決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2寒假快到了。
昨天楊世達接到明傑的來信,信很短,說是學校在放寒假前,要舉辦一次野營活動,每個學生要交三塊錢的野餐費和其他費用。他要-190-是把這個錢交了,就沒有買車票回家的錢,他讓父親再寄幾塊錢去。
看完兒子的信後,楊世達自言自語地說:“也真是,從縣城到雲崗的汽車票隻要一塊八角錢,就不知道向同學借一點。這點錢彙款是劃不來的。可是這幾天又沒人到縣城去,怎麼辦?”沒辦法,楊世達跑到郵電局,花了兩角錢打電話。他叫明傑向同學借點,萬一不行就向老師借幾塊錢,開學後再還。這個問題就這樣解決了。
寒假快到了。學校的學生都在緊張地複習功課,準備考試。
楊明傑在讀的師範期末一般不上課,讓學生們自己複習。和楊明傑一道從雲崗考進師範的有六個人,分在五個班上,楊明傑分在第五班,他是這一期招收的兩百多名學生中年齡最小、家裏最窮的一個。
他們同來的同學中,張發仔年紀最大,而且和楊明傑是同一個大隊,兩個村隻隔一條小河。張發仔與陳景峰分在第一班,他們的父親都是做老師的,陳景峰的母親也是教書的。陶恭謙與汪奇興是一個大隊的,陶的父親是國家幹部,汪的父親是大隊幹部,他們都是東港過來的移民,分別在二班和三班。韓榮欣的父親是做裁縫的,他家開了一個裁縫店,收入可觀。他生得人高馬大,大家都叫他韓老大,他分在第四班。
由於都是一個鄉來的,所以他們平時經常在一起,特別是星期六、星期天,他們幾乎整天混在一塊。現在快要放寒假了,他們又經常在一起複習功課,迎接第一個期末考試。
除了在一起討論習題、周末一塊在校園散步,楊明傑一般不和他-191-們在一起,因為他家裏太窮。這六個同學中,除了他家,其餘的五家在當時的農村算是比較富裕的家庭,因為他們的父母都有工資。那時候拿固定工資、吃皇糧的人在農村是很令人羨慕的。
楊明傑卻總是一副窮酸相。有時候家裏沒能按時寄錢來,他總是向這幾個老鄉同學借錢用,借飯票吃飯。他們有時也下館子,楊明傑從來都不參加。他知道,他的錢來之不易。他還有四個弟弟在校念書,二弟明年初中畢業,三弟又要上初中,還有四弟、五弟,他們都要念書,都要花錢。可是父親一個月隻有那麼一點工資,而且還不穩定,家裏沒有什麼其他的收入。他感到能來念師範就已經很不錯了。
楊明傑一般不上街,他身邊很少有錢的時候。同學在一起上街,少不了要買這買那,楊明傑上街去買什麼?他用什麼去買呀?他什麼也買不成。每當同他們一道上街,他總會有自卑和失落感。後來,除了一起討論學習上的事情外,楊明傑很少同他們上街。有時候楊明傑會一個人上街去,也是匆匆去買點學習用品就回來。楊明傑兩年的師範生活就是這樣過來的。
鄉下的中小學放假要比城市裏的學校早幾天。放假前的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楊明陽、楊明山兄弟二人回到了家裏。吃過晚飯,孩子們照樣在油燈下做作業。餘春敏忙完家務也到堂前來了,明陽、明山都停下手中的筆,明山搶著說:“媽媽,下個星期放寒假,老師叫大家帶錢去買寒假作業本。”“要多少錢?”餘春敏問。
“老師沒說要多少,有一塊錢就差不多了。”明山低聲地說。
-192-“媽媽,我也要錢。除了寒假作業本外,老師說還要交補課費。
寒假作業本大概塊把錢,補課費每個學生要交五塊錢,有六塊錢就夠了。”明陽也向媽媽要錢。
錢!錢!錢!都是要錢。昨天明舉的老師上門來要錢,也是寒假作業的錢,還有什麼勤工儉學的錢。今年割二晚時,明舉沒去拾稻穗,每個學生要交十斤穀,沒有穀就交錢抵。按當時的收購價格,十斤穀要交兩塊三角錢,加上寒假作業費,明舉也要三塊多錢。這樣,他們三個人又要拿十多塊錢去交。到哪裏去弄這些錢啊。楊世達一個月四十幾塊錢的工資,馬上又要過年,過了年又要開學,開學報名又要錢。哎!念書真難,窮人念書更難!
餘春敏想到這裏,深深地歎了口氣。長噓短歎解決不了問題。
十來塊錢雖說不是一個大數目,當時對楊世達和餘春敏來講卻像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坎。他們手上從來沒有過多餘的錢,他們身上從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總是恨不得把一分錢掰開來當兩分錢用。他們總是被錢壓得喘不過氣來。
時近年關,到哪裏去弄錢?借?沒門,有誰會在這個時候借錢給他們?
餘春敏想把那隻生蛋的大母雞賣掉,這時候下鄉收購雞的人多,而且價錢比平時要好。她家的這隻大母雞有四五斤重,可以賣得十來塊錢。想到這個辦法,她心裏一下輕鬆了許多。她走近桌邊,伸出兩隻長滿老繭的手在孩子們的頭上撫摸著,輕聲孩子們說:“你們要好好念書啊!這錢我來想辦法。萬一明天你們帶不了錢去,後天我給你-193-們送錢去。不管有多大的困難,你們千萬不要影響讀書啊!”第二天是星期天,孩子們都在家裏做作業,外麵傳來吆喝聲“收雞喲,收雞喲……”餘春敏從房裏走出來,她大聲喊道:“這裏有雞賣呀!”兩個年輕人推著自行車過來了。他們每個人的車上都帶了一個雞籠子。他們把車停穩後,問餘春敏:“大嫂,你家有雞賣?”“是的,我想賣雞,不知價錢怎麼樣?”餘春敏笑著說。
“目前的價錢還可以,不過要看雞說價。”一個收雞人說。
“都是雞,還有幾種價?”餘春敏不解地問。
“哎,大嫂,這個你就不懂啦。雞有公雞,有母雞,還有閹雞。
雞裏頭還要分老雞,仔雞,所以各種雞的價格也就不一樣,我們賣出去的價格也是按雞來定價的。大嫂,你賣的是什麼雞呀?”另一個收雞人說。
“你們說的雞我都有,請你先報個價好嗎?”餘春敏笑著對兩個收雞人說。
“可以,可以。”其中一個小夥子一邊抽煙一邊笑著說。“公雞最便宜,不過很少有人買,一斤隻有兩塊錢;母雞最貴,每斤三塊二角,大的、肥的價錢還可以高一兩角錢;閹雞比母雞便宜些,每斤三塊左右。大嫂你賣的是什麼雞呀?”“我賣一隻大母雞給你們,好嗎?”餘春敏咬咬牙說。
“行。”收雞人高興地說。
餘春敏轉身進屋,她來到雞籠邊,連挑了幾隻母雞,拿在手上看-194-了又看,都舍不得賣掉。都是些正在下蛋的雞,誰舍得賣?那比較輕的雞又怕錢不夠數,賣了雞還是不能解決問題。賣雞,對她來說實在是無奈之舉。最後她把牙一咬,抓了一隻最大的老母雞,提在手上掂了掂,重量夠了。正要提出去,可是她又想到,這隻老母雞是年年用來帶小雞的雞婆,今天把它賣了,明年帶小雞怎麼辦?她遲疑了好一陣,拿不定主意。轉念一想,孩子們念書急需要錢,不交錢買不到寒假作業,會影響孩子們的學習呀。兩頭權衡了一下,最後她還是咬咬牙一把將那隻老母雞從雞籠子裏捉了出來。她用一根小繩子將雞腳綁了,放在秤上稱得四斤二兩,按最高價格每斤三元五角,共賣得十四元七角。收雞的人將雞放進籠子裏,然後又騎著自行車一路高聲叫著“收雞喲……”走了。
餘春敏手裏捏著賣雞得來的十幾塊錢,坐在大門口的一塊大石頭上沉思。說句實在話,她真舍不得賣掉那隻大母雞。這隻大母雞是她生活的一部分,這隻雞不光會下蛋,還會帶小雞。為了給孩子們湊錢買寒假作業本,交補課費,她忍痛賣掉了她心愛的一隻老母雞。不是逼得沒辦法,誰會去賣掉一隻這樣的雞?哎,實在是沒辦法!
“媽媽,你在那裏做什麼呀?”明星從屋裏跑了出來,撲在媽媽的懷裏,用他那凍得像發粑樣的手在媽媽的臉上摸來摸去,一會兒他又將媽媽手中的錢拿了過來。其實他隻知道那些花花紙是錢,並不認得票麵值。他對媽媽說:“媽媽,給我一角錢好嗎?”其實楊明星也不知道一角錢能有多大的用途。他也隻是一種好奇而已。
-195-“你要錢做什麼?”餘春敏把他摟在懷裏,笑著問他。
“我要錢買本本,買鉛筆。”明星撒嬌地說。
楊明星一手拿著錢,一隻手又在媽媽的臉上摸著。餘春敏抱起他,朝屋裏走去。
餘春敏從明星手裏把錢拿過來,從中抽了一角錢給明星,並對他說:“隻許買鉛筆和本本,不許買糖果。聽見嗎?”“我知道啦,媽,我不會買糖果吃的。”楊明星高興地回答。
餘春敏又把明陽和明山的錢分了出來,並且每人多給了五角錢供他們零用。她把剩下的錢收了起來。
明陽和明山高興極了!他們平時幾個星期都得不到一角零用錢,今天媽媽一下給了每人五角錢!他們都小心翼翼地將錢放進自己的內衣口袋裏。楊明舉在本村念小學,餘春敏沒有給他錢,等明天老師來了,她要親手將錢交到老師手裏。她也另外給了明舉兩角零用錢,並叫他不要買糖果吃。
這樣一來,賣老母雞的錢就所剩無幾了。
餘春敏小心地剩下的錢放進了衣服口袋。
3時光進入八十年代第一個春天。楊明傑上半年就要師範畢業了。
畢業考試結束後,楊明傑就回家幫母親幹活了。
楊明傑到家的第二天,楊明陽也從雲崗中學回來了。他今年初中-196-畢業,馬上要參加升學考試。升高中,他沒有這個條件,家裏太困難,供養不起。他隻能報考師範和中專。
這段時間,他們這些畢業生都在進行緊張地複習。買複習資料、參加升學考試都需要一點錢,不但他們要錢,明山也要錢。他今年小學畢業,要升初中。
楊明山小學升初中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這天方老師叫他還要交幾塊錢來。他問老師這是什麼錢?老師說是買複習資料的。他說我家裏拿不出錢來,我不買行嗎?明山的成績一直保持全班第一名。方老師認為複習資料對一個考生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但他又非常清楚楊明山家裏實在拿不出錢來買這些資料。
星期一上第一節課的時候,方老師給學生發複習資料,每人一份。
出乎意料,楊明山也得到一份。他心裏又驚又喜!他很清楚,他的這份複習資料是一位老師對一個學生的關懷與鼓勵。楊明山用一雙發抖的手從方老師的手中接過一本厚厚的複習資料,他什麼也沒說,眼睛裏含著淚水,一股暖流直透他的全身。升學考試結束以後,楊明陽、楊明山都回到家裏。他們全家七口,這時候可以說是大團聚。
曲莊村實行農村生產責任製後,楊世達一家分得水田八畝九分,旱地二畝二分,也同樣分得耕牛、農具等生產資料。這時“雙搶”已經接近尾聲,還有少數二季晚稻沒有栽下去,主要原因是缺水。曲莊的用水是曆史難題。集體經濟時一直是個難解決的問題,現在各家各戶分散經營,水利的問題更難解決。
楊世達家裏沒有農業勞動力,他自己是個種田的“老外”,餘春-197-敏急得團團轉。時間不等人,過了立秋季節,就是栽了下去,收成也會受影響的。而且秧苗還是集體經濟的時候育的,你不抓緊栽,別人先栽了,後栽的人就沒有了。真是急死人!
