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之一夜(1 / 3)

人物: 林澤奇,二十一歲,高等學校學生。

鄭湘基,二十二歲,澤奇之友。

李乾卿,二十二歲。

陳小姐,二十歲。

白秋英,十九歲,咖啡店侍女。

咖啡店主人

飲客甲,乙,丙。

聽差

時間:一九二O年初冬。

地點:某都會。

布景:精致的小咖啡店,正麵有置飲器等的櫥子,中嵌大鏡。稍前有櫃,台上置咖啡,牛乳等暖罐,及杯盤等,台左並有大花瓶,正麵置物台之右方,則為通廚房及內室之門,障以布簾。室前方於三分之一的地方,以屏風縱斷為二,其比例為左二右—。右方置一圓桌,上置熱帶植物之盆栽。桌子對屏風那麵,置小沙發—。餘則置一二腕椅。左方置大沙發。橫置兩長方桌子,副以腕椅。室中於適當地方,陳列菊花,瓦斯燈下,黃白爭豔。兩壁上掛油畫及廣告畫。壁塗以綠色。左前方開一推掩自在之門。

時為初冬之夜,在室一桌有數人高談暢飲。盆中煤炭,燃得正好,侍女白秋英方為一客斟飲。

飲客甲:(舉杯在手)啊……今晚喝的痛快。(對飲客乙)老陳你還喝不喝?

飲客乙:不喝了,我喝多了就頭痛。

飲客甲:哪裏!(一飲而盡)大姐!再斟一杯。

白秋英斟一杯。

飲客甲:(指飲客丙)你該再喝一杯吧。李白說得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你今年討了那麼一個好老婆,不是人生得意的時候嗎?好,再喝一杯。大姐,你替他滿滿地斟一杯。

飲客乙:(對飲客丙細聲)建勳!別喝了。

飲客甲:(半怒)老陳。你自己不喝就得了,怎麼勸他別喝呢?非罰你不可!

飲客丙:(賠笑)我確是不能喝了。你問陳先生,我從來不會喝酒的。今晚因為高興,所以陪先生喝了幾杯。再喝可就要醉了。

飲客甲:醉了有什麼要緊。……你們都不成。(對白秋英)大姐!還是你好。你陪我喝一杯。

白秋英:(微笑)先生,我不會喝酒,我喝一口兒就醉了。

飲客甲:那麼,就喝一口兒。

白秋英:好,多謝先生。(她喝了一口。)

飲客甲:哈哈,還是這一位姑娘來得痛快。我說姑娘,你今年十幾歲了?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從前好像不是你在這兒。

白秋英:我今年十九歲了。是九月初來的,快三個月了。

飲客甲:聽你的話好像是東鄉人,是不是?

白秋英:是的。

飲客甲:我也是東鄉人。你住在什麼鎮?

白秋英:清化鎮。

飲客甲:清化鎮?哈。清化鎮的什麼地方?

白秋英:藤蘿村。

飲客甲:你貴姓?

白秋英:姓白。

飲客甲:你不是白仁由先生的同族嗎?

白秋英:那就是先祖。

飲客甲:什麼?你就是仁由先生的孫女兒?

白秋英:(點頭)是。

飲客甲:你家裏聽說這幾年很不幸。令祖去世之後,你們家裏就分了家,去年聽說令尊又去世了。(忽悟說得太傷感)哦……你上城來了很好!現在世界大了,你們到外麵謀一點獨立生活,也是好的。

白秋英:先生您貴姓?你和先父認識嗎?

飲客甲:我姓馮。從前在清化鎮當過教員,和令尊很要好。令祖去世那年,我就上城裏來了。我的小女現在也在城裏念書。我家就住在前門橫街第三行一百四十三號。我哪一天來接你去坐坐。

白秋英:多謝老伯伯。我一定要來拜府的。可不知道老伯伯知道李明書先生家裏的事不知道。

飲客甲:李明書?不是那販私鹽的李大胖子嗎?

白秋英不語。

飲客甲:你跟他有什麼親戚嗎?聽說他做船生意發了財,現在搬到上海去了。

白秋英:他全家都去了嗎?

飲客甲:都去了,不過聽說他有一個兒子在本處念大學。

白秋英:不是那乾少爺嗎?

