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太陽毒,稻田被曬幹了。每過幾天,抽水機就從河裏抽水,水流到一個大水塘裏,再順著一條條水渠流到一片片稻田裏。

抽一次水得大半天。

水從抽水機的水管裏噴出來,像瀑布一樣。我們拿著木盆或是母親的洗衣板順著抽水管裏噴出的“瀑布”往下衝,衝到大水塘裏,然後爬起來,又坐回去順流而下,這就叫“衝浪”。

我動作迅疾,衝浪的次數比別人多,十分得意。

突然,哥哥從田埂上走來了,一雙大手把我從抽水機的管子上拎了下來。我隻得低著頭夾起母親的洗衣板,乖乖隨哥哥回家。

那一刻,我心裏有些後悔,早知道就選擇去學武術的。

肩頭上的電影

傍晚,一朵朵玫瑰紅的雲彩飄過來、飄過去,照得田野、樹林、花草點點殷紅。

在小鎮醫院學醫的大姐踏著這片殷紅從屋西邊的竹林裏走回來,興奮地說:“小鎮中學的操場上要放電影《賣花姑娘》,是朝鮮的。”

小鎮離家三裏多地,要過渡船。母親怕看電影的人多、乘船慢,讓我們姐妹四個早點走。

我們走出家門,窄窄的田埂上已經走著一趟趟的人。我們追趕上看電影的人群,一路上說說笑笑。

我們走到大河邊,青草覆蓋的河岸已站滿了等待過河的人們。放渡船的橋喜大爺把小木船從河西劃到河東,又從河東劃到河西,一趟接一趟,忙碌不停。

我們等啊等,把西邊的太陽等沒了,玫瑰紅的雲彩變成了黑色,才搭上渡船。

過了河,大姐帶著我們在一條兩側長著水杉樹的大路上奔走。到了小鎮,操場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

哥哥守在小鎮的路口等我們。

我們跑得直喘氣,向哥哥訴苦:“等渡船的,等了好久好久。”

哥哥笑笑:“小鎮第一次放外國電影,看的人多,過河肯定慢了。”

操場上的人特別多,銀幕前後都站滿了人,操場四周的樹上也爬滿了人,像落了一樹的大黑鳥。我們根本插不進腳。

哥哥對大姐說:“我帶寶寶,你帶她們兩個往前擠,遠就遠一點,能看到電影就行。散場後,在路口等哥哥送你們回家。”

哥哥把我架在肩頭,先站在密密的人群後,問我,看得到銀幕嗎?我說,看不到。哥哥使勁往前擠,直到我看到銀幕。

電影開場了,亂糟糟的人群安靜了。

銀幕上,出現了一個穿著長裙子、捧著鮮花的女孩,響起了一首非常好聽的曲子。哥哥問我看到什麼了,我告訴哥哥:“賣花的姑娘出來了。”

我那時小,當看到賣花姑娘的小妹妹站在火爐邊,地主婆子一掀火爐,滾燙的煙火燙了小妹妹的眼睛時,我害怕得閉上眼睛,再也不敢睜開了,後來竟迷迷糊糊睡著了。

電影《賣花姑娘》留在我記憶裏的隻有兩個畫麵:一個是女孩捧著一束鮮花站在路邊,一個是火爐翻倒的場景。這是我對電影最早的記憶。

後來哥哥的小說《青銅葵花》麵世,裏麵寫了哥哥青銅帶著妹妹葵花看馬戲的場景。人多,看不見,青銅讓葵花騎在他的肩上看馬戲。

妹妹葵花隻顧看馬戲,竟把哥哥完全忘了。哥哥一直讓葵花騎在肩上,渾身汗淋淋地站著,而自己淹沒在人群裏,什麼也沒有看到。

這個場景讓我回憶起幾十年前看《賣花姑娘》的場景,我恍然大悟。我騎在哥哥的肩頭看電影,直到電影結束。而哥哥淹沒在人群裏,根本看不到銀幕,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

可惜的是我看了一半就睡著了。現在想起,真有些對不住哥哥。

校園

在哥哥的童年裏,校園是一排排的草房子。在我的童年裏,校園是一排排的白房子。

校園三麵環水,南麵直接綠茫茫的田野,中間是座古老的祠堂,高大氣派,青磚牆,飛翹屋簷,木柱走廊。

祠堂兩邊是教室,瓦頂青黑油亮,牆壁刷成純白色,塗半尺高的黑色牆腳。木窗和木門漆成棗紅色,十分醒目。

屋後是茂密的竹林,竹子臨水而立,一團團的綠,層層疊疊,從河對岸的村莊看校園,一片清水竹葉綠。

校園的西岸是條高高的土堤,堤外長滿了薔薇,枝枝杈杈一直伸到河麵。一到盛開的季節,嫩白、淡粉的花朵密密匝匝,尤其溫馨。

堤內是一片樹林,清一色都是大葉子楊。深秋,樹葉隨風飄舞,翻飛在樹林裏。我在林子裏追著一片片落葉跑,用手接住它們。沒過幾天,樹葉大多飄落了。樹幹一身輕,直直地戳入碧藍的天空。我喜歡抱著樹幹,仰望樹枝上零零散散的葉子在空中微微飄動的樣子。

白房子的門前是碧綠的荷花塘,荷葉錯落有致,密布了整個池塘。白色的小荷鑽出濃密的青荷葉,露出尖尖的花朵。

我摘下一片片荷葉,蓋在頭上做帽子;又在中間掏個洞套在腰上做裙子、套在脖子上做披肩;再摘下一片荷葉,撐在頭頂上做小傘。

我穿著荷葉做的衣服、撐著荷葉傘繞著池塘跑,心裏充滿了快樂。

兩片荷花塘中間是一座大花園,有海棠、杜鵑、臘梅、菊花……最美的是櫻花。

銅鈴懸掛在綴滿嫩白色的櫻花的大樹上。上課、下課,老師用棒子敲打銅鈴,銅鈴一下一下擺動,滿樹的櫻花隨著銅鈴清脆的響聲微微顫動,風姿迷人。

校園三麵是水,但父親還是嫌校園不夠靈動,在校園中間又挖出一個大池塘。一棵棵嫵媚的楊柳垂落在池塘清澈的水麵上,一群群紅鯉魚在綠色的柳枝間嬉戲。

池塘中間架了一座小木橋。父親精選了長短、粗細一樣的木棍拚成橋麵,自己設計木模雕了橋燈,還在橋欄杆上鐫刻了圖畫。

木橋精致獨特。

下雨天,我喜歡撐著油紙傘站在木橋上,看雨滴砸在河麵上,砸出一個個小窪坑。

走過木橋,是片空曠的操場和兩片綠油油的水田。

操場上有高高的泥舞台,舞台的最前排長了四棵高大的楝樹,小小的花朵是淡淡的紫色。爬上楝樹,就爬上了校園的最高處,站在樹頂看校園,美麗的景色盡收眼底。

校園一年四季都有鮮花盛開。

七十年代的一個春天。

區教育局長帶著一行人來小鎮檢查督導。臨走前,他突然提出去一個村小學看看,鎮文教幹事把局長帶到了父親的校園。

車泊在村前的大路口。大家一下車,目光落在茫茫田野間蔥鬱的樹叢裏露出的一排排白房子。鎮文教幹事告訴大家:那裏就是學校。

校園像一座綠島。

一行人走進校園時,父親才知道局長來了,忙和老師們出門迎接。局長握著父親的手,說沒想到一個村小學也這麼明淨。父親帶大家走在校園裏,局長激動得讓隨行人員拍下一處處美麗的景色。