近來天旱少雨,水源緊缺。
楊世達在外邊放了幾夜的水,全身都被蚊子咬得到處都是紅色的斑斑點點,癢得他難受極了。可他的田裏仍然是一片枯黃。後來還是生產隊統一組織全隊勞動力去放水,楊世達總算放了一些水到田裏。
可問題又來了。原來集體育的秧苗已經不多了,餘春敏家那兩畝多田的秧苗少了,怎麼辦?再過幾天就是立秋,偏偏這幾天太陽又非常厲害,田裏的水眼看著一天比一天淺下去。餘春敏急得團團轉,農時耽誤不得呀,你耽誤了,一季的糧食就沒有收成,那全家來年吃什麼?
楊世達又不懂得農話,餘春敏急呀!
楊明傑今年師範畢業,他被分到一個國營農場裏去了。楊明陽初中畢業,剛參加統考回來,他也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從沒種過田,也不懂農活。怎麼辦?她沒有辦法,隻有盡快地解決秧苗,先把晚稻秧栽下去再做打算。她托人捎口信,要明傑想辦法趕緊弄些秧苗回來。
她認為,國營農場家大業大,一點秧苗總還是找得出來的。
當天下午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楊明傑帶著四個年輕人騎著自行車來了,他們每個人的車後麵都掛著兩個編織袋,裏麵裝滿了秧苗。
他們將秧苗從車上解下,從袋子裏抖了出來,然後往秧苗上澆了水。
他們是明傑的同事,一起幫著送秧苗來的。第二天早飯後,楊明傑他們一起來到田邊,突擊幹了一天,總算把秧苗栽下去了。餘春敏鬆了-198-一口氣。
隨著農村生產責任製的實行,農村改革進一步深入,社辦企業也麵臨著嚴峻的考驗。一些外地建築隊已開始進入雲崗地區,這些建築隊的技術力量比雲崗的要強,價格比雲崗的要低,服務態度比雲崗的要好,工程質量比雲崗的要高。這樣一來,雲崗建築隊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
雲崗建築隊終於撐不下去,被撤銷了。
楊世達又失去了工作,他再次由幹部變為手藝人。他家裏也分得了八九畝地。可他不懂農業生產,這麼多田地怎麼種?
二晚早熟品種已經開始收割,田野上又出現一派繁忙的景象。今年的二晚收割與往年大不一樣。今年是農村實行生產責任製的第一年,廣大農民自農業合作化以後又迎來了自種自收的第一個豐收年景。今年的二晚長勢普遍好,農民們個個喜笑顏開。他們收獲芝麻、花生賣了錢,收入相當可觀。有些人家光是賣芝麻一項,就有幾百上千元的現金收入;有些人家的花生收到二三十籮,同樣也能賣得幾百上千元。以前生產隊裏分紅,從來也沒一次性進過那麼多現金!
實行農業生產責任製比集體時吃大鍋飯要好上千萬倍,農民們從心眼裏感激黨的富民政策!
楊世達家裏那遲栽的二畝三分田雙竹粘,不但不是跨年的品種,而且還是早熟品種。原來還以為這個品種生長期長,現在看來比一般早熟品種還要早熟幾天。這是一個新品種,米質好價錢高。由於是第一次栽種,人們對這個新品種還不大了解,在水、肥管理方麵也沒經-199-驗,加上又栽得遲,秧齡長了,禾苗雖然長得不怎麼好,也還清秀。
金黃色的穀粒,長尖尖的,產量比一般品種要低,但按市場價格算起來,收入還是比一般品種要高得多。
楊世達這個缺勞力的人家,二晚也早收完了,現在都開始種油菜,忙著銷售農產品。
集體的時候,楊世達每年都要拿出幾百元錢交生產隊裏買口糧,那時候餘春敏也沒少勞動,但每年都是短錢戶,靠東挪西借度日。現在也還是和集體時一樣忙碌,但今年他們家不但不要向生產隊裏交一分錢買口糧,而且光是賣芝麻、花生就進了近千元的現金。還有二晚,除了自己吃的口糧、飼料外,也還可以賣得千餘元現金。他們一家人都從內心裏擁護黨的富民政策,擁護改革開放,是農村生產責任製救了他們,救了和他們一樣的廣大農民們。
4學校放農忙假了,上中學的楊明山和上小學的楊明舉又回到家裏。晚飯後明山、明舉、明星三兄弟在煤油燈下做作業。小妹小霞在屋內亂跑玩耍。
以前農忙假期間,學校開展勤工儉學,搞小秋收活動,給學生布置了任務,要求每個學生要撿二十斤稻穀,在農忙假結束後交給學校。
那是在集體經濟時代定下的規矩,可現在是包產到戶,每塊田都落實到戶了,到哪裏去撿稻穀?因此這個星期他倆空手回到學校。老師批-200-評了他們,叫他們這個星期回來一定要將小秋收的任務如數完成。明山把這個事與父母講了,楊世達二話沒說,他說隻要孩子們好好念書,這個小秋收的任務拿自己田裏收的穀去完成。
餘春敏今年又養了三頭豬,一頭上調交了任務豬,一頭準備過年,還有一頭準備留到明年老大明傑結婚擺酒席用。
本來餘春敏這樣安排是一個比較周全的計劃。可是天有不測風雲,臘月天氣,天寒地凍,原來是三頭豬擠在一塊可以互相取暖,後來賣了一頭,殺了一頭,隻剩下一頭留在欄裏。這頭豬沒有別的豬搶食,吃食也沒有以前那麼歡,槽內總是剩下大量的豬食。沒過多久這頭豬就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請獸醫診治數次,吃藥打針都無濟於事,錢也花了不少,眼看著這頭豬一天比一天瘦了,後來沒有辦法還是將這頭豬殺了。這是頭病豬,豬肉賣不出去,一頭百多斤重的豬硬是這樣白白地糟蹋掉了。
餘春敏的夢破滅了。
雲崗建築隊撤消後,楊世達做了一段時間的木工,想靠手藝賺點錢,雖說包產到戶後,家裏經濟狀況有所好轉,但因為家裏人多勞力少,上學讀書的多,開銷大,手頭還是相當緊。年過了,元宵節也過了,學校開學了,孩子們還是照樣地去念書。這其中的辛酸隻有他們自己才能真正體會得到。
就在過完年不久,上麵又找到楊世達,要他去鄰近的祥彎手工業社當出納,主要工作是清理財務。對於這次的調動,楊世達本來想拒絕,但後來一想,自己年齡一天天大了,精力遠不如年輕時那樣了,-201-而幹農活自己又不會,在家幫不了妻子,去當出納雖說錢不多,但好歹收入穩定,每個月有點活錢,對家裏也是個貼補。就這樣,原來發誓不當救火隊員的楊世達,又一次當上救火隊員了。
祥彎手工業社的財務清理結束後,楊世達又被調到東方紅手工業社任副主任。
東方紅手工業社同樣是縣手工業聯社的下屬單位。楊世達原先是在這裏跟餘師傅學徒的,後來由於規模調整,體製變動,他被調到東港林業產品加工廠去了,現在他又被調回來了。這裏離家比較近,還不到兩公裏路。雖然他從1968年調走到現在已有十多年,可他對這裏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人是熟的,環境也是熟悉的。所不同的是,原來這裏管理得比較好,生產紅紅火火,廠區環境也整理得幹淨清爽,而現在這裏隻有一個退了休的老主任和一個會計。
近年來,手工業單位都不怎麼好,大部分職工都由以前的以工為主改為以農為主。上半年農事繁忙,根本就沒時間去做手藝,大家把時間都花在自己的責任田裏。他們普遍對土地還是懷有濃厚的感情的,他們認為,“富”字是“田”字打基礎,他們熱愛土地的思想超過了他們熱愛本行業的思想。
東方紅手工業社有三十二個職工,幾乎每個職工都成了家庭的主要農業勞動力。他們有了土地就以耕種為主,沒有辦法再去做手藝,所以他們也無法按月向社裏上交勞務積累。社裏沒了資金來源,欠國家的勞務稅收沒法上交,公社的利潤沒法繳納,社裏的幹部工資無錢發放。
-202-開始一段時間社裏還有些木材和少量的庫存產品,老主任和會計就靠賣點木材和庫存產品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後來會計調走了,隻剩下老主任一個人既當主任又當會計。可是老主任畢竟老了,所以公社調楊世達到這裏來任副主任。
楊世達幾乎走訪了東方紅手工業社的所有職工。在他到任後在每月一次的例會時,他主持召開了一次全體職工大會。會議的主題是:手工業社今後怎麼辦?可是由於當時的條件製約,職工們說來說去還是說不到點子上。他自己他提不出一個好的方案來。這次會議在無任何結果的情況下散會了。
後來在公社企業辦公室的參與下,又召開了一次全社職工大會。
經過反複討論,大家認為,農業生產可以實行責任製,手工業生產也可以實行責任製。讓職工自由結合,到外麵去承接業務,然後回社裏生產,除去開支,所得利潤職工和社裏按比例分成。這樣,手工業社有了一些起色。楊世達的心情稍微平靜了一點。
尋找致富路1
楊明舉今年小學畢業,下半年要上初中。他的三哥楊明山下半年要升初三,小弟明星升上了三年級,小妹小霞下半年也要上學了。這些孩子一年一年長大,學習也一年一年有進步,楊世達、餘春敏肩上-203-的壓力也越來越重,家庭的經濟狀況又麵臨新的困難。老大明傑去年結了婚,今年生了一個小男孩,結婚生子,讓家裏欠了一筆賬,他們的小日子也並不怎麼好過,一點點可憐的工資還要補貼家用。
雖說責任田裏可以出糧食和其他的農產品,但一來楊世達家勞力少、不擅長種田,二來他家讀書人多,月月要開支,指望年終賣農產品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加上近幾年來,他家養豬一直是個大問題,豬總是發瘟,接二連三死了幾頭豬。別人家養豬可以賺錢,他家養豬不但賺不到錢,還欠了一身債。可是農村人家,豬還得養啊。他們連買小豬仔的錢都沒有,就在那些養了母豬的親朋好友那裏賒小豬仔來養,等賣了大豬再還給豬仔錢。可是無論餘春敏怎樣精心照料,她家的豬還是死了一頭又一頭,最後連豬仔錢都還不上,弄得他們都不好做人。
楊世達的工資也常常是拖欠短少,有時甚至沒有,他時常為家裏等錢用急得團團轉。他思來想去,想為自己找一條生財之道。他想在家裏開一個小店,做點小本生意,但又沒本錢。他找了一位朋友,請他幫忙在信用社貸到了三百元錢。有了本錢,他以餘春敏的名義辦了營業執照。就這樣,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店在曲莊村開張營業了。
小店開始幾個月效益還不錯,一個月下來也可以賺得三五十塊錢。可是由於店底子太薄了,隻是那三百塊錢流來轉去。猶如一條小水溝,隻有那麼一線線的水在流動,沿途的溝壁都要吸收不少的水,最後流到田裏的水就不多了。楊世達家的小小店也是一樣,由於他家裏太窮了,光靠這個小店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是遠遠不夠的。現在他-204-工資沒有了,手藝也做不成了。家裏種田要買種子、化肥、農藥;孩子們念書要交書錢、學費、雜用開支;還有全家人的柴、米、油、鹽,必要的人情、禮物,這些都是要錢來開銷的呀!一個這麼點點大的小店,怎麼應付得過去?家裏不但不能給店裏墊資,反而還要挖店的牆角,動用店內的流動資金。加上各種稅收、市管費用,還有小數額的賒欠,小店貨架上的東西在一天天減少,一些日常生活必需品都斷貨了。手頭沒有現金,銀行沒有存款,進貨是非常困難的,雖然有些批發商也同意先賣後結算,但都有附加條件的,首先是按月計息,再就是搭售商品。搭售商品在當時已形成一股歪風,盡管上麵三令五申禁止搭售滯銷商品,可是幾乎所有的批發商都是這樣做,批發商把那些市場滯銷的商品轉嫁到零售商店的小老板頭上,你不接受搭售的滯銷商品,他就不肯批發商品給你,像楊世達這樣的小店主就被那些批發商牽著鼻子轉。這樣一來,你還賺得到錢嗎?
