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群神奇的人。他們為英國女王驅趕著狗隊,堅韌勇敢,讓那些反對女王的人不得不小心翼翼。而女王對他們卻並不大方,隻分配給他們很少的食物。盡管如此,他們也心滿意足,十分快樂。在這個北國之地,他們見過了各種各樣的事情,做了許多了不起的壯舉,他們的生活如同冒險。這些傳奇般的人物,一直過著令人激動的生活,但他們自己卻從沒意識到這一點。

此時此刻,這些人在這間木屋裏自在地休息著,無拘無束,就好像是在自己家一樣。馬雷穆特·基德的床上也躺了兩個人,這兩人舒展著手腳,舒服地躺在那兒,嘴裏還哼起了法國歌謠。這歌謠也是有來曆的,曆史久遠。當年,他們的法國先祖第一次踏上了西北部的土地,也遇見了美麗的當地女人。在這些先祖與印第安女人結婚的時候,唱的就是這樣的歌謠。同樣被客人占領的,還有貝特斯的那張床。有三四個身材結實的客人正坐在上麵,圍著毯子講起了故事。其中一個人在講,其餘的人則是一邊聽故事,一邊搓著他們的腳趾頭。講故事的人閱曆很豐富,曾經在沃爾斯利的艦隊服役,後來還跟著這位愛爾蘭裔的英國將軍出去打仗,遠征過喀土穆。

過了一會兒,這個曾經的軍人就講累了。一個牛仔接替了他的位置,開始講述他的另一種經曆。這個牛仔曾經跟隨布法羅·比爾四處遊曆。在遊曆歐洲各國首都的時候,牛仔見到了很多宮廷、國王和貴婦。而那些宮廷間的八卦,自然也多有耳聞。

在房間的一個角落,兩個混血兒正在熱烈地談論著什麼。因為在一場失敗戰爭中的相遇,這兩個人成了老朋友。他們在角落裏一邊修理著馬具,一邊談論著當年西北部的起義熱潮,以及路易斯·瑞爾做首領時的情景。

屋子裏熱鬧極了,人人都在說話,完全沒個安寧。由於都是些男人,滿屋子裏到處充斥著粗魯的俏皮話,還有粗野的笑話。這些歡聲笑語此起彼落,屋子裏的氣氛一時十分融洽。人們毫無顧忌地談論著一切可以談論的話題,就算是陸地、河道上發生的那些重大危險,在他們口中也不過是家常便飯。而他們之所以還會想起它們,也不是因為那些危險的事跡,而是因為其中一部分幽默和滑稽的經曆。對於這些無名英雄的故事,普林斯感到格外著迷。這些人作為旁觀者,親眼目睹了一些重大曆史事件的發生,這是很難得的經曆。而他們卻毫不在意,並不覺得那些事件有多麼偉大或神奇,而隻是把那些事當作日常生活中的普通意外。

普林斯喜歡聽客人們說這些故事,為了讓他們願意多說些,就十分大方地將自己那些珍貴的煙草,全都分給了他的客人們。煙草是個美妙的東西,隨著煙味的蔓延,客人們已經生鏽的記憶的鏈條也開始鬆動。為了回報普林斯的慷慨相贈,人們翻出了那些已經被遺忘的故事,講給了普林斯聽。作為被遺忘的事件之一,奧德賽的故事,也在這個夜晚重新被人敘述了出來。

等那些老故事回顧完了,談話也就暫時停了下來。旅行者們將最後一袋煙裝滿煙鬥,然後就解開了捆紮毛皮毯子的繩子,把毯子蓋在了身上。在這休息時分,普林斯很識趣地離開了那裏,退到了他的老朋友身邊。同時,他還在回想方才聽到的故事,想從老友這裏得到一些詳細的補充資料。對於他這位老友的見多識廣,他是非常清楚和了解的。

普林斯走了過去,看到馬雷穆特·基德正在解開他那雙鹿皮靴的鞋帶。趁著這會兒工夫,普林斯立即向他的老友提問,於是基德邊解鞋帶邊回答他道:“看來,你很了解那個牛仔。很明顯,那個和他同床的夥伴身上有不列顛血統,你大概也看出來了吧?至於其他人,那就比較難猜了。因為他們都是叢林裏的孩子,血統的成分十分複雜。我敢說,除了上帝他老人家,誰也沒法知道他們身上混合著多少血統。睡在門邊的那兩個,我猜應該是‘木炭’,也就是純種的法國人。還有那個小家夥,就是用毛布裹著屁股的那個,其實也並不難猜。你先仔細瞧瞧他的眉毛,還有他那下巴的形狀。看明白了吧,他的母親是個印第安女人,而他的父親則是個蘇格蘭男人。還有那個長得挺不錯的小夥子,就是正把鬥篷枕在頭下的那個,你剛剛還和他說過話。這個小夥子應該有一半的法國血統。你大概也看出來了,他並不喜歡睡在他旁邊的兩個印第安人。原本,這些所謂的‘純種人’和‘改良品種’關係很好,後來由於某些地方上的不合,就漸漸地彼此疏遠了。”

“你再看看那個家夥,就是挨著火爐,看起來有點兒陰沉的那個。他到底是什麼人?我猜他壓根兒連一句英語都不會說,因為整個晚上他都沒有說過一個字。”

“這你可猜錯了。那個人不僅會說英文,而且還說得特別棒。你仔細看他的眼神,當他聽人們說話時的眼神。我能感覺到,那個人既不是那些人的同鄉,也不是他們的同胞。但他到底是什麼人呢,我暫時也猜不到。這樣吧,我們現在就來找一找線索,看能不能猜出那個人的身份來。”他打算等會兒就試探一下那個人。

“放幾根木柴到火爐裏去!”馬雷穆特·基德突然提高了聲音,目光直直地盯著那個身份不明的人,用命令的口氣說道。

那人的反應非常敏捷,在聽到命令的一刹那,就立刻執行了命令。

“他在什麼地方受過訓練。”普林斯看出了端倪,在一旁低聲評價道。

馬雷穆特·基德點點頭,把腳上的襪子脫了,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躺下的人,向火爐走去。在爐火旁,已經掛了不少襪子,有大約二十雙。他尋到了一處空隙,把自己那雙濕透了的襪子也掛在了其中。

“你希望什麼時候到達道森?”他繼續進行試探,用命令的口吻問道。

那人看了他一眼,然後答道:“我聽他們說,離道森還有二十五英裏的路程,是吧?如果是這麼一段距離,大概還要走上兩天就能到道森了。”

在他說話的時候,基德仔細地傾聽著,不放過一點細節。憑著基德豐富的經驗,可以聽出來一些線索。比如,他說話時會稍稍帶一點兒口音,可是他回答的語氣十分肯定,並沒有出現絲毫遲疑。而在他回答的時候,也沒有花費時間斟酌字句,幾乎是脫口而出。

“你以前來過這兒嗎?”

“沒有。”

“那去過西北地區嗎?”

“去過。”

“你出生在那裏嗎?”

“不是。”

他們就這樣你一問我一答的,持續了好一會兒。最後,馬雷穆特·基德有些沒耐心試探了。

“你就直接告訴我吧,你到底出生在什麼鬼地方?我可是看得很清楚,你和那些人完全不同。”馬雷穆特·基德對著那些趕狗人揮了揮手,甚至也包括睡在普林斯床上的那兩個警察,“你來自什麼地方?我覺得你的臉很眼熟,好像以前見過類似的一張臉,可是我不記得在什麼地方見過了。”

“我認識你。”那人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答非所問地插了一句。他這句話讓馬雷穆特·基德有些吃驚,不知不覺地,就將原先的問題引開了。

“在哪兒?你什麼時候見過我?”

“不是你,是你的夥伴。那是一位牧師,在帕斯提裏克。時間是在很久以前。他曾經問我是否見過你,馬雷穆特·基德。他還給了我一些食物,但我在那裏停留的時間很短。他對你提到過我嗎?”

“啊!你是那個家夥,用水獺皮換了一群狗的那個?”經過那人的提醒,馬雷穆特·基德很快就從回憶裏找出了有關那人的內容。

那人點點頭,敲了敲他的煙鬥,將裏麵的煙灰敲掉,然後拉開他的皮毯子,表示不願再繼續交談下去。於是,馬雷穆特·基德也就識趣地離開,吹滅了油燈,和普林斯一起鑽進了皮毯子。

“怎麼樣,他是什麼人?”

