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中瑞也高興她終於同意了翠葉的婚事。接著又問道:“翠葉她爹呢?到哪兒去了,我要不要再找他談談?”“不用再問他了,他走親戚去了。女兒的事就讓女兒自己做主吧!”翠葉真高興媽媽說了這麼一句硬朗話。自從她懂事以來,她記得這還是頭一次呢。
這時,村當中的高音喇叭響起來了,會計劉進才正催促幹部們去開座談會。苗中瑞隻得和曹清娥分別了。曹清娥把他送到大門口。他走出大門後,又回轉身來對曹清娥說:“要保重身體。有什麼困難嗎?”曹清娥感激地看看他,輕輕地搖搖頭。
苗中瑞看到她微笑中深藏著的淒苦,看著她衣襟上一塊蓮花瓣形的補丁,想到又是這樣短暫的巧遇和分別,心裏頓時感到一陣難受。他曾經喚起她的愛情,但給她帶來的卻是不幸。雖然他們都為失去愛情而遺恨,但畢竟是她的痛苦更深。因為他享有革命鬥爭的勝利和幸福,她卻成為封建製度的犧牲品。那麼如何能使她的生活盡可能地好一些呢?
他隻是反複叮嚀:“有什麼困難一定要告我啊!有什麼事情,就讓翠葉給我寫信吧!”曹清娥眼圈紅了。她點點頭,說道:“你也保重身子吧!”140苗中瑞和沈翠葉相隨著到了大隊辦公室。薛安明早已來了。宋恩宗也和大隊幹部談過了。雖然楊申全心裏窩火,但又不敢違抗他的頂頭上司。劉進才勉強開了介紹信,蓋圖章時,竟懶得蘸一下印泥。沈翠葉和薛安明也顧不得細看那不大清楚的淡紅色印記,拿起介紹信來,就高高興興地到公社登記去了。
苗中瑞副主任和公社書記宋恩宗召集大隊和生產隊幹部,開了一個座談會。會議還沒有開完,縣革委副主任王啟雲來了。
昨天上午,王啟雲已經知道苗中瑞副主任到了高灌站工地,並且根據他的建議,暫停了高灌站工程,先考慮水庫的配套工程。今天中午,他接到董千堂秘書的電話,報告了苗副主任到河口公社的情況。下午,地委辦公室又來了電話,讓苗副主任今天趕回地區,明天上午參加地委常委會議。王啟雲平時就喜歡接待上麵來的領導幹部。雖然昨天上午苗副主任在工地上和他們通電話時,不讓他們來陪他,但現在地委來了電話,事情緊急,他當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他和縣革委主任說了一聲,就坐上小車趕到杏灣村來了。
苗中瑞隻好和王啟雲坐上小車離開杏灣村。他們剛出村,就看見薛安明和沈翠葉已從公社返回來了。苗中瑞當即讓小車停下來。
王啟雲也看到薛安明了。八年前,他和薛安明在縣看守所同室一月,前幾天薛安明又去過他家一趟。不過,在眼前這種情況下,他是否應當和他打招呼呢?他起來一下,又坐下;又起來一下,又坐下去了。反複考慮幾次,還是決定不打招呼為好。因為他不能斷定薛安明當著地委領導的麵,會對他表示什麼態度,是熱情、尊敬,能表示他和群眾關係很好呢;還是冷淡、不滿,甚至說出不好聽的話來?他既然不能預測他會給地委領導留下什麼印象,便仰靠在小車後座的椅背上,把帽簷拉下了一點。好在天色已經漸漸昏暗,薛安明也不會看到他。
苗中瑞剛下車就問翠葉和安明:141“領到結婚證了?”“領到了。”安明和翠葉一齊興奮地回答著,走到苗中瑞跟前,舉起他們剛剛領到的結婚證書。
“好,祝賀你們。希望你們互相關心,互相幫助。並希望你們把蜜蜂越冬的實驗堅持下去,取得成果。”安明由於心情激動,立即像表示決心那樣回答道:“我們一定努力鑽研,決不辜負苗主任的期望。”“關於你的申訴,我也和他們談了。我本來想在這裏多住幾天的。
我原想打聽一位在戰爭年代救過我的民兵。可惜不巧,地委讓我今天就趕回去,明天還要開會。”苗中瑞想到他沒有顧上了解薛安明的問題,更未能幫助他落實,也沒有來得及打聽那位民兵,覺得有些遺憾。回頭,他又對翠葉說:“你雖然結婚了,但仍要孝敬老人。你媽媽就你一個女兒,她在舊社會吃了許多苦,你要好好照護她。”翠葉點點頭,她多麼感激他的關照啊!
“放心吧,苗伯伯。”“我沒有準備禮物,就送你一支水筆吧!以後遇到什麼困難需要我幫助,就給我來信。”翠葉接過苗中瑞從衣袋上取下來的水筆,隻說了聲:“謝謝苗伯伯!”兩眼已經湧出熱淚,喉嚨也好像有什麼東西堵塞住了。當苗中瑞親切地向他們揮手告別時,她便親熱地攙扶著苗中瑞上了車,然後就和安明站在一起,依依不舍地看著小車遠去。
八沈翠葉和薛安明從公社回來了。他們領到結婚證的消息立刻傳遍了全村。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鬧紅火的人們早已高高興興地敲起鑼鼓來了。
142媒婆梁玉仙卻是滿肚子的不高興。自從沈翠葉和薛安明到公社去以後,她就扭動開兩隻蘿卜腳,顛顛蹀蹀地在村裏打聽消息。她又到翠葉家,想穩住她父母的陣腳。但翠葉的父親躲得不見麵,翠葉的媽媽又隻會發愁、歎氣。地區苗副主任來後,她不敢露麵了,但仍不甘心,便躲到劉進才家裏。直到沈翠葉和薛安明領了結婚證回來,才算是絕望了。
她沒有料到今天的事態會這樣急轉直下,使她遭到做媒以來最重大的慘敗。吃不成喜酒不要緊,丟人敗興也在其次,而她沒有給楊申全辦成這門親事,楊申全還會給她丈夫落實政策嗎?她由不高興而心虛、心慌了,腰也酸了,腿也重了,隻覺得渾身困乏,便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裏。
她剛進院門,忽然聽到女兒住過的小東屋裏有哭聲。心裏又是一陣驚悸:“女兒怎麼回來了?為什麼哭呢?”孟雅琴看見媽媽回來,哭得更傷心了。媽媽驚愕地問道:“出了什麼事啦?怎麼就你一個人回來了?你女婿呐?”“他可不是個東西,我要和他離婚!”“啊呀,我的老天爺,我的小祖宗,怎麼剛嫁過去幾天,就要鬧離婚!”雅琴伸出左手,把袖子抹起來給媽媽看看手腕,手表沒有了,留下一塊黑青的傷痕。
“那手表不是他給我買的。今日晌午,人家來要手表,才知道他是向人家租借的,正月十五到期。我不肯給,他就瞪起眼,硬從我手腕上抹。
我說了句‘沒有錢就不要哄人’,他就打我。……還有,他根本不是正式工人,年前隻當過幾個月臨時工。媒人給咱們看的那封信,是走後門開的假證明。媽,我可再不回他家去了,他盡胡說,媒人也是盡騙人!”女兒最後一句話說到媽媽痛處了。她年輕時被媒人騙了,她當過半輩子媒人,也騙過別人,想不到自己的親生女兒也被媒人騙了。
梁玉仙真是心煩氣惱,但又無可奈何。她能去找男家嗎?她能去尋媒人嗎?她能去告狀嗎?老天爺啊,你為什麼專會愚弄這些信奉你的143人?你為什麼偏要欺侮這些可憐的人?而可憐的迷信天命的人仍然逃不脫悲哀的命運。她年輕時曾以天命安慰過自己的不幸,現在又隻得把女兒的不幸歸為天命:“媽的命不好,不想生了女兒也沒有換個好命。不要哭了,先在家裏住著吧!”女兒的哭聲漸漸小了,梁玉仙又隱約聽到從正房裏傳來她丈夫的喘息聲。這半天她隻顧了到外麵打聽沈翠葉的消息,竟然把家裏重病的丈夫忘記了。她還沒有給她丈夫喝水、吃飯呢!她讓雅琴趕快到代銷點買一把掛麵,她就去了正房。進門一看,真使她吃了一驚,嚇了一跳,不知什麼時候,她丈夫已從炕上掉下來,躺在地上了。
今天下午,梁玉仙的丈夫孟穀維一直迷迷糊糊地躺在炕上。雖然半天了還沒有吃飯,但他並不覺餓,隻覺得胸口憋悶,出氣困難。他想喝一口水,便喊了一聲:“水!”沒有人答應。過了一會兒,他又叫了一聲:“雅琴媽!”仍沒有人答應。又過了一會兒,屋門響了一下,孟穀維睜開眼睛看時,卻是支部書記楊申全。
楊申全剛剛和公社書記宋恩宗談過話。開始,他還想以政治立場等理由阻撓沈翠葉和薛安明結婚。而宋恩宗雖然對曆史不大熟悉,但對他所管的這些基層幹部,卻有一套辦法。他說:“沈翠葉已經告了你的狀,剛才苗主任在路上還一再問我這個情況,我好不容易給你遮掩過去,如果你還不通,苗主任就會調查。我看這位苗主任和王啟雲副主任不大一樣,他要認真辦你違法逼婚,我能給你包住嗎?你送到人家手裏的彩禮就是證據。”楊申全果然底虛了,隻好乖乖地服從了公社書記的勸告。隨後就借口通知幹部開會,急忙跑到梁玉仙家來。梁玉仙不在,他隻好告訴孟穀維:“雅琴媽回來了你告她,讓她趕緊到沈翠葉家把我的訂親彩禮要回來,送到我家裏。”144“噢!”孟穀維應了一聲。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隻是看到楊申全返身要走時,才急忙叫住他:“楊書記,我的事呐?我求了你們多少回了,也該給我落實了吧!”楊申全沒好氣地說道:“你是主動交代的,還落實什麼!怎麼,你還想翻案?”“你們冤枉好人啊!天地良心要緊啊!”孟穀維氣得渾身發抖了。他想起前幾天楊申全來找雅琴媽說媒提親時,對他講得多麼好聽:“你這點小事好說,根本就不是貪汙。再說,既沒有揭發材料,又沒有證據,我要是你,當時不說就沒有事。好吧,等我忙過親事就給你辦。”而今,他忽然翻臉不認賬了。你對他忠誠老實,他卻對你欺騙愚弄;你要求他實事求是,他卻是根據需要,按貨論價做交易。老實人發火了,一種難言的委屈,一種悔悟上當之後的怨怒,一種感到絕望時想要掙紮的狠勁,使他拚出最後一點力氣,一下子爬了起來,伸出抖抖索索的、瘦成爪子一樣的雙手,他想抓住楊申全說理,而靈滑的楊申全卻已閃身溜走了。
孟穀維撲了一個空,跌到地下來了。腦袋昏昏沉沉,渾身癱軟麻木,胸口像是壓了一塊石板,喘不過氣來。
梁玉仙慌忙彎下腰來,一手扶起他的頭,一手給他摸展了幾下胸脯:“雅琴他爹,醒一醒!雅琴他爹,你看我是誰呀?”孟穀維艱難地吐出一口氣來,半睜開眼睛看了看她。梁玉仙有點疼憐他了。她想把他抱到炕上,但她鼓足勁,使盡力,抱了幾次,怎麼也抱不起來,隻好坐在地上,讓他的頭枕上自己的腿。她看到丈夫那慘白的麵容,深陷的眼窩,毫無血色的嘴唇,鼻子裏一股辛酸,眼裏已掉出兩滴淚來:“雅琴他爹,我對不住你,沒有好好照護你,讓你受罪了。”孟穀維被感動了。多少年來,他才頭一次聽到這麼兩句溫存體貼145話。於是他強睜開眼睛說道:“怨我……一輩子沒出息。……讓你受累。”孟穀維仍不怪她,也不怨任何人。隨後又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她:“剛才……楊申全……讓你……要回彩禮!”“那你的事呐?你問他了嗎?他還應承嗎?”孟穀維臉色發青了,出不上氣來了。他老實、忠厚一生,為別人辛勤勞苦一輩子,臨終仍是先說了別人要他說的話,而他自己要說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就不會說話了。他最後翻起眼看了看老伴,便痛苦地離開了他並不願意離開的人世。
梁玉仙感覺到丈夫的手漸漸涼了,心裏一陣緊張,她大聲叫他、喊他、搖他,他也不吭聲、不出氣、不動彈。他真的走了,就剩下自己一個人了!結婚三十多年,她沒有愛過他,沒有疼過他;她覺得不稱心、不如意。而當丈夫臨終時,她才忽然動了留戀之情,她才想到丈夫的好處了。他老實、厚道、心地善良、脾氣隨和,她到哪裏能找到這麼一個好丈夫呢!她痛楚地感到自己對不住他,沒有好好地照護過他。他病倒以後還隻能是給他吃窩窩、喝米湯。今天,她剛想到要好好地侍候他,給他吃一碗掛麵,可是已經遲了,丈夫已經咽氣了。她慌忙把他瞪著的眼睛摸下來,讓他安靜地閉上雙眼。她剛把死去的丈夫平放到地下,女兒進來了。當她看到女兒買來的那一把掛麵時,她就痛心地“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圓圓的月亮從東山頂上升起來了,鬧紅火的人們敲打著鑼鼓,從小學校走到街上來了。他們按照傳統習慣,首先到了大隊門口。看熱鬧的人們隨即圍在他們兩邊。他們有的舞龍燈,有的扭秧歌;一邊舞蹈,一邊唱民歌。
在大隊辦公室後邊的一間小屋裏,支書楊申全和會計劉進才正在借酒澆愁。劉進才知道楊申全心裏不痛快,便請他到屋裏來喝酒。這是今146天晌午他讓保管給地區苗副主任和公社宋書記預備的。客人走了,酒菜還在。劉進才便讓保管把酒菜端來。一麵給楊申全斟酒,一麵說:“今日是正月十五,客人來得巧,走得早,正好給咱們過元宵節。楊書記,來,咱們痛痛快快喝幾盅。”喝酒中間,熱鬧的鑼鼓聲傳進來了。楊申全不但無心去看熱鬧,反而更覺得心焦。他就氣恨恨地擺了一下手,說道:“去告訴他們,不要鬧了。讓他們到黑龍灣河壩工程上去夜戰,過一個革命化的元宵節。”劉進才立即走出大門口,找到領頭鬧紅火的團支部副書記嶽長亮,傳達了楊申全的命令。劉進才回到小屋後,聽到鑼鼓聲漸漸遠去了,便又給楊申全斟了一杯酒,勸道:“楊書記,不要貪戀沈翠葉了。你年輕有為,要人才有人才,要肚才有肚才,跺一腳,全杏灣地動山搖,還愁娶不下個漂亮媳婦!”楊申全酒後吐真言了:“我才不是貪戀她呐,我是顧慮我的威信。我在杏灣村甚時說話放過空?原想這麼點小事,隻要我看上她,隻要我一句話,不用費勁就能把她弄過來。不樂意了,哪怕娶過來我再和她離婚,總是我不要她了。可如今,她寧跟一個反革命也不跟我,我的臉麵往哪兒擱?”劉進才又給他斟了一杯酒,也無所顧忌了:“沉住氣吧,我的楊書記。你不用愁,也不要急,更不必顧慮苗主任說的那一套。這年頭,上頭一時一個樣,今天批極‘左’,明天反右傾,左搖右擺,像街上扭秧歌一樣。讓沈翠葉和薛安明高興一時吧,隻要能頂住不給薛安明落實政策,以後就不愁看他倆的好戲!”“對!”楊申全緊捏酒杯,好像捏住了沈翠葉和薛安明一樣,“我就不信講安定團結就不搞運動了,哼!三年等他個閏臘月。”147鬧紅火的隊伍離開大隊門口了。但他們沒有去夜戰。今天晚上,楊申全的命令不像以前那麼靈了。以前,誰敢不聽楊申全的命令呢?他是一村之長,而且比過去的村長的權力還大。他以政治表現評定工分,頭一條就是服從領導,實則是以他的個人好惡,掌握著全村人的經濟命脈。今天呢,領頭鬧紅火的團支部副書記嶽長亮不像以前那樣怕他了。
他參加了今天下午的座談會,聽了苗副主任的講話,又看到苗副主任支持了沈翠葉和薛安明的婚事,心裏覺得非常痛快。剛才劉進才向他傳達命令時,他就一麵點頭,一麵又說:“聽不清。”他認為革命化並不是讓人們像牛馬一樣,隻知道勞動受苦,不知有人間的生活樂趣。振奮精神,活躍情緒有什麼不好?年輕人再窮再苦也是要尋求歡樂的。何況一年才能這麼熱鬧一次。前幾年,因為“一打三反”“清理階級隊伍”,年輕人們已經憋悶了幾年了。好容易今年聽說要安定團結,要抓生產了,他們自然要紅火熱鬧一番的。於是,團支部副書記好像真的沒有聽清劉進才傳達的命令似的,仍然帶領著鬧紅火的隊伍,一麵扭秧歌,舞龍燈,一麵向前緩緩移動。他還想到薛安明家門口熱鬧一番呢!