盡管如此,楊世達還是想把這個小店搞得像一個店樣。他做夢都想讓貨架上堆得滿滿的,雖不能說琳琅滿目,也得百貨俱全。但這得要有一筆可觀的資金來做本錢。為籌集資金,楊世達在外麵奔波了四五天,結果是一無所獲,失望而歸。
楊世達家小店的商品越來越少了,到這裏來買東西的人也越來越少了,有時候整天都沒一個人來買東西。原因很簡單,連香煙、火柴、食鹽之類的日常生活用品都沒有賣,人們還跑到這裏來幹什麼?眼看這小小店無法經營下去。
這天工商所又來收市場管理費,稅務所也來收稅。他們看到楊世-205-達的小店這麼一副蕭條的樣子,實在無法再繼續營業,工商所的人毫不客氣地取下了他的營業執照,並叫楊世達交出了執照副本。稅務局的人也將稅務登記證收走了。楊世達苦心經營的小店開張還不到半年,就因為缺少本錢關門大吉了。
楊世達隻得另外想辦法,尋找自己的生活出路。
新學期又要開學了。
楊明山升上了初三,楊明舉也升入初中,明星上了小學四年級。
由於家庭生活困難,負擔不起這麼多人上學,明星隻好回白雲老家跟祖父念書。小霞也上了小學一年級。一開學,這麼多人是要花很多的錢的。那時候幾十上百塊錢在老百姓家裏並不是一個小數目,楊世達這個窮得叮當響的家庭,要同時負擔四個孩子上學的費用,談何容易。
這些天,楊世達、餘春敏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總是在冥思苦想中渡過那漫漫長夜。晚上想到千條路,隨著天亮,一切都如夢初醒,麵前仍然是一片空白。
一天,楊世達推兩袋穀到五裏外的一個村子裏去機米。雖然有餘春敏幫忙,他還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機米回來,太陽早已下山了。
小霞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手裏抱著一本書睡著了。餘春敏從門檻上抱起了小霞,她被驚醒了。看到媽媽,她哭了,餘春敏也掉下了辛酸的淚水。
機米回來,楊世達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要到別的村莊去機米?不但要花錢,而且還要走那麼遠,累人。我就不能買一套機器替別人機米嗎?但問題的關鍵是你得有錢買機器。他打聽過了,買-206-一套機米設備,少說也要一千餘元。這一千餘元對楊世達來說真是一個天文數字!他哪裏見過這麼多鈔票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的口袋總是空空的。
然而事也湊巧。有一次楊世達回到老家楊河村,在與家人閑談中不知怎麼將話題扯到機米的事情上來了。聽二弟楊世堂講,附近一個生產隊有一部舊柴油機連同一套米鬥都要賣掉。據說這台柴油機停了幾年沒用過,價錢也很便宜,連一套機米設備總共也隻要兩百塊錢。
楊世達聽到這個消息坐不住了,要世堂帶他去看那台舊柴油機。
世堂帶他去了。楊世達看了那台機器後,心想這麼便宜的東西到哪裏去找啊。他下決心要把這台機器買下來。
楊世達被兩百元現金難住了。他連打油買鹽的錢都拿不出來,又到哪裏去弄這筆“巨款”?借,他一點門路都沒有,所有的親戚朋友幾乎都怕惹上這個窮鬼,他們見到楊世達連躲開都來不及,楊世達能向這些人借得到錢嗎?
怎麼辦?如何弄到這筆錢?
楊世達想到信用社再去貸款,可是那開店的三百塊錢貸款還沒有還清,人家還能貸款給他嗎?實在沒有辦法,他又想起了公社程部長,他想請程部長幫忙。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騎自行車去雲崗公社找程部長。
在將近中午的時候,楊世達到了雲崗公社,敲開了程部長的房門,說明了來意。程部長倒了一杯開水給他。楊世達一邊用草帽給自己煽風,一邊煽那杯冒著熱氣的開水,他用一雙焦急的目光望著程部長,-207-緊緊地盯著程部長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心跳得特別厲害。
程部長經過一番思考之後問楊世達:“你是想買一台柴油機嗎?”“是的。我想買一套舊的機米設備來機米。”楊世達輕聲地回答。
“要花多少錢?”程部長又問。
“要兩百塊錢。”“兩百塊錢夠嗎?有這麼便宜的東西?”程部長有點不大相信。
“動力機和米鬥一套隻要兩百塊錢,是一套舊設備。機器在白雲,要運到雲崗來恐怕也要花幾十塊錢。加上還要買點柴油,買點小配件,這樣總計要三百塊錢左右。”楊世達從沙發上站起身來,他邊說邊向程部長的辦公桌走過去。
“你自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程部長問。
“是啊,我現在連打油買鹽的錢都沒有。”楊世達用一種期盼的目光看著程部長。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我想請你幫我貸點款,要不就請你幫我向私人借一點。我自己是一分錢也沒法借到的,因為我欠人家的太多了,人家就是有錢也不敢再借給我。”“有這樣的事?”“確實是這樣,不過我不能怪人家,應該怪我自己太窮了。”“這樣吧,你後天上午來找我。我先到信用社去聯係一下,看看他們能不能再貸點款給你。萬一不行,我們再來想別的辦法。行嗎?”程部長的話使楊世達看到了了一線希望。
-208-兩天後,楊世達滿懷希望又來到了程部長辦公室。程部長出差剛回來,他看到楊世達來了,就帶他到信用社去。由於有程部長出麵,信用社黃主任很爽快地批了楊世達的貸款。
貸款到手了,楊世達抓緊時間買下了機器,請人運回來,安裝,忙了兩天。當機器開動,第一批稻穀倒入米鬥、白花花的大米流瀉出來時,楊世達高興得嘴巴都合不攏,餘春敏更是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這台機器,是他們全家的希望。
這時,東方紅手工業社已經成了一副空架子。為了得到工資,老主任和會計把原來庫存的一些原材料和少量的庫存產品都賣光了,賣得的錢成了他們兩個人的“專利品”,還美其名曰:“這是我們應得的基本工資。”手工業社徹底垮了,楊世達被逼回了家。
種田,楊世達是不行的,幸好現在他家已辦起了機米加工。他抓住了農曆十一、十二兩個月年關機米的旺季,收入可觀。還清了信用社貸的三百元貸款後,除去今年的開支費用,還有一些盈餘。和開店一樣,機米也有不少的賒帳,外麵還有幾百塊錢一時收不上來,但總的來說,家裏的經濟狀況比以前好多了。除了本村的人來機米,附近的幾個村也有人推穀來機米。楊世達幾乎每天都是忙忙碌碌,他顧不到田裏的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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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明山初中畢業了。根據他一貫的學習成績,他是有把握升高中的,而且從內心來說他很想念重點高中,可是他還是放棄了念高中的想法,而是違心地填報了師範和中專。念師範是供給製,不需要什麼錢。中專時間短,畢業出來就可以掙錢補貼家用。可是後來中考結束,他竟以全縣總分第二名的優異成績被縣裏一所重點高中錄取了。
楊明山接到錄取通知書後,心裏非常高興,他的夢想終於實現了。
然而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他清楚地記得,他明明填報了師範和中專,為什麼會被重點高中錄取呢?是高中不願意漏掉一個優秀學生,還是那些招生辦的人搞錯了?他為這事在家裏思索了好幾天也找不出答案來。
暑假裏,楊明山在家裏幫爹媽幹活,幹得非常起勁。就要上高中了,他心裏十分高興。雖說他小小年紀,但差不多要頂一個正式農村勞動力。
暑假快要結束了,離開學的時間越來越近。
這兩個月也是機米的旺季,楊世達的機米店從賬麵上來看是賺了不少錢,可是扣除近三分之一的賒帳,盈利就不多了。本來就是小本生意,本小利微,哪裏經得住這樣的賒欠,但對那些欠賬的困難戶又不能不給人家機米,況且附近機米的也不止楊世達這一家,他不肯賒賬人家肯賒呀,這樣就會跑掉不少客戶,而且還會惹來不少的非議,-210-這對楊世達來說都是極為不利的。盡管他有說不出來的苦衷,機米生意還得照樣做下去。
楊世達現在還有四個孩子在學校念書。隨著孩子們升級、升學,學雜費及各種費用開支也在逐年增加。明星還是跟著祖父念書。明山上高中,一年要好幾百元學費,還要夥食費。這樣算來,三年重點高中的費用少說也要花上萬元!這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楊世達為明山的學費一籌莫展,但他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孩子失學,哪怕是砸鍋賣鐵也要讓明山去上重點高中。
餘春敏在開學前幾天也忙得不可開交。人家的孩子到外麵去念書,新鞋、新襪、新衣、新被,全套新的,一些有錢的人家還要替孩子買塊手表。可她的兒子雖說考到全縣總分第二名,然而她和楊世達卻無能力為自己的孩子買一雙最便宜的新鞋,至於新衣、新被、手表,那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事。
這幾天餘春敏在家裏翻箱倒櫃,將一些老大、老二原來穿過的舊衣服統統翻了出來,將那些稍好點的衣服撿到一邊,一件一件地洗幹淨,破了的就補好,紐扣也一粒一粒地檢查,把那些鬆動的釘好。又將家裏一床最好的棉被挑出來拆洗幹淨。她沒錢,買不起新鞋,隻好利用晚上的時間,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用自己那雙長滿老繭的手,一針一線地為兒子趕做了一雙黑色燈芯絨麵的布鞋。
按照入學通知書的要求,楊明山報名各項費用要近四百元。加上自己的零用、夥食等,最少也要帶足五百餘元才夠。楊世達家裏傾其所有也隻能擠出三百塊錢來。怎麼辦?
-211-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附近一個做農副產品生意的人到他家來了,他是來訂購花生的。這時候地裏的花生還沒開挖,等到正式賣花生至少也還要一個月。這個生意人很聰明,他在這個時候用低價來訂購花生,人們知道這是吃虧的買賣,但有些急需要錢用的人家不得不賤賣,這樣,一斤花生要比正常價格吃虧一兩毛錢,一百斤花生要吃虧一二十塊錢!