“還是不太清楚。本來我可以問出他的身份,但不知道為什麼,他轉移了我的話題。他好像不想說有關自己的事,所以像隻蛤蜊一樣封住了一切。不過,他是一個能挑起你好奇心的家夥。很早以前,我就聽說過他的事跡。你大概很難想象,八年前的時候,海岸一帶所有的人,都對他充滿了好奇。他一直是個有些神秘的人物,人人都想探出他的底來。在一個隆冬季節,他從北方下到了這裏。路途非常遙遠,要知道,那地方距離這兒有好幾千英裏。他沿著白令海一路走過來,走得比風還要快,就好像身後有魔鬼在追他。至於他究竟來自哪裏,從來沒人知道,不過我猜測,那一定是個非常遙遠的地方。他到達高樂文海灣的時候整個人都已經筋疲力盡,能活著到達簡直就是奇跡。後來,他從瑞典牧師那裏得到了一些食物,還詢問了通往南方的路線。這些事情,都是我們後來聽說的。之後,他就獨自離開了海岸線,一直沿著諾頓灣前進。那時候的天氣十分糟糕,暴風雪和颶風也一刻不停。要是換了別人,恐怕早就半途放棄,或者死掉了。可他像天神一樣,神勇無比地闖了過來。由於他錯過了聖·邁克爾,所以隻好在帕斯提裏克上了岸。這一路,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隻剩下兩隻狗,而且幾乎被餓死。”

說到這裏,馬雷穆特·基德停了下來,整理了一下記憶,這才繼續說道:

“他急著向前趕路,於是羅布神父給了他一些食物。可是神父不能再給他提供拉橇狗了,因為等我到了那兒,神父自己還要上路出發,也需要那些狗。這位尤利西斯先生非常清楚,如果沒有了拉橇狗,他是沒法繼續前行的。因為這件事,他左思右想,好幾天都焦慮不安。在他的雪橇上,有一捆鞣製得非常出色的海獺皮。一般人也許不知道,海獺可是一種非常珍貴的動物,它們的價值幾乎等同於黃金。但為了能夠繼續上路,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心放棄這些‘黃金’。在他當時的處境下,最重要的不是錢財,而是趕路。後來的事你大概也能猜到了,有一個俄國人是老夏洛克的同行,當時那人也在帕斯提裏克。他手上正好有一些狗,因為某些原因他正準備把那些狗都殺掉。這兩個人碰到了一塊兒,剛好各取所需,不久就談妥了一筆生意。尤利西斯得到了急需的拉橇狗,而俄國人也得到了豐厚的報酬,雙方都很滿意。托這筆生意的福,沒過多久,這個怪人就有了一支跑得飛快的狗隊,繼續朝南方趕路。而那個俄國人則把海獺皮帶了回去,經過一番輾轉,最後就落到了夏洛克先生的手裏。那些海獺皮的確是上好的皮子,我在夏洛克先生那兒看見過,果然不愧是和黃金等價之物。我們還大概估算了一下,用所有海獺皮賣得的錢,除以那些狗的數量,得到的結論是:那個俄國人絕對沒做賠本的生意,他賣給那人的狗可是身價昂貴,平均每隻狗的價格至少有五百塊錢。我們都不相信,那個怪人會不清楚海獺皮的價值。他雖然是一個印第安人,可並非不懂行情。要知道,他以前也曾和白人一起生活過,對這些貨物的價值定然有所了解。如果不是因為急著趕路,他也不會狠下心賤賣了那捆海獺皮。

“再後來,他就繼續往南方去了,似乎一直走了很久。直到海上的冰層解凍後,才又有了他的消息。一個從奴尼瓦克島過來的人說,他曾經為了補充食物,在那兒停留過一會兒。但也隻是短短的片刻時光,之後他就帶著食物繼續上路了。那大概是人們最後一次見到他。之後的八年,他仿佛消失得無影無蹤,人們再也沒有聽到過有關他的消息。如果不是今天在這兒看到他,我也幾乎要忘了當年的那個趕路人。他可真是個神神秘秘的人啊,身上帶著很多疑問。我也很想知道,現在的他到底是從哪兒過來的?他在那個地方做過些什麼?為什麼他又會離開那個地方?我總覺得他一定藏著許多故事,有許多不凡的經曆。雖然他是一個印第安人,但很早就受到過專業的訓練,和普通的印第安人可不一樣。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當地人,我對他的能力沒有絲毫懷疑。所以我認為,在他過去的路途中,也許曾去過一些人跡罕至的地方。但就目前而言,我對他的這些事也不怎麼了解。普林斯,如果你有心,就來解開這個來自北方的秘密吧。”

“太感謝你了,基德,你的這些話幫了我大忙!不過,我手頭上已經有太多這樣的奧秘,恐怕沒法把每一個奧秘都解開。”普林斯回答說。

談話就此終止,馬雷穆特·基德不再說話,沉默著閉起了眼。他已經勞累了很久,幾乎很快就睡了過去,呼吸也漸漸沉重起來。他身旁的人卻沒法睡著,那年輕的采礦工程師還睜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瞪大了雙眼,毫無睡意地仰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暗,等待心中那陣奇異、令人興奮的熱潮慢慢平息下去。過了許久,他才終於有了睡意,沉沉地閉上了雙眼。可就算是在睡夢中,他的腦子依然很興奮,還在勤奮地轉個不停。他的夢裏沒有別的,隻有北方的冰雪和曠野。在夢裏,他變成了一個趕路人,在那些不知名字的雪野裏駕車穿行。拉橇狗們奮力地拉著雪橇,在無邊無際的雪路上掙紮,人們有條不紊地生活著、勞作著,最後像個男子漢一樣死去。

轉眼就到了第二天的淩晨,還有幾個小時天才能亮,所以外麵依然是黑蒙蒙的一片。但就在這麼早的時候,趕狗人和警察已經離開木屋,向道森出發了。那些受女王之命,統治著這些小人物命運的政府,並不是什麼慈善機構。這些政府既是為女王效力,眼裏就隻看得到女王的利益。所以,他們絕不允許那些郵差有偷懶的工夫。正因如此,大概一個星期之後,這些人就又出現在了斯圖亞特河邊。他們攜帶著沉重的郵件,正要快馬加鞭地趕往鹽湖地區。

當然,他們原先的那群拉橇狗已經不行了,早就更換了一批新的狗。可是,一直在趕路的人們卻從來沒有休息的機會。他們本來指望能停留幾天,也好稍微休息一下,以免勞累至死。

而且,克朗代克可是一個新興的北方城市,是一座黃金城。凡是到這座城市裏來的人,都想進來仔細參觀一下,畢竟這裏有如同流水一般的金砂,以及不分晝夜、永遠都在狂歡的歌舞廳。但這一次,他們隻能停留很短的時間。就和從前經過這裏一樣,他們才剛停下腳步,就被催促著繼續上路。而這時候,他們僅僅在火堆旁烤幹了他們的襪子,在夜裏拿著煙鬥抽了幾袋煙,其他什麼事還沒幹呢。這樣煎熬辛苦的路途,讓他們都很疲憊,其中有一兩個比較大膽的人,已經考慮是否該丟掉這份差事馬上逃走。他們默默地估算著路線:如果能從這裏穿越人跡罕至的落基山脈到達東部,再從東部經馬更些山穀,最後就可以回到他們熟悉的徹帕文地區了。當然,這條路線並不容易走完。

不隻是這兩個人在暗自盤算出路,另外還有兩三個人也蠢蠢欲動。他們甚至已經決定好了,等他們這次服役期滿,就沿著這條路線回到家鄉去。他們對這個決定很有信心,馬上就開始製訂返鄉的計劃。對於這次冒險行動,他們懷著期盼的心情,希望最後能夠成功。他們的心情既緊張又期待,充滿了新奇。就如同在城市長大的人,看膩了城市和街道,突然渴望去森林度過假期一樣。

那個曾經擁有海獺皮的人,還像之前那樣沉默著,也聽到了那些人的討論。盡管他並沒有加入討論,也對這個話題沒有興趣,但看上去似乎很是不安。最後,他把馬雷穆特·基德拉到一旁,低聲地和他交談了一會兒。

普林斯用好奇的目光瞥著他們。讓他感到越來越神秘的是,他們後來居然戴上帽子和手套走出了房子。當他們回來後,馬雷穆特·基德將稱黃金的天平放到桌子上,稱出六十盎司的黃金,然後放進那個怪人的口袋裏。隨後,趕狗人的首領也參加了他們的秘密會議,無疑他們和那個怪人談妥了一項交易。

第二天,當那一群趕狗人向上遊出發的時候,這個曾經擁有水獺皮的人卻反其道而行之,單獨帶著幾磅食物,掉頭返回了道森。

“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兒。”當普林斯就這件事發出疑問的時候,馬雷穆特·基德這樣回答他:“不過,那個可憐的家夥一心想要擺脫眼前的工作。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總會弄出這樣或那樣的理由。即使沒有透露過具體內容,但至少對他來說是個非常重大的理由。你應該很清楚,他這種工作就像是在軍隊裏服役一樣。現在他已經簽了兩年的工作合約,就隻能完整地幹上兩年了。如果想要解除這項合約,隻有花錢才能贖回自己,重新得到自由。他不能逃跑,因為後果是十分嚴重的。一旦他選擇了逃跑,就再也不能繼續留在這一帶了。可是你知道,他又非常渴望能夠留下來。他說,在他到達道森後,他便會下定決心留在這一帶。可是他在這裏一個熟人也沒有,他的口袋裏也沒有一分錢。除了我和他說過兩句話,其他人根本不認識他。於是,他去找副州長談了一次話。如果他能從我這兒借到錢,他們就可以解除他的服役合約。他還說,他可以做出保證,在今年之內就可以把借的錢還給我。不僅如此,他還可以給我讓利,讓我發一筆橫財。雖然他沒見過那些財寶,可是他卻知道它們藏在什麼地方,也能去把它們弄回來。

