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07P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毛裏塔尼亞旅館裏有一名旅客猝然死亡,經查明,這名旅客是乃庫爾幹二等商人費拉邦特·葉梅裏揚諾維奇·斯梅裏科夫。
經第四警察分局法醫驗明,斯梅裏科夫的死亡原因為飲酒過量、心力衰竭。他的屍體當即入土掩埋。
案發數日之後,斯梅裏科夫的同鄉好友、商人季莫興從彼得堡歸來,獲悉了斯梅裏科夫猝死一事,懷疑有人謀財害命。
關於這項懷疑,經預審查明,有以下事實:(一)斯梅裏科夫猝死前不久剛從銀行提取了三千八百盧布的現金,而在死者封存的遺物清單中隻有三百一十二盧布十六戈比。(二)斯梅裏科夫臨死前一日曾在妓院和毛裏塔尼亞旅館同妓女柳波芙(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相處了一天一夜。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曾受斯梅裏科夫之托,自妓院趕赴毛裏塔尼亞旅館取錢。瑪斯洛娃會同毛裏塔尼亞旅館茶房葉菲米雅·包奇科娃和西蒙·卡爾京金,使用斯梅裏科夫交給她的鑰匙,打開皮箱,取出現款。瑪斯洛娃開箱時,包奇科娃和卡爾京金均在場親眼目睹箱內裝有百元麵值的盧布鈔票若幹疊。(三)斯梅裏科夫偕同妓女瑪斯洛娃從妓院回到毛裏塔尼亞旅館後,瑪斯洛娃受茶房卡爾京金的指使,將卡爾京金交給她的白色藥粉摻入一杯白蘭地中,並讓斯梅裏科夫喝下。(四)次日早晨,妓女瑪斯洛娃將斯梅裏科夫的一枚鑽石戒指賣給了妓女當班,聲稱戒指是斯梅裏科夫送給她的。(五)斯梅裏科夫死後的第二日,毛裏塔尼亞旅館女茶房葉菲米雅·包奇科娃就到本地商業銀行,在本人活期存款賬戶中存入一千八百盧布。
經法醫對屍體進行解剖並化驗內髒,證實死者體內確有毒藥,據此足以斷定被害人是中毒身亡。
被告瑪斯洛娃、包奇科娃與卡爾京金在接受審訊時均不承認自己犯有罪行。瑪斯洛娃供稱:她受斯梅裏科夫委托,的確從她工作(按照她的說法)的妓院到毛裏塔尼亞旅館去為他取過錢。她是用斯梅裏科夫交給她的鑰匙打開皮箱的,並按照他的吩咐取出四十盧布,並沒有多取一分錢,包奇科娃與卡爾京金均可為她作證,因為她取錢的時候,他們一直都在旁邊。她還供稱:當她第二次到商人斯梅裏科夫的房間時,的確曾受卡爾京金的指使,把放有藥粉的白蘭地讓商人喝掉,她當時以為那是安眠藥,是為了讓商人更早地睡覺,以便自己可以及早脫身。戒指則是商人打了她,她哭著要離開他時,商人送給她的。
葉菲米雅·包奇科娃供稱:丟錢的事情她一無所知,並說她從未進過商人的房間,那裏的事情都是由柳波芙一人處理的。如果商人真的丟了錢的話,也是柳波芙所為,因為是她拿著鑰匙去取錢的。
瑪斯洛娃聽到這裏的時候,全身打了個哆嗦,張開嘴巴,回身看了包奇科娃一眼。書記官積極讀了下去。
當警察向葉菲米雅·包奇科娃出示她的一千八百盧布的銀行存款,並詢問這筆存款來源的時候,包奇科娃供稱:這是她和卡爾京金兩人十二年的積蓄,她準備跟西蒙·卡爾京金結婚。又據西蒙·卡爾京金第一次受審時供稱:瑪斯洛娃拿著鑰匙從妓院來到旅館時,教唆他和包奇科娃共同竊取現款,然後三人分贓。
瑪斯洛娃聽到這裏身子又哆嗦了一下,甚至要跳起來,臉漲得通紅,開口說了句什麼,可是被民事執行吏所製止。書記官繼續念道:
最後,卡爾京金還供認,他曾經將藥粉交給瑪斯洛娃,使該商人安眠,但在第二次審訊時又推翻前供,否定參與了謀財案件,聲稱從未曾將藥粉交給瑪斯洛娃,將全部罪責推到瑪斯洛娃一個人身上。至於包奇科娃在銀行存款一事,他和包奇科娃的供詞相同,聲稱這是他們兩人十二年來在旅館聽差所得的小費。
接著,起訴書列舉被告對質記錄、證人供詞和法院鑒定人意見等。
起訴書結尾如下:
綜上所述,包爾基村農民西蒙·彼得羅夫·卡爾京金,年三十三歲;小市民葉菲米雅·伊萬諾娃·包奇科娃,年四十三歲;小市民葉卡捷琳娜·米哈依洛娃·瑪斯洛娃,年二十七歲,被控於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經過預謀,共同竊取商人斯梅裏科夫現款和戒指一枚,共值二千五百盧布,並謀財害命,用摻有毒藥的酒灌醉斯梅裏科夫,致其死亡。
此項罪行觸犯了刑法第一四五三條第四款和第五款。因此,按《刑事訴訟程序條例》第二〇一條規定,農民西蒙·卡爾京金、葉菲米雅·包奇科娃和小市民葉卡捷吉琳娜·瑪斯洛娃應交由地方法院會同陪審員審理。
書記官念完長篇起訴書,收拾好文件,坐了下來,並用雙手梳理了下他的長頭發。大家都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愉快地感覺到審訊就要開始,一切都會水落石出,正義馬上就能得到伸張。隻有聶赫留朵夫一個人沒有這樣的感覺。他聽到十年前他所認識的天真可愛的姑娘瑪斯洛娃竟會犯下這樣的罪行,不由得大驚失色。
十一
當起訴書念完後,庭長同兩個法官商量了一番,然後轉身對卡爾京金說話,臉上的神情分明顯示著:這下子,我們就會把全部案情弄個水落石出了。
“農民西蒙·卡爾京金。”他身子側向左邊,開口說道。
西蒙·卡爾京金站了起來,雙手貼住褲子兩側的接縫,整個身子向前傾,兩個腮幫子無聲地抖動個不停。
“你被指控於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串通葉菲米雅·包奇科娃和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盜竊商人斯梅裏科夫皮箱裏的現款,然後拿來砒霜,指使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放在酒裏給商人斯梅裏科夫喝下,致使斯梅裏科夫中毒身亡。你承認自己的罪行嗎?”他說完把身子側向右邊。
“絕對沒有這回事,因為我們的工作是伺候客人……”
“這話你以後再說。你承認自己犯了罪嗎?”
“絕對沒有,老爺。我隻是……”
“有話以後再說。你承認自己有罪嗎?”庭長從容而堅決地再次問道。
“我不會幹這種事,因為……”
民事執行吏連忙跑到西蒙·卡爾京金身邊,無可奈何地低聲製止他。
庭長露出對他的審問已經完畢的神情,把拿文件那隻手的臂肘挪了個地方,轉過臉來對葉菲米雅·包奇科娃說道:“葉菲米雅·包奇科娃,你被控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毛裏塔尼亞旅館串通西蒙·卡爾京金和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從商人斯梅裏科夫皮箱裏盜竊他的現金和一枚戒指,三人分贓,並為了掩蓋你們的罪行,哄騙商人斯梅裏科夫喝下毒酒,致使他斃命。你承認自己的罪行嗎?”
“我什麼罪也沒有,”這個女被告強硬而果斷地說,“我連那個房間都沒有進去過……既然那個賤貨進去過,那就是她作的案。”
“這話你以後再說,”庭長仍舊溫和而堅決地說道,“那麼你承認自己犯了罪嗎?”
“錢不是我拿的,酒也不是我灌的,我連房門都沒有踏進去。我要是在場,肯定會把她攆走。”
“你不承認自己犯了罪嗎?”
“我從來沒犯過罪。”
“很好。”
“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庭長轉身對第三個被告說,“你被控帶著商人斯梅裏科夫的皮箱鑰匙從妓院到毛裏塔尼亞旅館的房間裏竊取箱裏的現金和一枚戒指。”他像背書一般熟練地說道,同時把耳朵湊近左邊的法官,那個法官對他說,查對物證清單還少一個酒瓶。“竊取箱裏的現金和一枚戒指,”庭長又說了一遍,“你們分了贓,然後你又同商人斯梅裏科夫一起回到毛裏塔尼亞旅館,你給斯梅裏科夫喝了毒酒,致使他斃命。你承認自己犯了罪嗎?”
“我什麼罪也沒有,”她急急地說道,“我原先這麼說,現在也這麼說,我沒有拿過,沒有拿就是沒有拿,我什麼也沒有拿。至於戒指是他自己給我的……”
“你不承認犯有盜竊兩千五百盧布現金的罪行嗎?”庭長問。
“我說過,除了四十盧布,我什麼也沒有拿。”
“那麼,你犯了給商人斯梅裏科夫喝毒酒的罪行,你承認嗎?”
“這事我承認。不過他們告訴我那是安眠藥,吃了沒有關係的,我也就相信了。我沒有想到他會死,我也沒有存心要害他。我可以當著上帝的麵起誓,我沒有這個念頭。”她說道。
“這麼說,你不承認犯有盜竊商人斯梅裏科夫現金和戒指的罪行。”庭長說道,“可是你卻承認給他喝過毒酒,是嗎?”
“但是我以為那是安眠藥。我給他喝是為了讓他睡覺。我沒有想害他,我從來都沒有這個念頭。”
“你把事情的經過說一說吧。”
“事情的經過嗎?”瑪斯洛娃很快地說道,“我乘馬車到了旅館,他們把我領到他的房間裏,當時他已經喝得爛醉了。”她在說到“他”這個字時,臉上露出異常恐懼的神色,眼睛睜得老大,“我想離開,可是他不放我走。”
她住了口,仿佛思路突然斷了,或者是想到了別的事。
“那麼,後來呢?”
“後來還有什麼呢?後來在那裏待了一陣子,就回去了。”
“那麼後來怎麼樣呢?”庭長又問瑪斯洛娃。
“我回到家裏,”瑪斯洛娃繼續說道,比較大膽地瞧著庭長一個人,“我把錢交給掌班,就上床睡覺了。剛剛睡著,我的姐妹別爾塔就把我叫醒了。她說:‘起來吧,你的那位商人又來了。’我不願意去,可是掌班硬叫我去。他就在旁邊,”她一說到“他”字,臉上又現出恐懼的神色,“他一直給我的那些姐妹灌酒,後來他還要買酒,可是身上的錢花光了。掌班不信任他,不肯賒賬。他就派我到旅館去。他告訴我錢在哪裏、取多少。我就去了。”
“你就乘車去了。那麼後來又怎麼樣呢?”他說。
“我到了那裏,就按照他的話,走進他的房間。不是我一個人走進房間的,我叫了西蒙·卡爾京金一起進去,還有她。”她說著指指包奇科娃。
“她胡說,我壓根兒沒有進去過……”包奇科娃剛開口,就被製止了。
“我當著他們的麵拿了四張紅票子。”瑪斯洛娃皺皺眉頭繼續說道,眼睛瞧也沒有瞧包奇科娃。
“那麼,被告取出四十盧布時,有沒有注意到裏麵有多少錢呢?”副檢察官突然間提問道。
副檢察官剛一開口,瑪斯洛娃就全身打了個哆嗦。不知什麼緣故,她總覺得他對她不懷好意。
“我沒有數過,隻看見些一百盧布的鈔票。”
“被告看見了一百盧布的鈔票,那麼,我沒有別的話要問了。”
“你就把錢取來了?”庭長看看表,繼續問。
“取來了。”
“後來呢?”庭長問。
“後來他又把我帶走了。”瑪斯洛娃說。
“那麼,你是怎樣把藥粉放在酒裏給他喝下去的呢?”庭長問道。
“怎樣給嗎?我把藥粉撒在酒裏,就給他喝了。”
“你為什麼要給他喝呢?”
她沒有馬上回答,隻是無可奈何地長歎了一口氣。
“他一直不肯放我走,”她沉默了一下後又繼續說,“我被他搞得筋疲力盡。我走到走廊裏,對西蒙·卡爾京金說:‘但願他能放我走。我累壞了。’西蒙·卡爾京金說:‘我們也被他煩死了。我們讓他吃點安眠藥吧,他一睡著,你就可以脫身了。’我說:‘好!’我以為那是安眠藥,不是毒藥。他就給了我一個小紙包。我走進房間,他躺在隔板後麵,一看見我就要我給他倒白蘭地。我拿起桌上一瓶上等白蘭地,倒了兩杯,一杯自己喝,一杯給他喝。我把藥粉撒在他的杯子裏,給他喝。我要是知道那是毒藥,我是絕對不會給他喝的!”
“那麼,那個戒指是怎麼回事呢?”庭長問。
“戒指是他自己送給我的。”
“他是什麼時候送給你的呢?”
“我跟他回到旅館後立刻就想走,他就打我的頭,把梳子都打斷了。我生氣了,拔腳要走。他就摘下手上的戒指送給我,叫我別走。”瑪斯洛娃說。
法庭上出現了一陣沉默。
“你還有什麼別的話要說嗎?”
“我全都說完了。”瑪斯洛娃歎了口氣,坐了下來。
隨後庭長在一張紙上記了些什麼,接著聽了左邊的法官在他耳邊低聲說的話,就宣布審訊暫停十分鍾,匆匆地站起來,走出法庭。
陪審員、律師、證人隨著法官的離開,紛紛站了起來,大家高興地感到一個重要案件已審完了一部分,於是開始活動。
聶赫留朵夫走進陪審員議事室,在窗前坐了下來。
十二
是的,這個女人是卡秋莎。
聶赫留朵夫和卡秋莎的關係是這樣的:
聶赫留朵夫第一次見到卡秋莎,是在他讀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那一年的暑假,他住在姑媽家裏,準備寫一篇有關土地所有製的論文。往年的夏天,他都是在母親位於莫斯科近郊的大莊園裏同母親和姐妹們一起度過。可是那一年,他的姐姐出嫁了,母親也到國外的溫泉去療養了。聶赫留朵夫卻必須寫論文,於是他決定到姑媽家裏去度暑假。姑媽家在遠離城市的鄉下,十分清靜,可以讓他安心地撰寫論文。兩個姑媽都很疼愛自己的侄子和繼承人,聶赫留朵夫也愛她們,並且十分喜歡她們那種老式的、淳樸的生活。
這個夏天,聶赫留朵夫在姑媽家裏過得非常舒服,心情十分舒暢。這是這個年輕人第一次沒有別人的指點,自己親身體會到生活的全部美和重要,領悟到人在生活中所做的事情的全部意義,看到了人本身和這個世界所能達到的無限完美的可能,因此不僅滿懷希望,還充分自信地致力於這種完美的創造。這一年,他在大學裏已經閱讀了斯賓塞的《社會靜力學》。他對斯賓塞關於土地所有製的觀點印象深刻,特別是作為大地主的兒子。他的父親並不是很富裕,但他母親的陪嫁十分豐厚,差不多擁有一萬俄畝的土地。這是他第一次深刻理解了土地私有製的殘酷和不公平。他是一個非常看重道德的人,把為道德要求而做出的犧牲看作是最高的精神享受。他決定放棄土地所有權,於是當即將從父親那裏繼承來的土地送給了農民,而他的論文就是圍繞這個主題來寫的。
他在姑媽家裏度過了一個月快樂恬靜的生活,絲毫沒有留意到姑媽家裏那個半養女半侍女、眼睛漆黑、走路輕快的卡秋莎。
這時,聶赫留朵夫十九歲,他一直在母親的照顧下成長,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夥子。如果他夢見女人,那女人必定是他的妻子。在他的意識裏,凡是不能成為他妻子的都算不得女人,而隻是普通人。可是,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在耶穌升天節那天,姑媽的鄰居帶著孩子們到姑媽家串門,其中有兩個小姐、一個中學生和一個客居他們家的農民出身的青年畫家。
喝完茶後,他們全體來到屋前修剪得非常平坦的草地上玩“捉人”的遊戲。他們把卡秋莎也帶了過來參加遊戲。玩了幾個回合後,聶赫留朵夫和卡秋莎成為了搭檔。聶赫留朵夫看到卡秋莎總是感覺很愉快,但他沒有任何別的想法,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逐漸喜歡上了這個腳步輕快的姑娘。
“哦,這下子可怎麼捉到他們兩個呢?”那個扮“捉人”的畫家快樂地說道,他那兩條粗壯結實的羅圈腿跑得飛快,“除非他們自己摔倒了。”
“您就是捉不到啊!”
“一,二,三!”