他們的買賣很快就成交了。按每市斤五毛錢計算,他接了多少錢,今後花生曬幹了,就要按這個價給人家多少花生。楊世達跟餘春敏商量後,在那生意人手上接下一百五十元現金。他將來要按這個價賣三百斤花生給這個訂購花生的生意人。他們這樣做也實在是出於萬般無奈呀,雖說他們要吃三五十元的虧,可是這些錢畢竟為他們解了燃眉之急。
楊明山開學的費用總算是解決了。楊明舉、楊小霞的開學費用怎麼辦?楊世達夫婦一點著落也沒有。
開學快一個月了,楊明舉的書錢、學費、柴錢都是他的班主任老師擔保的,但擔保也不能無限期呀,最終還是要他們拿錢來解決問題。
這一月來機米收到了一點錢,不過買柴油及零配件也還要用點錢,沒有油機器開不動;一些易損零部件,總得有些備用的。所以,這些備用的錢是不能動的。加上還有一部分賒帳,錢就顯得更加緊缺。
小霞在本村念書,問題比較好解決一點。萬一沒錢,老師家在她家裏機米,這機米的錢也可以抵她的書錢學費。目前是明舉的錢最要緊。念小學時,他的書錢、學費幾乎每個學期都是班主任程老師替他-212-擔保。他升初中以後,還欠程老師三十元學雜費,可程老師從未追過他還錢。後來雖說楊世達還清了程老師的錢,可那無價的人情卻使他們一家人永遠銘記在心。
現在楊明舉上了初中,每個學期開學,他的爹媽總要在學校轉幾天,為的是找老師幫忙解決一些費用的問題。楊明舉幾乎是每個新學期最後一個領到課本的人,他和他的三哥一樣,差不多每個月初都要餓幾餐。這個學期他還沒交一分錢,老師催了幾回,可家裏拿不出錢來。
中秋節前的一天上午,楊明陽回來了,他是回來過中秋節的。他告訴爹媽中秋那天楊明傑也要回來。
莫說是過中秋節,就是過大年,楊世達家裏也比平時好不了多少。
他手裏總是沒錢,幾個孩子在學校念書的錢都是七借八欠的,經常都麵臨斷炊的窘況。
過中秋節,家裏也沒什麼好吃的,楊世達叫餘春敏做幾升米粑,這大米是家裏拿得出來的東西。還有幾條泥鰍,原是留著待客的,現在孩子們回來過節,就吃了吧。鹽水缸裏浸了幾個雞蛋,是平時省下來的。餘春敏又跟鄰居合夥做了一鍋豆腐,中秋節那天中午,她用那幾條泥鰍煮豆腐,加上鹹蛋,一家人開開心心吃了餐飯,也算是過了一個中秋節。
秋收開始了。這是一個豐收的季節,也是一個希望的季節。
餘春敏一家又忙開了。他們白天拔芝麻挖花生,晚上還要打花生,有時打到深更半夜。楊世達晚上要機米,有時也要到很晚才能停機。
-213-花生打下來了,他家今年花生收成還不錯,收到十幾籮,曬幹後足有六七百斤。上門來收花生的人不少,一天至少也有五六撥這樣的人。
這些人出的價錢幾乎是一天一個價,最低的是五毛五一斤,最高的六毛五一斤。盡管這樣,賣花生的人還是少。因為近年來,這些農產品的價格都是越到後來越高,要是留到第二年春天來賣,還能賣到更高的價錢。
楊世達沒有這個耐心,他的花生還在地裏時就賣了三百斤,現在以每斤六毛計算,他也吃虧三十元。可無論怎麼說,做人還是講信用的。這天上午,原來預訂花生的人來了。楊世達二話沒說就稱了三百斤花生給他。使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人稱了花生以後,竟然還補了二十元錢給他,並對他說:“楊師傅,這點錢算是我給你的。我知道現在你也不容易,幾個孩子念書,家裏又沒有正式農業勞動力,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家的生活也太苦了。當然,這二十塊錢是起不了什麼大作用的,再者當時定的價格也不是什麼標準,都是我們自己胡亂定的,我也不知道今年的行情會這樣好,這點小意思請你收下吧,我們交個朋友好嗎?”開始楊世達不肯接那個錢,後來經他這麼一說,他們推讓了一番之後,他還是把那二十塊錢收下了。
那位收花生的人又問:“楊師傅,你家還有花生賣嗎?”“花生倒是有一點,不太多。要留點種,還要送點人。不曉得還有兩百斤嗎。”楊世達說。
“你家的花生不管多少我都要。我以最高價格給你,目前人家都-214-收七毛錢一斤,我給你七毛二分錢一斤,行嗎?”收花生的人說。
“這個價格我無話可說的。這樣讓你吃虧了,我們實在不好意思啊。”楊世達很客氣地說。
楊世達也確實要錢用。像他這樣家境的人家,那一二百斤花生遲早是留不住的。饞貓嘴邊怎麼留得住鹹魚?雖說一二百斤花生隻多三四塊錢,然而多一點總比少一點要好。他打定主意,賣了算了。
餘春敏提著大半籃菜葉回來了。楊世達將賣花生的事同她商量,她也同意賣。她放下萊籃把那些要賣的花生都拿出來了,一過秤不到兩百斤。就這樣,加上原先的二十塊錢,他們手中又有了一百五十多元現金。對有錢人來說,這些錢不多,但對他們來說,這些錢卻可以派上大用場。
下午,楊世達騎自行車來到雲崗中學,為明舉補交了學雜費,還交了半個學期的柴錢。剩下一點錢,他到文具店為小霞買了些鉛筆和練習本。
楊世達本想給明山彙五十塊錢去,可是彙費又要花去一塊多錢,能省就省一點吧,等明傑到縣裏開會時再帶給他。
3公社撤銷了,恢複了原來的鄉人民政府。
楊世達家還依然是窮困,他一直在努力尋找致富的路子。
有一天,楊世達從雲崗副食品商店買回來一斤紅糖,回家後他在-215-那張包糖的舊報紙上發現了一條信息。這是一張省裏辦的《科技報》,報上的信息是有關種苧麻的,不但介紹了苧麻的市場前景,而且還詳細介紹了有關苧麻種植的技術。種苧麻能致富,楊世達略有耳聞。近年來一些走村串戶上門來收購苧麻的人越來越多,價格也直線上升,原來幾毛錢塊把錢一斤的苧麻,現在漲到五六塊錢一斤,有段時間竟漲到八塊錢一斤。
楊世達看了這則消息後,心裏有點癢癢的。加上前幾天隊裏又開了會,生產隊長也在會上介紹了有關種苧麻的事情,並說鄉裏對種苧麻的農戶有專項貸款扶持,還有專用化肥供應,種子已經發到生產隊裏來了,而且還是免費的。
楊世達趕緊在隊長那裏報了名,他要種苧麻,並開始收集有關種苧麻的資料。
白天楊世達忙於生計沒空,晚上他坐在油燈下認真閱讀這些資料。他按照資料上的要求整好了地,並從隊長那裏領來半斤苧麻種子。
他一一照資料上的要求對種子做了處理,然後播下去。經過他精心管理,六七天後,苗床上開始現青了。又過了一個星期,那些出土的嫩苗,已顯現出苧麻的形態了。他心裏非常高興。育苗關已經順利地闖過來了。
楊世達忙碌起來了。拔草、灑水、追肥,幾乎整天都圍著那塊小小的苗床轉。他的臉上又出現了少有的笑容。
苧麻移栽開始了。這是一項技術性強而又需要投入大量勞動力的農活。那些帶水的秧苗,人們要一根一根地栽下去。栽下之後又要立-216-即澆水,否則就會枯死。拔秧、栽插、澆水要在極短的時間內同時進行,這個作業難度比較大。
楊世達家沒有多餘的勞動力,隻有他和餘春敏兩個人。這五六分地的苧麻移栽是非常費時費力的。一些好心的鄰居也主動來幫助他們栽。他們著實忙碌了兩三天,總算是栽完了。苧麻在還沒有完全成活以前,還要天天澆水。水源離苧麻田很遠,楊世達兩口子用尿桶一擔一擔挑水到田裏去。時值夏天,他們累得渾身大汗。
苧麻移栽活了,接下來急需追肥。可是上麵撥下來的專用肥沒有了,專項貸款也被人用掉了。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另外去買,自己拿不出錢來;去賒,人家又不肯賒,他急得團團轉。沒辦法,他隻好去找在外地工作的大兒子楊明傑想辦法。幾經周折,才搞到五十斤尿素。
苧麻長勢良好,這些苧麻給楊世達一家人帶來了希望。
收獲的季節到了。苧麻這種植物一年可收三次,端午前收第一茬,立秋前收第二茬,冬至前收第三茬。第一茬開始收了,刮麻的問題出來了。
從開始種苧麻起,餘春敏就為刮麻的事擔憂,現在這事已經成了不可回避的現實。這麼多麻用傳統手工方法一根一根來刮,那要刮到什麼時候?這裏從來沒人大麵積種過苧麻,沒有刮麻的專用設備。割回來的麻不及時刮出來,不爛也會變黑,變黑了價錢就要大打折扣,甚至賣不出去。
小滿過後,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起來,苧麻也長得特別快。雖說-217-頭茬麻,一棵也有三四根,根根長得粗壯挺拔,收割上來準能賣一個好價格。但現在楊世達看著這片豐收在望的苧麻,心裏卻高興不起來。
他先跑到縣農業局問,有沒有刮麻機賣,農業局的同誌告訴他,這裏不是產麻區,沒有進這種機器。他又跑到縣農機公司問,人家的答複和農業局一樣,還給了他一個懷疑的眼神。沒辦法了,隻有用手工來刮麻。這麼多麻要想短時間刮完,簡直是癡心妄想,隻能是刮一斤是一斤了。
楊世達和餘春敏忙碌了五六天,不分日夜地幹,也隻刮了十多斤幹麻,依照這樣幹下去,那一大片苧麻要刮到何時呀?苧麻生長季節性很強,要不及時收割就老了。那些老麻,纖維的拉力強度降低了,彈性不好,色度也變差了,這樣的苧麻不但賣不到好價錢,甚至還賣不出去。
正當他們急得團團轉時,好心的鄰居們來幫忙了。
來幫忙的這五六個女人都是平時和餘春敏比較要好的。她們看到餘春敏這幾天來總是刮麻刮到深更半夜,人也累垮了,眼睛也熬腫了,一個晚上也睡不了兩三個小時,就一個個伸出了援手。
這些女人們手腳麻利,一邊刷刷刷地刮麻,一邊說說笑笑,屋裏充滿了一片生機。
一根一丈多長的竹竿晾滿了白花花的已經刮好的苧麻。
盆裏的粗麻在漸漸減少,竹竿上的苧麻在慢慢地增多。滿屋的笑聲衝走了疲勞,增添了喜悅。
這幾個女人接連來忙碌了七八天,餘春敏家的苧麻總算是刮完-218-了。由於這幾天天氣好,曬幹的苧麻成色又好,能賣個好價錢,楊世達和餘春敏鬆了一口氣。
頭一茬苧麻收到家了。
白花花的苧麻堆在家裏,楊世達、餘春敏的心裏怎麼也不踏實。
端午節已過了二十多天,農曆五月都快要過去,天氣更加熱了。往年這個時候,一批一批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帶著秤,走村串戶來收購苧麻。一斤兩斤收,一兩二兩也收,而且價錢是越到後來越高。人們在自家的田頭屋角種上幾棵苧麻,收上個半斤一兩的也都賣了。可是今年不知怎麼搞的,到現在還不見有人來收苧麻。去問了一下,本地的供銷社不收。楊世達感覺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等。唯一的辦法隻有等。
又過了兩個星期,還是沒人來收購苧麻。今年的苧麻市場封凍了,不是價錢的問題,是根本無人要。楊世達沒有搞清楚今年的苧麻為什麼沒人要?他到鄉政府、村委會打聽過幾次,沒有人知道。
後來楊世達在縣供銷社打聽到,供銷社從未有過收購苧麻的計劃,人家告訴他,全鄉也隻有他一家種了幾分地的苧麻,本地的貨源太少,他們收購是劃不來的。
楊世達從供銷社出來,不知道餓,也不覺得渴。現在該去哪裏?
