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n�“仔細想想吧,難道你不認得了嗎?”

沒錯,音樂明明很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了。

難道是……可是他不敢指認!於是紅著臉說:“爺爺,我不知道。”

“傻小子,你自己的調子也不認得了嗎?”

老人拿著樂譜,喜氣洋洋地向他解釋:“瞧!這是詠歎調,你周二躺在地上唱的;這是進行曲,那次我要你唱,你唱不出來的;這是小步舞曲,你在我安樂椅前按著拍子跳舞的……你自己看看吧。”

封麵上是祖父用漂亮的花體字寫下的題目:

歡樂童年:詠歎調、小步舞曲、圓舞曲、進行曲。

約翰·克裏斯多夫·克拉夫脫作品第一號。

看到自己的名字,大本的樂譜,屬於他的作品,克裏斯多夫愣住了,他撲到老人懷裏,快樂得臉都紅了,磕磕巴巴地說:“爺爺!爺爺!”

老人內心很感動,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當然,我按調性替你加上了伴奏跟和聲,還在小步舞曲後麵加了一段三重奏。因為習慣如此,我想這不會有什麼害處的。”

“那麼,爺爺,也得寫上您的名字啊。”

“不用了,除了你沒必要讓別人知道。將來我不在了,希望這點紀念能讓你想起我。”祖父聲音發顫地說,他親了親孩子的頭發,繼續說道,“將來你成了一個音樂家,一個大藝術家,為家、為國、為藝術爭光的時候,你會記得是你的爺爺第一個賞識你的吧?”

克裏斯多夫非常感動。從那天起,這個連字都不怎麼會寫的孩子開始作曲了。他在紙片上塗著蝌蚪一樣的音符,然後得意地拿給祖父看。祖父高興得直流眼淚,連聲讚歎:“妙極了!妙極了!”

這很可能會把孩子寵壞。幸而克裏斯多夫天性淳厚,再加上舅舅高脫弗烈特的影響,這些及時挽救了他。

高脫弗烈特和妹妹路易莎一樣瘦弱矮小,背有點兒駝。他是個走街串巷的小販,背後的包裹簡直像個萬寶囊:糖、鹽、紙張、零食、日用品、藥品一應俱全。

由於行販身份低微,再加上他長相醜陋,克裏斯多夫的祖父跟父親都瞧不起他,一直對他冷言冷語,隨意拿他開玩笑。但高脫弗烈特仿佛毫不在意,依舊敬重他們。

克裏斯多夫受祖父和父親的影響,也瞧不起小販。他拿舅舅解悶兒,跟他搗亂,舅舅總是泰然忍受。但從心底來說,他還是愛舅舅的。每次舅舅來,孩子們都非常歡喜,不管有多窮,他總會想法給每人送一個小禮物。

一天晚上,克裏斯多夫和舅舅坐在河邊的草地上。天漸漸黑了,四周萬籟俱寂,星星都亮了。河邊微波拍岸,一隻蟋蟀在他們身邊叫個不停。黑暗裏,高脫弗烈特輕聲唱起歌來,歌聲裏有一種動人的真切。克裏斯多夫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歌聲,簡單、天真、從容不迫,恬靜的外表下,仿佛蘊含著無限的哀傷。他屏著呼吸,凝神諦聽。

歌聲停止的時候,他爬到舅舅膝蓋上問:“舅舅,您唱的什麼啊?”

“是一支老歌。”

“是您編的嗎?”

“不,不是我編的。在我出生之前,在我父親,我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之前就有了。”

孩子想了一會兒,問:“舅舅,您也編歌嗎?”

“我不會編歌,那是編不起來的。為什麼要編呢?各種各樣的歌都有了。有的是給你傷心時唱的,有的是給你快樂時唱的,有的是為你想念家鄉唱的……無論你心裏想唱什麼,都有歌給你唱。幹嗎還要我編啊?”

“因為要做個大人物啊。”孩子天真地說。

舅舅溫柔地笑了:“我隻是個平常人。”他摸著孩子的腦袋,問,“這麼說,你要做個大人物了?幹嗎要做大人物呢?”

“為了編好聽的歌啊!”

舅舅笑起來:“你想編歌,是為了做個大人物;你做個大人物,是為了要編歌。這可真像一隻小狗追著自己的尾巴繞圈圈。再說,即使你做了大人物,也不一定能作出好曲子。”

克裏斯多夫聽了,不服氣地說:“要是我想作呢?”

“你越想作越不能作。實在要作的話,得跟它們一樣。你聽……”

一輪明月從田野後麵冉冉升起,銀色的霧在水麵上緩緩浮動。青蛙們在說話,蛤蟆像笛子一樣唱出悠揚的聲音。微風輕拂,山上傳來夜鶯婉轉的歌聲。

舅舅深深地歎了口氣,說道:“還用得著你編嗎?它們唱的不是比你作的更好、更美嗎?”

這些聲音,克裏斯多夫聽過很多次,可從來沒有這樣奇妙的感覺。他的小心眼兒裏充滿了柔情和哀傷,對舅舅愛到了極點,悔恨從前自己把他看錯了,舅舅是最好、最美、最聰明的人。

從那以後,他們倆晚上常常一起出去散步。舅舅和他談論星辰、雲彩,教他辨別泥土、空氣和水的氣息,辨別自然界中萬物的各種聲響。有時候,他還會哼唱一支古老的歌。孩子和舅舅越來越親密了。

一天晚上,克裏斯多夫從自己費了很多心血的得意之作中,挑了一首唱給舅舅聽。

舅舅靜靜地聽完後說:“可憐的克裏斯多夫,為什麼你非要作這個呢?多難聽啊!”

孩子氣得滿臉通紅:“可是爺爺說我的音樂挺好的呢。”

“是嗎?”舅舅不慌不忙地說,“他很博學,對音樂很在行。我一點兒也不懂,可我仍然覺得很難聽。你還有別的曲子嗎?也許我會更喜歡些。”

於是,克裏斯多夫將他作的曲子統統唱了一遍。舅舅搖了搖頭,口氣肯定地說:“這些比先前的更難聽了。”

孩子幾乎要哭出來了,帶著哭腔嚷道:“為什麼?”

舅舅神色泰然地看著他,回答道:“它無聊,沒什麼意思,所以難聽。你心裏沒什麼可說的,那你幹嗎還要寫呢?”

“我就是想寫一首好聽的歌。”孩子可憐巴巴地說。

“你是為了寫作而寫作,為了成為一個大音樂家,為了讓人敬佩才寫作的。音樂要謙虛、真誠,驕傲、扯謊,免不了會受到懲罰。美麗的歌,都是說真話和老實話的。”

克裏斯多夫雖然不高興,可是心裏明白舅舅是對的。從此寫音樂的時候,隻要一想到作品中有不大真誠的曲調,便小心地藏起來或者撕掉。他最在乎舅舅的評論。

3.

不知道為什麼,曼希沃忽然改變了想法。他不僅讚成父親把孩子的靈感記錄下來,還花了幾晚的時間,親自把樂稿抄寫了兩三份。他經常和約翰·米希爾在一起秘密地商量著什麼。

一天晚上,曼希沃得意地宣布:要把克裏斯多夫的《歡樂童年》獻給大公爵,並且刊印作品,組織音樂會演奏孩子的作品。他們把克裏斯多夫叫到桌前,讓他照他們念的給大公爵寫信。

大公爵看完上呈的信和樂譜後,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批準了音樂會,還傳令將音樂研究院的大廳交由曼希沃支配,並且答應舉行音樂會那天召見兒童藝術家。

那一天終於到來了。克裏斯多夫穿著燕尾服,戴著白領結,頭發被燙卷了,衣襟上還別著一朵大花——那是曼希沃摘來別在他身上的。路易莎看了他古怪的樣子,難受地說:“可憐的孩子,看起來真像個猴子。”克裏斯多夫覺得窘極了。

音樂會快開場時,大公爵還沒有到。據可靠消息,大公爵正在府裏開會,不會來了。祖父和父親聽了都很沮喪。聽眾已經不耐煩了,隻好先開場。樂隊奏起貝多芬的《科裏奧朗序曲》。剛演奏一會兒,音樂突然停止了,隨即又奏起軍樂來,原來是親王駕到,所以樂隊奏國歌向他致敬。

序曲重新開始,然後就輪到克裏斯多夫上台表演了。曼希沃安排得很巧妙,第一個節目是父子倆合奏莫紮特的奏鳴曲。克裏斯多夫怯生生地走向舞台,到了鋼琴邊,他就鎮定多了,與父親的合奏贏得了熱烈的掌聲。

接著,他又被抱上鋼琴,獨奏他的《歡樂童年》,全場都轟動了。

演奏完畢,人們一齊向他歡呼,克裏斯多夫害起羞來。曼希沃出來抱著他,要他向台下飛吻,他無可奈何地做了個手勢,掙脫下地,立即奔向後台。

一個副官到後台傳達了大公爵的意思,要兩位藝術家立刻到他的包廂去。

在包廂裏,矮胖的大公爵親切地稱他為“再世的莫紮特”。克裏斯多夫被輪流抱著。先是公爵夫人,然後是她美麗的女兒,以及其他的隨從。

克裏斯多夫坐在年輕的公主的膝上,一動也不敢動。她不停地逗他,克裏斯多夫並不討厭公主。他瞥見祖父站在走廊裏包廂的入口處,遠遠地看著他,於是湊在新朋友的耳邊說:“我告訴您一個秘密。我的小步舞曲裏那段好聽的三重奏,是爺爺作的。別的曲子都是我的,但是最美的那支是爺爺的。他不希望別人知道。您不會告訴別人吧?瞧,我爺爺就在那邊,他對我可好了。”

年輕的公主哈哈大笑:“你真是個好寶貝!”她不住地親他,可是,一轉身馬上把孩子的秘密當眾講了出來。克裏斯多夫和祖父同時大吃一驚。

大家一起笑起來,大公爵向老人道賀,約翰·米希爾慌作一團,想解釋卻說不明白。克裏斯多夫對公主的背信十分生氣,他沉著臉再也不跟她講話,他瞧不起她,說話根本不算話。大公爵笑著稱讚他是“宮廷鋼琴家”、“宮廷音樂師”,他忙著生悶氣,一點兒都沒聽到。

到了家,門一關上,曼希沃就罵他“小混蛋”,因為克裏斯多夫說三重奏不是他作的。克裏斯多夫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不應該被責罵,忍不住頂了幾句嘴。公爵派人送來的禮物都被他弄壞了。他挨了一頓打,被關進自己的房間。

晚上,聽到父母和朋友們吃著豐盛的晚餐,大聲笑著,互相碰杯,他躺在床上差點兒氣死。晚宴快結束的時候,祖父悄悄溜進他的房間,塞給他幾塊糖果。

克裏斯多夫一夜都沒睡好,耳邊轟響著白天聽到的貝多芬的序曲。在狂亂的夢裏,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像一座山,在風雨雷電中痛苦前行。他是個堅強無畏的勇士!