飲客甲:就是那乾卿。他是在南華畢了業,轉到這兒來了的。

白秋英:噯呀,怎麼我不知道! 他進了大學?什麼科?想一定是法科吧。老伯伯,他還好嗎?

飲客甲:(望白秋英微笑後)還好! 你問他做什麼?

白秋英:我們在高小同學。他在南華念書的時候,我們也時常通信的。

飲客甲:你上城之後還沒有會過他嗎?

白秋英:我在鄉下的時候,乾少爺寫信給我,要我上城來進學校。說他快要畢業了,畢了業還回到城裏來,可以招呼招呼我。家父亡故之後,我冒險上城裏來。因為城裏沒有親戚朋友,隻好到這店子裏暫時安安身,等乾少爺回來。老伯伯,好了! 我這一下子可好了。乾少爺真要到這城裏來了。我雖然沒有會著他,他要知道了我的地方,一定要來接我的。……可是,可是乾少爺要是知道我在這樣的地方他不會生氣嗎?

飲客乙:(插)他既那樣愛你,怎麼會生氣呢?

飲客甲:對啊。可是白姑娘,在這裏不也很好嗎!在這一種空氣中間,領略不盡的人生,還要進什麼學校?噯!說了好一陣話,又把酒忘記了。白姑娘,再替我斟一杯。你也再陪我喝一口兒吧。

白秋英:我不能再喝了。威士忌怪辣的。我隻能喝一點兒葡萄酒。

飲客丙:我也愛喝葡萄酒。

飲客甲:你們都是隻能嚐嚐甜味的,那裏知道威士忌的好處。(一飲而盡)啊……痛快痛快!(看壁上鍾)哦呀,九點鍾了。(取錢)白姑娘,你算算該多少錢。

白姑娘:一共五塊九毛錢。

快客甲:那麼拿這十塊錢去找來吧。

飲客乙,丙:(同時)這裏有錢,這裏有錢。

飲客甲:(收錢)好,你們有錢,就請你們給吧。

飲客乙,丙紅著臉盡是翻錢包……

飲客甲:得,還是讓我做做東道吧。哈哈。

白秋英進內。

這時一顏色蒼白的青年倉皇入內。白秋英由內麵而出來。

白秋英:請坐。(一麵到飲客甲前)謝謝您。(找錢)沒有想到今天晚上遇了一位鄉親。又聽到了乾少爺的消息。老伯伯您時常上這兒來坐坐吧。我見了您就像見了親人一樣。

飲客甲:來的來的。我還要接你上我家裏去走走哩。好,今天太晚了。我們少陪了。你在這裏耐煩的過。這兒也很好,我很愛這一種生活。我看你也不用去找那乾少爺啦。

白秋英:是啊;不過他一定要來找我的。

飲客乙:對,他一定會來找你。

飲客甲:(帶著哀憐的微笑)唔,說不定他會來找你。不過,你要記得,窮人的手和闊人的手始終是握不牢的。……你伯伯掙紮了半輩子,別的收獲沒有,就隻得了這一點點經驗。因為看不慣這個世道,而我自己又沒有什麼力量,所以我這幾年也頹廢起來了,煙也抽起來了,酒也喝起來了,比起在清化鎮的時候,自己也覺得像兩個人似的。這樣一個人,恐怕你也不願意管他叫伯伯吧。

白秋英:沒有的事……。

快客甲:有了錢我總是花這種生活中間。的確我很愛這裏的這種風味。(停了停,指著隔壁說)我除這,我還羨慕一種生活,就是住在這隔壁旅館的那位俄國盲詩人的生活。那個人你知道嗎?

白秋英:不是上個月流浪到這裏來的那位可侖思奇先生嗎?

飲客甲:是呀。

白秋英:那位先生很有趣,大學裏的少爺們,把他引到這兒來喝過好幾次咖啡。他有一頭黃金似的頭發。說話的時候,總帶著一種很淒涼的笑。他說話的聲音,聽起去非常的溫柔。有一晚人家引他到我們這裏來,他好像很高興喝了幾杯酒之後,他一麵彈著吉他,一麵唱。起初唱了一支俄國的革命歌,唱得激昂的了不得。連我都想要跳起來丟炸彈去!