“唉,你都不知道,當他把我拉到外麵的時候,他都要哭出來了。他說了那麼一堆話,又是求我,又是各種許諾,千方百計地想要說服我。最後,他竟然直接跪在了雪地上求我,嚇了我一大跳。我隻好把他拉了起來,不敢輕易地拒絕他。總之,你是沒聽到,他當時說的那些話有多古怪!他還跟我說,他已經拚命苦熬了很多年,如今早已不那麼堅強,再也受不了類似的打擊了。我問他這樣做的理由是什麼,他不肯說,隻是用別的話題扯開。他告訴我說,他可能會被安排負責這條路線的另外一半,一直在路上來回地跑。如果那樣的話,在兩年之內他都沒法再去道森了,到時候什麼都晚了。我活到這把歲數,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男人。當他跪在雪地上的時候,我就已經完全招架不住了。我隻能答應借錢給他,然後把他從雪地上拉起來。我也沒想過讓他還錢,就當作自己的一次投資算了。然而你知道嗎?在我這麼說了以後,他卻沒有同意!不僅不同意,還對我發誓說,他將要把他找到的所有財寶都送給我。他說要讓我成為大富翁一樣的人物。他一直在說類似的話,反反複複地說。我覺得這件事很不尋常,畢竟投資的事情我也見得多了。據我所知,在現在這個年代,投資人所投資的對象如果發達了,投資人也得不到很多好處。因為投資對象覺得,那都是自己拚命工作的結果,頂多回報給投資人一半的利潤。普林斯,你要好好記著這件事。如果這個人繼續留在這裏,我們一定會聽到他的消息——”

“那如果……他沒有留下來呢?”

“那也沒什麼。就當我好心沒好報,拿錢換回了一個教訓。而我那六十多盎司黃金,就當是打水漂了。”

漫長的黑夜降臨了,隨之而來的是嚴寒天氣。太陽時隱時現,沿著南方的雪線玩起了捉迷藏。馬雷穆特·基德那好心的投資,至今還沒有任何回音。一月初的某個早上,天氣十分寒冷,一架載滿貨物的雪橇行駛而來,停在了他那座位於斯圖亞特河下遊的木屋前。那個曾經擁有海獺皮的人來了。他並不是獨自一人,而是和另外一個男人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十分引人注目,大概連上帝也忘記了,當初自己是如何把他創造出來的。阿克塞爾·岡德遜,人們從不會忘記這個男人的名字。尤其是在人們談論起好運、勇氣和價值五百美元的金砂時,都不可避免地會提到這個名字。當人們圍坐在溫暖的營火旁邊,開始講述那些有關勇氣、力量和膽識的故事時,也會時不時地提起這個名字。人們仿佛永遠記得他,永遠不會忽視他的存在。就算不談論那些和男人相關的話題,隻要提起那個和他命運相連的女人,大家又會馬上充滿了談論的興致。

正如上文所述的那樣,阿克塞爾·岡德遜就是一個上帝的寵兒。在創造阿克塞爾·岡德遜的時候,上帝一定很是用心。當時,上帝大概想起了遠古時代的那些美好形象,於是便仿照創世之初的人類模樣創造出了他。阿克塞爾·岡德遜是個非常漂亮、魅力十足的男人。他的身材很高大,高達七英尺,站在那兒就如同一座矗立的高塔。他那一身獨特的裝束很有氣勢,使他看起來就像是來自黃金國的一位君王。他的胸膛、脖子、四肢,都像巨人一樣。為了承受他那三百磅的骨骼和肌肉,他的雪鞋也是特大號的,比其他人的雪鞋足足大出一碼。他的麵孔有些粗獷,額頭也有很多皺紋。再往下看,他的下巴很厚實,顯出了某種威嚴的氣場。他還有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總是散發著無所畏懼的目光。通過這張麵孔,人們已經可以看出,這個家夥什麼也不信,隻相信力量。他隻相信力量能為他帶來一切。他的頭發結了一層霜,黃得如同成熟的玉米穗。當他沿著狹窄的道路,搖擺著身體走過來的時候,一下就有了幾分海盜的風範。旁人大概能看得出來,他曾經在海上長期生活過。當他站在木屋前,用狗鞭的把柄敲打馬雷穆特·基德的房門時,尤其像極了一個挪威海盜。而這個來到南方進行劫掠的海盜,此刻正如暴風雨般猛烈地進攻著城堡的大門。

普林斯正在做自己的事情:他露出白色柔軟的胳膊,揉著烤麵包用的發麵團,然後把它們一個個放進模具裏去。在做這些事的同時,他也時不時地抬起眼睛,朝三位客人瞥去一眼。畢竟,這三位客人都非同尋常。能夠讓這樣的客人大駕光臨,這座木屋簡直是蓬蓽生輝。普林斯覺得,他這輩子也就有這麼一次機會,能夠碰上這樣的新鮮事。那個怪人,馬雷穆特·基德稱呼他為尤利西斯。在這三個客人來之前,尤利西斯一直吸引著他的注意。但是現在,他的目光總是不受控製地投在了另外兩位的身上。另外兩位就是阿克塞爾·岡德遜,以及他那位印第安妻子。這個印第安女人流露出濃濃的倦意,因為她已經隨著丈夫趕了一天的路。原本她並不怕趕路途中的辛苦,畢竟她是個強健的印第安女人。但後來,她的丈夫得到了寒帶的金礦,發了一筆橫財。就從那時起,她就不再辛苦勞碌,一直在舒適的木屋中安逸地生活著。舒適的日子過久了,身體自然也就變得嬌氣起來。因此,一天的旅途對於現在的她而言,也是頗為辛苦的。她覺得很累,直接依偎在了丈夫那寬闊的胸前,撒嬌般地倚靠著。她好像一朵嬌美的鮮花,把丈夫的胸膛當作了牆壁,一直懶洋洋的,偶爾回應幾句閑話。她的黑眼睛很是幽深,有時不經意地輕輕一瞥,就能讓普林斯頓時心跳加速。這個地方幾乎沒有女人,而普林斯畢竟是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被她的魅力誘惑也很正常。這個女人比普林斯年長,又是一個印第安女人,本來應該沒什麼魅力才對。但在普林斯看來,她和他之前見過的那些土著婦女很不一樣。這是個有著豐富閱曆的成熟女人,不但懂得很多女人都懂的事情,也懂得很多女人不懂的事情。他們在一起隨意地交談著,說著自己的經曆。從談話中,普林斯得知,這個女人曾去過不少地方。她遊曆過很多個國家,包括他的家鄉,她簡直走遍了世界上的大部分地方。她的廚藝很好,可以用簡單的幹魚做出一頓飯。她的野外生存能力也很強,能夠直接在雪地上搭出一張床來。這個成熟而富有魅力的女人,故意逗弄著這些男人。她非常耐心地描述著宴會上的美味佳肴,有意無意地勾引著他們的食欲,讓他們不得不忍受那突來的饑餓感。她還知道不少有關動物的知識。她知道駝鹿、熊和小藍狐的生活習性,說起來頭頭是道。就連北方海域那些野蠻的兩棲類動物,她也很是了解。她不僅精通動物方麵的知識,還精通有關森林和河流的各種知識。如果是人、鳥或者野獸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了痕跡,她隻要粗略一看,就能分辨出那些痕跡究竟是哪種動物的。普林斯幾乎要為這個女人的學識所折服。他還在談話中注意到,當她看到他們的露營規則時,不由得流露出了讚賞的神情。而那些所謂的規則,其實是貝特斯某次一時衝動而“發明”的。那些規則看上去簡單明了,但又非常有趣。

在這位女士到達之前,普林斯已經有所準備,將這些規則翻過去麵朝牆壁。可他卻沒想到,這位印第安妻子的觀察力……好吧,現在說這些已經太遲了。該看到的,不該看到的,反正都已經被她發現了。