安明和翠葉從公社領了結婚證回來,便相隨著到了安明家裏。
翠葉就像到了自己家裏一樣,進屋後便坐到炕上。安明問道:“累了吧?”“不累。”“我們終於結婚了!”安明興奮地走到翠葉跟前,舉起雙手,想要擁抱翠葉。翠葉卻輕輕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安明隻好放下手來。心想,難道這還不算結婚嗎?這時,他隱隱約約聽到鬧紅火的鑼鼓聲,忽然想到他們的結婚有點冷清。他擔心翠葉心裏不高興,是否覺得受委屈,便低聲問道:“還要再舉行什麼儀式嗎?”翠葉搖搖頭,看著他微微笑著說:148“不要,什麼也不要了。這樣就好。”“你看,我們什麼都沒有。”“不,我們沒有虛榮,我們卻有幸福。”安明才又伸出雙臂,緊緊地擁抱住翠葉。
他們就這樣結婚了。沒有儀式,沒有客人,沒有酒宴,也沒有新婚的衣服、被褥和家具擺設。可他們心裏卻感到非常美滿,非常甜蜜。
昨天晚上安明送走翠葉後,曾打掃過屋子,但翠葉仍覺得不夠整潔。她先把炕上打掃幹淨,把他枕邊的一些書刊整理好,又看到書旁還放著半塊窩窩,忽然想起他們還沒有吃晚飯。便問安明:“餓了吧?”“不餓。有你在我跟前,我就不覺得餓了。”“盡說傻話。”翠葉嬌嗔地看了他一眼,一麵下炕,一麵說,“昨天晚上你不是買回元宵來嗎?咱們煮元宵吃吧!”“你不說,我又忘了。你坐著,我來煮。”“我煮吧!”他倆一起走到灶火跟前,你揀柴,他鏟炭,坐上鍋,添上水,生著火,一會兒元宵便漂浮起來了。
安明提議:“先給媽媽送一碗吧!”翠葉心裏漾起一陣喜悅,笑著看看他,點了點頭。安明立刻找來飯盒,盛滿元宵,兩人就相跟著到翠葉家去了。
翠葉的媽媽看到女兒、女婿這樣恩愛,這樣孝道,喜歡得不知說什麼好了。她剛才已給女兒準備了一些衣物,包了兩個包袱,又把自己糊的那盞蓮花燈也給了他們。安明提起蓮花燈,背上包袱,翠葉圍上昨天安明給她買的新的翠綠色的長圍巾,拿上他們互相傳遞後保存在翠葉手裏的幾個筆記本,高高興興地告別了媽媽,又回到安明院裏。安明把蓮花燈掛在蘋果樹枝上,隨後他倆就回到屋裏,回到他們的家裏。
149屋裏熱氣騰騰,鍋裏煮的元宵上下翻滾。翠葉和安明急忙走到灶火跟前,安明擺下兩個碗,翠葉便掌起勺來盛元宵。她給這個碗裏盛幾顆,也給那個碗裏盛幾顆。最後剩下一顆了,安明便趕緊端起一碗來。翠葉說還要添湯,卻把最後那顆元宵添到安明碗裏。安明也趁她端鍋時,又把那顆元宵夾到翠葉碗裏。
一顆滾熱的元宵,傳送著新婚夫婦的深情熱愛。他倆互相看看,都心甜意蜜地笑了。翠葉便把那一顆元宵一夾兩半,一半送到安明嘴裏,一半吃到自己肚裏。元宵甘甜味美,從他們嘴上一直甜到心裏。
鬧紅火的鑼鼓聲漸漸近了。每年正月十五鬧紅火時,翠葉都是秧歌隊的主角。她是一個喜歡紅火、熱愛文藝的青年。但今夜晚她不想出去了。安明自從十年前的正月十五,在公社文藝會演時給翠葉伴奏後,就再沒有為翠葉伴奏了。於是他興奮地從牆上摘下心愛的胡琴來,說道:“我給你拉一段曲子吧!”“好,你拉琴,我唱歌。”翠葉也歡喜地把翠綠色的長圍巾披到肩上,好像她十年前登台演唱時那樣,站在屋子當中。
安明輕輕地拉起胡琴,翠葉便低聲唱起來。她唱起過去唱過的許多優美的民歌,唱起他倆傳遞筆記本時抄錄的各種動聽的歌曲。她要把深藏在胸中的激情吐訴,她要把最好聽的歌聲唱給心愛的人。悠揚的歌聲、琴聲中流露著他們和命運搏鬥後獲得勝利的喜悅,飽含著他們對於幸福生活的鍾情眷戀。歡樂的歌聲、琴聲也洋溢著他們對於故鄉和祖國的熱愛,充滿了他們對於美好未來的希望。唱著,唱著,翠葉禁不住放開喉嚨唱起來了。安明也盡興拉起琴來。悠揚的琴聲,動聽的歌聲,時而像涓涓清泉,時而如奔流的江河,在屋子裏蕩漾,好像這有限的屋子也容盛不下了,於是又溢揚於廣闊的院外,飛向那月光明媚的天地。
鬧紅火的隊伍過來了。看熱鬧的人們,幾乎是全村的人都一直跟隨150著他們,擁擠著,移動著。走到薛安明家大門前時,他們走得慢了,停下來了。他們當中那些以前和沈翠葉在一起排演節目的夥伴,那些薛安明幼年時代的同學和朋友,還有那些羨慕自由戀愛、渴望婚姻自由的男女青年都湧圍在薛安明家大門前不走了。他們要表示對於沈翠葉和薛安明結婚的慶賀。他們又扭起了秧歌,舞起了龍燈。鑼鼓聲更響了,有人還燃放了鞭炮。紅火熱鬧了一陣之後,他們聽到從薛安明屋裏傳出來悠揚動聽的歌聲和琴聲,於是,鑼鼓聲逐漸低了,龍燈舞得慢了,扭秧歌的男女青年站住不動了,人們聽得出神了。有人低聲議論道:“從來還沒有聽到翠葉唱得這麼好。嗓音清亮圓潤,開口就動情。”“好多年了,頭一次聽到這麼好的歌聲。”“這是翠葉唱得最好聽的一次。”屋子裏,翠葉又唱起了她喜愛唱的二人台《掛紅燈》:正月裏,是新年,鮮亮的大紅燈掛在大門前,風刮得紅燈得啦啦啦轉,越刮越轉越鮮豔。
……院子裏,掛在蘋果樹上的鮮亮的蓮花燈迎風轉動起來了。那曾是少女時代的曹清娥掛在閨房中的蓮花燈,曾經是她寄托過自由、幸福生活的一盞明燈。一九三九年元宵節夜裏,也曾閃爍過希望的光輝,但轉瞬間即被狂風吹滅了。在那些暗黑的年月,她也無心再糊蓮花燈了。後來她生了女兒翠葉,看著蓮花般粉嫩的女兒長大成人了,她又把對於女兒的希望寄托於這盞明燈。每年正月裏製作蓮花燈時,她滿懷希望,也飽含憂慮,直到今年元宵節,她才把這盞藏著痛苦、帶著歡樂的蓮花燈,傳151給了在風雨中迎來自由幸福的翠葉和安明。粉紅鮮亮的蓮花燈在這初春的寒夜裏迎風轉動著,越轉越明亮,越轉越鮮豔,越轉越好看。
大門外,鑼鼓聲又響起來了,龍燈又舞起來了,秧歌隊裏的青年男女又扭起來、唱起來了。
清冷的夜空裏,銀盤似的月亮穿過層層雲霧,露出了晶瑩嫵媚的圓臉,微笑著浮遊到中天。乳白色的月光,輕紗一般撒落下來,把山河村莊映照得熒光明亮;皎潔的月光又如清泉流水一般,灑遍了人間。
一九八一年十月於太原152重陽風雨第一章向往一
秋末的黃昏,太陽從呂梁山頂墜下去以後,霞光映紅了西天,也給汾河的波紋上灑下片片金光。忽然間,一片墨雲染了過來,橘紅色的晚霞暗淡了,消失了,藍色的天空變得灰暗下來。
在汾河岸邊的大路上,兩個年輕的男女正在趕路。男的名叫田小根,年齡不過十七歲。他的個子不高,長得敦敦實實,穿一身灰色的粗布軍裝,在灰色的軍帽下麵,胖圓的黑紅色的臉上可以聞到一絲泥土的氣息。他是農家出身的小青年,現在是土地改革工作團的通訊員。他是奉命押送走在他前麵的女子回家去的。女子名叫何舒瑩,比田小根大幾歲,個子也比他高一些,而且身材窈窕。她穿一件深藍色的學生製服,一條黑色的長褲,背著一個用黃毯子包裹的小包袱,包袱上搭著一條印有三道紫條的黃色長圍巾。她有一頭墨黑的短發,白淨俊秀的臉上浮著一層憂愁的雲霧。
何舒瑩沿著汾河岸邊的大路默默地走著,時而低頭看看靜靜流去的153河水,時而抬頭看看大路的前方。忽然間,她看到前麵路旁有兩株並立的大樹,好眼熟的兩株大樹啊!她緊走了幾步,走到那兩株大樹跟前仔細看時,她認出來了,這是兩株並立的杏樹。她也想起來了,這正是兩年前的秋天,她從閻錫山統治的太原跑上山來後,曾在這兩株並立的杏樹下休息過一會兒。想起當時快樂的情景和今天的憂愁,她隻覺得兩腿沉重,走不動了。她要求押送她的田小根在樹下休息一會兒。田小根答應了。於是她便靠著杏樹坐下來。她抬起頭望著那兩株杏樹,忽然覺得這兩株杏樹是這樣幹枯、孤獨,在秋風中搖擺著它的枝葉。她想到前年的秋天,她曾是多麼欣喜地看到這兩株茂盛的杏樹啊!
二那是一九四六年的秋天,何舒瑩正在太原女子師範上學。一天上午下課後,梁秀升老師讓她叫上吳豔萍同學到他的宿舍來。何舒瑩和吳豔萍走進梁老師的宿舍後,梁老師到宿舍門口看看院裏無人,便返身閉住門,讓她倆坐在兩隻凳子上。梁老師是一位清瘦的高個子中年教師,穿著一件藍布長衫。他的宿舍是一間小小的平房,屋裏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小書架和三隻凳子。梁老師坐在桌旁的凳子上,非常興奮地看著他很器重的兩個學生,她倆曾幾次和他談過想上山去,於是他問道:“還想上山去嗎?”何舒瑩和吳豔萍立刻點頭應道:“想去。”“山上的生活可是很苦啊!每天吃小米,有時還要吃黑豆。”“我們不怕苦!”“考慮好了?”何舒瑩和吳豔萍點了點頭。
梁老師便興奮地告訴她倆:154“現在正有一個機會,可以帶你們倆上山去。”何舒瑩和吳豔萍終於盼到了她們早已向往的上山了。上山,就是到解放區去。於是高興地站起來問道:“什麼時候走?”“明天就走。”梁秀升老師讓她倆坐下來,然後壓低嗓音說道,“昨天晚上晉綏邊區城市工作部的一位同誌通知我,組織上同意了我上山的請求。明天是九九重陽節,出城的人多,城工部也有一位同誌回山上去。
還答應我可以帶兩個學生去。明天早晨八點以前你倆到水西門大街興隆貨棧東房找我,盡量少帶東西。”吳豔萍問道:“要帶行李嗎?”“不要帶行李。隻帶幾件換洗衣服就行了。明天八點鍾到興隆貨棧找我,記住了嗎?”何舒瑩和吳豔萍點頭應道:“記住了!”何舒瑩和吳豔萍先後離開了梁秀升老師的宿舍。何舒瑩又回到教室裏,她已經無心再聽老師講課了。她在想著梁老師的談話,想著明天就要上山到解放區的事。放學時,她把自己書桌裏的東西都裝到書包裏。走到校門口時,她又回頭看了看。她就要離開在這裏上了幾年學的學校了。同學們放學後都走散了。學校裏冷冷清清的。她看了看她常去的操場,以前放學後她常去操場上玩一會兒,現在操場上已空無一人。她又看了看院中的花壇,以前她常和吳豔萍在花壇周圍轉悠一會兒,看看各色花卉,而今花壇也荒蕪了。
何舒瑩告別了在這裏度過了幾年苦悶生活的學校,又興奮、又有些緊張地回到她舅舅家裏。那是她在家鄉的鎮子上高小畢業後,當小學教員的父親便把她送到太原開布店的舅舅家裏寄宿,讓她上了女子師範學155校。在日寇占領時期,她憎恨日寇在學校的特務統治,日寇投降後,剛剛高興了幾天,閻錫山又派來了特務統治學校。在一次寫作文時,她寫了這樣一段話:春天的校園裏,花兒開放了,蝴蝶在花叢上飛舞,蜜蜂在花蕊中吸取蜜汁。忽然間,一隻綠頭蒼蠅嗡嗡地飛來了,它的樣子是那樣難看,它的聲音是那樣難聽。蝴蝶飛走了,蜜蜂飛走了,校園裏是這樣死氣沉沉。什麼時候我才能隨著蝴蝶、蜜蜂飛到大自然中去呢!