寂靜的夜裏,孩子笑出聲來。

卷二 少年協奏曲

第一章 祖父之死

1.

三年後,克裏斯多夫快滿十一歲了。他一直跟著祖父的朋友——聖馬丁教堂的管風琴師佛羅裏昂·霍才學習和聲,同時也學點別的樂器,他的小提琴已經拉得很好了。

父親替他在樂隊裏謀了個職位。他在那實習了幾個月,已經完全勝任了,於是被正式任命為宮廷音樂聯合會的第二小提琴手。他就這樣開始掙錢了,然而也正是這個時候,家裏的狀況越來越糟糕了。曼希沃酗酒更厲害,祖父也更老了。

克裏斯多夫常常被召進府裏為貴賓和爵爺們彈琴。讓他難受的是每次他都得去親吻那些貴族的手,這讓他的自尊心很受傷害。演奏完以後,大家隨便誇獎一陣。他覺得自己被人當作大公爵養的寵物一樣,所有讚美的話幾乎都是對主人而不是對他說的。他覺得受到了羞辱,又不敢表現出來,結果反而更加痛苦。

一天晚上,他手裏拿著大公爵的賞錢,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裏難過到極點,於是把錢扔在地窖的風洞裏。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不得不壓著傲氣重新撿回來,因為家裏已經欠了肉店好幾個月的賬了。

家裏人怎麼也想不到孩子因為自尊所受的痛苦,他們都覺得能受到親王的寵愛是很榮耀的事情。尤其是祖父,凡是克裏斯多夫進爵府的晚上,他就借故待在兒子家,一直等到孫子回來,然後向他問長問短。

克裏斯多夫板著臉,心情惡劣,隻是冷冷地問了一聲好,就坐到一旁生悶氣去了。人家逼問他,他的眉頭擰得越來越緊,有時候甚至頂起嘴來,最後鬧得不歡而散。

家裏經常會有各種各樣的來客,所有客人中,克裏斯多夫最討厭丹奧陶伯父。他跟人家合夥做生意,是親戚中很有錢的一位,因此別人都奉承他。然而他為人自私、刻薄,輕視藝術和藝術家,甚至當麵羞辱當樂師的親戚。

克裏斯多夫經常被他嘲笑,卻隻能忍氣吞聲。有一次,在飯桌上,丹奧陶又拿克裏斯多夫開起過火的玩笑,克裏斯多夫怒從心起,突然朝他臉上唾了一口。全家人都驚呆了。父親對他又打又罵,非要拉著他給伯父跪下來請罪不可。他拚命掙紮,逃出家門,在田野裏睡了一夜。天亮的時候,他跑去找祖父。老人因為他的失蹤擔心了一夜。他把孫子送回家。家人看到孩子精神緊張的樣子,便絕口不提那件事了。

克裏斯多夫沒有同伴,他和別的孩子格格不入,就連街上的野孩子也不願意跟他玩,因為他對遊戲太較真了,下手也不知輕重。沒人跟他玩,於是他假裝對他們的遊戲不感興趣,滿不在乎地走開了。

隻有舅舅來的時候和他一起出去閑逛,他才能得到一些安慰。他們常常在黃昏時到田野去散步,或者是夜裏趁家裏人都睡著了溜出門。有時候,他們會去找漁夫希萊米,他是舅舅的朋友,他們坐著他的小船,在月光下慢慢飄蕩。

克裏斯多夫很喜歡跟當小販的舅舅以及他的朋友來往,家裏人氣惱極了,他們指責他有了接觸上層社會的機會,卻不顧身份,屈尊降紆地結交市井小民,簡直是自毀前途。

2.

曼希沃的縱酒與懶惰使得家裏的經濟越來越緊張,約翰·米希爾在世的時候,生活還算過得去。因為曼希沃在父親的管束下稍有收斂,還不至於太放肆,而且老人也一直貼補著兒子的家用。約翰·米希爾一想到將來,就覺得寒心。

他跟路易莎說:“可憐的孩子們,要是我死了,你們可怎麼辦啊?”

他拍了拍克裏斯多夫的肩膀:“還好,我還能一直撐到這孩子能養活你們的時候!”

可是誰也沒想到,老人很快就走到了生命的終點。約翰·米希爾雖然八十多歲了,身體一向很好,人家都覺得他可以活到一百歲,隻是脾氣越來越差了,稍微不如意,就會暴跳如雷。

一個大熱天,他喝了很多酒,又跟別人爭論了一番,回到家頂著大太陽整理園子。他的怒氣還沒有消退,憤憤地掘著地,然後彎腰拔草。克裏斯多夫看見他突然站起身,手臂亂揮一陣,像石塊一樣沉重地栽倒在地上。他跑過去叫他,使勁搖他,可是祖父毫無知覺。孩子嚇壞了,大聲哭喊起來。附近的人都趕過來,人們把祖父抬進屋。祖父的樣子很可怕,克裏斯多夫驚叫著跑回家,心裏充滿了恐懼。

傍晚,路易莎急急忙忙趕回來,帶著三個孩子去祖父家。克裏斯多夫看到祖父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父親在一旁大聲哭著,心裏明白祖父快要死了,他渾身哆嗦起來。

神父做臨終禱告的時候,祖父忽然清醒了一小會兒,他大口呼著氣,磕磕巴巴地說:“那麼……我……我是要死了嗎?”

沉痛的聲音深深地刺痛了克裏斯多夫的心。老人的目光和孩子嚇呆了的眼睛觸碰到一起,突然亮了一下。他掙紮著像有什麼話要說。路易莎把克裏斯多夫拉到床邊,老人張了張嘴,想伸手摸孩子的頭。可是他立刻又昏迷了,這次再也沒有醒過來。

屋子裏一陣紛亂,號啕聲、祈禱聲一片,克裏斯多夫臉色突然變得鐵青,嘴巴抽筋,眼睛睜得大大的,手抓著門鈕,抽起風來。母親瞥見了,趕緊奔過去,把他抱在懷裏。

當晚他發燒了,醒過來發現身邊沒人,便嚇得大叫,然後發病又昏過去,幾次三番地折騰,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才睡著。昏睡到第三天下午,他睜開眼睛時,發現舅舅在身旁陪著,他哭了。

舅舅擁抱著他,輕聲說:“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孩子。”

克裏斯多夫覺得心裏輕快了些,他揉著淚眼,問舅舅:“他現在在哪兒?”

“和上帝在一起。”

“您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他的身體現在在哪兒?在屋子裏嗎?”克裏斯多夫顫聲問。

“今天早上已經下葬了。”

克裏斯多夫鬆了口氣,他很怕看到屍體,但是一想到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親愛的祖父了,他不禁又傷心地哭起來,心裏充滿了對主宰人們命運的造化之神的怨恨。

多少天過去了,祖父臨終的景象總是在他的頭腦裏盤旋。他知道死亡可以毀滅一切,任何人都對它無可奈何。但是,他絕不會聽天由命,即使撞得頭破血流,也要和殘酷的命運奮力抗爭。

正當他被死的念頭不斷糾纏時,生活的壓力很快迫使他轉移了自己思考的對象。自從祖父去世以後,家裏最大的支撐垮掉了,貧窮和苦難相繼進入家門。

這時候,曼希沃不僅不努力工作,反而因為沒有了管束,更加肆無忌憚地酗酒。他每晚都喝得爛醉如泥,掙的錢也從不帶回家。教課的差事幾乎完全丟掉了。有一次,他醉醺醺地到一個女學生家裏教課,被人家辭退了,從此再也沒有人家願意請他了。樂隊的工作,人家是看在他已故的父親的麵上,才勉強讓他保留的。但路易莎擔心他隨時會失掉飯碗。人家已經警告過他好幾次了。他喝醉了酒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不斷地鬧笑話。

克裏斯多夫在旁邊看了簡直無地自容。那時候,他已經是第一提琴手了。他總是設法監督父親,在他耍酒瘋的時候及時阻止他,免得他成為全城的笑柄。

孩子辛苦地維持著家計,可是曼希沃把所有的錢都拿去買酒喝,他甚至從妻子和兒子手裏搶走他們辛苦賺來的錢。後來,他開始變賣父親傳下來的東西:書籍、床、家具、音樂家的肖像一樣樣地被賣,最後連房子也賣了。當他打起家裏那台舊鋼琴的主意時,遭到了克裏斯多夫的強烈反對。盡管他已經有了親王送的新琴,但是那台舊鋼琴啟示他走上學音樂的道路,是他童年時期最好的朋友,也是祖父留下來的珍貴紀念。曼希沃沒再堅持,第二天卻偷偷賣掉了它。

克裏斯多夫回來後發現舊鋼琴不見了,憤怒地衝到父親麵前,質問:“我的琴呢?”

曼希沃張大嘴,誇張地裝出吃驚的樣子,引得其他兩個孩子哈哈大笑,他也跟著笑起來。

克裏斯多夫氣得再也不能忍受,發瘋一樣撲向他:“你這個賊!”

曼希沃始料不及,被孩子掐住了喉嚨,他回過神來,奮力一掙,把死命抓著他的克裏斯多夫摔在地上。

孩子的頭撞到了壁爐的鐵架,他爬起來跪著,揚著臉氣憤地喊道:“你這個賊!偷盜我們、偷盜媽媽、偷盜我的賊……出賣爺爺的賊!”

曼希沃對著他掄起拳頭,可是看到孩子在那氣得渾身發抖,目光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憎恨和鄙夷,他突然失去了力氣,坐到地上,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他罵自己:“對,我是一個賊!我把家裏人都搜刮完了。孩子們瞧不起我,我還不如死了的好!”

克裏斯多夫靠著牆,咬牙切齒地看著他,喝問道:“我的琴在哪兒?”

“在華姆瑟那裏。”他說完,頭也不敢抬。

克裏斯多夫上前一步,說:“把錢拿出來!”

失魂落魄的曼希沃從口袋裏掏出錢交給兒子。克裏斯多夫快要走出門口時,曼希沃羞愧地叫住了他,顫聲說道:“我的小克裏斯多夫……別瞧不起我!”

克裏斯多夫動情地撲上去摟住了他的脖子,哭著喊道:“爸爸!親愛的爸爸!我沒有瞧不起您!唉,我心裏多痛苦啊!”