最後,父親邀請大家到祠堂辦公室歇腳,大家被祠堂門頭的一幅浮雕油畫《江山如此多嬌》吸引住了。

這是父親在一個酷熱的暑假裏,坐在架高的木桌上花了整整一個月,在不到半米高的牆壁上用泥沙粘貼、用小刀雕刻而成的一幅作品:一座秀麗的高山,山上有一級級曲折的台階,半山腰有個涼亭,兩邊的山峰上有挺拔清秀的竹子、古樸蒼勁的鬆柏、遊覽大山的人群,山後映著一抹妖嬈的霞光。

父親精致的雕刻讓大家讚不絕口。

教育局長一回到城裏,立馬去市教育局彙報,說父親的校園:小橋流水、芳草鮮美、桃紅柳綠、櫻花白雪。

市局局長有些不相信,派人來視察。來人回去報告說,那校園真的是美。

市局派兩名教研員到父親的校園體驗生活。他們對父親的藝術悟性、勤工儉學的熱情和開明的教育思想讚不絕口。

父親的藝術境界,一個字——“美”。校園的每一處都閃動著美,美得近乎苛刻。哪怕是路邊拐角處都有一株菊花或是幾株美人蕉。

學校初建時,父親種植了大量的樹木。幾年後,這批小樹苗長成大樹,父親砍下一棵棵大樹給學生打課桌。沒過幾年,就結束了村學校用泥土墩做課桌的寒磣局麵。父親又帶著老師、學生在水田裏種蕎麥、水芹、荸薺……在池塘裏養魚,在荷塘裏種藕,在苗圃裏培育梧桐樹苗。

父親在學校裏一年忙到頭,有時忙得手和臉都沒空洗,渾身都是泥。

校園裏長滿許多惹人眼紅的東西,村裏人手癢癢的。父親四處巡邏著,一旦發現誰偷了,決不輕饒。母親生氣,說父親把人都得罪光了。可父親不在家時,母親又讓我們去放哨,幫父親守著校園裏的一草一木。

父親像個吝嗇鬼一樣,一點點地積累財富,實現他心裏的夢想。他買圖書,買城裏孩子吹打的洋號洋鼓、羽毛球拍、乒乓球拍和籃球。

積攢的錢不夠父親買東西,父親就挪用自己的工資。一次,他居然用母親和我們辛辛苦苦養肥的豬賣出的錢買了一船腰鼓回來。

母親一直耿耿於懷。

父親從來不體罰學生,也不允許老師們體罰學生。

在我的記憶裏,哪個老師拖堂了,父親就站在教室門口等。哪個班級下午兩節課後不讓學生出來打球,父親就毫不留情地請老師離開教室。

父親是個有太多夢想的人。當年,他居然夢想學生統一著裝、佩戴校徽。那個年代,人們窮得連衣服都穿不整齊,家長絕對沒有錢給孩子做校服。父親隻好把夢想都寄托在校徽上。

校徽八分錢一枚,學生出三分,學校貼五分。

父親讓各班的老師征求學生的意見。學生沒見過校徽,覺得特別新奇,爭著看老師手裏的校徽。

老師說:“請要校徽的學生舉手,明天帶三分錢來。”一個也不舉手。老師磨了半天嘴皮,依舊沒有一個人舉手。其實,大家都拿得出三分錢,隻是沒人舉手,也就都不舉手了。

老師氣得去向父親彙報。父親走進教室,隻問一句:“請不要校徽的同學舉手。”一個人也不舉手。父親對老師說:“你們班的學生是全部要校徽的。”

坐在教室後排的大個頭學生平日裏鬼點子多,老師拿他沒轍,他朝父親的後背罵了一句:“滑頭。”可大家從心底裏崇拜父親的睿智。

戴校徽是件新鮮事,父親帶學生去城裏夏令營更是件新鮮事。

鄉下的孩子沒出過遠門,隻是在巴掌大的村子裏一直生活著,根本不知道外麵的世界。父親要讓他們走出去,開闊他們的視野。

夏日,村裏用船載著學生來到幾十裏外的城裏。父親帶學生們參觀了少年宮和市裏的小學,遊覽了人民公園。外麵的世界讓學生們驚呆了。過去,他們隻是在小畫書上看到城市的一角,看到寬闊的馬路旁豎著一幢幢有窗戶的樓房,就是琢磨不出人是從哪兒上去的。村裏有個女孩,她的父親是箍桶匠,曾帶她進過城。她說人是用繩子吊上去的。其實,她父親的船停在城外的一座橋洞下,她根本就沒有進過城。

我們欣喜地爬上樓梯,站在一座大樓的陽台上,眺望整座小城。

夏令營活動給這些鄉下孩子打開了理想的窗戶。

在父親的校園體驗生活的兩名教研員沒幾日就寫出了父親辦學的經驗材料,寫得洋洋灑灑。不久,參觀團絡繹不絕,可把父親累壞了。

一次,外地的一個大參觀團來參觀,可夜裏下了一場暴雨,鄉村的泥路讓參觀團的人員無法走進校園。父親一早起床,挨家挨戶收集麥秸和草灰,請老師和村民在泥路上鋪上麥秸和草灰。

一條金光燦燦的別致的小路一直通往父親的校園。

後來,父親的校園得了省長嘉獎令,算是一個不小的奇跡。

父親,再見

一個靜謐的秋天,父親因心肌梗死突然走了,等給父親做完七七大齋,哥哥執意要帶母親一起回北京。

母親說每天要給父親的靈位燒香,不能離家。哥哥說,把爸爸的靈位也帶到北京去。

母親隨哥哥去北京了。臨行前,哥哥把父親的靈位小心翼翼地捂在懷裏。母親說父親的腿腳不靈便,讓哥哥走慢些。哥哥一路喊著父親:“爸爸上飛機了。”“爸爸到北京了。”“爸爸到家了。”

過去,母親來北京都是父親陪著。現在,母親一個人來到北京。哥哥、嫂嫂怕她寂寞,天天陪她散步。可母親仍顯得十分孤單,總愛坐在那兒發呆。

哥哥問母親哪兒不舒服。母親搖搖頭,說家裏落了秋雨,怕父親的墳被河水淹沒,想回家看看。

哥哥安慰著:“不可能落那麼多的雨水,再說爸爸的墳淹了,你回家看了也沒有用的。”

母親舍不得把父親一個人留在村裏。可哥哥實在不願母親獨自待在家裏,仍挽留母親在北京住。眼瞅著母親一天天瘦下去,哥哥擔心母親悶出病來,隻好隨了她的意。

母親把父親的靈位捂在懷裏,又回到老家。

周末,我們帶孩子回家陪母親,再也看不到笑盈盈的父親佇立在大門外等待的情景。我們的眼眶裏擱滿了淚,又擔心自己的愁緒勾起母親的悲傷,忙咽下了淚水。

深秋,天黑得早,眼瞅著黃昏剛至,一切便被籠罩在夜色裏。我躑躅在父親的校園裏,想尋覓父親的聲音和足跡,可聽到的是寒風吹著竹林的瑟瑟聲,秋空高懸的冷月照亮了我心頭的寂寞。我立在空曠寒冷的夜空下,深切地感受到我失去的不僅是一個慈愛的父親,也是這個世界上最知心的朋友。

我哭了。

淚流出來,心裏舒適了幾許,我便沿著校園的青磚路往家走。

我走進院門,一眼就看到姐姐們圍坐在燈下,可中間沒了父親。多年來,我們回家,母親總是屋裏屋外忙碌著,做些好吃的,讓兒女們感到回家的溫馨。我們都是圍著父親談笑著,幫父親找拐杖、找眼鏡、沏茶。母親有時埋怨父親:“孩子們一回來,你就什麼東西也找不到了。”