總之,阿克塞爾·岡德遜的妻子就是這樣一個女人。無論是她的名字,還是有關她的傳說都如雷貫耳。她和她的丈夫同樣有名,這對夫妻的傳說在整個北方地區都廣為流傳。當他們圍坐在餐桌旁的時候,氣氛已經和之前很不同了。馬雷穆特·基德是她的老朋友了,開起玩笑來早已肆無忌憚,不時地取笑著她。普林斯也不像剛開始見麵時那麼羞澀,大著膽子跟她開起了玩笑。然而,從那些傳說就可以看出,這個女人生性好強。在基德和普林斯開玩笑的時候,她並不被動接受,而是毫不示弱地予以反擊。她的那張嘴說話很厲害,即使麵對兩個男人的唇槍舌劍,她也能應對自如。她的丈夫相對反應遲鈍,就沒有加入這場嘴皮仗。但他雖然不能與妻子並肩作戰,卻作為妻子的支持者,在一旁為她加油助陣。每個人都能看得出來,他很為自己的妻子而感到驕傲。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說明了他的心聲:這個印第安女人不同尋常,並且在他的生命中占據著重要的位置。至於那個曾經擁有海獺皮的人,也就是尤利西斯,卻不怎麼合群。他一直沒有說話,隻是在一旁默默地吃著東西。而正在興高采烈鬥嘴的其他人,似乎也快要把他給忽略了。他很快地吃完東西,然後就離開了餐桌,走到屋外的拉橇狗中間。這時,他的夥伴們仿佛才意識到了他的存在。他們跟隨著他的腳步,很快地套上手套,穿上皮大衣,也隨他走到了屋外。

已經有很多天沒有下過雪了。雪橇沿著板結的育空路向前滑去,一路輕快而行,仿佛滑行在冰麵上一樣輕鬆自如。尤利西斯駕著第一架雪橇,他原本就走在最前麵。普林斯和阿克塞爾·岡德遜的妻子則駕著第二架雪橇,他們緊緊地跟在尤利西斯的後麵。駕著第三架雪橇的,是馬雷穆特·基德和黃金國國王阿克塞爾·岡德遜。

“我有一種預感,夥計,”阿克塞爾·岡德遜對馬雷穆特·基德說道,“這種預感很強烈,就好像真的會發生一樣。他從來沒到過那個地方,可是他的話又很讓人信服。不僅如此,他還給我看過一張地圖。很久以前,當我在庫特奈人那兒的時候,我也聽說過這張地圖。它並不是個虛構出來的東西。本來嘛,我是挺希望你能夠一起去的,但那個怪家夥不同意。他從一開始就很明白地跟我說,這件事隻能由我們幾個來做。如果有外人介入了這件事,他就馬上放棄這次的行動計劃。所以,我很遺憾,這次不能和你一起去了。不過你放心,一旦我成功回來了,肯定會第一個通知你,並告訴你這次行動的結果。我會把我礦產附近的金礦送給你,還要分給你一半籌建城市的地基。”

“不!不!你先聽我說完——”見基德正想打斷他的話,他趕緊大叫起來,“我已經做好決定了,就這麼著了。在我的計劃完成之前,我也需要另外有個人幫我出出主意。如果這個計劃一切都很順利,那將會是第二個克裏普爾河!那可是第二個克裏普爾河啊,我的老夥計!你知道嗎,那可是一大片的石英礦,而絕非普普通通的礦砂。如果我們能把這件事做好,那就厲害了,整個兒的礦產都將被裝進我們的腰包。你大概想象不出那得有多少錢,總之肯定有成百上千萬的價值。那個地方我以前就聽說過,你應該也是。總之,我們要在那兒建起一座城市來,一座大城市!那裏將會擁有成千上萬的工人,將會開出一條順暢的水道。那裏還會開通一條條輪船航線,用來進行繁忙的運輸貿易,讓小火輪直通上遊。如果可能的話,我們還會派人在那兒勘測,最後修建出一條鐵路線來。有了水路和鐵路,那就是個繁華的大城市了,我們可以大展身手—建鋸木廠—建發電站—建我們自己的銀行—開貿易公司—建財團·啊哈!這可真是棒極了的未來!不過,我的老夥計,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在我回來之前,你可千萬要保守秘密,別把我們的計劃告訴別人啊!”

在通過斯圖亞特河口的地方,他們讓雪橇停了下來。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冰海,無邊無際,一直伸向神秘未知的東部。他們都各自行動起來,把雪鞋從自己的雪橇上解了下來。阿克塞爾·岡德遜是第一個,他和大家握了握手,就率先前行,走在了隊伍的前麵。他那雙雪鞋十分巨大,還帶有蹼足,看起來很是笨拙。他一步步地朝前走著,踏著鬆軟的雪地,每走一步,陷下去的腳印足足有半碼深。他就這麼慢慢朝前走著,用這種方法整頓路況,將腳下的積雪壓得結結實實。如果不這麼做的話,那些拉橇狗會很難走,一不小心就會陷入雪中打滾。他的妻子是最後一個,走在最後一架雪橇的後麵。但她走路的姿態並不是很困難,可以明顯地看出技術上的嫻熟。為了學會這種不容易掌握的雪鞋技術,她可是經過了長期的鍛煉。隨後,雪野的沉寂被打破了,愉快的告別聲響徹天空。拉橇狗們不停地哀鳴著,仿佛是在做熱身運動。而那個曾經擁有海獺皮的人,也就是尤利西斯,正揮舞著他的鞭子,教訓著一條妄圖反抗主人的拉橇狗。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的雪橇上路了。雪橇們行駛在冰海之上,就如同一支黑色的鉛筆,在白紙上描畫出一根長長的直線。這條直線一直在不斷延長,直到穿過雪野這張遼闊無垠的白紙。

在那件事之後,時光飛逝,很快就過去了好幾個星期。那天晚上,馬雷穆特·基德正在研究一個棋譜,普林斯正在他的旁邊,也和他一塊兒研究著。說是一個棋譜,其實不過是一張從舊雜誌上撕下來的紙,隻不過上麵印了一個棋譜。這兩個人對著棋譜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看出什麼名堂沒有,總之他們現在悠閑得很。馬雷穆特·基德剛剛從他的波那澤礦山回來,正想好好地休息一下。漫長的獵鹿季節即將到來了,他得提前休息一陣子,為獵鹿做好充足的準備。

普林斯也是剛剛歸來。他在河道和雪路上來回奔波勞碌,就這麼度過了整個冬天,受盡了冰雪天氣的折磨。所以,他一旦回到這個溫暖的木屋裏,就懶得再出去,索性待在屋子裏,過一個星期的安逸日子。他已經辛苦了一個冬天,這時候也該歇一會兒了。

“黑爵士往上跳,給王施加壓力。不對,那樣走是錯的,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你看,下一步棋是這樣——”

“為什麼要讓卒子前進兩步呢?難道不該用它來換子嗎?然後就好辦了,隻要在中間吃掉主教——”

“等一下!那樣走不對,你仔細看,那樣走的話會留下一個漏洞,而且——”

“不,這樣走很安全,沒錯,往前跳吧!再走一步你就能明白了,這一步是非常有用的。”

這是一盤非常有意思的棋局,兩個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棋譜上。因此,當有人在外麵敲門的時候,他們毫無知覺。直到那個人又敲了第二遍,馬雷穆特·基德才聽到了敲門聲,在裏麵回應了一聲“進來”。

於是,木屋的門就被推開了。某個家夥搖晃著身子,慢慢地走進了小木屋。普林斯原本沒有在意,隻是稍稍抬了一下頭。可結果他隻看了一眼,就吃驚得幾乎跳了起來。他的臉上寫滿了驚恐,馬雷穆特·基德見他如此反應,不由得轉過身去,看向那個已經進來的“客人”。馬雷穆特·基德是個閱曆豐富、見多識廣的人,以前也見過不少可怕的東西。但就算是他,也被眼前的景象弄得大吃一驚。那個可疑的家夥搖晃著身子,還在繼續朝他們走去。它走路很不穩當,一路摸索著前進,慢慢地逼近了屋子裏的兩個人。普林斯渾身一顫,不由得悄悄地往後退去,一直往後退,直到他摸到了一枚釘子。在那枚釘子上,懸掛著他的手槍。

“我的上帝!這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他忍著恐懼,低聲對馬雷穆特·基德說。

“我也不知道。但是看對方的樣子,像是一個被凍僵了的家夥。而且,我猜這家夥現在餓得很,估計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基德一邊回答,一邊緩緩地向對方移過去,“小心!這個家夥看起來不太正常,可能已經瘋了。”他關好了房門,轉過身走回來時,有點嚴肅地提醒普林斯道。

那個家夥還在繼續走著,目標是小屋裏的一張桌子。這時,屋子裏的火光很是明亮,映照在了它的眼睛上。麵對著明亮的光線,它似乎很是開心,嘴裏還發出可怕的“咯咯”的聲音。雖然不知道這代表什麼,但看起來是它表達高興的一種方式。然後,突然,他——原來“它”真的是一個人——向後晃了晃身子。他的行動都很詭異,比如現在,他就突然猛地拉緊他的皮褲,開始唱起一首船夫曲來。這首歌是屬於水手們的歌曲,當他們轉動絞盤的鐵鏈時,就會在“嘩嘩”的海浪聲中唱起它——

美國佬的船兒,順流而下,

快拉起來啊!我勇猛的小夥子!拉起來啊!

你是否想知道,船上的船長是誰?