他們倆抱頭痛哭。曼希沃怨歎道:“這不是我的錯。我不是壞人,是不是啊,克裏斯多夫?我保證再也不喝酒了。”

克裏斯多夫搖了搖頭不相信他的話。曼希沃為自己辯解:“我隻是手裏有了錢就管不住自己。”

克裏斯多夫想了一會兒,建議道:“爸爸,我們應該……”他說不下去了,“我實在不好意思說……”

曼希沃向他做了個鬼臉:“沒關係,你盡管說吧。”

克裏斯多夫提議:“家裏的錢,包括您的工資,應該全部交給另外一個人掌管,然後再由他把零用錢按日或者按周交給您。”

曼希沃這時還有點醉意,加上激動的心情,於是一口答應下來,甚至要當場寫一個呈文給大公爵,申請自己的工資由兒子克裏斯多夫代領。

克裏斯多夫覺得太丟臉了,不同意這麼辦。可是,曼希沃為了表明自己的悔改之心,硬是把呈文寫好了。

路易莎回家知道這件事,說她寧可要飯,也不願丈夫丟臉,她說相信他這次一定能痛改前非。於是,曼希沃的信被扔進抽屜藏了起來。

過了幾天,曼希沃老毛病又犯了,路易莎非常難過。就這樣繼續忍受了幾個月,直到有一天她看見曼希沃又在打克裏斯多夫,搶孩子的錢,她再也忍不了了,等到隻有她和孩子在家的時候,她把信交給他,說:“你送去吧。”

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克裏斯多夫還是鼓起勇氣去爵府送信了。有好幾次快到爵府門口了,他又折返回來,不停地在城裏繞圈。一想到母親和兄弟們以後的生活,他就強忍著傲氣和自尊,硬著頭皮往爵府裏走。

遞交的呈文很快被批準了,克裏斯多夫悵然若失地走出爵府。

幾天以後,曼希沃知道了這件事,大發雷霆,竟跑到爵府裏鬧了一場,後來又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原來人家很不客氣地告訴他,要不是看在他兒子的份上,早就辭掉他了,如果他還敢再鬧事,就馬上讓他走人。於是,他灰溜溜地回家了。

不久,他開始設法騙克裏斯多夫的錢,說盡了甜言蜜語,花樣百出,克裏斯多夫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但是他堅決不讓步。曼希沃也不敢再堅持,麵對孩子嚴厲的眼神,他覺得膽怯心虛。然而他很快又想出了新的辦法來報複,去酒店暢飲後,一個子兒也不付,推說他兒子會來還的。克裏斯多夫怕家醜外揚,隻得和母親千辛萬苦地去償還父親的酒債。

曼希沃自己領不到工資後,對樂隊的工作更不上心了,缺席的次數越來越多,終於被開除了。從此,一家人的生活重擔全部落到了十四歲的克裏斯多夫身上。

3.

他發誓要靠自己的力量去解決困難,不願意母親到處央求別人,接受那些難堪的幫助。可是總得想辦法把日子過下去。樂隊裏的工資已經不夠家用了,於是他開始教課。憑著他演奏的才能和人品,尤其是親王的器重,在有錢人家找到了不少教課的差事。

他每天忙個不停。早上九點,教女學生彈琴。上完課,連午飯都來不及吃,立即趕到劇院參加排練。接著又去教課,一直忙到傍晚劇院開演的時候。演出完畢,爵府往往又召他去彈一兩個小時的鋼琴。

克裏斯多夫半夜從爵府出來,已經累得要死,手心滾燙,頭腦昏沉,胃裏空蕩蕩的。要是外麵下著雪或是霧,他還得渾身冒汗地穿越大半個城市才能到家。他得一路走,一路留意著腳下的水窪,以免弄髒他唯一的禮服。

回到家以後,踏進空氣渾濁的臥室,苦難的枷鎖可以暫時鬆懈一下的時候,他又感到格外孤獨。生活看起來毫無希望,他連脫衣服的勇氣也沒有了。幸好頭一挨著床,便立即睡熟了,隻有這時候他才能完全擺脫痛苦的知覺。

天亮之前,他就得起床。他要做些自己的功課,隻有五點到八點之間是自由的,可是往往還要抽出一部分時間,為宮廷裏的喜事創作應時的樂曲。他想寫出很好的、偉大的作品。然而,讓他難堪的是,那些應時的曲子,他認為是作品中最壞的部分,卻偏偏被人珍藏起來。一想到自己惡俗不堪的成績將流傳後世,他就羞憤地哭。

克裏斯多夫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辛苦的工作,沒有遊戲,沒有朋友。當別的孩子在玩耍的時候,他正擰著眉,全神貫注地坐在劇院的鋼琴前工作。晚上,別的孩子睡熟了的時候,他還在劇院裏,筋疲力盡地癱在自己的椅子上。

他和兩個兄弟的感情很淡薄。最小的弟弟恩斯德,十二歲了,是個下流無恥的小壞蛋,整天跟著一幫小無賴在外麵鬼混。另一個弟弟洛陶夫,是丹奧陶伯父最喜歡的孩子,將來準備學做生意,他表麵規矩、安分,實際上為人比較陰險,自認為比克裏斯多夫高明得多,不承認他兄長的權利,卻心安理得地吃著他掙來的麵包。

兩個弟弟都不喜歡音樂。他們利用克裏斯多夫的輕信,故意騙他的錢,對他隨口扯謊,又在背後嘲笑他。克裏斯多夫永遠會上當,他極需要別人的愛,聽到一個親熱的字眼就打消了怒氣,得到一點感情就被感動得一塌糊塗。因此兩個弟弟常常利用他的感情欺騙他。

曼希沃以前對孩子的榮耀很是得意,現在卻莫名地妒忌起來。克裏斯多夫從別人那聽說父親一直在外麵講他的壞話,簡直傷透了心。

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的時候,飯桌上沒有一點兒溫馨的氣氛,隻有滔滔不絕的廢話和令人厭惡的咀嚼聲。克裏斯多夫覺得他們既可恨又可憐,可還是不自覺地愛著他們!他隻跟媽媽還有些息息相通的感情。但路易莎和他一樣整天辛苦地忙碌著,晚上已經沒有精神說話,而且她對丈夫和孩子們一視同仁地愛著,並不加以區別。所以克裏斯多夫不能把她當作知己,雖然他極需要一個。

他把一切深藏心底,咬緊牙關做著單調而辛苦的工作,這種生活方式已經損害到他的健康。他小時候就有神經不健全的跡象,容易頭暈、抽風、嘔吐。長大一些後,隻要有什麼心事,那些病態的現象就會複發。他總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死亡的陰影始終纏繞著他,然而勝利的執念仍在他胸中燃燒著。當他疲憊不堪、不勝厭惡地在人生的臭水溝中掙紮時,就是那股信念在支撐著他!什麼都不能讓他動搖!將來他一定會顯出自己的!

第二章 好友奧多

1.

一個星期天,樂隊指揮多皮阿·帕弗邀請克裏斯多夫到他城外的鄉間別墅去吃飯。

克裏斯多夫上了船,坐在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旁邊。起初,他並沒有留意少年。後來,他感覺少年總是打量自己,便看了他一眼。

隻見少年金黃的頭發光溜溜地梳在一邊,圓胖臉,嘴唇上隱約有些胡髭;穿著非常講究:法蘭絨套裝、白皮鞋、淺色手套、淡藍色領帶,還拿著一根細細的手杖,儼然一副小紳士的模樣,但仍擺脫不了大孩子的神氣。少年發現克裏斯多夫看自己,他麵紅耳赤地掏出一張報紙來,裝作專心讀報。

克裏斯多夫好久沒有出城了,他盡情地欣賞著萊茵河兩岸不斷變換的風景,不時地自言自語。鄰座的少年怯生生地插了幾句有關景致的傳奇典故。克裏斯多夫很感興趣,便與他攀談起來。少年稱呼他“宮廷提琴師先生”。克裏斯多夫覺得非常詫異:“怎麼,你認識我?”

“是的,我在音樂會中看見過你。”少年的口氣中充滿了欽佩。

克裏斯多夫聽了非常得意。很快,他就知道這位新朋友名字叫“奧多·狄艾納”,是城裏一個富商的兒子。船到了克裏斯多夫的目的地時,兩人正聊得火熱。奧多恰好也要在這兒下船。

克裏斯多夫提議午飯前隨便轉轉,於是兩人往田野裏走去。克裏斯多夫對少年頗有好感,他親熱地挽著奧多的手臂,邊走邊把自己的計劃都告訴他,好像從小就認識他一樣。

時間不經意間就過去了,克裏斯多夫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奧多猶豫了很久,最後不得不小心提醒他:“你的午飯怎麼辦呢?”

克裏斯多夫仰在草地上,手枕著頭,滿不在乎地說:“管他呢!讓他們等去吧!這兒太舒服了,我不去了!”接著又提議,“你沒什麼事吧?我看這樣吧:咱們一起吃飯去。我認識一家鄉村飯店。”

奧多本想反對,可是克裏斯多夫的口氣不容置疑,他隻好聽從他的安排了。

到了飯店,為了誰做東的問題,兩人爭執不下,都搶著要請客。奧多以主人的姿態點菜,克裏斯多夫便點些更精致的菜來表明主人的身份,還故意讓自己顯得態度自然。

一開始兩人都有點拘束,吃了不少酒飯之後,他們的話慢慢多了起來。克裏斯多夫講他生活的艱難,奧多說他過得也並不如意。他身體較弱、膽子又小,常常受同伴的欺負。家裏一心想讓他做個商人,將來繼承父親的產業,而他自己的夢想卻是當一個詩人,但是根本得不到父母的理解。

這種苦悶克裏斯多夫深有體會。於是兩個同病相憐的人惺惺相惜。他們互相說出了將來的計劃:一個要寫劇本、一個要作曲。兩人彼此欽佩。克裏斯多夫的名氣、魄力與膽識令奧多深為折服,而奧多的溫文爾雅、博學多識也使克裏斯多夫大為敬佩,那是他完全沒有卻極渴望得到的。

他們輪流講著,幾個小時過去,已經是傍晚了。奧多做了最後一次努力,想搶著去付賬單,克裏斯多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也就不敢再堅持了。這頓飯花了克裏斯多夫近一個月的工資。

兩人一言不發地走著,心裏都覺得很快樂。四下寂靜無聲,克裏斯多夫突然抓起奧多的手,顫聲問:“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奧多回答說:“我願意。”

他們手挽著手,一起上了船,在明亮的夜色下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渾身懶洋洋的快樂極了。

快到岸的時候,他們約好了下周日再相會。克裏斯多夫把奧多一直送到他家大門口。在煤氣燈暗淡的光線下,兩人羞怯地微笑著,對彼此說“再見”。

克裏斯多夫一個人摸黑回去,心裏總是有一個聲音在唱:“我有一個朋友了!我有一個朋友了!”半夜裏醒來的時候,他還嘟囔了一句:“我有一個朋友了!”然後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他覺得昨天的一切好像是一場夢,他竭力回憶著所有的細節。不論是教課還是在樂隊,這一整天他都顯得心不在焉。

晚上一回到家,他就看到有封信在等他。淡藍色的信紙上工整地寫著:

親愛的克裏斯多夫先生:

我可以稱你為我最尊敬的朋友嗎?

