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天呀,這,這……”她恐懼極了。

家中有老人,有丈夫,還有三個女兒,最大的女兒才不過十歲,小女兒還四歲不到。那可是一個積累了十幾年才創造起來的家,家裏所有的財產雖然值不得多少錢,但是沒有了這些財產,如何才能稱其為家?

章金媛邁不動腳,幾乎是被拉著走的。

街道上,章金媛神誌恍惚,步履蹣跚。

這場大火將民德路尾端的半條街道上的房子燒得幾乎化為灰燼。章金媛來到的時候,大火已經撲滅,街邊一帶的道路上站滿了驚慌失措的人群。

一棟棟燒毀的房屋,地上瓦礫堆積,到處是黑乎乎的煙霾彌散,還有部分居民從燒毀的屋子裏搬出一些損壞的家具什麼東西來。

她的家,沒了。

她的婆婆、丈夫和兩個女兒站在被燒毀的房子對麵,全身上下都是濕淋淋的,麵色慘白,呆若木雞,仿佛處在噩夢之中。他們身前堆放了一些從家裏搶救出來的棉被和衣物。這些唯一可以蓋在身上、穿在身上的東西,經過如此巨大的火災已經是百孔千瘡,顯然不能再用。

好在家裏人在這場大火之中幸運逃生。

章金媛奔向家人的時候,突然發現她的小女兒曉雯不在。她問:第四章天使的情懷93“曉雯人呢?”這時大家才醒悟過來,剛才一片混亂的搶救中,那個三歲半的曉雯竟然丟失了。

她呼喊了幾聲曉雯,眼前一片發黑,癱倒在地。

她的丈夫頓時也懵了。家裏起火的時候,他分明是抱著曉雯跑到街上來的。放下孩子後,他又去屋裏搶救出一些東西,怎麼這個孩子就會不見了?

院領導立即動員醫院裏的醫護人員去尋找章金媛的小女兒。大家分頭行動,奔走在市內的大街小巷。

醫院裏的一位醫生在一條小街上看到了章金媛的女兒,這位醫生原是章金媛家裏的鄰居,認識她的這個小女兒。此時曉雯正被一名中年婦女抱在懷裏,醫生上前尋問,得知是曉雯在火災混亂的人群中自己走散了。

醫生欣慰地抱著曉雯來到了章金媛的麵前。

章金媛張大著淚眼,看到了自己的小女兒,她喊著:“曉雯,我的女兒啊!”“媽媽,媽媽……”小女兒重回媽媽的懷抱,這可是不幸中的萬幸。蒼天有眼,母親再也不能經受失去親生骨肉的痛苦。

章金媛失去了住房,家裏的財產也都付之一炬。而她母親的家也是在民德路的,距她家裏就隔著幾棟房子。這場大火中,母親家也被殃及,東西全都化為了灰燼。母親和兩個弟弟也沒有了家,他們隻得去了她妹妹章瑞媛家裏住。

94天使章金媛市領導及衛生部門的領導得知章金媛護士長家中遭受火災,紛紛前來慰問,表示關切。院領導立即做出決定,很快在醫院的宿舍騰出了一間房子,暫時讓護士長全家人有一個安身之所。許多好心的同事都伸出援助之手,有的送來被子,有的送來衣服,還有的送來糧票、布票和現金。

那幾天,章金媛感動得淚水漣漣,充滿了感恩之心。

這個家庭在這場火災中遭受打擊最大的是章金媛的婆婆。老人在痛失愛孫之後,又失去了自己習慣生活的家。原本就精神恍惚的老人,如此一來是徹底崩潰了,成天都是癡癡呆呆的,仿佛隔離在另外一個陌生的世界。

章金媛是一個極其平凡的女人,擁有一個極其平凡而普通的家庭。

而現在,這個失而複得的家庭,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家裏需要添置春夏秋冬的衣物和厚一點的被子、墊絮,連一條毛巾、一個臉盆、一張吃飯的桌子和板凳都得去著手購買,談何容易。這幾年,丈夫朱永昌的工作一直都沒能得到落實,隻能偶爾找一些雜事去做,經濟上的來源主要還是依賴章金媛的工資,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已經是非常拮據了。衛生局的幾位領導都清楚章金媛家裏的境況,數十次去各家醫院聯係,終於是有了結果。

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盼來了天大的喜訊。朱永昌被安排到南昌市洪都中醫院賬務科做會計,他走上了屬於自己專業的工作崗位。這也是歸國之後,章金媛的丈夫第一次得到的一份正式工作,從此有了固定的工資收入。

第四章天使的情懷95陽光是溫暖的。

章金媛的家搬到了醫院裏麵,窗戶斜對麵就是住院部,可以看見人進人出的大門口。綠蔭下有一條平整的小道,幾分鍾的時間便可以到達病房,到達病人的身邊。身為護士長的章金媛,她更加忙碌了。

96天使章金媛十八生命誠可貴她對當班的護士說:“病房裏有事就去家裏喊我,現在我住在醫院了,近得很,幾步路就到。”她的青春,她的生命,無時無刻不在譜寫著一首平凡美麗的護士之歌。

20世紀60年代初期,市內發生好幾起重大的爆炸事件。衛生局將南昌市第一醫院定為接受燒傷病人的醫院之一,章金媛所在的科室,承擔了繁重的護理任務。

她奔忙於各個病房,親眼見到一位燒傷的病人因受創麵感染,幾次推進手術室搶救,最終救治無效,生命休止了。

在她的心目中,每一位病人都是父老鄉親,都是兄弟姐妹。她召集護士們開會,說:“既然從事了護士這個行業,就要處處替病人著想,減低病人的痛苦,延續病人的生命。這是我們護士應盡的職責和義務。”病房裏,還有數十名燒傷病人有可能因受傷麵的感染而危及生命,章金媛意識到對待這類病人首先應該采取環境隔離,運用嚴格的消毒措施方能保證病人生命的安全。

針對這種情況,章金媛連續幾個晚上熬夜查閱了大量的醫學資料,拿出了一整套病房環境隔離和嚴格消毒的方案,又親自打報告送給醫院和市衛生局。

第四章天使的情懷97很快,她上報的方案得到了上級領導的重視和支持。

幾天後,南昌市第一醫院創辦了本市第一家燒傷病室,從而有效地提高了燒傷病人的治愈率。

燒傷病房有一位麵部燒傷的兒童患者,他隻有六歲,小名叫亮亮。

患兒的父母幾乎變賣了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一心要為兒子把病治好。

章金媛非常重視這名年幼的患者,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來到這間病房,探望燒傷的患兒亮亮。男孩子有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他很懂事,很有毅力,為了不讓父母傷心,每次護士換藥,他都能夠強忍著疼痛不哭不叫。

“章護士長,我的兒子能夠治好嗎?”亮亮的母親無比擔憂地問。

“你放心,我們醫院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章護士長說。

“那要到什麼時候呀,這孩子已經住院半個多月了。”亮亮的父親說,他非常焦急。

“你們做家長可不能太著急,現在你們孩子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了,也不再發燒了,再過幾天,就可以進點食物。往下的情況會大有好轉的。”章護士長有把握地說。

普天之下,兒女都是父母的希望和生命。章金媛深有感觸。

給這位燒傷的患兒打針換藥,她總是自己親手來做。

她在病房發現了一個情況,亮亮的父母親經常每天就吃一頓飯,寧願挨餓也要節省每一分錢來給兒子治病。章金媛的心情很不平靜了:長此以往,他們身體怎麼能頂得住?她開始有了另一件事情要做。每次回家吃飯,她就會裝上一大碗飯,放上一些菜,帶來醫院給亮亮的父母。

98天使章金媛章金媛(右)任第一醫院護理部主任時指導其他護士第四章天使的情懷99“吃吧,千萬不要客氣,要治療好兒子的病,你們做大人的也要保住自己的身體呀!”章金媛微笑而關切地說。每次送飯來,她都要看著患兒的父母把飯菜吃完,才會滿意地離去。亮亮的父母千恩萬謝,真的是菩薩下凡了,世上哪裏能遇到這麼好心的護士長。

這天傍晚,章金媛離開病房,返回家中吃飯。搬來醫院宿舍的日子裏,她幾乎每次回家吃飯都要遲到,等到她回家,三個女兒都已經吃過了。丈夫永昌定要等她一塊吃。

她坐在桌前,端起飯碗才吃上幾口,忽然就吃不下去了。永昌看著妻子發呆的樣子,猜測到她心裏一定是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情了。

“金媛,你有什麼事嗎?”丈夫關心地問她。

她似乎沒有聽見,仍然呆愣著。

“金媛,我在跟你說話呀。看你,發個什麼呆了,一頓飯也吃得不得安神。”丈夫又問。

章金媛皺了皺眉頭,放下了碗筷。

“我,我怎麼這樣笨呢……”她自言自語地說話。

“笨,什麼笨呀?”丈夫弄不懂妻子在說些什麼話。

“如果能有一個辦法來固定住亮亮的嘴巴,就可以讓他吃東西了。

是呀,怎麼就是找不出這個辦法呢?”她仍然在說自己的事。

丈夫被她的話弄得更糊塗了,搖頭歎息一聲,說:“金媛呀,你又在想著病人了吧,你什麼時候能夠把心思多一點放在自己的孩子上?我現在單位上也挺忙的,曉燕她們幾個中午都是自己去食堂吃飯。晚上你回到家裏,跟孩子們說上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你也是。”100天使章金媛“不一樣,那是病人。”她說。

丈夫一臉抱怨地看著妻子,真的是很無奈。

這時章金媛的目光落在一邊的開水瓶上。想了想,她起身走過去,伸手拔出了開水瓶上的木塞子,舉在眼前來回看。忽地,她眼裏一亮,接著便將開水瓶塞子放進嘴巴裏含著,來回轉動了幾下。

這個做妻子的護士長,真是有點古怪。

“你這是做什麼?”丈夫說,帶著莫名其妙的眼神。

“永昌,”章金媛拿下嘴裏的塞子,笑著說,“永昌你說如果這樣一個開水瓶塞子,在中間挖上一個洞,湯水就可以從裏麵流過去了吧。”“那是當然的了。”“有辦法了,我有辦法了!”她興奮極了,拿著開水瓶塞子轉身就走,跟陣風似的飄出了門。

“金媛,你還沒有吃完飯呀?”丈夫朝著妻子的背影喊。

“等下回來吃……”章金媛快步往住院部走去。那名燒傷的患兒亮亮,這兩天都有進食的欲望,隻是孩子的嘴唇部位因燒傷極度地粘連萎縮,無法自由地張開。亮亮的父母想盡了辦法都不能將湯水或稀飯很順暢地喂進孩子的嘴裏去。

這就是護士長麵臨的難題,現在她想到辦法了。

章金媛來到病房。她已經去工具房找過工人,將那隻開水瓶塞子進行了加工,當中鑽出了一個拇指大小的洞孔。

這隻水瓶塞子經過消毒後,放在患兒的嘴裏,固定撐開燒傷患兒的第四章天使的情懷101嘴巴,並達到擴張疤痕的作用。這樣一來,湯水和稀飯就可以順著瓶塞的洞孔流進患兒的口腔裏了。

亮亮可以吃進流食了,他的父母欣喜無比。

不動手術,不開藥方,隻有用心,隻要去精心護理,就會有可喜的收獲,就會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區區一件小事,卻能為病人排難解憂,平凡之中見偉大、見真誠。

國際護理界的先人南丁格爾曾說過:“護士必須要有同情心和一雙願意工作的手。”是呀,章金媛她就擁有這樣一顆心和這樣一雙手。

半個月後,經過治療,亮亮唇部的傷逐漸好轉,已經能夠不用通過木塞吃東西了。用不了多久,孩子就可以康複出院。

那天上午亮亮出院,孩子的父母感激涕零地對護士長說:“章護士長,你是我們兒子的第二個媽媽啊!”媽媽,多麼偉大的稱呼。

章金媛護士長,她是每一個入院患者的親人。她要做到的是讓每一位病人得到最優良的護理,讓他們重回家園。

102天使章金媛十九風雲突變章金媛在護士崗位上,曆經了十幾個春秋。

1965年年底,院領導突然找她談話了。她走進辦公室看到領導沉著臉,神色捉摸不定,感覺到這次的談話一定很重要。還有什麼比護理工作更重要的事呢?她絕對有信心接受各種挑戰。