他們拍了三次手。卡秋莎忍不住格格地笑起來,敏捷地同聶赫留朵夫交換著位置。她用粗壯有力的小手握了握他的大手,馬上向左邊跑去,她那漿過的裙子發出瑟瑟的響聲。
聶赫留朵夫跑得很快。他不願意被畫家捉到,就一個勁兒地向前飛跑。他回頭瞧見畫家在追卡秋莎,但她那兩條年輕的富有彈性的腿靈活地飛跑著。為了不讓畫家逮住,便向左邊跑去。前麵是一個丁香花壇,沒有誰跑到那裏去過,但卡秋莎回過頭來看了聶赫留朵夫一眼,示意他也到花壇後麵去。聶赫留朵夫領會了她的意思,就向丁香花壇後麵跑去。誰知花叢前麵有一道小溝,溝裏長滿了蕁麻,聶赫留朵夫不知道,一腳踏空,掉到溝裏去了。他的雙手被蕁麻刺破,還沾滿了傍晚的露水。他馬上爬了起來,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好笑,整理了下衣服後跑到一塊幹淨的地方。
卡秋莎那雙水靈靈的烏梅子般的眼睛滿含著笑意,她飛也似的向著他跑來。他們跑到一塊兒,緊緊握住彼此的手。(在這種遊戲中,被追的兩個人在一個地方會合後,相互握手表示勝利。)
“我看,您準是刺破手了吧。”卡秋莎說道。她一邊用那隻空著的手梳理著鬆開的辮子,一邊不住地喘氣,笑眯眯地從腳到頭打量著他。
“我不知道這裏有一道溝。”聶赫留朵夫也笑著說,沒有放開她的手。
她向他靠近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竟向她湊過臉去。她沒有躲開,他便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嘴唇。
“您這是幹什麼!”卡秋莎說,慌忙抽出被他握著的手,從他身邊跑開。
從那時起,聶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之間的關係就變了,那是一個純潔無邪的青年同一個純潔無邪的少女相互吸引、相互愛慕的特殊關係。
隻要卡秋莎一走進房間,或者聶赫留朵夫遠遠地看見她的白圍裙,世間萬物在他的眼睛裏就仿佛變得輝煌璀璨起來,一切事情就變得更有趣味,更惹人喜愛,生活也更加充滿歡樂。她也有著同樣的感覺。
不僅卡秋莎在場或者同他接近時有這樣的作用,聶赫留朵夫隻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個卡秋莎,就會產生這種感覺。而對卡秋莎來說,隻要想到聶赫留朵夫,也會產生同樣的感覺。聶赫留朵夫收到母親令人不快的信也好、論文寫得不順利也好,或者心頭湧起了青年人莫名的惆悵也好,隻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個卡秋莎,他可以看見她,一切煩惱就都煙消雲散了。
卡秋莎在家裏事情很多,但她總是能夠一件件做好,還能偷空看些書。聶赫留朵夫把自己剛看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小說拿給她看。她最喜歡的是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說《僻靜的角落》。
他們之間隻能偶爾找機會交談幾句,有時在走廊裏,有時在陽台或者院子裏,有時在姑媽家老女仆瑪特遼娜·帕甫洛芙娜的房間裏,因為卡秋莎跟她住在一個房間裏。聶赫留朵夫有時就到她們的小房間裏就著糖塊喝茶。他們當著瑪特遼娜的麵談話,感到非常輕鬆愉快。可是到了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談話就會比較別扭。這時候,他們眼睛所表達的話和嘴裏所說的意思截然不同,眼神所表達的要重要得多。他們總是噘起嘴,提心吊膽,待不了多久就匆匆分開。
聶赫留朵夫第一次住在姑媽家時,同卡秋莎一直維持著這樣的關係。
如果聶赫留朵夫當時能明確地意識到自己愛上了卡秋莎,如果當時有人勸他絕不能也不應該把他的命運同這樣一個姑娘結合在一起,那麼,憑他憨直的性格,他一定會斷然決定同她結婚不可,不管她是個什麼樣的人,隻要他愛她就行。遺憾的是,當時沒有人告訴他,因此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姑娘的愛情,就這樣離開了姑媽家。
他當時滿心以為,他對卡秋莎的感情隻是他全身洋溢著生機和歡樂的一種表現,那個活潑可愛的姑娘也有著和他一樣的感情。可是,當他動身的時候,卡秋莎同兩位姑媽一起站在台階上,用她那雙淚水盈眶、略帶斜睨的烏溜溜的眼睛望著他,他這才感覺到他正在失去一種美麗而珍貴的、一去不返的東西,他覺得心裏有說不出的惆悵。
“再見,卡秋莎,謝謝你所做的一切!”他坐上馬車,隔著索菲婭姑媽的包發帽望著她說道。
“再見,德米特裏·伊萬諾維奇!”她用親切悅耳的聲音說,然後忍住滿眶的眼淚,跑到門廊裏,在那兒放聲大哭起來。
十三
從那時起,聶赫留朵夫有整整兩年的時間沒有見過卡秋莎。直到兩年後他成為軍官,在前往軍隊的途中,順路來看姑媽時才再次見到了她。同兩年前的他相比,聶赫留朵夫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單純的年輕人了。
那時的他誠實正派,富有犧牲精神,願意為一切造福人類的事業獻身,可如今的他迷戀酒色,貪圖享受,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那時,他對上帝創造的世界充滿探索精神,他對一切探索活動充滿興趣;可是,現在的他覺得重要和必要的是社會人事製度、與同事們的交際活動。曾經,他覺得女人是神秘而迷人的,正因為神秘而更加迷人;現在呢,女人,除了親人和朋友的妻子,他對女人下的定義很明確:女人是他嚐試過的最好的玩樂用具。那時他不需要錢,母親給他的錢連三分之一都花不掉,他可以放棄父親名下的地產,分贈給農民;現在呢,母親每月給他一千五百盧布,他還是不夠用,為了錢他經常跟母親拌嘴。那時,他認為精神的生命才是真正的自我;現在呢,他以為精力充沛的、強壯的獸性的我才是他自己。
他的身上發生了各種可怕的變化,隻是因為他不再堅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了別人的歪理。他之所以不再堅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別人的歪理,是因為要是堅持自己的信念,日子實在是太難過了;要是堅持自己的信念,處理一切事情就不利於追求輕浮享樂的獸性的我,而且總是會同它抵觸。相信別人的歪理,根本無須處理什麼,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而且總是同精神的我抵觸而有利於獸性的我。此外,他堅持自己的信念時,總會遭到別人的譴責;一旦順從了別人的歪理,就會獲得周圍人們的讚揚。
例如,聶赫留朵夫思索上帝、真理、財富、貧窮,閱讀有關這方麵的書籍、同周圍的人談論這些問題時,周圍的人就覺得他不合時宜,跟他們格格不入。他們甚至會覺得可笑,他的母親和姑媽就會善意地取笑他,戲稱他是我們親愛的哲學家。但當他看愛情小說,講一些淫穢的笑話,到法國劇院看輕鬆喜劇,然後津津樂道地講述其中的情節時,大家就稱讚他,鼓勵他。當他省吃儉用,穿舊大衣、不喝酒,大家就會覺得他脾氣古怪,有意地標新立異。當他在打獵上揮金如土,在布置書房上窮奢極侈時,大家就吹捧他風雅脫俗,還送給他貴重的禮品。他保持著童貞,並且打算一直保持到結婚,但他的親人都為他擔憂,以為他有病,後來他母親知道他從同事手裏搶走了一個法國女人,成了真正的男子漢,不但一點不難過,反而感到很高興。
聶赫留朵夫也曾做過反抗,但這種抗爭十分困難,因為凡是他憑自己的信念認為好的,別人卻都認為是壞的。反之,他憑自己的信念認為是壞的,別人卻認為是好的。最終,聶赫留朵夫屈服了,不再堅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了別人的話。
天生熱情好動的聶赫留朵夫沒過多久就沉湎於這種受親友稱道的新生活中,把內心的其他要求一概排斥了。這種變化開始於他來到彼得堡後,而在他進入軍界後徹底完成。
軍官服役生活向來容易使人墮落。一個人一旦進入軍界,就終日無所事事,也就是說脫離了合理的有益勞動,免除了他們應盡的人們共同負擔的義務,取而代之的則是炫耀軍隊、軍服、軍旗的榮譽。一方麵是頤指氣使,對別人享有無限權利;另一方麵,在長官麵前卻又奴顏婢膝,唯命是從。
除了進軍隊服役以及軍服、軍旗的榮譽和合法的暴行屠殺所造成的普遍墮落外,在有錢有勢的軍官才能進入的近衛軍團裏,軍官們因為富裕和接近皇室而格外墮落。這批人很容易成為瘋狂的利己主義者。聶赫留朵夫自從擔任軍職,開始像同僚們那樣生活以來,他就落入了這種瘋狂的利己主義的泥沼之中。
兩年後他再次來到姑媽家的時候,正處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中。
十四
聶赫留朵夫之所以會到姑媽家裏去,是因為他在趕去已經開赴前線的軍隊的時候,正好經過姑媽的莊園,再加上兩位姑媽的盛情邀請。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想見到卡秋莎,也許在靈魂深處他已受到那如今脫韁的獸性的誘惑,對卡秋莎起了歹念,這一點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他隻是想去重遊一下他曾快樂地生活過的地方,看看兩位對他一向十分慈愛和讚賞、可笑而又可親的姑媽,看看給他留下愉快回憶的天真可愛的卡秋莎。
他是在三月底耶穌受難日抵達的,那天天氣不是很好,下著傾盆大雨。大雨把他淋得渾身濕漉漉的,身子被凍僵了,但他還是生氣蓬勃,精神煥發。
“瞧,你到底是來了,太好了!”索菲婭姑媽一邊吻他,一邊說道,“瑪麗婭姑媽有點不舒服,她剛才去教堂累了。我們領過聖餐了。”
“恭喜你,索菲婭姑媽,”聶赫留朵夫吻了吻索菲婭姑媽的手說,“對不起,我把您弄濕了。”
“快到房間裏去,你渾身都濕透了。瞧你已經有胡子了……卡秋莎!卡秋莎!快給他端杯咖啡來。”
“我這就來!”走廊裏傳來熟悉的好聽的聲音。
聶赫留朵夫高興得心怦怦直跳。“她還在這兒!”好像太陽從雲端裏露出臉來,聶赫留朵夫心花怒放地跟著聽差吉洪到他以前住過的房間裏去換衣服。
聶赫留朵夫很想向吉洪打聽一下卡秋莎的情況,她身體好嗎?過得怎麼樣?是不是快出嫁了?可是吉洪的態度是那麼的畢恭畢敬,莊重嚴肅,並且一定要親自給他用水衝手,弄得聶赫留朵夫不好意思向他打聽卡秋莎的事。
聶赫留朵夫脫下身上的濕衣服,剛要穿上幹淨衣服,忽然聽見輕盈而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敲門聲。聶赫留朵夫從腳步聲和敲門聲中聽出是誰來了——隻有卡秋莎才是這樣走路和敲門的。
他披上那件濕的軍大衣,走到門口打開門。
“請進!”
果然是她,卡秋莎。她還是同原來一樣,但出落得越發俏麗可愛了。那雙純潔的略帶斜視的黑眼睛仍舊那麼笑吟吟地上下打量著人。她仍舊像以前一樣係著潔白的圍裙。姑媽讓她送來一塊剛剝去包裝紙的香皂和兩條毛巾,一條是不帶毛的俄國式大浴巾,一條是毛茸茸的毛巾。不論是沒有用過的字跡清晰的香皂,還是那兩條手巾,或者卡秋莎本人,都是那麼幹淨、新鮮、純樸、惹人喜愛。她那兩片線條清楚的可愛紅唇,像上次看見他時一樣,由於內心難以抑製的喜悅而噘了起來。
“歡迎您,德米特裏·伊萬諾維奇!”她好不容易才說出口,臉漲得通紅。
“你好……您好,”聶赫留朵夫不知道對她說話用“你”好還是用“您”好,臉漲得跟她一樣紅,“身體好嗎?”
“感謝上帝……您瞧,姑媽叫我給您送您喜愛的玫瑰香皂來了。”她說著把肥皂放在桌上,把毛巾搭在椅子扶手上。
“您替我謝謝姑媽。我來到這裏,真高興。”聶赫留朵夫說,覺得心裏和上次一樣開朗而溫暖。
她聽了這話隻是微微一笑,就走了。
聶赫留朵夫第一天看到卡秋莎,就對她舊情複燃了。他像過去一樣,看見卡秋莎的白圍裙就興奮,聽見她的腳步聲、說話聲和笑聲就難以抑製地快樂,看見她那雙水汪汪像烏梅子一樣的眼睛,特別是當她微笑的時候,他就心醉了,當他們相遇的時候,他一看見她滿臉紅暈的模樣,就心慌意亂。他發覺自己戀愛了,但不像以前那樣覺得戀愛是個謎,不敢承認自己在戀愛,並且相信人的一生隻能戀愛一次。現在他又在戀愛了,並且意識到這一點,還因此而感到高興。他隱隱約約地知道,戀愛是怎麼一回事,結果會怎麼樣。
在複活節前一天,星期六傍晚,司祭帶著一個助祭和一個誦經士乘雪橇趕來做晨禱。
十五
這次晨禱後來成了聶赫留朵夫一生當中最鮮明強烈的記憶。
周圍漆黑一片,隻有個別地方散落著一些白雪。他騎著馬趟過水,來到了教堂的院子裏。他的馬一看到教堂周圍的點點燈光,便豎起了耳朵。這時,教堂裏的禮拜已經開始了。
有幾個農民認出他是瑪麗婭小姐的侄兒,就領他到幹燥的地方下了馬,然後把他的馬拴好後就帶他到教堂裏去。教堂裏已擠滿了過節的人們。
整個教堂裏都洋溢著節日的氣氛,莊嚴、歡快和美好。司祭們穿著銀光閃閃的法衣,脖子上掛著金十字架。助祭和誦經士也穿著金銀絲帶裝飾的祭服。業餘歌手們則都穿著節日的盛裝,頭發抹得油光閃亮。節日的讚美詩聽上去猶如歡快的舞曲,司祭們高舉著插有三支蠟燭、飾有花卉的燭台,不停地為人們祝福,嘴裏反複歡呼:“基督複活了!基督複活了!”一切都很美,但最美的卻是那穿著雪白連衣裙、係著淺藍腰帶、烏黑的頭發上紮著鮮紅蝴蝶結、眼睛裏閃耀著快樂光芒的卡秋莎。
聶赫留朵夫在早彌撒和晚彌撒之間的那個時刻走出了教堂。人們紛紛給他讓路,向他鞠躬。有人認識他,有人卻問:“他是誰啊?”他在教堂門前的台階上停住腳步,乞丐們圍了上來,他把錢包裏的零錢都分給他們,這才走下台階。
天已經亮了,但太陽還沒有升起。人們分散在教堂周圍的墓地上。卡秋莎還在教堂裏,聶赫留朵夫站在門口等她。
人們陸陸續續從教堂裏出來,他們靴底的釘子在石板地上敲得叮當作響。他們走下台階,分散到教堂前麵的院子裏和墓地上。
卡秋莎和瑪特遼娜一起走到教堂門口的台階上,把錢散給乞丐,並且同他互吻。當她們走下台階時,聶赫留朵夫走到她麵前,他並沒有打算按複活節的規矩同她互吻,隻是想同她挨得近一點。
“基督複活了!”瑪特遼娜說道,微笑著點點頭,那口氣仿佛在說:今天大家都是平等的。接著她把手絹揉成一團,擦擦嘴,把嘴唇向他湊過去。
“真的複活了!”聶赫留朵夫回答,吻吻她。
他回頭看了卡秋莎一眼。她漲紅了臉,同時向他挨過來。
“基督複活了,德米特裏·伊萬諾維奇!”
“真的複活了!”他說。他們互吻了兩次,仿佛在考慮還要不要再吻一次。終於決定再吻一次,他們就吻了第三遍,接著兩人都笑了笑。
“你們不去找司祭嗎?”聶赫留朵夫問。
“不了,德米特裏·伊萬諾維奇,我們要在這裏坐一會兒。”卡秋莎說,仿佛在愉快的勞動以後用整個胸部深深地呼吸著,同時用她那雙溫柔、純潔、熱烈而略帶斜睨的眼睛注視著他的眼睛。
男女之間的愛情總有達到頂點的時刻,在那樣的時刻既沒有自覺、理性的成分,也沒有肉欲的成分。這個基督複活節的夜晚,對聶赫留朵夫來說就是這樣的時刻。每當他回想起卡秋莎,這個夜晚的情景總是蓋過了他看見她時的其餘情景。她那頭發烏黑光滑的小腦袋,裹在有皺褶的雪白連衣裙裏的處女的苗條身材和不高的胸部,那泛起紅暈的臉蛋,以及那雙略帶斜睨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還有她全身煥發出來的特點:她那純潔無瑕的少女的愛,不僅對著他(這一點他知道),而且對世上一切人和一切事物;她不僅愛人間一切美好的事物,也愛她剛才吻過的那個乞丐。
他知道她心裏有這樣的愛,因為在那個夜晚,他意識到了這種情感,並且意識到,正是這種愛把他同她連結在一起。
唉,要是一切都能停留在那天夜裏該多好!“是的,這一切可怕的事情都是在複活節夜晚之後發生的!”現在,聶赫留朵夫坐在陪審員議事室的窗前,暗自想著。
十六
聶赫留朵夫從教堂回來後,跟姑媽們一起開了齋。為了提神,他同在軍隊裏一樣,喝了伏特加和葡萄酒,然後回到自己房裏,和衣倒在床上睡著了。一陣敲門聲把他吵醒了,他從敲門聲上判斷出是她,於是揉揉眼睛,伸著懶腰坐了起來。
“卡秋莎,是你嗎?進來吧!”他下了床說。
她稍微推開了一點房門。
“請您去吃飯。”她說。
“我這就來。”他一邊答道,一邊拿起梳子來梳頭發。
她站在那裏沒有馬上走開。他發覺了就丟下梳子,向她走去。但就在這時,她快速地轉過身,邁著輕快的步伐,踩著走廊的花地毯走了。
“我真傻,”聶赫留朵夫自言自語,“我為什麼不把她留下來呢?”
他拔腿跑去,在走廊裏追上了她。
他自己也不清楚想做什麼,但他覺得,她走進他的房間,他應該做一件一般人在這種場合應該做的事情,可他卻沒有做。
“卡秋莎,你等一下。”他說。
她轉過身來。
“您要什麼?”她停下腳步說。
“沒什麼,隻是……”
他克製著自己,但又想到一般男人處在這種場合會怎麼辦,就摟住了卡秋莎的腰。
她停了下來,注視著他的眼睛。
“別這樣,德米特裏·伊萬諾維奇,別這樣。”她說,臉紅得簡直要哭出來了,同時用她自己粗糙有力的手推開那隻摟住她的胳膊。
聶赫留朵夫放開了她,他不僅覺得十分羞愧,而且覺得自己可惡。他應該相信自己的這種感情,可是他不知道這種羞恥心正是他靈魂裏最善良的情感流露,反而認為他自己很愚蠢,他應該像一般人那樣去做才對。
他又一次追上她,摟住她,吻她的脖子。這一次的吻不同於前兩次——那次在丁香花壇後麵情不自禁的吻和今天早晨在教堂裏的吻。這一次的吻是可怕的,她也感覺到了這一點。
“您這是幹什麼呀?”她驚叫起來,仿佛在說他打碎了一件無價之寶,無法彌補似的。她拔腿從他身邊跑掉了。
午飯後,他立刻回到自己屋裏,情緒激動地走來走去,留神走廊裏的聲音,希望能聽到她的腳步聲。他身上那個獸性的我如今不僅抬起了頭,而且把他初來時和今天早晨在教堂裏還存在他身上的精神的我踩在腳下。那個可怕的獸性的我完全統治了他的靈魂。盡管他一直在等待她,他卻毫無機會同她單獨見麵。也許是她在躲避他吧。但到了傍晚,她湊巧有事到他隔壁房間裏去,原來是醫師要留下來過夜,卡秋莎隻得替客人鋪床。聶赫留朵夫一聽見她的腳步聲,就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跟著她進去,仿佛要去幹什麼犯法的事似的。
她兩隻手伸進幹淨的枕頭套裏,抓住枕頭角,回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但已不是原先那種輕鬆愉快的笑,而是一種恐懼的可憐巴巴的笑。這笑容仿佛在向他訴說,他這樣做是不道德的。他刹那間愣住了,“現在還能進行抗爭”,他對她真正愛的聲音,雖然微弱,畢竟還能聽到。這個聲音提醒他要考慮她,考慮到她的感情、她的生活。但在他的內心還有另外一個聲音在響起,“別錯過自己的享樂,別錯過自己的幸福”。後麵那個聲音壓倒了前麵的聲音。他斷然走到她跟前,那種按捺不住的可怕獸性已經控製了他。
聶赫留朵夫摟住她不放,按她坐在床上。他覺得還有些什麼事要做,就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德米特裏·伊萬諾維奇,好少爺,請您放手。”她哀求道,“瑪特遼娜來了!”她一邊叫,一邊掙脫身子。門外真的傳來了腳步聲。
“那我晚上去找你,”聶赫留朵夫說道,“屋裏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嗎?”