何舒瑩的級任語文教員梁秀升老師給她批改作文時,看出了她對學校生活的不滿和苦悶,便找她來談了一次話,勸她不要在作文中或在公開場合流露這種情緒,以免惹出麻煩。何舒瑩對於這位正直而慈祥的中年語文老師更加敬重了,而且感到親切和信任,遇到一些不滿意的事情便來找梁老師請教。梁老師先借給她幾本小說看,隨後又介紹給她一些進步書刊。她和梁老師談話時,有時也遇到她的同班同學吳豔萍來找梁老師借書或還書,有時便在一起聊天,抒發她們對於閻錫山統治下恐怖、黑暗的不滿情緒,同時流露出對於光明、自由的向往。於是何舒瑩和吳豔萍便由一般的同學成為同窗好友了。有一次梁老師給她倆看了一份解放區出版的雜誌,她倆竟然大膽地提出了要到解放區去。她倆再過一年就畢業了,畢業以後又能在這黑暗的社會裏做些什麼呢?現在好了,明天就可以到解放區去了。
何舒瑩在回舅舅家的路上,已想好了明天出去的借口。回去見了舅父舅母後,便說了明天她要回家去看望父母,明天正有兩位同學相跟著上路。舅舅聽說路上有人相跟,也就答應了。晚飯後,何舒瑩到她的小屋裏收拾行裝。她的床上鋪著一塊黃色的薄絨毯,那是她從家裏帶來的。她非常喜愛這塊黃色的薄絨毯,又輕又暖和又好看。她便用黃絨毯156包了幾件衣服,又把梁老師送給她的一本普式庚的小說《杜布羅夫斯基》夾在衣服中間。她很喜歡這本小說,小說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中譯本名字《複仇豔遇》。她包好行裝,躺在床上後,一時興奮地向往著解放區的光明自由的沸騰的生活,一時又懷念她的當小學教員的父親和慈愛的母親。於是她又起身到桌子上給父母寫了一封信:父母親大人:我在這裏悶得慌,上山去了。請二老原諒,請二老放心。請二老保重身體。以後天氣好了,我再回來看望二老。
不孝女舒瑩何舒瑩寫好信後,裝在信封裏,封好,在信封上寫上“父母親大人親啟”,然後把信放到了抽屜裏。
第二天一早,何舒瑩急忙吃了早飯,告別了舅父舅母,趕到了水西門大街興隆貨棧。
興隆貨棧的東屋裏,梁秀升老師已經來了,屋裏還有一位穿著深藍色長袍、戴著深灰色禮帽,像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梁老師給何舒瑩介紹,這是我們城市工作部的李子方同誌。隨即又把何舒瑩介紹給李子方。李子方隻是微笑著點點頭,沒有說話。他們三人靜靜地在屋裏坐著,等著吳豔萍,一直等到牆上的掛鍾快到八點了,吳豔萍還沒有來。
昨天晚上吳豔萍回到家裏後,告訴她父母說,明天是九九重陽節,她們幾個同學相約出城去郊遊、登高。當時她父母雖然覺得兵荒馬亂的還登什麼高,但也沒有阻止她。可是第二天吃過早飯,當吳豔萍提了一隻小皮箱走時,她的在省銀行做事的父親犯疑了“:出去郊遊、登高還提皮箱幹什麼!”便順手提過皮箱來,打開看時,是幾件衣服,父親更加懷疑了:“出去郊遊、登高,還帶這麼多衣服?你究竟要到哪裏去?”157吳豔萍心慌了。她站在屋子中間,不知道怎樣回答好。前些時,她曾以試探的口氣向她父母說過,她想到農村去找事做,父母卻希望她考上大學,然後給她找個好人家。父母給她安排的生活道路她不願意走,自己向往的道路父母又不讓她去。她心煩地看看牆上的掛鍾,指針已經快到八點了,再遲一會兒就趕不到接頭的地點了。可是她父親卻把屋門關住,並且對她說:“今天哪兒也不要去了,就在家裏陪你媽吧!”媽媽也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雙手坐在椅子上。這時牆上的掛鍾正走到八點。
“嘡嘡嘡”的鍾聲好像打在了她的心上,媽媽的眼淚又使她軟軟地躺倒在媽媽的懷裏。
何舒瑩和梁秀升老師在興隆貨棧裏焦急地等待著吳豔萍,等到八點鍾時,城工部的李子方說,不能再等了,因為城工部交通站的同誌和水西門站崗的人聯係好八點出城,八點以後那位值勤帶崗的人就換崗了。何舒瑩隻好跟隨著李子方和梁老師離開了興隆貨棧。何舒瑩出來後,還不時回頭看看來路上,但仍看不見她的同窗好友吳豔萍。她真遺憾少了一個夥伴。當他們走到水西門時,她緊張地看著城門口幾個站崗的士兵盤查著進城、出城的人。她便和梁老師停下來,由城工部的李子方走上前去和一個站崗的低聲說了幾句話,站崗的揮手讓他們出城以後,她才舒了一口氣。然後便緊跟著梁老師和李子方,急匆匆地過了汾河橋,上了西山。
爬上西山的山坡後,何舒瑩回首看了看太原城。她還想看看她住了幾年而今離開的她舅舅家的房舍。然而從城北飄過來的縷縷煙霧和幾片烏雲把太原城籠罩在陰影裏。她看不到她舅舅家了。昨天晚上,她告訴她舅舅,今天是回家看望父母的,可是過幾天父母看到她留下的信,知道她上山以後會怎麼樣呢!日本鬼子打進來的那一年,她的哥哥何舒林隨著成成中學的老師和同學上山打遊擊時,也沒有告訴媽媽,媽媽知道後哭了幾天幾夜。媽媽知道她的女兒也上山去了,又要哭幾天幾夜了。
158何舒瑩真想念她媽媽啊!
何舒瑩跟隨著李子方和梁老師走出閻錫山統治的地區,進入解放區後,她看到那山區的新奇而美麗的秋色,呼吸著清新而自由的空氣,她感到天空是那樣高,那樣藍,那樣明淨。她張開雙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她的心情也覺得非常舒暢。她自由自在地走著,一路上看到什麼都覺得新鮮。她看到路邊的黃燦燦的野菊花,便去摘幾朵來,送給李子方和梁老師兩朵。當她走到汾河岸邊的大路上,看到前麵路邊上有兩株並立的大樹時,便驚喜地問李子方道:“這是兩株什麼樹啊?”李子方微笑著告訴她:“杏樹。”“啊,是杏樹!”何舒瑩高興了。她舅舅家住在太原城裏的杏花嶺,可是她在杏花嶺街巷裏卻沒有看到過杏樹。於是她提議在這裏休息一會兒。她要仔細看看這兩株並立的杏樹。兩株杏樹都長到兩丈多高了,杏樹的根部相距有一尺多遠,長到高處時,卻相互傾斜過來,挨靠在一起,枝杈交錯著伸展開來。樹枝上的圓葉子有些枯黃了,在秋風中輕輕地搖擺著。何舒瑩抬頭看了一會兒杏樹,在杏樹下休息了一會兒,待梁老師和李子方抽完一支煙後,他們又起身上路了。何舒瑩一麵向前走著,一麵還回過頭來,張望著那兩株並立的杏樹。
三何舒瑩萬萬沒有想到,二年後的今天,她又從這條路上走了回來,而且又在這兩株並立的杏樹下休息。不同的是:二年前的今天,和她在這裏休息的是給她帶路的梁秀升老師和城工部的幹部李子方,而今天在她身後的卻是押送她出境後讓她回家去的土改工作團的通訊員田小根。
159二年前的今天,她是從閻錫山統治的黑暗恐怖的太原城跑出來,奔向光明自由的解放區,二年後的今天她卻要離開她曾經向往、而今依然留戀的地方,又要從這裏下山去,回到她不願意回去的苦悶的家裏。她的家在敵占區,仍被閻錫山統治著,她能回去嗎!
烏雲一層層地布滿了天空,天色漸漸地灰暗了。牧羊人趕著羊群在汾河邊飲水後,急忙爬上山坡入圈了。杏樹枝上的幾隻小鳥也慌忙飛走了。何舒瑩憂愁地看著那兩株並立的杏樹,看著路旁悠悠流淌的汾河水。忽然間,從她要去的大路上走過來一隊人馬。走近了,她才看清是我們部隊押送回來一批俘虜。前些天,她已從報紙上看到我們部隊打了幾次大勝杖,解放了幾座縣城。她看著這些俘虜們低著頭走著,有兩個軍官模樣的俘虜還騎著毛驢,一個用白紗布掛起了胳膊,一個腿上纏著繃帶。她想起離開太原前,她見過他們那耀武揚威的凶惡的樣子,一時心裏有些高興。但一時又傷心地想到,他們被打敗了,俘虜了,還受到優待,受了傷還讓騎毛驢。他們被送到後方受了教育,有的就要成為解放戰士參加革命隊伍了。而自己呢,跑上來,卻又被押送回家去。
一陣馬蹄聲傳了過來,何舒瑩抬頭看時,是解放軍的一隊騎兵從她身後麵過來了。看他們一個個威武雄壯地騎著馬,向著汾河流去的方向奔駛而去。隨後又走過來一隊解放軍的炮兵,他們趕著騾子拉著幾門大炮。在大路兩邊,急匆匆地走著兩行扛著機槍、步槍,背著背包的步兵。
何舒瑩高興地看到解放軍開往前方去,又要去解放一些地方了。她多麼希望解放軍趕快解放了她的家鄉啊!
部隊很快遠去了,秋風吹散了馬蹄揚起的塵土,秋風搖擺著杏樹的枝梢,幾片枯黃的葉子飄飄搖搖落下來,落到汾河的水麵上,慢悠悠地順水漂流而去了。她又抬頭看看那兩株並立的杏樹,樹葉落了,樹幹還在,明年春天又會發芽、吐葉、開花、結果。何舒瑩歎道:“杏樹啊,杏樹,我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看到你呢!”160四
何舒瑩在杏樹下休息時,天空中的烏雲越來越濃了。陣陣冷風帶著潮濕氣味吹了過來。通訊員田小根見何舒瑩一直癡呆呆地看著杏樹不想起身走,便站起來催促她道:“要下雨了,快走吧!你不是要到寄寧村見見沈紀明嗎?再不走今天就趕不到了。”何舒瑩聽說今晚就可以見到沈紀明,便立刻站起來。她和沈紀明是前年冬天認識,去年夏天相戀,秋天分別參加了兩個土地改革工作團。
而今沈紀明當了寄寧村土改工作組的組長,而她卻離開土改工作團,並且讓她回家去。她現在惟一的希望便是和她曾經相愛的沈紀明在離別前見上一麵。
何舒瑩跟隨著田小根上路了。走了一會兒,冷風便一陣緊一陣地吹過來。路旁汾河的水麵上漾起了層層波紋。冷風過後,絲絲細雨便落了下來。遠處山巒籠罩在濛濛的雨霧中。天色也越來越暗。何舒瑩跟隨著田小根走到寄寧村時,天色已完全黑暗了。山坡上的窯洞裏亮起了隱隱約約的點點燈光。
田小根走進寄寧村後,先找了村農會主任。他給農會主任看了通行證件,簡單地介紹了何舒瑩的情況,並說明今晚上讓她和沈紀明見一麵,明天一早就走。因為他們工作團給他限定了往返的時間。農會主任讓一位民兵把田小根領到一個單身老人家裏住下來,然後領上何舒瑩到了婦救會委員郭大娘家裏。
郭大娘是一位身體健壯、心地善良的老人。她穿著一件土改時剛分給她的細布藍衫。她聽說這位女同誌是來看沈紀明組長的,竟有幾分歡喜。沈紀明到她們村裏來一年了,她非常敬重和喜歡這位年輕的沈組長,因而她相信沈組長看中的人也一定不會錯的。可是這麼好的閨女為161什麼要送她回家去呢!也不能在這裏和沈組長多呆幾天。她看著眼前這位秀眉善眼的閨女,竟有些疼愛她了。於是便笑嘻嘻地接過她的黃包袱,親熱地拉著她的手,走進一間窯洞裏:“這是我家大兒子的新房,大兒子結婚後參軍了,兒媳婦住娘家去了。今晚上就住在這裏吧!”郭大娘到炕桌上點著了麻油燈,看看何舒瑩的衣服被雨淋濕了,便叫她的小兒子抱了些玉茭稈和木柴片來。郭大娘生著火後,讓何舒瑩到灶火前坐在用玉茭皮編織的草墊子上烤衣服,然後便到她住的窯裏給何舒瑩做飯去了。
何舒瑩一麵給灶火裏添著柴火,一麵烤著被雨淋濕的衣褲鞋襪。衣服烤幹了,身子暖和了,她抬起頭來看了看今夜要在這裏住宿的新房。
炕上疊有幾床大紅花麵子的新棉被,炕對麵粉白的牆上貼著幾張畫報和獎狀,其中一張寫著“參軍光榮”。在雪白的窗紙上貼著紅色的剪紙窗花,中間是一對雙喜字,兩旁是石榴和蓮花。何舒瑩正看著這些新奇好看的窗花時,郭大娘端著一盤油糕和一碗粉條豆腐湯進來了。
“餓了吧,閨女,快吃幾塊油糕,喝碗粉湯吧!”何舒瑩急忙站起來,接過油糕和粉湯,放到小炕桌上,連聲說道:“謝謝,謝謝大娘!”郭大娘高興地說道:“謝什麼呀,要謝就感謝共產黨、毛主席。往年過重陽節時,我們隻能吃幾片素糕,今年土改翻身了,家家都吃的是油炸糕。”何舒瑩非常感激這位熱心的郭大娘給她送來熱騰騰的油糕和粉條豆腐湯。聽著郭大娘說到土改就那麼高興,做過一年土改工作的何舒瑩也感到一陣快慰。她問道:“你們村的土改、整黨都完成了?”“都完成了,勝利了!”郭大娘說起了土改翻身,心裏便漾起一陣陣歡162悅,話就止不住了,“你看窯後麵的紅油漆立櫃,還有這條桌、椅子,都是土改分下的勝利果實。我家分了二畝溝平地,土改後我們就再不用受地主老財的剝削壓迫了。上個月動員參軍時,我大兒子第一個報名,說是要保衛土改勝利果實,要解放全中國。你聽聽,我那大兒子說得多好。
閨女,你快吃糕呀,看涼了。”“大娘也吃吧!”“大娘吃過了。你快吃吧!不要等老沈了,老沈可是個好幹部。今日過節,有好多家要請他吃糕,農會主任說,老沈到溝後頭小莊子上一家吃糕去了。農會主任已經找他去了。過一會兒他就會來。你快趁熱吃吧,吃了就歇著吧,走一天路也累了。”何舒瑩把郭大娘送到窯洞門口,返回來坐在小炕桌旁邊。她走了一天路,確是又累又餓。可是她喝了幾口粉湯,看看碗裏那六塊油糕,又不想吃了。她想起去年臨下鄉土改時,夥房為大家改善生活,炊事員給她碗裏放了六塊油糕,說是六六大順,沈紀明也說油糕能把他倆粘在一起。當時她以為那不過是幾句吉慶話。在順利的時候,人們是不相信命運的,而遇到挫折時,便疑惑是命運的擺布。那一天吃了油糕,第二天便和沈紀明分別了,今天吃了油糕明天不是又要和沈紀明分別嗎!