然而談話的內容與她的護理職業無關,是有關於她的去向,是要她離開這所創建了十幾年的醫院。

領導一再重申,這是一場政治性的運動,她被劃分歸屬於“資產階級”這一類的人物,上麵通知她去農村接受鍛煉和改造思想。因為章金媛的家庭社會關係複雜,又是從香港回國的人,其同父異母的哥哥還在台灣國民黨政府做官,她個人的清白就要受到考驗了。

章金媛震驚無比,這“考驗”來得太突然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就成了資產階級這一類的人物了?”她問領導,領導答不上話來。領導上麵還有領導,院領導隻是執行,章金媛是醫院的職員,必須去服從。

數也數不清的日日夜夜,她都是和病人在一起。

這所醫院,無論她是任內科部或是外科部的護士長,都稱得上是一個大紅大紫的人物。住院部大樓外的牆壁上,輪流不斷會出現康複病人寫給醫務人員的表揚信,章金媛的名字在上麵屢見不鮮。

第四章天使的情懷1031948年她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江西省高級護士學校;1951年回國之後,很快成為一名優秀的護士長;1953年10月江西省人民政府衛生廳發給她護士證書。事業上她贏得了許多的榮譽和讚美。

1960年至1964年間,她工作之餘去南昌醫學院夜大醫學專科學習,獲得專科結業證書。在這長達五年的夜大學習期間,她在臨床護理、教學、管理、科研中不斷地學習先進的護理知識,探索護理學科的發展。

她還撰寫了多篇護理文章,並在全國護理學術會議上發表。此外,病房管理、三級護理製的落實,輸液淨化器的改進,連續的周排班製及基礎護理操作口訣等一係列的舉措,多次得到省、市醫療單位及國內護理老前輩的稱讚和認可。

1965年5月她在上海廣慈醫院、胸科醫院跟班學習護理,回來後立即在醫院實施規範護士儀表、護士禮儀,使本院護士的素質全麵提高取得了良好的成效,立即得到了省市護理界的響應。

章金媛,她的護理事業到達了一個輝煌的時期。

她這麼年輕,才三十六歲。她沸騰的熱血永遠都充滿了向上的激情,因為這是她忠誠的事業,她曾經發誓將要為此而奮鬥一生。

而此刻,她的眼裏噙著淚水,感覺到腳下的地都在搖晃。她跟領導解釋她對做護士這一職業的赤膽忠心,從護士學校畢業,從她由香港回國,從她做代理護士長到護士長,從她如何對待自己的事業、對待自己的病人、對待醫院裏的同事,一切的一切都證明,她都是清清白白做人,兢兢業業工作。

領導說章金媛的情況他全都了解,作為領導他也很無奈,隻能不斷104天使章金媛重複著前麵的話:“這是運動嘛。”她再也無話可說了,這算是命吧,攤上了這次運動,她是沒法脫身了。

她怯怯地說:“這次下去農村,我什麼時候可以回來?”領導說:“時間上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了。”她又問:“到了農村,我還可以從事護士的職業嗎?”領導說:“當然,還可以繼續為人民服務嘛,那邊會有一個醫務站。”一個做護士的女人,一個在權力下的女人,她懂得服從。十幾年來,她都是在服從下成長。

章金媛頭重腳輕地回到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來的,這恐怕也是她第一次在下班前回到自己的家裏。在她的意識中,住院部和病房才是她的家。她癡癡地坐在窗口,望著對麵的住院部大樓,望著下麵那條自己每日每夜往返奔走的小馬路。她就要告別了,告別這所寄托過無限夢想的醫院。

丈夫下班走進家門,他很奇怪妻子怎麼會提前下班,而且異常安靜地待在屋裏。當他看到妻子臉色蒼白,像是哭過,非常不安地問道:“金媛,你是不是生病了?”她搖搖頭,極力讓自己振作起來。她看著丈夫,好一會兒才說話。

“永昌,我要走了。”“走,這話什麼意思,要去哪裏?”“去農村。”她的聲音不大,但足以讓丈夫聽得清,“服從分配,聽從黨的號召,把醫療衛生工作送到農村去。”第四章天使的情懷105章金媛把院領導跟她談話的內容,一五一十地說給丈夫聽。丈夫明白了,臉色發青,好一陣沉默,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心疼妻子,萬萬沒能想到妻子會遭遇到如此的命運。

“這次去的地方是興國縣的一個山區,那裏很窮,那裏的居民肯定需要我這樣的護士。我會好好地接受組織上的考驗,我要用實際行動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章金媛是一個合格的好護士。”她信心百倍地說,同時也是在安慰丈夫,不想讓丈夫對她有過多的擔憂。

在這個家裏,在丈夫的眼前,她永遠都是一個長不大的女孩子。此時做丈夫的望著妻子,已經是一雙淚眼。盡管妻子每天在家的時間並不多,但這畢竟是她的家,她能離得開這個家嗎?

她又說:“永昌,三個女兒就交給你了。曉燕也十三歲了,她已經會做好多家務事了,又懂事,她會幫助你的。”“金媛呀,”永昌好不容易讓自己說出話來,極是傷心地說,“到了山區,你一個人怎麼辦?你在家裏可是一點家務事都不會做的。這十幾年來,你連廚房都沒有下過。做飯做菜這些活你都不會,衣服扣子都沒有縫過一個,你怎麼生活?我放心不下啊!”“這次下去,有黨員帶隊,吃的是集體夥食。”她努力讓自己笑了笑,她要樂觀,她要讓丈夫對她有信心,她說,“永昌呀,你就不要擔心了,隻是去接受考驗,我相信,很快就能回南昌的。”丈夫搖搖頭,深深地歎息幾聲。他清楚妻子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這麼些年來,發生的任何事,都能夠勇於麵對。

“金媛,往後可是一個人在外,一定要學會自己照顧好自己。”106天使章金媛“我會的,在外麵我能幹得很呢。”那天晚上,章金媛隻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物放進行李箱裏,因為她帶了一大摞護理學方麵的書籍,箱子裏連一件厚點的衣服也放不下了。

她相信在未來的日子裏,隻有這些書籍才可以陪伴她,寬慰她。

那天晚上,章金媛靜靜地看著三個熟睡的女兒,她的心裏很是內疚。這些年來,給予女兒們的關愛實在是少之又少,她一直都想彌補,可總是沒能抽出時間帶著女兒們上上街、逛逛公園和商店。在她的記憶中,都是丈夫給女兒們梳頭紮辮子,這麼簡單的事她怎麼都會沒有時間去做一次呢?值得欣慰的是三個女兒都非常懂事,對這樣的母親從無抱怨,她們看到母親在醫院的表現,知道母親是個有極有愛心的人,是個受人尊敬的人。

那天晚上,章金媛獨自來到住院部大樓門外,一雙含淚的眼睛看著病房窗口透出的燈光,看著熟悉的護士姐妹們的身影。這裏的一切都是那樣熟悉、那樣親切,那樣令人眷戀,而現在,她隻能默默地道別,默默地祈禱著自己能夠早一天回來,回到這所她熱愛的醫院。

第二天早晨,章金媛搬著行李,坐上了一輛大貨車,顛簸了十多個鍾頭的車程,去了遙遠的興國縣山區。

第五章天使的磨難離開了醫院,離開了家和親人,她去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坐在大貨車上,望著車後紛紛揚揚的塵土,沒有讓自己掉下一滴眼淚。

她是個勇敢、堅強的女人,她是護士長,她相信自己的護理道路依然長遠。在醫院開護士會的時候,她總有一句老話掛在嘴邊:我們要把畢生的心血和精力獻給護理事業,我們要去熱愛自己的事業,要充滿關懷。

108天使章金媛20世紀60年代的章金媛第五章天使的磨難109二十赤腳醫生四周都是連綿起伏的大山,雲霧繚繞,迷宮似的,似乎走進來就再也出不去了。她就在這裏居住,從此和群山在一起。

興國縣山裏的茶園村,設立了一個臨時醫療站。

醫療站裏有三個人,一個黨員幹部,一個是有國民黨問題的醫生,剩下的就是章金媛這樣一個有“資產階級思想”的護士長。自己隻是一名普通的護士,整天都在病房裏進進出出的護士,怎麼就有了資產階級思想?這個問題在她來山區之前一直都沒有想明白,她唯一能給自己的解釋,就是她出生的這個大家庭的複雜曆史背景。現在她都認了,她是個樂觀向上、充滿理想的女人。不管處在怎麼樣的生存環境,既然人都到了,就要安下心來。能有一個小小的醫療站,她這個做護士的人便能跟病人聯係在一起。

山裏的人對護士這個職業多少有些陌生,他們隻知道在醫院裏工作的人,就是醫生,於是大家都喊她章醫生。

對了,她就像赤腳醫生。

一間低矮的土屋,一張窄小的木板床,窗口邊有一張四根木頭支起的小桌子和一條長凳子,桌上擱有一盞煤油燈,這便是她的房間。在這個房間,她聆聽山風的呼嘯,聆聽鳥蟲的啼鳴;在這個房間,萬籟俱寂之時,她點亮油燈閱讀護理書籍,做筆記;在這個房間,她思念家中的110天使章金媛老人和丈夫,思念女兒們,還會思念住院部裏繁忙的工作。她怕寂寞,甚至會怕半夜突然響起的狗叫聲。慢慢地,這些她都要習慣,就像習慣從門底下、從開裂的窗口縫隙裏漏進來的絲絲寒風。

說是集體夥食,其實是輪流做飯。輪到她做飯那就非常悲催了,她不知灶台下該添多少柴火,不知米下鍋後該放多少勺水,不知炒菜該放多少油和鹽。做出的飯菜實在不好吃,人家還以為她是在偷懶,故意的。“看看吧,這就是資產階級小姐給我們吃的東西,不改造思想怎麼能行?”她隻能是一聲又一聲的“對不起”,她也恨自己的無能,這樣的飯菜她也吃得很難受。盡管她向來是個對吃簡單的人,可一想到丈夫做的飯菜、醫院食堂裏的飯菜,那簡直就是美食。無論如何她還得去做,這是生活,她要學會生活,學會一個護士分外要去做的事務。

出診,對於章金媛來說,是一件極樂意的事。

身背藥箱行走在山間彎彎曲曲的小路上,那種感覺就像一朵路邊草叢下盛開的小花,充滿了朝氣。她從來就沒有這樣跟大自然親密地接觸過。無論日頭當頂,還是刮風下雨,她都信心滿懷。她找到了自己的崗位,麵對任何一種病人,都能發揮出自己的能量。給病人用藥,給病人打針,給病人做護理,她的聲音總是那般溫柔,她的笑容總是那般親切。治病之後,她會耐心地給病人及病人的家屬做健康教育,以“話療”的形式讓病人克服對生病的恐懼和不安。這是醫務護理上的實踐,在這裏有許多通過實踐得到的知識還令她意想不到呢。

在茶園村附近一帶的山村,她的腳步走進過幾百戶人家。村民們都知道醫療站的章醫生,有什麼病痛就去找章醫生,她人好。

第五章天使的磨難111章金媛,她一次次贏得了山裏人的尊重和愛戴。

護士的職業是神聖的,在這樣一個神聖的舞台,她即使再苦再累也心甘情願了。

也有不出診的時候,這樣的時候常常會很糟糕。

她扛著鋤頭去茶林鋤草,她拿著柴刀去山上砍柴,她牽著黃牛去河溝飲水,雖然這些活計她都不會,學學也就會做了。她是來勞動的,她是來鍛煉的,她是來接受改造和考驗的,她必須認真去對待。