“您在說什麼?千萬別這樣!別這樣!”她嘴裏這麼說,但興奮慌亂的神態表現出來的卻是另一回事。
來的果然是瑪特遼娜。她手臂上搭著一條被子走進房間,用責備的眼神看了聶赫留朵夫一眼,申斥卡秋莎拿錯了被子。
聶赫留朵夫默默地走了出去,他甚至沒有感到羞恥。他從瑪特遼娜的臉上看出,她在責怪他,而且責怪得對,他幹的事不對。但原先被他對她的純潔愛情壓製著的獸性如今控製了他,霸占了他,把其他一切感情都扼殺了,現在他隻知道,要滿足這種獸性該怎麼辦,並想方設法地要做到。
整個傍晚,他都感到心神不寧,一會兒走到姑媽們的屋裏,一會兒回到自己的房間,一會兒又走到台階上,心裏隻盤算著一件事,怎樣同她單獨見麵。但是,她在躲著他,而瑪特遼娜也寸步不離地看著她。
十七
整個傍晚就在聶赫留朵夫惶惶不安中過去了,夜晚降臨了。醫師睡覺了,兩位姑媽也休息了。聶赫留朵夫知道瑪特遼娜此刻在姑媽們的臥室裏,女仆房裏隻有卡秋莎一人,他又走到台階上,外麵漆黑一片。
聶赫留朵夫走下台階,踩著冰層覆蓋的泥地,來到女仆房的窗前。他的心在胸膛裏怦怦直跳,劇烈得他自己都能聽見,他時而屏住呼吸,時而長歎一聲。女仆房裏點著一盞小燈,卡秋莎獨自坐在桌旁沉思,眼睛看著前方。聶赫留朵夫一動不動地瞧了她好久,想看看在她認為沒人看見的時候她會做些什麼。她呆呆地坐了兩分鍾光景,然後抬起眼睛微微一笑,擺擺頭,仿佛在責備自己,然後換了個姿勢,突然把雙臂擱在桌上,眼睛呆呆地望著前方。
他站在那裏看著卡秋莎,瞧著她由於內心激烈鬥爭而顯得苦惱的臉,他很可憐她,但說來奇怪,這種憐憫心反而加強了他對她的欲念。
他已經完全被欲念控製了。
他敲了敲窗子。她像觸電似的渾身打了個哆嗦,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然後跳起來,走到窗前。她用雙手在眼睛上搭了個涼棚,認出了他,但她臉上的恐懼神色並沒有消失,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這種神態嚴肅的模樣。直到他微微一笑時,她才笑了笑,那笑容看起來仿佛隻是為了迎合他,她的心裏充滿了恐懼,根本不想笑。他對她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出來,她搖搖頭,表示不出來,但依舊站在窗邊。他又一次把臉湊近玻璃窗,想大聲叫她出來。這時,她向門口轉過身去,顯然有人在叫她。見此,聶赫留朵夫離開了窗口。
聶赫留朵夫在房子轉角處來回走了兩趟,好幾次踩進了水窪裏,然後再次回到女仆房的窗前。燈還亮著,卡秋莎仍然坐在桌旁,好像有些猶豫不決的樣子。他剛走到窗口,她就望了他一眼。他敲了敲窗子,她沒有細看是誰在敲窗子,就從房裏跑了出來。他聽見門鉤嗒地響了一聲,接著門吱的一聲開了。這時,他已經在門廊裏等著她,一聲不吭地就把她摟住了。她緊緊地依偎著他,抬起頭,用嘴唇湊過去迎接他的吻。他們站在門廊轉角處一塊幹燥的地方,他全身被沒有滿足的欲望煎熬著。突然門又發出咯吱的響聲,並傳來了瑪特遼娜怒氣衝衝的聲音:
“卡秋莎!”
她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回到了女仆房裏。他聽見門鉤嗒的一聲扣上了,接著一切又歸於寂靜,窗裏的燈火熄滅了,隻剩下一片迷霧和河上的喧囂聲。
聶赫留朵夫走到窗口,一個人也看不見。他敲敲窗子,也沒有人答應。聶赫留朵夫從前門的台階回到自己的房間,但他睡不著。他脫下靴子,光著腳丫從走廊來到她的房門前,旁邊就是瑪特遼娜的房間。起初他隻聽見瑪特遼娜平穩的鼾聲,他剛要進去,忽然聽見她咳嗽了起來,翻了個身,弄得床鋪嘎吱響。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站了五分鍾左右。等到一切重新安靜下來,又聽到平穩的鼾聲,他竭力從那些不會吱嘎作響的地板上往前走去,一直走到她的房門口。什麼聲音也沒有。她顯然沒有睡著,因為聽不見她的鼾聲。他剛低聲喚了一下“卡秋莎”,她就跳了起來,走到門口,勸他走開。他感覺到她很生氣。
“這像什麼話?這怎麼能行呢?姑媽她們會聽見的。”她嘴裏這樣說,但整個身體的神態卻仿佛在說:“我整個人都是你的。”
這一點隻有聶赫留朵夫懂得。
“喂,你就開開門吧,我求求你了!”他語無倫次地說。
她默不作聲,接著他聽見了摸索門鉤的聲音,門鉤嗒的一聲打開了,他就鑽進了門裏。
她隻穿著一件又粗又硬的睡衣,露著兩隻胳膊。他一把抱起她來,走出房門。
“哎呀!您這是幹什麼?”她喃喃地說。
但他沒有理會,一直把她抱到自己房裏。
“哎呀!別這樣,您放手。”她嘴裏這麼說,身子卻緊緊地依偎著他。
……
當她渾身哆嗦,一言不發,也不搭理他的話,默默地從他房裏走出去時,聶赫留朵夫也來到台階上,站在那裏,認真思索著剛才發生的事情的意義。
外麵亮了一些。屋外不遠處的河麵上冰塊的崩裂聲、撞擊聲和風的嗚咽聲越發響了起來。除了這些響聲,還增加了潺潺的流水聲。大霧開始下沉,從霧幕後麵浮出一彎下弦月,朦朧地照著黑漆漆、陰森森的大地。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是交了好運還是倒了大黴?”他問自己。“這種事是常有的,大家都是這樣的。”他自己做了回答,然後就到房間裏睡覺去了。
十八
第二天,衣冠楚楚、興致勃勃的申包克來到聶赫留朵夫姑媽家找他。他是聶赫留朵夫部隊裏的同事,憑著文雅、殷勤、樂觀、慷慨和對聶赫留朵夫的友愛博得了兩位姑媽的歡心。
申包克隻待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就同聶赫留朵夫一起走了。他們不能再待下去,因為到部隊報到的最後期限了。
在姑媽家度過的最後一天裏,聶赫留朵夫對前一夜發生的事情還記憶猶新。他的內心有兩種感情在搏鬥:一種是獸性的愛所引起的熱辣辣的充滿情欲的回憶,這種情欲雖然沒有預期的那樣醉人,但畢竟達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滿足;另一種感情是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壞的事,必須加以彌補,但彌補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自己。
聶赫留朵夫身上的利己主義惡性發作,他隻想到了他自己。他考慮的是,如果人家知道他對她幹的事,會不會責備他,會責備到什麼程度。他從來沒有去想,她現在的心情怎樣,將來會產生什麼後果。
臨走那天,他吃過午飯,在走廊裏等她。她一看見他,臉刷地紅了起來,想走過去,但他把她攔住了。
“我要跟你告別了。”他手裏拿著裝有一百盧布鈔票的信封說道,“這是我……”
她猜到了是什麼,皺起眉,搖了搖頭,把他的手推開。
“不,你拿著。”他含含糊糊地說,把信封塞進她懷裏。他仿佛被火燙痛了似的,皺起眉頭,哼哼著,跑回了自己房間。
隨後他在房間裏來回踱了好一陣,一想起剛才那一幕,他就渾身抽搐,甚至跳起來,唉聲歎氣,好像肉體上很痛苦似的。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大家都是這樣。申包克同一個家庭女教師有過這樣的事,這是他親口對我講的。格裏沙叔叔也有過類似的事。父親在鄉下住的時候也幹過這樣的事——他同一個農家女人有了私生子,那孩子至今還活著。既然大家都是這樣做的,那就是合情合理的。”他這樣寬慰自己,可是怎麼也無法安心。他一想起這件事情,就覺得良心受到譴責,而且不敢正眼看人,想要回到以往那種快快活活滿懷信心的生活狀態,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不去想它。他就這樣辦了。
他開始新生活:來到新的環境,結識新的同事,投入戰爭。這種生活過得越久,那件事的印象就越淡薄,最後他真的把它完全忘記了。
隻有一次,那是戰爭已經結束,他想看看卡秋莎,就拐到姑媽家去,這才知道她已經離開那裏了。他走後不久,她就離開姑媽家到外麵去分娩,生了個孩子。姑媽聽別人說,她完全墮落了。這些消息讓他心裏很難受。按時間推算,她生的孩子可能是他的,但也可能不是他的。兩位姑媽都說她墮落了,她像她母親一樣生性淫蕩。姑媽們對她的指責讓他很高興,因為這好像替他開脫了罪責。起初他還想尋找她和孩子,但後來,由於一想到這事,內心就感到太痛苦太羞恥了,就不再費力氣去找尋,而且忘記了自己的罪孽,將之拋之腦後了。
但是現在,這種意料不到的巧遇使他想起了一切,迫使他承認自己是個殘酷卑鄙的人,而且在良心上背著這樣的罪孽,居然還能心安理得地生活了十年。不過,要他真正承認這一點,還為時過早。目前他所考慮的隻是,這事無論如何不能被別人知道,她本人或者她的辯護人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和盤托出,千萬不要弄得他當眾出醜。
十九
聶赫留朵夫從法庭出來走進陪審員議事室時,就處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他坐在窗前,聽著人們的談論,不停地吸著煙。
民事執行吏步履蹣跚地走來要求陪審員重新回到法庭,聶赫留朵夫感到膽戰心驚,仿佛不是他去審判別人,而是自己去受審判。在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是個壞蛋,沒有臉正眼看人,但習慣成自然,他還是趾高氣揚地登上高台,緊挨著首席陪審員,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手裏擺弄著自己的夾鼻眼鏡。
被告們剛才被帶了出去,現在又被押送回來。
法庭裏新來了幾個人,都是證人。聶赫留朵夫發現,瑪斯洛娃幾次三番地盯著那個滿身綢緞絲絨、珠光寶氣的胖女人。那個女人戴著飾有花結的高帽,胳膊露到肘部,挽著一個精致的手提包,坐在欄杆前第一排。聶赫留朵夫後來才知道,她是證人,是瑪斯洛娃所在妓院的掌班。
庭長開始審問證人,問他們的姓名、宗教信仰等等。接著那個老司祭吃力地挪動兩條腿走出來,把綢法衣胸前的金十字架扶正,再次鎮定自若地帶領證人和鑒定人宣誓,滿心相信自己正在做一件重大而有益的事。宣誓完畢後,證人都被帶出去,隻剩下妓院掌班基塔耶娃一人。法官問她關於本案知道些什麼,基塔耶娃堆出一臉笑容,每說一句話,戴著高帽的頭就往下一點,帶著德國口音詳詳細細、有條不紊地講述出來。
卡秋莎看了看掌班,接著突然把視線移到陪審員那邊,停留在聶赫留朵夫身上。她的臉色變得嚴肅甚至嚴峻了,她那雙嚴峻的眼睛有一隻斜睨著。這雙奇怪的眼睛對著聶赫留朵夫看了相當長的時間。
“被她認出來了!”聶赫留朵夫想。他把身子縮成一團,仿佛在等待當頭一棒。但她好像並沒有認出他來,她平靜地歎了一口氣,又把視線轉向了庭長。聶赫留朵夫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唉,但願快點結束。”他想。此刻他的心情仿佛是一個獵人,不得已要弄死一隻受傷的小鳥,那沒斷氣的小鳥不住地在袋子裏撲騰,使人又討厭又可憐,真想趕快把它弄死,忘掉。
二十
但是,好像故意跟他作對似的,審訊拖了很長時間。法庭逐一審問證人和鑒定人之後,副檢察官和辯護人照例煞有介事地提出種種不必要的問題,然後庭長請陪審員檢查物證,其中包括一枚很大的戒指,顯然原來戴在一根很粗的手指上,戒指上麵有鑽石鑲成的梅花,還有一個玻璃瓶和一些濾紙。這些物證都蓋了火漆印,上麵貼有標簽。
陪審員正要去查看物證,這時副檢察官又站起來,要求在檢查物證以前先宣讀法醫的驗屍報告。
書記官取出文件,沒精打采地念了起來。
聶赫留朵夫聽了這個驗屍報告後,原來那種說不出的嫌惡感越發強烈了。卡秋莎的生活、從屍體鼻孔裏流出來的膿液、從眼眶裏凸出來的眼球,以及他,聶赫留朵夫對她的那種行為,這一切在他看來都好像是同一類事物。這些事物從四麵八方把他團團圍住,把他吞沒了。外部檢查報告終於宣讀完畢,庭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抬起了頭,希望宣讀就此結束,不料書記官又立刻宣讀起內部檢查報告。
這份報告宣讀了將近一個小時,但還是沒有使副檢察官感到滿足。等內部檢查報告宣讀完畢,庭長就對他說:“我看內髒檢查報告就不用再念了。”
“我要求念一念這個報告。”副檢察官嚴厲地說。他說話的口氣使人覺得,他有權要求宣讀,並且決不放棄這種權利,誰如果否決他的要求,他將有理由提出上訴。
於是,書記官開始念第三份報告。那個生有一雙和善的眼睛的大胡子法官,因患有胃炎,覺得體力不支,就對庭長說:“這個沒有必要念了,不過是拖延時間。這種新掃帚不是越掃越幹淨,反而是越掃越髒,白白浪費時間。”
庭長俯過身對一個法官低聲說了些什麼,接著又對另一個法官說了什麼,在得到他們的肯定答複後,打斷了書記官的宣讀。
“法庭認為沒有必要宣讀這個文件。”他說。
書記官停止了宣讀,收起文件。副檢察官則怒氣衝衝地記著什麼。
“諸位陪審員先生可以檢查物證了。”庭長宣布。
首席陪審員和其他幾個陪審員紛紛起立,手足無措地走到桌子旁邊。他們不知道該如何檢查,就依次察看了戒指、玻璃瓶和濾紙。
二十一
物證查看完畢後,庭長宣布法庭調查結束。他希望快點了結這個案件,沒有休息就請提出公訴的副檢察官發言,心想副檢察官也是人,也要抽煙吃飯,一定會顧惜他們的。不料副檢察官既不顧惜自己,也不顧惜別人。
副檢察官講了老半天,一方麵竭力思索他已經想好的那些警句名言;另一方麵,主要的是使他的演講不能有所停頓。他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小時十五分鍾,其中隻停頓了一次,咽了一陣唾沫,接著又振作精神,更加口若懸河地講了下去,以彌補這個間歇。
副檢察官雖然對自己的演講非常滿意,但同時又好像對即將作出的重大判決感到沮喪,終於無力地坐回椅子上。
他的演說如果剔除華麗的辭藻,中心意思就是瑪斯洛娃用催眠術迷倒了商人,獲得他的信任,便拿著鑰匙到旅館房間取錢,原想獨吞那些錢財,不料被西蒙和葉菲米婭撞見,隻好同他們分贓。這以後,為了掩蓋自己的犯罪痕跡,她又同那商人一起回到旅館,並在那裏毒死了他。
副檢察官發言以後,有一個身穿燕尾服、胸前露出半圓形闊硬襯的中年人,從律師席上站起來,神氣活現地替卡爾京金和包奇科娃辯護。這是他們花了三百盧布雇來的辯護律師,他為他們兩人開脫,把全部罪責都推在瑪斯洛娃身上。
然後是瑪斯洛娃的辯護人站起來為她辯護,他說話結結巴巴,他沒有否認瑪斯洛娃參與了盜竊錢財,隻堅持說她沒有毒死斯梅裏科夫的意圖,給他吃藥粉隻是為了讓他睡覺。他想施展一下他的口才,就簡單扼要地講了瑪斯洛娃當年怎樣受一個男人的引誘而墮落,那個男人至今仍然逍遙法外,而她卻不得不承擔墮落的全部後果。但是,這位律師在心理學方麵的研究並不成功,反而使大家都替他害臊。他談到男人的粗暴殘忍和女人的孤立無援時,已經有些語無倫次,庭長有意幫他解圍,於是請他不要離題太遠。
接著,法庭讓被告們自己辯護。
葉菲米婭·包奇科娃反複強調她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事也沒有參與,一口咬定一切罪行都是瑪斯洛娃一個人幹的。西蒙·卡爾京金隻是反複地說著:
“你們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我沒有罪,我是冤枉的。”
瑪斯洛娃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庭長對她說,她有權替自己辯護,她卻像一隻被捕獲的野獸,隻是抬起眼睛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其他人,接著垂下眼睛,放聲痛哭起來。
“您怎麼啦?”坐在聶赫留朵夫旁邊的那個商人,聽見聶赫留朵夫的嘴裏突然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就問他。原來聶赫留朵夫正在努力克製自己的抽噎。
聶赫留朵夫一時間還沒有弄清他目前的處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就把努力克製的抽噎和奪眶而出的眼淚看作是神經脆弱的表現。為了掩飾,他戴上夾鼻眼鏡,接著掏出手絹擤擤鼻涕。
他想到要是法庭裏的人們知道了他的罪行,他會很丟臉。這種恐懼壓倒了他的內心鬥爭,眼下這種恐懼比什麼都強烈。
二十二
被告人做了最後的陳詞之後,各有關方麵就問題的提法商量了好長一段時間,等到所有的問題都確定了,庭長就開始作總結發言。
“本案情況是這樣的。”他以這句話開頭,把辯護人、副檢察官和證人們說過好幾次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庭長講著話,兩邊的法官都表現出沉思的樣子聽著,但也偶爾看看表,覺得他的講話很好,有理有據,隻是稍微長了一點,副檢察官和法庭上所有的工作人員,大家都有這樣的感覺。最後,庭長終於結束了總結發言。
從庭長開始講話起,瑪斯洛娃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好像生怕聽漏掉一個字。正因為這樣,聶赫留朵夫不用擔心跟她的目光相遇,就一直盯著她看,他心裏產生了一種常見的情況:心愛的人久別重逢,她的外貌由於這些年飽經風霜,變得使他吃驚,但接著透過外貌,她的本來麵目逐漸恢複,聶赫留朵夫腦海裏又出現了那個獨一無二、在複活節黎明時用她那雙充滿生之歡樂的熱情眼睛笑吟吟瞅著他的心愛的卡秋莎。
“居然會有這樣的巧遇!偏偏在我陪審的法庭上接受審訊,八年不見,竟然在這裏的被告席上看見她!這事將怎樣收場啊?但願快一點,快一點收場吧!”
他心裏產生了悔恨的情緒,但他仍然不願受它支配。他認為這是個偶然事件,很快就會過去,不會影響他的生活。他仍然不願意相信他眼前的這件事是他造成的,但是無形中好像有一隻手已經揪住了他。他已經預感到這將使他無法擺脫,可他還是要充好漢,依舊按照養成的習慣,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擺弄著夾鼻眼鏡,假裝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裏。不過,在內心深處他已感到,不僅那個行為,而且他的整個閑散、放蕩、殘忍和自滿的生活是多麼卑鄙和惡劣。在以往的那些日子裏,有一塊可怕的幕布一直遮住他的眼睛,使他看不見那件罪行和犯罪後所過的全部生活。如今這塊幕布在飄動,他已經隱約看到了幕布後麵的景象。
二十三
庭長的講話終於結束了,他故作瀟灑地拿起問題表,交給走到他跟前的首席陪審員。陪審員紛紛起立,為可以退庭而高興,但又仿佛不好意思似的,兩隻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擱。他們一個個走進議事室,法官們跟著站起來,走了出去。被告們也被帶走了。
陪審員們走進議事室,像原先一樣,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煙來抽。剛才在法庭裏,他們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或多或少都感到有點不自然,有些做作。但一走進議事室,開始抽起煙來,這種感覺就沒有了。他們一個個都如釋重負,在議事室裏分頭坐下,興致勃勃地交談起來。
他們七嘴八舌地討論了好一陣。
“對不起,諸位先生。”首席陪審員說道,“我們坐到桌子旁邊來討論吧。請!”他說著在主席的位子上坐下。
“那種姑娘都不是好東西。”店員說。為了證實瑪斯洛娃是主犯,他講了他的朋友怎樣在林蔭道上被一個這樣的姑娘偷走了懷表的事情。
上校也講了一個更加驚人的銀茶炊失竊的案子。
“諸位先生,大家請按問題次序討論吧!”首席陪審員用鉛筆敲敲桌子說道。
大家都安靜了下來。要討論的問題有如下幾個:
(一)西蒙·卡爾京金,克拉皮文縣包爾基村農民,現年三十三歲。他有沒有犯下下述罪行: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某城蓄意對商人斯梅裏科夫謀財害命,串通他人在白蘭地酒裏放入毒藥,致使斯梅裏科夫死亡,並盜竊他的二千五百盧布和鑽石戒指一枚?
