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經常隔著窗戶跟他搭腔,可是麵對麵接觸這還是第一次楊遠的麵皮很白淨,冷眼一看像個教師或者律師那樣的文明人。但仔細一看,我還是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他的麵部輪廓如同斧劈刀削,眼像鷹,嘴巴像狼,一身“重裝備”越發顯得讓人不寒而栗。他的穿著也很奇特,下身是一條紅顏色的毛褲,上身穿一件灰色的圓領衫,因為圓領衫的領口很肥大,露出一大截胸脯。他的胸膛很結實,肌肉凸起老高,看樣子他在那上麵下過一番工夫。我注意到,他胸脯上那個巨大的文身是一隻飛翔的藍蝴蝶。我的心懸得老高,局促地站在門口打了聲招呼:“大哥,我來了。”
楊遠橫著脖子把戴手銬的雙手往上舉了舉,算是回應了一下,順勢衝我勾了勾手。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肌肉鬆弛,像一個久病初愈的人。
我知道他不會打我,可我還是很害怕,遲遲不敢挪動腳步。
那隻蝴蝶可真漂亮啊,兩隻翅膀上的花紋像眼鏡蛇,我知道有這麼一種蝴蝶,它最能恐嚇敵人保護自己……悶了一陣,楊遠突然把雙手舉過頭頂,哈哈大笑:“哈哈哈!傻了?小屁孩子,我能吃了你嗎?過來,兩個多月沒跟人好好說個話了,陪我好好嘮嘮。小子,這要是在外麵,你想跟我說話,我還不一定理你呢……媽的,憋死我了。”
我發著懵,在門口找個空地放下鋪蓋,懸著心坐了上去:“大哥,想說什麼你就說,我在這兒聽著。”
楊遠把身子往牆上靠了靠,戴著腳鐐的腿隨即伸了過來:“來,先給哥哥纏纏鐐子,我的手用不上勁兒。”
好漂亮的蝴蝶啊,我努力地回憶那些曾經在夢中出現過的蝴蝶,恍惚很熟悉……我突然覺得他並不是一個很讓人恐怖的人,也許是因為他的腦子受了刺激才變得有些語無倫次。我挪過來,把他的腿放在我的膝蓋上,他的腳腕子已經被腳鐐磨得像一截烤地瓜。我用一塊破床單給他纏著腳鐐,他就在那頭就嘟囔上了:“聽著啊小子,我這輩子值,死了都沒說的。知道嗎?該死該活不由人啊。我可能就要死了,可這陣子我還活著不是?哈哈,人啊,活著的時候就應該轟轟烈烈,輪到死也不能唧唧歪歪。我還不是跟你吹,我幹的那些事情,你聽都不一定聽說過……可是現在呢?還不是照樣進來跟你這種小毛賊呆在一塊兒?別緊張啊兄弟,知道我叫什麼嗎?蝴蝶!多麼文雅的外號啊。”
是啊,你的外號很文雅,可是你的嘴巴可不怎麼樣。我很討厭他這樣罵罵咧咧的,我懷疑,就這素質,在社會上是怎麼當的大哥?他在我的頭頂上絮叨,我就在他的腳下納上悶了:這家夥是不是犯神經病了?你說我跟你不認不識的,你跟我說這麼多幹什麼?想插句話又不大敢,幹脆任由他說下去。他似乎不知道我對他的看法,兀自唾沫橫飛地說個不停。乖乖,他文在胸脯上的那隻蝴蝶可真漂亮,我心不在焉地想……楊遠一直說到了開中午飯,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了。我回憶了一下,他前麵說的,跟我在這裏聽來的那些“吹牛喊山”故事差不多,無非就是他在外麵多麼的威猛,多麼的有派之類,沒有什麼新鮮玩意兒。所以,吃飯的時候我就故意裝做悶頭猛吃的樣子,不願意聽他繼續嘮叨下去了。他好象並不介意我對他的不敬,隨手把送飯老頭多給他的那個饅頭丟給我,自己三兩口吃完了飯,又在一旁絮叨上了,難啊兄弟,難啊,到了這般時候,我是什麼也不想說了,前麵什麼都看不見,隻能回憶回憶往事嘍。
拿著他給我的饅頭,我很受感動,這才像個做大哥的樣子嘛。
看在這個饅頭的份上,我靜下心來,擺了個小學生聽課的姿勢,準備仔細聽他演講。
這次,他好象不大吹了,時不時地問我對他的印象如何。
我說,大哥挺猛的,聽說你在外麵票子大大的,手下的弟兄和美女也不少。
楊遠咧嘴笑了:“這有個屁用?死了什麼也沒有,像一陣風。”
外麵好象下雨了,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味道,這讓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糟糕。
“我有個當作家的朋友,他曾經根據我的外號,對蝴蝶發了一通議論,”楊遠清了清嗓子,“聽著啊,我給你朗誦朗誦。蝴蝶美麗而溫順,喜歡陽光。每當烈日臨空,在崎嶇的山路上,在清涼的小溪邊,你會看到它翩翩起舞的影子。它懼怕寒冷,早春或深秋的清晨,它會張開翅膀,麵向太陽取暖。蝴蝶喜歡吸食花蜜,在尋覓不到花蜜的時候,它也可能吸食爛果或蛀樹滲出的汁液,以維持生命。峰巒之顛,是它的聚彙場所;山隘孔道,是它飛翔的必經之路。有一種蝴蝶,在受到驚擾時,能迅速張開翅膀,酷似攻擊前的眼鏡蛇,恐嚇敵人,籍以自衛。少頃,便騰空上飛,直上雲霄,逃之夭夭。哈哈,怎麼樣?跟一首詩差不多吧?那可是個高人。不提他了……跟你說實話吧兄弟,我一直在拖著這條命呢。娘的,我全‘吐魯’幹淨了,立馬上路。我死了,有些人滿意了,可我呢?我還沒活痛快呢。嗬,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慢慢跟我呆著吧,呆長了你就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黏糊’(拖拉)了。唉,我這心裏憋屈得慌啊……兄弟,我是個苦孩子出身。既然你喜歡聽,我就跟你好好聊聊。聊完了我也就快要死了,我死了以後你能經常跟你的朋友們念叨念叨我,我也就知足了。要知道,我從年初就進來了,到現在還沒真正跟人說過這些事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