那是第二年剛開春的一天,幹部站在醫療站門口高聲一喊:“章金媛,今天沒有出診了,你快去田裏插秧吧。”“插秧,這個我是一點不會呀。”她回答,急忙出門。

“你難道不會學嗎?插秧這活兒簡單得很,快去吧。”幹部的話就是命令,她要服從。她來的第一天就懂得了服從的內涵,她所有的表現都是要給帶隊幹部一個最好的印象。她認為,有了好的印象,她就可以回家,回醫院的工作崗位上去。

她快步來到了田埂上,看著山坳間一汪長長的水稻田,看著村民往田間扔下的一把把綠蔥蔥的秧苗,看著村民往田裏熟練地插秧,愉悅地說著閑話,想著這活兒也不會很難吧。她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打赤腳。她脫下鞋子、襪子,褲腳高高地挽起到大腿上,卷起袖口,下到水田裏去。

水很涼,這可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光著腳丫站立在泥糊糊的水田裏。她抓起一把秧苗,解開稻草繩,叉開雙腿,彎下腰,勾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一株株地往田裏插。開始幾下好像還行,再往後,秧苗似乎就不聽手指的指揮了,東倒西歪,完全不成模樣。看看村民插下的秧苗,112天使章金媛成排成行,整齊有序。她隻好拔出秧苗重新再來,然而還是不能如她所願。有幾個村民不禁發出嘲笑聲,城裏來的女人,連插秧都不會哩。

她很尷尬,很羞愧。她是一個護士長,曾經可以在夜色中摸著病人手膀的血管準確無誤地把針頭插進去,可是卻不能把一棵秧苗在光天化日之下插好、插正,她覺得自己真的是好笨。可此時,她還得繼續下去,她不能停止。忽然間,她感覺到小腿肚上一陣奇痛,抬起腿來一看,一隻黑乎乎的大螞蟥鑽進了皮肉裏去,半條身子還在外麵來回擺動。

“哎呀呀”幾聲大喊,她嚇得尖聲叫了起來,人當即就跟丟了魂似的便往田埂上跑去。

她驚慌失措的表情,令田間的村民們捧腹大笑。

一個好心的老農民幫她抓出了鑽在皮肉下的螞蟥,一股汙濁的血水流了出來。老農民說:“章醫生,水田裏給螞蟥咬是常有的事,不用怕的。經常在田裏做事的人螞蟥是不會咬的。”她的眼裏有淚水轉動,說不出話。

“章金媛!”帶隊幹部快步走來,朝著她喊。

“到!”章金媛回答。

“章金媛,要好好地學會插秧,這是思想態度問題。看來你這個資產階級小姐,是得好好地接受貧下中農的教育和改造。”幹部毫不留情地批評她。

“是!”她再回答道。

她不能哭,不能流淚,還不能有一點點抱怨的情緒表現出來。她再第五章天使的磨難113次走下田埂,抓起秧苗,笨拙地一下一下往泥水裏插。

傍晚收工,她好歹是插了一小片水田的秧苗,將就著可以通過。回到醫療站,人累得一點食欲也沒有,躺在床上,全身疼痛,腰都要斷了。

翌日天還沒亮,她就走出了屋子,頭上包裹著一條毛巾,穿著夾襖,夾襖外麵係著一根粗粗的稻草繩子,赤著雙腳,跟隨著影影綽綽的村民們去了田頭。她心裏憋著一口氣,還就不信插不好秧苗。

太陽出來的時候,她欣喜地看著眼前插成一行行的齊整的秧苗。清冷的晨風吹過,那一片綠油油的秧苗如煥發出生命一般,微微擺動,仿佛是對這位遠道而來的護士長致以崇高的敬意。

她總算鬆下一口氣,不由想起了那兩句古詩: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114天使章金媛二十一大山深處有人家土屋的油燈,紅亮亮地映照著她執著的臉。

山裏的夜晚,寂靜而又漫長。每一天的晚上,章金媛都靜靜地趴在桌前的煤油燈下,看護理學方麵的書籍,寫工作日記,記錄她接觸過的每一個病人。她珍惜在這裏的時間。護士的道路,在她深邃的目光中是那麼長遠,直到眼睛太疲倦了,才會上床去躺下休息。

這天已經是下半夜了,突然外麵傳來一陣“咚咚”的敲門聲,很急促。她才剛剛入睡,被驚嚇得坐了起來。

“章金媛你快起來,要出診了!”幹部在門外大聲喊。

“來了,來了。”隻要是聽到“出診”這兩個字,她似乎就有了一種軍人作風的本能,全身上下都來了勁頭。

章金媛以最快的速度,迅速穿衣起身,拿起床邊的醫藥箱往肩膀上一背,就像背上一件武器,接著去門後握起一根細長的小竹竿就出發了。竹竿是用來打蛇的,老農民告訴過她,竹子打蛇最好使了,光是聽見揮出的響聲,蛇都會逃走。來到山區,她已經有無數個夜晚這樣去出診。何止是在山區,即便是在南昌市的家中,聽到門外有人喊一聲章護士長,她起床的速度也是這般迅速。

“吱呀”一聲拉開房門,她見到幹部身邊站著一個十幾歲的男孩,第五章天使的磨難115男孩子手上舉著一支通亮的火把,火光映著孩子焦急萬分的臉蛋。

“章醫生,我媽媽要死了,你快去救救我媽媽啊……”“好好好,我們走吧!”這就上了路,全是崎嶇山道。

山裏的孩子走路非常快,他的母親病了,他急切盼望著章醫生能早一分早一秒趕去家中。章金媛跟隨在孩子的身後,一甩就是老遠,她幾乎是一路追趕。才翻過了一道小山,她已經累得兩腿發軟,手按著胸口大聲喘氣。男孩子回頭一看,後麵的人沒了,舉著火把又跑了回來。

“章醫生,你快走呀!”男孩子急切地說。

“孩子,你家還有多遠呀?”她問。

“不遠不遠了,翻過前麵的那座山就到我屋裏了。章醫生,求求你走快點,我媽媽真的快要死了。”“走,我們走……”章金媛跟隨著男孩子繼續趕路,也顧不得腳下有蛇沒蛇了,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山上快步走去。

說是不遠,等到章金媛翻過前麵的那座黑沉沉的老山,足足走了有一個半小時。這一程山路走下來,她記不清自己跌倒了有多少次。身為一個護士長,她真是很慶幸自己有一雙能走路的腳板,在醫院住院部的各個病房裏,她可以來回不停十幾個小時都在走動。她曾經這樣對下麵的護士說:“這裏是醫院,做護士的人必須走動。想要坐下休息,那跟病人又有什麼區別?”山道上,一團紅紅的火把,顯得那麼神聖。

116天使章金媛她是在跟時間賽跑,是在跟生命賽跑。

章金媛趕到了男孩子的家中,屋子裏圍了十幾個村民,眾人神色慌張,床鋪上躺著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正是男孩子的母親。婦女彎曲著身子,雙手死命地摟抱著肚子,麵色慘白,人在床上掙紮著來回翻滾,痛得滿臉淚水,“哎喲,哎喲”地大聲哭號叫喊。

“章醫生來了!章醫生來了!”村民們看見進門的章金媛來了,仿佛看到了大救星。

章金媛奔到床邊,立即給這位婦女做檢查。

婦女因二十四個小時沒能拉出尿來,腹部急劇鼓脹,造成了劇烈的脹痛。這類病人她在醫院是見過的,患的是急性尿瀦留。這個病發病急,病人痛苦,如果不能即時進行導尿,劇烈的疼痛會令患者休克、昏迷,並有可能引發尿毒症等病狀,其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在她帶來的簡單的醫藥箱裏,事先並沒有準備導尿管,這也是她在山區出診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病例。沒有導尿管,那可就是遇上大難題了。若是要趕去醫療站拿導尿管,翻山越嶺,來回還得幾個小時的路程。床上的婦女顯然經受不住等上幾個小時,可是不趕回去取導尿管,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婦女疼得哭叫道:“章醫生你走不得呀,我要脹痛死了,我要死了……”男孩子拉著章金媛的手,哭著說:“章醫生,救救我媽媽,你救救我媽媽,我不能沒有媽媽,你一定能夠救她……”這下可怎麼辦,難道真的就沒有其他的辦法可以導尿嗎?此時章金媛也急得團團轉了。

第五章天使的磨難117情急之中,她想到了曾經看過的一本醫學書籍,上麵介紹過古代老中醫孫思邈發明的一種導尿方法。

這個辦法可以試試,她的眼前一亮。

“你們家裏的菜園裏有蔥嗎?”章金媛問。

“蔥,要蔥做什麼?”村民不解地說。

“蔥可以導尿的。”她說。

“有,有哇,章醫生是要大蔥還是小蔥?”村民說。

“要比較硬一點的蔥。”她回答道。

沒過一會兒,村民拿著一大把從菜地裏割的蔥跑回屋裏來。章金媛接過蔥,從中挑選了一根質地硬實的,用剪刀裁剪齊兩頭,大半根筷子長短,然後用酒精及沸水在這根蔥管上進行了簡單的消毒。

而此時,章金媛在萬般無奈之下也隻是抱著用蔥來導尿的方法試一試,期望能出現奇跡。

她開始用蔥替代導尿管給婦女導尿,將蔥插入了尿道。

“呼哧”一聲響,一股尿水從蔥管裏往外強烈地噴射出來,射得章金媛手上、身上都是。

“好了!好了!”她興奮地說,開心地笑了起來,笑得臉上一片燦爛。

婦女腹內存積的尿水排出,疼痛也隨之消失了。

病患的家人們又驚又喜,這才隻是在短短的時間內,就這麼簡單地解救了一個瀕臨死亡的人,簡直是神了。那個男孩子朝著章金媛跪下了,接著全家老少七八個人也都跪了下來。

118天使章金媛“章醫生,你可是我們山裏人的活菩薩啊!”“章醫生,你是恩人,你是我們全家的大恩人啊!”山裏人這種感激的方式章金媛真是承受不住,她不停地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呀!”婦女的丈夫去廚房下了一大碗麵條,還打上了兩個雞蛋,雙手端著碗送到章金媛的手上。婦女的丈夫說:“章醫生呀,這是我們自己屋裏做的油麵,您吃吃看,肯定好吃得很。”一大家子的人都要看著這位赤腳醫生把麵條吃完。

她端著碗,心裏感動不已,多麼樸實,多麼溫馨。

第二天,章金媛背著藥箱翻過山嶺,再次來到這位婦女家中。她帶來了一些消炎藥片,讓婦女服下,預防因蔥管導尿而引發的尿路感染,並耐心地給婦女講解了日常生活中的衛生知識。

這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跟這位城裏來的護士有了特殊的感情,人們親切地喊她章醫生,就像是自家的親人。她深刻地感受到一名護士在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種環境下存在的價值。數十年後,茶園村一帶山裏的村民去到省城,第一件事就是趕去南昌市第一醫院,看望這位章醫生,並帶去山區裏的土特產品,送給他們敬愛的人。

第五章天使的磨難119二十二劫難當頭這已經是第二年夏天了。

在山區茶園接受考驗的章金媛,多麼渴望能夠早日回到醫院,回到自己溫暖的家。這天上午她背著藥箱正要出診,帶隊幹部在醫療站門口攔住了她,通知她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立即回南昌去。章金媛聽到這句話,是多麼欣喜呀!她以為自己在山區的考驗期終於結束了,總算等到了這一天,赤腳醫生將要告別山區,回到屬於自己的護理崗位。

章金媛在屋子裏收拾自己的行李物品,這次在山區最大的收獲是幾大本筆記本,裏麵記錄著她在山區治療、護理病人的經驗和心得體會。

回到醫院她可以將自己學習到的知識和實踐經驗講解給護士們聽,講解給學校課堂的學生們聽,還可以寫護理論文寄出去發表。山區的生活再怎樣艱苦,她都挺過來了,現在可是歸心似箭。她想到家,想到三個漂亮女兒,想到見麵時那種高興的情景,想到丈夫做的油煎小幹魚———以前她下班回家,人剛走進單元門口,還沒上樓梯,就能聞到丈夫在樓上廚房煎小幹魚的噴香。

她還想到了家裏的那架老式留聲機,留聲機是丈夫從香港回國時帶回來的,1962年那場火災中,這架留聲機保住了,是三弟贛保從著火的家中搶救出來的。搬到醫院宿舍後,吃過晚飯,丈夫便會放上一兩張唱片。她的三個女兒都喜歡音樂,一家人都圍在留聲機旁愉快地聆聽。

120天使章金媛她還記得有一張唱片是電影插曲,有《柳堡的故事》《洪湖赤衛隊》《紅色娘子軍》什麼的。可是那幾場電影她都沒空去電影院觀看,丈夫帶著女兒去看過。電影插曲她卻是非常熟悉,尤其那首《九九豔陽天》。

這就要回家了,她太興奮了,不禁輕聲地哼了起來: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喲,十八的哥哥坐在河邊,東風吹得那個風車轉哪,蠶豆花兒香呀麥苗兒鮮……這可是1966年的夏天,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北京城頭貼出“炮打司令部”的第一張大字報,其燎原之勢,迅速席卷全國各地。

章金媛從山區回到南昌,準確地說是被“揪回”到南昌的。這時她還一點都不知曉後麵的命運。

“章金媛是知識分子臭老九!章金媛是資產階級大小姐!章金媛是國民黨特務!堅決打倒章金媛!”章金媛隻不過是一個住院部科室的護士長,多大的官銜呀,一聲“打倒”,那就打倒了,絕對沒有任何餘地。1957年“反右運動”時期,當時險些把她打成了“右派分子”,好在省市衛生部門的領導出麵說話,澄清了章金媛同誌是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知識分子,在回國後短短的幾年中為護理工作做出過很大的貢獻。那一次風波,章金媛僥幸躲過。

可是這次不同了,這次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誰敢出麵為她說話?