何舒瑩在小炕桌旁坐了一會兒,還不見沈紀明來,心裏便有些焦躁和煩亂。她抬起頭來忽然看到了放在灶台上烘烤的那條黃圍巾。那是二年前的秋天,她從太原帶出來的一塊杏黃色的薄絨毯,去年秋天下鄉前,她剪了兩條做圍巾,一條送給了沈紀明,作為愛情的信物。今天她來這裏,想和他見一麵,可是等了這麼長時間,他為什麼還不來呢?是否他聽說我的情況後不敢來見我,不願意來見我呢?不會吧,她搖了搖頭。
她相信他一定會來見她的。她站起來,走到灶台前,拿起那條被雨淋濕還未烤幹的黃圍巾,她想起了她和沈紀明一年前相戀的情景。
163第二章追求五
何舒瑩於二年前的九九重陽節離開太原後,跟隨著城工部的李子方和梁秀升老師到了解放區。梁秀升老師被分配到一所中學當了校長,何舒瑩被分配到專署教育科當了科員。
專署機關駐在汾河岸旁一個名叫林遮坪的村子裏。教育科在村當中一戶農家的一孔磚砌的窯洞裏。靠著窗戶,是一盤土炕,炕上有一副整齊清潔的被褥,這便是何舒瑩的宿舍。炕後麵地當中有一張方桌,有兩把椅子和一隻條凳,這便是教育科的辦公室。窯洞的後牆下有一隻長長的條桌,上麵擺放著一些書籍和報紙雜誌。就是這些在戰爭環境中難得收集保存下的書籍報刊,便成了專署的圖書資料室。何舒瑩也就兼管起圖書資料室的工作。
臘月的一天下午,有人敲了敲門,何舒瑩說道:“請進!”門開了,進來一位年輕人。年輕人看到教育科竟有這麼一位年輕俊秀的女同誌,立刻有些驚喜、有些愣怔地站在門口了。
何舒瑩不認識這位年輕人,問道:“你找誰呀?”他慌忙說道:“我找姚科長,姚大姐。”“姚大姐下鄉去了,過幾天就回來。有什麼事嗎?”“我想借書。”何舒瑩看看這位年輕人,比她大不了幾歲,穿著一身灰色的棉軍裝,沒有戴帽子。從他那蓬鬆而有點散亂的頭發看來,像是一位機關幹部。
164但她在專署機關並不曾見過他。於是問道:“請問你是哪個單位的?你不是我們專署的吧!”“我是地委辦公室的。姚大姐是我們地委於部長的愛人。我也認識她。快過大年了,我們機關要辦個秧歌隊。我們機關的圖書資料室書太少了,聽說你們這裏書多,我想找姚大姐借幾本演唱材料。姚大姐不在,你能幫我借幾本嗎?”“好!”何舒瑩答應了。聽說他是地委的幹部,還認識姚大姐,便熱情地說道:“請進來坐吧!”年輕人走到窯洞中間來了,走到了方桌跟前。但他並沒有坐下來。
他一直眼睜睜地看著這位秀麗端莊的教育科員,看著這位熱情大方的圖書資料員。她也穿著一身機關發的灰色粗布棉軍裝,但他感到她是那麼窈窕。一頂淡灰色的棉軍帽戴在她的後腦上,帽子下麵是短短的濃密的剪發,顯得那麼雅秀。頭發上有一個淺綠色的發卡,好像花朵上的一片綠葉。她的額頭上的短發一直挨著了她彎彎的秀眉,在秀眉下麵,一雙眼睛好像一泉清水,又像一彎明月。
年輕人正在欣賞他剛見到的這麼好看的女同誌時,何舒瑩走到他跟前來了。她從窯洞後麵的條桌上找了一本書,很客氣地對他說道:“對不起,隻找到這麼一本小冊子,可以嗎?”他急忙看了看書名,是邊區出版的用馬蘭紙印的《民間歌謠》,便高興地說:“好,很好,謝謝!”“請登記一下。”何舒瑩把登記本放到他麵前,於是他在登記本上寫上書名,簽上他的姓名:沈紀明。然後拿起書來,臨走時,他想和她握手,但又怕初次見麵太冒失,會引起她的反感。他急忙把剛要伸出去的手縮回來。一時有些緊張,再想不起要說什麼話了,便說了聲:“再見!”依依不舍地走出了165窯洞。
沈紀明走出專署駐的林遮坪村後,便往地委駐的碧水灣村走去。兩個村子相距不到二裏路。寒冬臘月,汾河已經結冰了。他便在冰上跑幾步,滑出幾步去。他感到今天下午非常愉快。他一直興奮地回憶著剛才借書時的情景。他意外地看到一位非常好看的女同誌。他一見她,便覺得眼睛明亮,心情激動,似乎在他青春期想要遇到、想要追求的就是這樣一位女同誌。可是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以前他也曾遇到過同齡的女同誌,見麵說話都很自然、隨便,為什麼剛才見她時那麼緊張呢!
沈紀明在冰上跑了一會兒,身上熱起來了,額頭上也出汗了。他到河邊坐在一塊石頭上,撫摸著衣袋裏裝的剛借到的小冊子,想著還書時如何問她的姓名,問她從哪裏調來。聽她說話的口音,不像是當地人,從她的優雅的風度看來,像是一位從城市裏來的學生。
他想象著再和她見麵的情景,心裏感到陣陣歡悅。於是他又站起來,走到汾河岸的大路上。當他抬起頭來看到西天的火紅的晚霞時,他覺得今天的彩霞是這樣燦爛美豔。他一直欣賞著美麗的晚霞,直到晚霞漸漸地暗淡、消失了,天色也昏暗了,他才想起應該回機關吃晚飯了。
可是已經遲了。機關夥房早已開過晚飯了。菜也沒有了。好在夥房裏剩有一碗小米幹飯,還有幾片小米鍋巴。小米幹飯雖然涼了,小米鍋巴還有點溫熱。於是他吃了幾片鍋巴,端上那碗冷小米幹飯,向炊事員要了一苗大蔥,回到他住的窯洞後,又拿了一個小瓷碗,到總務科領了二兩點燈的麻油。他把那二兩麻油往燈盞裏倒了一半,留下一半炒熱了小米幹飯。他覺得今晚的小米幹飯是這樣噴香,這樣好吃。
他吃完小米幹飯後,便在麻油燈下看了看他剛借來的《民間歌謠》。
他很喜歡民歌,以前下鄉時,他也收集過民歌。現在他便把這些歌謠抄錄在他的筆記本上。他想明天上午就去還書,再去專署教育科見見他想見的圖書資料員。
166六
第二天剛吃過早飯,沈紀明便拿上那本《民間歌謠》到專署教育科來了。他在窯洞門口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散亂的頭發,先敲了敲門,然後走了進來。
何舒瑩看到他來還書,便驚奇地問道:“這麼快就看完了?”“我昨晚上開了個夜車,我把這些民歌都抄下來了。”“開了夜車應當休息呀,何必這麼著急來還書呢!”沈紀明隻好說:“我還想借一本小說。”“什麼小說?”“什麼都可以。快過大年了,本地的幹部都要回家去,我一個人在這裏,也沒有什麼事,正好看看小說。請你幫我找一本好嗎?”“好,請坐吧。”何舒瑩到窯洞後麵的條桌上找來一本小說:“我們這裏小說也不多,先看這一本吧。”“好!”沈紀明接過書來,又在登記本上寫了書名和姓名。今天他不能就此離開了,他坐在何舒瑩對麵方桌旁的椅子上不走了。他問道:“以後我可以常來這裏借書嗎?”“當然可以,歡迎你來。”沈紀明見她這樣熱情大方,便鼓起勇氣問道:“可以問你的名字嗎?”“我的名字不好寫、也不好記。”何舒瑩微笑著搖搖頭,隨手把她的筆記本從桌麵上推過去,指了指167封皮上的簽名:何舒瑩。
沈紀明高興地看了看這文雅的名字,怎麼不好寫、不好記呢?他記住了。隨即又問道:“你是新來的吧?”“也不新了,已經三個多月了。”“從哪裏調來的?”“以前我在太原女師上學。”沈紀明更高興了。他昨天就猜想她是從城市裏來的女學生。於是他也自我介紹道:“我也在太原上過中學。”“哪個中學?”“成成中學。”“啊,成成中學!”何舒瑩驚喜地看看這位成成中學的學生,她想起了她的哥哥也在成成中學,後來隨著成成中學的學生遊擊隊上了山。她急忙問道:“你認識何舒林嗎?”沈紀明搖搖頭:“不認識。”何舒瑩失望了。她上山後,曾打聽過他哥哥的消息,但一直沒有問到。不過她還想再問問這位成成中學學生的情況。
“你也是參加成成中學的學生遊擊隊上來的嗎?”“不是。”沈紀明搖搖頭,他乘機介紹了他的情況:“日寇打進來的那年,我父親被日本鬼子抓去支差,走了幾個月,地也荒了。我在成成中學上完初中,上不起高中了,就跑出來參加了縣劇團。後來又調到專區劇團。前年我寫了一首詩歌、一篇散文,登在報紙168副刊上,地委領導發現我能寫文章,就調我到了地委辦公室。”何舒瑩抬起頭來看了看這位剛結識的年輕人。年輕人們大都喜歡詩歌,她在女師上學時,看到有的同學在報紙上發表詩歌後,她是非常羨慕和敬重的。她又問:“你喜歡寫詩?”“喜歡。我在劇團時,對演戲、唱歌興趣不大,我的嗓子也不好,就學習寫詩。”“現在還寫嗎?”“寫,我下鄉時收集了不少民歌,回來就練習寫詩。我還想學習寫小說呢!現在好了,我可以常到你這裏來借小說看了。你也喜歡文學嗎?”何舒瑩隻是對著他微笑著點點頭,沈紀明的心裏便湧起一股熱流。
他感到她那白皙的臉上閃爍著紅潤的光澤,深沉的眼睛裏漾著親切的柔情。他遇到了一位和自己情趣相投的年輕人。
恰在這時,教育科的科長姚大姐進來了。
何舒瑩和沈紀明立刻站起來說道:“姚大姐回來了!”“噢,剛回來。”姚大姐答應了一聲,便有些疲累地坐在她的辦公椅子上。那是一隻從老鄉家裏借來的舊式的椅子。
何舒瑩接過姚大姐的挎包,放在炕上,又給她端來一碗開水。姚大姐看了看沈紀明,她認識地委辦公室的這個年輕人。姚大姐的愛人是地委的於部長,沈紀明到她家裏送過調查材料。她愛人還說過沈紀明工作能幹、為人熱忱,便和他親切地打了個招呼:“小沈過來了!”“我來借了一本小說。姚大姐下鄉去了?”“我到附近幾個學校看了看。小沈坐吧!”169“不坐了,你休息吧,我該回機關了。”沈紀明回去了,他先到辦公室把案頭的一些文件、簡報整理了一下,過年前工作不多,他便回到他住的小窯洞裏看起小說來。直到晚上很晚了,他才入睡。他想很快看完這本小說,再去借一本小說。
過了幾天,沈紀明到專署教育科來還了書,又借了一本小說。由於姚大姐在,他不便和何舒瑩談話。姚大姐是從北平來的大學生,又是地委於部長的愛人,雖然很和氣、很熱情,見他來便讓他坐下說話,但他仍覺得有點拘束,有點不自在。他隻好經常來還書、借書,跟何舒瑩見一麵,說幾句話。
一天下午,沈紀明又來還書了。那是何舒瑩從她家裏帶來的那本小說《杜布羅夫斯基》。他昨天上午才借了去,怎麼今天下午就還書來了!
姚大姐驚喜他的好學,更驚奇他看書的速度如此之快。同時從他和何舒瑩雖然不多的言談中,已感到了他倆之間有一種相互愛慕的神情。於是她想關心一下他倆的事了。
姚大姐拿起了沈紀明剛還來的普式庚的《杜布羅夫斯基》,驚奇地說道:“小沈看書真快啊!一兩天就看一本小說。”沈紀明隨即應道:“昨晚上我開了一個夜車。”姚大姐拿起書來,一麵翻著書頁,一麵問道:“這本書我也看過。你對這位杜布羅夫斯基有什麼觀感?”沈紀明想了一下,說道:“有點浪漫色彩。他原是到地主家裏複仇的,但卻愛上了地主的女兒。為了愛情而放棄了複仇。”“那麼你對地主的女兒印象如何?”沈紀明對地主女兒的印象是非常好的。
170“她很漂亮,很文靜,也很動人。她寧肯嫁給她所愛的她家的仇人,嫁給後來成了強盜的年輕的杜布羅夫斯基,也不肯嫁給年老的公爵。”然而沈紀明的話卻引起了姚大姐的懷疑。她記得地主女兒並沒有嫁給杜布羅夫斯基,最後還是嫁給了老公爵。她懷疑沈紀明是否沒有看完就急著來還書呢?
姚大姐要驗證一下她的猜想了:“小沈,地主女兒和杜布羅夫斯基結婚了?”沈紀明隨口應了一聲:“嗯。”忽然看見何舒瑩對著他微微搖了搖頭。他一下心虛了,心慌了。他有些緊張地低聲反問:“沒有?”昨晚上沈紀明隻看到地主女兒和杜布羅夫斯基定情,並沒有看到結局,便急著來還書,他看到何舒瑩搖了搖頭,疑惑是否有變呢?姚大姐為什麼要這樣追問呢?沈紀明有些臉紅了,他不好意思地看了何舒瑩一眼,又看看姚大姐,低下了頭。
姚大姐笑了。隨即把書放到沈紀明麵前:“小沈,我勸你不要著急嘛!看書要仔細,要認真,要看完,要有頭有尾。不要看一半就撂下,不要半途而廢,要有始有終。聽大姐的話,辦什麼事情都不能太著急。好嗎?”“好!”沈紀明誠懇地應了一聲,便慌忙拿起書走了。他一時感到羞愧,他沒有看完書便急著來還書,其實是急於想見何舒瑩,竟然讓姚大姐看出來了。一時又感到姚大姐那親切的話裏的好意。姚大姐勸他不要太著急,這幾天他是太性急了。至於勸他要有始有終的話,這是對他的希望。而最使他感到欣慰、受到感動的,是當姚大姐問他地主女兒是否和杜布羅夫斯基結婚時,何舒瑩對著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是在給他提示,她是愛護他的。
沈紀明回到他的小窯洞後,急忙展開小說,翻到他昨晚看到的地171方。那是地主父親強迫十七歲的女兒和五十歲的老公爵訂婚時,女兒傷心地哭了,她下決心寧可嫁給她家的仇人,原先是為了複仇而來,後來被發現後出去當了強盜的年輕的杜布羅夫斯基,他們相愛了。在當晚幽會時,她對他說:“來接我去吧,我做你的妻。”他溫柔地擁抱了她,把一個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
昨晚上看到這裏時,沈紀明激動地合起書來。他為書中一對戀人的勇敢的愛情感動了。他想起了他在劇團時,一位年輕漂亮的女演員和一位很有才華的男演員戀愛了,但在根據地男同誌多、女同誌少的情況下,有人追求她了,有人托人來介紹了。她也不願再過艱苦的流動生活了,便拋棄了愛情和事業,向生活妥協了,她嫁給了一位比她年長很多的首長。沈紀明就這樣掩卷浮想,在讚歎和感慨中入睡了。今天他急切地想見何舒瑩,便慌忙去還書了。他以為小說中的地主女兒和杜布羅夫斯基的戀愛會有結局的,想不到姚大姐問他時,何舒瑩對著他搖了搖頭。難道有變嗎?沈紀明接著昨晚上看過的地方,一口氣看完了最後的幾頁,歎了一口氣,躺倒在炕上了。多麼遺憾啊!地主女兒痛苦地和老公爵到教堂裏舉行婚禮後,在回公爵家的路上,杜布羅夫斯基救出了她,可是她卻說:“太遲了!”她並沒有欺騙他,她一直等待他來解救她,直到在教堂裏宣了誓,和公爵結了婚。在宗教迷信的禁錮下,她服從了命運,埋葬了愛情。杜布羅夫斯基為了愛情放棄了複仇,最後又失去了愛情。
沈紀明今晚上才有頭有尾、有始有終地看完了這部小說。他放下書後,一時為書中一對戀人終未成婚而遺憾,一時又想起下午姚大姐問他:“地主女兒和杜布羅夫斯基結婚了嗎?”幸好何舒瑩對他搖了搖頭,他感激她的提示,他覺得她對他沒有看完小說就去還書並沒有反感。他感到她是這麼熱心、善良、能體貼人,她是一位可愛的、可以信任的好人!沈紀明懷著美好的希望進入了香甜的夢鄉。
172七
農曆臘月的末尾,專署機關的本地幹部大多回家過大年去了。何舒瑩和姚大姐打掃了窯洞,整理好圖書報刊,也準備過年了。姚大姐擔心何舒瑩頭一年在山上過大年,會感到寂寞孤獨而想家,便約她到她家裏過年。而何舒瑩剛巧接到梁秀升老師的來信,說組織上派人接來了他的妻子,約她到他家裏過年。何舒瑩正好要去給梁老師拜年,便離開了專署機關,沿著汾河岸走了十五裏路,到了梁老師所在的中學,到了梁老師家裏。
梁秀升老師是地區中學的校長,住著有裏外兩間的房子。裏間是他的宿舍,外間是他的辦公室。何舒瑩來後,便在外間搭了一個鋪,讓何舒瑩住下來。
何舒瑩離家在外過年,還是很想家的。她和梁老師的妻子包餃子時,便想到往年這時候她也是正和媽媽在一起包餃子。她的當小學教員的父親常是忙著給人家寫完對聯,再給自家寫對聯。她媽媽包餃子時,總要念叨她的上山打遊擊的哥哥何舒林。她也很想念她哥哥。
村裏響起鞭炮聲了,何舒瑩聽著街巷裏孩子們叫嚷著放鞭炮的歡樂的聲音,想起了她小時在家裏過年時,她哥哥何舒林和她在院子裏放鞭炮的情景。她哥哥提著一串鞭炮,讓她用香火點燃,她不敢點,她哥哥鼓勵她:不要怕,膽大點!她點燃鞭炮後,她哥哥又點燃了一個花炮,花炮中升起了幾丈高的五顏六色的火花。她便高興地叫她爸爸媽媽出來看火花。今年過大年,媽媽還在家裏包餃子嗎?爸爸還在寫對聯嗎?哥哥呢,你在哪裏?於是她向梁老師打聽她哥哥的情況,梁老師隻聽說成成中學的學生遊擊隊上山後編到一個部隊裏去了,但不知道是什麼部隊,也不知道在哪兒。她和梁老師由成成中學又談到他們的女子師範學校。梁老師說現在閻錫山的特務統治更恐怖、更黑暗了。何舒瑩問起她173的同窗好友吳豔萍,梁老師說吳豔萍上大學了。何舒瑩仍在遺憾吳豔萍沒有和他們一起上山來,使她少了一個同年伴侶。
何舒瑩忽然想到常找她借書的年輕人沈紀明。他第一次來借書時不是說要排練秧歌嗎?那麼他現在一定在忙於排練秧歌了。他們什麼時候出來演出呢?