他一片茫然。
楊世達回到家裏太陽已經下山了。小霞正坐在門檻上做作業,看見父親回來了,她放下手中的鉛筆說:“爹爹,三哥又來信了。”餘春敏還沒有回來,楊世達聽女兒說明山又來信了,他站在門口-219-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問女兒:“三哥的信呢?媽媽看過了嗎?”“嗯,媽媽看了。”女兒回答說。
“信上說什麼?”“媽媽說:三哥在學校又沒有錢吃飯啦。”楊世達聽女兒這麼一說,眼淚就止不住往下流。
餘春敏提著滿滿一籃青薯藤回來了,看見楊世達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知道他在想什麼。她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埋頭剁薯藤。晚飯也不知是怎麼吃的。楊世達早飯沒有吃,中午也隻是吃了四個饅頭,喝了幾杯開水,晚上也是胡亂地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碗筷。他用筷子往自己的嘴裏送飯時,想到在學校挨餓的兒子楊明山。餘春敏雖說終日勞累,沒吃多少也把碗筷放下了。
餘春敏來到房裏,在抽屜裏拿出楊明山的來信給楊世達看。
楊世達感覺信箋像鉛一樣沉重。他用手揩了揩自己的淚水,呆呆地望著餘春敏說:“唉,山兒又要餓飯了。”餘春敏坐在床沿上。天氣有些悶熱,她拿著一把舊麥稈扇輕輕地扇著。她看了看丈夫,說:“哎,我們的計劃全打破了。要是那些麻能賣出去,就好辦多了。”可不是嗎?他們原以為隻要苧麻種植成功了,過了端午節賣了麻,明山就有吃飯的錢啦。現在端午節早已過了,整個五月都快過完了,收麻的見不到一個人影,鄉政府、供銷社也不知其中原因。他們徹底失望了。
-220-餘春敏緊鎖雙眉,手中的扇子有一下無一下地搖動。看見楊世達悶悶不樂,餘春敏站起身來,走到達子跟前說:“發楞也沒有用,看來還得靠自己想辦法。我看這樣吧,聽說縣裏有家麻紡廠,我們把這些麻送到縣麻紡廠去賣掉,把賣麻得來的錢留給明山。你看行嗎?”為了將那幾十斤苧麻送到麻紡廠去賣掉,楊明山下午請了假,他要幫媽媽去賣麻。可是當他馱著那捆麻走到校門口時又楞住了,他雖然來縣城念了兩年書,可他連麻紡廠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這麼一個大縣城,他們往哪裏走啊?沒辦法,他們東問西拐,趕了一個多小時的路,終於在縣城的邊上找到了縣麻紡廠。
這家麻紡廠規模不大,收購苧麻、黃麻進行深度加工。楊明山將那捆麻放在走廊的水泥地上,滿頭大汗地喘著粗氣。辦公室裏坐著一個年輕女子正在看報,餘春敏問:“請問,你們這裏收苧麻不?”“我們這裏是麻紡廠,不收麻收什麼?”這女子說話很衝。
“請問,多少錢一斤?”楊明山問。
“牆上貼著價目表,你們自己去看吧。”那女子用手朝牆上指了指。
餘春敏母子來到那價目表前一看,他們都驚呆了。
價目表上的價格與原來的收購價懸殊太大了!原來一斤苧麻要賣到六至八塊錢,現在一公斤苧麻也隻能賣到四塊二毛錢,合二塊一毛錢一斤,比原來的價格低了三分之二。
這麼低的價錢,這幾十斤苧麻賣還是不賣?他們母子麵臨著一次痛苦的選擇。賣,價格太低了;不賣,又不知道今後的行情如何?賣-221-掉又太吃虧了。他們在那裏舉棋不定,猶豫了半天,最後他們還是做出了痛苦的選擇——賣。當他們決定將這些苧麻賣掉的時候,餘春敏又用衣襟在自己的臉上擦了擦,她自己也弄不清楚那被擦去的是汗水,還是淚水?
4餘春敏回到家裏已經快到中午。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弄點吃的。她今天趕早班車到縣城,直到現在,她連一口水也沒喝。這次賣麻得了七十五塊錢,回來後要給明傑四十塊錢,餘下的三十五塊錢全給明山留下了。現在餘春敏覺得很餓。這時候楊世達又不在家裏,他到菜園裏去了。
餘春敏走到灶間看了看。大鍋裏在煮著豬食,盛飯的木盆裏有些幹飯,還有一點溫熱。她餓極了,就直接用一隻碗在盆裏挖飯吃。她又在櫥內找菜,隻在碗櫥角上找到了一點鹹菜。就著這點鹹菜,她連吃了三碗飯,又在水缸裏舀了一瓢冷水喝了,她覺得非常舒服。她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打著哈欠。她非常想睡會兒,可是家裏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她去做:昨天一家人換下來的髒衣服她要去洗;豬食要她去喂;快到中午了要趕緊做午飯,小霞吃完飯還要趕到學校去上課。
她洗了個冷水臉,又有了些精神,繼續去做那些永無盡頭的家務事。
楊世達在菜園裏摘了些辣椒回來了。
-222-“明山的情況怎麼樣?”楊世達迫不及待地問餘春敏。
“明山的情況很不好。隻剩二兩飯票,要是我沒趕到,他中午就沒飯吃。”餘春敏一邊說,一邊提著豬食桶往灶下走。
楊世達跟在她的身後走著。
“苧麻的價錢還好嗎?”楊世達又小心地問了一句。
“好個鬼!我們算是倒黴透了,隻賣到二塊一毛錢一斤,苧麻沒法種了。”餘春敏越說越惱火。
“還真應了一句古話了:‘養得鵝來鴨又俏,養得鴨來沒人要’。
窮人想成點事真難呀!”楊世達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為種苧麻的確吃了不少的苦頭,花了一番心血;餘春敏為刮麻也傷透了腦筋。可如今他們得到的竟然是這樣的結果,他們兩個都傷心極了。
小暑已過,大暑即將到來。一年一度的“雙搶”戰鬥又要開始了。
在一片金黃色的田野裏,有一小塊碧綠色的植物,遠遠望去,好似一小塊闊葉林,一陣風吹來,那些比巴掌大得多的葉子吹翻了邊,呈現一片灰白色的景色。葉子隨風吹拂,那一小塊植物一會兒是灰白色,一會兒又成了碧綠色,交替變幻著。
這片碧綠的植物就是楊世達的苧麻田。
楊世達種麻成功了,而且長勢也很好,可是他又麵臨著失敗的厄運。
刮麻沒人力,苧麻賣不出去,賣出去又賣不到什麼好價錢,上麵又不當作一回事。這樣種下去又有何益?楊世達思緒萬千,他不得不去麵對這無情的現實。
-223-楊世達蹲在這塊綠地邊,呆呆地望著這一根根拇指粗的苧麻。苧麻水靈靈的,順著風勢搖曳,似乎是有意向人們擺弄風姿。跟頭茬麻相比,這二茬麻少說也有上百斤。頭麻隻有三四十斤,餘春敏是在幾位好心的鄰居幫助下,花了幾個夜晚用手工一根一根刮出來的。頭茬麻隻賣到七十五塊錢。這二茬麻產量高,少說也可賣到兩百多塊錢,雖說價格低,但是比種糧食還是要好多了。但沒有刮麻的設備,總不能每次都讓鄰居們無償來幫忙。麻的產量越高,越是個負擔。
楊世達望著這片麻地,心裏非常痛苦。現在他又麵臨一次痛苦的抉擇。這一小塊綠色風景線,他付出了千辛萬苦,現在他要決定這塊綠地的命運:是繼續種下去還是毀麻還田?他實在舍不得挖掉,他為這塊苧麻田付出了沉痛的代價,也遭遇了各種各樣的麵孔——領導幹部的冷漠,農民們的觀望,收購人員的傲氣,家人的不理解。這些殘酷的事實,他都忍受了。但現在要毀掉這片長勢旺盛的苧麻,他實在是於心不忍;可不毀掉又沒有辦法繼續種下去。
麻田邊,楊世達流著眼淚,無奈地連聲歎氣。
“爹,您在這裏呀,我找好久都沒找到您,您怎麼跑到這裏來了?”楊明山一邊朝這裏小跑,一邊高聲地喊叫。
聽到叫喊聲,楊世達慢慢回過神來。他站在田埂上,雙手叉腰,一雙眼睛還是緊盯著那些粗壯的苧麻。本來這個時候又要開始收二茬麻,但現在正是農忙季節,大家連自己的事都做不完,哪裏還有時間來幫他家刮麻呀?靠他和餘春敏兩個人刮麻,恐怕沒有一個月也別想刮完這麼多的麻呀。眼看到手的東西要丟了,他既是成功者又是失敗-224-者。
“回家去吧。這次我們真是應了古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呐!