誰敢去保她?就連當初保她章金媛的幹部現在也都被打倒了一片。

南昌市第一醫院的第一張大字報,就是對著她章金媛的。她怎麼能夠想到,一個護士長在這所醫院忽然間成了一個令人發指的“大人物”第五章天使的磨難121了。

從創建這所醫院起,章金媛任護士長有十幾年光景了。她思想突出,表現突出,成績突出,各項工作指標都爭拿第一,連續兩屆成為南昌市勞動模範,又是標兵,又是三八紅旗手。她在醫院可是什麼方案都敢提,什麼想法都敢有,沒少得罪一些領導。這所醫院怕她的護士太多了,一個便盆沒有給病人洗幹淨,她就要訓得人家麵紅耳赤,絲毫不留情麵;一張病床沒有鋪好鋪平整,她都要讓人家重新來過,鋪不好不要下班了;一份交接班記錄本上的字體潦草,她都要人家重新寫過;半夜三更的她會突然來查房,查到哪個護士打了瞌睡,這名護士就得寫檢討……太多太多了,有些人可以給章金媛列上一百條“罪狀”。

槍打出頭鳥,章金媛在劫難逃。

一夜之間,大字報鋪天蓋地。

章金媛所住的那棟宿舍,大字報貼滿了外圍牆院,貼進了過道樓梯和走廊,甚至貼進她的家裏。兩間不大的屋子,凡是空白的牆壁上都是大字報,連天花板上都沒有放過。章金媛從山區回家了,接受了山區人民的改造和考驗回家了,卻是回到了一個“白紙黑字”的世界。

她看著眼前的一切,如雷擊頂,靈魂出竅。

這個女人,這個母親,這個妻子,她要去承受這突如其來的命運,盡管迷茫、困惑不解。“我有什麼錯,有什麼罪?我隻是一個做護士的人,是一個護士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病人,都在盡到自己的責任和義務。”這種話她隻能對自己說。運動來了,由不得她去發聲和爭辯,想轉身都不可以,她隻能硬著頭皮稀裏糊塗地頂上去。現在值得慶幸的122天使章金媛是,她的丈夫朱永昌在中醫院做會計沒有受到正麵的衝擊。永昌是個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人,這幾年來都是認認真真地做他的會計,做他的財務報表、工資報表,沒有半寸官職,沒有半點奢求。

回到南昌的章金媛,一片赤誠火熱的心,掉進了冰窖。

“章金媛,低頭認罪,老實交代!”漫天的呼喊聲震耳欲聾,章金媛眼前一片迷亂,如墮五裏霧中。造反派紅衛兵的一隊人馬開進了她的家中,這個家就成了批鬥聲討的現場。章金媛怯生生地站著絲毫不敢動,每聲討一條“罪狀”,她就點一下頭。那是罪狀嗎?其中一條深夜去住院部巡查病房,走動輕手輕腳被說成了偷偷摸摸,說是國民黨特務分子在趁機竊取國家的機密情報。

百口難辯,她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而這才是剛剛開始。

章金媛的家住在醫院宿舍的三樓,白天夜晚經常都會有造反派來騷擾。

那一天,樓梯、走廊上一片“咚咚”的腳步聲,她的三個女兒如驚弓之鳥。十四歲的曉燕,一手牽著一個妹妹,姐妹們身上背著書包,害怕極了,不敢哭也不敢叫,趕緊從另一邊的樓梯口悄悄離去。章金媛顫巍巍地送別三個孩子,她說:“媽媽不是大特務,媽媽不是階級敵人,媽媽現在也跟你們說不明白說不清楚,反正是大人的事。曉燕你們這幾天先去舅舅家裏住吧。”做護士長的媽媽隻能這樣安排一下她的女兒,她要保護好這個家,不能讓孩子幼小的心靈受到傷害,不能因為自己的問題讓孩子們受到冷落和牽累。

沒幾天,市內大遊行開始了,章金媛又是首當其衝。

第五章天使的磨難123潮水般的人群,無數揮動的拳頭,撕破喉嚨的呐喊,她就像一個小藥瓶子被拋進了滾滾洪流之中。她隻想做一名護士,做一名好護士,而現在,心中的夢想、曾經的願望,都化為了泡影。那就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吧,可她連做普通人的資格都被剝奪了。她現在是“被造反”的人,是人民的敵人,她不敢不聽話,她還得絕對服從指揮。章金媛被揪出去遊行,她穿的當然不會是白色的護士服。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被迫強行穿上了那種國民黨女特務的黃色製服,頭上戴著長長的有國民黨徽章的船型帽子,身上斜掛著一個發報機———發報機是一個木板製作的小盒子,盒子外麵刷有黑漆,配有一根長長的鐵絲天線。還有一個巨大的牌子懸吊在她胸口前,上麵寫著“大特務章金媛”的字樣。她就這樣被上演,被隆重推出。她是個漂亮的女人,但已經從一個漂亮的護士長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大特務”。這不是演電影不是演戲,她也不是演員,居然會有這麼多的服裝和道具為她準備好了。她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麵,還得自己張大嘴巴,一聲聲地高呼著:“打倒章金媛!”不是一次遊行。是多少次,她也記不清了。

章金媛就這麼一身國民黨女特務的裝扮,從醫院的大門口出發,從繁華的勝利路到中山路,再到八一大道,凡是南昌市熱鬧的街道馬路都得走一遍。她就是這座城市長大的人,還沒有這麼完整地一次性走完過這些馬路。她看著兒童商場,看著百貨大樓,看著新華書店,孩子們曾經拉著媽媽的手吵鬧著要一塊去買衣服、買幾本小人書,她總是說媽媽要去病房、媽媽沒有時間呀。可現在她有時間了,她不用去住院部了,她不用去看護病人了,卻不能牽著女兒們的手正大光明地走進這些場124天使章金媛所。想起這些往事,她不禁淚水嘩嘩地往心裏流。好在她有腳底板功夫,她當過護士長,走路是強項,又成為赤腳醫生在山區的崎嶇小路上鍛煉過,走上十個八個鍾頭的她也能挺過去。在遊行的隊伍中,就在她的身邊,有人累倒了,有人暈過去了,但她沒有倒下。

第一醫院的護士長章金媛,在這座城市的馬路街道上轉著圈子出現,許多人都非常熟悉這張麵孔。她是勞動模範,她是先進分子,她是衛生標兵,她是三八紅旗手,認識她的人太多了,且都是她手下護理過的病人和病人的家屬們,各行各業都有,上至省市領導幹部,下至工人居民。隻是人們沒有想到,這位對待病人如此溫文爾雅、如此禮貌周全的護士長,居然是一個埋藏了十幾年的女特務,潛伏得真是夠深,太可怕了。

章金媛,她自己也沒有想到怎麼就走到今天這一步了……第五章天使的磨難125二十三淒迷的天空還真別說,章金媛“特務”的罪名是有曆史資料可查的。

那是1947年初夏,南昌市組織一支中學女子籃球隊,要挑選十名女生上廬山集中訓練,然後參加全國女子中學籃球賽。蔣介石的夫人宋美齡是這支球隊的領隊。章金媛因為在葆靈女子中學打籃球很出色,所以被挑選上了。這支女子中學球隊的名單登上了那一年的《江西民國日報》,章金媛的名字就在這個名單中。可是那時章金媛已經去了江西高級護士學校,校長沒有同意她上廬山。這件事在她的記憶中確實是有,實際上她並沒有去成。而就這份名單,成了章金媛是“特務”的重要罪證之一。

報紙上名單都有,“章金媛”這三個沒有一個字錯,這還不是特務嗎?人們在瘋狂的年代展開了極其豐富的聯想:宋美齡都是領隊,上廬山集中搞籃球訓練隻是謊言,他們搞的就是特務訓練。革命委員會的頭頭咬定了章金媛就是特務,由不得章金媛去辯解。章金媛說她從來沒有上過廬山,更沒有見到什麼領隊宋美齡,這件事可以去找葆靈女子中學的校長周蘭清調查,可以去找江西高級護士學校的校長章斐成調查。她還提供了兩個護士學校同學的名字,說可以去問問同學們那年她是不是在護士學校念書,有沒有離開過學校去廬山。後來革委會有沒有去調查她不清楚,總之這件事是沒有結果了。

126天使章金媛到了現在這個年頭,還有人能說得清楚嗎?

特務,就這麼成了一個特務,章金媛她自己也弄糊塗了。

開始那幾天,章金媛還能待在家裏,還能在家裏過夜,但隨時隨地要被揪去某個場合進行批鬥和聲討。往後沒幾天,醫院裏揪出來批鬥的人越來越多,有走資派、有反革命、有軍閥、有國民黨、有反黨分子、有知識分子臭老九、有大“右派”,總之五花八門名目繁多,而這一類的人,都屬於“牛鬼蛇神”。

“牛鬼蛇神”是不能住在自己家裏的,這太危險了。他們得統一被關進“牛棚”居住,統一吃夥食,統一參加勞動,得不到革命派的允許不能跟外界接觸。醫院裏騰出了一個倉庫,隔成了數十間屋子,這就是“牛棚”了,這裏沒有牛隻有人。章金媛跟一幫有複雜社會關係和各種問題的同事們住在了一起,他們都是“牛”了。

這一批“牛鬼蛇神”每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醫院上班前十五分鍾,在胸前掛著木板牌子,上麵寫著毛筆黑字,分類明確。章金媛胸前的牌子上寫著“大特務章金媛”。他們有五六十人,排著隊走到醫院大門口,沿著街道站成一排深度彎腰,向過往的路人們、向進出醫院的醫生、護士和前來看病的人低頭認罪。這裏曾經是她心目中神聖的醫院,以前這個點兒,她應該是在護士辦公室召開班前會,檢查交接班各病房的病人記錄,分配各項護理任務;而現在,這所醫院跟這位護士長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了,她的頭不敢抬起,她的眼睛隻能看著自己腳尖下的那一點點土地。

半個小時後,他們離開醫院大門,去參加勞動,強製性的勞動。

第五章天使的磨難127這些“牛”們當年可都稱得上是這所醫院的精英人物,而現在他們的勞動與醫療無關,與護理無關。他們的身邊有戴著紅袖章的造反派,手上拿著一根木頭棒子,睜大兩眼,正氣凜然。他們有的去拉板車,有的去削磚頭,有的去掃廁所,有的去拖地板,有的去清洗門診部、住院部的痰盂或垃圾箱。反正他們是不能跟病人接觸的,這是革命委員會的紀律。