何舒瑩隻在梁老師家裏住了三天,她想回專署去看秧歌了。梁老師夫婦一再挽留她多住兩天,過了正月初五再走,而何舒瑩不想住了。她是想回專署去看秧歌呢,還是想會沈紀明呢?
當何舒瑩告別了梁老師夫婦,回到專署機關時,正巧地委機關的秧歌隊和農民們辦的秧歌隊、高蹺、旱船和八音會到專署駐的村裏來了。
專署的幹部和村裏的群眾都跑出來擁到了村街上。專署的幹部們還是平時穿的那身灰色的粗布棉軍裝,村裏的人們都穿起了新衣衫,戴上了新氈帽,或在頭上裹了新毛巾。那些年輕的閨女和媳婦子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花衣衫擁擠到人們前麵。何舒瑩沒有到人群前麵,她站在人群後麵的一個大門的高台階上。她看到先是農民們的秧歌隊過來了,領頭的舉著一把彩傘,走過一家門前,傘頭便唱幾句吉慶的秧歌,然後領著秧歌隊轉一圈,再往前走。接著是高蹺、旱船和八音會。最後是地委機關幹部的秧歌隊。何舒瑩初次看到機關幹部扭秧歌,覺得很新鮮,而使她眼明心熱的是她看到了秧歌隊前麵的領頭人,那不就是常找她借書的沈紀明嗎!他依然穿著一身灰色的粗布棉軍裝,隻是腰間多了一條紅色的綢帶。他的頭發仍然有點散亂,他的臉上卻散發著快活的光彩。他右手舉著一個用紅紙糊的五角星,左手在擺動著,飄飄搖搖地向前走著。她忽然感到他是這樣英俊。為什麼他借書時是那樣拘束,而現在是這樣瀟灑!沈紀明一會兒指揮著看著他的秧歌隊變化著的隊形,一會兒就往圍觀的人群裏看去。他似乎用眼睛掃尋著什麼人。忽然間,他看到在人群後麵的一個大門的高台階上站著的何舒瑩了。他看到何舒瑩正微笑著174看他,他立刻激動地高高舉起紅紙糊的五角星,更加起勁、更加歡快地扭起了秧歌。
大年初一上午,沈紀明吃完餃子,先給房東拜了年,又到姚大姐那裏給姚大姐和於部長拜年,姚大姐屋裏人很多。他原想何舒瑩也會來給姚大姐拜年的,但他沒有看到何舒瑩,又不好問姚大姐,便興致勃勃地到專署教育科來了。不料教育科的窯門上掛了一把鎖。他問房東時,房東告訴他,小何到她老師那裏過年去了。沈紀明隻好回到地委機關,忙著和地委機關的年輕人,和村裏的群眾排練了幾天秧歌。今天他到專署駐的村裏扭秧歌時,才又看到了何舒瑩。於是他吃過晚飯後便到專署教育科來了。
教育科的窯洞裏已經陸續來了專署機關的幾位年輕人。何舒瑩見沈紀明也來了,便熱情地請他坐在辦公桌旁的椅子上,並且給他們作了介紹,他們也見過這位秧歌隊的領頭人,便談起了地委機關的秧歌隊。
專署司法科的小李誇獎道:“今年地委的秧歌隊辦得真有樣兒,明年咱們專署也辦一個!”民政科的小張搖搖頭:“咱們專署的年輕人少啊!”小李隨即問沈紀明:“你們地委機關怎麼不和我們合辦一個秧歌隊呢?”沈紀明看看這兩位熱情、活躍的年輕人,又看看坐在窯洞後麵條桌旁邊的何舒瑩,有些遺憾地說道:“我們也想過和你們聯合辦秧歌隊的事,可是你們都回家過年去了。小何也到她老師那裏過年去了。”何舒瑩驚奇地看了看沈紀明,他怎麼知道我到梁老師家去過年呢?
他一定是過年時來過我這裏。何舒瑩是第一次離家在外過年,她想媽媽,想父親,想哥哥,也想她的同窗好友吳豔萍。雖然她到梁老師家裏住175了幾天,回來後,專署的幾位同事又從家裏帶來了紅棗、黃梨、核桃來看她,她仍然感到有些孤寂。而沈紀明在過年時曾經來看過她,竟使她感到溫暖、感到親切。她便從條桌上捧了一些紅棗和黃梨放到沈紀明麵前:“謝謝你還能想到我們專署的年輕人。這是小張從他們家裏帶來的紅棗和黃梨,來,我們一起吃吧!”民政科的小張從家裏帶來這些紅棗和黃梨,原是送給何舒瑩的,現在何舒瑩拿出來請客,他也隻好說道:“請嚐嚐我們黃河岸邊有名的紅棗!”沈紀明和何舒瑩以及小李、小張一麵吃紅棗,稱讚紅棗味甜肉厚,一麵就談起了他們家鄉過大年的風俗和奇聞趣事。
他們正談笑間,財政科的小董在門口喊了一聲:“小何在吧?”隨即推門進來了。一見小李、小張也在這裏,便先和他倆打招呼道:“啊,你們早來了!”小李問道:“你怎麼今天才回來?”小董擦了擦頭上的汗,說道:“家裏有點事,今天好不容易才脫身趕回來。”何舒瑩招呼他坐在炕沿上,並給他拿過一顆黃梨來:“這是小張拿來的黃梨,挺好吃的,還可以解渴。”小董接過黃梨後,把身上背的挎包拿下來藏在身後,細心的小張看到他把挎包藏到身後,心想挎包裏一定裝有什麼好吃的東西,便走過來從他背後拿出他的挎包,問道:“小董也給小何帶來什麼好東西了?”小董挎包裏裝著二斤豬肉。他原想送給何舒瑩吃的,想不到小張已把挎包解開了,他又不好阻攔,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176“我家殺了一口豬,小何不能回家過年,我想帶一塊肉來改善改善生活。”何舒瑩雖然感激他的盛情,但又不願意單獨接受這位矮胖的財政科員的禮物。於是看了看小張和小李,說道:“那咱們就謝謝小董,給咱們一起改善一下生活吧!”小張立刻高興地從挎包裏拿出豬肉來,但又搖搖頭問道:“這生豬肉現在怎麼吃呀!”何舒瑩說:“煮上吃吧!我去隔壁房東家裏借個鍋來。”小李問道:“有花椒大料嗎?沒有調料可沒有味道啊!”何舒瑩笑道:“小李真嘴細,哪有那麼多調料,有點鹽就不錯了。”沈紀明仍在吃紅棗,忽然靈機一動,拿起一顆紅棗來說道:“我提個新吃法,就拿這紅棗燉豬肉,吃個甜味好不好?”何舒瑩先是有點懷疑這種吃法,但隨即想起在家裏時,媽媽也給她做過甜肉吃。而眼下又沒有調料,便拍手說道:“好,咱們今晚就吃紅棗燉豬肉吧!”小李和小張雖然也懷疑這種吃法,但既然何舒瑩讚成,也就隻好同意。於是小李、小張跟上何舒瑩到房東家裏借來菜刀、案板和砂鍋、碗筷。何舒瑩把豬肉切成小塊放到砂鍋裏,沈紀明洗了一些紅棗,也放到砂鍋裏,小董往灶火裏添了一些柴炭。一會兒便從砂鍋裏冒出來一股香甜的氣味。他們自從過大年吃過一頓羊肉餃子,還沒有吃過豬肉呢!他們一麵吃著熱乎乎的香甜的大塊豬肉,一麵高興地感謝小董帶來的豬肉,同時誇讚了沈紀明發明的這個紅棗燉豬肉的新鮮吃法。
沈紀明自然是最高興、最愉快了。他沒有給何舒瑩帶來禮物,卻受177到了何舒瑩的熱情招待和稱讚。他白天不再到教育科借書了,因為有姚大姐在場,雖然姚大姐待人和氣,比他的年紀也大不了幾歲,但他總覺得有點拘束。於是他改由晚間來看何舒瑩了。然而他每次來都能遇到小張、小李,有時是小董。他們有時聊天,有時打撲克,有時唱歌,小張會唱許多有趣的民歌。自從何舒瑩來到教育科後,教育科的窯洞裏便熱鬧起來了。這些單身的、健壯的年輕男子對於這位從城市裏來的秀美的年輕女子似乎有一種朦朧的希望或是浪漫的幻想。然而何舒瑩一麵熱情大方地接待他們,一麵卻把他們從家鄉帶給她的表示友好的禮物讓大家共同享用。不過在這文化生活貧寂的山村裏,在女同誌很少的機關裏,年輕男女在一起聊天談笑也是一種生活的樂趣。沈紀明有時每天晚上來,有時隔幾天來一次。他每次來總想等別人走後,他和何舒瑩單獨坐一會兒,愉快地說說話。可是年輕人們誰也不肯先走,於是一直等到從汾河南岸住的軍分區傳來了熄燈號聲以後,大家才一起走散。
第三章戀愛八
夏天來了。晉西北的春天是這樣短暫,當漫長而寒冷的冬天過去之後,便是遮天蔽日的風沙,而風停以後,炎熱的夏天便突然來到了。
在專署機關駐的林遮坪村和地委機關駐的碧水灣村之間,在一片柳樹林子前麵,汾河流經這裏時轉了一個大彎,留下了一灣平緩清涼的深潭。每到炎夏的中午,地委和專署的年輕人便到這裏遊泳來了。村裏的年輕人和孩子們也到這裏耍水來了。沈紀明來到河邊後,先把脫下來的襯衫洗幹淨,晾曬到柳樹林旁邊的灌木叢上,然後才下河遊泳。在河裏遊一會兒,和年輕人們嬉鬧一陣,便躺到沙灘上休息了。當遊泳的人們走散之後,沈紀明仍然一個人留在沙灘上,他在等著他的還沒有曬幹的178襯衫。
三個月以前,沈紀明隨同地委於部長帶領的土地調查組下鄉了。在鄉下調查期間,他給報紙寫了兩條消息、一篇通訊,竟然收到了一筆稿費。他到鎮子上裁縫鋪裏用稿費為自己做了一件白細布短袖襯衫,機關裏發的粗布灰軍裝既不合身,又不鮮亮,他要穿上這件新鮮漂亮的白襯衫回去見何舒瑩。可是他回機關後,每天白天晚上連著開會、彙報、趕寫調查報告,中午休息時間又不長,又恐何舒瑩午睡,不便打擾她。因而回來幾天了,還沒有到專署教育科去看何舒瑩。而他心裏卻老是想著何舒瑩。想著想著,便在沙灘上用手刨挖著沙子,寫成了“何舒瑩”三個大字。
他順著名字的筆畫越挖越深,沙子下麵滲出水來了,他又到河邊挖了一條小沙溝,把河水引過來,讓清涼的河水從何舒瑩名字的沙溝裏流去。他癡情地看著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何舒瑩”三個大字,忽然聽到河岸上有人走動的聲音。抬頭看時,是村裏的農民們歇晌起來後上地去了。他想到下午還要開會,便急忙到灌木叢上拿上曬幹的襯衫回去了。
夏天炎熱的中午過去之後,蒸騰的暑氣漸漸消散,太陽偏西時,天氣涼爽了,吃過晚飯後天色還很明亮,專署的幾個年輕人便去約何舒瑩出去散步。有時到汾河邊,有時到田野裏。財政科的小董不多言語,隻是默默地緊跟著他們。司法科的小李和民政科的小張則很活躍,他倆很有興致地把他們遇到或聽到的一些奇聞趣事告訴何舒瑩,何舒瑩卻無心聽他倆說話,她在計算著沈紀明下鄉的時間。沈紀明臨下鄉時,告訴她大約要三個月就回來了。三個月到了,他該回來了。於是何舒瑩不再和專署的幾個年輕人散步了。她吃過晚飯後,便急忙一個人出來散步了。她沿著田野裏的一條小路走去。不知不覺竟然走到地委機關駐的碧水灣村了。她想如果沈紀明回來了,她希望在村邊遇到他,和他一起散步。
但她沒遇到沈紀明,卻碰到了她的科長姚大姐。她不便向姚大姐打聽沈紀明是否回來,隻說是出來散步的。姚大姐也是吃過晚飯後出來散步179的。於是她倆便相隨著走到汾河岸邊來了。
太陽緩慢地墜落在西山頂上了,夕陽的餘暉染紅了西天的雲彩,也給汾河水麵上映出了一層玫瑰色的波紋。汾河岸邊一行行垂柳在晚風中輕輕搖擺,一叢叢白色的、紫色的野丁香散發著淡淡的幽香。何舒瑩和姚大姐一麵欣賞著夏日黃昏汾河兩岸的美麗風光,一麵沐浴著清涼舒爽的晚風在河邊漫步。她倆走了一會兒之後,便在河邊的兩塊石頭上坐下來,從衣袋裏拿出手帕來洗幹淨後,晾在身旁的一叢馬蘭花上,然後脫了涼鞋,挽起褲腿,把腿腳伸到輝映著晚霞的河水裏。她們中午休息時是不便來這裏遊泳的,有些村裏的年輕人連褲衩也不穿,在河裏撲騰一陣,便赤身裸體跑到沙灘上,有的躺下來休息,有的還跑跳著嬉鬧。現在安靜了,她倆可以悠然地把腿腳伸在清涼的河水裏,舒舒爽爽地泡一會兒了。
姚大姐看到何舒瑩身旁放的一雙用白布條做的涼鞋,問道:“這是你自己做的吧?”何舒瑩微笑著點點頭:“我做得不好。”“好。小何真手巧,這涼鞋前麵隻有兩道道白布條,又簡單,又漂亮。”何舒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我也是剛學會做的。姚大姐喜歡這樣子,我明日幫你做一雙吧!”姚大姐搖搖頭:“我年紀大了,就穿我的灰布條涼鞋吧。你們年輕人應該打扮得漂亮些。”“姚大姐的年紀也不大嘛!”“女同誌結了婚年紀就大了。小何來了快一年了吧?生活習慣嗎?