想到這,一股難言的傷感又湧上了我的心頭。

夜裏,我睡在父母古老的大木床上,這張床曾給我帶來許多美好的夢,可現在我無法入夢。早晨醒來,也聽不到父親的拖鞋的咚咚聲。父親起得很早,他的耳朵背,講話的聲音特別大,母親總是提醒著:“聲音小一點,孩子們都在睡覺呢。”於是,父親離開院子,到田野上散步去了。

如今的院子裏空空的,十分寂靜。

早晨,紅日照著院子裏粉紅、金黃、淡紫、潔白的菊花。這些花是父親生前栽下的,可他再也看不到這些絢麗多彩的顏色了。

我們采擷父親花園的雛菊,紮成精美的花束,讓孩子們捧在手裏送給酷愛花草的外公。

在田野上做活的村民望著這群拿著鮮花的孩子,歎息著:“唉,福氣多好的老校長,說走就走了。”

我聽到“福氣”兩個字,心猛地一揪。是的,父親在村民的眼裏是最有福氣的人,他把兒女都培養出來,我們像燕子一樣飛出了窩。平日裏,我們十分孝敬父親。父親想買什麼就給他買什麼,都覺得父親一輩子過得太苦,一心想讓父親的晚年過得奢侈些。可父親硬是把錢花在似乎不該花的地方,沒完沒了地買書、買筆、買畫、修繕花園、築石路。兒女都有點埋怨父親不會享受生活。

當父親走後,我們突然明白了父親的一片苦心——他為什麼沒日沒夜地修繕老家。他是想兒女們永遠戀著這個老家,想著這個老家,回到老家度假。綠色的田野、青翠的竹林、清澄的河水,還有一灣池塘、一座木橋……潤濕了我們在城市疲倦的心,我們隨時可以回家享受天倫之樂和鄉村的寧靜。

每到周末,父親就站在院門外看著村前的大路,盼著我們回家。天黑了,父親失望地回到屋裏。不久,一個個電話打回來了,這個說出差,那個說要自學考試,這個孩子要上鋼琴課,那個孩子要參加奧數學習……父親總是說:“你們放心,我和你媽媽過得挺好,身體蠻好的。你們把孩子帶好,多抽點時間看看書。”

一個個都沒空回家,似乎理由很充足,打了電話心裏就踏實了,可沒想過父親的周末過得多麼寂寞。母親說父親一直嘀咕著誰能回家。可這麼多年,父親、母親誰都沒跟我們講過他們的寂寞。父親總是跟我們談事業、工作、家庭、孩子。

我們都有一片孝心,想等父母老了好好侍候他們,可父親沒有等到兒女伺候的那一天就匆忙離開了。這一場父子、父女情就永遠結束了。我們都自私地忙著父親所支持的事業,沒空回家陪寂寞的父親,陪他聊天、陪他在田間散步、陪他逛書店、陪他畫畫。

父親走了,永遠歸於了寂寞。

我們默默地跪在父親的墓碑前,淚盈於睫。

孩子們把一束束鮮花擺在父親的石碑旁,天真地喊著:“外公,我們給您送花來了。”可是愛他們的外公在哪兒呢?回答他們的隻有沉默不語的藍天和墳前流淌的河水。

周末過去了,我們又匆匆回城。我的臉挨著車窗,再看一眼葬在路邊的父親,淚水瞬間模糊了寂寞的墳墓,我在心裏默默地告別:父親,再見。

《草房子》:寫給父親的紀念

父親的離去,使得我們失去了精神依靠和寄托。

哥哥似乎堅強些,成了母親和我們的精神支柱,總打電話安慰我們:“爸爸總有一天會走的,你們不能這麼思念著,得把自己的日子過過好。”

我說,每天半夜就醒來,直到天亮都沒有睡意。哥哥說,這樣不行,時間長了會生病的。可說著說著,哥哥情不自禁地吐出,他也是每天半夜醒來,再也無法入睡。說到這,哥哥的聲音哽咽了。

其實,哥哥日夜思念著父親,縈繞心頭的總是往日的歲月和浸透父親一生心血的鄉村校舍,哥哥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寫下了珍藏在心中已久的美麗、動人的故事,這就是他一氣嗬成的長篇小說——《草房子》。

《草房子》感動了無數的大人和孩子。

可我讀《草房子》,卻是一種心靈的慰藉。我又可以如此清晰地看到在祠堂為村民們做導演的父親。那個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渾身上下無一絲灰塵、褲線折得筆挺的斯文的父親。又看到為了學校的榮譽,一改斯文的樣子,整天在校園裏跳上跳下、一見不滿意的地方就會朝老師大聲喊叫的父親。看到了整日在校園裏轉悠,殫精竭慮,讓他的王國必須完美無缺的父親。看到一屁股坐在苗圃上,忙得手和臉都沒空洗的父親……

讀到“藥寮”這一章,我的淚簌簌地落下,哭得實在讀不下去了。我似乎看到父親背著哥哥疲倦不堪地從村頭的路上往家走,又看到父親背著瘦弱的哥哥出門四處求醫的情形。而如今那個慈愛的父親已經永遠地離開人間了。

哥哥一直是父親的驕傲。

哥哥每出一本書,每出一篇關於評價哥哥的文章,父親就像當年珍藏自己的榮譽一樣珍藏著,可在這個世界上,把榮譽看得無比珍貴的父親卻再也讀不到哥哥的《草房子》了。

周末,我帶著《草房子》回到老家,跪在父親的墓前,告訴父親:“哥哥為你寫了一本好書——《草房子》。”讓九泉下的父親欣慰。

早晨,我坐在父親的書房裏。

往日明亮的書房顯得出奇地暗淡。我打開父親的書櫥,翻看著父親留下的文字。父親的文字收在《助憶錄》《見聞錄》《生活錄》的大本子裏。

父親的《見聞錄》讓我大吃一驚,裏麵有一百多篇小說的名字:“姐妹癆”“水關”“叫釘”“摸疙瘩”“呆丈夫”……

父親在當地號稱“小說家”,非常善長敘事,言談之中就有一串故事。哥哥在《遊說》這篇文章裏寫道:“父親去世後,我每每想起他生前所講的關於他自己以及關於別人的故事。這些故事是他留給我的一大筆用之不盡的財富。”

父親給哥哥留下了財富,但不是全部。

我看著父親這些小說的名字,耳邊又縈繞著父親的悄悄話:“哥哥已經成名了,他不需要我的栽培了。我還有許多故事留著給你,小說的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等你有一天真的會寫小說了,我一個個講給你聽。”

哥哥成為作家,是父親已經實現的一個夢;期盼和培養我成為作家,是父親晚年的另一個夢。

可惜,父親沒等到我會寫小說的那一天就溘然辭世。他帶走了那些精彩的故事,留給我的隻是一串小說的名字,我無法想象那背後的動人故事。但我要帶走這本《見聞錄》,這是父親留給我的財富,我要永遠地珍藏它,它透著父親的愛和對我的希望。

我關起了父親的書櫥的一扇門,打開了另一扇門。這裏珍藏的都是哥哥的書,我幫父親把《草房子》插在中間,然後把書櫥的另一扇門也關上。

後來,《草房子》獲得了很多大獎:國際安徒生提名獎、中國安徒生獎、國家圖書獎、“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等等。電影《草房子》獲金雞獎最佳編劇獎、中國電影華表獎、德黑蘭國際電影節特別大獎“金蝴蝶”獎。扮演桑喬的演員獲得了金雞獎最佳男配角獎。