章金媛再也不能回家,但有時也可以看到一下家人。在通往勞動場所的路上,她拉著板車。說不定什麼時候,她的丈夫永昌,她的女兒曉燕、曉蓉、曉雯,還有她南昌的妹妹、弟弟們會在拐彎路口或牆角邊看著她,就那麼遠遠地望上一眼。雖然是短暫的一小會兒,一旦看到親人,她還是會努力地讓自己笑一笑,示意家人她很好,勞動是光榮的,讓他們放心。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了第二年。

那一天,她的胸前掛著一塊小木板牌子,因為會妨礙勞動,大牌子用不上。她在醫院的圍牆下削磚頭。這裏的一處房子推倒了要重建,隻要把上麵粘住的泥塊削下來,那一塊塊磚頭還是有作用的。她要將斷裂的磚塊削整齊,然後擺放好。她蹲在地上,手裏拿著一把長條形的鐵刀。這種泥水工用的專用刀大約菜刀那麼大小,刀柄也是鐵的,重量不輕。鐵刀是越來越沉,她已經有好多個日子在這裏削磚頭了,手掌上磨得全是血泡。忽然,她聽到有人喊,喊著金媛姐。沒有聽錯,是喊她,她抬頭一看,是三弟媳婦木英。

“木英呀,你跑來做什麼?”她臉色一時緊張了,小聲說,“我現在128天使章金媛是什麼人,你的膽子也太大了。”“我怕什麼,我是個工人,工人就是無產階級。”木英說。

這個弟媳在南昌市第三建築公司做事,是國家正式工,紮鋼筋、挑石灰桶的,響當當的工人,前不久才跟她弟弟贛保結婚。去年弟弟是準備參軍的,而且兵種不錯,軍裝都發下來了,沒料到派出所的人告發了接兵的領導。臨要出發,武裝部的人讓他脫下了軍裝,理由是大地主家庭出生,而且有海外關係。她聽說了這件事,可想當時弟弟有多麼傷心。後來她又聽說,這個叫木英的女子跟弟弟結婚的時候,因為母親住在他們家,房門上給造反派貼了“牛鬼蛇神”幾個大字的條幅,木英是工人階級出生,才不管這些,把寫有牛鬼蛇神的那張紙一把給撕掉了,貼上了一個紅彤彤的大“喜”字。章金媛被揪出來後,現在家裏的人都不能也不敢來看望她,木英膽大,就她敢來。

“木英,姆媽住在你那邊還好嗎?”她都已經有一年沒有看到母親了。

“有什麼好的,居民革委會的人說老娘是牛鬼蛇神,是地主婆子,是剝削階級。現在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就要拿著大掃帚去樓下掃大馬路。”木英說,她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金媛姐,老娘的身體還很好,她讓我來看你的。”章金媛聽到這些話,心裏直發酸,那可是生她、養育她媽媽呀。她一時說不出話來,手中的活兒還不能停下,一下一下地削著磚頭。

“金媛姐,你看你的手都破皮出血了,好痛吧?”木英盯著她的手說,眼裏潮濕了。

第五章天使的磨難129她搖了搖頭,繼續削磚頭。

“你一個做護士的人,哪裏做得這種重事呀?”“莫亂說話。做得,什麼事我都做得。”她說,看一眼自己的手,臉轉向弟媳,“木英呀,你能不能給我找一雙手套來,這些天都是削磚頭。”“好好,我回屋裏去拿,等下就送過來。”木英站起身來的時候,注意了一下章金媛胸前掛著的那塊小木牌子,不解地說:“金媛姐,你這牌子上寫的什麼呀?”“唉,我哪裏敢去看,每天掛的牌子都不一樣。木英,寫的什麼?”“間諜,寫的字是間諜兩個字。金媛姐,你怎麼又成了間諜了?”她隻能苦笑,看著木英說:“這個我也搞不清楚,你看金媛姐我像是個做間諜的人嗎?”木英搖搖頭,擦了一把眼角流下的淚水,轉身便走了。

就一個多鍾頭的工夫,弟媳木英給她送來了一雙白色的紗手套。她戴上了手套,再拿起泥刀,感覺要舒服多了。

章氏家族還有一個敢來探望她的人,那就是美華。美華和她的小妹淑媛一般大,在章家長大,不姓章,姓陳。1948年,美華才九歲就被賣到章家做丫頭,第二年,美華再也找不到自己失散的親生父母,就成了章家的人。章金媛的母親和她的兄弟姐妹都把美華當家人看,章家也就多了一個女兒。1954年章金媛的小妹淑媛十六歲就嫁了人,接著美華也嫁人了,嫁的是南昌市環衛所的一個清潔工人。美華做過丫鬟,貧苦人家出生,愛人又是清潔工,她跟這個複雜的章氏家族就扯不上一點關係了。

130天使章金媛美華在南昌市的一家“光明餐廳”做服務員,這家餐廳做出的包子在市內頗有名氣,特好吃,要排著隊買,去晚了還沒有。美華來看望她的大姐章金媛,就帶著包子過來。

章金媛這天在醫院裏勞動,把削好的磚頭搬到板車上。美華喊著金媛姐,就到了她的跟前。美華看看四周沒人,立即從口袋裏掏出用手絹包住的兩個包子來,遞給她,要她趕緊吃了。

她打開手絹,包子還是熱的。

“金媛姐,包子是我包的,肉好多,快點吃吧。”美華說。

章金媛點點頭,把包子往嘴裏塞,用力往下咽。兩個包子不一會兒就吃完了,兩姐妹臉上全是淚。

“金媛姐,過兩天我再給你送包子來。”“美華呀,不要送了,我是被造反的人,還敢吃外麵送來的肉包子,人家曉得了不會是好事的。”章金媛說過話,拖著板車趕緊走,頭也不回,她不想讓美華妹妹看到她哭泣的樣子。在章氏大家族裏,她向來是個很要麵子的人。弟妹們麵前,她總是那樣強大,那樣任性、自我,像個大家長,而現在,卻已經淪落到了被家人同情和憐憫的地步。

送手套也好,送包子也罷,這隻能夠暫時慰藉一下她那顆悲戚、寒冷的心。她擔任了十幾年的護士長,就為這個職業,她傾注了畢生全部的精力,才走到了今天。可是眼下的日子,一天一天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沒有了盡頭,沒有了期盼,她感覺自己的眼裏再也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十六歲開始就認識的那位世界上最偉大的女性第五章天使的磨難131弗洛倫斯·南丁格爾指給她的那條護理之路。

“牛棚”的生活,度日如年。

是不是就這樣永遠剝奪了她去做一個護士的權利?是不是她永遠就是一個人民的罪人?章金媛萬念俱灰,有如汪洋中的一條船,找不著岸。

她開始絕望了。

一個人就這樣活著,已經沒有了意義。她的情緒忽然低落下來,腦海裏彌漫著悲觀和失望,連著幾天她不吃飯,不喝水,睡覺的時候人家都是躺著,她卻靠著牆根直直地坐著。就幾天時間,她消瘦得不成人形了。

專案組成員發現章金媛身上的苗頭不對,多次跟她談話。她像個啞巴似的,要不點頭,要不搖頭。專案組的人認為她是對抗政府、對抗組織、對抗革命委員會,這是有罪的,不吃不喝更加有罪。這些話,她聽不進了,她已經麻木了,死亡的陰影籠罩著她。

專案組隻好把章金媛的情況告訴了她的丈夫朱永昌。

朱永昌可是嚇壞了,在征得專案組的許可下,他去見他的妻子。這是他半年來第一次來探望妻子章金媛,來探望這個在1950年就強烈要求回祖國當一名護士的女人。

在一間小屋子裏,朱永昌見到了身形幹瘦、精神萎靡不振的妻子,心痛如割,淚如泉湧。

在丈夫的眼裏,妻子仍然是一個任性而天真且不懂世故的孩子,從他們年輕的時候相識到結婚到生子,有近二十年了。這些年來,妻子沒日沒夜地奔走在病房,腦子裏想到的都是她的病人,丁點大的事她都要親力親為,生怕會出現一絲差錯,回家的時間總是那麼少。章金媛除了132天使章金媛做護士,除了想著護理方麵的工作,其他什麼都不懂,她怎麼又可能會懂得政治?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那並非是自己能去選擇的,她有什麼罪?一點罪都沒有。什麼特務,什麼間諜,那都是沒影子的事,都是天方夜譚。做丈夫的心裏比誰都要清楚,比誰都要了解自己的妻子。可這是風頭上,有些話做丈夫的不能說,也無法去說服妻子。

“金媛呀,你沒有錯,你也沒有罪。你要吃飯,你要喝水,你要睡覺,你要活著,你不能這樣下去了。”他說。

“我這樣活著,沒有了什麼意思了。永昌,我……我這樣活著,那是生不如死呀。”她悲哀地說,兩眼幹枯,都流不出淚來。

“這是運動,運動早晚會過去的。”“過不去,過不去了……”丈夫捧起妻子的臉,無比心碎地說:“你聽我說,這個世上沒有過不去的事。人生還長得很,你想想看,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你還有三個女兒,曉燕、曉蓉、曉雯她們不能沒有媽媽呀!她們都好懂事,都在用心讀書學習,都在等著媽媽!”章金媛不說話,像個與世隔絕的人。

丈夫眼裏流著淚,繼續在說:“金媛,你應該還記得吧,1951年我從香港回國探親,你極力勸我回國,你說,要相信人民政府,要相信中國共產黨。現在這些話,我要來對你說,你也要相信啊!”屋子裏好一陣沉寂。

“哇”的一聲,章金媛哭出聲來,滿腹的苦水和委屈。

她好久好久都沒有這樣哭過了。

第六章天使的命運她在無法抗阻的命運之下,像一隻被折斷翅膀的百靈鳥,不能飛行,也不能歌唱。她在無限的痛苦深淵中苦苦掙紮,她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有多少次她在夢中走進家門,擁抱著丈夫,擁抱著她親愛的女兒們;有多少次她在夢中走進病房,走進急救室,耐心、和藹、微笑地看著病人,跟病人們說話。即使在地上爬行,那個夢也都還在,夢是可以延續生命的。

134天使章金媛20世紀80年代章金媛的三個女兒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35二十四真情無限她開始去接觸熟悉身邊的人,這些住在“牛棚”裏的人大多數是她醫院的老同事,正如一片嚴寒下的土地,默默地等待著複蘇的春風。這些可以天天見麵點頭打招呼的人,並不都是曆史或成分有問題的,這其中還有共產黨員,有領導幹部。她對自己說:“共產黨人都不怕砍頭,我也不怕。”不讓做護士就不做護士,不讓回家就不回家,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熬吧,還就不信熬不出個頭來。這樣一想,全身上下忽然間坦蕩釋懷了。

剝奪了她做一個護士的權利,至少現在還沒有剝奪她勞動的權利。

再不去想那些誰誰誰在背後整她,誰誰誰在背後迫害她,從事護士長這麼些年了,她總是那麼較真,工作上還能不得罪幾個人嗎?何況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性子一急,就不給人家的麵子了。想想過去的歲月,她在醫院大紅大紫,誰見誰誇,獲得過諸多的獎項、榮譽和讚美,已經十分驕傲和滿足了。她已經會背讀幾百條毛主席語錄,其中一條就是“群眾的眼睛的雪亮的”。

章金媛驀然間感覺自己這才開始懂得生活,這才開始成長。

她要多吃飯,她要多喝水,她要抓緊時間睡覺,她還年輕,她有的是體力。住在“牛棚”裏的人每天都要出來勞動,有人看管著,不準亂說亂動。外麵的造反派把他們這一類人喊成是“牛”。是“牛”也無所136天使章金媛謂了,天空依然碧藍,陽光仍然燦爛,至少可以享受到空氣,這點是絕對平等的。

