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外族盛衰之連環性及外患與內政之關係(1 / 3)

《唐會要》玖捌回紇條雲:

連年饑疫,羊馬死者被地,又大雪為災。

《新唐書》貳壹柒下《黠戛斯傳》略雲:

回鶻授其君長阿熱為毗伽頓頡斤。回鶻稍衰,阿熱即自稱可汗。回鶻遣宰相伐之,不勝,孥鬬二十年不解。阿熱恃勝肆詈,回鶻不能討,其將句錄莫賀導阿熱破殺回鶻可汗,諸特勒(寅恪案:勒亦當作勤)皆潰。

寅恪案:回紇自唐肅宗以後最為雄大,中國受其害甚巨,至文宗之世天災黨亂擾其內,黠戛斯崛起侵其外,於是崩潰不振矣。然考之史籍,當日中國亦非盛強之時,而能成此攘夷之偉業者,雖以李文饒之才智,恐不易致此,其主因所在,無乃由堅昆之興起,遂致回紇之滅亡歟?斯又外族盛衰連環性之一例證也。

《新唐書》貳壹陸下《吐蕃傳》論雲:

唐輿,四夷有弗率者,皆利兵移之,蹶其牙,犁其庭而後已。唯吐蕃、回鶻號強雄,為中國患最久。讚普遂盡盜河湟,薄王畿為東境,犯京師,掠近輔,馘華人,謀夫虓帥環視共計,卒不得要領。晚節二姓自亡,而唐亦衰焉。

寅恪案:吐蕃之盛起於貞觀之世,至大中時,其部族瓦解衰弱,中國於是收複河湟,西北逐陲稍得安謐。計其終始,約二百年,唐代中國所受外族之患未有若斯之久且劇者也。迨吐蕃衰敗之後,其役屬之黨項別部複興起焉。此黨項部後裔西夏又為中國邊患,與北宋相終始。然則吐蕃一族之興廢關係吾國中古史者如是,其事跡茲篇固不能詳言,而其盛衰之樞機即與其他外族之連環性,及唐代中央政府肆應之對策即結合鄰接吐蕃諸外族,以行包圍之秘計,舊史雖亦載其概略,惜未有闡發解釋者,故不得不於此一論述之也。

李唐承襲宇文泰“關中本位政策”,全國重心本在西北一隅,而吐蕃盛強延及二百年之久。故當唐代中國極盛之時,已不能不於東北方麵采維持現狀之消極政略(見下論高麗事節),而竭全國之武力財力積極進取,以開拓西方邊境,統治中央亞細亞,藉保關隴之安全為國策也。又唐資太宗、高宗兩朝全盛之勢,曆經艱困,始克高麗,既克之後,複不能守,雖天時地勢之艱阻有以致之(亦見下文論高麗事節),而吐蕃之盛強使唐無餘力顧及東北,要為最大原因。此東北消極政策不獨有關李唐一代之大局,即五代、趙宋數朝之國勢亦因以構成。由是言之,吐蕃一族輿唐之競爭影響甚巨,更不能不為一論述之也。

《新唐書》捌《宣宗紀》(參考《舊唐書》壹捌下《宣宗紀》、壹玖陸下《吐蕃傳》、壹玖捌《西戎傳·黨項傳》,《新唐書》貳壹陸下《吐蕃傳》、貳貳壹上《西域傳·黨項傳》,及《唐會要》玖柒吐蕃條玖捌黨項羌條等)雲:

(大中)三年二月吐蕃以秦、原、安樂三州,石門、驛藏、木峽、製勝、六盤、石峽、蕭七關歸於有司。十月吐蕃以維州歸於有司。十二月吐蕃以扶州歸於有司。

(大中)四年十一月黨項寇邠寧。十二月鳳翔節度使李安業、河東節使李拭為招討黨項使。

(大中)五年三月白敏中為司空,招討南山平夏黨項行營兵馬都統。四月赦平夏黨項羌。八月乙巳赦南山黨項羌。十月沙州人張義潮以瓜、沙、伊、肅、鄯、甘、河、西、蘭、岷、靡十一州歸於有司。

同書貳壹陸下《吐蕃傳》(參考《通鑒》貳肆陸會昌二年、貳肆柒會昌三年、貳肆捌大中三年諸條)略雲:

(彝泰)讚普立幾三十年病不事,委任大臣,故不能抗中國,邊候晏然。死,以弟達磨嗣,達磨嗜酒好畋獵,喜內,且凶愎少恩,政益亂。自是國中地震裂,水泉湧,岷山崩,洮水逆流三日,鼠食稼,人饑疫,死者相枕藉,鄯廓間夜聞鼙鼓聲,人相驚。會昌二年讚普死,無子,以妃琳兄尚延力子乞離胡為讚普,始三歲,妃共治其國。大相結都那見乞離胡不肯拜,曰:“讚普支屬尚多,何至立紛氏子邪?”用事者共殺之。三年,國人以讚普立非是,皆叛去。(尚)恐熱自號宰相,以兵二十萬擊(鄯州節度使尚)婢婢。恐熱敗,單騎而逃。大中三年,婢婢引眾趨甘州西境,恐熱大略鄯、廓、瓜、肅、伊、西等州,保渭州,奉表歸唐。