《草房子》每獲一次獎,我們就激動一次,接著就會湧起一股苦澀的淚水流過心坎。

假如父親在世,那該多好。

賞析:

我的童年是在父親的校園裏度過的。父親終日忙於修葺、完善他的校園,母親則被繁重而瑣碎的家務所牽絆。大部分時間,我都跟在哥哥、姐姐的身後,甘願做他們的小尾巴。我跟著哥哥去釣魚,跟著姐姐去割草。有時,我也會一個人在青青的土坡上不知疲倦地瘋跑,抑或靜靜地蹲在河邊,看大河上船來船往。鄉村的寧靜、神秘、原始,以及美好、純善的人性,如同自然的雨露滋養了我的靈魂。在我生命的本初狀態,溫暖醇厚的親情、友情,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情感包裹著我,使我得以無憂無慮地長大。從此,愛成為我人生的主題,也奠定了我的小說創作的基調。

短篇小說

鳳仙花染紅的指甲

鄉下人家的牆腳、河坎、菜地總會蓬著幾株潑皮的鳳仙花,葉子綠綠的,花紅紅的。

女孩們喜歡用鳳仙花染指甲,說鳳仙花染了指甲,手指就不長肉刺了。隻有玉桃說染紅指甲是因為好看。

白天太陽毒,火辣辣的太陽照得人窩在屋子裏不肯出來。晚上,太陽落山了,月亮升上了天空,銀色的月光惹得人無端地想出門。

不過,亮堂的夜晚,一年就那麼幾次。空空的田埂上走過來一趟人,又有一趟人走過去,顯得窄巴起來。狗也跟著湊熱鬧,東吠一聲,西吠一聲的。

村子裏難得有這樣熱鬧的夜晚,玉桃決定就在今晚用鳳仙花染指甲。

鳳仙花剛開時,玉桃就打算染指甲的。可天一直黑黑的,一個人窩在屋裏染指甲沒意思,要選一個亮堂的晚上,在空場上,許多女孩子聚在一起染指甲,那多好。

女孩們把染指甲看成是夏日的大典。

大典沒有確定的日子,往往是一個女孩染指甲了,其他的女孩一個傳一個趕過來幫忙。說是幫忙,倒不如說是女孩們愛往人堆裏紮,湊在一塊兒鬧。

玉桃是個等不到蝦子燒紅就想吃的急性子丫頭,每天一早就去看花,擔心等不到一個亮亮的晚上,花就謝了。她認定,月色不好的夜晚染不出鮮豔的紅指甲。為了等到一個滿月,她還是耐住了性子。

玉桃終於等到了這個灑滿月光的夜晚。月亮圓圓的,好似在清水裏洗了一遍,清爽地掛在天上。

村裏的女孩都來了。有的母親也跟著來了,女孩子家聚在一起的熱鬧喚起了她們做閨女時的喜悅和興奮。

女孩們把帶來的鳳仙花放在小木盆裏,用小棒子一下一下搗爛,拌上煙絲和明礬,又從屋前屋後找來蕁麻葉。

大家說說笑笑。

玉桃本來就有點“人來瘋”,在這樣的大典上,她更是瘋瘋癲癲的。玉桃娘說:“死丫頭,就聽你呱啦呱啦的,說不夠笑不死。”

其實,女孩子們都在嘰嘰喳喳的,隻是玉桃的嗓子好,聲音脆亮。平日裏,再高的音玉桃都能爬上去,今晚這麼熱鬧,玉桃的嗓門自然要高到天上去了。

玉桃喜歡穿得花花綠綠的。村裏人說:“玉桃的爹娘是那麼老實本分的人,怎麼會生出這麼個妖巴巴的丫頭來的。”

玉桃爹是箍桶的,成天蹲在地上刨木頭、鑿槽,把一塊塊木板圍成一個圓圈,用鐵絲箍緊。活兒沒什麼花樣,但要做得合縫合榫,是要有好手藝的。玉桃爹箍桶的手藝方圓幾十裏有名。村裏人請他箍桶,村外人請他箍桶,城裏人也請他箍桶。

玉桃爹蹲著箍桶。他蹲慣了,就是不做活,也喜歡蹲在地上捧著個煙袋,腮幫子一鼓一癟地抽煙,聽著人們嘮閑話,他則一點兒響聲都沒有。村裏人喜歡拎玉桃爹的耳朵、拍他的頭,十幾歲的毛猴子也拿他逗樂。

玉桃爹好脾氣,一點不惱,笑嗬嗬的。

玉桃娘長得五大三粗,腳板大得都得穿男人的鞋,走路一晃一晃,村裏人叫她“板門神”。

玉桃娘從來不打扮自己,衣褲灰塌塌,頭發亂糟糟,有時還粘著稻草屑,人很邋遢。

玉桃家裏的壇壇罐罐、碗碟、釘耙、篩子隨手丟,一旦要用時,他們得到處找。蜘蛛網掛滿屋角,稍微一掃,灰塵像大霧一樣落下來,直嗆嗓子。

村裏的女人說:“玉桃她娘,你也把家裏收拾收拾,髒得不像人住的屋子了。”

玉桃娘說:“鄉下人家哪有閑工夫收拾。再說,收拾得那麼幹淨做什麼?又沒有大人物來家裏。”

其實,玉桃娘不是一個懶女人。耙田、犁地、挖溝樣樣上,倒是天生的忙碌命。玉桃娘還樂意幫人:李家的嬸子說腰閃了,不能擔糞,她說她去擔;王家的嫂子說腳脖子扭了,不能下田插秧,她說她去插;吳家的兒媳婦懷孕了不能割麥,請她去割,她二話沒說,拿了鐮刀直往田裏跑。

玉桃娘像頭老黃牛,一年苦到頭,苦得沒空梳頭,沒空把屋裏拾掇幹淨。

玉桃娘整日吃苦勞碌,幸好嫁了玉桃爹這麼個好性子的男人,沒氣受。不像那些嬌滴滴的女人動不動就挨男人的打,鬧著要上吊、鬧著要投河。玉桃娘常勸她們說:“日子就那麼過過吧。”

玉桃不像她爹那樣悶,她是一個麻雀,嘰喳個沒完;玉桃也不像她娘那樣邋遢,她整天妖巴巴地打扮自己。

村裏的女孩都是土人兒,玉桃卻是洋人兒,覺著自己像天仙一樣美,可村裏人卻認為玉桃盡出洋相。

村裏來了一個卷發的女教師,玉桃喜歡得不得了。她模仿女教師柔柔的聲音,模仿女教師風吹楊柳擺的走路模樣,還模仿女教師弄了個卷卷的頭發。

村裏的女孩腦門上都遮著一抹齊刷刷的劉海,玉桃一心想把它卷起來。睡覺前,她用黑夾子將劉海卷起。一覺醒來,直直的頭發還真的打了卷,玉桃美得直笑。可早飯沒吃完,頭發又直直地遮在腦門上了。

玉桃又拿爹箍桶的鉛條扔在鍋裏煮,煮熱了卷頭發。可沒等她走出一條田埂,頭發又刷刷齊了。玉桃狠狠心,幹脆把鉛條放在灶膛裏燒紅,卷起頭發,煙一冒,這下頭發卷了。

玉桃唱著歌去上學。女孩們一個個圍過來看,玉桃徹底控製不住自己了,笑聲差點把屋頂給掀了。

老師走進教室,看到玉桃卷了頭發,狠狠地訓了她一頓:“念書像個木疙瘩,妖巴巴的樣子倒像一隻靈雀子。給我跑到河邊去,把頭發洗直了再進教室。”

玉桃的頭發燙過了火,都開了花,水一洗更糟,像公雞的尾巴一樣蓬在腦門上。玉桃從河邊回到教室時,學生們一個個捧著肚子喊:“笑死了,真的把人笑死了。”

老師也忍不住笑了。

玉桃的臉上沒有血色,於是過兩天她又把娘染線的紅染料抹在了臉上。老師說:“玉桃,臉怎麼紅得像猴子的屁股似的?”