昨天的相遇一直讓我無法忘懷,謝謝你的盛情。隻是讓你太破費了,我真的覺得很抱歉。昨天過得多快樂啊!我們的相遇難道不是天意嗎?我想那一定是命中注定的。一想到下周又能見麵了,我無比欣慰!但願你不會因為上次的爽約跟宮廷樂長先生有什麼不快,否則我真的太過意不去了!

親愛的克裏斯多夫先生,我永遠是你最忠實的朋友!

奧多·狄艾納

附:下周日請不要來我家,最好到公園見麵。

克裏斯多夫含著淚讀完信,迫不及待地坐到桌前開始回信。筆尖戳破了信紙,墨水弄汙了手指,因為不知道怎麼表達滿腔的熱情,他急得直跳腳。一連換了五六張稿紙,最後終於用歪歪扭扭的字把信寫好了:

我的靈魂!你為什麼要說那些感激的話呢?我不是告訴過你,在認識你之前我是怎樣的憂鬱和孤獨了嗎?你的友誼對我而言就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昨天,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莫大的幸福。讀著你的信時,我快樂地哭了。是命運讓我們結成朋友,要我們做一番大事業的。你不會離開我吧?你會對我永遠忠實吧?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工作,共同合作,多好啊!你那麼高尚、富有學識,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做你的朋友。真希望早些看到你。你不讓我去你家,那麼我不去好了,雖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謹慎,但是你那麼聰明,一定不會錯的。

另外,永遠不要再跟我提錢。雖然我沒有很多錢,但是款待朋友的能力還是有的。我很樂意為朋友傾我所有。相信你也是這樣。好了,周日見吧。我不在乎我的指揮是否會埋怨我,我隻在乎你,我的靈魂!

克裏斯多夫

那個星期,克裏斯多夫等得心煩意亂。到了星期四的時候,他忍不住又給奧多寫了一封更熱烈的信,奧多的回信也充滿了多愁善感的氣息。

星期天,奧多準時來了。克裏斯多夫在公園的走道上已經等了他一個小時。再次見麵,他們都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激動,兩個人的話很少。克裏斯多夫不免有些失望。

他們在鄉間溜達了一天,始終擺脫不了那種尷尬的感覺。搜腸刮肚地找出話來說,卻讓彼此更加受罪。直到搭車回去前的一個小時,他們的精神才放鬆下來。

樹林裏傳來狗叫聲,狗好像正在追逐什麼獵物。克裏斯多夫提議躲起來看看。他們趴在一條鋪滿枯葉的小徑旁,耐心地等待著。忽然,一隻野兔從密林中直竄過來,他們驚喜地叫出了聲音。野兔受了驚嚇突然改變方向,一個筋鬥栽到小樹林裏去了。

他們覺得很好玩,笑得直不起腰來。克裏斯多夫滑稽地學著野兔的樣子,奧多裝作狗,兩人一個跑,一個追地玩了起來。他們在樹林中、草原上往來馳騁,穿過籬笆,跳過土溝,竄進了麥田,一個鄉下人朝他們大聲嚷嚷,可他們照樣奔著。最後,兩人從斜坡上滾下來,一路發瘋似的大喊大叫。這時候,他們可開心了,再也不用扮演什麼生死之交,痛痛快快地流露出了孩子的天性。

截然不同的性格讓他們互相吸引,成為親密的朋友。克裏斯多夫喜歡奧多纖巧的手、美麗的頭發、整潔的服裝、羞怯的談吐以及彬彬有禮的舉止。奧多則佩服克裏斯多夫充沛的精力和獨立不羈的性格。克裏斯多夫對奧多照顧有加,他很渴望能有機會向對方證明他的友誼,哪怕為此犧牲自己的一切。

他們每周要通兩三次信,互相在信裏熱烈地抒發情感。信封上的地址有特別的寫法,郵票也有特別的粘法,斜貼在右下角表示與寫給普通人的信不同。這些孩子氣的舉動對他們來說有著特殊的魅力。

2.

一天,克裏斯多夫教課回來,偶然在街上看到奧多跟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在一起親熱地談笑。他臉色發白,一直盯著他們看,直到他們拐了彎再也看不見為止。回到家,他感覺天旋地轉,眼前昏黑一片。

下周日再見麵的時候,克裏斯多夫沉默了很久,終於忍不住說道:“星期三我在街上看到你了。”

“哦。”奧多輕輕地回答,臉卻紅了。

克裏斯多夫裝作若無其事,問:“那天你和誰在一起的?”

“我的表兄弟法朗茲。”

過了一會兒,克裏斯多夫又說:“你從來沒和我提過他。”

“他住在萊納巴哈,有時候到這兒來,有時候我去他那兒。”奧多想換個話題,於是把樹上的鳥指給克裏斯多夫看,他們便談論起別的事了。過了十分鍾,克裏斯多夫忽然又問:“你們倆很要好嗎?”

“你說的是誰啊?”奧多明知故問。

“你和你的表兄弟。”

奧多不太喜歡這位表兄弟,因為常常被他耍弄。可是由於淘氣的心理作怪,他說了一句:“他挺可愛的。”

“誰?”克裏斯多夫帶著妒意,故意問。

“法朗茲嘍。他很好玩,一肚子故事。”看到克裏斯多夫心不在焉的樣子,奧多繼續說道,“他很聰明……長得又那麼漂亮!”

克裏斯多夫聳聳肩,好像滿不在乎地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奧多還想說下去,克裏斯多夫很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把話題岔開了。他提議一起朝遠處的一個目標奔過去。

整個下午,他們都不再提這件事,彼此顯得過分禮貌而冷淡。克裏斯多夫終於忍不住了,他回轉身,用力抓住奧多的手,激動地喊道:“聽著,奧多!我不想你和法朗茲要好,因為……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你喜歡他勝過喜歡我!你知道嗎?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的一切……”

奧多看到他痛苦的模樣,既感動又有些害怕,他發誓自己永遠是克裏斯多夫忠實的朋友,如果克裏斯多夫真的這麼介意,那麼他再也不跟表兄弟見麵了。

他們握著手,彼此交談起來,很快又恢複了愉快的心情,甚至比以前更親密了。

然而,這樣的爭吵並非僅此一次。奧多雖然作出了承諾,卻照舊和法朗茲或者其他什麼同伴手拉著手,一起走在街上嘻嘻哈哈地笑。克裏斯多夫生他的氣,奧多答應以後不再那樣了,可第二天依然如故。

克裏斯多夫曾寫過嚴厲的信要與他絕交,但隻要奧多說一句懇求的話,或者像某一次那樣送他一朵花,表示自己的忠誠,克裏斯多夫立即就原諒了他。

慢慢地,兩人互相厭倦了。克裏斯多夫全心全意地投入到這段感情中,所以他要求別人也必須這樣對他。他決不允許有第三者來分享他們純粹的友誼。有時候,他勉強壓製情感,很真誠地反省自己,批判自己沒有獨占朋友的權利,於是勸說奧多繼續和別的朋友來往。可是當奧多故意聽從他的勸告時,他又忍不住沉下臉來發脾氣。

說到底,他能接受奧多更喜歡別的朋友,但是他絕不能忍受謊言。奧多既不是不老實,也不是假仁假義,隻是天生不喜歡說真話,他說話總是模棱兩可,無論什麼事都喜歡半遮半掩,常常惹得克裏斯多夫心頭火起。要是被人揭穿了謊話,他不但不承認,還會拚命抵賴,滿嘴胡扯。有一次,克裏斯多夫一氣之下,打了他一耳光。他以為他們的友誼從此就完結了,奧多永遠不會原諒他了。但是,幾個小時之後,奧多又主動來遷就他了。

他們不再像初識那會兒用互相欣賞的眼光看待對方了,兩人的缺點鮮明地顯露出來。

奧多覺得克裏斯多夫的性格再也不像以前那麼可愛了。散步的時候,克裏斯多夫熱了起來,總是不顧體統地敞開衣領,擼起衣袖,一邊揮舞著手臂,一邊扯著嗓子唱歌。貴族脾氣的奧多,這時候最怕被人看到他和克裏斯多夫在一起了。要是迎麵有馬車駛來,他就故意落在後麵,假裝自己一個人在散步。

在公共場合,克裏斯多夫同樣惹人討厭。他一開口就大聲嚷嚷,不是毫無顧忌地評論別人,就是旁若無人地談自己的私人生活。奧多朝他使眼色,他全然不理會,仍繼續講。奧多看到別人臉上的笑意,羞紅了臉,恨不得立即找個地縫鑽進去。他覺得克裏斯多夫簡直粗俗不堪。

3.

兩個人之間雖然有了裂痕,但還是彼此需要、互相感染。奧多受克裏斯多夫的影響,學他的態度、舉動和筆跡,克裏斯多夫也不自覺地模仿奧多,學他的裝扮、走路的樣子以及說話的音調。他們都以為這些行為是友情激發出來的,其實那是青春期的先兆。

克裏斯多夫的兩個弟弟一直偷看他和奧多的通信,甚至在背後偷偷嘲笑他。克裏斯多夫雖然感覺到了他們的怪異舉動,卻沒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小壞蛋恩斯德偷母親抽屜裏的錢,被克裏斯多夫撞見了,狠狠地罵了他一頓,這件事才敗露出來。

恩斯德不服氣克裏斯多夫的管教,陰陽怪氣地說了很多不三不四的話。起初克裏斯多夫沒有聽懂,後來聽他提到奧多和他們的友誼,他才明白過來。恩斯德為了讓哥哥難堪,用一大堆下流的髒話嘲笑他和奧多的友誼。克裏斯多夫鐵青著臉,撲到他身上,和他滾打在一起。要不是父母聽到聲音及時趕過來,恩斯德很有可能就被打死了。

事情過後,幾句冷嘲熱諷的話都讓克裏斯多夫膽戰心驚,他以為小城裏有些居心不良的人正在注意他。父親聽到了一些風聲,對他和奧多散步的事也說過好幾次。克裏斯多夫感到異常的苦悶。與此同時,奧多也正經曆著同樣的苦悶。

他們仍偷偷地見麵,但是再也沒有以前那種忘形的快樂了。光明磊落的友誼遭到非議和侮辱,兩個孩子純潔的感情被玷汙。現在他們再在一起的時候,感覺很不自然,於是連他們自己也受不了了。

兩個人雖然都沒有明說,但是見麵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他們勉強通著信,因為擔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用詞謹慎、字斟句酌,寫出來的話淡而無味,兩個人都心灰意冷了。不久,一個借口工作繁重,一個推說事忙,正式停止了通信。後來,奧多進了大學,照耀過他們一生中幾個月的珍貴友誼就這樣黯然結束了。

第三章 初戀

1.