(二)葉菲米婭·包奇科娃,小市民,現年四十三歲,她是否犯有第一個問題裏所列舉的罪行?
(三)葉卡捷琳娜·米哈依洛娃·瑪斯洛娃,小市民,現年二十七歲,她有沒有犯第一個問題裏所列舉的罪行?
(四)如果被告葉菲米婭·包奇科娃沒有犯第一個問題裏所列舉的罪行,那麼她有沒有犯下下述罪行: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某城毛裏塔尼亞旅館當差期間,從投宿該旅館的商人斯梅裏科夫房間內鎖著的皮箱中盜竊現款二千五百盧布,並為此用隨身帶著的事先配好的鑰匙打開皮箱?
首席陪審員把第一個問題念了一遍。
“怎麼樣,諸位先生?”
對這個問題大家很快作了回答。大家都一致同意說:“是的,他犯了罪。”也就是認定他參與了謀財害命。隻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勞動組合成員不同意認定卡爾京金有罪,他對任何問題,都主張為被告開脫。
至於同包奇科娃有關的第二個問題,經過長時間的討論和解釋以後,大家都回答:“她沒有犯罪。”因為說她參與毒死人命案缺乏確鑿的證據,她的律師特別強調過這一點。
商人有意想替瑪斯洛娃開脫罪責,就堅持包奇科娃是罪魁禍首。好幾個陪審員都同意他的意見,但首席陪審員希望嚴格按法律辦事,認為包奇科娃是毒死人命案的同謀犯證據不足。經過長時間爭論以後,首席陪審員的意見勝利了。
至於有關包奇科娃的第四個問題,大家都回答:“是的,她犯了罪。”不過,考慮到勞動組合成員的要求,加了一句,“但可以從輕發落。”
最後,大家就與瑪斯洛娃有關的第三個問題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論。首席陪審員堅持說,她在毒死人命和盜竊錢財方麵都犯了罪;商人不同意他的意見,上校、店員和勞動組合成員都支持商人;其餘的人則動搖不定。但首席陪審員的意見逐漸占了上風,因為陪審員們都累了,情願附和那種可以早些獲得統一的意見,好讓大家可以散會離開法庭。
聶赫留朵夫根據法庭審訊情況以及他對瑪斯洛娃的了解,深信她在盜竊錢財和毒死人命兩方麵都沒有罪。起初他相信大家會這樣裁決,但後來看到,那商人毫不掩飾對瑪斯洛娃美色的貪戀,並且為她所作的辯護十分拙劣。首席陪審員根據這一點對他進行攻擊,再加上大家都累了,因此都傾向於判瑪斯洛娃有罪。聶赫留朵夫很想站起來反駁,但他害怕一旦替瑪斯洛娃說話,大家就會立刻發現他同她的特殊關係;同時他又覺得這事不能就此罷休,應該起來反駁。因此,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剛要開口,不料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彼得·格拉西莫維奇顯然被首席陪審員那種唯我獨尊的口吻所激怒,對他進行了反駁,他的話正好說出了聶赫留朵夫的心聲。
“對不起!”他說,“您說她偷了錢,因為她手裏有鑰匙。難道那兩個茶房就不會在她走後用配好的鑰匙打開皮箱嗎?”
“對呀,對呀!”商人響應說。
“再說,她也不可能拿那筆錢,因為就她的處境來說,她沒有地方可以放這些錢。”
“是的,我也這麼認為。”商人支持他的意見。
“多半是她到旅館取錢,使那兩個茶房起了歹心。他們就乘機作案,事後又把全部罪責推到她身上。”
彼得·格拉西莫維奇情緒很是激動地講道。他激動的情緒刺激到了首席陪審員,因此特別固執地堅持相反的意見。但彼得·格拉西莫維奇的說法很有說服力,多數人都讚成他的意見,認為瑪斯洛娃並沒有參與盜竊錢財和戒指,戒指應該是商人送給她的。當談到她是否參與毒死人命罪時,熱心替她辯護的商人說,必須裁定她沒有犯這樣的罪,因為她根本沒有理由把他毒死。首席陪審員則說,不能裁定她無罪,因為她本人承認藥粉是她放的。
“哦,諸位先生,現在已經四點多了。”一個陪審員說道。
“那怎麼辦,諸位先生,”首席陪審員對大家說道,“我們就裁定她犯了罪,但沒有蓄意搶劫,沒有盜竊財物。這樣好不好?”
彼得·格拉西莫維奇對自己所取得的勝利很得意,表示同意。
“但應該從輕發落。”商人補了一句。
大家對此都表示同意,隻有勞動組合成員一人堅持:“不,她沒有罪。”
“那就這樣吧,”首席陪審員解釋說,“沒有蓄意搶劫,也沒有盜竊財物。這樣,她也就沒有罪了。”
“就這麼辦吧,再加上要求從輕發落,那就盡善盡美了。”商人興高采烈地說。
大家爭論得頭昏腦漲,都非常疲倦,誰也沒有想到要加上一句:是有罪,但沒有蓄意殺人。
聶赫留朵夫太激動了,以至於沒有發覺這個疏忽。結論就這樣記錄下來,被送到法庭上。
“審訊暫停,由法官商議判決!”庭長站起來說道。
大家隨之站了起來,帶著一種做完一件好事的愉悅心情走出法庭,或者是在法庭裏來回踱著步。
“兄弟,知道我們做了一件多麼丟臉的事情嗎?”彼得·格拉西莫維奇走到聶赫留朵夫身邊說道,“知道嗎,我們把她送去服苦役了!”當時首席陪審員正在對聶赫留朵夫說著什麼。
“您在說什麼?”聶赫留朵夫大聲喊了起來,這時候他已經顧不上他的不禮貌行為了。
“可是,”彼得·格拉西莫維奇說道,“我們沒有在結論裏加上一句:‘她有罪,但沒有蓄意殺人’。剛才書記官對我說,副檢察官要判她十五年的苦役。”
“我們就是這樣裁定的啊!”首席陪審員說。
彼得·格拉西莫維奇解釋道,“既然她沒有偷錢,她就不可能有殺人的意圖。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啊!”
“可是,在離開議事室之前,我不是把結論念了一遍嗎?”首席陪審員辯解道,“當時沒有人提出異議啊!”
“我當時正好離開了議事室。”彼得·格拉西莫維奇說,“您怎麼也沒有注意呢?”
“我根本就沒有想到!”聶赫留朵夫說。
“瞧,您沒有想到!”
“不過,這事完全可以補救。”聶赫留朵夫說。
“不,現在都完了!”
聶赫留朵夫看了看那些被告。他們,這些已經被決定了命運的人,仍舊在欄杆和士兵之間呆呆地坐著。瑪斯洛娃不知為何在微笑,聶赫留朵夫的心靈裏有一種卑劣的感情在蠢蠢地活動。他原以為她會無罪開釋並留在城裏,因此感到忐忑不安,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她才好。就他而言,不論怎樣對待她都很為難。如今呢,服苦役,去西伯利亞,這樣就完全消除了同她保持任何關係的可能了——那隻負傷而沒有死去的鳥就不會再在獵物袋裏撲騰,也就不會使人想起它了!
二十四
彼得·格拉西莫維奇的判斷是正確的。
庭長回到法庭之後,就拿起公文,開始宣讀:
“一八八×年四月二十八日,本地方法院刑事庭遵奉沙皇陛下聖諭,按照諸位陪審員先生的裁定,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七百七十一條第三款、第七百七十六條第三款及第七百七十七條判決如下:農民西蒙·卡爾京金,現年三十三歲,小市民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現年二十七歲,依法剝奪一切公權,流放服苦役,卡爾京金八年、瑪斯洛娃四年,並承擔刑法第二十八條所列後果。小市民葉菲米婭·包奇科娃,現年四十三歲,依法剝奪一切公權和特權,沒收其財產,處三年徒刑,並承擔刑法第四十九條所列後果。本案訴訟費用由被告平均分擔,如被告無力繳納,由國庫支付。本案物證全部變賣,戒指歸還,酒瓶銷毀。”
卡爾京金仍舊挺直身子站著,雙手貼住褲腿上的接縫,手指叉開,臉頰上的肌肉不停抖動;包奇科娃看上去若無其事;瑪斯洛娃聽完判決之後,滿臉通紅。
“我沒有罪,沒有罪!”瑪斯洛娃忽然對著整個法庭大聲叫嚷,“冤枉啊!我沒有罪!我根本沒有起過壞心,連想都沒有想過。我說的是實話,實話!”她說完往長凳上一坐,放聲痛哭起來。
卡爾京金和包奇科娃已經走出法庭,可是瑪斯洛娃還坐在那裏痛哭,因此,憲兵隻好拉拉她的衣袖。
“不行,這事可不能就這樣了結。”聶赫留朵夫完全忘了剛才那種卑劣的感情,自言自語地說道。他不由自主地趕快走到走廊裏,想再去看她一眼。門口擠滿了陪審員和律師,他們有說有笑,為辦完案子而高興,聶赫留朵夫不得不因此在門口停留了幾分鍾。等他來到走廊裏的時候,瑪斯洛娃已經走遠了。他加快步伐向前走去,完全顧不上人家是否會注意到他,直到追上她方才站住。她已經停止了大聲號哭,隻是持續地抽噎著,用頭巾梢兒擦著她的臉。她頭也不回地從他身邊走過,等她過去以後,聶赫留朵夫急忙往回走,想去找庭長,可是庭長已經走掉了。
聶赫留朵夫直到門房那裏才追上庭長。
“庭長先生,”聶赫留朵夫走到他跟前說道,這時,庭長已經穿上了淺色大衣,從門房手裏接過鑲銀手杖,“我可以同您談一下剛才審理的那個案件嗎?我是陪審員。”
“哦,當然可以,您是聶赫留朵夫公爵吧?很榮幸見到您,我們以前見過麵的。”庭長說著同聶赫留朵夫握手,同時愉快地想到他們見麵的那個晚上,當時聶赫留朵夫的舞跳得是那麼漂亮、輕快,比所有的青年都要出彩。
“有什麼事是我能為您效勞的嗎?”
“有關瑪斯洛娃那個結論出了一點誤會。她沒有犯毒死人命罪,可是竟判了她服苦役。”聶赫留朵夫緊皺著眉頭說。
“法庭是根據你們給的結論判決的,”庭長一麵說,一麵向大門口走去,“雖然法庭也覺得你們的答案不符合案情。”
這時,庭長才想起,他本來準備對陪審員們說明,既然他們回答“是的,她犯了罪”,卻沒有否定蓄意殺人,那就是肯定了蓄意殺人,但他當時急於把這個案子辦完,竟然沒有這樣說。
“是的,難道有錯也不能糾正嗎?”
“要上訴總是可以找到理由的。這件事您得找律師商量。”庭長說話間,把帽子稍稍歪了歪戴到頭上,繼續向門口走去。
“這實在太不像話了。”
“不過,您要明白,瑪斯洛娃前麵隻有兩條路。”庭長說,明顯想討好聶赫留朵夫,對他很是客氣。他理了理大衣領子外麵的絡腮胡子,輕輕挽著聶赫留朵夫的臂肘,往門口走去,嘴裏說道:“您也要走吧?”
“是的,”聶赫留朵夫說,急忙穿上大衣,跟著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們來到令人愉悅的燦爛陽光下,由於街上骨碌碌的車輪聲,不得不提高聲音說話。
“您看,情況是有點別扭,”庭長扯開嗓子說,“那個瑪斯洛娃麵前本來是有兩條路:一條幾乎可以無罪開釋,坐一段時間的牢,還可以扣除已經監禁的日子,那簡直隻能算是拘留;另一條是服苦役。是沒有中間道路的。你們原先要是能加上一句:‘但沒有蓄意謀殺。’她就可以無罪開釋了。”
“真是該死,我竟然忽略了這一點。”聶赫留朵夫說。
“是啊,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庭長一麵笑著說,一麵看看表。
“您要是願意,現在還可以去找律師。一定要找個上訴的理由。要找總是找得到的。”
他親切地鞠了一躬,坐上車走了。
二十五
和庭長的談話以及清新的空氣,使得聶赫留朵夫的心情稍微平靜了些。他想,剛才他之所以感到特別難受,是因為在不習慣的環境裏度過了整整一個上午。
“這真是一件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太可怕了!一定要想方設法減輕她的苦難,而且要趕快行動。馬上就行動。對了,我得在這裏打聽一下,法納林或米基申的住址。”他想起了這兩位著名的律師。
聶赫留朵夫轉身回到法院,脫下大衣,走上樓。他在第一條走廊裏遇到了法納林。他攔住律師,說有事要同他商量。法納林認識他,也知道他的姓名,表示很願意為他效勞。
“雖然我很累了……但要是時間不長,您就給我講講您的事吧。咱們到這裏來。”
法納林把聶赫留朵夫帶到了一個房間裏,大概是哪個法官的辦公室。他們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那麼,是怎麼一回事呢?”
“首先我要請求您,”聶赫留朵夫說,“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在插手這個案件。”
“噢,這當然。那麼……”
“我今天做了一次陪審員。我們把一個無罪的女人判成有罪。我希望撤銷原判,把這個案子轉到最高法院進行重新審判。”
“是轉到樞密院去。”法納林糾正他道。
“對了,我就是來求您辦這件事的。”
聶赫留朵夫想趕快說出最難說出口的話,因此立刻就接著說:“至於辦這個案子的酬謝費和開支,不管多少,全部由我支付。”
“哦,這事我們以後好商量!”律師說。他看到聶赫留朵夫缺乏經驗,於是寬厚地微笑著。
“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呢?”
聶赫留朵夫把事情的始末講了一遍。
“好吧,這事我明天開始著手進行,要研究一下案情。後天,不,禮拜四晚上六點鍾您到我家來,我給您答複。這樣好嗎?那咱們走吧,我還有些事,要在這裏待一下。”
聶赫留朵夫向他告辭,走了出去。
同律師談了話,又采取了措施替瑪斯洛娃辯護,聶赫留朵夫覺得心裏平靜多了。他走到法院外麵。天氣晴朗,他舒心地吸了一大口春天的空氣。馬車夫紛紛向他兜攬生意,可是他情願步行。有關卡秋莎以及他對她的行為的種種思緒和回憶,頓時在他頭腦裏翻騰起來,他又變得垂頭喪氣,心情鬱悶了。“不行,這事以後再說吧,”他自言自語,“現在我得拋開這些煩惱,去散散心。”
他想起了柯察金家的午餐,看了看表,時間不算晚,還趕得上。正好有一輛公共馬車響著鈴駛了過來,他跑了幾步跳上馬車。他在廣場上下了車,另外雇了一輛漂亮的馬車,十分鍾後,就來到柯察金家的大門口了。
二十六
“請進,老爺,大家都在等您呢!”柯察金家那個殷勤的胖門房一麵說,一麵拉開裝有英國鉸鏈、開合時沒有聲音的麻櫟木大門,“他們已經入席了,但關照過,您一到就請您進去。”
門房走到樓梯口,伸手拉響了樓上的鈴。
“有什麼客人嗎?”聶赫留朵夫一麵脫衣服,一麵問。
“柯洛索夫醫師,還有米哈伊爾少爺,其餘都是家裏人。”門房回答。
一個穿著燕尾服、戴著白手套的漂亮仆人從樓梯頂上往下看了看。
“您請,老爺,”他說,“公爵吩咐過了,請您上來。”
聶赫留朵夫到這裏來是為了散散心。平時他在這座房子裏都覺得很愉快,這不僅僅是因為那種豪華的生活方式使他覺得舒服,還有周圍那種親切奉承的氣氛使他高興。說來奇怪,今天這座房子裏的一切,門房、寬闊的樓梯、鮮花、侍仆、桌上的擺設,甚至是米西本人,什麼都使他感到厭惡。他覺得米西今天好像並不招人喜愛,有些裝腔作勢,很做作。他討厭柯洛索夫那種妄自尊大的自由派論調,討厭老柯察金那種得意揚揚的自以為是和肥胖的公牛般的身材,討厭斯拉夫派信徒卡捷琳娜的滿口法國話,討厭家庭女教師和補習教師那拘謹的樣子,尤其討厭米西說到他時單用代詞“他”……聶赫留朵夫對米西的態度常常搖擺不定,有時他仿佛眯細眼睛又或者在月光下看她,看到了她身上一切美好的東西,覺得她又嬌嫩、又美麗、又聰明、又大方……有時則好像在燦爛的陽光下看她,這樣就不能不看到她身上的種種缺點。今天對他來說就是這樣的日子,他看見了她臉上所有的皺紋,看見她頭發蓬亂,看見她尖削的臂肘,尤其是看見她大拇指上寬大的指甲,簡直同她父親的一模一樣。
“我們去看看媽媽,好嗎?”吃完飯後米西問。
“嗯,好的。”他一麵說,一麵拿出香煙,但他的口氣分明表示他不願意去。
她沒有出聲,困惑地看著他。他感到有點不好意思,“的確,既然來別人家裏做客,可不能弄得人家掃興啊!”他暗暗想著,就努力做出親切的樣子說,要是公爵夫人肯接見的話,他是非常樂意去的。
這家的女主人索菲婭·瓦西裏耶芙娜公爵夫人長期臥病在床,她的房間在大客廳和小客廳後麵。米西走在聶赫留朵夫前麵,但走進大客廳的時候,她突然站住了,雙手扶著鍍金的椅背看著他。
米西很想嫁人,而聶赫留朵夫是個好的人選。再說了,她喜歡他,她常常想:他是屬於她的。(不是她屬於他,而是他屬於她。) 她想用精神病患者常用的那種無意而又固執的狡猾手段來達到目的,現在,她跟他說話,就是想要他說出他的心事來。
“我看您好像遇到什麼事了,”米西說,“您怎麼了?”
聶赫留朵夫想到他在法庭上見到了卡秋莎,就皺起眉頭,臉漲得通紅。
“是的,遇到了件事,”他想把今天發生的事老實地說出來,“一件奇怪的、不尋常的大事。”
“什麼事啊?您不能告訴我嗎?”