寅恪案:吐蕃之破敗由於天災及內亂,觀此可知也。吐蕃中央政權統治之力既弱,故其境內諸部族逐漸離邏逤之管製而獨立,黨項之興起,張義潮之來歸,皆其例也。宣宗初雖欲以兵力平定黨項,而終不得不遣白敏中施招撫之策,含滉了之。則河湟之恢複實因吐蕃內部之衰亂,非中國自身武力所能致,抑又可見矣。

《新唐書》貳壹陸上《吐蕃傳》略雲:

是歲(長壽元年)又詔王孝傑(等)擊吐蕃,大破其眾,更置安西都護府於龜茲,以兵鎮守,議者請廢四鎮勿有也。崔融獻議曰:“太宗文皇帝踐漢舊跡,竝南山,抵蔥嶺,剖裂府鎮,煙火相望,吐蕃不敢內侮。高宗時有司無狀,棄四鎮不能有,而吐蕃遂張,入焉耆之西,長鼓右驅,腧高昌,曆車師,鈔常樂,絕莫賀延磧,以臨敦煌。今孝傑一舉而取四鎮,還先帝舊封,若又棄之,是自毀成功而破完策也。夫四鎮無守,胡兵必臨西域,西域震則威憺南羌,南羌連衡,河西必危。且莫賀延磧袤二千裏,無水草,若北接虜,唐兵不可度而北,則伊西北庭安西諸蕃悉亡。”議者乃格。 (開元)十年攻小勃律國,其王沒謹忙詒書北庭節度使張孝嵩曰:“勃律唐西門,失之,則西方諸國皆墮吐蕃。”始勃律王來朝,父事帝(玄宗),還國,置綏速軍以捍吐蕃,故歲常戰。吐蕃每曰:“我非利若國,我假道攻四鎮爾。”

同書壹叁伍《高仙芝傳》(參《舊唐書》壹佰肆《高仙芝傳》、《新唐書》貳貳壹下《西域傳·小勃律傳》)略雲:

小勃律其王為吐蕃所誘,妻以女,故西北二十餘國皆羈屬吐蕃。天寶六載詔仙芝以步騎一萬出討。八月仙芝以小勃律王及妻自赤佛道還連雲堡,與(監軍邊)令誠俱班師,於是擁林大食諸胡七十二國皆震攝降附。

同書貳貳貳上《南蠻傳·南詔傳》略雲:

時(貞元時)唐兵屯京西朔方,大峙糧,欲南北並攻取故地。然南方轉鑲稽期,兵不悉集。吐蕃苦唐詔掎角,亦不敢圖南詔。(韋)皋令(部將武)免按兵巂州,節級鎮守,雖南韶境,亦所在屯戍。吐蕃懲野戰數北、乃屯三瀘水,遣論妄熱誘瀕瀘諸蠻複城悉攝,悉攝吐蕃險要也。蠻酋潛導南詔與皋部將杜毗羅狙擊。(貞元)十七年春夜絕澶,破虜屯,斬五百級。虜保鹿危山,昆羅伏以待。又戰,虜大奔。於時康、黑衣大食等兵及吐蕃大酋皆降,獲甲二萬首。

時虜兵三萬攻鹽州,帝(德宗)以多詐,疑繼以大軍,詔皋深鈔賊鄙,分虜勢。皋表:賊精鎧多置南屯,今向鹽夏,非全軍,欲掠河曲黨項畜產耳。俄聞虜破麟州,皋督諸將分道出,或自西山,或由平夷,或下隴陀和石門,或徑神川、納川,與南詔會。是時回鶻、太原、邠寧、涇原軍獵其北,劍南、東川、山南兵震其東,鳳翔軍當其西,蜀南詔深入,克城七,焚堡百五十,所斬首萬級,獲鎧械十五萬,圍昆明、維州,不能克,乃班師。振武、靈武兵破虜二萬,涇原、鳳翔軍敗虜原州,惟南詔攻其腹心,俘獲最多。

《唐會要》壹佰大食條(參《舊唐書》壹玖捌《西戎傳·大食傳》、《新唐書》貳貳壹下《西域傳·大食傳》)略雲:

又案賈耽《四夷述》雲:貞元二年(寅恪案:舊傳作“貞元中”,新傳作“貞元時”與吐蕃為勁敵,蕃兵大半西禦大食,故鮮為邊患,其力不足也。

寅恪案:唐關中乃王畿,故安西四鎮為防護國家重心之要地,而小勃律所以成唐之西門也。玄宗之世,華夏、吐蕃、大食三大民族皆稱盛強,中國欲保其腹心之關隴,不能不固守四鎮。欲固守四鎮,又不能不扼據小勃律,以製吐蕃,而斷絕其與大食通援之道。當時國際之大勢如此,則唐代之所以開拓西北,遠征蔥嶺,實亦有其不容已之故,未可專咎時主之黷武開邊也。夫中國輿吐蕃既處於外族交互之複雜環境,而非中國與吐蕃一族單純之關係,故唐室君臣對於吐蕃施行之策略亦即利用此諸族相互之關係。易言之,即結合鄰接吐蕃諸外族,以為環攻包圍之計。據上引新書《南詔傳》,可知貞元十七年之大破吐蕃,乃略收包圍環攻之效者。而吐蕃輿中亞及大食之關係,又韋南康以南詔製吐蕃之得策,均可於此傳窺見一二也。茲複別引史籍,以為證明於下:

《舊唐書》壹肆拾《韋皋傳》(《新唐書》壹伍捌《韋皋傳》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