學生們哄堂大笑。

玉桃娘去挑河工,舍得出力氣,苦回了一雙黃軍鞋。玉桃娘舍不得穿,把它擱在木箱裏。玉桃一心想穿,讓自己神氣一番。可娘的腳特別大,黃軍鞋穿在玉桃的腳上活像鴨子的蹼,還一個勁兒地往下掉。玉桃想了一個絕招,在鞋尖裏塞了兩個大棉花團子。玉桃穿上黃軍鞋美滋滋地上學了,惹得一群學生跟在她的身後學鴨子走路。

玉桃就是這樣隔三岔五地出洋相。

玉桃看到書,頭皮就發麻,眼睛定住了,一動不動。可唱起歌來,她就活潑多了,眼珠子轉來轉去,整個人都光彩得不行。

一次,村裏來了個戲班子,敲鑼打鼓地唱戲。玉桃追著那些唱戲的女孩們,還背著娘炒的蠶豆、葵花籽送給唱戲的女孩吃。

戲班子在這兒的日子,玉桃好似就是戲班子裏的人,瞧不起村裏的土孩子們。她模仿著唱戲的女孩嗲聲嗲氣地說話,模仿著唱戲的女孩甜甜地笑,還想穿唱戲的女孩的花裙子,在頭上紮起粉色的綢花。

玉桃用被麵子裹在身上做裙子,剪兩根黑塑料紙紮在辮子梢上,走路一扭一扭的,頭上的兩隻“黑蝴蝶”也跟著不安分地飛來飛去。玉桃就這麼打扮著走出家門,走在青綠的田野上,讓村裏人笑了一整天。

戲班子走了。玉桃跟在人家後麵跑,說是要去唱戲,嚇得戲班子的人誰也不敢搭理她。玉桃可憐巴巴地回到了家。

那以後,她常鬧著跟爹去四十裏外的縣城。爹拗不過她,真的帶著玉桃去了。

玉桃去了城裏三天,回到村裏,儼然已是一個城裏人了。她自恃高人一等,神氣活現:說話的口音都變了,蠻子不像蠻子,侉子不像侉子。村裏的孩子都瞪著眼看她。

玉桃說:“城裏人就是這樣說話的,喝了城裏的水,口音就變了,我已經不會說村裏的話了。”

玉桃真能扯謊。她壓根兒就沒有進城,她爹的小木船停在離城五裏外的一個大橋洞下。玉桃爹一早挑著擔子出去做活,直到天黑才回到船上。

玉桃一個人伏在船舷上,深深的河水映著她的臉,她對著河裏的影子笑。玩了半日,覺得無趣,她生氣地用手一攪,影子碎了。

玉桃獨自困在小船上三天,鬧著要回家。

沒過幾日,玉桃忘了捏著嗓子說話了,又是滿口的鄉音,嗓門一大,村子裏的人都聽到了。

村裏人逗她:“玉桃,你怎麼不說城裏話了?”

“我喝了村裏的水,口音又變回來了。”

這事讓村裏人又笑了好一陣子。

今晚,玉桃又出洋相了。

鳳仙花搗碎了,煙絲和明礬拌好了,女孩子們開始染指甲。她們你幫我染,我幫你染,那忙乎的勁兒,像是一群要登台唱戲的演員忙著化妝。

染指甲很簡單,就是把拌著煙絲和明礬的鳳仙花泥塗在指甲上,用蕁麻葉裹好,睡上一覺,指甲就會變紅了。但這裏麵也有講究——紮的線要鬆緊適宜。紮緊了,手指會被勒疼,染的紅色也不均勻;紮鬆了,蕁麻葉半夜裏滑落了,那就白忙活了。

這兒的女孩染指甲有個規矩,空著食指不染,說是染了食指,夜裏睡著了,閻王爺會把你的食指砍掉。

這個規矩就這麼一代一代流傳著。

玉桃覺得,獨獨地空著食指不染很難看,每年她都嚷著要染食指。可她自己也有些怕,萬一閻王爺火了,真的把食指砍掉了怎麼辦?

今晚,玉桃決定大著膽子把食指染上。

女孩們圍了過來。

“玉桃,不能染,夜裏睡著了,閻王爺把你的手指砍掉了怎麼辦?”

“聽說過去有一個女孩,偷偷地把食指染了,一覺醒來,兩個食指真的都沒了。”

“我今晚不睡覺,一直坐在那兒看著手,閻王爺真來了,我就把蕁麻葉拿掉。”

玉桃讓堂姐玉芬給她染食指,玉芬說:“要染你自己染。”

“自己染就自己染。”

玉桃把十個指頭都染了。

其他的女孩染了八個。月光下,夾在八個胖乎乎的綠指頭間的食指真是纖細又蒼白。女孩們不由得又是羨慕又是恐慌地看著玉桃的十個綠指頭。

月亮偏西了。手指也都染好了,但大家一個個賴在月光下不想離去,要不是家人喊,她們能在亮堂的月光下瘋上一夜。

清晨,太陽爬上了窗欞。玉桃睜開眼,把雙手伸到眼前。哇,十個指頭一個也不差。

玉桃大聲地笑了。

她剝開一個個蕁麻葉,十隻紅紅的指甲,如一片片小花瓣。

那麼順眼、漂亮。

賞析:

人的童年是一個秘密花園,凝望這座花園時,心裏就湧滿了溫馨和歡樂。秘密花園裏盛開著火紅的鳳仙花,它們一簇簇張揚地開放在路邊。有個喜歡用燒紅的鉛條把頭發燙得卷起來,用染線的紅顏料塗抹在臉上,用被麵裹在身上做裙子,心裏美得像個天仙似的玉桃。她與眾不同,女孩們都懼怕用鳳仙花染紅食指的指甲,怕在睡夢中被閻王砍掉她們的食指。可玉桃卻不怕,她把十個手指都敷上了鳳仙花汁,染出十隻亮晶晶的紅指甲。她舉著手,驕傲地走在陽光下。這麼多年過去了,陽光下那片炫目的火紅一直閃爍在我的記憶裏。

荷花田

農村人給孩子取名很隨意,農忙時生下的孩子叫小忙子,端午節生下的孩子叫小粽子。也有叫黑老鼠、二狗子、小扣子、大麥兒什麼的,怎麼聽得慣就怎麼叫。

她生下來,媽媽喚她叫小定子。

小定子可不是隨便揀來的名字。因為她的姐姐叫小桃子,母親吃了虧。小桃子不到兩歲就“逃”走了,淹死在了水田裏,所以她一落地,媽媽便叫她小定子。

家門前橫著一條河,竹子臨水而立。一抹晨曦驚醒了竹葉間棲息著的鳥兒,一片嘰嘰喳喳。小定子聽到清脆的鳥鳴,便起身下床,光著小腳丫跑到河邊洗臉。透亮的河水一瞬間驅走了小定子夜裏的夢。

小定子放眼看去,對岸整片水田,荷葉一片綠,荷花點點白。

早飯後,母親到屋後綠油油的稻田裏幹活。小定子就獨自越過石橋,一個人蹲在荷花田邊,望著荷葉裏亮閃閃的露珠。

微風吹過,露珠一串串滑落。

不知過了多久,從哪兒滾來了沉甸甸的烏雲,一隻鳥在晦冥的天空下低旋著。小定子知道要下雨了,一口氣跑回了家。雨水嘩嘩地傾注到了荷花田裏。看著碧綠如茵的荷花田頃刻間變成了一個水坑,小定子慌了,大哭。

“小定子,哭什麼?”