麻種成功了,可是賣不到好價錢。刮麻關過不了,收到再多的麻,刮不出來也是枉然。所以我是一個成功的失敗者!”楊世達對兒子說。
楊世達實在想不通。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省報和縣裏的小報、電台都在大力宣傳種苧麻的好處,介紹種苧麻的經驗,推廣種苧麻的技術。這樣的集中宣傳持續了幾個月,把種苧麻的好處捧上了天。可還不到一年,種苧麻的事無人問津了,報紙上也難見到苧麻二字。
楊世達的苧麻種好了,豐收了,可是現在卻要毀麻挖麻兜,真是叫人不可思議。
第二天,楊世達一個人扛著鋤頭來到苧麻田邊,看著這一片茂盛壯實的苧麻,他心裏一陣抽搐。痛心啊!自己費了千辛萬苦種的,長得這麼好的麻,就因為沒辦法刮出來,就因為賣不到好價錢,現在自己又要親手毀掉,這到底是中了哪門子邪?楊世達到現在也沒想通。
不去想了,再想也無濟於事。他拭去眼裏流出來的淚水,大吼一聲,像個瘋子一樣,衝進苧麻田,揮著鋤頭,把一片碧綠的苧麻打了個東倒西歪一片狼藉。他吼著,打著,把心中的委屈、悔恨、憤怒,全都發泄出來,頭上的汗水混著眼裏的淚水,一起盡情地流淌、流淌。良久,他把鋤頭一扔,仰天倒在麻田,田野上頓時傳出一個男人粗獷的痛哭聲。
-225-5
八月裏的天氣也真是摸不定,太陽一出,熱得渾身冒汗,一場雨下來,冷風一吹,又得趕緊穿上夾衣,真應了俗話說的“二四八月亂穿衣”。
就在這氣溫千變萬化的時候,餘春敏家的三頭肉豬突然發病。她急得團團轉,冒著中午火辣辣的太陽,騎著自行車到附近去找一位姓陳的獸醫。
陳醫師的診斷,對餘春敏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三頭肉豬得了不治之症——爛腸瘟!這是一種非常嚴重的傳染病,豬要是得了這種病,任何高明的獸醫也無法治好,唯一有效的辦法就是打預防針。
餘春敏站在豬欄前,望著三頭並排躺在欄內的肉豬流著眼淚。他們一家對這三頭豬都寄予了莫大的希望,指望賣了這三頭豬,先把豬仔錢還了,再為孩子們補交今年下半年的書錢學費和明山的生活費,全家的油鹽打雜零用的錢,也都指望從這幾頭豬身上出。如今,這三頭承載著全家希望的豬都躺在地下喘著粗氣,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近三年來,餘春敏家裏的豬發瘟也不止這一次了,先後死了二十六頭豬,加上這三頭,共死了二十九頭豬。他們再也無法承受這麼嚴重的損失。這三頭豬還是一位好友賒給他們的,豬仔錢至今還欠著。
當時仔豬價格又高,因此,她家又多欠了一些債務。沉重的債務,壓得他們一家人喘不過氣來。
-226-餘春敏再也不敢養豬了。
可是,種麻失敗以後,楊世達又想養豬。他是這樣想的,自己不懂農活,總不能在家吃閑飯,再說,在農村哪家不養豬?他想找一名好獸醫定期給豬打預防針,避免豬瘟。他到雲崗獸醫站去了幾次,每次都是鐵將軍把門。他又到幾個獸醫家裏去找,也見不到人影。後來人家告訴他,一家打預防針是起不到什麼防預效果的,要家家都打才行。因為那些疫苗都需要冷藏保存,沒有冷藏,一次沒用完的疫苗,下次就不能再用了,這樣成本就增高了。所以,獸醫為他一家幾頭豬到縣城去買藥,那是不現實的。
餘春敏的弟弟餘春光聽說了姐姐家的豬出了問題趕過來了。他來到姐姐的豬欄邊,看見姐姐靠在一根欄墩子上掉眼淚,他輕聲地叫了一句:“姐姐。”餘春敏看到弟弟來了,朝他點了點頭。她什麼話也沒有說。此時的情景,讓餘春光想起了前年和現在差不多一樣的場景。
那是前年農曆四月。餘春敏家四頭一百多斤重的豬突然不吃食了。餘春敏急得直跺腳,楊世達也無心思外出做零工。他們請來了附近小有名氣的獸醫周醫生。周醫生診斷這四頭豬得的是嚴重的豬瘟病,治好的希望不大。這是四頭一百多斤的肉豬啊,無論如何還要“死馬當做活馬醫”,隻要有一線希望,他們就不願意輕易放棄。可是周醫生有他的難處,他診斷出了豬的病症,但沒有治這種病的藥,雲崗鄉也沒有,這種藥要到縣城去買。
楊世達知道了這個情況,他萬般無奈地說:“哎,有病無藥,恐-227-怕這四頭豬是保不住了。周醫生是否還有別的辦法啊?”“楊師傅,要是有別的辦法,我早就替你們想了。這種病非要那種藥不可,就是到縣城去買,不但開支大,成本高,更要緊的是時間來不及呀。我勸你也別難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呀,俗話說:‘破財消災’。”周醫生搖著頭,安慰他們夫婦倆。
楊世達送走了周醫生,又來到豬欄邊。這四頭不大不小的豬橫七豎八地躺在欄裏,它們喘著粗氣,肚皮在一上一下地鼓動,隻剩下一口氣了。餘春敏進到豬欄內,彎著腰,用手挨個兒地摸著這些尚存一口氣的豬。這四頭豬都在發高燒,有的口邊還吐著白沫,都睜大著眼睛躺在那裏。
餘春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萬分痛苦地對楊世達說:“哎,這四頭豬都不行了,趁它們還沒斷氣,叫個殺豬的把它們都殺了。”餘春敏的眼淚像是缺了堤的水一樣湧了出來。
楊世達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低聲地勸慰餘春敏:“哎,別哭了,這都是命啊。我們無力回天,隻好認倒黴。”楊世達雖說在勸慰餘春敏,他也是一肚子苦水。近幾年來他家連遭厄運,什麼事都不順。小店關門,機米沒賺錢,種苧麻失敗,養豬發瘟。這樣的打擊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經濟上,幾乎到了使他無法承受的地步。
楊世達勸慰了餘春敏之後就去找餘春光了。
餘春光帶著一個殺豬的人來了,他們和楊世達夫婦一起,忙著把四頭病豬全殺了。
-228-門板上的豬肉也惹來許多蒼蠅,殺豬的有時也去趕那些討厭的蒼蠅。他很清楚,這些肉多少可以銷得一點出去,但銷量不大。因為是病豬,一般的人家誰會去買病豬肉吃,除非那些特別窮的人家,這些人家要買,也隻會買一點點,全部銷出去是不可能的。這四頭豬肉共有三百多斤,怎麼辦?吃吧,他們一家人吃不了那麼多,丟掉又怎麼舍得?送給人家又怕連累別人。這事真叫楊世達、餘春敏左右為難。
餘春光出去了一陣,約莫一個小時以後回來了。
過了不久,門外來了幾個婦女,她們都是餘春敏平時要好的朋友。
她們是懷著一顆同情心來的。她們來到楊世達和餘春敏兩個麵前,好言好語勸慰他們之後,又走到那一大堆瘟豬肉邊,歎著氣,每個人買了三五斤瘟豬肉。
這幾位女人剛走,又來了一群男男女女,後麵跟著幾個小孩。他們也是來買瘟豬肉的。有些人是礙於麵子就打發小孩子來買肉。這樣,病豬肉靠鄰居們的同情心銷了幾十斤。
到快要上燈火的時候,再也沒有人來了。楊世達和餘春敏兩人來到堂前,叫那個殺豬的幫忙將那些剩下的肉好的壞的分開來,餘春光買了些鹽來,他們一起把剩下的肉醃起來。餘春敏一邊醃肉一邊掉眼淚……餘春光今天又要幫姐姐家處理這三頭瘟豬,心裏覺得非常難過。
近些年來姐姐家家運不濟,這日子以後不知怎麼過呀。
-229-6
端節過後,天氣漸漸熱起來,農民們也忙了起來。楊世達還是照樣挑著工具走村串戶做木工。餘春敏除了在自己的責任田裏勞動外,還照樣要做繁多的家務。
上個星期明舉說學校又要收十五塊錢,說是購買複習資料,這個星期就要交上去,否則就得不到那份資料。可是家裏目前一分錢也拿不出來。楊世達在戶上做工也幾乎全是記賬,要等到大收季節才能收到工資。有些好心人在賣了豬或其他農產品之後,也會主動送點錢來;有些扯皮的,幾年都不給你一分錢。農村目前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早稻用的化肥,都是楊世達從信用社貸款買回來的。他現在身無分文,可兒子又要十五元錢買資料,沒辦法,他隻好利用晚上去收工錢。可是他接連走了十幾家也隻收到五塊錢,實在是無奈。
晚上楊世達從戶上做工回來,他坐在煤油燈下記工賬。餘春敏邊在灶前收拾東西邊對楊世達說:“今天是星期三,明舉星期六回來拿錢,我們拿什麼給他呀?目前家裏又沒什麼可賣,連一個雞蛋也沒有。
這日子真不知怎麼過呀?”“哎,你別說了。”楊世達放下手中的筆對餘春敏說:“我也急得團團轉,收了十幾家賬,隻收到五塊錢,這點錢哪裏夠。”小霞在堂前的八仙卓上做作業。她將鉛筆咬在嘴裏,兩眼直直地盯著那盞冒著黑煙的煤油燈出神,雙眉緊鎖。她見媽媽向她走過來,-230-忙將鉛筆從嘴裏取出來,站起身來對媽媽說:“媽,您早點休息吧,明天您又要起早。”“哎,我一點也不想睡。我看你在想什麼事情,我就過來了。小霞,你遇到什麼難題呀?我來幫你解答。”餘春敏一邊對女兒說,一邊在一條凳上坐下。
“媽,我的作業沒什麼難題,我是在想我們家為什麼這麼窮啊?”小霞歪過頭來對媽媽說。
“哎,你勞這個閑神幹什麼?這不是你現在勞的事。你還小,有些事你不懂,不要在這方麵花費時間和精力了。你現在隻要好好念書就行了。”餘春敏語重心長地說。
小霞聽了媽媽的話後,也不再說什麼。她將桌上的文具和作業本收進了書包,回房睡覺去了。
明舉的資料費還差十塊錢,楊世達和餘春敏急得一夜都沒睡好。
在快天亮時楊世達睡著了。餘春敏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摸索著穿好衣服,就到灶前去做早飯。她還在想著明舉的資料費的事。她坐在小凳子上燒火,一邊思考這些讓人覺得頭痛的事。
她終於想到辦法了。
半個月前的一天,一個收廢品的來了,聽說她家裏有台舊柴油機,想叫她當廢品賣給他。她當時拒絕了,想等到有了錢,買些零配件修理一下,還可以機米。也是因為沒錢周轉,買不起零配件,她家被迫將機米停了業。機器一直停在那裏,他們還在做著重新機米的夢。可是一年多時間過去了,他們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他們想重新機米恐-231-怕不可能了,村裏集體買了一台柴油機來機米,他們就是重新開業,還有誰來機米?
餘春敏想到這裏,似乎想通了,一下子輕鬆了許多。她急急地來到房間,推醒了剛剛睡著的達子,笑著對他說:“達子,快起來吧,有辦法了!”“什麼辦法?”楊世達迫不及待地問。
楊世達用手揉揉自己的雙眼,穿上鞋子向堂前走去。餘春敏說:“你去借輛土車來,我們將那台舊柴油機推到雲崗去賣掉,少說也可賣得二三十塊錢。這樣不但解決了明舉的資料費,也還可以買點油鹽之類的生活用品。你說行不?”餘春敏用商量的口氣說道。
“以後我們不機米啦?”楊世達問。
“我看機米的事就不要提了吧,村裏不是買了一台新機子嗎?我們要機米,恐怕也沒有先前那樣紅火了。再說我們一時也拿不出錢來修那台舊機器,一直放在那裏也是閑著,我看還不如賣掉,這樣還可以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你看呢?”楊世達站起身來,伸了一個很舒服的懶腰。洗臉後就去鄰居家借來一輛土車。早飯還沒熟,他開始拆機器。這台曾經給他家帶來收入和希望的機器,又因為他的窮困無力維修而不得不送到廢品站賣掉了。楊世達心裏戀戀不舍,但又無奈。小店關了,苧麻田毀了,養豬瘟了,現在連最後的這台機器也要當廢品賣了,都是因為窮啊。楊世達心裏萬分沮喪。
楊世達和餘春敏二人忙了一陣,將那些鋼鐵家夥綁在土車上。他-232-握著車把手試了試,足有三百多斤。從家裏到雲崗有二十裏路程,用土車推三百多斤重的東西,步行二十裏,他們從來也沒幹過這事。現在天氣又熱,他們覺得非常為難,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叫三輪車運,付不起運費,叫別人來幫忙,這個時候正當“五月人倍忙”,誰都沒有空,再說叫別人來幫忙即使不要你的工資,一路上來回的吃喝總要管的,三個人隨便吃一頓飯也要花十幾塊錢,晚上回家還要招待人家一頓晚飯,還要給人家一包香煙,還要喝酒,不也要花去幾塊錢嗎?