飲客甲:哦呀!

白秋英:後來又唱了一個歌,據說是一個王女殉情的故事。調子淒婉極了,他自己一麵唱著,那雙沒有光的眼睛裏麵也流出眼淚來了。他們說他從小離開了他的娘和他的兄弟,一個人飄流了許多地方。他到過緬甸,到過暹羅,到過印度,又到過日本,所到的地方,沒有一處的政府不虐待他,不要攆他走,可又沒有一處的青年聽了他的歌,不同情他,不敬愛他的。

飲客甲:那位詩人的生涯真是一首哀歌:可悲的很,但是又可羨的很。你看一個被放逐的盲詩人,懷著吉他在異國漂泊,不就是一首很動人的詩嗎?哦呀,我今晚說了許多酒話,

白秋英:哪裏,老伯伯請時常過來坐坐。

飲客甲。好。老陳!拿帽子,我們回去吧。回頭見。

白秋英:老伯伯慢走。陳先生您忘了手杖。

飲客乙:哦。多謝。再見了。

飲客甲,乙,丙退場。

白秋英:(至林澤奇所)哦呀!林先生真是得罪得罪。我剛才跟一位鄉親貪說了幾句話,就把您給忘了。

林澤奇:沒有什麼。我隻顧聽你們說話也忘了叫東西吃了。

白秋英:好。我把這邊收拾一下,就替您倒咖啡來。

白秋英收拾左室杯盤,暫退場,已而取咖啡複出。

白秋英:(替林澤奇擺好)讓您等得太久了。您昨天晚上回去沒有醉嗎?您一個人喝了那麼多酒,我很替您擔心哩。

林澤奇:昨晚有點醉了,回宿舍去還找錯了門,和電線杆碰了一交。可是沒有什麼。喝醉了把心裏弄得迷迷糊糊的倒也很好。

白秋英:怎麼您這一向不和鄭先生一塊兒來呢?從前您倆不是常在一塊兒的嗎?

林澤奇:將來或者還一塊兒來。現在我就愛獨自一個人到這裏來坐坐。你知道他的性格比我強,他在我麵前的時候,我總是感著一種壓迫。我呢,人家用慈愛的手來碰碰我,都恐怕要出血,怎麼能受得住他那麼重的刺激呢?他們常說我的感情是爆發的。我現在就想獨自一個人來爆發一下……白姑娘,咖啡不喝了。你替我拿一瓶威士忌來。

白秋英:林先生喝啤酒吧。威士忌喝多了不好。我才喝了一口兒,到現在還不好受。

林澤奇:拿來吧。你怕我不給錢嗎?

白秋英:不是那樣的話,我看林先生也不像會喝酒的呢。

店主人:(掀簾)秋英!客人要啤酒拿啤酒,要威士忌拿威士忌,隻管在那裏羅嗦什麼。(掩簾。)

白秋英:是。(取酒來很事務地)林先生酒來了。要不要什麼下酒的菜呢?

林澤奇:什麼也不要。秋姑娘你能陪我談談,我就很感激你了。

白秋英:可是您叫我談什麼呢?我是一個極平凡的女子。文學美術的知識一點也沒有。

林澤奇:正因為秋姑娘不懂得那些事,正為秋姑娘是一個純真的女子,所以我才願意和你談談。好。你也來喝一杯吧。(自飲一杯,像苦得很的樣子。)

白秋英:多謝。我不能喝了。您自己慢慢的喝吧。

林澤奇又勉強喝了一杯。

白秋英:林先生,我真有些懷疑。

林澤奇:有什麼使秋姑娘懷疑的事呢?我倒很想知道。

白秋英:多著呢。第一就不懂你們這些少爺們,到底為什麼不去好好地讀書做事,卻要到這裏來拚命地喝酒。喝起來很舒服也罷了,偏又像吃黃蓮似的。

林澤奇黯然無語。

白秋英:我說錯了,得罪得罪。我因為看見過好幾個您這樣的少爺們,也像您一樣的喝酒,我想這杯子裏一定藏著我不能了解的東西。

林澤奇:秋姑娘等到我成了槁木死灰的時候,再來答覆你吧 。現在我心裏難過得很。

白秋英:什麼事難過呢?