“媽媽,荷葉被水淹死了。”

“傻丫頭,荷葉明早還會躥出來的。”

第二天一大早,小定子伏在窗台上,看到對岸的水田裏又鋪滿了嫩綠的荷葉。一隻寶藍色的水鳥站在盛開的荷花上啼囀。小定子樂了,坐在門檻上大聲地唱著:

一螺巧,

二螺拙,

三螺四螺把筆算,

五螺六螺騎紅馬,

七螺八螺有官做。

唱完了,媽媽問:“小定子,你有幾個螺啊?”

“一螺。”

“一螺巧。”

“媽媽有幾個螺啊?”

“七個。”

“七螺八螺有官做。”

媽媽抱起小定子親。

荷葉一日甚是一日地茂盛,小定子家門前的河也一日比一日熱鬧,村裏的孩子都跑來洗澡。媽媽下地做活之前總要問小定子:“河裏有什麼呀?”

“河裏有紅眼睛、綠眉毛的水鬼。”

“能不能下河洗澡啊?”

“不能。河裏的水鬼會抓小孩的腿。”

聽了小定子的回答,媽媽放心地走了。小定子一個人過石橋到荷花田邊玩。等到媽媽做活回來,小定子便像隻小鳥似的嘰嘰喳喳地說著:“媽媽,我看到荷花田裏有一隻烏鴉。烏鴉的翅膀受傷了,飛不起來了。媽媽,我還看到天上飛過一群鶴,飛得老高老高的。”

小定子就那麼乖乖地成長著。六七歲時,小定子突然不喜歡一個人在荷花田邊獨自玩耍了,而喜歡蹲在河岸上看大家洗澡。

在河裏洗澡的孩子,有的伏在水上遊,有的仰在水上遊,一個猛子栽過去,又一個猛子栽過來。他們在水裏折騰夠了,一個個又爬上岸,鑽進荷花田裏摘荷葉。小定子大聲喊:“不能摘,摘一片荷葉,就會爛掉一截藕的。”可誰也不聽她的話,他們摘下一片又一片荷葉,有的把荷葉舉在頭頂遮陽,有的把荷葉撕個洞,套在早被陽光曬得黑如泥鰍的身子上,還朝小定子嬉皮笑臉地扭著屁股。小定子氣鼓鼓地罵著:“河裏有水鬼抓你們的。”

“啊呀,水鬼來了。”一個喊,個個跟著喊“水鬼來了”,然後“撲通、撲通”跳進河裏,都不見了影兒。河麵上隻剩下青青的荷葉。

荷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小定子嚇得直打寒戰。

一會兒,河裏洗澡的孩子們又把頭從荷葉下伸了出來,問小定子水鬼在哪兒,笑話小定子是個膽小鬼,並向河岸的小定子潑水。小定子慌忙逃跑,結果腳下一滑,滑進了清清的河裏。涼爽一下子淹沒了她。

小定子嚐到了涼爽的甜頭。

從那以後,小定子天天下河洗澡,但抓著碼頭上的青石板不鬆手。她不會遊泳,更主要的是因為她依舊害怕紅眼睛、綠眉毛的水鬼,覺得自己抓住青石板,水鬼來了,她可以立即爬上岸。

小定子的母親在田裏做活時心不在焉,生怕小定子被水淹了。她一回家就嚇唬小定子,說是林莊的一個小孩在河裏洗澡,遊到河中心,腿突然抽筋,沉到了河底;又說稻花灣來了一隻大輪船,一個浪頭就把在河岸邊洗澡的孩子衝走了……

小定子膽小,一聽就渾身打戰,連夜裏做夢都夢到自己被水鬼抓去了、被大浪衝走了。可天一亮,竹林裏鳥兒動聽的叫聲一下子就驅散了小定子的恐懼。等到門前的河裏跑來洗澡的孩子時,小定子又跟著大家熱熱鬧鬧地下了河。

母親從田裏幹活回來,見小定子又下河洗澡,慌了。

一天,二嬸來小定子家,小定子的母親神秘兮兮地說:“你聽說李村出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了嗎?”

“什麼事啊?”

“就是一個小女孩天天下河洗澡,肚子大起來了。”母親說著朝二嬸眨眨眼,二嬸明白了,目光也神秘了起來。

小定子連忙豎起耳朵聽。母親像生怕小定子聽到似的,故意壓低聲音說:“那個女孩跟我家小定子一樣大,才七歲,可肚子挺起來,都像有了七個月的寶寶了。”

“醜死啦,這下沒臉見人了。”

小定子抱著自己的肚子,兩腿直哆嗦。

母親跟二嬸的聲音越來越大了。母親說:“一點點大的女孩肚子大起來,把祖宗八代的臉都丟盡了。”

“那當然了。實在是醜,看樣子要藏在家裏過一輩子,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也真是可憐。”

“可憐什麼呀?她媽媽天天跟她說,不能下河洗澡,她偏偏不聽,結果肚子大起來了。”

“哪有比女孩家肚子大起來的事醜的啊。”

“就是的呢,這事一陣風似的傳開了。她爹丟不起這個臉,回家甩起鐵鍬,把那女孩斷成了兩截。”

小定子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最初幾天,小定子忐忑不安,死死壓著自己的肚子,擔心它鼓起來。過了一些日子,她見肚子沒有大起來,懸著的心放下了。可女孩下河洗澡肚子會大起來的恐懼一直留在了小定子的心裏。雖說這事兒過去時間久了,也淡薄了一些,但她就是不敢下河洗澡了。

小定子看到孩子們在水裏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玩耍,心裏酸溜溜的。她幹脆不看了,過石橋去荷花田玩。

尖尖的荷花,圓圓的荷葉。陽光在荷葉上閃耀著,風從荷花上飄過,好似染上了一股清香。小定子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在這股清香裏淹沒了自己。

小定子在這片荷花田邊獨自長大了,長得像荷葉那般清秀,像荷花那般雅潔,不知不覺成了大丫頭。

一天,小定子從荷花田邊回家,聽鄰居的嬸子在和母親說話,說她家那個小丫頭,天天泡在河裏洗澡,她害怕小丫頭會被水淹了。

“嚇唬嚇唬她。”

“沒有用的。我家的死丫頭不像你們家的小定子那麼乖巧。”

“小定子小時候也喜歡下河洗澡。我嚇唬她河裏有紅眼睛、綠眉毛的水鬼,專抓小孩的腿,她怕。到六七歲時,她就不害怕水鬼了,竟大著膽子下河洗澡。後來,我和二嬸在屋裏故意說李村有一個小女孩下河洗澡,肚子大起來了,她爹氣得甩起鐵鍬,把那個女孩斷成了兩截。我家小定子被嚇住了,再也不敢下河洗澡了。你回家也說給你家丫頭聽聽,準能嚇住。”