快拉起來啊!我勇猛的小夥子!拉起來啊!

他就是南卡羅來納州的喬納森·瓊斯,

快拉起來啊!我勇猛的——

他唱了一會兒,忽然就停了下來,仿佛發現了什麼似的。他接下來的舉動,說明了答案。他如同狼一般的大聲咆哮著,雖然腳步踉踉蹌蹌,卻還是不顧一切地撲向了放著熏肉的擱板。基德和普林斯一看,急忙趕過去阻止他,可那時已經來不及了。就在他們奔過去的那一刻,他已經把熏肉抓在手上,用牙齒撕開了一大塊生熏肉。這詭異的一幕,讓其他兩個人都目瞪口呆。馬雷穆特·基德先反應過來,就想奪回那塊熏肉,於是他和那人展開了激烈的爭奪之戰。起先,馬雷穆特·基德覺得這場爭奪很是費力,不過,局麵很快就逆轉了。他身上那股瘋狂的力氣並不長久,來得突然,消失得也很快。僵持了一會兒之後,他就變得十分虛弱了。於是,他隻能乖乖地交出那塊已經被撕開的熏肉。而這場熏肉爭奪戰,也終於就此告一段落。馬雷穆特·基德和普林斯攙著這人,把他扶到凳子上坐下了來。但他剛一坐上去,就完全伸開了四肢,將大半個身體趴在了桌子上。

喝完了一小杯威士忌後,由於酒精的力量,他的精神很快振作了起來。然後,馬雷穆特·基德把一隻糖罐放到了他的麵前。這時,他已經恢複了些元氣,至少能夠自己拿起勺子,再把勺子伸進罐子裏了。他的腸胃得到了些許的滿足,整個人也慢慢鬆懈了下來。而普林斯和他一樣,一直全身顫抖著,見他好些了,就遞給他一杯清淡的牛肉湯。

那個家夥的眼睛,忽然變得可怕起來。他的眼裏流露出一種陰森、狂暴的光芒,很難想象這竟是屬於人類的目光。他每喝一口肉湯,這種光芒就會閃現一次,然後再慢慢地暗淡下去。他臉上的皮膚幾乎都被毀了,整張臉都凹陷了下去,瘦弱得可憐。如果事先不知道他真的是一個人,大概不會認為這是一張人類的臉孔。他臉上的皮膚,很明顯是被嚴寒所傷。在這種嚴酷的天氣裏,每次凍傷還沒有完全複原,就會又生出新的凍傷。而新凍傷就疊加在舊的傷痕上,留下了一層新的傷疤。就這樣凍壞一層,又凍壞一層,時間一長,這張臉就完全不能看了。他的臉又幹又硬,皮膚也是不健康的血黑色。細看的話,還能發現幾道可怕的鋸齒狀裂痕。在那些裂痕處,隱隱地露出了一些擦掉皮的紅肉。他身上的那件皮衣髒得不行,而且布料並不完整,幾乎被撕成了碎片。皮衣其中一側的皮毛已經被烤焦了,還有的地方已經完全被燒光了。這些都很清楚地說明,他曾經在火堆上躺過。

馬雷穆特·基德默默地觀察了一會兒,心裏充滿了說不出的複雜情緒。他指著那人皮衣上那些被太陽曬黑的地方,看出了那裏明顯有被割掉的痕跡。那些痕跡讓他心情更加沉重,因為那正是由於過度饑餓而留下的印記。被割掉的部分,大概全都進了這人的肚子裏。他實在無法想象,到底是什麼樣的環境,竟逼迫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步。

“你——是——誰?”馬雷穆特·基德問道,他的聲音很緩慢,也很清晰。

那個人沒有回答,似乎沒有意識到他的問話。

“你從哪兒來?”

“美國佬的船兒,順流而下。”他用顫抖的聲音答道。

“現在可以肯定一點,這個乞丐是順著大河下來的。”基德這樣猜測著,同時伸手去搖了搖他的身子,希望能讓他清醒一點,然後更清楚地回答他的問題。

可是,基德的手才剛碰到他的身體,還沒有所動作,這個人就大聲尖叫了起來。與此同時,他還伸出了一隻手,輕輕拍著自己的肋部。他的動作壓抑而緩慢,顯然那裏非常疼痛。他慢慢地站了起來,然後將半個身體倚靠在了桌子上。

“她笑話我——這樣——她的眼睛裏帶著憎恨。另外,她——無論如何也——不肯——來。”

他喃喃地說著,然後聲音漸漸地微弱了下去。他的身體猛地向後倒去,但馬雷穆特·基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了回來。馬雷穆特·基德大聲地問他:“誰?是誰不肯回來?”

“她,恩卡。她譏笑我,打我,這樣,一次次打我。然後——”

“然後什麼?”

“然後——”

“然後什麼?”

馬雷穆特·基德還抓著他的手腕,有些失去了耐心,在一旁連連逼問。

“然後——她——安靜地躺在雪裏,躺了很久。她很——安靜地——躺在——那片——雪裏。”

這人的回答一直斷斷續續的,完全聽不到什麼可用的信息。其餘的兩個人聽得十分費勁,無可奈何地彼此對視著。

馬雷穆特·基德卻毫不放棄,再接再厲地繼續逼問。

“是誰躺在雪裏?”

“是她,恩卡。她用充滿憎恨的目光看著我,然後——”

“嗯,是這樣的。”

“然後——她舉起了刀子,這樣。一下,兩下——她已經沒有力氣了。我一路走得很慢,很慢。在那個地方有金子,很多的金子,很多的金子。”

“恩卡在哪兒?”馬雷穆特·基德耐心仔細地聽著,從這人的回答中,他已經初步了解了一些重要信息。比如那個名叫恩卡的女人,按照他的推測,很可能就躺在一英裏之外的某個地方。他繼續粗暴地搖著那個人,不停地追問著:“恩卡在哪兒?恩卡是什麼人?”

“她——躺——在——雪——裏。”

“繼續說下去!繼續!”馬雷穆特·基德眼睛一亮,用力握著他的手腕,急切地追問道。

“所以——我——也想——躺——在——雪——裏——可是——我——有——一筆債——一筆債——要——還。它——很——重——我——有——一筆債——要——還——一——筆——債——要——還,我——有——”

說到這裏,那人突然停止了那斷斷續續、一個字一個字的述說。他把手伸進了自己的口袋裏,胡亂地摸索一氣。過了一會兒,他就摸出了一隻鹿皮口袋,斷斷續續地接著說,“一——筆——債——要——還——五——磅——金——子——回——報——投——資——馬——雷——穆——特——基——德——我——”

他終於說完了所有的話,然後就閉上了嘴巴,猛地把頭伏在了桌子上。這個人已經筋疲力盡,耗費了所有的精力,馬上就沉沉睡去了。無論如何,在這種情況下,馬雷穆特·基德再也沒法喚醒他了。

“我知道他是誰了,”他平靜地說道,“他是尤利西斯。”他看著手上的那隻鹿皮口袋,抖了幾下後,就將它扔在了桌子上,“從他的話裏,我大概可以猜得到發生了什麼。總之,阿克塞爾·岡德遜和那個女人,估計已經全都毀了。來,我們先把他給抬到床上去,給他蓋上幾張毯子,讓他好好地睡上一覺。他是一個印第安人,有不凡的實力。我相信,隻要有足夠的睡眠和食物,他很快就會活過來的。等他情況好點兒了,還會向我們詳細講述這起事件的來龍去脈。”

於是,他們把尤利西斯抬到了床上。他們試圖將衣服從他身上割下來,卻發現在他的右胸附近有兩處刀傷。那兩處傷口都已經硬化,但仍沒有愈合,看起來十分猙獰可怖。唉,真不知道這些人究竟遭遇了些什麼事。

果然像馬雷穆特·基德說的那樣,尤利西斯是個很優秀的印第安人。沒過多久,他就重新活了過來,也能夠正常地說話了。於是,他決定把一切都講給這兩個人聽:

“我將以我自己的方式,來告訴你們所有這一切。總之,不管我怎麼說,你們會聽明白的。首先,我要先向你們講一下我和那個女人的故事,再然後,是那個男人的故事。”

說著,尤利西斯就朝著爐火那邊挪了挪,試圖尋找一點兒安全感。他就如同一個曾經被剝奪了烤火權利的人,突然得到了天神普羅米修斯送來的火種,於是隨時擔心這份珍貴的禮物會消失不見。馬雷穆特·基德很體諒他的這種心情,站起來點亮了油燈,將它放到了一個合適的位置上。油燈的光芒很溫暖,恰好能夠照在那個講述者的臉上。普林斯也從床沿上站起身來,走過來坐到了他們中間。他們三個就緊挨在一塊兒,周圍是一片溫暖的火光。