參議官史丹芬·馮·克利赫的太太在丈夫去世後,帶著女兒離開柏林,搬回她的家鄉——這個萊茵河畔的小城裏了。

她在這兒有棟祖傳的老屋,屋後有一個美麗的大花園,從山坡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河邊與克裏斯多夫家相鄰的地方。克裏斯多夫在頂樓的臥室裏,可以看到垂在圍牆外的樹枝和布滿苔蘚的紅色屋頂。園子右邊有一條僻靜的小路,爬上路旁的界石,便可以望見牆裏的景致。克裏斯多夫經常爬到那個瞭望台上,把下巴擱在牆頭上,望著牆裏的景色出神。

一天早上,他又爬上界石,心不在焉地朝裏看,忽然發現那棟屋子長年緊鎖的窗戶全部打開了,陽光一直曬到屋子裏麵。他覺得很納悶。

吃飯的時候,父親傳播了一個新聞:克利赫太太帶著女兒回來了,她們的行李多得簡直數不清。克裏斯多夫聽到這個消息,對那棟屋子的主人做了一番遐想。隨後因為忙於工作,他就把這件事忘了,傍晚回家才重新想起來。

克裏斯多夫出於好奇,爬上瞭望台朝裏麵看。樹木一動不動地站在那,仿佛在夕陽中睡熟了。過了一會兒,他已經忘記自己為什麼爬上來了,隻是安靜地體味著那份恬靜,任思緒在那兒自由飄蕩……

忽然,他從幻想中醒了過來,對眼前的情景大吃一驚:花園裏一條小徑的拐彎處,有兩個女人正望著他。一個是穿著孝服的少婦,淺灰的金發、個子高大、儀容典雅,眼神和善地看著他;另一個是十五歲的小姑娘,金黃的發辮圍成一圈盤在頭頂上,她雙手掩著嘴、忍著笑。

克裏斯多夫愣住了,腳像釘在那裏一樣。年輕的太太笑盈盈地向他走過來,親熱地叫了一聲:“孩子!”他驚醒過來,直接從界石上滾了下去,把牆皮抓去了一大塊。接著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笑聲。手和膝蓋著地以後,他稍微愣了愣,然後飛一般地逃跑了,仿佛有什麼人在背後拚命追趕他一樣。他覺得難為情,從此再也不敢走那條小路了。但他卻忘不了那兩張可愛的臉,經常爬上閣樓,從天窗裏遠望克利赫家的房子和花園。

一個月以後,在每周舉行的音樂會中,他演奏了一首自己的鋼琴曲與樂隊的協奏曲。彈到最後一段的時候,他無意中瞥見克利赫太太母女倆正坐在對麵的包廂裏望著他。刹那間他呆住了,差點兒錯過了跟樂隊呼應的段落。他心不在焉地把曲子都彈完了,趕緊溜下台。為了避免撞見她們,克裏斯多夫從劇院的邊門急急忙忙地逃了出去。

幾天以後,他回家吃午飯,路易莎得意揚揚地告訴他,有個穿製服的仆人給他送來一封信。克裏斯多夫接過來一看,是一個鑲著黑邊的大信封,反麵還刻著克利赫家的爵徽。他拆開信來看,裏麵是一封請柬,上麵寫著:

尊敬的宮廷樂師克裏斯多夫·克拉夫脫先生:

敬請您於今日下午五時半光臨茶敘。

約瑟芬·馮·克利赫夫人

“我不去!”克裏斯多夫看完請柬立即嚷道。

“什麼?”路易莎喊道,“我已經回過人家說你一定去了,你下午不是正好有空嗎?”

克裏斯多夫跟母親吵了一架,埋怨她不該替自己做決定。雖然慪氣說不去,但他知道這下子逃不過了。到了邀請的時間,他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克利赫太太在音樂會上一眼就認出,台上的鋼琴家正是那個頭發亂糟糟的,在她家花園的牆頂上探頭探腦的野孩子。她向鄰居們打聽了一下,對這個孩子勇敢而艱苦的生活經曆很感興趣,於是想和他談談。

克裏斯多夫膽怯地走進來,看到母女倆,他笨拙地向她們行了個禮。

克利赫太太愉快地笑著,向他伸出手來:“你好,親愛的鄰居,很高興見到你。那次在音樂會上聽過你的演奏,我們都很愉快,所以冒昧地把你請過來了。”

旁邊的小姐合上書本,好奇地打量著他。母親指著她介紹道:“這是我的女兒米娜,她也很想見你。”

“我們可不是第一次見麵哦。”米娜笑了起來。

克利赫太太也笑著說:“是啊,我們剛搬過來的那天,你來看過我們的。”

克裏斯多夫一臉窘相,米娜笑得更厲害了。她們高興的樣子完全出於真誠,讓人看了簡直無法生氣,克裏斯多夫雖然覺得尷尬,也不由得跟著笑了起來。

克利赫太太關切地詢問他的生活,對克裏斯多夫心慌意亂,結結巴巴地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為了讓他放鬆下來,克利赫太太不停地跟他講話,米娜也調皮地對他眨眼,可是他依然覺得渾身不自在。

克利赫太太看出了他的窘態,於是請他彈幾首曲子。一坐到鋼琴前,克裏斯多夫馬上像換了個人似的,一絲不苟地彈奏起來。他彈了一段莫紮特的柔板,克利赫太太聽了特別感動,著實誇獎了他一番。頑皮的米娜也驚奇地看著這個說話蠢笨而手指卻那麼富於表情的少年。

克裏斯多夫又彈奏了一個小曲子,他羞怯地說:“這是我在你們家牆頭上作的。”

那段悠閑沉靜的行板仿佛給人留下這樣一種印象:夕陽西下,群鳥歸林,它們站在枝頭上歡唱著,莊嚴的樹木在恬靜的餘暉裏沉沉入睡。

母女倆聽得高興極了,米娜拍著手叫道:“妙極了!明天我叫人靠牆放一座梯子,讓你在上麵舒舒服服地工作吧。”

克利赫太太笑著說:“你不要聽米娜的瘋話,既然喜歡這個花園,就隨時來玩,不必跟我們打招呼。”

米娜學著母親的口氣,俏皮地說:“你不必跟我們打招呼,可是,如果你真的不打招呼,就得小心些!”她故意威脅他。

克裏斯多夫開心極了,一股腦地把自己的心裏話都說了出來,根本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女主人禮貌地邀請他一同用餐。他覺得他們已經是好朋友了,於是一點兒也沒推辭。可是,他在飯桌上的表現卻讓人大失所望,他隻顧著埋頭吃喝,絲毫沒有顧及什麼餐桌禮儀,再說他也沒有接受過這方麵的訓練。愛整潔的米娜小姐撅著嘴看著他,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

人家以為他吃過飯就會走的,誰知他跟著她們又回到客廳裏坐下了。米娜好幾次都忍著嗬欠,朝母親使眼色,可是克裏斯多夫絲毫沒有察覺。要不是克利赫太太用巧妙的方式把他打發走,他真有可能會在這兒坐一夜。

兩天後,照著之前的約定,他又來到她們家,教米娜彈鋼琴。從此他一周去上兩次課,時間都是早上;但是他晚上還會跑過去,不是彈琴,就是和她們聊天。

克利赫太太很喜歡他。她是一個聰明仁厚的女子,丈夫去世時,她才三十五歲,還很年輕,以前在交際場上也很活躍,現在毫無遺憾地隱退了。拋棄了世俗的繁華,她隻想一心一意地教養女兒。最初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因為守喪,不與外界來往,克裏斯多夫便成了她消閑解悶的對象。

她愛好音樂,克裏斯多夫彈琴的時候,她坐在火爐旁,手裏做著活計,迷迷糊糊地笑著,任思緒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飄蕩。憑著自己的聰明,她能感覺到克裏斯多夫身上罕有的音樂天賦。他品行的端正、動人的刻苦精神,也備受她的賞識。他笨拙、可笑的地方,她看了都覺得好玩兒。但是她並不完全把他當真。克裏斯多夫暴烈的性格、古怪的脾氣,讓她覺得他精神不太正常,克拉夫脫家的人世代都是老實人,都是優秀的音樂家,但多少都有點兒瘋癲。

克裏斯多夫全然沒有覺察到克利赫太太對他輕描淡寫的嘲弄,他隻感受到了母親般的慈愛。雖然宮廷裏的差事讓他有機會每天都和上流社會接觸,但是自私的貴人們除了利用他的音樂才能,絕不會在任何方麵幫他。所以他始終是個野孩子,既沒有知識,也缺乏教養。

克利赫太太在不傷害他自尊的情況下,溫和地教導他很多禮儀,讓他知道貴族應有的言行舉止是什麼樣子的。她還讓他接受一點兒文學教育,挑一些美麗的詩篇叫兩個孩子高聲朗讀。她甚至管他的衣著裝扮,給他添置新衣服,為他打一條毛線圍巾,送他各種小禮物。克裏斯多夫對她充滿了感激。

他和米娜的關係又不一樣了。米娜覺得他是個又醜又窮、沒有教養的男孩子,隻不過琴彈得很好而已。她願意跟他學琴,也願意和他一起玩兒,隻是因為暫時沒有別的同伴。其實,她壓根沒把他放在心上。上課的時候,她總是遲到,冷冷地問一聲好,然後不聲不響地坐到鋼琴前。她喜歡無窮無盡地彈著音階,這樣就可以一邊懶洋洋地彈著琴,一邊胡思亂想下去了。

但是,克裏斯多夫非要她注意那些艱難的練習,為了報複,她故意彈得很糟糕。克裏斯多夫從來不恭維她,她也和他對著幹,兩人經常鬥嘴。為了解悶,她總是想出很多荒唐的小把戲來打斷課程,讓克裏斯多夫難堪。

有一天,她有氣無力地咳著,用手帕蒙著臉,裝作要暈倒的樣子。忽然,她靈機一動,故意把手帕丟在地上,讓克裏斯多夫替她撿起來。克裏斯多夫隻好照辦,然後她裝著貴婦的口吻說了一聲“謝謝!”克裏斯多夫氣得隻好幹瞪眼。

第二天,她又故伎重演。克裏斯多夫憋了一肚子氣,幹脆不理會她。她等了一會兒,惱怒地說:“請你幫我把手帕撿起來,好嗎?”