輪到她負責打掃住院部的廁所,這可是她很樂意去做的事情。

這裏曾經是她章金媛的領地,提著水桶和拖把,進了走廊,她閉著眼睛都清楚走多少步可以到達廁所。以前多少體弱的病人都是她攙扶著去的,她仿佛還能聽到那些病人的聲音:“章護士長,謝謝您了。”這裏散發出的各種藥物氣息,她倍感親切。從一樓到二樓,從醫生辦公室、會客室、護士室、搶救室再到每一間病房,桌子擺在哪兒,床鋪擱在哪兒,什麼方位,什麼朝向,她都清清楚楚,一切就像刻在自己的腦子裏麵。尤其護士室,隻要她一走進去,有人輕喊一聲章護士長來了,房間裏立刻會安靜下來。

她把走廊上的痰盂都倒過了,認真地清洗了。她懂得紀律,不能去病房,不能跟病人和醫務人員接觸。這裏有許多醫生、護士是認識她的,當然不會有人跟她打聲招呼,甚至要離著她遠一點側身走過。看著同事們的身影,她再不會有絲毫抱怨,這都能理解,她是“牛”,是廣大人民群眾的“牛”。

打掃廁所的時候,她發現了一個問題。一名小護士給病人倒便盆,在用自來水衝洗便盆的時候,上麵一些殘餘的髒東西會濺到地上、身上和手上。

她突然忘記自己的身份了,不禁脫口說:“便盆不是這麼倒的,也不是這麼衝洗的,你的方式不對頭呀。”小護士望著她,不認識她,衝口說:“不是這麼倒是怎麼倒的?你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37會倒,你會洗,那你來試試看。”章金媛接過便盆,這隻小小的便盆在她的手上似乎就有了靈性,她做了幾次倒便盆的示範動作,然後去水池衝洗。自來水沿著便盆邊上“嘩嘩”地旋轉,卻一滴水也沒有濺射出來,神奇極了。她邊做邊耐心地解釋說:“倒便盆也是有學問和門道的,要利用自來水的力和便盆在水中衝洗的角度。你看,這樣去衝洗,髒東西就不會濺出來了。”倒便盆這樣的小技巧,對她來說簡單得就是毛毛雨了,她從開始做護士這一行當,就細心地研究過。她手下教出的護士,都會這樣倒便盆和衝洗便盆。

“哎呀,這個方法太好了,又簡單,一學就會。”小護士開心地說,看著章金媛,“大姐,你做過護士嗎?”對方這一問,章金媛的心裏好一陣難受,如鯁在喉,說不出話來。

護士、護理工作,那是她的生命,是她今生永遠揮之不去的夢。小護士拿著便盆走了,看著那白色的身影,她多麼想回到從前,哪怕是從做小護士開始,從倒便盆開始,一切都從零開始都可以,隻要能穿上那件白色的護士服。

在醫院勞動中被看管的章金媛,也會有那麼一瞬間的欣慰和快樂,盡管被稱之為“牛”,護士長的曆史卻無法抹去。

內科病房有一個發高燒的患兒,每次接受打頭皮針的時候,當班的護士都很費勁,患兒的頭皮血管已經很脆弱了,到了打針的時候便啼哭不止,患兒的家屬心痛極了。這天上午又到了患兒打頭皮針的時間,連著幾次又沒能打進去。家屬聲聲抱怨,這樣下去小孩子的血管都要紮138天使章金媛破,還讓不讓人活了。主治醫生來到病房,見到護士的針頭不能準確地紮到血管,也很無奈,便對家屬說:“樓下的那個‘牛’很會打針,以前是這裏的護士長。”醫生說的“牛”正是章金媛。由窗口可以看到章金媛正在後院掃地,拿著一把大掃帚。當時醫院裏的醫務人員和職工誰也不敢喊章金媛是護士長,都是說這個“牛”那個“牛”的,口頭上都已經習慣了,且都上口。家屬聽到說這個“牛”會打針,立即下樓去找章金媛。

“你是護士長,你以前是這家醫院的章護士長。”家屬說。

章金媛掃著地,抬起頭來,有些尷尬地點了點頭。

“章護士長,請你幫幫我,給我兒子打針。”家屬懇求地說。

聽到“打針”這兩個字,仿佛有一道溫暖的電流從她的眼前閃過。

她繼續掃著地,說:“同誌,對不起呀,我現在的情況,是不能進病房的。”“求求你了章護士長。”家屬急得都要哭出來,“我的兒子才一歲多,實在經不起折騰了,頭皮針打不進去,都破皮了,流了很多血。孩子那麼小,高燒不退,請你幫幫我吧。”“不是我不想幫你,我也想……”章金媛說,她很同情病人的家屬,可她必須遵守紀律,她是“牛”,早不是護士、護士長了。

家屬眼裏流著淚,乞求地說:“行行好吧,我聽醫生說了,你很會打頭皮針,這是去給人治病,是做好事,為什麼就不能進病房?真要有什麼事,我來擔著,我去找院長討個公道。”章金媛心動了,眼睛看看四周,正好看管的幹部不在,她放下掃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39帚,說:“同誌,別哭了,我去試試吧。”章金媛跟隨著家屬走進病房,醫生見她進來,裝作什麼也沒看見,朝她點了一下頭,人便出去了。她看著病床上昏睡的患兒,摸了摸孩子的額頭,發燒少說有40度了。她這樣一個有著豐富經驗的護士長,給病人注射打針,實在是小事一樁。接過護士遞給她的針頭和針管,她微微低下頭,目光隻要在皮膚上來回掃過幾眼,就知道隱藏的血管處在哪個位置。她的手指像彈動鋼琴鍵似的在孩子的頭皮上輕輕點動了幾下,烏青的血管便顯露出來了。這不是神奇,這是曾經付出的心血,這是數十年下來積累的經驗。

針頭下去非常準確,一步到位。

她欣慰地說:“好了。”家屬說著感激的話將章金媛送到門口。她腳步匆匆,慌張樣子就像偷了什麼東西似的,頭都不回,內心卻充滿了無限的喜悅。

這以後,章金媛多次瞞著看管人員去病房給病人打針做護理,並把打頭皮針的經驗傳授給護士。每次病人的家屬都會感激她,留下她喝一碗冰糖水,塞上幾個水果在她的口袋裏。

這個被打倒的人,居然還在悄悄地做一點護士的工作。就隻這一點點,已經讓她非常非常滿足了,高興得像是小朋友贏得了班上的一朵小紅花。

140天使章金媛二十五悠悠慈母心時間到了1968年的夏天。

毛主席的一句話,廣大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於是全國各大中小城市高中生、初中生轟轟烈烈地奔赴農村,走向邊疆。章金媛每天去勞動的路上,可以看見許多紅彤彤的大幅標語:“聽毛主席的話,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一顆紅心兩隻手,自力更生樣樣有。”“上山下鄉,一腔熱血獻春秋。”她的大女兒朱曉燕,初中畢業,正好趕上了這一程。

女兒大了,要飛了,要走向自己的生活天地。自從她這個做媽媽的人被關進“牛棚”之後,曉燕已經變得跟大人一樣成熟懂事,她包攬了家裏所有的家務活,照顧好多病的老奶奶,還要帶好兩個妹妹,負責她們的學習和日常生活,幾乎成了這個家庭的頂梁柱。十六歲的女兒要告別城市走向遠方,做媽媽的她卻不能去給女兒整理衣物行裝,也不能送別,連回家見上一麵也不行。她是母親啊,心裏該有多麼難過。回想起這個女兒的成長過程,她這個做護士長的母親哪有過對女兒細致的體貼?她一直很愧疚。總不能就這麼讓女兒走了吧,總得為女兒做一點什麼事情吧,章金媛思前想後,決定要給女兒買一件毛線衣。

可是她身上沒有一分錢,在沒有關進牛棚之前,她身上也從不帶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41錢。她連個皮包都沒有用過,以前在醫院領到了工資,都是一轉手將工資袋交給了丈夫。但眼下,她哪裏還可能有工資可發。她的腦子裏就沒有過錢的概念。可是現在她太需要錢了,隻有錢才能讓她表達一個做母親的心願。

終歸還是有辦法的。她對這所醫院的環境再熟悉不過,對醫院裏的老同事仍然熟悉。利用一次勞動的機會,她見到了血庫的王醫生。她在做護士長的時候經常跟血庫打交道,跟王醫生私下很熟。

“王醫生,我想請你幫幫忙,也是實在找不到其他人了。”“什麼事,你說。”“我要賣血。”她說。

“賣血?為什麼?”王醫生怔怔地看著她,不明白。

“是這樣的王醫生,曉燕要下放去農村,我想買點東西送給她。唉,我這個做媽媽的人,總不能什麼表示都沒有,就這樣讓女兒走了。”她啞著嗓子說,聲音顯得很淒涼。

王醫生聽到這話,皺著眉頭看一眼章金媛,轉身便走。

她很失望,卻又不甘心,追上幾步,站在了王醫生的跟前。

“王醫生,求求你了行嗎?”她硬著頭皮說。

“唉,你這麼瘦,就你這身體還能賣血?”王醫生說,眼裏布滿了同情。

“我的身體很結實,雖然是瘦點,可現在這身體真的比我在醫院工作的時候都要好,非常健康的。王醫生,你就幫幫我吧。”可憐天下父母心,王醫生懂得。

142天使章金媛20世紀70年代初章金媛的大女兒朱曉燕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43她得到了王醫生的幫助,經過幾次悄悄去血庫抽出自己血管裏的血,拿到了十五塊錢。十五塊錢,已經足夠了,她特別高興。她把錢交給王醫生,拜托她去商店買一件毛線衣,挑選紅顏色的。女兒喜歡紅色,穿上紅色的漂亮。她又叮囑說,千萬不要告訴她女兒這是媽媽賣血賺到的錢。

連著有好幾天,章金媛在勞動的時候都能聽見外麵街道傳來鑼鼓喧天的聲音。每一次她都非常激動,默默地流眼淚。一批批的學生從城裏下放去農村,不知道是在哪一批隊伍裏麵,應該有她的女兒。她的女兒曉燕一定帶上了媽媽送給她的那件紅色的毛線衣,天一旦冷下了,穿在身上去勞動,將會有著媽媽給予的溫暖。

花季般的女兒走了,她沒能聽到孩子喊一聲“媽媽”。

她大女兒下放的第二年,長年臥病在床的婆婆憂鬱而死。緊接著,她的丈夫朱永昌接到單位的通知,下放去靖安縣的山區農村,接受再教育。家中還有兩個女兒,曉蓉十二歲,曉雯十歲,她們失去了安身之所,隻能跟隨著父親一塊下放。同在這一年,章金媛的母親被劃為“黑五類”人員,不能待在城裏,也下放去了農村。老人家獨自一人居住,無人照顧,還要去參加田間的體力勞動。她的家人幾乎全都下放,同父異母的姐姐章藝媛一家人去了瑞昌鄉下,大弟章昆保下放去了宜春地區,大妹章瑞媛一家人下放去了上饒山村,三妹章淑媛一家人下放去了九江農村,二弟章建保下放去了郊區農場,最小的弟弟章宗保下放去了撫州。章氏大家庭在這場運動中漂泊四散,顛沛流離,相互之間也沒有了音訊。城裏隻留下了三弟章贛保,因為弟媳木英是工人階級,可以不144天使章金媛下放。再就是在餐廳裏做服務員的與章家無血緣關係的美華妹妹一家人留在了南昌。

關在“牛棚”的章金媛時不時還得接受批鬥,勞動之後回到“牛棚”,經常癡癡地望著窗外的夜色,思念家人,夢斷天涯。

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45二十六夜航的燈光茫茫夜色,她像風浪中的一條船,任憑搖擺,沒有方向。她對身外的事物已經麻木了,活著,隻要活著。

這一年,中央的政策有些鬆動了,開始糾正許多人的冤假錯案。

章金媛那顆沉寂的心活了起來,翹盼著那一天。可這名護士長主要的定罪是國民黨背景的大特務,雖然多次在她的家裏搜查,都沒有搜到發報機、手槍這一類的作案聯絡工具或是反黨反國家的書信材料,但是她的舅舅和同父異母的大哥都在台灣,這可是鐵定的事實。章金媛跟他們這些很多年前逃往台灣的家人到底還有沒有過聯係,組織上就很難查實了。人家再大的案子都在國內,調查組可以去全國各個省、市、地區查案底,但他們卻去不了海峽對麵的台灣。去不了台灣那就不能查清真相,於是,章金媛的案子就隻能是個懸案。

她再一次開始害怕了。盡管她聽到身邊的難友說,往後的政策一定會越來越好,可是自己麵臨著的這個懸案,弄不好就要苦海無邊了。她清白一生,官做到最大也不過是個護士長,她護理幫助過那麼多病人,做過那麼多好事,那麼多跟她接觸過的人,難道都看不到了嗎?