“現在還不能。請您別問了。這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好好考慮。”聶赫留朵夫說著,臉漲得更紅了。
“您對我都不肯講嗎?”她臉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扶著的椅子也挪了位置。
“不,我不能!”他答道,感覺這樣回答她,等於在回答自己,承認自己確實遇到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噢,那麼我們走吧。”
米西搖搖頭,仿佛要甩掉什麼不必要的想法,接著邁開步子急忙向前走去。
聶赫留朵夫發覺她不自然地咬緊嘴唇,強忍住眼淚。他讓她傷心了,他既覺得不好意思,又感到難過,但他知道隻要自己心一軟,就會毀掉自己。也就是說他將會同她結合在一起,再也無法拆開,而這是他現在最害怕的事。於是他就一言不發地和她一起來到公爵夫人的房間。
二十七
米西陪著聶赫留朵夫一起來到母親的房間,柯洛索夫醫師正坐在公爵夫人身邊的沙發上。
“等媽媽累了,趕你們離開,你們再來找我。”米西對柯洛索夫和聶赫留朵夫說,那語氣好像她跟聶赫留朵夫根本沒有鬧過什麼別扭。她快樂地嫣然一笑,踩著厚地毯輕輕地走了出去。
“哦,您好,我的朋友,請坐,講點什麼吧!”索菲婭公爵夫人說,臉上掛著的假笑完全可以以假亂真,露出一口非常精致、做得跟真牙一模一樣的長長的假牙。“聽說您從法院出來,心情十分愁悶。我明白,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幹這種事是很痛苦的。”她用法語說。
“對,這話一點也不錯,”聶赫留朵夫說,“常常會感到自己沒有……自己沒有權力去審判別人……”
“這話說得太對了!”她好像因為他的話的正確性而深受感動,其實她一向就是這樣巧妙地討好同她談話的人。
當索菲婭公爵夫人確信聶赫留朵夫心情不好,愉快有趣的談話不可能吸引他參加的時候,她就把身子轉向柯洛索夫,詢問他對一出新戲的意見。從她的口氣看來,仿佛柯洛索夫的意見能消除一切疑問,他的每一句話都將永垂不朽。柯洛索夫對這出戲批評了一通,還乘機發表了他的藝術觀。索菲婭公爵夫人對他的精辟見解大為驚訝,試圖為劇本作者辯護幾句,但很快就敗下陣來,最多隻能提出一些折中的看法。聶赫留朵夫在一旁看著,聽著,但是他所看見和聽見的卻同眼前的情景完全不一樣。
聶赫留朵夫時而聽聽索菲婭公爵夫人說話,時而聽聽柯洛索夫說話,他發現:第一,不論是索菲婭公爵夫人,還是柯洛索夫醫師,他們對戲劇都毫無興趣,彼此也漠不關心,他們之所以要說說話,無非是為了滿足飯後活動一下舌頭和喉嚨肌肉的生理要求罷了。第二,柯洛索夫在喝過伏特加、葡萄酒和甜酒之後,已經有了幾分酒意,但不像難得喝酒的農民那樣爛醉如泥,而是嗜酒成癖的那種人的微醺。他身子並不搖晃,嘴裏也不胡言亂語,隻是情緒有點反常,揚揚自得,十分興奮。第三,聶赫留朵夫注意到,索菲婭公爵夫人在談話時總是心神不定地望望窗子,因為有一道陽光斜射進窗口,這樣就可能把她的老態照得一清二楚。
聊了一會之後,索菲婭公爵夫人看了看心不在焉的聶赫留多夫。
“米西在等您了,”她說,“您到她那裏去吧,她要給您彈舒曼的新作呢……那會挺有意思……”
“她根本不想彈什麼琴。她這都是為了一些目的而有意撒的謊。”聶赫留朵夫一邊想著,一邊站起身來,握了握索菲婭公爵夫人戴滿戒指的枯瘦的手。
老姑娘卡捷琳娜·阿列克謝耶芙娜正待在客廳裏,並立刻就同他談了起來。
“我看得出來,陪審員的職務可把您累壞了。”她照例用法語說道。
“哦,請原諒,我今天情緒不好,可我也沒有權利使別人難受。”聶赫留朵夫說。
“您為什麼情緒不好呢?”
“我不想說,請您原諒!”他一麵說,一麵找他的帽子。
“記得嗎,您曾經說過,做人要永遠說實話,而且您當時還給我們講過一些極其可怕的事情。為什麼您今天就不願意說了呢?你還記得嗎,米西?”卡捷琳娜對正朝他們走來的米西說。
“因為當時隻是開玩笑。”聶赫留朵夫一本正經地回答,“可是在實際生活裏我們太糟糕了,我是說,我太糟糕了,至少我無法說實話。”
“您不用改口,最好還是說說,我們糟在什麼地方。”卡捷琳娜抓著聶赫留朵夫的口誤說道,仿佛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是那麼嚴肅。
“再沒有比承認自己情緒不好更糟的事了,”米西說,“我就從來不承認這一點,因此我的心情總是很好。走,到我那兒去吧,讓我們來努力驅散你的不佳情緒。”
聶赫留朵夫覺得他好像一匹被人撫摸著要它戴上籠頭、套上車子的馬。而今天,他特別不願意拉車。他道歉說他得回家去,就向大家告辭,米西比平時更長久地握住他的手。
“您要記住,凡是對您重要的事,對您的朋友也同樣重要。”她說,“明天您來嗎?”
“多半不能來。”聶赫留朵夫說著感到有些難為情,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為自己難為情還是為她難為情。他漲紅了臉,匆匆走了。
二十八
“又可恥又可憎,又可憎又可恥。”聶赫留朵夫沿著熟悉的街道步行回家時不禁想到。剛才同米西談話時的沉重心情到現在也沒有消除。他覺得,表麵上看來——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他對她並沒有什麼過錯,他從沒有對她說過任何對自己有約束力的話,也沒有向她求過婚。但實際上,他覺得自己已經同她聯係在一起,已經答應過她了,然而今天他從心裏感到他不能同她結婚。“又可恥又可憎,又可憎又可恥。”他反複地對自己說,這不僅指他同米西的關係,而且指所有的事。“一切都是又可憎又可恥!”他走到自己家的大門口,又重複著說了一遍。
“晚飯我不吃了,”他對跟著他走進餐廳的侍仆科爾涅爾說,“你去吧。”這時,餐廳裏已經準備好餐具和茶點了。
“不行,不行,”他想道,“必須擺脫……必須擺脫同柯察金一家人、同瑪麗婭·瓦西裏耶夫娜(聶赫留朵夫的那名情人、一位首席貴族的妻子)的虛偽關係,拋棄遺產,拋棄一切不合理的東西……對,要自由自在地生活。到國外去,到羅馬去,去學繪畫……”他又想到他不確定自己有繪畫才能,“哦,那也沒關係,隻要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就行。先到君士坦丁堡,再到羅馬,但必須趕快辭去陪審員職務。還得同律師商量好這個案件。”
於是他的腦海裏突然異常鮮明地浮現了那個女犯人的身影和她那雙斜睨的烏黑的眼睛。在被告最後陳述時,她哭得多麼傷心啊!他匆匆把吸完的香煙在煙灰缸裏撚滅,點燃了另一支,開始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於是,他同她一起度過的那些景象一幕幕地呈現在眼前。他想起他同她最後一次的相逢,想起當時支配他的獸性的欲望,以及欲望滿足後的頹喪心情。他想起了她那雪白的連衣裙和淺藍色的腰帶,想起了那次晨禱。“唉,要知道,我愛過她,在那天夜裏我對她確實懷著美好而純潔的愛情,其實在這以前我已經愛上她了,在我第一次住到姑媽家裏,寫我的論文時就深深地愛上她了!”於是,他想起了當年自己的樣子——渾身煥發著朝氣,充滿了青春的活力。想到這裏,他感到傷心極了。
當時的他和現在的他,相差實在太遠了。這個差別,比起教堂裏的卡秋莎和那個陪商人酗酒而在今天上午受審的妓女之間的差別,即使不是更大,至少也是同樣的。當年他朝氣蓬勃,自由自在,前途不可限量,如今他卻覺得自己落在愚蠢、空虛、平庸、渺小的生活羅網裏,看不到任何出路,甚至不想擺脫這樣的束縛。他想起當年的自己以性格直爽自豪,立誓要永遠說實話,而且也遵守了這個準則。可如今呢,他完全掉進虛偽的泥淖裏,掉進那種被他周圍一切人認為真理的虛偽透頂的泥淖裏。在這樣虛偽的泥淖裏沒有任何出路,至少他看不到任何出路。他深陷在裏麵,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甚至還揚揚自得。
“怎樣才能解決跟瑪麗婭·瓦西裏耶夫娜的關係,解決跟她丈夫的關係,使自己看到他和他孩子們的眼睛不至於羞愧呢?怎樣才能誠實地了結同米西的關係?怎樣才能解決那種一麵認為土地私有製不合理,一麵又繼承母親遺留的領地的矛盾呢?怎樣才能在卡秋莎麵前贖自己的罪?不能丟開她不管!不能對一個我曾愛過的女人置之不理,不能隻限於出錢請律師,使她免除本來就不該服的苦役。不能用金錢贖罪,就像當年我給了她一筆錢,自以為盡了責任那樣。”
聶赫留朵夫一生中已經不止一次進行過所謂的“靈魂淨化”。他的“靈魂淨化”是指這樣一種精神狀態:在他生活了一段時間後,忽然覺得內心生活遲鈍,甚至完全停滯。他就著手把靈魂裏堆積著的汙垢清除出去,因為這種汙垢是他內心生活停滯的原因。
“我要衝破束縛我精神的虛偽羅網,不管這得付出多大的代價。我要承認一切,向一切人說老實話,做老實事。”他毅然決然地對自己說,“我要老實告訴米西,我是個生活放蕩的人,不配同她結婚,結婚隻會給她帶來麻煩。我要對瑪麗婭·瓦西裏耶夫娜說實話。不過,對她也沒有什麼話可說,我要告訴她丈夫,我是個無賴,我欺騙了他。我要合乎正義地處置遺產。我要對她——卡秋莎——說,我是個無賴,對她犯了罪,我要盡自己所能地減輕她的痛苦。對,我要去見她,請求她寬恕我。對,我將像孩子一樣請求她的寬恕。”他站住了,“必要的時候,我會同她結婚。”
他站著,像小時候那樣雙臂交叉在胸前,抬起眼睛仰望著上蒼,說道:
“主啊,請幫助我,引導我,來到我的心中,清除我身上的一切汙垢吧!”
他祈禱,請求上帝幫助他,到他心裏來,清除他身上的一切汙垢。他的要求立刻得到了滿足。存在於他心中的上帝在他的意識中覺醒了,他感覺到了上帝的存在,因此不僅感覺到自由、勇氣和生的樂趣,而且感覺到善的全部力量。他現在覺得,凡是人能做到的一切美好的事情,他都能做到。
二十九
瑪斯洛娃直到傍晚六點才回到牢房。由於她不習慣長途跋涉,如今一口氣走了十五裏石子路,感到兩腿酸痛,再加上精神上又受到突如其來的嚴厲判決的打擊,以及饑餓難忍,整個人簡直要癱了。
在審訊暫停時,憲兵們在她旁邊吃著麵包和煮雞蛋,當時她就感到了饑餓,對著他們的食物使勁地咽口水,但去向他們討要,又覺得有失體麵。之後過了三個小時,她不再想吃東西,隻覺得渾身乏力。就在這種狀態下,她聽到了意想不到的判決。最初一刹那,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根本無法相信耳朵所聽到的。她始終無法把苦役犯這個詞兒同自己聯係起來。她看到法官和陪審員臉上都那麼一本正經,那麼嚴肅,那麼若無其事,不由得感到十分氣憤,就向整個法庭大聲叫屈。但看到就連她的叫屈,人家也不當一回事,也不能改變局麵,她就哭了,感到隻有接受那個硬加到她頭上的天大冤屈。當包奇科娃和卡爾京金在宣判後也被押到拘留室裏時,她正處在這樣的精神狀態。包奇科娃一來就罵瑪斯洛娃,罵她是苦役犯。
“結果怎麼樣?你贏了?沒罪了?這回怕逃不掉了吧,賤貨!你這是罪有應得,服了苦役,看你還怎麼賣俏?”
瑪斯洛娃雙手攏在囚衣的袖管裏,低著頭坐在那兒,呆滯地望著前麵兩步外那塊踩得很髒的地板,嘴裏隻是說:
“我沒惹您,您也別來惹我。我可沒惹您。”她反複說了幾遍,就不再吭聲了。直到卡爾京金和包奇科娃被押走,一個憲兵給她送來三個盧布,她才變得稍微有點活力。
“你是瑪斯洛娃嗎?”憲兵問道,“拿去,這是一位太太送給你的。”憲兵說著把錢交給她。
“哪位太太?”
“你拿著就是了,誰樂意跟你囉唆。”
這錢是妓院掌班基塔耶娃叫他送來的。她離開法庭的時候,問民事執行吏,她能不能給瑪斯洛娃一點錢。民事執行吏說可以。
“請您務必交給她!”基塔耶娃對憲兵說。
憲兵因為人家對他如此不信任而生氣,所以才那麼怒氣衝衝地對待瑪斯洛娃。
瑪斯洛娃拿到錢很高興,因為有了這錢,她就可以弄到她此刻想要的東西。
直到四點多鍾,她才被押解回獄。兩個押送兵,一個日尼日城人和一個楚瓦什人押著她從後門把她帶出法庭。還在法庭的門廳裏的時候,她就交給了他們二十戈比,請求他們給她買兩個白麵包和一包香煙。楚瓦什人笑了笑,接過錢說:“好的,我們去給你買。”他說完真的去給她買了香煙和麵包,並且把找回的零錢給了她。
三十
關押瑪斯洛娃的是一個長方形的牢房,九俄尺長,七俄尺寬,有兩扇窗子,靠牆有一個泥灰已經剝落的爐灶,還有幾張木板已經幹裂的板床,占去了房間三分之二的空地。牢房中央,正對房門掛著一幅烏黑的聖像,旁邊插著一支蠟燭,下麵掛著一束積滿灰塵的蠟菊。房門左邊有一塊發黑的地板,上麵放著一個臭氣熏天的便桶。看守已經點過了名,女犯們就被鎖在牢房裏過夜。
這間牢房總共關著十五個人,十二個女人和三個孩子。
天色還很亮,隻有兩個女人躺在板床上,一個是因沒有身份證而被捕的傻女人,她差不多一直用囚衣蒙著頭睡覺;另一個患有癆病,因犯盜竊罪被關在這裏。三個做針線活的女人當中,有一個是今天早晨瑪斯洛娃去受審時送別她的老太婆,名叫柯拉勃列娃。她神色陰鬱,緊皺著眉頭,滿臉皺紋,下巴皮肉鬆弛,好像掛著一個口袋。這個老太婆因為用斧頭砍死了自己的丈夫,被判處服苦役。她旁邊坐著一個皮膚黝黑、身材不高的女人。她長著一個獅子鼻和一雙烏黑的小眼睛,性情和善,喜歡嘮叨,在縫一個帆布口袋。她是鐵路上的道口工,因為火車來時她沒有舉起旗子,導致出了車禍,被判處三個月徒刑。第三個做針線活的女人是費多霞,同伴們都叫她費尼奇卡。她是一個臉色白裏透紅、模樣可愛的年輕女人,長著一雙孩子般純淨的淺藍色眼睛,兩條淡褐色長辮子盤在小小的腦袋上。她因為蓄意毒殺丈夫而被關押。板床上還坐著兩個沒有幹活的女人。一個四十歲光景,麵黃肌瘦,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如今卻變得又黃又瘦了。她手裏抱著一個娃娃,露出一個長長的乳房給孩子喂奶。她犯的罪是,她的村子裏被抓了一名壯丁,村民們認為這樣不合法,就攔住警察局長,把壯丁奪了回來。她是那個被非法押走的小夥子的姑媽,她帶頭抓住新兵的馬韁繩。板床上還閑坐著一個矮小的老太婆,麵容和善,滿臉皺紋,頭發花白,背有點駝。這個叫緬尼肖娃的老太婆和她兒子一起被控犯了縱火罪。
除了這七個女人之外,還有四個女人站在一扇打開的窗子前麵,雙手握住鐵柵欄,又是比手勢,又是叫嚷,同正從院子裏走過的男犯搭話。其中有個因犯偷竊罪而被判刑的女人,身材高大笨重,渾身是肉,棕紅色的頭發。她旁邊站著一個女犯人,身材像十歲小姑娘那樣矮小,皮膚發黑,相貌醜陋,她被判了偷竊罪和縱火罪。她們後麵站著一個模樣可憐的孕婦,她穿著一件肮髒的灰色襯衫,挺著大肚子,身體瘦弱,青筋畢露,她被控犯了窩藏賊贓罪。這個女人沉默不語,看著院子裏的情景,露出讚許和親切的微笑。站在窗口的第四個女人是因販賣私酒而被判刑,她是個矮壯的鄉下女人,生有一雙圓圓的、突出的暴眼睛,相貌很和善。第十二個女犯人是教堂誦經士的女兒,她把她的私生子丟在井裏活活淹死了。她身材修長,淺褐色頭發紮成一根不長的粗辮子,但辮子鬆了,披散開來。
三十一
鐵鎖哐當一聲,瑪斯洛娃又被鎖進了牢房。牢裏的人都向她轉過身來。就連誦經士的女兒也停住了腳步,揚起眉毛,瞧了瞧進來的人,但她始終沒有開口,接著又邁開她那堅定的大步走了起來。柯拉勃列娃把針紮在粗麻布上,從眼鏡上方疑惑地注視著瑪斯洛娃。
“哎呀,老天爺!你怎麼回來啦?我還以為他們會把你無罪釋放呢!”她用男人一般沙啞低沉的嗓音說道,“看樣子,他們要讓你坐牢了。”
瑪斯洛娃什麼話也沒有說,默默地走到自己的鋪位上坐下。她的床鋪在靠牆第二張,緊挨著柯拉勃列娃。
“你大概還沒有吃飯吧?”費多霞說著站起來,走到瑪斯洛娃跟前。
瑪斯洛娃什麼也沒有回答,而是將兩個白麵包放在床頭,開始脫衣服。她脫下了滿是灰塵的囚衣,從卷曲的頭發上取下頭巾,便坐了下來。
“我早就說過,要找一位有本事的律師才行,”柯拉勃列娃問,“怎麼,判你流放嗎?”
瑪斯洛娃想回答,可是說不出話。她一麵哭,一麵從麵包裏挖出那包香煙。瑪斯洛娃把那包煙交給了柯拉勃列娃。柯拉勃列娃瞧了瞧煙盒上的畫,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多半是怪瑪斯洛娃不該這樣亂花錢。她取出一支煙,湊著油燈點著,自己先吸了一口,然後交給瑪斯洛娃。瑪斯洛娃一邊哭,一邊一口接一口地拚命抽煙,然後把煙霧吐出來。
“服苦役。”她嗚咽著說。
“這幫惡霸,該死的吸血鬼,他們竟然不敬畏上帝,”柯拉勃列娃說,“平白無故就把人家姑娘判了刑。”
這時候,那些留在窗口的女人迸發出一陣哄笑聲。
“嘿,這幫沒良心的東西!有什麼好笑的!”柯拉勃列娃對紅頭發女人搖搖頭說,接著她又問瑪斯洛娃,“判了很多年嗎?”