“我叫納斯,是一位酋長,而且還是一位酋長的兒子。我出生在日落和日出之間。當時還是在漆黑的大海上,我父親劃著一隻皮舟,而我就在那片黑暗中誕生了。那個晚上,男人們整夜都在不停地劃槳,而女人們也不停歇地忙著,她們得把湧進皮舟裏的海水弄出去。總之,那是個不太安寧的夜晚,而且我們在海上,受著海浪的襲擊,所有的人都在努力,都在和暴風雨搏鬥著。鹹澀的海浪到處飛濺,一直濺到了我母親的胸口上,結成了冰。我的母親為了生下我,隻能平躺在那兒,沒法保護自己。最後,海浪終於平息了,可她也沒有了呼吸。她就這樣死在了那場暴風雨裏。可是,我——我卻一直在狂風暴雨中喊叫著,然後活了下來。我們居住在阿卡坦——”

“什麼地方?”馬雷穆特·基德似乎沒聽過這個地名,不由得問道。

“我們住在阿卡坦。那個地方屬於阿留申群島。阿卡坦的位置挺偏僻,比契格尼克遠,比卡爾達拉克遠,也比阿尼麥克遠。總之,是個很偏僻很難找的地方,沒聽說過也很正常。正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我們所有的人都居住在阿卡坦。那個島嶼位於世界的邊緣,四周沒有別的,一眼望過去,全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我們就在那個島嶼生活,主要靠捕獵為生。我們在海水裏捕捉大量的魚,有時也捕捉一些海豹和海獺。我們的房屋也都建在一塊兒,基本是在樹林和黃色的沙灘那裏,房屋就建在一旁的岩石上。我們的人數很少,所以一直很團結地在一起生活,房屋也是一家家連在一起。沙灘上停放著我們的皮舟,也是一隻挨著一隻。因為我們的人數不多,所以生活的世界也很小。在我們東邊有幾座陌生的島嶼——這些島嶼很像阿卡坦,所以我們一直認為,全世界都是島嶼,再沒有別的地形了。我們的世界裏就隻有島嶼,島嶼,島嶼。

“我和我的族人不大相同,或者說,除了我們待的那個小世界,我還會有些別的想法。在海邊的沙灘上有一艘船,這艘船已經不太完整,隻剩下幾根彎曲的船骨,還有幾塊被海浪衝彎的木板。但就是這樣簡單的一艘船,我們的族人也沒辦法把它造出來。我們的文化實在太閉塞,太落後了。我還記得,在可以三麵環望大海的小島的一端,生長著一棵鬆樹。這棵鬆樹是個從沒見過的品種,挺拔而高大。傳說,曾有兩個男人來到了這個地方。他們在這裏轉了很多天,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麼,總之從白天看到天黑。那艘攤在沙灘上成了碎片的船,就是這兩個男人的。他們乘著那艘船從海外來到這裏,然後被迫住了下來。你們應該明白了,這兩個人不是本地人,都是白人。當時,他們的身體極度虛弱,常常捕捉不到吃的。這些事本來我並不知道,但族裏那些男男女女的老人總是在談論這些。不過他們也不是親眼所見,而是很久以前從他們的父母那裏聽來的。總之,那兩個白人是很久很久以前來這裏的。漸漸地,我們的族人和這兩個白人有了交集。一開始,這兩個白人很不想被同化,也很抵觸我們族人的生活方式。在他們眼裏,我們的族人大概都生活得太野蠻了。但是,他們不能讓自己繼續虛弱下去,那就得盡快吃東西。於是,他們開始捕魚,並且吃了島上的魚和魚油。嚐到了甜頭以後,他們就一直以捕魚為生。後來,他們的身體就開始強壯起來,而且很凶猛。再後來,他們建起了自己的房子,娶了我們這裏最好的女人,還生了不少孩子。到這裏你們應該明白了吧,其中的一個孩子,就是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

“所以我才說,我跟我的族人不大相同。就血統上來說,我不是純正的本地人,身上帶有那個從海外來的白人強壯的外來血統。據說,在那兩個白人來到阿卡坦之前,我們這裏本來是有另外一套法規的。可是這兩個白人凶猛而好戰,總是挑起事端,常常跟我們的族人打起來。但又因為他們比較厲害,我們的族人竟根本打不過,也就幹脆不去招惹他們了。由於大家都很敬畏他們,無意中為他們樹立了不少威信。後來,他們就開始自己製定法規。首先,他們封自己為酋長,然後就立刻廢除了我們的舊法規。他們製定的那套新法規很荒謬,規定所有的男孩子都是他父親的兒子。要知道,我們以前都是以母親為尊,規定所有的男孩子都是他母親的兒子。不僅如此,他們還規定,第一個兒子有權繼承他父親留下的一切,其他兄弟姐妹則沒有這個權利。他們都沒有財產,隻能自食其力。他們還給我們製定了其他一些法規,有些是比較實用的。當時,樹林裏總是有很多熊出沒,他們就教會了我們一個新的方法去獵熊。他們還向我們灌輸儲藏的概念,在收成好的時節,趕緊貯存大量的食物,這樣的話,一旦饑荒到來,就可以靠那些貯存好的食物救命。總之,這兩個白人教會了我們許多有用的知識,也讓族人的生活變得比以前更好了。

“不過,這兩個白人也真是夠奇怪的。他們成了酋長以後,再也沒有人敢惹他們發火,本來島上一切和平安寧。那兩個外來的白人並不高興,沒有當地人做對手,就開始彼此挑釁,和自己的同類打來打去。被我繼承了血統的那個人,曾經有一次下了狠手,以他用來戳海豹的魚叉作為武器,猛地紮進了另外那個白人的身體裏。那魚叉紮得可深了,傷口足有一個手臂那麼長。後來,他們的孩子們也繼承這個奇怪的傳統,繼續互相挑釁,打來打去。然後,他們的孩子的孩子也繼承了那個傳統,和他們的父親一樣整天打仗。就這樣過了許多年,他們兩家早已結下了深仇大恨,常常互相傷害對方的族人。到我這一代的時候,也還是老樣子,每家最後都隻能活下來一個人,人丁越來越稀疏。反正我這支血統,最後隻剩下了我一個人,另外那支血統也隻剩下了一個人。那個人是個女孩子,她就是恩卡。本來,她和她的母親住在一起。但一天晚上,她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一起出去捕魚,之後兩個人就失去了消息,再也沒有回來。後來,他們被海浪衝上了海灘,兩個人的屍體緊緊地纏在一起。那種樣子一看就知道,他們不是因為海浪死去,而是因為互相打鬥而死。

“這是一件很令人驚奇的事,因為我們兩家的仇恨總是這麼深。老人們總是搖著頭預測說,等恩卡生了孩子,等我也有了孩子,結果還是一樣。我們兩家的這場仗,根本不會有終止的一天,隻要還有血統繼承人,就還會繼續打下去。在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他們就對我做出了這樣的預言。我相信了他們的話,覺得他們說得沒錯。於是,我從小就把恩卡當作我的敵人來看待,整天充滿警惕之心。我也非常相信,一旦她將來做了母親,她的孩子一定會和我的孩子互相打仗。對於這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幾乎每天都在思考。等我長大成人,長成一個小夥子的時候,我就產生了強烈的疑問,我跑過去問那些老人們,為什麼我一定會有那樣的未來。他們隻回答我說:‘我們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麼,隻是從很久以前開始,從你們的第一代人開始,他們就是這麼幹的。’這樣的回答根本沒法說服我,我還是覺得這件事很奇怪。血統和打仗沒關係,上一輩人打仗,後一輩人沒有理由繼續打下去。可是,人人都那麼說,從我小的時候一直說到現在。

“後來,因為這件事,又有好多人給我提建議。他們勸我快點兒結婚,因為這樣對我的後代有好處。如果我先生下了孩子,那麼我的孩子就會比恩卡的孩子大。也就是說,我的孩子會最先成長起來,成為強壯的大人,到時候就可以打敗還沒成人的對手了。我是這個部落的頭領,要結婚簡直輕而易舉。當然,我能夠成為頭領,不僅是因為我自己的功勞。我的先輩們立下了很多功績,也製定了對後代有利的法規,而我自己也擁有一筆財產,這些因素最後使我成了部落的領袖。我的族人們都很尊敬我,族裏的姑娘們也都願意嫁給我,要結婚真的很容易。但問題就在這兒,姑娘們都喜歡我,可我卻一個都不喜歡。於是,我的婚事就拖了下來。那時候,有很多獵人都看上了恩卡。他們都很殷勤,還爭著出很高的聘禮給恩卡的母親,希望能夠和她的女兒結婚。人們都認為,不久以後,恩卡就會和其中的一個獵人結婚了。如果那樣的話,她的孩子就會先出生,然後比我的孩子先強壯起來。也就是說,如果恩卡比我先結婚了,我的孩子就會被打敗,將來隻有死路一條。