上麵有精神下來,醫院裏的“牛棚”要拆除了,這一大批有問題的“牛鬼蛇神”們都將根據各人的情況把他們送出去,或下放,或勞改,或判刑。

146天使章金媛執行政策的人是很用心的,他們要對這場浩浩蕩蕩的“文化大革命”負責,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為了充實這批“牛鬼蛇神”的檔案材料,必須要讓這類人把自己的犯罪事實再徹底地交代一次。依據黨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那天章金媛被關進了一間屋子裏,正麵牆壁上就貼著這八個大字。她開始寫材料,寫犯罪事實。送她進來的幹部嚴肅地發過話了:“要在靈魂深處挖根源。”一天一夜,章金媛也算是挖空了自己的腦袋,在醫院當護士長期間每一件沒有做好、沒有完成的事都寫了出來,而且都要附上毛主席的話和上級的指示。她給自己寫了有將近一百條罪狀,厚厚的一遝,幾十頁紙,紙上的每一個字都認真地琢磨。她寫護理經驗文章、學術論文,她寫護理教學課程,可能都沒有花過這麼長的時間。這可開不得一點小差,這關係到她的命運、她的生死。她怕勞改,她怕判刑,她怕再也不能重生。

一聲“報告”,她的材料已經寫完了。

屋子的門開了,專案組劉組長大步走了進來。

她畢恭畢敬地站著,像一頭被馴服的牛,低垂著頭,眼皮不敢往上抬,雙手捧著厚厚的交代材料遞給麵前的幹部。

劉組長說了聲:“你坐吧。”她猶豫了一下,彎了彎腰,坐下身來。

劉組長翻開手中的材料,翻了幾頁,接著匆匆地翻看了後麵幾頁紙,突然舉起材料,“啪”的一聲往桌上重重一摔,大聲說話。

“章金媛,你可是罪惡滔天啊!”“是,是是……”她低著頭說,趕緊站起身來。

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47“誰讓你這麼寫的,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我,我我……”“章金媛你聽著,這些交代材料全部作廢,重新寫過。”此時她的心裏七上八下怦怦亂跳,挖空了心思寫出的材料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她認為自己已經寫得夠全麵、夠徹底、夠深刻了,小事寫成了大事,大事寫成了重大的事呀。

比如說,她二十歲在香港那年,想到英國人開的拿打蘇醫院做護士,那可是資產階級的洋人醫院,在資產階級醫院裏做護士就是想為資產階級賣命。

比如說,當時香港家人開會,提出要去台灣,要去新西蘭等地,她當時曾有過這種想法,有這個想法就是背叛祖國,是反革命性質。

比如說,1951年她回國之後,經常收到香港家人的來信,她也回過信。有一封信中她還說過,國內的許多家醫院裏護理還沒有正規化,各方麵條件還很落後,還不成熟。現在想來,這明顯是汙蔑新中國,是對人民政府、對中國共產黨的不滿。她還在信中夾了一張她和兒子的照片寄去了香港,這是不熱愛祖國的思想覺悟問題。

比如說,1951年南昌市第一醫院成立,她剛剛擔任護士長,醫院規定每星期二、星期五下午要組織護士政治學習,要讀完當天的黨報。她當時認為讀報紙占用時間太多,是工作以外的事,有讀報紙的時間可以用在學習護理知識上。這是不對頭的,腦子裏有這種念頭那就是在跟共產黨唱反調。

比如說,1958年底她參加了民盟,民盟成員裏有很多的大“右派”148天使章金媛和資本家商人,參加民盟就是日後想搞複辟,這是萬萬要不得的。

比如說,在團結方麵自己曾經跟院裏的領導、醫生、護士有矛盾,指責這個批評那個,提出住院部護理中多種改革方案,打了許多報告,那就是出風頭,是階級敵人。

…………如果這樣寫還不行,還過不了關,章金媛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寫了。

“章金媛你很會寫嘛,真沒見過還有比你能寫的人!”劉組長很生氣地說,“章金媛,你抬起頭來。”章金媛有些喘不過氣,身體抖顫著,慢慢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麵色嚴峻的劉組長。她忽然發現麵前的這位專案組的劉組長是一張熟悉的麵孔,被關押進“牛棚”後,還是第一次見到專案組的組長。隻是她怎麼也沒能想到,這位劉組長曾經是她一手護理過的病人。她一下就想起來了,他的名字叫劉文剛。

她記得很清楚,十年前,劉文剛還是一位小夥子,送進醫院是因為血吸蟲病引起了肝硬化,導致脾腎靜脈破裂後大出血,要進行脾腎靜脈吻合術。這可是一次大手術,劉文剛清楚自己的病況,能否走下手術台,還是個未知數。劉文剛推進手術室後,章金媛在病房清理他的病床時,發現床單下壓著一封信,是一封遺書。遺書中劉文剛非常悲觀,對自己的手術成功與否一點信心也沒有了。他的女友又在不久前和他分手,麵對死神,他說出了心裏的話,他一直以來都深愛著女友。章金媛看過遺書的內容後,立即通過劉文剛的同事找到了他的女友,並告訴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49她,劉文剛的手術做得很成功,現在病人最需要的就是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持,懇求劉文剛的女友去醫院,並把那封遺書交給了她。他的女友深受感動,來到了醫院病房。那些日子裏,章金媛多次陪著她一塊守護在劉文剛的床前。兩天後,劉文剛蘇醒了,第一眼看到的人正是他愛戀的女朋友。那一刻,劉文剛是多麼感激這位細心周到的護士長啊。幾個月後,劉文剛在章金媛和護士們的精心護理下康複出院。第二年,他便跟這位女友結婚了,並生下了一個孩子。

章金媛有好多年沒有見到過劉文剛,隻是聽熟人說過劉文剛同誌在東湖區做領導幹部。

現在章金媛有點明白了,她隱約之中感覺,劉組長說她是不想活了,是在保護自己。

劉文剛鐵著臉說:“章金媛,你要是再敢亂寫,就出不了這個門!”她連連點頭。

劉文剛提示了一下,輕著聲音說:“你回國,是因為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中國共產黨才回來的,不要亂去發揮,不是你的東西、不是你的想法就不要寫在自己的身上,這個你應該懂的。”說過話,專案組的劉組長轉身走了。

天下有許多的好人都記得她,記得她是一位多麼出色的護士長。章金媛重新拿起筆來,端端正正地鋪好紙張,重新寫,心生感激之情。這個叫劉文剛的人她一生都不會忘記。

150天使章金媛二十七沉默的羔羊醫院的“牛棚”拆除了,人都走了。懸案在身的章金媛還是很幸運的,她沒有被判刑,也沒有被遣送回鄉,她被下放到南昌市郊的灣裏區,繼續接受幹部的管製,接受勞動改造。

她每天都要出工,去附近的一家磚瓦廠勞動。

她要去推板車,人家推一車磚頭,她就要爭著推兩車。她要去削泥磚,人家削一筐,她已經削完了兩筐。她要去挑土方,也絕對超標完成任務。無論天寒地凍,還是烈日炎炎,都能在勞動的人群中看到她的身影。這位護士長曾經優雅的背脊,已經微微彎曲了。

磚瓦廠的領導說,這個女人做事認真,從來不會偷懶。可不是嗎?

她在醫院做護士的時候,“偷懶”這兩個字從來就不屬於她。

又黑又瘦的章金媛,有了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眼角有了幾道細長的魚尾紋,雙手起了厚厚的老繭。她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強體力勞動,隻當這是錘煉,隻當這是修行。

活著,一定要活著。

在磚瓦廠最辛苦的活兒是做泥巴磚。她穿著藍色的工作服,戴著大袖套,先把泥巴攪均勻,然後放進模板裏,揮起一塊很大、很重、很結實的木板,一下一下地往下用力敲打,嘴裏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音。

做好的泥磚曬幹後,要一塊塊地搬起來,碼成一堆。一塊泥磚重有十幾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51斤,搬起來非常吃力。一天下來,汗水濕透衣服數十次。她看著親自做好的泥磚,眼底有了幾絲驕傲的光澤,原來她不隻會做護士,她也能做一個合格的磚瓦廠工人。

一天又一天,她都在持續著這種勞動。

那天,章金媛如以往一樣正在做泥巴磚,雙手掄著板子拚命地敲打,泥漿濺得一臉一身都是。市公安局東湖分局的一位局長檢查工作來到灣裏,路過磚瓦廠的時候,正好見到了章金媛。

這位分局局長姓張,名叫張聖才。

張局長跟章金媛之間從來沒有過直接的交往。20世紀50年代初期張局長在派出所工作時,就知道這個從香港回國做護士的章金媛。章金媛回國,公安方麵一直都在暗中關注她的個人表現。章金媛從代理護士長到護士長,1956年獲得江西省、南昌市衛生係統先進工作者獎章,1957年、1958年獲得南昌市兩屆勞動模範獎章,那些年省報、市報常有章金媛的事跡報道,還登載過照片。章金媛的情況,張局長是比較清楚的。

張局長遠遠看著章金媛一張髒兮兮的臉,還是認出了她。

“那個女人不是南昌市第一醫院的章金媛嗎?”張局長問帶隊幹部。

“是呀。就是她。”帶隊幹部說。

“她是護士呀,怎麼讓她來做泥巴磚這樣的重活?”“以前是護士,現在不是了。現在她是‘牛鬼蛇神’,是特務,是反革命,是來接受改造的。”帶隊幹部回答說。

“她的問題現在並沒有定案,你們不要亂說話。”張局長說過話,眼152天使章金媛睛又去看看那邊幹活的章金媛。他感歎道:“唉,那是一雙護士的手,是拿針頭的手,不是拿鋤頭的手。”帶隊幹部麵有懼色,問道:“張局長,那怎麼辦,上麵送下來的。”“這種農民工人的重體力活,她一個做護士的人怎麼做得了?就是接受勞動改造,也應該安排她去做醫務工作。”張局長說。

“這,這恐怕不行吧?”“有什麼不行的。做這種泥巴活不適應她,她可是一個很能幹的護士長,要讓她好好地為人民服務,做護士才適應她。下麵的這種分配,不合理。”“張局長,那我們研究一下。”“灣裏區有醫務所,我出麵去打聲招呼。”張局長說。

帶隊幹部走到章金媛跟前,她正拿著鋤頭攪著一堆泥巴,見到幹部來了,低著頭,一下也不敢停。

“章金媛,你跟我去趟辦公室,張局長要見你。”“張局長……”“就是東湖公安分局的張局長,走吧。”章金媛聽到公安局幾個字,頓時心裏一陣慌亂,她可是在這裏老老實實地勞動呀,接受監督接受改造,一下也沒有偷過懶,這又是怎麼了。她哪裏還敢去問,連忙放下鋤頭,跟隨著幹部去辦公室。

她站在了張局長的麵前,膽怯地點了點頭。

“章金媛,你這個香港小姐,二十年前我就認識你了。”張局長說。

“是,是,是。”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53“你在這裏勞動很賣力,這很好。現在,要讓你換過一個地方。”“換,換……”她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明天開始,你去灣裏醫務所工作,拿針頭,不要再拿鋤頭了,努力接受黨和人民的改造。你要相信政府,相信組織,共產黨看人是重在表現的。”不拿鋤頭了,要拿針頭了,真的嗎?聽到這話,章金媛簡直難以相信,她的心裏有多麼感激啊!