“四年。”瑪斯洛娃說,眼睛裏飽含著淚水,有一滴眼淚落到香煙上。
“怎麼判得這麼重啊?”道口工問,挨著瑪斯洛娃坐下來,手裏繼續迅速地縫著口袋。
“因為沒有錢,才會判得那麼重。要是有錢,請上一個有本事的律師,包管就沒有事了。”柯拉勃列娃說。
“看樣子,你生來就是這樣的命。”因犯縱火罪而坐牢的老太婆插嘴說,“我的命也真苦,人家把我的兒媳婦搶走了,還把兒子給關到牢裏喂虱子,連我這麼一把年紀的人都被關進來了。”她又開始講她那講過上百遍的身世來。“看樣子,坐牢也罷,要飯也罷,你就甭想躲開它。不是要飯,就是坐牢。”
三十二
瑪斯洛娃從白麵包裏取出錢來,把一張息票交給柯拉勃列娃。柯拉勃列娃接過息票,看了看,她雖然不識字,但卻信任那個無所不知的美人兒。美人兒告訴她息票值兩盧布五十戈比。於是,柯拉勃列娃爬到通風口,取出藏在那裏的一瓶酒。看到這情景,除了鋪位緊挨著瑪斯洛娃的幾個外,其他女人紛紛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去。這時,瑪斯洛娃抖掉頭巾和囚衣上的灰塵,爬上板床,開始吃起麵包來。
“我給你留著壺茶,恐怕涼了。”費多霞說著從牆架上取下一把用包腳布裹著的白鐵茶壺和一個帶把的杯子。
那茶已經完全涼了,而且白鐵的味道比茶味更濃,但瑪斯洛娃還是倒了一杯,就著吃麵包。
“費納什卡,給你。”她叫道,掰下一塊麵包,遞給眼睛直盯著她嘴巴的小男孩。
這時,柯拉勃列娃把酒瓶和杯子遞給了瑪斯洛娃。瑪斯洛娃請柯拉勃列娃和美人兒一起喝。這三個女犯人可謂是牢房裏的貴族,因為她們有錢,而且有了東西就一起享用。
幾分鍾之後,瑪斯洛娃的情緒活躍了起來,講起了法庭上的情景,還滑稽地模仿起副檢察官的動作。她說,法庭上的男人們每一個都興致勃勃地看著她,為此還特意闖到拘留室裏來。
“就連那個押解我的士兵都說:‘他們這都是來看你的。’一會兒來了一個人,說是來拿文件或者什麼東西,可是我看出,他要的不是文件,而是要用眼睛把我吞下去。”她笑嘻嘻地說,搖搖頭,仿佛她也弄不懂是怎麼一回事,“都會演戲。”
“是的,就是這樣。”道口工附和著,立刻用她那好聽的聲音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這就好比蒼蠅見到了糖。他們別的都不在意,可是見了女人就沒命了。他們這幫男人光吃飯還不行……”
“在這裏也一樣,”瑪斯洛娃打斷她的話說,“到了這兒,我也遇到了那類事。他們剛把我帶回來,正好有一批男犯人從火車站上押到這裏。他們死乞白賴地糾纏我,我簡直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脫身。多虧副典獄長把他們趕走了。有一個死纏著我不放,好容易才被我掙脫了。”
之後又聊了一會,大家就都去睡了,有幾個已經發出微微的鼾聲,隻有那個一向要禱告很久的老太婆還跪在聖像前叩頭。誦經士的女兒等看守一走,就從床上起來,又在牢房裏來回踱步。
瑪斯洛娃沒有睡著,腦海裏反複回想著她是個苦役犯。
“唉,真是做夢都想沒到,想不到啊!”瑪斯洛娃低聲說道,“別人做盡壞事受苦役,也沒什麼。我平白無故,倒要受這份罪。”
“別難過了,姑娘。就是在西伯利亞,人們也照樣生活。你到了那裏也不會沒有活路的。”柯拉勃列娃安慰她說。
“我也知道不會沒有活路,但實在是太氣人了。我不該遭這個罪,我已經過慣好日子了。”
“人是拗不過上帝的呀!”柯拉勃列娃歎了一口氣說,“人拗不過上帝的。”
“這我知道,大嬸,但到底太難受了。”
三十三
聶赫留朵夫第二天一早醒來,首先就想到他遇上了一件事。他甚至還沒有弄清楚是什麼事,就斷定那將是一件好事。“卡秋莎,審判。”對了,不能再撒謊了,必須把全部真相說出來。說來也湊巧,就在今天早晨他收到首席貴族夫人瑪麗婭的來信。這封信聶赫留朵夫期待已久,現在對他特別重要。瑪麗婭給了他完全的自由,祝他今後婚姻美滿,生活幸福。
“婚姻!”他不無嘲諷地說,“我現在離那種事太遠了!”
但是,在對待卡秋莎的問題上不能總是拖拖拉拉。
“我要到監獄裏去一次,把事情都告訴她,請求她的寬恕。如果有必要,對,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就同她結婚。”他想。
這種為了道德上的滿足而不惜犧牲一切,甚至同她結婚的想法讓他特別感動。
他好久都沒有這樣精神抖擻地迎接新的一天了。阿格拉芬娜進來的時候,他就果斷地宣布,他不需要這座房子了,也不需要她的伺候了。原本他同阿格拉芬娜有一件事心照不宣,他保留這座租金昂貴的大住宅是為結婚用的。因此,退掉這座房子的事就有特殊的含義。阿格拉芬娜驚訝地看著他。
“非常感謝,阿格拉芬娜,感謝您對我的精心照顧。但是,今後我將不再需要這麼大的住宅,也不需要仆人了。要是您願意幫我的忙,那就麻煩您幫我清理一下這些東西,暫時像媽媽在世時那樣把它們都收拾好。等娜塔莎來了,她會處理這些東西的。”(娜塔莎是聶赫留朵夫的姐姐娜塔麗婭的昵稱。)
“怎麼處理呢?這些東西不是都要用的嗎?”她說。
“不,用不著了,阿格拉芬娜,多半是用不著了!”聶赫留朵夫看見她搖頭,就這樣回答。“還要請您費心對柯爾涅爾說一下,我會多給他兩個月工資,以後就不用他了。”
“德米特裏·伊萬諾維奇,您這樣做可不行啊!”她說,“就算您要到外國去一次,以後回來還是需要房子的。”
“您想錯了,阿格拉芬娜。我不到國外去,就是要去,也是到別的地方去。”
他的臉突然漲得通紅。
“對,應該告訴她,”聶赫留朵夫想,“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應該把全部真相告訴她。”
“昨天我遇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您記得瑪麗婭姑媽家的那個卡秋莎嗎?”
“當然記得,她的針線活還是我教的。”
“啊,就是那個卡秋莎,她昨天在法庭上受審,正好我是陪審員。”
“哎呀,老天爺,多可憐哪!”阿格拉芬娜說,“她為什麼會受審判呢?”
“殺人罪。這一切都是我幹的。”
“怎麼會是您呢?您這也說得太奇怪了。”阿格拉芬娜說。她那雙年邁的眼睛裏閃現著調皮的光。
她知道他同卡秋莎所發生的事。
“是的,我是罪魁禍首。也就是這件事,我改變了我所有的計劃。”
“那件事怎麼會弄得您改變主意呢?”阿格拉芬娜忍住笑說。
“既然是我害得她走上了那條路,我就應該盡我所能地去幫助她。”
“現在,我得先去找律師,聽聽他的意見,然後……然後到監獄裏去看她——昨天的那個女犯人,把所有的事情真相都告訴她。”
他一想到馬上就要跟她見麵,要把一切事情都講給她聽,要在她麵前,訴說他為了贖罪什麼都願意做,甚至願意同她結婚,他一想到這些,心情就非常激動,激動得熱淚盈眶。
三十四
聶赫留朵夫來到法院,在走廊裏遇見了昨天那個民事執行吏,就向他詳細地打聽已判決的犯人關在哪裏,要同他們見麵須得到誰的批準。民事執行吏說,這些犯人關在不同的地方,在沒有正式宣布判決前,探望必須得到檢察官的批準。
“等審訊結束後,我告訴您,並親自陪您去。檢察官現在還沒有來,您就等審訊結束吧。現在請您先出庭陪審,馬上就要開庭了。”
今天審理的是一起撬鎖竊盜案。被告由兩名手持出鞘軍刀的憲兵押到庭上。這是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身材瘦削,臉色蒼白,穿著一件灰色囚衣。他單獨坐在被告席上,皺著眉頭打量每一個出庭的人。這個小夥子被控同一個夥伴一起撬開了倉庫的掛鎖,從那裏偷走價值三盧布六十七戈比的舊地毯。起訴書上說,這個小夥子跟他的同夥一起扛著地毯離開的時候,被警察截獲了。他們兩人當時就認了罪,於是雙雙進了監獄。那個同夥原是個小爐匠,沒多久就死在了監獄裏,所以,今天就剩下小夥子單獨受審。那幾條舊地毯就放在物證桌上。
從這一案件當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個小夥子原先被他父親送到一個香煙廠當學徒,在那裏幹了五年。今年,老板同工人發生糾紛,他被老板解雇了。他找不到活兒幹,在城裏遊蕩,把最後的一分錢也拿去喝酒了。他在小飯館裏認識了那個比他更早失業、酒喝得更凶的小爐匠。一天晚上,他們倆喝醉了酒,便去撬門鎖,從那裏偷走了舊地毯。他們被捕了,對於自己的盜竊行徑供認不諱,然後就被關進了牢裏。小爐匠在審訊前就死了,現在,這個小夥子被認為是危險分子,必須同社會隔離,並且受到審訊。
“像昨天那個女犯人一樣的危險。”聶赫留朵夫聽著法庭上人們的談話,想道:“他們是危險的,難道我們就不危險嗎?……我是個放蕩好色的人,是個騙子,可是所有知道我底細的人不僅不鄙視我,還很尊敬我。難道我們就不危險嗎?就算這個小夥子是整個法庭上最危險的人物,現在他落網了,應該拿他怎麼辦呢?
“這個小夥子根本不是什麼壞蛋,隻是一個極普通的人。這一點大家都很清楚。他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就因為他處在會產生這種人的環境裏。事情很清楚,要想小夥子不變成這種人,必須努力消滅產生這種不幸的人的環境。
“我們不但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來消除產生這種人的環境,還一味鼓勵產生這種人的機構,也就是工廠、作坊、小飯館、酒店、妓院。我們不僅不取消這類機構,還認為它們是必不可少的,對它們進行鼓勵和調節。
“我們用這種方式培養出來的這種人不止一個,而是千百萬個。然後我們逮捕了一個,就自以為高枕無憂了,再也不用做什麼事了,因為我們已經把他從莫斯科省遣送到伊爾庫茨克省。”聶赫留朵夫坐在上校旁邊,聽著辯護人、檢察官和庭長的不同音調,看著他們自以為是的姿態,情緒激動地思索著。
“嘿,要知道,演這樣的戲得耗費多少精力呀!”聶赫留朵夫環顧著這個大法庭,看著那些畫像、燈盞、圈椅、軍服以及厚牆和窗子,繼續想著。他想到這座宏偉的建築物,還有那些更加宏偉的機構以及官僚、文書、看守、差役等組成的龐大的隊伍。這種隊伍不僅這裏有,而且俄國各地都有,他們領取薪金,就是為了表演這種無聊的鬧劇。“要是我們用這種精力,哪怕其中的百分之一來幫助那些被拋棄的人們,那將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麵呢?其實,當他由於家境貧困從鄉下來到城裏時,隻要有一個人憐憫他,周濟他就好了。”聶赫留朵夫望著小夥子那病態的受驚的臉,暗自想著,“或者,當他進了城,在廠裏做完十二小時工作以後,被年紀大些的夥伴拉到小酒店裏去時,要是有人對他說:‘別去,到那裏去不好。’小夥子也就不會去,不會墮落,不會做什麼壞事了。
“然而,當他像一隻小獸一樣在城裏當學徒,為防止生虱子而剃光頭發,替師傅們東奔西跑買東西的時候,從沒有一個人憐憫過他。恰恰相反,自從住到城裏後,他從師傅和夥伴嘴裏聽到的,不外乎‘誰會喝酒、誰會罵人、誰會打架、誰會放蕩,誰就是好漢’這樣的話。
“終於,有礙健康的繁重勞動、酗酒、放蕩戕害了他的身心,他變得頭腦愚鈍、舉止輕狂、神誌不清、漫無目的地在城裏漂泊流浪,又一時糊塗溜到人家的倉庫裏,從那裏拖走了幾條毫無用處的破地毯。而我們這些豐衣足食、生活富裕、受過教育的人,非但沒有去設法消除促使這個小夥子墮落的原因,還要懲罰他,以此來糾正這類事情。真是太可怕了!這種情形是因為殘酷還是荒謬,誰也說不上來。不過,照此看來,不論是殘酷還是荒謬,都已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三十五
法庭宣布第一次休庭時,聶赫留朵夫就站了起來,走到過道裏,決定再也不回法庭了。不管他們拿他怎麼辦,他反正再不能參與這種既可怕又可憎的蠢事。
聶赫留朵夫打聽到檢察官辦公室後就去找他。辦事員不肯放他進去,說是檢察官此刻有事,但聶赫留朵夫根本沒有搭理他,徑自走進門去。
“您有什麼事?”檢察官嚴厲地問。
“我是陪審員聶赫留朵夫,我有事要同被告瑪斯洛娃見麵。”聶赫留朵夫迅速而堅定地說道。其間,他的臉漲得通紅,意識到他現在所做的事將會對他今後的生活起到決定性作用。
“瑪斯洛娃,我知道。她被控犯了毒死人命罪。”檢察官若無其事地說,“那麼,您究竟有什麼事要見她呢?”接著仿佛要緩和一下口氣,補充說,“我如果不知道為什麼事,就不能準許您見她。”
“我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要見她。”聶赫留朵夫漲紅了臉,頓了頓,他又補充說道,“她昨天受的審,被判四年苦役,但她是冤枉的。”
“噢,原來是這樣。既然她昨天才被判決,”檢察官說,對聶赫留朵夫說瑪斯洛娃冤枉的那句話根本不加理會,“那麼,在正式宣判之前,她應關在拘留所裏。拘留所的探望日期是有規定的。我建議您到那裏去問一下。”
“但我需要見她,越快越好!”聶赫留朵夫顫抖著下巴說,感到關鍵性時刻接近了。
“您究竟有什麼事一定要見她呢?”檢察官有點不安地揚起眉毛問。
“因為她沒有罪,卻被判服苦役,而我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聶赫留朵夫顫聲說,同時覺得他說了不必要的話。
“這話怎麼說?”檢察官問。
“因為我欺騙了她,害她淪落到現在這種地步。要不是我,她也不會走上歧路,也不至於受這樣的控告了。”
“我還是沒有明白,這事同探監有什麼聯係。”
“有關係,因為我想跟她去,還要……同她結婚。”聶赫留朵夫說。他一講到這事,眼淚就又奪眶而出。
“是嗎?原來如此!”檢察官說。
“那麼,我能獲得許可嗎?”
“許可?好的,我這就給您打個許可證。請您稍微坐一會兒。”
他走到桌子旁邊,坐下來寫許可證。
“請您坐一會兒。”
聶赫留朵夫站著不動。
檢察官寫好許可證,交給了聶赫留朵夫,好奇地望著他。
“我還要聲明一下,”聶赫留朵夫說,“我不能再參加庭審了。”
“這得向法庭提出正當理由。這一點您是知道的。”
“理由就是:我認為一切審判不僅無益,而且是不道德的。”
“噢,原來如此!”檢察官說話時帶著一絲隱約可辨的微笑,仿佛在表明他早已知曉這一類議論。
三十六
聶赫留朵夫從檢察官那裏出來,乘車直奔拘留所而去。可是那裏根本沒有瑪斯洛娃這個人。所長對聶赫留朵夫說,她肯定是在老的解犯監獄裏,聶赫留朵夫又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解犯監獄離拘留所很遠,聶赫留朵夫直到傍晚才抵達那裏。他想走進那座陰森森的大樓門口,但哨兵不讓他過去,隻拉響了拉鈴。看守聽見鈴聲走出來。聶赫留朵夫出示了許可證,但看守說沒有典獄長的準許,不能放他進去。聶赫留朵夫就去了典獄長的家裏。
“爸爸不在家!”一個頭發蓬鬆、麵容憂鬱的姑娘走了出來,生氣地說。她臉色蒼白,雙眼無神,眼圈發青。她看到是一個穿著講究的年輕人,口氣馬上變得溫和了,“請進來吧……您有什麼事啊?”
“我要到監獄裏去探望一個囚犯。”
“是個女政治犯吧?”
“不,不是政治犯。我有檢察官的許可證。”
“嗯,我不知道,爸爸不在家。您請進來吧!”她在狹小的前室裏招呼他,“要不,您去找副典獄長吧,他現在在辦公室裏,您去同他談一談。您貴姓?”
“謝謝您!”聶赫留朵夫說,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就走了。
聶赫留朵夫在院子裏碰見了一個翹著兩撇抹過油的小胡子的年輕軍官,就向他打聽副典獄長在什麼地方。原來,他就是副典獄長。他接過許可證,看了看說,這是出入拘留所的許可證,他不敢讓聶赫留朵夫到監獄裏探望。再說時間也已經晚了……
“您明天來吧。明天十點鍾的時候,每個人都可以探監。”
這天,聶赫留朵夫探監始終沒有成功,就回家了。一回到家裏,他立刻拿出好久沒有動過的日記本,念了幾段,寫下了下麵這些話:
已經兩年沒有記過日記,原以為再也不會幹這種孩子氣的事了。其實這並不是什麼孩子氣的事,而是同自己談話,同每個人身上都存在的真正的、神聖的我的談話。這個我長期以來都處於沉睡不醒的狀態,因此我沒有一個人可以交談。四月二十八日,在我當陪審員的那個法庭,那件非同尋常的事情把我驚醒了。我看見了她,看見了被我欺騙過的卡秋莎,身穿囚衣,坐在被告席上。由於荒唐的誤會和我的過錯,她被判了服苦役。我今天去找過檢察官,也去了監獄,他們不讓我進去,但我決定要盡一切努力跟她見麵,向她認罪,甚至跟她結婚來贖我的罪。主啊,請你幫幫我吧!我很好,心裏感到很愉快!