那些廢鐵估計總共也隻能賣個三十來塊錢,七除八扣就所剩無幾了。
他們反複盤算,隻有自己慢慢推到雲崗去。
餘春敏操起車把手,挺著腰杆推著這三百多斤重的車走在大路上,楊世達緊緊地跟在後麵。
太陽早已爬得老高,風也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樹梢上的葉子連動都不動一下,天熱起來了。
餘春敏的臉上掛滿了汗水。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推過了一處很長的的坑窪路,餘春敏將車停下,用袖子擦拭臉上的汗水,口裏喘著粗氣。
楊世達把餘春敏換下,他來推車。餘春敏在後麵看到達子推車東搖西晃一副扭秧歌的樣子,她心裏好笑,又有說不出來的痛惜。現在沒別的辦法,隻好讓他推一程路,走多遠算多遠,總比她一個人走走停停要好點,這樣人停車不停,可以爭取點時間,避開中午那火辣的太陽,還可以早些回來。
達子不會推車,更不會推重車。車走不到正道上,在路上扭來扭去。車輪躲不開路上的小石頭和其他的障礙物,老是磕磕碰碰。天氣-233-熱,那輪胎又是舊的,有幾處還鼓起了包。不好,車輪撞在路上一塊裸露的石頭上,隻聽“砰”的一聲,地上濺起一陣泥灰,車子差點翻下了田。他們一看,車胎炸開了一道三四寸長的口子,裏麵的紅色內胎也爆了出來。
這真是黃鼠狼偏挑病鴨子咬。他們不能再趕路了。在這大阪當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怎麼辦?他們呆呆地站在那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一句話。都用一雙無奈的眼睛看著車上那些烏黑而笨重的鋼鐵家夥。
楊世達雙手抱頭差點哭出來,餘春敏的眼眶裏含滿了辛酸的淚水。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氣溫在逐漸升高,一絲風也沒有。這裏離曲莊有三四裏路,回家換車往返一趟少說也要花一個多小時,還要重新綁車。正在他們為難之際,剛好有位農民模樣的人朝他們走來。
隻見他五十左右的年紀,高高的個子,頭發花白,光眷腳穿一雙舊解放鞋。他是附近黑山村的劉隊長,他們彼此都認識。劉隊長看到他們這樣一副狼狽相,心中也充滿了憐憫與同情,他對他們說:“楊師傅,我看這樣吧,你將這些東西都解下來,將這破輪子馱到我家裏去,把我家的輪子馱來換上,下午你們回來時送還我就是了。”“老隊長,我們真不知道怎麼謝你!”楊世達滿臉笑容地對劉隊長說。
楊世達夫婦真是遇到了救星。
楊世達、餘春敏兩人累得滿頭大汗,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把車輪換好。
-234-太陽越來越烈,氣溫越來越高,地麵有些燙人,風吹到人身上感覺是陣陣熱浪。
楊世達夫婦又推著沉重的土車艱難地前行。
到了收廢品的地方,他們費力地將這些廢鋼鐵從車上搬下來過磅,共計重三百一十二斤,每斤價一角五分,共賣得四十六元八角。
這筆錢是他們幾年來摸索致富的終結。開店、種苧麻、養豬、機米,這幾條曾經令他們指望擺脫貧窮、走向富裕的路,全都以失敗告終。
楊世達、餘春敏從收廢品的地方出來,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到雲崗中學去找兒子楊明舉,將那買複習資料的十五塊錢給他。
他們推著車來到校園內的一棵大樟樹下站住,然後在車把手上坐下。他們都累極了,都想歇息,雖說肚子有些餓,但更想喝口水,再美美地睡上一覺。
“鐺,鐺,鐺”下課的鈴聲響了。餘春敏剛閉上眼睛打盹,聽到鈴聲,又抬起頭來在那些奔跑的學生群中尋找自己的兒子。
“媽!媽!”一個長得矮胖的少年,向他們跑來,接著他又叫著:“爹!你們都來了。怎麼還推著一乘土車?你們是來幹什麼呀?”楊明舉站在媽媽的麵前,他從書包裏拿出一本書來替媽媽煽風。楊世達把今天到雲崗來賣舊機器的事對他說了。
餘春敏從自己的貼身衣袋裏拿出錢來,靠外麵的錢都被汗水打濕了。她給了明舉十六塊錢,十五塊錢買複習資料,一塊錢給他零用。
楊明舉非常高興,幾個星期家裏都沒給過他零花錢,今天媽媽給了一塊錢,哇,真好!
-235-餘春敏收好錢,將八角錢零錢給了楊世達。他們想喝口水,然後到街上去買幾個饅頭吃。
在一家小店裏,楊世達和餘春敏每人吃了三個饅頭,喝了兩碗開水,在店裏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236-第四章明山的學業1
又到暑假了。餘春敏昨天接到楊明山的來信,說暑假他不回家,下半年要升高三,學校為了保證升學率,利用暑假時間給即將升高三的學生補課,他讓家裏寄點生活費去。
晚上楊世達從戶上做工回來,餘春敏將明山的信給他看了。看完信,楊世達又是雙眉緊鎖,坐在那裏不說一句話。他心裏充滿著矛盾。
學校利用假期給學生補課,這是為學生高考作準備,是件好事,可是這近兩個月的飯錢又使他發愁。過了暑假又要準備開學的費用,這接二連三的開支加起來數字不小啊,他到哪裏去搞這麼多錢?上次賣廢鐵的四十六塊八角錢,現在還剩下三十塊錢,加上他收到的五塊錢工資,家裏總共還有三十五塊錢。不管怎麼說,先把這些錢給明山,剩下的以後再想辦法。
楊世達主意已定,對妻子說:“春敏,你還是抽空將家裏那三十幾塊錢送到明傑那裏去。叫他利用到縣城去開會或者辦事的機會將錢帶給明山。這樣不但可以節省彙費,還可以節省時間。”暑假過了將近一半。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班主任李老師把楊明山叫到辦公室。李老師-237-慢慢地吸著煙,看著麵前和他個子一般高大的學生。他心裏想:真是一塊讀書的好料子啊,全班五十個學生中,楊明山的各科成績幾乎都是名列前茅,可他的生活卻是全班最苦的,這個反差太大了。吃的是最低標準的夥食,穿的是破舊的衣裳,連一雙好一點的鞋子也沒有。
李老師對楊明山非常同情,他有心接濟他,可他也並不怎麼富有。
他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才幾年,去年結的婚,一個月的工資也隻有那麼幾百塊錢,家裏還有六十多歲的雙親需要他來負擔。
李老師對楊明山寄予了莫大的希望,他認為楊明山是個大有前途的學生,將來一定會考上好大學成就一番事業的。可是眼下看著他這般境遇,他又感到愛莫能助。他今天利用這空閑時間找他來,是想和他好好談談。他對楊明山家裏的情況還不十分了解,隻知道他家兄弟多,父母負擔重,生活非常艱苦。大哥、二哥都參加了工作,還有幾個弟妹都在念書。除了這些外,他就不大清楚了。
李老師輕輕地對楊明山說:“暑假到現在快一個月了,這段時間你生活得還好嗎?”“有什麼好不好的,反正別人過一天我也同樣過一天。有飯吃有書念就行了。”楊明山簡單地答道。
“你學習生活有什麼困難嗎?”“沒什麼,我早已習慣了。從我開始念書起,困難時刻都在陪伴著我。對我來說,隻要有飯吃,有書念就什麼困難都沒有了。”楊明山還是那種不以為然的樣子,輕鬆地回答著李老師的問話。
楊明山的大哥、二哥都是六歲進學念書。而他卻是由於家裏窮,-238-被迫推遲了一年進學。從小學一年級起,他就麵臨著各種各樣的困難。
念到小學三年級時,由於曲莊沒有三年級要轉到離家五裏路外的完小去念書,學生要在學校吃早、中飯,家裏拿不出柴錢來,又沒勞力上山砍柴,幾乎要失學。後來還是他教書的爺爺把他接到白雲鄉老家才念完了小學。由於地區學籍問題,在念初中時他又不得不回到雲崗中學來念書。在雲崗中學,也是因為家裏交不起柴錢,他曾幾度停膳,餓著肚子堅持上課。盡管如此,三年的初中,他從未曠過一節課,每個學期他都要拿回幾張獎狀。他是以全縣總分第二名的成績考入向陽中學的。現在,他又麵臨著挨餓的困境。
李老師很喜歡這個意誌堅強的學生。楊明山現在的情況幾乎與他上高中一樣,隻不過他還不至於到連飯都吃不上的境地。他發現楊明山穿著一雙破解放鞋,連腳指頭都露在外麵,他輕聲地問楊明山:“你的母親是做什麼的?”一提到母親,楊明山幾乎要哭出來!母親含辛茹苦,把他們兄妹六個拉扯大。他們的母親是一位不知疲勞隻知道幹活的女人。父親又累遭厄運,單位倒閉,工資被扣發,縣裏不問,鄉裏不管。一家人的生存麵臨絕境。
為了生存,父親也曾在致富路上做過幾次嚐試,但每次都是以失敗告終,結果還是重操舊業——做木工手藝。
由於農村實行農業生產責任製,一些鄉鎮企業早已名存實亡,父親楊世達雖然是一個單位的領導,但現在工資沒有了,生活問題也無人管了。父親失業了。
-239-楊明山在李老師的辦公室裏想到家中這些傷心往事,什麼也不想說了。李老師見他沉默不語,知道他家有難處,他說:“楊明山同學,我希望你堅強一些,麵對狂風惡浪,朝著前方的目標奮力遊啊,我相信你一定能到達理想的彼岸。今天我們不談了,明天是星期天,上午你到我家裏來一下好嗎?”楊明山答應了。
2楊明傑的辦公室裏今天來了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對方雖說年紀不大,但稀疏的頭發卻已花白。他戴一副咖啡色塑料框近視眼鏡,是一位很有風度的學者。
這位來客是他母親餘春敏中學時的語文老師,也是楊明山現在的高中語文老師俞老師。他這次是為楊明山的事而來的。
楊明傑很熱情地接待了俞老師,他請俞老師在沙發上坐下,接著又是遞煙,又是倒茶。
楊明傑坐在俞老師對麵的另一把椅子上。俞老師端起茶杯喝了幾口茶,然後對楊明傑說:“今天我是為你弟弟楊明山的事來的。楊明山是個好孩子、好學生,可就是生活條件太糟了,他在學校有時連飯都吃不上,實在是太可憐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希望你能幫助他度過難關,完成學業。我相信楊明山將來定會有出息的。”聽到俞老師這麼一說,楊明傑緊鎖雙眉。他難道還不知道弟弟的-240-處境嗎?他非常清楚。可是目前家裏又是最困難的時候,一家人幾乎都處在挨餓的邊緣。他一個月也隻有那麼一點點工資,日子也過得十分艱苦。不過,支援弟弟是一件義不容辭的事,他做大哥的應當盡力而為,這還需要俞老師專程來說嗎?