“我很著急,也想趕快把婚事定下來,可還是沒找到一個令我滿意的新娘。我的婚事就這麼一直拖啊拖啊,拖了好久都沒個結果。後來有一天傍晚,我從海上打魚回來,發生了一件極其重大的事。那一天對我意義非凡,我永遠無法忘記那天的事。當時天快要黑了,太陽正在往下落,一片西沉的陽光灑在我眼前,非常好看。微風輕輕地吹拂著海麵,安靜恬美的海上,幾隻皮舟飛快地衝過海浪,濺起了白色的水花。當時,恩卡的皮舟也在那附近。突然之間,恩卡的皮舟經過了我的身旁,超過我的皮舟朝前行駛而去。在經過的那一刹那,她轉頭看了我一眼。她當時美得不得了,烏黑的長發迎風飄揚,如同夜晚的烏雲,浪花打濕了她那柔嫩的臉頰。當時,我的眼前是一片燦爛柔和的陽光,周圍的景色那麼的美好。那時我隻是一個毛躁魯莽的年輕小子,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心裏完全領會了她的意思。我幾乎立刻就知道了,她剛才那個舉動,是在表達愛意。

“隻是一個眼神而已。就在她飛快地劃著皮舟超過我的時候,在前麵不到兩槳的距離,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就是那個看人的眼神,隻有像恩卡這樣的女人,才會有這樣的一個眼神。然後,我又一次體會到那包含著愛意的表達。在人們的喊叫聲裏,我們很快就超過了那些慢悠悠的大皮舟,把它們遠遠地甩在了身後。可是,她一直飛快地劃著槳,盡管我心急如焚,卻始終沒能追上她。海上的海風越來越大,在海麵上掀起一片片浪花。我們的皮舟在水上跳躍著,在浪尖上迎風飛奔著,最後在海浪的怒吼聲裏,飛駛在海麵上鋪出的一條陽光之路上。”

納斯一邊回憶著,一邊半蹲下來,做出一個劃槳的姿勢。他的神情顯得很沉醉,似乎隨著他的話語,又一次回到了當時海上的那一刻。透過爐火,他仿佛又看到了在海浪中飛馳的皮舟,還有女子那迎風飄揚的黑發。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那快活而又難忘的一天。

“我在海上追不到她,就想到了岸上再說。可是這個狡猾的姑娘,在靠了岸以後,她馬上飛快地跑上了沙灘,大笑著跑進了她母親的房子裏。但我畢竟是阿卡坦人的酋長,並不會追不到一個姑娘。於是,那天晚上,我想出了一個好辦法。等到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就走到恩卡母親的房子前,看著亞士·努士堆放在門前的貨物。這些貨物就是亞士·努士的聘禮。他是恩卡的追求者之一,也是一個強壯的獵戶。”

說到這兒,他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露出了一個愉快的笑容來。

“這是我們那兒的一個習俗。不止亞士·努士這麼做了,在他之前,就有幾個年輕人搬來了貨物作為聘禮,堆放在恩卡的母親門前。可是後來,他們都把自己的東西搬了回去。你們猜猜為什麼?因為後來者準備的聘禮,總是比之前的那個年輕人更多些。他們就這樣互相比較著,一個比一個更多,慢慢地,就有很多人被淘汰了。

“看到這一幕,我簡直高興極了,馬上就得意地大笑起來。我馬上回到自己的房子裏,開始搬運我的財物。那可真是個巨大的工程,我來來回回地搬運了好幾次。等我把東西全搬過去以後,發現我堆放的聘禮特別高,比亞士·努士的那一堆高出了一隻手。我的聘禮五花八門,什麼都有:有曬幹、熏過的魚;有四十張海豹皮和二十張毛皮,而且每張皮子都紮著口,裏麵裝滿了油;還有十張熊皮,那還是我趁著熊出沒的春季,守在樹林裏好久才捕到的。另外,還有些精致的玩意兒,比如玻璃珠子、毯子和紅布什麼的。這些東西我的族人生產不出來,都是我向居住在東邊的人交換來的。不過,那些也不是他們自己生產的,而是向居住在更東邊的人交換來的。我看著亞士·努士的那一堆聘禮,止不住地大笑起來。我突然覺得自己是那麼的偉大,我是阿卡坦的頭領,所以我的財產很多,多得超過所有的年輕族人。我還有很高的聲望,因為我的先輩曾經立下很多功績,為阿卡坦製定了各種法規,使他們的名字永遠流傳在族人的口中。我為我的身份而自豪,也對這次求婚充滿了信心。

“天亮以後,我就走上了海灘,偷偷地觀察著恩卡的母親的房子。我驚訝地看到,我昨天搬去的聘禮原封不動,還堆在原來的地方。人們好像都知道了我求婚的事,都在議論紛紛。我感到很吃驚,因為除了我,還從沒有人出過這麼高的聘禮,但我卻沒有被接受。我不能忍受這種不合理的失敗,於是決定做得更出色些。那天晚上,我又悄悄地走到那座房子前,在那堆聘禮上添了一些東西。不僅如此,我還加了一個大家夥,放了一隻從來沒有下過海、鞣製得非常好的皮舟。可是,我的聘禮還是堆在那裏,原封不動。這件事很快就傳開了,我頓時成了所有人的笑料。我非常生氣,覺得恩卡的母親真是太狡猾了,竟然讓我在我的族人麵前受到這樣的羞辱。我既憤怒,也非常不服氣,於是決定和她們一直耗到底。那天晚上,我又走到那座房子麵前,在已經很高的聘禮上又加了新的東西,我搬了好幾趟,直到那裏出現非常大的一堆聘禮。這一次,我把我的大皮舟也拿了出來,這隻大皮舟可以抵得上二十隻小皮舟呢。到了早晨,我的那堆小山般的聘禮終於不見了。

“我高興極了,就立即開始準備婚禮。我打算在婚宴上提供豐盛的食物和待客的謝禮。得知這個消息後,連那些居住在東邊的人也興奮起來,紛紛趕來參加我的婚禮。根據我們那計算年齡的方法,恩卡比我大四個太陽年。雖然我還隻是個年輕小子,但我也是一位酋長,而且還是酋長的兒子。我的身份給了我無限的自信,所以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

“但後來,那個人來了。就在那一天,海麵上出現了一艘輪船的船帆,隨著輪船的靠近,那船帆變得越來越清晰。船頭上站著一個強壯的男人,他一邊觀察著海水,一邊用如雷般的聲音指揮著人們的行動。他的眼睛是淡藍色的,如同深海的海水。他的頭發是黃色的,就像南方人收割的稻草,或者是水手們編繩子的那種麻線。

“最近幾年,我們的島嶼也開始陸續來一些客人,也有一些輪船從不遠處的海麵經過。可這次不一樣,這是第一艘駛向阿卡坦海灘的輪船。人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婚宴也被迫中止了。女人和孩子都逃進了房子裏,男人們則拉開了弓箭、手拿長矛,在等輪船靠岸的時間裏做好應戰準備。可是,當輪船靠岸後,那些陌生人並沒有理會我們,隻顧忙著做他們自己的事。潮水退去的時候,他們將那艘帆船倒了過來,開始修補船底的一個大窟窿。原來,他們是為了這個,才突然要在我們這兒靠岸的。虛驚一場後,女人和孩子們又從房子裏跑了出來,男人們也放下了武器,一切都恢複了原樣,婚宴也得以繼續進行。

“等潮水開始上漲的時候,那些外來客將他們的帆船停在了深水區,然後走進了我們的中間。他們不僅很有禮貌,還帶來了一些禮物。於是,我們消除了所有的戒心,把他們當成了朋友,熱情地歡迎他們的加入。就像對待所有的來客一樣,我也大方地送給他們一些謝禮。因為這是一個幸福的日子,我作為阿卡坦的頭領,要在這一天和心愛的姑娘結婚。那個在船上指揮別人的男人也來到了婚宴上,他身材高大健壯,像個震動天地的巨人一樣,很引人注目。他交叉著兩隻胳膊站在那兒,目光輕輕掃過周圍的一切,最後總是會落在恩卡的身上。那時我並沒注意到他這個舉動的古怪,或者說,我沒有防備過那個強壯的男人。反正,那天我們慶祝得都很開心,而他一直待在那裏,直到夜晚來臨,才回到了他的大船上去。那個男人走了以後,我就拉起了恩卡的手,把她帶到了我自己的家。這時,恩卡已經成為我正式的妻子。當時我家裏還有很多人,到處都是歡樂的聲音,女人們也和我們開著各種玩笑。對這些善意的玩笑,我們也並不怎麼介意。後來,人們玩累了,就紛紛離開了我家。最後,屋子裏就剩下我和恩卡兩個人,這是我們兩個第一次單獨在一起。