三十七
這天夜裏,瑪斯洛娃久久不能入睡。她睜著雙眼躺在板床上,望著那不時被來回踱步的誦經士女兒遮住的房門,聽著紅頭發女人的鼾聲,想著自己的心事。
她想,將來無論如何都不能嫁給薩哈林島(即庫頁島,在西伯利亞東麵鄂霍次克海中,帝俄時期,苦役犯常常被流放到那裏做苦工)的苦役犯,一定要設法另外找個歸宿,比如嫁給一個長官、一個文書,起碼也得嫁個看守或者副看守。“隻是我不能再瘦下去,要不然就完了。”她想起那個辯護人怎樣盯著她看,庭長怎樣盯著她看,法庭上遇見她和故意在她身邊走過的男人怎樣盯著她看。她想到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唯獨沒有想到聶赫留朵夫。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時代,尤其是她對聶赫留朵夫的愛情,她從來不去回想,因為回想起來太痛苦了。那些往事已經被原封不動地深埋在她的心底。她甚至連一次也沒有夢見過聶赫留朵夫。在那個可怕的黑夜,她在心裏把她同他發生過的所有的事全部都埋葬掉了。因為就是在那個黑夜,他從軍隊裏回來,卻沒有到姑媽家裏去看她。
那是一個漆黑的秋天的夜晚,風雨交加。卡秋莎本來希望能提早趕到車站,可是當她到達時,已經響過第二遍鈴聲了。卡秋莎跑到站台上,很快就在頭等車廂的窗子裏看見了他。這節車廂裏的燈光特別明亮。兩個軍官麵對麵坐在絲絨座椅上,沒有穿上衣,正在打牌。靠窗的小桌上點著幾支淌油的粗蠟燭。聶赫留朵夫穿著緊身的馬褲和雪白的襯衫,坐在軟椅扶手上,臂肘支在椅背上,不知在笑些什麼。卡秋莎一認出他,就用凍僵的手敲敲窗子。但就在這時,第三遍鈴響了,火車緩緩開動了。它先是往後退了一下,接著,車廂一節磕碰著一節依次向前移動。有一個軍官手裏拿著紙牌站起來,往窗外張望。卡秋莎又敲了一下窗子,把臉貼在窗玻璃上。這時她麵前的那節車廂猛地一震,動了起來。她跟著那節車廂跑去,眼睛往窗子裏張望。那個軍官想放下窗子,可是怎麼也放不下。聶赫留朵夫站起來,推開那個軍官,動手把窗子放下來。火車加快了速度。卡秋莎也加快腳步跟住火車,可是火車越開越快。就在窗子放下的一刹那,一個列車員走過來推開了她,自己跳上了火車。卡秋莎落在後頭了,但她仍一個勁兒地在濕漉漉的站台上奔跑著。她跑到站台盡頭,好不容易才收住腳步,免得摔倒,然後從台階上跑下來。她還在跑著,但頭等車廂已經離得很遠了。風迎麵吹來,掀起她頭上的頭巾,吹得連衣裙裹住她的雙腿。她的頭巾被風吹落了,但她還是一個勁兒地跑著。
“他在燈光雪亮的車廂裏,坐在絲絨軟椅上,有說有笑,喝酒玩樂,可我呢,卻在這兒,在黑暗的泥地裏,淋著雨,吹著風,站著哭喊!”卡秋莎想著,停住了腳步,腦袋往後一仰,雙手抱著頭,放聲痛哭起來。
“他走啦!”卡秋莎叫道。
“等下一列火車開過來的時候,往輪子底下一鑽,就此完事了!”卡秋莎在心裏想著。
她已經打定主意要這樣做。但就在這時,她肚子裏的孩子突然動了一下,使勁地撞了一下,慢慢地伸開四肢,然後用一種又細又軟又尖的東西頂了一下。於是,在一分鍾前還那麼折磨她、使她覺得幾乎無法活下去的苦惱,對聶赫留朵夫的滿腔憤恨,不惜一死來向他報複的念頭,突然間都煙消雲散了。她平靜下來,整理了下衣服,紮好頭巾,便匆匆往家趕去。
她渾身濕漉漉的、濺滿了泥漿,筋疲力盡地回到了家裏。從那天起,她心靈上發生了一場巨大的轉變,然後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從前她自己相信善,並且以為別人也相信善,但從那一晚起,她覺得誰也不相信善,每個人嘴裏說著上帝,說著善,都無非是為了騙騙人罷了。他愛過她,她也愛過他,這點她是相信的,可是他褻瀆了她的感情,玩弄了她,又拋棄了她。而他還算是她所認識的人當中最好的一個,其他的人就更壞了。後來,她所有的遭遇都證實了這一點。他的那兩位姑媽,兩位虔誠信奉上帝的老太婆,因為她不能像以前那樣服侍她們,就把她從家裏攆出來了。她遇到的所有人——凡是女人都把她當作搖錢樹;凡是男人,從年老的警察局長到監獄看守,都把她看成玩物。不論什麼人,除了尋歡作樂,除了肉體上的淫樂,好像世界上就沒有別的事了。她被養母趕出來的第二年,曾跟一個老作家同居,那個作家也證實了她的看法。他直截了當地對她說,這種玩樂富有詩意,充滿美感,是人生的全部幸福。
每個人活著都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歡樂而活。一切關於上帝和善的話都是騙人的。如果心裏產生了疑問:為什麼世間安排得如此糟糕,為什麼大家互相欺淩,人人都受苦受難。那麼,最好就是不要去想它。如果感到苦悶,那就抽抽煙、喝喝酒,同男人談談愛情,這樣也就會把苦悶遺忘掉。
三十八
第二天是禮拜天,清晨五點鍾,女牢房的走廊上照例響起了哨子,已經醒來的柯拉勃列娃把瑪斯洛娃叫醒。
“我是一個苦役犯。”瑪斯洛娃恐懼地想。她揉了揉眼睛,不由自主地呼吸著早晨室內臭不可聞的空氣。她還想再睡一會兒,重新躲進那無知無覺的夢鄉。可是畏懼的習慣驅除了睡意,她一骨碌爬起來,盤腿坐好,向四周望了望。女人們都起床了,隻有孩子還在睡覺。
走廊裏傳來大棉鞋發出的啪噠啪噠聲,接著鐵鎖哐啷一響,進來兩個倒便桶的男犯人。他們穿著短上衣和露出一大截腳脖子的灰色褲子,板著臉,怒氣衝衝地用扁擔挑起臭氣熏天的便桶,送到牢房外麵。女人們紛紛到走廊上的水龍頭那裏洗臉。紅頭發女人在水龍頭旁同隔壁牢房一個女人爭吵起來,又不停地辱罵,叫嚷,抱怨……
“點名了!”看守吆喝道。
從另一個牢房裏又走出來一批女犯人。所有的女犯人在走廊裏站成兩排,而且後排的女人必須照規矩把手搭在前排女人的肩上。
點好名以後,女看守走來把女犯人領到教堂裏。瑪斯洛娃和費多霞排在來自各個牢房的一百多人的隊伍中間,她們全都包著白色的頭巾,穿著白衣白裙,隻有少數幾個人穿著自己的花衣服,這是準備帶著孩子跟隨丈夫去一起去流放的妻子,整座樓梯都被這個隊伍擠得滿滿的。女犯人走進金碧輝煌的教堂,在右邊站好。緊接著女犯人之後進來的是穿灰色囚衣的男犯人,有解犯,有監犯,也有經村社判決的流放犯。他們大聲咳嗽著,在教堂左邊和中間擠成一團。在教堂的長廊裏站著許多先進來的男犯人,一邊是剃陰陽頭、腳鐐哐啷作響的苦役犯;另一邊是沒有剃頭、不戴腳鐐的未決犯。
這時,站在教堂中央的男犯人突然挪動身子,彼此擠緊,在正中間讓出一條路來。典獄長就沿著這條路走到教堂中間全體犯人的前麵。
三十九
禮拜開始了。
禮拜的儀式是這樣的:司祭穿著一件樣子古怪並且會導致行動不便的錦緞法衣,把碟子裏的麵包切成許多小塊,放到一個葡萄酒杯裏,同時嘴裏念叨著各種名字和禱詞。誦經士不停地念著各種斯拉夫語的禱詞,然後又和犯人們組成的唱詩班輪流唱歌。這些禱詞本來就很艱澀難懂,如今,既念得快,又唱得快,就越發難懂了。禱詞內容無非是祈求沙皇陛下和皇室福壽康寧。這種祈福的禱詞大家跪著念了許多遍,有時會跟其他禱詞一起念,有時會單獨念。
禮拜的實質是這樣的:據說,由司祭切成小塊放到葡萄酒裏的麵包,通過一定手法和祈禱,會變成上帝的身體和血液。方式如下:司祭穿著有礙行動的口袋般的錦緞法衣,從容不迫地高舉起雙臂,就那樣舉著不動,然後跪下來,親吻聖壇和上麵的東西。不過關鍵性的儀式是司祭兩手拿起蓋聖餐的餐巾,慢條斯理地蓋在裝聖餐的碟子和聖靈杯上。據說,麵包和葡萄酒就在這時變成上帝的身體和血液,因此,這一部分的儀式特別隆重。
“最高的榮耀歸於至聖、至潔、至福的聖母。”司祭做完這些儀式後,在隔板後麵大聲叫道。唱詩班接著就莊嚴地唱起來:“榮耀理應歸於處女馬利亞,她生下基督,卻沒有失去童貞,她應該比司智天使得到更多的光榮,比六翼天使得到更大的榮耀。”據說,就這樣,變化完成了。司祭揭去碟子上的餐巾,把碟子中央的麵包切成四份,先在葡萄酒裏蘸了蘸,然後送進嘴裏。大家認為,他這就是吃了一小塊上帝身上的肉,喝了一小口上帝身上的血。隨後,司祭撩開簾幕,推開中間的門,手拿聖靈杯,從門裏走出來,請那些願意享用聖餐的信徒也來吃喝泡在杯裏的上帝的血肉。
有幾個孩子想享用聖餐。
司祭先問了每個孩子的姓名,然後用小匙小心翼翼地從杯子裏舀出一小塊浸過酒的麵包,深深地送進每個孩子的嘴裏。接著,誦經士就給孩子們擦擦嘴,用歡快的聲音唱道:“孩子們吃上帝的肉、喝上帝的血。”接著,司祭把杯子端到隔板後麵,在那裏喝幹杯子裏的上帝的血,吃完上帝的肉,用心舔幹淨小胡子,擦幹嘴巴和杯子,高高興興地從隔板後麵走出來,腳上那雙小牛皮靴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
禮拜的主要儀式到此結束。但司祭想要安慰這些不幸的囚犯們,在通常的禮拜之外增加了一項特殊的儀式。於是司祭站在那個由十支蠟燭照亮的鑄鐵包金的黑臉黑臂的聖像(據說,這個聖像就是剛才被吃掉的上帝) 麵前,用奇怪的假嗓子既像唱又像念地說出下麵一段話:
“至親至愛的耶穌啊!聖徒的榮耀,我的耶穌啊!殉道者的讚美,萬能的主耶穌啊!拯救我,我的救世主耶穌,我的至美的耶穌,拯救來找你的人,救世主耶穌啊,饒恕我吧!全體聖徒,全體禱告中誕生的耶穌,所有的先知,我的救世主耶穌啊!賜給我們天堂的快樂吧,愛人類的耶穌啊!”
這項儀式持續了很久。總是以讚美詞開始,以“饒恕我吧”結束。然後又是一套新的讚美詞,最後以“阿利路亞”終結。於是,犯人們畫著十字,跪了下去,匍匐在地。開始,每讚頌一次,犯人們就跪拜一次,後來隔一次跪拜,甚至隔兩次跪拜。等到全部讚頌完畢,大家都很高興,司祭也輕鬆地舒了一口氣,合上聖經,走到隔板後麵去了。剩下的最後一項儀式,就是司祭從大桌子上拿起一個四端鑲有琺琅飾物的包金十字架,舉著它走到教堂中央。首先是典獄長走到司祭跟前,吻了吻十字架,然後是副典獄長,再後來是看守們,最後是犯人們。犯人們互相擁擠,低聲咒罵著走到司祭跟前。司祭一麵跟典獄長談話,一麵把十字架和自己的手湊到犯人的嘴邊和鼻子旁,犯人們就竭力去吻十字架和司祭的手。這次專門為安慰和教訓迷途的兄弟們而做的禮拜就這樣結束了。
四十
參加禮拜的人當中,從司祭、典獄長到瑪斯洛娃,誰也沒有想到,司祭聲嘶力竭地反複叨念和用種種古怪字眼頌揚的耶穌本人,恰好禁止這裏所做的一切事情。
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想到,這裏所做的一切正是最嚴重的褻瀆,以基督名義所做的一切正是對基督本人的嘲弄。誰也沒有想到,司祭舉著讓人親吻的四端鑲有琺琅飾物的包金十字架,不是別的,正好就是基督受刑的絞架的形象,而他之所以上絞架,就是因為他禁止此刻這裏所進行的事情。誰也沒有想到,司祭自以為是在吃基督的肉,喝基督的血,其實,他們確實是在吃喝基督的血肉,不過並不是因為他們吃了麵包,喝了葡萄酒,而是因為他們不僅蠱惑那些被基督認為同自己一樣的“弱小者”,而且剝奪了他們最大的幸福,使他們遭到最殘酷的折磨,不讓人們知道基督帶給他們的福音。
司祭心安理得地做著這一切,因為他從小就接受這樣的教育,認為這是唯一正確的信仰。雖然喝血吃肉的事連他自己也不會相信,但他相信人應該有這種信仰。他之所以如此堅信不疑,主要原因是,十八年來,他靠這信仰的種種規定才得到收入,才得以養活一家人,送兒子上中學,送女兒進教會學校。誦經士也這樣相信,而且比司祭更加堅定,因為他壓根兒忘記了這種信仰的教義的實質,隻知道香火、追薦亡靈的法事、誦經、普通祈禱和帶讚美詞的祈禱等,這一切都有一定的價格,而且真正的基督徒都樂意繳付。至於典獄長和看守們,他們雖然從來不知道也不研究教義和教堂裏各種聖禮的意義,但卻相信人是必須要有這樣的信仰,因為最高當局和沙皇本人都信奉它。再者,他們確切體會到這種信仰在為他們的殘忍辯護。典獄長天性善良,要不是從這種信仰中獲得支持,他絕對不可能這樣生活下去。就因為有了這種支持,他才能挺直身子待在那裏,又是跪拜,又是畫十字,聽到大家唱“那些司智天使們”時,就努力使自己情緒激動,並且親手抱起一個領聖餐的孩子,把他舉得高高的。
在犯人中間,隻有少數幾個看透了這種騙局,知道這是用來愚弄信徒們的,從而嗤之以鼻。大多數人都相信,在那些包金聖像、蠟燭、聖靈杯、法衣、十字架中,在反複念叨、無法聽懂的“至親至愛的耶穌”和“饒恕吧”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借助這種力量,可以在今世和來生得到很大的好處。
瑪斯洛娃也是這樣堅信的。她和別人一樣,做禮拜的時候,產生了一種又虔誠又厭煩的複雜心情。
四十一
聶赫留朵夫很早就從家裏出發了。
聶赫留朵夫雇用的馬車沒有把他送到監獄門口,而是在通往監獄的路口停了下來。
在這條通往監獄的路口,距離監獄大約一百步遠的地方,站著一些男人和女人,他們的手裏多半拿著包袱。右邊有幾座不高的木屋,左邊是一座兩層樓房,門口掛著一塊招牌。用石塊砌成的高大監獄就在前麵,但探監的人不準走近。一個持槍的哨兵走來走去,嚴厲斥責著想從他身旁繞過去的人。
木屋小門旁邊,即崗哨對麵的長凳上坐著一個看守。他身穿鑲絲絛的製服,手裏拿著一個記事本。來探監的人都走到他跟前,報出他們要探望的人的姓名,他就記下來。聶赫留朵夫也走到他跟前,報了瑪斯洛娃的姓名,穿製服的看守也記了下來。
“為什麼還不讓我們進去?”聶赫留朵夫問。
“裏麵正在做禮拜,等做完禮拜,就放你們進去。”
過了一會,監獄大門打開了。聶赫留朵夫慢慢地走著,讓急於探監的人走在前麵。他百感交集,一方麵對關在這裏的惡人感到不寒而栗,另一方麵對昨天那個卷煙廠的學徒工和卡秋莎等無辜者滿懷同情,再想到即將同卡秋莎見麵,不禁又覺得膽怯和高興。穿過第一道門的時候,聽見看守在說著些什麼,但聶赫留朵夫滿腹心事,沒有理會看守的話,繼續往多數探監人走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走往男監,而不是他該去的女監。
聶赫留朵夫讓性急的人走在前頭,自己最後一個走進會麵的房間。當他推開門的時候,首先使他吃驚的是幾百個人的叫嚷聲彙合成的震耳欲聾的喧囂聲。他看見房間被一道鐵絲網隔成兩半,而人們像蒼蠅叮在糖上那樣緊貼在鐵絲網上。直到他走過去,他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這個後牆上開有幾個窗洞的房間,不是由一道鐵絲網,而是由兩道鐵絲網隔成兩半,而且鐵絲網都是從天花板一直連接到地板上,有幾個看守在這兩道鐵絲網之間來回監視。鐵絲網一邊是囚犯,另一邊是探監的人,兩道鐵絲網中間有三俄尺的距離,因此不要說傳遞什麼東西,連看清對方的臉都很困難,特別是近視眼。談話也很困難,一定要拚命地喊,才能使對方聽見。兩邊的人都把臉貼在鐵絲網上,妻子、丈夫、父母、子女,大家都想看清對方的臉,說出想說的話。因為每個人都想讓對方聽見,旁邊的人也如此希望,結果他們便相互幹擾,每個人都放開嗓門喊,想要壓倒別人的聲音,這樣就形成了一片大呼大叫的喧囂聲,要聽清他們在說些什麼,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當聶赫留朵夫明白他隻能在這樣的條件下說話時,他對規定並實行這套辦法的人產生了滿腔憤恨。他感到奇怪的是,這種可怕的狀況,這種對人類感情的褻瀆,竟沒有任何人感到屈辱。士兵也好,典獄長也好,探監的人也好,囚犯也好,都在這樣做,仿佛認為事情本來就應該如此。
聶赫留朵夫在這個房間裏待了五分鍾,心裏感到說不出的痛苦,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同整個世界格格不入。一種像暈船一樣的惡心感充斥著他的全身。
四十二
“我到這裏來是要做我該做的事,”他鼓勵自己,“該怎麼辦呢?”
於是,他開始尋找長官。他看到一個戴著軍官肩章、身材瘦小、留著小胡子的人在人群後麵走來走去,他是這裏的副典獄長。於是聶赫留朵夫走過去對他說:
“先生,您是否可以告訴我,”他特別緊張而又謙恭地說,“女人們關在哪裏呢?在哪裏可以見到她們呢?”
“您難道是要去女牢房嗎?”
“是的,我想見一個關在這裏的女人。”他仍舊用那種緊張又謙恭的語氣說道。
“您早在聚會室裏就應該這麼說,那麼,您想要見誰呢?”
“我要見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
“她是政治犯嗎?”副典獄長問道。
“不,她不過是……”
“那麼,她判決了嗎?”
“是的,她前天被判決了。”聶赫留朵夫謙恭地回答,唯恐不小心破壞了這個似乎對他懷有同情的副典獄長的情緒。
“您既然要探女監,就請您到這邊來。”副典獄長說,很明顯,他從聶赫留朵夫的外表判斷他是一個值得重視的人。“西多羅夫,”副典獄長對一個留小胡子、胸前掛著幾個獎章的士官說,“把這位先生帶到女犯探望室去。”
士官把聶赫留朵夫從男犯探望室領到走廊上,打開對麵的門,把他領進了女犯的探望室。
這個房間和男犯探望室一樣,由兩道鐵絲網分割開,一邊是探監者,他們穿著各式服裝;另一邊是女犯人,她們有的穿著白色的囚衣,有的穿著自己的衣服。整個鐵絲網上都擠滿了人,有的踮起腳以便從別人的頭頂上傳話過去,另一些人則坐在地板上交談。
靠近鐵絲網的女犯人當中沒有瑪斯洛娃,但是,他發現後麵還站著一個女人,聶赫留朵夫意識到那就是她。他感到心跳加速,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決定性的時刻到來了!他走近鐵絲網,看清楚了她。她站在藍眼睛的費多霞後麵,帶著微笑在聽她說話。她沒有像前天那樣穿著囚衣,而是穿著一件白色的短上衣,緊束著一根腰帶,胸部仍像那天在法庭上一樣高高聳起,一綹卷曲的黑發從頭巾裏露出來。
“事情就要解決了,”他想,“我該怎麼稱呼她呢?也許她會自己走過來吧?”