克裏斯多夫忍不住爆發了:“我不是你的仆人,你自己撿吧!”

米娜氣得站了起來,把琴凳都踢翻了:“你這是什麼意思!”她重重地敲擊了一下琴鍵,跑出去了。

第二天,他以為米娜不會來上課了。沒想到她還是來了,因為她明白要做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家閨秀,鋼琴一定得學下去,而克裏斯多夫在音樂方麵的確可以稱得上專家,所以她還像以前一樣照常上課。

2.

三月的一個早晨,鵝毛般的雪花在空中飛舞,他們倆在書房上課。米娜彈錯了一個音,照例推說樂譜上就是這麼寫的。克裏斯多夫雖然知道她撒謊,但仍免不了要俯身去查看樂譜。她的一隻手放在譜架上,他低下頭,嘴巴離她的手很近。看著少女花瓣一樣的手,他突然情不自禁地把嘴唇用力壓在那隻小手上。

他們倆同時吃了一驚。他往後一退,她立即把手縮了回去。兩人的臉都紅了,彼此低著頭,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米娜重新彈起琴來,接二連三地出錯。因為更慌張,他什麼也沒有發覺。他為自己荒唐粗俗的舉動感到羞愧,自以為從此在米娜的心目中徹底完了。誰知,米娜卻破天荒地第一次對他有了好感。

再見麵的時候,克裏斯多夫看到米娜那麼殷勤,十分驚訝。她用甜蜜的音調向他問好,然後端端正正地坐在鋼琴旁,乖得像個天使。她再也不調皮搗蛋了,用心地聽克裏斯多夫的指點,短時間內竟然大有進步:不但彈得好多了,而且也真心喜歡音樂了。連最不會恭維人的克裏斯多夫,也忍不住誇獎了她幾句。

從那以後,每次上課前她都費心打扮,和克裏斯多夫沒話找話說,裝作大人的口氣,甚至引用詩人的名句。克裏斯多夫對她的變化感到惶惑。

有一天,他安靜地坐在那兒,米娜突然煩躁起來,想也不想就把手送過去貼在他的嘴上。他嚇了一跳,接著又羞又惱,但仍熱烈地吻著她的手。一陣騷亂的情感在他胸中翻湧著,讓他完全摸不著頭腦。

他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無拘無束了,兩人在靜默中培植著自己的愛情。其實他們的愛情純粹是書本式的,他們回想讀過的小說中的情節,把自己並沒有的情感強加在自己身上。

一天傍晚,他們倆在客廳談話,提到了生命和死亡的話題。米娜慨歎自己的孤獨:“每個人都隻顧自己,沒有人理睬你,也沒有人愛你。”

克裏斯多夫緊張得臉色都變了,他鼓起勇氣問:“那我呢?”

小姑娘興奮地跳起來,上前抓住他的手。

這時候,門開了,兩人都猛然往後一退,原來是克利赫太太進來了。克裏斯多夫隨手抓起一本書來看,書拿顛倒了都沒發覺。米娜低頭裝作做針線活,卻被針戳破了手指。

整個黃昏,他們再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了,他們也害怕有這種機會。

克裏斯多夫開始躲著米娜,米娜很不高興,於是做出一副冷冰冰的姿態,他們之間還從來沒有這樣冷淡過。

有一天,外麵陰雨連綿,他們在屋子裏悶得慌,等天放晴以後,他們進了花園。雖然兩人走在一起,可是因為賭氣,誰也不理誰。一隻蜜蜂跌跌撞撞地停在紫藤上,把雨珠撞得灑了她一身。兩人相視而笑,這時候誰也不生氣了。

米娜拉著他的手奔進小樹林。他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停下來的時候,米娜轉過身,和他擁抱在一起。

他們互相表白了自己的感情,立下了海誓山盟,彼此都覺得幸福極了。談到將來的生活,克裏斯多夫對自己的貧困深以為恨,米娜說她根本不在乎金錢。克裏斯多夫感動地向她許諾,要成為一個大藝術家。她像小說裏的女主人公那樣念著多愁善感的詩歌,他也用酸溜溜的語言回應她。

這一切都被克利赫太太看在眼裏,她太聰明了,絕不會強行拆散他們,她知道那樣做反而容易激起女兒的逆反心理。她隻耍了小小的手段,就把克裏斯多夫在米娜心中的形象全毀了。

她在米娜麵前,巧妙地用挖苦的口氣提到克裏斯多夫,毫不留情地諷刺他的可笑之處:難看的衣服、沒刷幹淨的帽子、太大的鞋子、內地人的口音、笨拙的行禮、粗聲大氣的嗓門,每一樣都批評得恰到好處,既中肯又足以損傷米娜高貴的自尊心。米娜想為克裏斯多夫辯解,可是母親已經把話題岔開了。母親漫不經心的態度讓米娜覺得很受傷。

慢慢地,米娜看克裏斯多夫的目光不再那麼寬容了。她埋怨他笑聲太響,批評他的衣著,挑剔他的字眼,對他有很多不滿。

克裏斯多夫雖然覺得沮喪,卻根本沒能覺察到她內心的變化。

複活節到了,米娜馬上要跟母親去魏瑪的親戚家玩幾天。

分別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他們又像剛開始時那樣親密。米娜送給他一個小香囊,裏麵藏著她的一綹頭發。他們把定情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約定每天通信。臨走的那天,克裏斯多夫去送她,車子發動了,他也跟著跑,眼睛一直盯著米娜,直到什麼都看不到了才停下來。回去以後,他哭了整整一上午。

他第一次嚐到離別的痛苦,這是所有戀愛中的人最受不了的折磨。心愛的人不見了,世界仿佛也成了一片虛無。他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兒來,簡直快要失去生活的勇氣了。

一天晚上,郵差送來一封信,是米娜寄來的。米娜在信裏稱他為“親愛的克利斯德蘭”,說她哭了好幾回,每天晚上都望著星星想念著他。她叫他別忘了他的誓言,隻準想念她一個人,並且希望他好好工作,早日成名。署名的時候她自稱為“永遠永遠是你的……”。

克裏斯多夫把這封信翻來覆去地念了四遍,立即又寫了回信。信寄出去之後,他整個的生活就隻剩下等待回信了。想到米娜對他的期望,他決定寫一部作品題贈給她。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八天,寫了一首單簧管與弦樂器的五重奏。他把自己滿腔的熱情都傾注在作品中,這也是所有的藝術家能領略到的最大的愉悅。

他的信寄出去兩周了,可是還沒有回音。於是他又寫了第二封信,用說笑的口吻埋怨米娜把他忘了,其實他並不真的相信。他寫了很多戀人間心照不宣的話,而且把用到“愛情”這兩個字眼的地方,都換成了“友誼”。他以為隻有米娜一個人懂,他相信這次她必定會回信。

然而,三天過去了,還是沒有回音。他疑心有人將他的信藏了起來,疑心米娜病了,而且快要死了,說不定已經死了,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卻從來沒懷疑過米娜的忠實。他又悲痛地給她寫了第三封信,並且連夜寄了出去。

米娜的信終於來了,隻有半頁紙,口氣既冷淡又傲慢。她說自己身體很好,隻是沒有時間寫信,請他以後不要再這麼衝動了,並且提出停止通信。

克裏斯多夫看完信非常沮喪。他依然沒有懷疑米娜的真誠,隻是覺得她對他的愛終究不及他的。

回來的日子早就過了。米娜臨走時答應過他,會提前告訴他歸期,他耐心等待著,準備隨時去迎接她。可是久久沒有消息。

有天晚上,祖父的朋友地毯匠費修來他家找曼希沃聊天。他說明天早上要去克利赫家裝窗簾。克裏斯多夫聽到愣住了,詫異地問:“怎麼?她們回來了嗎?”

“早就回來了!前天就回來了。”費修嘟囔道。

克裏斯多夫馬上奔到克利赫家,母女倆都在客廳裏,看到他來了一點兒也不驚訝。米娜低著頭寫信,心不在焉地向他問好,偶爾抬頭跟母親說兩句話。信寫完了以後,她又開始興奮地講她旅行的見聞,母女倆默契地笑著。克裏斯多夫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隻能勉強陪著她們笑。米娜說話大多是對著母親說的,目光偶爾投向他的時候,雖然和氣,卻很冷淡。

時間過去很久了,米娜打了個嗬欠,又客氣地道歉,說是累了。他站起身來準備告辭,心裏卻希望人家挽留他,可是人家隻是隨便地跟他握了握手,不僅沒送他,也沒說請他明天再過來。

回家以後,他非常惶惑,兩個月前還和他山盟海誓的米娜,怎麼突然間像變了個人似的?他怎麼也不願意相信這殘酷的事實,決定第二天一早,無論如何都要跟她好好談談。

這一夜他好不容易熬了過來,天一亮,他就到克利赫家去了,可是碰見的不是米娜,而是克利赫太太。

“呦,是你啊,我正好有話要對你說呢。”克利赫太太半開玩笑地說道。

他們坐在花園的凳子上。“我要談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吧。”克利赫太太嚴肅的表情讓他很窘迫,“我簡直不敢相信,克裏斯多夫。過去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老實的孩子,所以很信任你。誰知你竟濫用我對你的信任,把我的女兒迷得神魂顛倒。我拜托你照顧她的,你本應該敬重她,敬重我,也敬重你自己。”

“可是,太太……”克裏斯多夫眼淚巴巴地說道,“我發誓我不是一個壞人,我愛米娜小姐,全心全意地愛她,而且我是要娶她的。”

克利赫太太微微一笑:“不,可憐的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你太幼稚了。”

克裏斯多夫看出了她的輕視,追問道:“為什麼?為什麼?”