“那時,我還不知道我高興得太早了。快活的氣氛還沒有完全消散,那個強壯的白人首領就走進了我的家門。他帶來一些黑色的瓶子,讓我們喝瓶子裏的液體。那是我第一次喝到那種東西,除了剛開始的新奇,後來就發生了奇怪的變化。要知道,當時的我隻是一個年輕小夥,一直居住在世界的邊緣,並沒有喝過這種名叫酒的玩意兒。但當我喝第一口的時候,我就愛上它了。我一口氣喝了很多,然後就發覺身體有些不對勁:我的血變得熱辣辣的,身體裏像有一團火在燃燒。我的心也變得飄乎乎的,就好像海麵上的海浪,高高低低的,好像要飛起來一樣輕盈。我沒法控製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而這時,恩卡也還在這裏。她在房子的一個角落裏,靜靜地坐在一堆皮毛中間。因為莫名的害怕,她一直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著這一切。那個強壯的白人首領就站在她的不遠處,又用那種專注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看了很久。當時的我真是太年輕了,還是沒有意識到危險的到來。不過,那時我喝了太多的酒,也沒法注意到這些事。後來,強壯男人的部下,那些水手們帶著一捆捆貨物走了進來。他把這些貨物全部堆在了我的麵前,什麼都有,而且都是阿卡坦從來沒有過的東西。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些武器,我記得有兩支長槍和一把短槍,有子彈和炮彈,有很亮的斧頭和鋼刀。除此之外,還有各式各樣漂亮的工具,還有很多陌生的東西……總之,當時我驚訝地看著那些貨物,還在想拿什麼來交換比較好。

“你們猜後來發生了什麼?那個白人首領根本就不準備把貨物賣給我。他用手勢表示了他的意思,大致是說這些東西都歸我了。我當時很高興,也很感動。我覺得,他真是個慷慨大方的人,真是一個偉大的人物。可是,下一刻我就推翻了剛才的判斷。因為他又用手勢向我表示,他要恩卡。他要讓恩卡上船跟他一起走。

“唉,你們明白了嗎?——他看上了恩卡,所以要把恩卡帶到船上去,跟他一起走。就是這麼一回兒事!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我當時就憤怒起來,帶有先輩好戰血統的血液猛地沸騰了。我拿起長矛投向他,想要把他刺穿,可卻沒有成功。那些黑瓶子裏的液體,就好像一群鬼怪,奪走了我胳膊上的所有力氣。我沒法再和他爭鬥,隻覺得身體一直在搖晃,手腳也使不出勁兒來。我沒了力氣,他對付起我來就易如反掌。他輕鬆地抓著我的脖子,把我的頭向房子的牆上撞去,把我撞得全身發軟。我本來就失去了抵抗力,被他那麼一撞,幾乎頭暈眼花。對付完我之後,那個人就朝恩卡動手了。他把恩卡拖向門口,但恩卡卻不肯服從,大聲尖叫著,還用手胡亂抓著房子裏的東西,把房子弄得亂七八糟。後來,他伸出了兩隻大胳膊,直接把恩卡抱在了懷裏。即使是在他的懷裏,她也還在不停地反抗。她的拳頭對他毫無威脅,於是她就開始撕扯他的黃頭發。看著她的這些行為,他愉悅地大笑起來,一點兒也沒有生氣。

“我已經沒法站起來了,雖然頭暈乎乎的,還是咬牙爬到了海灘上。身為一族的酋長,我立即召喚來我的族人們,讓他們投入戰鬥。可是對方神秘莫測,大家都表示很害怕,不肯聽我的命令。隻有亞士·努士,他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站了出來。可是那些家夥用一根船槳打他的頭,直到他臉朝下撲倒在沙灘上,一動不動了。然後,那些家夥就揚起船帆,唱著他們的歌,迎著風起航離開了阿卡坦。

“族人們對這件事倒不是很在乎,反而覺得這樣也挺好。恩卡離開了以後,阿卡坦的兩家仇人就隻剩下一家了,也沒法再打仗了,整個島嶼都可以和平下來了。可是我什麼都沒說,沒跟任何人說我自己的想法。等到滿月的那一天,我把魚和魚油裝上我的皮舟,然後就劃著船朝著東方出發了。我一直往前劃啊劃啊,一路上看見了很多島嶼,也看見了很多人。這時候,我突然明白,世界其實很大很大,而我卻一直活在某個偏僻的邊緣。我隻會說我們那兒的方言,就通過打手勢和人們交談。我向所有能打聽的人打聽消息,可是沒有人看見過一艘雙桅縱帆船,也沒有人看見過那個黃頭發藍眼睛的白人首領。不過,他們總是指點我,隻要一直往東方去,大概就能找到我要找的船。我在各種條件艱苦的地方睡過覺,吃過各種味道奇怪,甚至惡心的食物,也遇見過很多以前沒見過的奇異臉孔。很多人都知道了我的事,但他們隻是嘲笑我。他們認為,我一定是頭腦出了問題,才會這樣不要命地盲目去追。可是有時候,也會有人理解我,有些善良的老人還會為我祝福。還有些年輕的女人,會問我一些有關那艘陌生的輪船、恩卡和那些航海人的事情,每當聽到我的講述,她們就會感動得快要哭出來了。

“總之,我就這樣一路往東邊追去。我不停地趕路,穿過了有巨大風浪的海麵,也熬過了破壞力驚人的暴風雨。然後,我來到了阿納拉斯卡這個地方,那裏有兩艘雙桅縱帆船。可我隻稍一眼,就看出了它們與那艘船的不同。於是,旅程還得繼續,我還在繼續一路向東航行。我越走越遠,見到的事物越來越豐富,我所知道的世界也變得越來越大了。我已經找了好久好久,久得連我自己都快失去了信心。可無論是在猶那莫克島,還是科迪卡島,或者是在阿托格納克島,我都沒有打聽到那艘輪船的消息。後來有一天,我來到了一個島嶼,那個島上有很多岩石。大概因為岩石多的緣故,人們就在山上挖了很多巨大的山洞。我在那裏發現了一艘雙桅縱帆船,可是我仔細看了一眼,那也不是我要找的那艘船。那裏的人們一直在挖石頭,還把他們挖出來的石頭運到船上,塞滿了整艘船的空間。他們好像生怕其他地方沒有石頭似的。那些人簡直太傻了,他們還不知道,整個世界都是用岩石造成的。

“不過,那些人的心腸倒不壞。他們給我食物吃,又讓我替他們幹活兒。後來,那艘縱帆船可以進深水了,船長就給了我一些錢,告訴我船要出航,而我的工作也結束了。我就問他,他們這艘船要去什麼地方。船長沒說話,隻是用手指了指南方。這可真是湊巧,我就朝他做了一個手勢,表示我要跟他一起到南方去。一開始,船長還嘲笑我,認為我在船上待不了很久,還是別上船丟人的好。不過,後來船上實在缺少人手,他找不到別的人選了,就隻好把我帶到了船上,讓我幫他幹活兒。於是,我就這樣上了那艘去南方的船。我開始學習各種技能,先是照著他們的樣子學說話,然後也學會了拉繩索,在暴風雨突來的時候收起繃緊的船帆。後來我對水手的技能漸漸熟悉了,還被派去和他們輪流掌舵。我對此並不驚訝,我祖先的血統裏就有航海的天分,所以我一直覺得這些事都很容易,根本難不倒我。

“當我成功地待在一艘船上以後,我以為自己的追尋又有了希望。因為我身邊都是和那個男人一樣的航海人,都是他的同類,想找到他也許會變得比較容易。但我還是太樂觀了,因為我根本不了解世界究竟有多麼的大。有一天,我們的輪船穿過了海峽,駛向了一個港口,然後就停靠在那裏。我本來以為,雙桅縱帆船並不是很常見,世界上最多也就有個七八艘。可是,當我站在那幾英裏長的碼頭時,我發現,整個碼頭停靠的全都是這種船。它們到處都是,把港口塞得滿滿的,簡直比海洋裏的小魚還要多得多。我走到這些輪船中,向船上的人打聽那個白人首領的下落。可那些人聽了我的描述,全都大笑起來,用很多不同的語言來回答我。原來,這些人竟然來自世界的各個地方,世界上竟有那麼多的人種。

“我在碼頭那兒一無所獲,後來幹脆就走進了城市裏。那大概是我第一次進城,我顧不上別的,隻專心觀察著遇見的每一個人的臉。可那裏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而且還一直在繼續增加著。那個場麵非常壯觀,簡直就像不斷湧上海岸的鱈魚一樣,根本沒法數清有多少數量。城市裏實在太吵了,到處都很吵,我隻不過稍微待了一會兒,就覺得耳朵難受,頭也有些發昏了。於是我離開了那個城市,繼續不停地向前走去。我走過了很多陽光燦爛的快活地方,穿過了富饒的平原,也穿過了很多繁華的大城市。大城市裏的男人們過得太舒坦,所以一個個都很肥胖。那些胖子過著像女人一樣的日子,還滿嘴的假話。他們的心腸完全是黑的,隻知道占有越來越多的金子。而這時候,我的那些阿卡坦族人都在做什麼呢?他們沒有外界的人這麼複雜,他們每天就是在打獵、捕魚,生活得簡簡單單、快快樂樂。在他們的頭腦裏,世界不過是一塊很小的地方,而他們就是世界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