林澤奇:你別問吧。

白秋英:為什麼不要問呢?他們喝酒的少爺們十有九是說什麼失戀失戀的,不是我說一句笑話,難道您也失戀嗎?

林澤奇:……我隻知道我是一個沒有資格愛別人的人。

白秋英細思。

林澤奇: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成了一個迷了路的孩子。

白秋英:,…··那我就勸您早些發現您要走的路吧。林先生,憂愁中間不是我們年輕人久呆的地方啊。

林澤奇:我今天早晨還接了老鄭的信,他也是跟你一樣的勸我的。秋姑娘啊,我自己不知道怎樣苦苦地找著自己要走的路,可是也不知道神的意誌,還是命運的惡作劇,很不容易找到這條路。我苦痛得很!我不知道還是生於永久的好,還是生於刹那的好;向靈的好,還是向肉的好。

白秋英:我不大懂,林先生,可是在這兩者中間就沒有一個調和的法子嗎?

林澤奇:在老鄭他們也許可以辦得到,在我是不可能的。我的生活,真像老鄭說的一樣,是一種東偏西倒的生活。靈一一肉。肉——靈。成了這麼一種搖擺狀態,一刻子也安定不了。我的憂愁,就好像地獄裏的綠火似的在我的心的深處燃燒著。我近來時常受著死的誘惑,我時常覺得死神張著他的黑翅膀在那兒叫我。

白秋英: 啊!

林澤奇:秋姑娘,不用替我憂愁。任他怎樣的叫,我是不會隨隨便便就跟著去的。可是我是一個性格很弱的人所以才來喝什麼酒。啊!酒,酒,酒。秋姑娘。我從前也是一個禁酒論者,現在我才知道酒的好處。(飲酒。)

白秋英:您也要知道酒的壞處啊。

林澤奇:我知道你的好心,可是像我這樣不中用的人多的很,你能一個個去照顧他嗎?你讓我去得啦。

白秋英:林先生。我為什麼能讓你去?我能瞧著人家向井邊走不要去拉住他?盆子裏的花一天天枯了,我們知道給它澆水,瞧著您一天天瘦下去了,我能不關心您?林先生,您真不知道您自己是多麼憔悴了。您從前和鄭先生一塊兒來的時候,是怎麼個樣子?現在變的這樣又黃又瘦,精神也這樣的頹廢了。我昨天晚上看見您拚命喝酒的那個樣子,想起倘使您是我的兄弟,我看見他在一個咖啡店裏那樣心事重重地喝酒,那咖啡店的侍女還坐在他身邊裝著笑一杯一杯地勸他,我不知道該多麼的恨那女人。現在在您的姊妹的眼睛裏,我就是這個可恨的咖啡店侍女了!我也不知道做過多少次這樣可恨的侍女。我每逢想到這裏,我恨不得即時離開這個店子。最傷心的是每逢看見林先生這樣的少爺們,我總當他們是自己的兄弟,想問問他們的苦處。無奈他們沒有一個人把我當姊妹。隻跟我談一些不相幹的話,誰也不肯吐露他們的真心。至於那些輕薄的客人們,有時候甚至還欺負我,侮辱我,使我暗地裏不知道流過多少眼淚。從前我羨慕咖啡店裏的生活有趣,剛才有一位老先生也愛這種生活,他說在這種芳烈的空氣中間,領略不盡的人生。可是我仔細看起來,這種生活中間,除了叫我們吸引客人,伺候客人,多賺客人們幾個錢以外,也沒有什麼可以領略的人生。什麼芳烈的咖啡店,分明是一個荒涼的沙漠!不隻咖啡店,我看全社會也是一樣!我祖父去世之後,我爸爸和伯伯叔叔就鬧分家。後來,我父母也去世了,什麼財產也沒有留下,伯伯叔叔怕我在他們家裏打擾,急於要把我嫁給人家去,這就是逼起我由家庭那個小沙漠,達到社會這個大沙漠裏來了。我真不懂人和人之間,何以要這樣冷冰冰的?何以不能夠更相愛一點,更相幫助一點。啊!人在世界上,真是寂寞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