154天使章金媛二十八破鏡重圓她來到了灣裏醫務所工作,十分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唯有這裏才是她的舞台、她的陣地、她的理想王國。她可以接觸病人,可以背著藥箱出診,那些針頭、針管、藥瓶、血壓計、聽診器就像一件件隔世而得的寶貝,所有的一切她都駕輕就熟。她是護士長,針頭、針管在她那雙纖細的手上就像盛開的花朵。

一些日常性的護理工作,她更加用心去做,並且積累了許多經驗,比如為患者用指壓按摩解除痛苦,比如引導患者做呼吸係統運動。盡管是一家麵積不大的醫務所,能夠麵對病人,那就成了她心中最廣闊的天地。

她還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小房間,到了晚上,能夠靜靜地撰寫護理學術文章,記錄工作中發生的點點滴滴。當然現在她還能收到遠方的家書,每一封她都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看,來回看上好幾遍,這是一件多麼喜悅的事情呀。她的丈夫和三個女兒都在農村,曉燕在知青隊伍裏表現出色,勞動積極,經常受到領導的表揚,並參加了文藝宣傳隊,去鄉裏巡回演出;曉蓉也不簡單,一手琵琶彈得很出色,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縣劇團,成為彈唱演員;曉雯還在鄉下讀書,學習上非常刻苦,成績都很優秀;丈夫永昌在村裏做農活,經常會幫助生產隊裏算算賬,做做生產計劃報表,貧下中農們待他很好。

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55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到1972年了。

章金媛從興國回到南昌,行李還沒有放下便被打倒,從那一年算起,至今已有七個年頭。這七年裏她還有一個很大的收獲,那就是努力學習毛主席著作。偉大領袖毛主席凡是在著作裏提到醫療方麵的論述,她都能倒背如流:“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古為今用,洋為中用”“中國應當對於人類有較大的貢獻”“應當積極地預防和醫治人民的疾病,推廣人民的醫藥衛生事業”“中國醫學是一個偉大的寶庫,應當努力發掘,加以提高”,等等。章金媛讀毛主席的書,會結合她以往的護理工作,運用“辯證與統一”的思想,“一分為二看問題”,並“透過現象看本質”,“通過實踐發現真理,又通過實踐證實真理和發展真理”。毛主席的書可是比許多護理方麵的書籍都要寶貴。章金媛牢記這些話,心裏亮堂了,對許多以往自己沒有解決的問題忽然間茅塞頓開。

她就是這麼一個用心的人,她也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是護士。

路旁柳樹的枝葉點點鵝黃,池塘的水波泛起淡淡的綠色。1972年的這個冬天似乎不太冷,春天似乎來得早了。

這天,章金媛穿著一件緊身薄棉襖,精神抖擻的樣子,肩背著藥箱從村民家裏出診回到醫務所。她見到了帶隊幹部在裏麵,看情況好像是為她而來的,心裏難免有些緊張。她真的是非常害怕帶隊幹部,用老鼠見到貓來比喻一點也不誇張。幹部的一句話,就可以決定她的命運,就可以讓她放下藥箱去田頭拿鋤頭。章金媛記得還有兩天就要過大年了,這過年邊上帶隊幹部來醫務所裏見她,會是什麼事呢?她又是哪裏做得156天使章金媛20世紀70年代章金媛的二女兒朱曉蓉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57不對、不好了嗎?

“我出診回來了。”章金媛朝著帶隊幹部彎彎腰,小心地說。

“章金媛,你明天回南昌去,把你的行李都帶上。”帶隊幹部說。

“回,回南昌,我要走了嗎?要離開這裏……”她說,心裏一驚,這些年來她就怕挪動地方,已經挪動過太多的地方了。這次為什麼要回南昌,又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離開了,不用在這裏做事了。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你回到南昌立即去單位上報到。”“是。”章金媛又彎了一下腰,她是聽命令的人。

翌日上午,章金媛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就要離開灣裏了。醫務所的所長特地去區政府機關要了一輛車,送章金媛回南昌去。突然就要走了,所裏的幾位同事心裏很不舍,工作兩年來,章金媛工作勤奮,禮貌待人,吃得苦,給人印象深刻,他們之間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所裏的負責人多麼希望這位大醫院的護士長就留在這邊工作,全心全意地為灣裏的人民服務。

章金媛也留戀這裏,也舍不得走,但她不屬於自己。

就這樣她去了南昌,幾十裏地,車程很快。

她愣愣地拎著行李站在了醫院的大門口,原來的南昌市第一人民醫院已經更改了名字,叫“南昌市工農兵醫院”了。這是她多麼熟悉的醫院,夢中已經不知道出現過多少次了,此刻心裏卻是惴惴不安,下一步等待她的又會是什麼樣的命運呢?

章金媛怯生生地走進醫院辦公室,院辦公室負責人正在清理桌上的158天使章金媛文件資料,看來挺忙的。

“你來了。”負責人的聲音有點生硬。

“是,剛到南昌。”她的聲音細小。

“章金媛,現在來有什麼用,明天就過年了。這樣吧,你先回家,回家過個年,過完了年自己去人事科報到。”“回家過年?”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吧。

“是呀,你沒聽到?”“哦,曉得了,謝謝!謝謝啊!”章金媛離開醫院辦公室,人還是懵懵的。回家過年?她可以回家過年了?這不是在夢中吧。難道她獲得自由了,可以回家,可以隨便走動,隨便看了?

千真萬確,沒有聽錯。

家,家在哪裏?這幾年來,章金媛已經沒了家的概念。她出診去過許多的家庭,喝口熱水,坐下歇歇,叨嘮幾句家常話,但那都不是她的家,她的那個家早已拆得七零八落。

醫院的那棟三層樓的紅磚瓦房,還留有一間章金媛的房子,她以前是護士長,院方分過兩間房子給她,後來家裏人先後下放去農村了,留下了一間小的,裏麵堆放著一些搬不走的家具物品。

以前來到這棟宿舍,上樓下樓,她的腳步飛快,而現在,提著行李的章金媛,卻像個老人,走得極為緩慢。她還沒有回過神來,心裏亂七八糟的,思想怎麼也不能集中。她就這樣站在了家門口了,房門開著,屋子裏灰蒙蒙的,光線很暗,一個男人正在裏麵打掃衛生。

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59章金媛驚了一下,還有人?

那男人正是她的丈夫朱永昌。

永昌端著一筐清掃的垃圾出門來,臉上都是灰塵,一抬頭,迎麵看見了他的妻子章金媛,著實吃驚不小。夫妻倆幾乎是異口同聲:“永昌你回來了!”“金媛你回來了!”章金媛回南昌的事,丈夫並不知曉。這次過年,丈夫帶著女兒們一道回南昌,準備過完了年三十再和女兒們去灣裏看媽媽的。沒想到,一家人今年就可以在一起過新年了。

兩口子就這麼簡單地見過麵了,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浪漫,沒有握手,也沒有擁抱,兩雙含淚的眼睛對望,滄海桑田,情深似海。

她把回家的情況告訴給丈夫聽,丈夫讓她別去想那麼多事了,回到家就好了,大家好好地過個年,凡事過完了年再說。

“永昌,就你一個人嗎?曉燕她們呢?”她問。

“回來了,都回來了。曉燕、曉蓉和曉雯她們幾個上街去買年貨了,順便會去看望阿姨、舅舅和外婆,很快就會回家的。她們要是曉得媽媽也回家了,不知道會有多麼高興呢!”丈夫說著話,接過她的行李搬進屋去。

這一年她的母親和幾個弟妹都先後落實了政策,回到了南昌。要說是“解放”,她應該是最後一個“解放”的人。

多麼幸福啊,她將和丈夫、女兒們一塊過年。

從事護理工作二十餘年,在她的記憶中,1972年的春節是她第一次安安靜靜地在家裏跟家人一道吃年夜飯,跟許許多多的家庭一樣,因為160天使章金媛她不用去住院部幫別人頂班,不用加班,不用查房,不用牽掛病房裏的病人。可這並不是她的初衷,她是護士長,什麼時候有過屬於她自己的時間。但由於當時的曆史原因,她已經不是護士長了,連普通的護士都不是。

醫院住院部就在家的樓下,隔得是那麼近,她有多麼希望自己能夠穿護士服快步走進去。那裏占據著她善良慈愛的心。

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61二十九陽光雨露特殊的曆史時期,有了章金媛這樣一個特殊的人物。1972年南昌市工農兵醫院黨總支革命委員會的情況彙報,其中有這麼幾條彙報摘錄。

摘錄一:在黨的“九大”團結勝利路線的指引下,在上級黨委派出“學習調查組”的直接幫助下,從今年二月底開始,我院以學習中央批修整風文件為動力,以路線教育為綱,以革命大批判開路,以建立新的科室為中心,以落實黨的知識分子政策為重點,深入開展鬥、批、改運動,建立與健全了一些製度,進一步改善了服務態度,提高了醫護工作質量。

摘錄二:落實黨的知識分子政策,發揮老知識分子的技術專長。有八名“文化大革命”前任科副主任以上的幹部,連隊建製時隻有三人任班長,並且在業務上沒有明確責任,和普通住院部一樣。新體製建立後,吸收了其中的六名參加了各科室的領導小組,並明確了主任醫師的職務,負責業務把關,另外三名主治醫師中明確了兩名,仍然任主治醫師,七名老護士長大部分都重新使用了。

摘錄三:婦產科在一次總結經驗、揭露矛盾會議中,擺出了科裏醫療護理方麵二十多種混亂現象。如病人開了刀,經管醫生不知道;入院兩三天,經管醫生不挨邊,等等。大家越擺方向越明,信心越足,決心越大,一致表示,要從路線鬥爭的高度上,把體製改革搞好,認真落實162天使章金媛黨的各項政策,整頓醫療製度,改善服務態度,更好地為工農兵服務。

摘錄四:鬥私批修,提高了認識,統一了思想。對全院十幾個老知識分子逐個進行了分析,提出了曆史問題和現實問題區別對待、社會關係和本人問題區別對待;堅持反動立場與因個人思想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區別對待;堅持了曆史問題看現實,錯誤看改進,家庭問題看本人表現的原則。

章金媛稱得上是這家醫院的知識分子,她的問題是非常突出的。在她從灣裏區抽調回來之前,醫院黨總支革委會的會議上風起雲湧,針鋒相對,形成了兩派的意見。

反對派認為,首先章金媛出身大地主家庭,家族成員裏有幾個國民黨成員,沒有一個共產黨員。章金媛本人在江西省高級護士學校讀書時期參加了“三青團”,之後叛逃祖國去了香港,至今她的哥哥、舅舅都在台灣。這種人沒有打成現行反革命就已經是寬大處理了。

其次,章金媛1951年回國以後,雖然業務上成績很突出,但是她從來不關心政治,凡事都業務掛帥,從來不走群眾路線,是個“右傾主義”積極分子,是個漏網的大“右派”,要是再讓她回複原職,廣大人民群眾不放心。

再次,他們認為,章金媛的骨子裏就沒有改變,是個資產階級大小姐,有了一點成績就愛出風頭,愛翹尾巴。這是資產階級世界觀的反映,這種人即使要用,也不能給予重用。

如此看來,這個章金媛要想徹底翻身也是難了。

但是,沉寂的會議上有一個人敢於挺身出麵說話,決定起用章金第六章天使的命運163媛,他就是現任院長張中文。

張院長麵對強大的反對意見,幾乎是拍案而起。他說:“章金媛是有曆史問題,但那畢竟是過去的曆史。這些年,章金媛努力接受改造,在下麵挑最苦、最累的活兒幹,她的表現帶隊幹部是有目共睹的。毛主席說,凡是真正願意為社會主義事業服務的知識分子,我們都應當給予信任。醫院起用章金媛,是用她的技術力量和她的業務管理能力。大家也都看到了現在的醫院像個什麼樣子,護士可以去手術室裏拿手術刀,犯點錯誤的老醫生卻放在注射室給病人打針,這種狀況不能再持續下去了。我個人決定使用章金媛,如果章金媛真還有什麼錯誤,我們也可以在使用中教育她、改造她。”這次的會議持續了幾個小時,張院長的講話引起了共鳴,最終讚成起用章金媛的票占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