但是,她並沒有走過來。她隻是在聽別人說話,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男人是來找她的。
“您要找誰?”在兩道鐵絲網之間巡視的女看守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詢問道。
“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聶赫留朵夫好不容易才說出口。
“瑪斯洛娃,有人找!”女看守喊道。
四十三
瑪斯洛娃抬起頭,挺起胸部,帶著聶赫留朵夫所熟悉的溫順的表情走到鐵絲網跟前,從兩個女犯中間擠過來,驚訝地盯著聶赫留朵夫,卻沒有認出他來。
不過,她從他的穿著上看出他是個有錢人,就嫣然一笑。
“您找我嗎?”她問,把她那張生著斜視眼睛的、笑吟吟的臉湊近鐵柵欄。
“我想見……”聶赫留朵夫不知道該用“您”還是“你”,但隨即決定用“您”。他說話的聲音並不比平時高。
“我想見見您……我……”
瑪斯洛娃聽不清聶赫留朵夫在說些什麼,但他說話時臉上的那副神情使她突然想起了他。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過,她的笑容消失了,眉頭痛苦地皺起來。
“您說什麼,我聽不見。”她大喊起來,眯著眼睛,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來是……”
“對,我要做我該做的事,我要認罪。”聶赫留朵夫想。他一想到這裏,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喉嚨也哽住了。他用手指抓住鐵絲網,難過得說不出話來,竭力控製住感情,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瑪斯洛娃看到聶赫留朵夫激動的神情,認出他來了。
“您好像是……但我不敢確認。”瑪斯洛娃的眼睛回避著他,叫道。她那漲紅的臉突然變得陰沉了。
“我是來請求您的饒恕的。”聶赫留朵夫大聲說道,但音調平得像背書一樣。
他大聲說出這句話後,感到害臊難為情,往四下裏張望了一下。但他立刻想到,要是他覺得難為情,那倒是好事,因為他應該感到羞恥。於是他大聲說了下去。
“請您饒恕我,我在您麵前是有罪的……”他又喊了一聲。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斜視的目光盯住他不放。
他再也說不下去,就離開了鐵絲網,竭力忍住翻騰著的淚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讓人把聶赫留朵夫領到女監來的副典獄長,顯然對他發生了興趣,也跟了過來。他看見聶赫留朵夫不在鐵絲網旁邊,就問他為什麼不同他要探望的女犯人談話。聶赫留朵夫擤了擤鼻涕,提起精神,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回答說:“隔著鐵絲網沒法說話,什麼也聽不見。”
副典獄長沉思了片刻。
“那麼好吧,可以把她暫時帶到這兒來。”
“瑪麗婭·卡爾洛芙娜!”他轉身對女看守說,“去把瑪斯洛娃帶到外邊來。”
過了一會兒,瑪斯洛娃從側門走了出來。她步履輕盈地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站住,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烏黑的鬈發像前天那樣飄在額前,蒼白而微腫的臉有點病態,但很可愛,而且十分鎮定。她那雙烏黑發亮的有點斜視的眼睛在浮腫的眼皮下顯得特別有神。
“你們可以在這裏談話。”副典獄長說完就走開了。
聶赫留朵夫走到靠牆的一張長凳旁邊。
瑪斯洛娃困惑地看了看副典獄長,然後仿佛感到驚訝似的聳了聳肩膀,跟著聶赫留朵夫走到長凳那兒,理了理裙子,在他旁邊坐下。
“我知道要您饒恕我很困難。”聶赫留朵夫開口說,但又停住,覺得喉嚨哽住了,“過去的事既然已無法挽回,那麼現在我願盡最大的努力去做。您說說……”
“您是怎麼找到我的?”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徑自問道。她那雙斜視的眼睛又像在看他,又像沒有看他。
“前天您受審的時候,我是陪審員。”他說,“您沒有認出我來嗎?”
“沒有,沒有認出來。我沒有工夫認人。當時我根本沒去看。”瑪斯洛娃說。
“您不是有過一個孩子嗎?”聶赫留朵夫問,感到自己的臉紅了。
“謝天謝地,他當時就死了。”她氣憤而又簡單地回答,轉過眼睛不去看他。
“真的嗎?是怎麼死的?”
“我當時自己病了,差一點也死掉。”瑪斯洛娃說,沒有抬起眼睛來。
“姑媽她們怎麼會放您走的?”
“誰會把一個懷著孩子的女用人留在家裏呢?她們一發現這事,就把我趕出來了。說這些幹嗎呢!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全都忘了。這一切早都過去了。”
“不,沒有結束。我不能就這樣丟下不管。我要贖我的罪。”
“沒有什麼罪可贖的。過去的事都過去了,都結束了。”瑪斯洛娃說。接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又嫌惡又嫵媚又哀怨地微微一笑。
瑪斯洛娃怎麼也沒想到會看到聶赫留朵夫,特別是在此時此地。他的出現使她震驚,使她回想起她從不願回想的往事。最初一刹那,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個充滿感情和理想的奇妙世界,這是那個愛她並為她所愛的迷人青年給她打開的。然後她想到了他那令人難以理解的殘忍,想到了接二連三的屈辱和苦難,這都是緊接著那些醉人的幸福降臨和由此而產生的。她感到痛苦,但她無法理解這些事。她就照例把這些往事從頭腦裏驅除,竭力用墮落生活的特殊迷霧把它遮住。此刻她就是這樣做的。現在,這個衣冠楚楚、臉色紅潤、胡子上灑過香水的老爺,對她來說,已不是她所愛過的那個聶赫留朵夫,而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人。這種人在需要的時候可以玩弄像她這樣的女人,而像她這樣的女人也總是要從他們身上盡量多地得到些好處。就因為這個緣故,她向他嫵媚地笑了笑。她沉默了一會兒,考慮著怎樣利用他弄到些好處。
“過去的事都結束了,”她說,“如今我被判決,要去服苦役了。”
她說出這句悲痛的話,嘴唇都哆嗦了。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沒有罪的。”聶赫留朵夫說。
“我當然沒有罪。我又不是小偷,又不是強盜。我們這裏的人都說,一切全在於律師,”她繼續說,“大家都說應該上訴,可是得花很多錢……”
“是的,一定要上訴,”聶赫留朵夫說,“我已經找過律師了。”
接著是一陣沉默。
“我一定竭盡所能去辦。”聶赫留朵夫又補充了一句。
她又像剛才那樣微微一笑。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向您要點錢……不多……十個盧布,多也不要。”她突然說。
“行,行。”聶赫留朵夫局促地說,伸手去掏錢夾子。
她快速地瞅了一眼正在屋裏踱步的副典獄長。
“別當著他的麵給,等他走開了再給,要不然會被他拿走的。”
等副典獄長轉過身去,聶赫留朵夫就掏出錢夾子,但他還沒來得及把十盧布鈔票遞給她,副典獄長又轉過身來,臉對著他們。他趕忙把鈔票團在手心裏。
“這個女人已經死了。”他心裏想,同時望著那張原來親切可愛而如今飽經風霜的浮腫的臉,以及那雙嫵媚的烏黑發亮的斜視眼睛。
但他立刻又感到,此時此刻,他的心靈正要完成一種極其重大的變化,他的精神世界這會兒仿佛放在搖擺不定的天平上,隻要稍稍加一點力氣,就會向這邊或者那邊傾斜。他施加了一些力量,向昨天感到存在於心靈裏的上帝呼救,果然上帝立刻響應他。於是,他決定此刻把所有的話全向她說出來。
“卡秋莎!我來是要請求你的饒恕,可是你沒有回答我,你是不是願意饒恕我,或者,什麼時候能饒恕我。”他說,忽然對瑪斯洛娃改稱“你”了。
她沒有聽他說話,卻一會兒瞧瞧他那隻手,一會兒瞧瞧副典獄長。等副典獄長一轉身,她連忙把手伸過去,抓住鈔票,把它塞在腰帶裏。
“您的話真奇怪。”她鄙夷不屑地(他這樣覺得)微笑著說。
聶赫留朵夫覺得她身上有一種東西,同他水火不相容,使她永遠保持現在這種樣子,並且不讓他闖進她的內心世界。
“卡秋莎,你為什麼說這樣的話?你要明白,我是了解你的,我記得當時你在姑媽家的樣子……”
“何必提那些舊事。”她冷冷地說。
“我記起這些事是為了要改正錯誤,贖我的罪,卡秋莎!”聶赫留朵夫說道。
這時候,探監的人紛紛走了出去。副典獄長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說探望的時間結束了。瑪斯洛娃站起來,順從地等待看守把她帶回牢房。
“再見,我還有許多話要對您說。可是,您看,現在不行了,”聶赫留朵夫說著伸出一隻手,“我還會來的。”
“話好像都已經說完了……”
她伸出一隻手,隻是碰了一下,並沒有同他握。
“不,我要設法找個可以說話的地方再同您見麵,我有些非常重要的話要對您說。”聶赫留朵夫說。
“好的,那您就來吧。”她說,做出一種討男人喜歡的媚笑。
“您對我來說,比妹妹還親!”聶赫留朵夫說。
“真稀奇!”她又說了一遍,接著搖搖頭,向鐵絲網的另一邊走去。
四十四
這第一次會麵,聶赫留朵夫以為卡秋莎見到他,知道他要為她出力並且感到悔恨,一定會高興、感動,一定又會變成原來那個卡秋莎。他萬萬沒有料到,原來的那個卡秋莎已經不存在了,隻剩下瑪斯洛娃。這不僅使他感到驚奇,而且使他非常恐懼。
使他感到驚奇的,主要是瑪斯洛娃不僅不以自己的處境為恥(不是指她囚犯的處境,她對做囚犯是感到羞恥的,而是指她妓女的處境),似乎還覺得心滿意足,甚至引以為榮。但是話也得說回來,一個人處在這樣的地位,也就隻能如此了。每個人為了心安理得地從事自己的工作,都必須把自己的活動看作是重要的和有益的。因此,一個人,不論地位怎樣,他對人生必須具有這樣的觀點——覺得他的活動是重要的、有益的。
瑪斯洛娃就是這樣看待她的生活和她在世界上的地位的。她是個妓女,被判處服苦役,然而她也有她的世界觀,而且憑這種世界觀,她可以自我欣賞,甚至在別人麵前以自己的地位而自豪。
瑪斯洛娃把這樣的人生觀看得高於一切。她不能不珍視它,因為一旦拋棄這樣的人生觀,她就會喪失活在人間的意義。為了不喪失自己的生活意義,她本能地依附於具有同樣人生觀的人。當她發覺聶赫留朵夫要把她拉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便不由自主地加以抵製,因為她已經預見到,在那個世界裏她將喪失這樣的生活地位,從而也將喪失自信心和自尊心。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她竭力避免回憶年輕時的事和她同聶赫留朵夫最初的關係。那些回憶同她現在的世界觀格格不入,因此已從她的記憶裏抹掉,或者說原封不動地深埋在記憶裏,而且封存得那麼嚴密,就像蜜蜂把可能毀掉蜜蜂全部勞動成果的一窩螟蟲(幼蟲)封起來,不留一點出口。所以,現在的聶赫留朵夫對她來說,已不是她一度以純潔的愛情愛過的人,而隻是一個闊老爺。她可以而且應該利用他,她和他隻能維持一種她和其他男人一樣的關係。
四十五
到了和法納林律師約定的那一天,聶赫留朵夫去找他。律師的私人住宅富麗堂皇,擺滿高大的盆花,窗子上掛著精美的窗簾。總之,排場十分闊氣,表明主人發了橫財,因為這樣的排場隻有暴發戶才會有。聶赫留朵夫走進這座房子,在接待室裏看見許多來訪的人。
“啊,公爵,請進。”法納林看見聶赫留朵夫,於是招呼道。他再一次對走出去的商人點點頭,便把聶赫留朵夫領進他那陳設莊重的辦公室。“請抽煙。”律師說著在聶赫留朵夫對麵坐下,竭力忍住因剛才那樁得意的交易而引起的笑容。
“謝謝,我是為瑪斯洛娃的案子來的。”
“好,好,我們這就來談談你說的案子……我已經仔細查閱了案卷,可是就像屠格涅夫的小說中說的那樣,‘它的內容可不樂觀’。也就是說,那個該死的律師糟透了,沒有給上訴留下任何餘地。”
“那您決定怎麼辦?”
“您看,我寫了這樣一個申訴材料。”
他拿起一張寫滿字的紙,跳過那些枯燥乏味的套話,鄭重地念著正文:
“謹呈刑事案上訴部,等等,等等。上訴事由,等等,等等。該案經某某判定,等等,等等,已裁決,瑪斯洛娃犯有用毒藥毒死商人斯梅裏科夫罪。根據刑法第一四五四條,等等,判處該犯服苦役,等等。”
他念到這裏停住了。顯而易見,他雖然長年累月地辦案,但此刻還是津津有味地念著自己寫的申訴材料。
“此項判決是由嚴重破壞訴訟程序與錯誤造成的,”他鄭重其事地繼續念道,“理應予以撤銷。第一,在開庭審訊時,斯梅裏科夫的內髒檢查報告剛開始宣讀,就被庭長所阻止。
“第二,瑪斯洛娃的辯護人,”律師繼續念下去,“在發言時有意說明瑪斯洛娃的個人情況,談及她墮落的內在原因,卻被庭長所阻撓,理由是辯護人這些話同案情沒有直接關係。然而,根據樞密院多次指示,在刑事案件中,被告品德和精神麵貌關係至為重大,至少有利於正確裁定罪責。”他瞅了一眼聶赫留朵夫。
“最後,第四,”律師繼續念道,“陪審員們對法庭所提出的瑪斯洛娃犯罪問題的結論,在形式上顯然是矛盾的。瑪斯洛娃被控蓄意毒死斯梅裏科夫,目的是謀財,因此她殺人的唯一動機是謀財。然而陪審員們在結論中否定瑪斯洛娃有掠奪錢財和參與盜竊貴重財物的目的,由此可見他們本來就要否定被告有謀害性命的意圖,隻是由於庭長表述不完善而引起誤解,致使陪審員們在結論中沒有用適當方式表明。
“基於上述理由,謹呈請某某、某某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九〇九條、第九一〇條、第九一二條第二款和第九二八條等等,等等,撤銷原判,並將本案移交該法院另組法庭,重新審理。就是這樣,凡是能做的,我都已經做了。不過恕我直言,成功的希望是很小的。但話又說回來,關鍵在於樞密院裏受理這個案子的是哪些人。要是有熟人,您可以去斡旋一下。”
“我認得一些人。”
“那可得抓緊辦。”
在接待室裏,律師助手交給聶赫留朵夫一份抄好的申訴材料。談到報酬問題,律師說律師定了一千盧布,並且解釋說他本來不接受這類案件,這次是看在聶赫留朵夫麵上才辦的。
“這個申訴材料該怎樣簽署,由誰簽署?”聶赫留朵夫問。
“可以由被告自己簽署,但要是有困難,那麼律師也可以接受她的委托,由他簽署。”
“不,我得去一趟,叫她自己簽署。”聶赫留朵夫說,並為能有機會在預定日期之前見到瑪斯洛娃而感到高興。
四十六
監獄裏,看守們到了規定時間便在走廊裏吹響哨子。鐵鎖和鐵門哐當哐當地響著,走廊門和牢房門紛紛打開,光腳板和棉鞋後跟發出啪噠和咯噔的響聲。倒便桶的男犯在走廊裏來回忙碌,弄得空氣裏充滿惡臭。男女犯人都在洗臉、穿衣,然後到走廊裏點名,點完名就去打開水沏茶。
這天喝茶的時候,所有牢房裏都情緒激動地談論著一件事,原來有兩個男犯今天將受笞刑。其中有一個是很有文化的年輕的店員瓦西裏耶夫,他由於醋勁大發而殺死了自己的情婦。同牢房的犯人都很喜歡他,因為他樂觀、慷慨,對長官態度卻很強硬。他懂得法律,要求依法辦事。長官因此不喜歡他。三星期前,有個看守毆打倒便桶的男犯,因為那個男犯把糞汁濺到他的新製服上。瓦西裏耶夫為那個犯人打抱不平,說沒有一條法律允許毆打犯人。“我要讓你瞧瞧什麼叫法律!”看守把瓦西裏耶夫臭罵了一頓,瓦西裏耶夫就回敬他。看守想動手打他,瓦西裏耶夫就抓住他的手,緊緊捏了三分鍾時間,然後擰著他的手叫他轉過身,一下子把他推到門外。看守告到上邊,典獄長下令把瓦西裏耶夫關進單人牢房。
瓦西裏耶夫覺得自己沒有罪,不肯蹲單人牢房。幾個看守想要硬把他拉去,他拚命掙紮。有兩個男犯幫他從看守手裏掙脫了。看守們一齊動手,其中有個叫彼得羅夫的大力士,犯人們敵不過,一個個被推進單人牢房。省長當即得到報告,說是發生了一起類似暴動的事件。典獄長接到公文,命令對兩個主犯——瓦西裏耶夫和流浪漢涅波姆尼亞希,各用樹條鞭打三十下。
這項刑罰將在女監探望室裏執行。
昨天傍晚全體囚犯就都聽說了這件事,因此各個牢房裏的犯人們都紛紛談論著即將執行的刑罰。
柯拉勃列娃、美人兒、費多霞和瑪斯洛娃坐在角落裏,她們都喝了伏特加,個個臉色通紅,精神振奮。現在瑪斯洛娃經常買酒喝,她總是大方地請夥伴們一起喝。此刻她們正在喝茶,也在談論這事。
“他是造反了還是怎麼的?”柯拉勃列娃用她堅固的牙齒一小塊一小塊地咬著糖說,“他隻是替同伴打抱不平罷了。如今誰也不興打人哪。”
“聽說這人挺好,”費多霞插嘴說,她沒有紮頭巾,露出兩條長辮子,坐在板床對麵一塊劈柴上,板床上放著一把茶壺。
“我說,這件事得告訴他,瑪斯洛娃大姐。”道口工說,這裏的“他”是指聶赫留朵夫。
“我會對他說的。他為了我什麼事都肯做。”瑪斯洛娃微笑著晃晃腦袋,回答說。同時,對著掉了一半水銀的鏡子理了理頭巾。
“你一定要把我們的事告訴他,”緬尼肖娃老婆子對她說,“不是我們放的火,是那個壞蛋自己放的。有個工人也看見了,他不會昧著良心亂說的。你對他說,讓他把米特裏叫來。米特裏會原原本本把這事講給他聽的。也太不像話了,我們平白無故被關在牢裏,可那個壞蛋卻霸占人家的老婆,在酒店裏吃喝玩樂。”
“真是無法無天!”柯拉勃列娃肯定地說。
“我去說,我一定去對他說。”瑪斯洛娃回答,“要不,再喝一點壯壯膽也好。”她擠擠眼,補充說。
柯拉勃列娃給她倒了半杯酒。瑪斯洛娃一飲而盡,擦擦嘴,興高采烈地又說了一遍“壯壯膽也好”,然後搖搖頭,笑嘻嘻地跟著女看守沿長廊走去。
四十七
聶赫留朵夫在監獄的門廊裏已等了許久。
他來到監獄,在大門口打了打鈴,接著把檢察官簽署的許可證交給值班的看守。
“您要找誰?”
“探望女犯瑪斯洛娃。”
“現在不行。典獄長正忙著呢。”
“他在辦公室裏嗎?”聶赫留朵夫問。
“不,他在探望室裏。”看守回答,聶赫留朵夫覺得他的神色有點慌張。
“難道今天是探監的日子嗎?”
“不,今天有一件特殊的事。”他說。
“怎麼才能見到他呢?”
“等他出來,您自己對他說吧。您先等一會兒。”
聶赫留朵夫剛要走,典獄長正好從後門進來,神色比他的下屬還要慌張。他不住地歎氣,一看見聶赫留朵夫,就轉身對看守說:“費多托夫,把五號女牢的瑪斯洛娃帶到辦公室去。”
“您請到這裏來,”他對聶赫留朵夫說。他們沿著陡峭的樓梯來到一個小房間裏,裏麵隻有一扇窗,放著一張寫字台和幾把椅子。典獄長坐了下來,開始說起話來。
這時,看守領著瑪斯洛娃進來,把他的話打斷了。
“您好!”她拖長聲音說,臉上掛著微笑,使勁握了握聶赫留朵夫的手,跟上次大不一樣。
“看,我給您帶來了申訴材料,需要您簽名。”聶赫留朵夫說,對她今天見到他時表現出來的那副活潑樣子,感到有點奇怪,“律師寫了個申訴材料,您簽下名,我們就把它送到彼得堡去。”
“行,簽名也行。幹什麼都行。”她眯縫著一隻眼睛,笑嘻嘻地說道。
聶赫留朵夫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好的紙,走到桌子旁邊。
“可以在這裏簽名嗎?”聶赫留朵夫問典獄長。
“你到這兒來,坐下。”典獄長說,“給你筆,你識字嗎?”
“以前識過。”她微笑著說,整了整裙子和上衣的袖子,坐到桌子旁邊,用她有力的小手笨拙地握住筆,笑起來,瞟了聶赫留朵夫一眼。
他指導她該怎麼簽,簽在什麼地方。
她拿起筆,認真地在墨水缸裏蘸了蘸,抖掉一滴墨水,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沒有別的事了?”她問,看看聶赫留朵夫,又看看典獄長,想要放下筆,但不知道是把筆插在墨水缸裏,還是放在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