她半真半假地回答:“你沒有財產,米娜喜歡的東西,你根本沒有條件滿足她。”

他不服氣地說:“金錢、名譽、地位,米娜想要的一切,我將來都會有的。我會努力奮鬥,讓她過上幸福的生活。”

克利赫太太搖了搖頭,語氣堅決地說:“不,克裏斯多夫,這是不可能的。不僅僅是錢的問題,還有其他……比如說門第……”

這句話像針一樣紮進他心裏。這時候,他終於清醒過來了。原來慈愛的笑容背後是冷淡和譏諷。他懂得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是不可逾越的。克利赫太太還在親切地說著什麼,他什麼也聽不見,一言不發地走了。

回到家裏,他躺在床上,渾身抽搐。因為怕家人聽見他的喊叫,他用牙齒咬著枕頭,渾身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他羞憤交加,爬起來寫了一封荒謬又激烈的信:

太太,你覺得錯看了我,其實是我錯看了你,我以為你們是我的朋友,我愛你們勝過愛自己的生命。誰知道,你竟利用我,把我當消遣。我不是你的仆人!我也絕不會做任何人的仆人!你告訴我,我沒有權利愛你的女兒。可是我的心要愛上什麼人,這世界上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止。我雖然出身低微,可我的心和你一樣高貴。所有自命高貴而沒有一顆高貴心靈的人,我統統瞧不起他。你看錯了我,欺騙了我,我瞧不起你!

我想我有權利愛任何人,不管怎麼樣,我對米娜小姐至死不渝!

信剛投入郵筒的瞬間,他就後悔了。他知道那封信除了將他和米娜的關係完全斷絕,不會有其他任何好結果。而那將是他最可怕的災難。忐忑不安地等了五天,終於收到了克利赫太太的回信:

親愛的先生,既然你覺得我們的關係讓你痛苦,那麼我絕不敢再勉強。在這種情況下,大家還是不要來往了吧。希望你將來能有新的知心朋友,相信你前途無量,我會遠遠地、關切地注視著你的音樂生涯。

約瑟芬·馮·克利赫

最嚴酷的刑罰莫過於此了。克裏斯多夫覺得自己徹底完了,想到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米娜了,他心如刀絞。跟愛情相比,所有的傲氣又算得了什麼。他忘記自己的尊嚴,變得毫無骨氣,又寫了幾封信去請求原諒。沒有得到任何回音。一切都結束了。

3.

他想到了自殺,也恨不得殺人放火。極端的愛與恨在侵蝕孩子的心。這是克裏斯多夫童年時代經曆的最凶險的難關。過了這一關,他的意誌得到了磨煉,但是整個人差點兒被毀掉。

死亡的念頭總在他腦海裏打轉。路易莎看出兒子很痛苦,雖然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但憑著母親的本能已經預感到危險。她努力接近他,試圖安撫他,卻無從下手。可憐的女人和兒子之間早就不會說什麼心裏話了。

曼希沃這時候已經毫無節製地酗酒,爛醉之後就在外麵胡鬧,有時候跟人家打架被揍得半死,可第二天爬起來照樣嘻嘻哈哈過日子。

一天晚上,家裏人都睡著了,克裏斯多夫坐在房間裏胡思亂想。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以為父親又像以前一樣醉倒在街頭,被人送了回來。

路易莎急急忙忙出去開門了,克裏斯多夫預先捂起耳朵,不想聽父親的醉話。

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愴揪住了他的心。母親一聲慘叫,他馬上衝到門外……

搖曳的燈光下圍著一群人,像當年的祖父一樣,擔架上躺著父親濕淋淋的、一動不動的身體。路易莎趴在父親身上號啕大哭。有人在磨坊旁的小溝裏發現了曼希沃的屍體。

克裏斯多夫痛苦得叫出聲來。世界上其他的痛苦一掃而空,他撲到父親身上,和母親一起絕望地痛哭起來。

坐在床頭為父親守靈的時候,他感覺在死亡麵前,不管是米娜、他驕傲的自尊,還是曇花一現的愛情,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望著父親肅穆的麵孔,他的心生起無限哀憐,記起了父親平日種種的好。他不是一個壞人,也有很多好的品性。他愛家人,為人老實、正直勇敢,非常樂於助人。

克裏斯多夫懊悔起來,覺得自己在父親生前沒有好好愛他。他知道父親是被人生打敗的,向生活低頭,最後無可挽回地虛度了自己的一生。他仿佛聽到父親那令人心碎的哀求:“我的小克裏斯多夫!別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加地撲倒在床上,一邊哭一邊親吻著死者的臉,像從前那樣喊道:“親愛的爸爸,我沒有瞧不起您!我愛您!原諒我吧。”

突然間,他好像看到自己躺在死者的位置,而虛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壓在自己的心上。

“即使飽嚐艱辛和痛苦,也絕不能走到這個地步!”他驚駭地想,“以死來逃避痛苦、鄙薄自己,那才是最大的罪過。人生是一場無情的、永久的戰鬥,每個人都得不停地鬥爭。”

他好像聽到了上帝的聲音:“往前吧,往前!永遠不能停下來。”

“可是,我要去哪兒呢?不論我做什麼,不論我去哪兒,結局不都一樣嗎?”

“死是永恒的,人不是隻為了快樂或者痛苦而生。人的使命就是好好做一個人,經曆悲歡離合,品味酸甜苦辣,體驗獨屬於你自己的人生。所以,好好活著吧!”

卷三 青春變奏曲

第一章 於萊一家

1.

父親死後,家裏變得冷冷清清。兩個弟弟看到家中遭了變故,害怕待在家裏,紛紛出外謀生了。洛陶夫進了丹奧陶伯父的鋪子,並住在那裏。恩斯德做過兩三種行業的學徒,最後上了船,當了水手,隻有到用錢的時候,他才會回家一次。

家裏隻剩下克裏斯多夫和母親兩個人了,屋子因此顯得太大,經濟上的困難和父親留下的債務,使他們不得不換一個更簡陋、更便宜的住所。

在菜市街上,他們找到了一個三層樓房,租了其中的兩三間。因為地處城中心,周圍的環境非常嘈雜。但此時,克裏斯多夫不得不聽從理智,讓自己受些委屈。屋主人是祖父的朋友,法院的老書記官於萊,跟他們一家都認識,這一點足以讓路易莎打消顧慮,因為她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老屋實在太孤獨了。

他們準備搬家了。在老屋的最後幾天,克裏斯多夫和路易莎深深地體會到了淒涼的味道。現在,可憐的路易莎隻能靠回憶過日子了,她患了神經衰弱症,每天都對著往事的遺跡發呆。

有一天,克裏斯多夫從外麵回來,撞見母親手裏正拿著幾塊破布出神,她的膝蓋上、腳下、麵前的地板上堆著各種各樣的舊物。

她看到克裏斯多夫回來了,嚇了一跳,勉強起身想收拾東西,但又跌坐回去,抽抽搭搭地小聲哭了起來。

克裏斯多夫握著她的手,低聲呼喚她:“媽媽!媽媽!”

路易莎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裏,眼淚不停地流:“你不會離開我吧?孩子!他們全把我丟下了,你不會也要離開我吧?要是你也走了,我該怎麼辦啊?”

克裏斯多夫看到母親這副模樣,他的心都快碎了:“好媽媽,我答應您,永遠不離開您。我們永遠住在一起。”

克裏斯多夫從小看慣了母親的堅強、隱忍,這一次她的精神崩潰讓他非常擔心、害怕。從那天起,他盡量花更多的時間陪母親。工作完畢,他不再把自己關在房間,而是出來和母親聊天,聽她絮絮叨叨地講從前的事。小時候,母親的懷抱就是他的避難所,而現在,他就是母親唯一的依靠了。

搬家的日子到了,那天下著傾盆大雨,母子倆在老朋友的幫助下搬到了新居,在潮濕的房間裏安頓了下來。

房東烏斯多斯·於萊是個矮小的駝背老頭,心地很好,為人正直,從前跟克裏斯多夫的祖父很談得來。他的女婿伏爾奇是爵府秘書處的職員,做事勤勉、為人謹慎,隻是有些神經過敏。女兒阿瑪利亞強壯、活潑,嗓門粗大,每天從早到晚都忙著家務,樓上樓下地幹活,永遠過著惴惴不安的日子。她有兩個孩子,男孩萊沃納和女孩洛莎。萊沃納臉長得漂亮而呆板,行為舉止有些拘束,而洛莎,一頭金發,一雙藍眼睛溫和而親切,要不是那個太大的鼻子顯得麵相蠢笨的話,她還是挺討人喜歡的。

房東一家平日裏吵吵鬧鬧,忙成一團,這讓克裏斯多夫多少有些頭疼。在這個家裏,隻有男孩子萊沃納永遠安安靜靜,他說話很得體,也很有分寸。克裏斯多夫得知他要加入教會去當一名教士,對他特別好奇。

有一天晚飯後,克裏斯多夫和萊沃納一同散步。他問萊沃納:“你是不是真的要去做教士?這對你來說是一種樂趣嗎?”

萊沃納愣了愣,回答說:“是啊,要不然為了什麼呢?”

“你真幸福!”克裏斯多夫歎了一口氣,又問,“可是,完全放棄人生,你不覺得很可惜嗎?”

萊沃納心平氣和地回答:“有什麼好可惜的?人生不是既悲慘又醜陋嗎?”

“可也有些美妙的地方啊。”克裏斯多夫望著遠處的夕陽說。

“是有些美妙的地方,但是極少。”

“極少的那些,對我來說還是有很多呢。那麼,你真的不會被片刻的歡娛誘惑嗎?難道你從來沒動過心嗎?”

“歡娛隻是片刻的,而以後的時間卻是永恒的,知道了這些,一個人還會犯傻去沉迷享樂嗎?”

“你真的認為人死後的時間是永恒的?”克裏斯多夫困惑地問。

“當然。”萊沃納語氣肯定地回答。

克裏斯多夫便把自己心中的困惑都說了出來,他希望萊沃納能拿出理性的證據,說服他信仰上帝,將他從人類的一切痛苦中解救出來。

然而萊沃納隻會照本宣科,將自己從學校中得來的知識,不加分析地一股腦地倒出來。克裏斯多夫不讚同他的說法,可是他也不想再辯論了,溫和地說:“一個人要決意不肯睜開眼睛,那麼任何推理都不能給他指明道路。我們要祈禱,求上帝的恩寵,心裏必須要有信仰。”

克裏斯多夫苦悶到了極點,他心裏非常疑惑:“為什麼我沒有信仰了呢?為什麼我不能再有信仰了呢?我的心裏有些什麼事情了呢?”從此,他失掉了過去生活中的平衡。

2.