小定子驚呆了。母親扯了一個謊,扯得那麼幹脆、那麼燦亮。

小定子心裏的恐懼在白花花的陽光裏爆裂了。小定子說不出個滋味,隻是想哭。

小定子沒有進屋,扭頭走了,穿過石橋,又走進了荷花田。

天上沒有一絲風,荷花一動不動,就連最愛搖曳的荷葉也靜止了。小定子呆呆地坐在田埂上,像荷葉、荷花一樣安靜。

燃燒的太陽漸漸西墜,愈加鮮紅了,淡青色的霧慢慢地湧來,遠遠近近的荷葉模糊成一片深綠,被斜陽一蒸,碧中泛金。小定子一直坐到夕陽完全沉沒才過石橋回家。

翌日,小定子沒有心思看荷葉、荷花了,她蹲在河岸邊看小孩們洗澡。她多麼想下河洗澡,盡情享受河水的涼爽。可小定子十五歲了,這麼大的丫頭已經不好意思下河洗澡了。

晚上,小定子翻來覆去睡不著,渾身像被針刺著,熱燥燥的。她總是回味著過去泡在水裏的涼爽。

夜裏,她悄悄地打開門。

天已漸黑,天上有一顆星星閃耀著柔和悅目的光亮。一切都沉默了,隻有風吹荷葉的聲音,聲音輕而柔。

小定子走進了河裏。河麵的霧裏飄著一股淡淡的荷花香氣。

小定子夜裏偷偷下河洗澡被水淹了,永遠離開了母親。

入秋了,荷葉經不起秋風,枯黃了,荷花的花瓣都落在了水田裏。小定子的母親站在河岸,久久凝望著秋天的荷花田。在她的眼裏,枯黃的荷花田又是一片青青的荷葉,她的小定子儼然遮映在密密匝匝的荷葉之間。

賞析:

這是一個清澈明淨而又意境深遠的鄉村世界。荷葉連接成一片綠色,點點白荷點綴其中,搖曳生姿,儼然一幅水墨畫。畫裏靜中有動,景中有人。一個叫小定子的女孩喜歡坐在荷塘邊,荷葉陣陣清香,河水清涼透明,小定子想下河洗澡。母親怕小定子淹沒在河裏,撒了一個善良的謊言,小定子被嚇住了。一年又一年,小定子長大了,她明白了母親當年說話的用意。在一個夜晚,她偷偷下河洗澡,結果被水淹死了。鄉間孕育著自然的美,也孕育著原始的憂傷,亙古不變。

黑痣

門前的河道很細長,河水清澈見底。黑痣喜歡蹲在河邊,可他說不清這河水是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

黑痣有十歲了,可身子卻細溜得像四五歲的樣子,臉隻有蟹殼大。七歲那年,娘給他買了紅書包,送他去上學。黑痣一路哭,娘舍不得,又把他帶了回來。

過了一年,娘又把他送去上學。黑痣坐在教室裏扯著嗓子哭。娘站在教室外,看他那麼小、哭得那麼難過,也哭了。黑痣哭了幾天,嗓子哭啞了。娘舍不得,又把他帶了回來。

就這樣拖了一年又一年,黑痣十歲了還沒有上學,但成天背著個書包,帶子斜挎在胸前,紅書包拖在屁股後麵。他一路走,書包就一路地扇著屁股,遠看像一塊紅簾子。

書包裏有黃牛(陀螺)、紙折的豆腐塊、半支鉛筆和髒兮兮的小本子。

村裏的孩子喜歡抽黃牛,娘也用木頭給黑痣削了一個。黑痣抽黃牛能抽半天。累了,他就把黃牛揣到書包裏,蹲在河邊看河裏的魚、河裏的船。

娘怕黑痣一個人孤單,帶他去農場玩。場上聚著一群孩子,爬草垛的、捉迷藏的都有。奇怪的是黑痣一見到孩子們,就渾身沒有力氣,頭發昏,耳朵嗡嗡作響,心慌直跳。孩子們嫌黑痣身上有一股子藥味,離他遠遠的,一個也不跟他玩。

娘隻好帶黑痣回家,讓他獨自玩。

黑痣看見村裏的孩子為扇紙折的豆腐塊,他也喜歡。人家是兩個人玩,一個把豆腐塊擱在地上,另一個用豆腐塊扇。豆腐塊翻身,算贏;沒有翻身,算輸。兩個孩子就這樣扇來扇去,一個扇得兩手空空,一個扇得滿載而歸。黑痣是一個人玩,拿自己的豆腐塊扇自己的豆腐塊,他把自己永遠當做贏了的一方,玩得開開心心的。

黑痣知好歹,不是一天玩到晚,時常拿出半支鉛筆在小本子上寫字,嘴裏念著:“2像小鴨子,5像秤鉤,6像慈姑。”他用雞爪一樣的手吃力地寫著,寫得煞有介事,可寫出的字卻七扭八歪,誰也不認得。

黑痣把“2像小鴨,5像秤鉤,6像慈姑”像唱小戲似的不離嘴地唱,你讓他認,他把2說成3,把4說成7……盡瞎說。

娘隻有十三個牛屎餅子高。爹長得高高大大,自從娶了娘這麼一個女人,他見到人就縮頭縮腦的,好似矮了半截。

娘個頭矮,肚子還不爭氣,一直保不住孩子。村裏人總見娘挺著個肚子,在門前兩株梔子樹間的一根繩子上晾衣服,但就沒見她生出個活命的孩子。懷一個掉一個,一口氣掉了六個,人瘦得像片瓦。

娘巴望著有個孩子,眼睛望穿了,都沒望見一個活命的孩子,肚子倒幹癟了,癟得前心貼後背。

看樣子完全沒有指望了,爹窩了一肚子火,有事沒事就找娘的茬,輕的罵一頓,重的拳打腳踢一番。村裏人沒有一個不說娘是活該。

娘的肚子幹癟了八年。

八年後,娘的肚子重新鼓了起來,鼓得空前絕後,像座山杵在麵前。肚皮大得好像隨時會裂開,壓得娘身子都站不直,得用兩隻手撐住腰,才能勉勉強強地走路。村裏人都說娘這隻小雞要生個大蛋了。爹也覺得這次肯定會生出一個有模有樣的孩子來。

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娘在屋裏生孩子,爹蹲在灑滿月色的天井邊等著。

娘沒有創造小雞生大蛋的奇跡,空挺了那麼大的肚子,生出的孩子小得可憐,眉心間的一塊黑色胎痣倒挺大的,讓人害怕。爹進屋一看,大聲罵道:“媽的,活見鬼,這老鼠大的東西也能叫做人?”

這個老鼠大的東西哭聲卻出奇地響亮,震得土坯泥牆的塵灰都落了下來。娘聽著自己孩子的哭聲,激動的淚順著眼角淌,管孩子叫“黑痣”。

冬去春來,人家的孩子都長高了,可黑痣卻黏在地上不肯長。娘給他留的一撮胎毛紮的辮子長得倒是老長老長的,掛在頭頂上晃蕩,顯得特別滑稽。

黑痣太瘦弱了,爹認定這老鼠大的東西長不大,村裏人也認定黑痣長不大。娘很害怕,怕得目不轉睛地盯著黑痣看,生怕一眨眼,黑痣就一蹬腿死了。

一大早,娘就忙著用沙罐給黑痣煎藥,藥味彌漫了半個村子。黑痣叉著腿坐在木凳上,等娘喂他喝湯藥。那隻古瓷碗有黑痣的幾張臉大,黑痣用雞爪樣的手捧著碗慢慢地送到嘴邊,眼睛一閉,“咕咚咕咚”地喝,像小牛喝水一樣,一口氣喝盡了。他喝得小肚子挺多高的,走起路來,裏麵的水一晃一晃的。