還想家嗎?”180“過大年時想了幾天,現在不大想了。”她倆一麵說話,一麵洗了腿腳,然後抬起腿來,讓輕柔的晚風吹幹了她們的濕腳。她倆穿上涼鞋後,收起晾幹的手帕,便沿著河邊的沙灘漫步。當她倆走到汾河灣深潭邊的沙灘上時,何舒瑩忽然看見沙灘上有人劃下的三個大字,雖然流沙使字跡有些模糊了,但仍能看出是“何舒瑩”三個大字的痕跡。她急忙走過去,一麵用腳踩平字跡,一麵生氣地說道:“這是誰在這裏亂劃我的名字呐!”姚大姐也看到沙灘上劃下的何舒瑩的名字了。是誰劃的呢?她立刻想到了沈紀明。
“不要用腳踩了,今晚上風一吹就平了。小何,你猜是誰劃的呢?”何舒瑩看看姚大姐狡黠的眼神,她也想到了沈紀明。但她不知道他是否回來,她疑惑地搖了搖頭。
姚大姐微笑著說道:“我猜想一定是沈紀明劃的。小沈前幾天才跟我們老於從鄉下回來,每天開會彙報、寫調查報告,我們老於也是剛吃罷飯就去開會。小何,你對小沈的印象如何?”何舒瑩這時才知道沈紀明回機關來了。她對沈紀明的印象不錯,甚而很好。但又不好意思對姚大姐直說,隻是輕微地點點頭,隨即低下頭來。
姚大姐早已看出她對沈紀明的印象不錯,當然最初還是從沈紀明幾次借書中看出了沈紀明對她的非同平常的好感和熱情。女同誌對男女之間的接觸是非常敏感的,而且觀察細微。姚大姐看在眼裏,留在心上。她很喜歡這兩個年輕人,一個是她喜歡的她們教育科的工作積極、熱情善良的何舒瑩,一個是她丈夫於部長很欣賞的精明幹練、才華出眾的沈紀明。她覺得他倆是很好的一對,便親熱地拉住何舒瑩的手說道:“我早就看出小沈在追你了。那天我就是有意問了他一下杜布羅夫斯基和地主女兒結婚了沒有,他倒不好意思起來了。我對小沈的印象還181是挺不錯的。他跟我們老於剛下鄉回來,這兩天又在一起開會,老於誇獎小沈工作積極、為人熱忱,寫材料、寫文章很有才華。我看小沈這個年輕人是可以信任的。你倆的誌趣、愛好也相近。如果你願意,可以進一步了解嘛!”何舒瑩感激地看了看姚大姐,又低下了頭。她感到姚大姐是這樣可親可信,工作上幫助她,生活上照顧她,現在又關心到她的終身大事。一股熱流從心中湧起,在晚霞的輝映下,臉頰上漾出了兩朵桃花。
何舒瑩早已從沈紀明那火熱的眼神中,從那有時大膽、有時羞赧的言談舉止上,感到了他對她的愛慕了。自從姚大姐問過他杜布羅夫斯基結婚的事後,他白天不來了,卻改為晚上來了。這是姚大姐還不知道的。而她和專署的幾位年輕人在一起談笑時,她不是更多地注意他、傾心於他嗎?愛情是一種感覺。起先,她感覺到他在愛她,而後,她感覺到自己也在愛他了。愛情在仰慕中發生,在思念中孕育。自從他下鄉後,她不是經常在思念他嗎?前不久,當她看到他在報紙上發表了文章,她就剪下來,夾在了自己的日記本裏。前幾天她精心製作這雙白布帶子涼鞋時,不也是想要讓他看嗎!現在知道他下鄉回來了,他真是忙得沒有時間過來見麵呢,還是分別三個多月便淡忘了呢?姚大姐支持她繼續了解,她也特別珍重姚大姐說的“小沈是可以信任的”。於是她暗自決定:明天中午再到這裏來看看,在沙灘上寫她的名字的人是否真是沈紀明。
九第二天中午,何舒瑩吃過中午飯,便急忙到汾河灘去了。她不想空著手去,好像是專門看人去的。她想到汾河裏洗兩件衣服。但解開包袱看時,衣服都是幹淨的。她經常洗衣服,把發下來的用黑豆皮當顏料煮染的灰褐色的粗布軍裝洗得變成了淡淡的灰白色,看起來是那麼清爽漂亮。她今天沒有要洗的衣服,而她也並不真是要去洗衣服,便順手拿了182兩件昨天剛洗過的衣服放到臉盆裏,走出林遮坪村,到了汾河灣深潭後麵的柳樹林中。汾河漲水時,河水漫溢到樹林裏,留下了一窪清水。何舒瑩坐在水邊的一塊石頭上,兩手在臉盆裏洗著衣服,眼睛卻透過柳樹林前邊的灌木叢,看著河灘上的人們。年輕人們吃過午飯後,早已下河遊泳來了。當她看到幾個年輕人從河裏爬上岸來,赤裸著身子在河灘上跑跳,或躺在沙灘上曬太陽時,她又羞赧地慌急低下頭來洗衣服。她就這樣一會兒洗洗衣服,一會兒瞟一眼河灘上的人們。當遊泳的人們都走散以後,她看到果然還有一個年輕人留在沙灘上。她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她幾乎要走出柳樹林了,才急忙停住腳,躲在一株柳樹後麵。她看到昨天寫她名字的沙灘已經被風吹平了,沙灘上仍有一個人在那裏用手刨挖著沙子,一筆一畫地劃了三個大字,然後又引來河水。河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看清了是她的名字。她又看了看寫字的人,他真是沈紀明嗎?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太陽曬成棕色的脊背和正在劃字的手臂。她看到他抬起頭來,悠然地揚擺了一下濕淋淋的頭發。當他側過臉來的一刹那間,她認出了果真就是沈紀明時,她心裏立時湧起一股熱浪,她真想跑出樹林去叫他一聲。但恰在這時,沈紀明站起來了。她看到他那曬紅的臉頰,那厚實的胸脯,那一雙健壯的腿腳正邁著大步向她這麵走過來了。她臉上一陣火燒,又慌亂地退回到柳樹林裏。她看著沈紀明走到灌木叢邊取下了曬幹的衣服,穿上衣服後就要離開沙灘了,她不好意思叫他,但又怕他看不到她。她便輕輕地從柳樹林中移步到樹叢邊沿,低下頭在洗臉盆裏洗起衣服來。
沈紀明走到樹叢邊沿時,忽然看到了何舒瑩。他隻覺得眼睛一亮,驚喜地叫了一聲:“啊,小何!”何舒瑩放下手中洗的衣服,站起來了,抑製著心頭的熱浪,問了一聲:“你回來了?”183沈紀明幾步走到何舒瑩麵前說道:“回來了。”沈紀明看了一眼何舒瑩,又低下頭了,他一時想不好怎樣向她解釋一下未能及時去看她。何舒瑩卻替他說道:“一定很忙吧!”“是啊!”沈紀明覺得已經得到了她的諒解,他忽然伸出手來想和她握手。而何舒瑩卻嬌嗔地問道:“誰讓你在河灘裏亂劃我的名字呐?”沈紀明愣怔了一下,縮回了手。然後扭回頭看了看他剛才在沙灘上寫下的她的名字。一時有點慌張,讓她看出了自己內心的秘密,而且是用了這種亂劃名字的方式。但轉而又想,自己不是盼望著有朝一日把對她的愛慕向她吐露嗎!以前他隻怕過早的表白會引起她的反感而遭到拒絕,現在既已表明了心跡,她究竟是什麼態度呢?他有些惶惑地看了看她的臉色,正不知怎樣回話時,何舒瑩輕聲說道:“以後再不要亂劃了。”沈紀明感到她並沒有生氣,便鼓起勇氣,走到她麵前,伸出右手來,何舒瑩也伸出了右手。沈紀明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激動地說道:“好,以後我再不劃了。可是,我想你啊!”何舒瑩白皙柔嫩的臉頰上立時有些潮紅。她柔情地看了他一眼,也緊緊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一股熱流立刻傳遍了沈紀明全身。久別的思念和渴慕,激蕩著他心中的烈火,她的含情的眼神和溫熱的握手更增添了他的勇氣。於是他緊緊地擁抱住她,在她耳邊說著:“舒瑩,我愛你,我真愛你!”何舒瑩頭暈了,站不穩了,她緊靠著他熱烘烘的胸膛,眯閉著矇矓的眼睛,抬起她的火熱而溫柔的臉來,接受了他的熱吻。
沈紀明不再去專署教育科了。每天吃過晚飯後,他便到河邊的柳樹184林來了。當晚霞漸漸消失以後,何舒瑩也來了。他倆先在河邊沙灘上漫步一會兒,看看沙灘上沒有人了,就相隨著到河灣的深潭裏遊泳。炎夏初夜的河水清涼而溫和。他倆遊了一會兒,他又幫她洗了秀發,然後到柳樹林中,把水濕的泳衣晾在灌木叢上,各自在灌木叢中穿好衣服,隨即坐下來,相互緊緊依偎著,談他們的家庭,談他們以往的學校生活和現在的工作,談他們看過的小說。他倆又談起了普式庚的小說《杜布羅夫斯基》。他倆對於杜布羅夫斯基和地主的女兒的愛情悲劇都很同情,也很遺憾。他倆就這樣在柳樹林中坐到眉月照到了柳樹梢頭,才戀戀不舍地站起來拿上半幹的泳衣離開了柳樹林。沈紀明先把何舒瑩送回專署教育科,在教育科窯洞前依依分別後,沈紀明才踏著銀色的月光,呼吸著夏夜清爽的空氣,沿著汾河岸邊,回到了地委機關他住的窯洞裏。
十農曆的八月,晉西北黃土高原上的糜子穀子熟黃了,農民們開始收秋了。地委和專署決定派出大批幹部組成土地改革工作團,先幫助群眾秋收,然後進行土改工作。上午開過動員大會,宣布了下鄉參加土改工作的名單,吃過中午飯後,沈紀明到專署教育科來了。沈紀明已編入地委的土改工作團,明天就出發下鄉。他告訴何舒瑩時,何舒瑩說,她也編入了專署的土改工作團,也是明天出發下鄉。她已經準備好了行裝。沈紀明說:“今天下午沒事了,咱們出去轉轉好嗎?”何舒瑩說:“好。”隨即拿起她的小挎包,往挎包裏裝了一個茶缸、兩條圍巾。然後就相跟著沈紀明走出村子。他倆看到汾河邊的大路上人來人往,便繞到村後麵,沿著山坡小路,走上山去。
走上山頂後,登高遠望,起伏的黃土山巒恰似黃河的波濤,一波一浪由近而遠。在這黃色波浪的遠遠的邊沿,是一條藍色的天線。何舒瑩仰望著秋高氣爽的藍天,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頓時感到心胸舒暢。她又185低下頭,鳥瞰著山下的河川,在兩山之間,汾河像一條閃光的銀色緞帶,彎彎曲曲地飄向遠方。在汾河兩岸,有點點村莊和片片樹叢。在村莊上空飄浮著一團薄紗似的煙霧。透過那層淡淡的灰藍色的煙霧,可以看到山坡上或河畔村莊裏一排排的窯洞和零散的瓦房。在村邊的打穀場上,莊戶人正趕著黃牛拉著石碾,收獲他們從春到秋的辛苦。
何舒瑩和沈紀明在山頂上欣賞了一會兒山區的風景,然後就到一個避風的地塄下麵坐了下來。地塄邊上長有幾株酸棗苗,在枝梢上殘存的幾片枯黃的葉子下麵,露出了幾顆深紅的酸棗。何舒瑩看到這珍珠瑪瑙一般新奇美豔的紅酸棗,立即伸手去摘,但不小心被酸棗刺紮住了手指。沈紀明急忙撥開酸棗枝,給她拔出刺來,又在她手指上吮吸了一會兒。他拿起她柔軟的手掌,放到他的手掌上比著手掌的大小。隨即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把她擁抱在懷裏。過了一會兒,沈紀明到地塄下摘了幾顆酸棗給她。她吃了一顆,又把一顆棗塞到沈紀明嘴裏。沈紀明剛咬了一口,便皺起眉頭叫道:“啊呀,好酸!”“嫌酸了給你吃甜的吧!”何舒瑩從挎包裏拿出茶缸,揭開茶缸蓋子,給沈紀明看了看,沈紀明立刻高興地叫道:“啊!哪裏來的油糕?”“今天歡送下鄉幹部,我們夥房給大家改善生活,吃了一頓油炸糕,是棗泥豆沙餡的,還有粉條豆腐湯。你們呐?”“我們也改善了一頓,每人四個蒸饃,一碗燴菜。”“我們夥房的炊事員老冀對我可好了。先給了我六塊油糕,說是六六大順。我吃飽了,他又往我茶缸裏塞了幾塊。他說晚飯還是小米幹飯,讓我留到晚上吃。我聽你說過愛吃油糕,就給你帶來了。可是涼了。”186沈紀明摸了摸茶缸,還有一點溫熱,便高興地說道:“不涼!咱們一起吃吧!讓香甜的油糕把咱倆永遠粘在一起吧!”沈紀明很感激她還記得自己愛吃油糕。何舒瑩聽他說讓油糕把他倆永遠粘在一起,心裏也是熱乎乎的。可是當她看到沈紀明抓起一塊油糕就要往嘴裏塞時,便慌忙打了一下他的手背:“吃冷糕要肚子疼的。咱們熱一下再吃吧!”“好!”沈紀明隻好把油糕又放到茶缸裏,到酸棗叢後麵找來三塊小石頭,把搪瓷茶缸架起來。何舒瑩也找來一把柴草,沈紀明用火柴點燃了柴草。搪瓷茶缸裏很快就發出了“噝噝”的響聲,冒起了熱氣。何舒瑩用手摁了一下油糕,油糕熱了,軟了,便捏起一塊來,送到沈紀明嘴裏。
一群大雁鳴叫著飛過來了。何舒瑩抬頭看看那排成人字形的向南飛去的大雁,忽然問沈紀明道:“你去的地方離這裏遠嗎?”“遠。是新解放區,快接近敵我交界的邊沿區了。”“啊,那麼遠!那你要當心啊!”“不要緊。我經常下鄉,還到遊擊區作過調查研究工作。”何舒瑩又問道:“這次下去時間會很長嗎?”“可能很長,最少幾個月,或者一年。”“唉,那麼長!”何舒瑩剛聽到讓她下鄉參加土改時,還是很興奮的。但要下去那麼長時間,又歎了一口氣,覺得和沈紀明分別的時間太長了。沈紀明也感到這次下鄉分別的時間將會很長。於是對她說道:“我們這次下鄉的時間很長,咱倆去的地方相離得又遠。我不能去看你,通信也不方便。你去的地方雖然是老解放區,但農村比不得在機187關裏,生活會很苦的。”“你擔心我下去不能吃苦嗎?我不怕苦。”“不怕苦就好。這次下鄉和平時下鄉調查研究、幫助工作不一樣。
今年春天我們下去就是做土地改革的調查和試點工作的,農民對土地的要求非常迫切,鬥爭也非常激烈。你初次下鄉就遇上參加尖銳複雜的土改工作,要做好思想準備啊!”“我在學校時,就想著到解放區參加轟轟烈烈的革命鬥爭的。這次下去正好是一次鍛煉的好機會。”“好,希望你在土改中鍛煉得更堅強一些。冬天快到了,棉衣、棉被都準備好了吧?”“準備好了。我還給你準備了一樣東西。”何舒瑩從挎包裏拿出兩條杏黃色的帶有兩道紫色條紋的長圍巾。
一條圍到自己脖子上,一條給了沈紀明。
沈紀明驚訝地說道:“這不是你從家裏帶來的那條黃色薄絨毯嗎?”“是呀!”“怎麼剪下來做圍巾呢?”“怕你冷呀!我那條薄絨毯很長,把兩頭剪下來,做了圍巾,當中還夠我鋪床的。”沈紀明把黃圍巾圍到脖子上,伸手到自己的空衣袋裏摸了一下,遺憾地搖搖頭說:“可我送你什麼呢!”“我什麼也不要,隻要一樣,但不是東西。”“什麼?”“你說呢?”“噢,愛情!”188“還有信任。你信任我嗎?”“信任!”愛情就是相互的信任,相互的信任才是真誠的愛情。
她投向他的懷抱了,他緊緊地擁抱了她。
太陽西斜了。火紅的光芒給天空的幾朵白雲鑲上了一圈金邊,也給山頂上一對戀人的黃圍巾上灑下了一層金色的霞光。
沈紀明在何舒瑩的耳旁輕聲說道:“等土改回來,咱們就打報告結婚,好嗎?”何舒瑩隻是點了點頭,又揚起她那嫵媚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隨即把她的火熱的臉緊緊地依偎在他的厚實的胸膛上。
第二天,他倆就隨著土改工作團出發了。何舒瑩到了離專署駐地不遠的木蘭坡村,沈紀明到了離地委機關很遠的另一個縣的寄寧村。
第四章夜話十一何舒瑩跟隨著通訊員田小根離開木蘭坡村,走了三天,才到了寄寧村。她盼望著和沈紀明見一麵,她也相信沈紀明會見她的。可是她在郭大娘家的窯洞裏吃過晚飯,又坐了好一會兒了,沈紀明為什麼還不來呢?