楊明傑覺得萬分為難!他不是不管弟弟的事,他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對俞老師說:“俞老師,我們全家感激你的關懷。關於我弟弟的事,我身為大哥,會盡最大努力,讓他完成學業。”星期天吃過早飯,楊明山如約到李老師家裏來了。
李老師讓楊明山坐在沙發上,他對楊明山說:“楊明山同學,我任你的班主任已經整整兩年啦。我是跟班上的,我要將你們這一班人帶到高中畢業。我作為一個班主任老師,對你的關懷太少了,對你的家庭也不十分了解,隻知道你家裏特別困難,別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今天叫你來,是想對你的家庭做一個詳細的了解。昨天學校派了俞老師到你大哥單位上去了,也是想通過你大哥了解一下你的家庭情況。
你在學習和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希望能如實地告訴我,我會盡力來幫助你的,這也我們當老師的責任啊。”楊明山聽了李老師的話心裏一陣溫暖,他輕聲地對李老師說:“謝謝學校的關懷,謝謝老師的厚愛!我的家不但人多,而且念書的也多。
我們兄妹六人個個都念過書,大哥、二哥已畢業參加了工作,家裏還有四個念書的。可是在農村,一個普通的家庭要負擔四個孩子念書的費用,談何容易。”-241-“你的父母有多大年紀?他們都是做什麼工作的?”李老師又問。
“我父母的年紀並不大。爹爹也隻剛剛五十歲,母親還是四十出頭。媽媽是回鄉知青,中學畢業後一直在家務農。爹爹原先是一個大隊的會計,後來轉到一個手工業社去了。自從實行農村生產責任製以後,他單位上連工資都發不出來,靠自己做點木工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楊明山喝了口開水,又接著說:“我們家原來還不算太苦。可是近年來,由於爹爹的單位不景氣,爹爹不但沒有了工資,連生活費也不發一分錢。不僅如此,近三年來,我們家運又不好。三年中我們家養豬發瘟,共計死了二十九頭豬,光是豬仔錢就是一筆大損失。爹媽沒辦法,隻好將小弟又送回老家跟我祖父去念書。爹媽為我們幾個人念書可以說從未睡過一個好覺,沒吃過一餐好飯菜,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楊明山的眼眶裏含著淚水,他不能在老師麵前掉眼淚。他用手背偷偷地擦拭那快要掉下的淚水。其實他的動作李老師都看在眼裏。看到這樣的情形,聽著這樣的訴說,李老師也非常難過,他這幾年教的學生中,大部分都來自農村,生活困難的學生不少,但像楊明山這樣困難到連吃飯都成問題的,還確實罕見。
師生二人足足談了兩個多小時,已是上午十一點多鍾了,李老師很想留楊明山在他家吃午飯,可是楊明山卻執意不肯。在他回去之前,李老師從房間裏拿出來一大包衣服遞給楊明山,並深情地對他說:“楊-242-明山同學,這是幾件舊衣服,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大多都是我上高中穿過的,一點也沒破,隻是舊些,你將就著穿吧。你千萬不要見外,這是我的一點點心意,你收下吧。”李老師的話使楊明山不知所措,他認為這不僅是幾件舊衣服,而是老師對一個貧困學生的愛心!他雙手從李老師手中接過了那包衣服,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直往下掉。他雙手緊緊地握住李老師的手,隻是哽咽地叫了一聲:“李老師……”楊明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俞老師把楊明山的家庭情況向校長作了詳細彙報,同時也告訴了班主任李老師。
根據楊明山家裏的情況,經校務會議研究決定:給楊明山二等助學金,同時減免學費。後來他的大哥楊明傑也利用到縣城開會或者辦事的機會經常到學校去看他,或多或少給點錢給他。楊明山吃飯的問題基本上解決了,他可以安下心來念書了。
3這些日子,楊世達雖然很忙,可他和餘春敏兩人隔三差五就要輪流到老家去看望病重的父親。
雖然大家期望父親能好轉起來,但年老體弱的父親猶如風中殘燭,大家擔心的那一天終於來了。那是農曆七月初九日,楊世達得知父親不行了,和他的兩個弟弟楊世堂、楊世強急匆匆趕到父親床前。
-243-父親楊鼎盛看到兒孫們都來了,睜開眼,吃力地說:“達子,不管你們今後遇到什麼樣的困難,就是討飯也不能讓兒女休學,啊!……”楊世達頻頻點頭答應。眼淚不住地往下掉。又過了一會兒,楊鼎盛又轉過頭來,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跪在楊世達背後的楊明山,嘴唇動了幾下,可誰也沒聽清楚老人說了什麼。這時隻見老人的頭朝床內邊一歪,閉上了雙眼,老人就這樣帶著許多遺憾走了。
房內頓時一片嚎啕大哭聲。
阿爸死後,楊世達父子在楊河村老家忙碌了好幾天。然後他又趕回曲莊來了。他也要為阿爸的後事做些經濟上的準備,這又給了他一個沉重的壓力。雖說縣民政局還有些安葬費,可數字是有限的。他們兄弟三個每人至少要拿出一兩百塊錢來。這點錢兩個弟弟都沒什麼問題,他們都拿得出來,唯獨楊世達要靠借貸才能解決問題。
楊世達回來後就與餘春敏商量錢的事。實在沒法想了,時間也不允許他們想下去,萬般無奈之下,隻好將留到下半年給幾個孩子開學的那點錢先用了。
出殯那天,十六個青壯年農民將那大紅棺材抬得高高的。棺材的前頭紮了一個大花圈,是楊世達的外婆家陳恒昌兄弟送來的。棺材的正上方蓋著一條大紅毛毯。楊鼎盛教了一輩子書,這裏念過書的人幾乎都是他的學生,這天來了三百多人為楊老先生送葬。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跟隨在棺材的後麵,慢慢地向楊老先生的墓地走去。場麵之壯觀是楊河村這個小村莊從未有過的。
-244-這次為老人辦喪事共花去人民幣兩千三百餘元。除了縣民政局下撥的六百元安葬費,他們兄弟三個還要分攤一千七百餘元。三弟世強提出他一人負擔七百餘元,楊世達、楊世堂各承擔五百元。他們開始還堅持兄弟三個平均攤派。最後還是大哥楊世昌拍板將事情定了下來。
楊世達隻帶了家裏僅有的四百塊錢去,這次他又增加了一百塊錢的債務。
楊明山返校的時間又到了,本來還有二十多天才開學,因為這學期他升上了高三,按學校規定,他們提前三個星期開學補課。在補課期間,學校除了收取一些資料費以外,再就是自己吃飯的錢。其餘的書錢、學費等開學時學校統一收取。
現在楊世達又要為明山補課吃飯的錢發愁。他真的是山窮水盡,家裏不僅一分錢沒有,而且欄裏沒有豬,地裏的花生還在開花。戶上的工錢現在是沒法收上來的,目前家家戶戶正是缺錢的時候。就是去借也借不到,這個時候的農村,又有幾家有多餘的錢?
楊世達和餘春敏夫婦倆再次為錢發愁,他們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楊明山幾乎天天都在責任田裏幹活。他幹得十分賣力,恨不能在暑假裏將田地裏所有的重活、累活都幹完再回到學校去念書。他清楚地知道,爹媽這幾天一直在為他籌集補課的費用而操心費力,他除了盡力多幹些農活外,什麼忙也幫不上。
夏糧入庫開始了。這對楊世達來說似乎多了一線希望,他在完成國家任務之後,還可以適當賣一些超購糧,也就是農民們說的議價糧。
-245-可是這種議價糧收購指標是控製得很緊,一般要整個村小組都完成了國家任務,糧站才可以適當收購一些議價糧。可是夏糧入庫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完成,要等到全麵完成任務之後,恐怕時間又來不及了。
怎麼辦?楊世達去找了糧站的站長,他把情況對站長說了,站長也感到非常為難,可是楊世達的情況十分特殊,不給他解決一點議價糧收購指標,他孩子的學業就會受到影響。站長考慮了一下對楊世達說:“你的情況我知道,目前我們糧站還沒開始收議價糧,等晚上我們商量一下,看看大家的意見如何,你明天早晨到我這裏來一下。”第二天一大早楊世達就起來了。連日來他和餘春敏兩人根本就沒休息好,晚上躺在床上總是翻來複去地想著怎麼過麵前的難關。眼下明山補課和吃飯的錢像一座山一樣橫在他們麵前,他們繞不過去。再過一段時間,明山、明舉、明星、小霞他們都要開學,總共要花幾百上千元,可是目前家裏連一塊錢也沒有。有些人認為他夫妻倆是自找苦吃,為什麼不拉幾個兒子回來幫一把呢?可是楊世達和餘春敏從來也沒想過要兒子們輟學回來放牛、種田、學手藝。他們要想盡一切辦法,哪怕是砸鍋賣鐵,也不能叫一個子女輟學,哪怕就是欠一身的債也不後悔。
第二天一大早,楊世達就趕到糧站。站長剛剛起床,倉庫的門早已打開,一些趕早送糧的農民也陸續向這裏集聚,上班的職工都已到了各自的崗位上,做著收糧的準備。
也不需要楊世達再開口說什麼,站長自然知道他是為什麼而來的,他對楊世達說:“楊師傅,你的事昨晚上我們幾個人商量了一下,-246-你也確實不容易,可是我們糧食部門目前隻許收購任務內的糧食,至於超購糧以後會適當收一點,不過也不能收過了頭,怕有些農民隻顧自己賣超購糧,連自己的口糧都拿來賣錢用,所以上麵對超購糧收購控製得很緊,目前我們還不好開這個頭。”站長說到這裏停住了。楊世達可急壞了,他從小方凳上站起來,迫不及待地對站長說:“那我怎麼辦呀?哎,真要急死人了!”“你坐下,先別急,我還沒說完呐。”站長用一雙粗大而有力的手將楊世達輕輕地按下去,接著說:“我們都認為你太艱難了,那麼多孩子念書。賣超購糧的事沒能幫上忙,我們大家商量好了,我們站裏幾個人以個人名義借兩百塊錢給你,讓你那上高中的兒子先到學校去念書,等以後我們開始收超購糧時,你再來賣穀,等你賣了穀再還我們的錢,你看行嗎?”站長從抽屜裏拿出兩張一百元的錢給楊世達,隨後楊世達打了一張借條給站長,並緊緊拉著站長的手激動地說:“真謝謝你們!你們幫了我的大忙了。”楊世達興高采烈地回家了。
4經過二十多天的寒假,楊明山又要提前回校了。還有半年,他的中學生活也將結束,往後的人生道路如何,他自己也沒個底。能考上大學當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是到底能否考上大學,他也沒有十分-247-把握。不管怎麼樣,他還有半年念書的機會,那就得抓緊時機好好地念下去。雖然家裏條件十分艱苦,他無論如何也要堅持下去。
今年可以說是楊世達最難過的一年。楊明山高中畢業要參加高考,楊明舉要升初三,明星小學畢業要升初中,小霞還是念小學。到下半年開學時,四個孩子所需的費用是驚人的,他到哪裏去搞這麼多錢?
一個學期很快就過去了一半。學校已經考了期中考試,楊明山高三的功課已經結束。
隨著期中考試的結束,楊明山他們那緊張而又有係統的複習又開始了。他們不僅要複習高中的課程,初中的課程也要複習。他們的學習生活已進入緊張的階段。
高考在緊張、激動中過去了,楊明山對自己的高考信心滿滿,他一考完就回家了,想盡量讓自己多參加一些勞動,減輕爹媽的負擔。
這天,楊明山回雲崗中學打聽有關今年高考的消息,恰巧碰到了幾位高中的同學,他們也是來打聽消息的。前幾天,趙老師到縣教育局去了一趟,到招生辦查閱了學校考生的成績。雲崗籍的八位考生都上了體檢分數線。同學們那股高興勁頭就別提了,趙老師更是喜出望外,這八位學生中有五位原來是趙老師班上的。這次楊明山考得最好,有被重點大學錄取的可能。可是他隻填報了北京師範大學和西安交通大學,這兩所學校雖然不能與北大、清華相比,但還是屬國家重點大學,能被這兩所學校錄取,也是幸運的。
楊明山很高興。他的考試分數已超過了北大、清華曆年來的錄取-248-分數線,可他卻沒有填報這兩所學校的誌願。他並不後悔,也不惋惜。
沒填報這兩所高校的原因,是不想再給家裏增添太大的經濟壓力,師範類院校學生有生活費,而西安交大不在大城市,生活費用相對來說要少一些。他想,今後的四年大學生活,對他來講又將是一路艱難的行程。
日曆翻到了8月中旬,高考錄取通知書陸續發下來了。
楊明山這幾天有些坐立不安。他的分數沒問題,高出北大、清華今年的錄取分數線三十多分;體檢也是一路綠燈,科科通過。他對於被錄取充滿信心,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大多數人都接到了錄取通知書,而他卻遲遲沒得到?他表麵上若無其事,可心裏卻難免有些焦急。
到8月下旬了,一些新生都準備啟程了,楊明山的錄取通知書還沒來。他實在坐不住了,頂著炎炎烈日騎著自行到雲崗中學去了。
這時快近中午,趙老師正在洗菜,準備做午飯。他見楊明山來了,忙放下手中的菜,沒等楊明山開口,趙老師就告訴他:“你的錄取通知書已經來了,是西安交通大學機械工程係,液壓專業的。昨天我已叫張發仔帶給你。怎麼,他沒給你送去?”“沒有哇。”楊明山喘著氣,他迫不及待地對趙老師說:“趙老師,謝謝您了,我找張發仔去。”張發仔是楊明山的大哥楊明傑的同學。他倆從小學一直到師範畢業都是同學,而且還是同一個村委會的人。張發仔的父親是一位民辦教師,每個月有固定工資,經濟收入比楊明傑爹爹那種走村串戶的手藝人要好一點。按照他與楊明傑的關係來說,張發仔應該將楊明山的-249-錄取通知書及時送到他家裏去。可是張發仔並不這麼認為,也沒那麼做。因為張發仔自師範畢業以後,一直在小學教書,後來當上了一所小學的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