娘把藥渣倒在西牆根的路上,讓過路的人踩。黑痣家的藥味終年不散,越來越濃。娘把藥渣越倒越遠,一直倒到村頭的大路上,讓千人踩、萬人跨,可黑痣還是那麼瘦弱。

黑痣其實也沒有什麼大病,隻是臉黃兮兮的,愛倚著牆根曬太陽,眼睛微閉著,那樣子真的叫人害怕,好似手一碰就碎了,太陽一曬就化了。黑痣的腿沒力氣,走路磕磕絆絆的,出門時,娘不是抱著,就是背著,黑痣還是跌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晚上,黑痣一躺上床就睡著了。夜裏,娘的手伸到被子裏摸,嚇一跳,心懸到了嗓子口:黑痣手腳冰涼,沒有一絲熱氣。娘去摸黑痣的手腕,脈搏的跳動讓娘的心放下了,可眼裏擱滿了淚,好似她的黑痣真的死過一回。

娘一夜要摸黑痣十幾回,生怕自己睡得太死,黑痣匆忙走了,她還不知道呢。

有一次,黑痣差點就應了村裏人的話,病得隻剩下一口氣,小小的肋骨一戳一戳地抽著可憐。娘把黑痣擁在懷裏,用幾床棉被焐著。她的身子被焐得濕濕的,可黑痣還冷得像篩子一樣抖個不停。村裏人都說黑痣活不了幾天。娘不死心,整日整夜地摟著黑痣焐。娘焐了十多日,竟把黑痣給焐過來了。

村裏人感到吃驚。

黑痣就這樣有驚無險地活了一年又一年。

黑痣七八歲時,身體壯實了一些,一個人抽黃牛玩,一個人扇紙豆腐塊玩,玩得蠻開心的。他沒事就喜歡蹲在河邊,看河裏的水,看河岸嫩得噙出水的青菜一齊綠著,惹得蝴蝶款款地飛。

天黑了,娘對著河邊喊:“太陽回家睡覺了,黑痣快跟娘回家啊。”

黑痣從河邊走回家。

爹從田裏做活回來了,黑痣一見到爹就躲到娘的身後。爹看到黑痣縮頭縮腦的烏龜樣,渾身冒火地叫著:“活見鬼的,你給我快點死過來。”

娘央求爹別罵黑痣,說會嚇得黑痣夜裏做噩夢的。爹虎著臉把黑痣娘狠狠地訓了一頓,伸出手就去抓黑痣。娘豁出去了,死死地護著黑痣,像隻老母雞張開翅膀,不讓老鷹叼走身後的小雞一樣。

爹火了,劈頭就給娘一巴掌,扇得很響,打得娘一個趔趄,跌得四仰八叉的。黑痣“哇的”大哭起來,火柴棒似的胳膊橫在眼前揩眼淚。

黑痣隻要哭起來就停不了,一直哭到沒了力氣、睡著了完事。爹最恨黑痣哭,那尖銳刺耳的哭聲震得爹六神無主。

黑痣把爹哭怕了。爹不想招惹黑痣哭,也不想看到黑痣。

黑痣在爹斜斜的目光裏長到了十歲。

往年黑痣過生日,娘都給黑痣煮隻雞蛋吃。黑痣十歲生日,娘想吹吹打打地熱鬧一番,時不時地在爹的麵前嘟囔著:“黑痣十歲了。”

“十歲就十歲吧。這麼點大的事在我麵前嚷什麼?”

“村裏人都說咱們家的黑痣長不大,黑痣不也長到十歲了嗎?我想給黑痣過個生日。”

“你別再給我丟人現眼,生怕村裏人不知道我有一個老鼠般大的兒子?”

黑痣娘不吭氣了。

黑痣十歲那天,河岸的菜子花開了一片,滿眼黃燦燦的,菜子花散發著濃鬱的香味。黑痣家跟平常一樣,爹一早出門做活去了,家裏隻有黑痣和娘。

娘買了一串紅紅的小鞭炮,掛在門前的樹上。

鞭炮劈裏啪啦響了起來,村裏人好奇地圍過來看。娘嫁到村裏這麼多年,第一次神氣起來。她站在樹下,對著那麼多人,利索地剪掉了黑痣頭上那根長長的辮子。

看著光頭的黑痣,娘的眼睛裏閃著光。

她想,明天一定要送黑痣上學去。

賞析:

黑痣是個長得小得可憐的孩子,村裏人都認定他長不大,可黑痣的娘堅信她的孩子能夠長大。黑痣的娘隻有“十三個牛屎餅高”,在爹麵前畏畏縮縮,但一旦關注到黑痣的事,娘突然間就變得強大,什麼都壓不倒,她死死地嗬護著黑痣。她對黑痣的那份愛是無需表達,也難以衡量的。本文對故事沒有進行太多的編織,隻想讓它貼近生活原本的樣子,保持它的純樸、自然、幹淨,讓這份沒有一絲雜質的母愛帶著濃鬱的泥土氣息,自然地散發出樸素而溫暖的味道。

青綠土坡

農村到處是河溝。

我家屋後是一條大河,對岸莊上住著二十多戶人家;東邊是一條小河,對麵單單住著根山二爺一家。

二媽很漂亮,頭發梳得滑溜溜的,發髻旁插著一朵野花。雖然她已是近五十歲的人了,但她穿衣總是很得體,走路娉娉婷婷的,不像農村裏的婦女,寬衣寬褲,走路風風火火。

二爺長得很醜,一隻眼蒙著厚厚的白膜,我們那兒的人叫它泥螺殼子眼。奇怪的是,二媽一點也不嫌棄二爺,兩人的日子過得恩恩愛愛的。

二爺和二媽沒有孩子。他們年輕時曾經領養過孩子。二媽長得漂亮,孩子瞅著她但不願靠近;二爺板著臉,孩子看了就怕。沒過幾日,孩子偷偷地跑了。後來,他們又領養過幾個,都沒有留住。

沒了孩子的折騰,二爺和二媽把日子都打發到了屋後的地上。那是一塊土坡,長長的,挨著河邊,我最喜歡站在河岸邊看二爺、二媽細心打理那塊土坡。

一天,二媽在給辣椒剪葉子,我看了,驚慌地喊著:“二媽,你別給辣椒剪葉子,辣椒受傷了會死的。”

二媽抬頭朝我笑笑:“辣椒葉長瘋了,結不出辣椒。”

我記在了心裏,背著母親剪了自家的辣椒葉子。結果二媽家稀疏的辣椒葉間掛著一團一團的大青椒,我家的辣椒倒不如往年,結得皺巴巴的。

二媽家的土坡樣樣都長,青菜一層一層的,山芋一壟一壟的,特別是韭菜,一棵一棵的挺著,綠得很昂揚,不像我家的韭菜,黃黃的。母親看了心急,忙給韭菜鋪雞屎、澆豬糞、灑草灰。功夫不負有心人,韭菜綠了,綠得十分顯眼,結果不知是不是綠傷了,割了一茬,多長時間也不見韭菜再往上躥。

母親跟村裏的婦女的觀點一樣:菜園裏的東西長得不如二媽家,是因為帶孩子累的,沒閑空侍弄,不像二媽閑了沒事,整天就摸那塊地。

春天,二媽忙著照顧黃瓜秧,等秧苗冒出兩片嫩芽時,二媽將它們一棵棵挖到柳筐裏,拎過河來送給母親栽。開始時,我們家的黃瓜跟二媽家的黃瓜長得一樣青綠,惹人喜歡,可有了藤蔓時就不一樣了。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二爺用青竹給黃瓜搭了一個長長的架子。一夜間,黃瓜爬上了架子,爬得那麼嫵媚動人、婀娜多姿。朝露裏,黃瓜嫩弱的梢頭像淡綠的玻璃絲,嫩得讓人不敢去碰,好像一碰就會斷了似的。

看著二爺家的瓜架,我也纏著母親搭。母親嘴上說行,可她忙得騰不出手來,拖了幾日,才用蘆柴草草地搭了個瓜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