她走到窯洞門口,開開門,看看窯洞外麵,天空陰沉沉的,細雨仍在淅淅瀝瀝下著。一陣秋風吹來,幾片樹葉從樹枝上飄飄搖搖落在了院裏。她看看院門,院門閉著。她在窯洞門口站了一會兒,感到身上一陣冷顫,隻好返身閉住窯門,走到灶火前,添了幾根木柴,灶火燃旺了,她便在灶火前烤幹著被雨淋濕的黃圍巾。
忽然間,她聽到大門響了一聲。她立刻站了起來。是他來了嗎?她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了,是他來了。她高興地往窯門口走了幾步,但她189聽到院子裏那沉重的腳步聲時,又心慌地站住了。他見我後會是什麼態度呢?他還愛我嗎?他還信任我嗎?但她再聽院裏那急促的腳步聲時,她相信他仍是愛她、信任她的。當她看到沈紀明推開窯門進來後,脖子上依然圍著她送給他的那條黃圍巾,並且仍像一年前那樣叫了一聲“舒瑩”時,她立時心裏湧起一股熱浪,她一麵叫了一聲“紀明”,一麵便走過去撲到沈紀明胸前。滿腔的委屈立時化作兩汪淚水,伏在親人的肩頭痛哭起來。
沈紀明擁抱著她,剛才聽了送她回家的通訊員田小根說的情況,心裏也很難受。想不到她竟然遭到如此的不幸!但他隻能緊緊地抱著她,用臉頰擦去她流出的熱淚,用雙手撫著她顫抖的肩膀,給她以撫愛,給她以安慰。
他倆就這樣擁抱著過了好一會兒,沈紀明才掏出手絹來,給何舒瑩擦去眼淚:“不要哭了,走了一天,累了吧,吃飯了嗎?”何舒瑩睜著淚眼看看他,點了點頭:“吃過了。是房東大娘給我送過來的,又是六塊油糕。”“啊,又是六塊油糕!”沈紀明忽然想起他們去年秋天分別時在山上吃油糕的情景,何舒瑩說她們夥房的炊事員給了她六塊油糕,說是六六大順,可是為什麼她這麼不順呢!他拉住她的手說道:“坐下來休息一會吧!你冷嗎?”何舒瑩搖搖頭。她不冷。她依靠著他,她是溫暖的。她撫摸著他的黃圍巾,黃圍巾被雨淋濕了,他的衣服也濕了。她便拉著他到了灶火跟前,坐到兩個用玉米皮編織的草蒲團上。她把他的濕圍巾拿下來,在灶火前烤著。沈紀明給灶膛裏添了幾根木柴,灶火燃旺了,在明亮的火光下,她深情地看著分別一年的親人,忽然心疼地說道:“你瘦了!”190沈紀明也看著她說道:“你也瘦了!”“我剛下鄉時,每天派飯吃雜糧,還發胖了。這些天來……”何舒瑩說不下去了,兩眼又湧起了淚水。在灶火的映照下,兩滴淚珠像兩顆血珠滾落下來。
沈紀明自從到寄寧村,一直忙於土改工作,他是這個村的土改工作組長。他也常常想念何舒瑩。初時他們還通過幾次信,她說她在那裏工作很順利,也很愉快。他也鼓勵她通過參加土改鍛煉得更加堅實一些。想不到在土改後期的整黨、三查中卻要送她回家去。他隻好勸慰她道:“不要哭了。剛才田小根都給我說了。你不就是沒有經過激烈的、殘酷的鬥爭場麵,跑回屋裏哭了一陣嗎!”何舒瑩搖搖頭。她並不是害怕那激烈、殘酷的鬥爭場麵,她感到委屈,於是又哭起來。沈紀明隻好又緊緊地抱住她,用已經擦濕的手絹給她擦著眼淚,聽她訴說著在土改、整黨中的遭遇。
十二何舒瑩依然緊靠著沈紀明的肩膀說道:“我到木蘭坡後,初次參加土改,感到什麼都新鮮。發動群眾時,我聽了貧苦農民的訴苦,我對他們遭受地主壓迫剝削的痛苦是同情的。特別是鬥爭那個惡霸地主時,我非常痛恨他。有些婦女還有些顧慮,有點怕他,我就挨家串戶動員婦女們參加訴苦鬥爭大會。鬥倒了惡霸地主,真是大快人心。可是後來在鬥牛大會上……”“什麼鬥牛大會?”“就是鬥爭地主牛佑良。”“牛佑良,他不是咱們地區有名的開明紳士嗎?那年選舉邊區參議員時,還選他去參加了邊區參議會。”191“是啊!我的房東也跟我說過,牛佑良在我們抗日初期困難的時候,在‘四大’動員中出兵、出糧、做鞋、出錢時,就獻出過不少白洋和糧食。
可是現在又要向他要底財、要白洋。土改不是要發動群眾鬥倒地主,分了土地發展生產嗎?可是我們那裏卻狠勁地向地主追開底財了。”沈紀明想起前些時到工作團聽過傳達康生的講話,他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個筆記本來看了看,告訴何舒瑩:“挖底財不是你們那裏的發明,這是從延安來的康生在臨縣郝家坡搞土改時創造的經驗。康生說:地主的底財是個大問題,一定要把地主埋在窖子裏的底財拿出來。他還說:逼起底財來就要死人,但死也不怕。我們工作團長雖然傳達了康生的講話,但沒有讓農會向地主追要底財。我們這裏是新解放區,離敵占區很近,搞不好他們就跑到敵占區去了。況且真正有覺悟的農民還是關心分配土地的。前幾天我到我們工作團開會時,我們團長說,賀龍司令員從內蒙古前線回來路過木蘭坡時,聽說鬥爭牛佑良,逼他要底財,還讓他兒子鬥爭他,就生氣地批評他們:‘過河拆橋,連天理、國法、人情都不講了!’”“賀龍司令員為什麼不早點回來呢?我們的工作團長為什麼和你們的團長不一樣呢!”何舒瑩問了沈紀明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沈紀明隻好搖了搖頭。
何舒瑩接著說道:“那次鬥牛大會上,他們不但讓牛佑良的兒子和父親劃清界限,還給牛佑良用鐵絲穿上鼻子,讓他兒子拉上遊街。農民們在後麵喊著口號。
他兒子還是我們的一位副專員呐!我看到那位副專員當時一下子臉就刷白了,兩眼血紅,兩手發抖。鐵絲把牛佑良的鼻子拉破了。我心裏很難受,又看見牛佑良鼻子上流下來的血,覺得一陣惡心,不忍心再看那殘酷鬥爭的場麵了,就跑回我住的屋裏,不知道是同情那位副專員呢,還是覺得他們太不講政策,太沒有人性,太不人道了,我竟然哭了。偏偏就讓192我們工作團的拐腿老黃看見了。”沈紀明問道:“這個拐子為人怎麼樣?”“他是我們的組長,開頭覺得他挺不錯的,對我很熱情,工作上常幫助我。後來發現他在追求我,我就不理他了。我並不是因為他有點腿拐不理他,而是因為我有了你,他總是以為我嫌他腿拐了,便向我表白,那是在戰鬥中光榮負傷留下的殘疾。後來姚大姐才告訴我,老黃是整風搶救中經受不住審查,從窯洞頂上跳下來摔壞腿的。當時醫療條件不好,留給他一條拐腿。姚大姐是我們工作團的副團長,我雖然沒有向姚大姐報告他說謊話,但我更討厭這種說謊話的人了。可是他還是瞅空就跟上我到我屋裏來。他見我哭了,還安慰我說,他也認為鬥牛太過火了。可是到整黨三查中查立場、查思想、查成分時,他為了表現自己,轉移目標,就揭發我在鬥牛大會時逃離會場,跑回屋裏哭了。他還謊說他批評了我。”“那你為什麼不揭發他呢?”“我們團長一聽他揭發了我,就表揚他,批判我。我當時很緊張,隻是恨他。我沒有鬥爭經驗,沒有想到揭發他。我也覺得自己離開會場、回屋裏哭是不對的,隻好作檢查。”沈紀明歎了一口氣,有些感慨地說道:“你太善良,太老實。他不是說過鬥牛太過火嗎!他怕你揭發他,他就惡人先告狀。在政治鬥爭中,不要說他對你不懷好意,就是平時的好朋友,在鬥爭尖銳時也是各顧各的,甚至為了保護自己而不惜犧牲別人。平時相處時,講感情,重友誼,而在政治鬥爭中就隻有利害關係。他揭發了你,爭取了主動,就隻有批判你了!”“他簡直變成了批判我的積極分子。說我是臨陣脫逃、同情地主,是階級立場問題。後來我們團長讓我交代我的家庭情況,說我家是地主成193分。團長便決定送我回家了。”沈紀明奇怪地問道:“你父親不是小學教員嗎?”“是啊,我說我父親是小學教員,家裏有幾畝地種不了,就租出去了。”“按政策也不應劃成地主成分啊!”何舒瑩說:“我申辯:我家隻有不多的幾畝土地。團長就追問我:究竟有多少畝?我說:不知道。團長就說我不老實。我又說:我家的經濟來源主要是靠我父親當教員的薪金。團長說:出租土地就是地主!還說我為地主階級說話,是立場問題,隨即召開工作團會議批判我。”沈紀明說:“你也太天真、太傻了,如果你當時不說出租土地的話,也不會說你家是地主,不會送你回家了。”“可他是我們團長,是領導,我不相信他,還能相信誰呢?”沈紀明搖搖頭,歎了口氣,一麵撥了一下快要熄滅的灶土,添了幾根劈柴,一麵沉思了一會兒,自從經過整風搶救運動之後,他似乎有所感悟地說道:“我們對組織領導談問題,當然應當相信領導,應當忠誠老實,但在一定的情況下,對於不懷好意的人定了框框要整你、設下圈套要套你時,以忠誠對誘餌,那是燈蛾撲火,以坦率對陰謀,就等於自毀。可是善良的人往往被狡詐的人欺侮,好心人常常被有心計的人謀算。所以在尖銳複雜的政治鬥爭中,不能輕信於人。當然領導之間的認識也不一定完全一致,你們團部好幾位領導,當時就沒有一個主持正義、按政策辦事的人為你說句公道話嗎?”“有。團部的女秘書就很同情我,還到我屋裏來看我。她告我說,團部開會時,姚大姐說我是一時感情脆弱,可以批評教育,即便是犯了錯誤,也應該批評從嚴,處理從寬。還說我家在敵占區,送回去能存在住194嗎!可是團長卻批評姚大姐是右傾,隨後就決定讓她到黨校學習。姚大姐走的前一天,也是送我走的前一天,姚大姐來看我,我抱住她就哭著說:我死也不回去。而姚大姐卻隻是看著我,難受得說不出話來。我又說:讓我留下來當個農民吧!姚大姐隻是握住我的手,勸我要堅強一些,生活的路還很長。過了一會兒,她問我還有什麼話想對她說。我說我想和你見一麵。姚大姐點了點頭。她說送我回家的通訊員田小根為人忠厚老實,也會聽她的話,她可以讓田小根繞路到這裏和你見一麵。”沈紀明也很感激姚大姐:“姚大姐真是一位好大姐。她當時能讓我們見一麵,就算很好了。
送你回家也不單是你們團長的決定,聽說是分局一位領導講的。賀龍中學也有不少從晉中平川上來的學生,在土改、整黨、三查中有的學生因為家庭成分問題,或在土改整黨中表現不夠好,得不到信任,都被送回家去了。有些人口頭上也說有成分、不惟成分論,但一遇到實際問題,就常是寧‘左’勿右,做出錯誤決定。”何舒瑩深深地歎了口氣說道:“領導上一時的錯誤決定不要緊,卻要影響我們一生。”沈紀明說:“有些錯誤決定會影響一個人一生,也有的隻是走一段彎路。我相信總有一天要給你平反的。”何舒瑩猛然抬起頭來問道:“我能平反嗎?我還能回來嗎?什麼時候才能平反,才能讓我回到革命隊伍中來呢?”“什麼時候我說不好,不過我相信會有那麼一天的。我們每次運動都是開始‘左’得很,過後再糾正。有人認為‘左’比右好,好像越‘左’越革命。也有人是害怕別人說他右傾,所謂‘左’是方法問題,右是立場問題。我看‘左’和右都不好。什麼事情也不要過火,比如炒豆子,火候不到炒不熟,再炒成了夾生飯;過了火燒焦了還有什麼豆子呢!”195沈紀明看到何舒瑩一直睜大眼睛看著他,在傷痛中急切地盼望著再回到革命隊伍中來。他想到她剛才談到他們土改工作團的拐腿老黃在整風搶救中跌拐了腿,他也想說說自己在整風搶救中的一段經曆,使她沉重的心情感到一點輕鬆,使她在痛苦中得到一點慰藉,給她一些希望,給她一些信心。於是問道:“我在整風搶救中也受過一點委屈,你願意聽嗎?”“願意。”何舒瑩還沒有聽他講過這段經曆呢,她緊緊地依靠著他說道:“你講吧,講詳細點。”十三“那是一九四二年整風搶救的事,那時我還在劇團裏當演員。”沈紀明一手握住何舒瑩的手,一手撫摸著她的秀發,看著她仍然閃著淚花的眼睛,給她講述了他那一段不平常的經曆。
“整風開始時,傳達了毛主席的整頓三風報告,學習了整風文件。就是反對主觀主義、教條主義和黨八股。整風本來是加強黨的思想建設的大好事,可是半腰裏又傳達了康生的報告‘搶救失足者’,說是從敵占區、國民黨統治區來的人中混進了特務,號召這些人坦白交代。這一來,我們劇團的氣氛緊張了。誰也不敢接近誰,更不敢隨便說話了。團長動員了幾次坦白,仍然沒有人主動坦白。團長說那就要搶救了。第一個搶救的是從武漢來的一個中學生。他在我們劇團是管燈光的。劇團晚上演出時要點汽燈,從根據地來的團員不會點汽燈,於是就讓他管燈光。到各地巡回演出時,他用扁擔挑上汽燈和他的背包,他對工作認真負責,又能吃苦,就是有點驕傲,好給領導提意見。平時情況好時,對他有利時,他顯得那麼勇敢,那麼有骨氣,可是情況一變,對他有壓力時,他就沉不住氣了。團長本來就懷疑他為什麼從武漢跑出來,他還要主動交代他在196到解放區的半路上被國民黨扣住過,後來又逃跑過來。團長更懷疑他了,把他關在一個小窯洞裏隔離審查。他經受不住大會小會逼供,他坦白了。坦白就是承認自己是特務。他坦白後,又追問他帶著什麼破壞任務,發展了哪些人參加特務組織。他便說了一個平時搗蛋的團員,一個開會搶救他最積極的團員。團長高興了,承認他是主動坦白,並且還要優待一下,讓夥房給他煮了一碗掛麵吃。隨後就追查那兩個人,那兩個人也胡咬亂說了幾個人,那幾個人又胡亂說了一些人。後來就讓我坦白。”何舒瑩急切地問道:“你不會坦白吧!”“我當然不願意坦白,我又不是特務。可是大會小會搶救了我好幾次,我有些煩了。反正我們劇團的許多人都坦白了。開頭大家還有些緊張,後來也就無所謂了。而且坦白了的人反倒輕鬆了,可以隨便接近人,隨便說話,而剩下沒有坦白的幾個人就覺得孤立不安。我想何苦老是這樣呢,我也想開了,這又不像被敵人抓去以後告密,那是叛變革命。我們團長說向組織上坦白是回到黨的懷抱,而且坦白以後還優待一碗掛麵。
他們很多人都吃過掛麵了,我每天吃小米,也想吃一碗掛麵了。”何舒瑩指著他的鼻子說:“饞嘴貓!”“可是掛麵也沒有吃成。”“為什麼?”“一天下午,團長叫我到他那裏去,他的辦公室也是他的宿舍。他要和我個別談話,動員我坦白。談了一下午,我確實厭煩了,於是我說:我坦白。他接著就追問我發展誰參加了我的特務組織。我不願連累別人,團長就說他已經掌握了我的材料,別人已經坦白了,就看我老實不老實。老實交代了還算我坦白,如果不交代就是抗拒搶救運動,要嚴肅處197理。我想他是在詐我。我平時除了排戲、演出,就是一個人找個僻靜地方看書,我想練習寫作。我和劇團的人交往不多,也沒有得罪過誰,誰會交代我呢!不過既然團長說別人已經坦白了,我就說了一個已經坦白了的人。團長生氣了,說人家早就坦白了,還用你交代!我想劇團的大部分人都坦白了,還能交代誰呢?還有炊事員老王,那是不能交代的,交代出他來,誰給我做掛麵吃呢!我正在發愁時,忽然看見他桌子上豎著一個小鏡框,那是他的愛人袁雅君。我是太原成成中學來的,就要坦白,她是太原平民中學來的就不用坦白嗎?於是我就說:‘袁雅君。’團長瞪起大眼問道:‘誰?’我說:‘你的愛人袁雅君。’團長立刻站起來,打了我一記耳光,幾乎把我打出門外,還罵了一句:‘滾,混蛋!’”“看,闖下禍了吧!”“是呀,我跑回宿舍,一夜沒有睡好。我又擔心、又害怕,也有些窩火、生氣。我想你才是混蛋,你原以為打的特務越多,你的成績越大,豈不知劇團的人都打成特務,你不就成了特務團長了。”“你真膽大,你不怕他報複你嗎?”“還好。第二天上早操時,我見他兩眼有些發紅,大約也和我一樣,一夜沒有睡好。我一見他走過來,就提心吊膽,慌忙躲他。他卻說,躲什麼,還不趕快入隊!站好隊,我以為他又要點名訓話了。以前每天上早操時,他都要動員坦白。這一天他沒有訓話,隻是喊了一聲:立正、向右轉、跑步!”“以後呐,沒有再找你的麻煩?”“以後好多天他沒有找我,劇團也不再開會了。又過了一些時候,傳達了甄別平反文件,坦白了的都一風吹了。前後幾個月光景,秋後一陣風,就成了特務,開春一場風,又都是好同誌了。在甄別平反大會結束時,團長叫住了我,說:我向你道歉,我不該打你一巴掌。我急忙說:我不該胡亂坦白。團長又說:當時我雖然很生氣,但是你卻提醒了我,難道劇198團裏都是特務!連我的老婆也是特務嗎?你給我敲了警鍾,我才停止了逼供信。所以我還應當感謝你。你還有什麼意見和要求嗎?我聽他這麼一說,自然放心了,便說:應當補我一頓掛麵。團長笑了,大家也笑了。團長說:會後大家一起會餐,今天是白麵蒸饃、豬肉燴白菜。”“你真調皮。這麼說來,你們團長還挺不錯呢!”“是啊,他也是執行上邊的指示。先是康生的報告,後來毛主席作了甄別平反的講話。”沈紀明又從衣袋裏拿出筆記本來,筆記本上有他聽傳達時的記錄。毛主席在延安的甄別平反大會上說:現在把戴錯了的帽子給你們取掉,向你們行個禮,賠個不是。毛主席還給大家鞠了一躬呢!
毛主席還說,要從錯誤中總結教訓,給別人戴過帽子的同誌,以後再給別人戴帽子時就要謹慎。被錯戴了帽子的同誌,因為自己吃過這個虧,以後就不要亂給人家戴帽子了。沈紀明合起筆記本來又說:“你聽毛主席說得多好。可是,運動一來,有些人就頭腦發昏了。我聽說你們工作團長在整風搶救中也挨過整,還住了一年黨校,他吃過‘左’的虧,還要搞‘左’的那一套。他為什麼就沒有吸取教訓呢!”“是啊,”何舒瑩也問道,“他為什麼還是這麼‘左’呢?為什麼連姚大姐也要懷疑呢?”沈紀明搖搖頭,一時想不好怎樣回答。他也在想:為什麼革命常常要伴隨著“左”呢!為什麼人們容易看到右對革命的危害,而很難看到、或者不敢承認“左”也對革命帶來危害呢!何舒瑩提到姚大姐,沈紀明忽然想起姚大姐的愛人於部長。於部長是從延安來的一位鬥爭經驗很豐富的領導幹部。去年春天於部長帶領他下去作土地調查、搞土改試點時,曾給他談過一些經驗教訓。於是他對何舒瑩說道:“有些人總以為自己是最革命的,懷疑別人是不革命的,甚至是反革命。而知識分子又最怕人家不信任。他們內心很熱,又不願意表白。”“我就不願意表白。”何舒瑩很同意他的分析,“我從敵占區跑到解放199區,這不明明是參加革命嗎!可他偏要懷疑我,而且不準我革命,硬要把我送回家去。當然,敵人也會派特務來解放區,但我們總不能懷疑一切吧!”“懷疑一切是由來已久了。”沈紀明又想到了他跟於部長下鄉時的談話。去年他跟於部長談起整風搶救時,他還有些想不通,於部長曾勸過他。現在他也勸慰她說:“我們的‘左’的根子是很深的,聽說紅軍時期就有過審幹、肅反,也是很殘酷、很可怕的。還錯殺過一些知識分子幹部,使革命受到很大損失。毛主席接受了紅軍時期‘左’的教訓,整風搶救時提出:一個不殺、大部不抓。可還是又一次種下了‘左’的懷疑一切的根子。好在當時前麵有日本帝國主義,後麵有國民黨反動派,因而黨中央、毛主席迅速、果斷地糾正了整風中的搶救歪風,給錯戴了帽子的同誌甄別平反,解放了大批幹部,迎接了抗日戰爭的勝利。這次土改、整黨、三查中受到‘左’的傷害的同誌也不隻你一個人,以後也會平反的。”沈紀明說到土改、三查,何舒瑩又想到自己的事,她有些傷感地說道:“他們‘左’一下不要緊,我卻成了犧牲品!”沈紀明又勸慰她道:“犧牲了的是那些冤死的同誌,沒有死的不過是受些磨難。有的磨難厲害一些,時間長一些;有的磨難少一些,時間短一些。我說這些,就是讓你相信,不論你受多大多長的磨難,總會給你平反的。”“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呢?我們團長受過磨難,現在又是工作團長,你挨了一巴掌,現在還是工作組長。我呢,卻要被送回家去。”何舒瑩說到回家去,眼裏又湧出了淚水。雖然沈紀明給她講了整風、搶救和甄別平反,想給她一些希望和信心。但遠水不解近渴。眼下怎麼辦呢?
何舒瑩愁悶地低下頭來,看看灶火,火勢不旺了,屋外傳來了雨聲。
她忽然想到明天仍在下雨,最好是連陰雨,她就可以和沈紀明多呆幾天200了。她有些欣喜地對沈紀明說:“你聽,又下雨了。”沈紀明說:“下吧,真盼它一連下幾天幾夜大雨才好呐!”何舒瑩聽說他也盼望下雨留住自己,一時有些欣慰。但又想他能留住自己嗎?明天雨停了呢?她又憂愁地說道:“我家在敵占區,我們鎮上駐著敵軍據點,我回去又怎麼辦呢?”沈紀明說:“你千萬不能回家,不能自投羅網!”何舒瑩睜大眼看看他,不讓她回家,她能到哪裏去呢?
沈紀明想了一會兒,忽然緊緊地握住何舒瑩的手問道:“我想了個辦法,你願意嗎?”十四沈紀明聽何舒瑩說了幾次不願意回她家去,確實也不能回去。那麼她願意到我家去嗎?他問道:“你家在敵占區,你不能回去,那麼到我家去,你願意嗎?”“你家不在敵占區嗎?”“我家在一個山溝後麵的小村子裏,不比你家在大鎮子上。我們村裏沒有駐紮敵人據點。你到我家後,我父母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一定會很好地照護你的。我家就我父母二人。我有個姐姐,已經出嫁了。你先在我家住下來,等解放後我就請假回家去,咱們在家裏結了婚,我再帶你出來,好嗎?”“好。”何舒瑩隻好走這條路,到他家裏去了。
沈紀明拉住何舒瑩的手,從灶火前站起來,走到炕桌跟前,撥亮了小油燈,從衣袋裏掏出筆記本,扯下一頁,然後從上衣口袋裏拔出水筆來寫道:201父母親大人:兒離家至今,未能孝敬父母,請二位大人原諒。今有兒的未婚妻何舒瑩到咱家裏,望二老留她住下,待解放後兒再回家團圓。
望二老保重身體,並問候蘭姐和姐夫。
兒季季九月九日沈紀明寫好信後,又告訴她往他們村走的路線,村名叫長裏岩。他家在村東頭,門口有一棵杏樹、一棵棗樹,樹下有一盤碾磨。
何舒瑩高興地看了兩遍他寫給父母親的信。到這時,她才鬆了一口氣,她總算有一個可靠的去處了。她把那封信折疊起來,看了看放在炕上的她的包袱,是放在包袱裏呢,還是裝在身上?她想了一下,還是裝到了內衣口袋裏。就在她看到她的包袱時,忽然說道:“盡顧了說話了,差點忘了我給你織的毛手套了。”何舒瑩解開包袱,拿出一副白色的毛線手套來。
“我在木蘭坡時,向羊倌買了一些羊毛,那位羊倌也是土改時分了土地翻了身的農民,對我很熱情,給我挑了一些好羊毛。我自己撚成毛線,把竹筷子削細,給你打了一雙手套。快過冬了,我怕你手冷,你戴上看合適不合適。”沈紀明立刻戴上毛手套,高興地說道:“合適,大小長短正好,你怎麼就打得這麼合適!”何舒瑩撒嬌地瞅了他一眼:“你忘了在山上摘酸棗時比手掌大小了?你把人家的手都握疼了。”何舒瑩給他織手套時,一直想著他那溫暖有力的手。她記得他的手指比她的長一點,手背寬一點,手心厚一點。
202沈紀明很感激她的細心和體貼,一麵伸手到內衣口袋裏,一麵說:“我也送你一樣東西吧!”何舒瑩看到他掏出一塊銀元,搖搖頭說:“我不要錢。”沈紀明舉起那一塊銀元說道:“這不是普通的一塊錢,這是我離家時我媽給我的一塊白洋,是她的一點積蓄。我也舍不得花。你到了我家,我媽見了這塊白洋,就認你做兒媳婦了。”何舒瑩知道了這塊銀元的意義,才感激地接過來,裝在內衣口袋裏。她心裏隻覺得一陣輕快、一陣溫暖,在傷痛中感到了慰藉。她感到心裏很充實、很滿足,在失望和孤寂中有了可靠的希望,便緊緊地依偎在沈紀明的懷抱裏。
沈紀明心裏也一陣陣烘熱起來,緊緊地擁抱著她,熱烈地吻她。吮吸了她滿臉的愁雲和苦痛,給予她愛情的甜蜜和幸福。她感到了他火熱的胸膛,感到了他熾熱的情愛,她更緊地摟抱著他,回報著他給予的愛情的幸福。
何舒瑩剛剛睡了一會兒,忽然聽到院子裏公雞叫了一聲。她睜開眼睛,看到窗紙發白了。唉,為什麼有閏年閏月,而今夜不能閏五更呢!
十五何舒瑩和沈紀明說了一夜說不完的話,天快亮了,他們才睡著了。
院裏的公雞叫明時,何舒瑩醒了,屋子裏也漸漸明亮了。她側耳聽了聽院裏有什麼聲音,院裏靜靜的,聽不到下雨的聲音。雨停了,她就要和沈紀明分別了。她俯身看看身旁睡著的沈紀明,他仍然閉著眼睛。他睡得那樣熟,那樣香甜,不時發出了她感到是那麼動聽的輕微的鼾聲。她看著沈紀明寬寬的帶點棕色的油亮的額頭,一年前他還是那麼白淨,下鄉203後曬黑了。她伸手去理了一下散落在他額頭上的幾綹亂發,他哼了一聲,翻過身又睡著了。他太累了。她怨老天爺這麼無情,為什麼這麼快就亮了呢!為什麼不再下雨了!相聚的時間為什麼這樣短暫,而分別後的日子又不知會有多長;快樂的時光為什麼這樣飛快,而愁苦的日子竟是那樣漫長!她多麼留戀那甜蜜而苦澀的夜話,多麼留戀昨夜火熱而真誠的愛情。她真舍不得離開他,她多麼想摟抱著他再睡一會兒,可是她不能睡了,她聽到了隔壁開門的聲音,她聽到了院子裏的腳步聲。
何舒瑩叫醒了沈紀明,她用房東家的鐵洗臉盆打來洗臉水。他倆燒了半夜灶火,她揭開鍋蓋時,鍋裏的水還冒著熱氣。他倆剛洗了臉,農會主任和田小根已進來了。房東郭大娘端來了兩碗黃米撈飯,兩碗粉條豆腐湯,粉湯裏還有兩顆荷包雞蛋。
沈紀明端起黃米撈飯來讓田小根吃,田小根說:“我在農會主任家吃過了。你們趕快吃吧,吃完飯好早點上路。”何舒瑩和沈紀明吃過早飯後,向郭大娘道了謝,何舒瑩把黃圍巾搭在肩上,沈紀明幫她提上包袱。他倆走出窯洞時,隻見院子裏起了濃霧。乳白色的濃霧在院門、院牆和牆邊的兩株棗樹上飄浮著。何舒瑩隻覺得眼前是一片朦朧。她隻好跟隨著沈紀明和田小根走出了大門。農會主任和郭大娘把她送到大門外,何舒瑩握住郭大娘的手說:“再見吧,大娘,謝謝你了!”郭大娘歎了口氣:“唉,剛見了一麵就走,可憐的,也不能多住幾天。”郭大娘的話又勾起了何舒瑩的傷痛。她強忍著湧出來的淚水,急忙轉過身去,跟隨著田小根向村外走去。村子裏靜悄悄的。房屋和樹木都被濃霧籠罩著。她也無心再看看在這裏度過了難忘的一夜的村子,現在又要匆匆離去的寄寧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