在於萊家裏,克裏斯多夫完全沒有注意到的隻有女孩兒洛莎。自從他來到這裏,洛莎就開始有意接近他。可惜洛莎長得根本不好看,雖然克裏斯多夫自己也絕對談不上俊美,但是他對別人美貌的苛求,讓他本能地對洛莎表現出冷漠的態度。

洛莎是個好姑娘,老老實實的,不虛榮,不賣弄風情。克裏斯多夫的到來對她來說是一件大事,她精心裝扮著自己家的屋子,盡可能地讓克裏斯多夫喜歡它們。至於她自己,倒從沒想過要裝扮裝扮,因為在克裏斯多夫搬來之前,她從沒在意過自己的容貌。

可是就在克裏斯多夫搬來的第二天,她破天荒的第一次仔細地照了鏡子。突然之間發現自己長得醜,這簡直就像晴天霹靂,但沒過多久,她又自我安慰了一番,覺得自己的長相也許並沒她想的那麼糟糕。她的腦子裏從來沒動過愛情的念頭,她所希望的也隻不過是很少的一點兒友誼。

然而沒過多久,家裏人幾句莽撞的話又讓她白白做了場美夢。

全家人都對克裏斯多夫抱有好感,這個十六歲的孩子對責任的看重讓他們心生敬意。洛莎發現自己和克裏斯多夫說話的時候,父母常常在旁邊擠眉弄眼、交頭接耳。起初她並沒在意,直到後來有一天,她偶然聽到外祖父和父親的對話:“他們將來倒是出色的一對。”洛莎一下子全明白了,心裏充滿了幸福的感覺。

可是,很快她就察覺到克裏斯多夫對她的冷漠。但她並沒有灰心,內心的夢想催促她開始采取行動。於是,她有意接近路易莎,幫她做很多細小的事情,聽她講克裏斯多夫小時候的故事。

路易莎原本非常孤獨,洛莎的陪伴讓她倍覺溫暖,她猜到了女孩的心事,自己也很喜歡這個善良的姑娘,於是常常在克裏斯多夫麵前誇讚洛莎。

克裏斯多夫發現母親變得開朗了,他也被洛莎的熱心所打動,慢慢地,他還從洛莎身上發現了更多意想不到的優點,於是對她產生了好感。洛莎覺察到了他態度的轉變,以為自己大有希望,更加振奮、更加努力地去爭取自己的愛情了。然而她並不知道,其實克裏斯多夫對她隻有敬重之心,在愛情的天平上,她是一點兒地位都沒有的。

克裏斯多夫正被許多別的事困擾著,他感到極度的困倦、煩躁,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做什麼事都不能集中精神。他不知道這便是詩人筆下所描寫的青春的困惑,還以為是過度疲勞與季節更替造成的。就在他感覺困惑不解的這段日子裏,他那童年時代的靈魂開始衰敗憔悴,取而代之的是一顆新的、更年輕、更強壯的靈魂。一個嶄新的他誕生了!

第二章 薩皮納

1.

院子對麵——屋子的陪房部分,底層住著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寡婦和一個小女孩。寡婦叫薩皮納·弗洛埃列克,也是於萊先生的房客。她租了臨街的鋪子,和靠著院子的兩間屋子,旁邊還帶著一個小花園,跟於萊家隻隔著一道鐵絲網。

有時候,克裏斯多夫透過自家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薩皮納光著腳,拖著長長的睡衣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或者一連幾個小時坐在鏡子前麵發呆;她對什麼都滿不在乎,連窗簾都忘了放下來,即便發現了,也懶得走過去動一動手指頭。

薩皮納長得很像佛羅倫薩的少女,眉毛向上揚著,濃密的睫毛下麵,灰色的眼睛懶洋洋地半眯著,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十分好看。平日裏她並不講究裝扮,但是她身上卻洋溢著的青春的風韻、溫和的氣息和天真的嬌媚,自有惹人憐愛的魔力。

在於萊和伏奇爾看來,她卻是一個引起反感的對象,她的一切都讓他們感到憤慨,無論是她的沒精打采,還是她雜亂的屋子,抑或是她永遠的微笑、懶散的脾性。而最糟糕的是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會那麼討人喜歡,這是伏奇爾太太所不能原諒的。

克裏斯多夫漸漸地被這個年輕貌美的鄰居吸引,他很願意接近她。

天氣很熱的時候,吃過晚飯,大家都喜歡到院子外乘涼。克裏斯多夫一有空閑就會陪著母親出來說說話。他們往往會在院門口坐到很晚,享受新鮮的空氣和清涼的微風。

偶然一次,他們照例在門口閑坐著,薩皮納也走出了院門,坐在他們不遠處。快十點的時候,路易莎回去睡覺了,隻留下克裏斯多夫和薩皮納坐在街邊,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沒有說話,各自陷入到自己的幻想當中。直到教堂大鍾敲出十一點,他們才驚醒過來,臨別的時候,也隻是互相點頭致意了一下。

路易莎因為感冒,整整一個星期,不得不待在屋子裏,外邊隻剩下克裏斯多夫和薩皮納兩個人。這一次,他們都有些害怕,空氣裏流淌著尷尬的氣息。還好薩皮納的女兒在場,總算給他們倆解了圍。他們一邊瞧著孩子一邊交流幾句無聊的話,當克裏斯多夫想把談話繼續下去時,卻又找不出多少話來。薩皮納也是如此。克裏斯多夫對薩皮納說:“今天晚上天氣很舒服。”

“是的,真舒服。”

“院子裏熱得簡直透不過氣來。”

“是的,悶得很。”

對話進行不下去了,到了孩子該睡覺的時候,薩皮納進了屋,不再出來了。

原本克裏斯多夫擔心薩皮納會躲著他,不再跟他單獨在一起,沒想到,第二天她又跟他搭訕了,隻是這一次,他們沒有交談多久,就很有默契地沉默了。沉默是甜美的,當黑夜恢複了它的寧靜,心靈就沉浸到夢幻中去了。大鍾敲到十一點的時候,兩個人笑了笑,分了手。

又一個晚上,他們坐在一起,守著他們心愛的靜默,隔了半天才會說上一言半語。原來他們都想著同樣的事:勉強自己沒話找話說,簡直就是活受罪。

他們同時想到了伏奇爾太太。

“可憐的女人!”薩皮納說,“真叫人頭疼!”

“她自己可從來不頭疼!”克裏斯多夫裝作痛心的樣子。

薩皮納看著他臉上的神情,聽著他說的話,笑出了聲音。

他們就這樣安靜地交談著。對克裏斯多夫來說,這是種美妙的感覺,跟薩皮納談話,讓他心裏很平靜,很安定,一點兒都不慌亂。

這些夜裏,他比平時睡得好很多。

洛莎不久就發覺了周圍的情形,因為還不知道什麼叫嫉妒,她並不胡亂猜疑。這些天來,她一直傷心地忍受著克裏斯多夫的冷漠,卻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可能會愛上別人。

洛莎開始緊盯克裏斯多夫,到了晚上,她就加入到他和薩皮納的聚會中,這讓薩皮納和克裏斯多夫都覺得很不自在。她不停地說話,尖利的嗓音在寂靜的夜裏尤為刺耳。克裏斯多夫氣得直打哆嗦,扭過臉來不理她。薩皮納在一旁冷眼看著,稍坐一會兒就進屋了。連續三天之後,晚上的聚會就隻剩下洛莎一個人了。除了克裏斯多夫的憎恨,她什麼都沒有得到。

對於克裏斯多夫來說,和薩皮納短短的聚會是他每天最快樂的時光,就這樣被洛莎給剝奪了。而薩皮納早就猜到了洛莎的心事,她像所有漂亮女人一樣,雖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動了愛情,但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勝券在握,於是就冷眼看著這個微不足道的情敵笨拙地白費力氣。

伏爾奇太太和老於萊一樣,很快就注意到克裏斯多夫和鄰家少婦的談話,他們不難猜到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隻是,他們想把洛莎嫁給克裏斯多夫的如意算盤受到了威脅;在他們看來,這簡直就是克裏斯多夫對他們的侮辱。於是阿瑪利亞三番五次地在克裏斯多夫麵前表現出對薩皮納的輕蔑,隻是克裏斯多夫都置若罔聞,依舊和薩皮納親近。

不久,有人邀請克裏斯多夫到科隆與杜賽爾多夫這兩個地方舉行幾次演奏會,他馬上接受了。快要出發的時候,他打算向薩皮納告別。

動身的前一天,薩皮納坐在花園裏曬太陽。克裏斯多夫回到家中,看到了她,走過去向她問好:“你好嗎?”

她微微抿了抿嘴,沒有回答。兩個人靜靜地望著對方,仿佛久別重逢的戀人一樣,非常快樂。

終於,克裏斯多夫打破了沉默,說道:“我明天要走了,去外地開演奏會,大概要兩三個星期。”

薩皮納大吃一驚:“兩三個星期!”她有點兒失魂落魄了。

隔了一會兒,她又說道:“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麵呢?”

克裏斯多夫不太明白這句話,不過是兩三個星期罷了,回來就又能見麵了。

“克裏斯多夫!……”她突然挺直身子,叫了一聲,音調很是哀傷,似乎在說,“待在家裏吧!別走啊!”

克裏斯多夫握著薩皮納的手,望著她。此時,隻要薩皮納一句話,他就決意不走了,留在她身邊陪著她。

薩皮納正要說話的時候,街上的大門開了,洛莎回來了。薩皮納掙脫了克裏斯多夫的手,回到了屋子裏。她回望了克裏斯多夫一眼,消失不見了。

克裏斯多夫預備晚上再見薩皮納一次,可是伏奇爾一家和母親圍著他,行裝也沒有打點好,他竟然抽不出身溜出屋子。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動身出發了,走到薩皮納的門口,他忍不住想去敲她的窗子,可他又下意識地覺得這是一個短時間和她增進感情的機會。就這樣,他沒有再和薩皮納道別,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2.

在科隆與杜塞爾多夫的這段日子裏,克裏斯多夫從來沒有想過薩皮納,直到上了回程的車廂,他方才想起她。此時的思念竟變成了一種悲愴的苦悶,克裏斯多夫在心裏呼喊:“快點兒到吧,快點兒到吧,一個小時之內就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時正是早上六點半。他奔上樓,推開窗子,看到了早起的洛莎在掃地,他輕聲叫她。洛莎一看是克裏斯多夫回來了,馬上又驚又喜,可很快又沉下臉來。克裏斯多夫以為洛莎還在生他的氣,便問道:“怎麼啦,洛莎?還在跟我慪氣嗎?”

她拚命搖頭,表示否認,幾次欲言又止,突然之間猛地一把抓住克裏斯多夫的胳膊,說:“克裏斯多夫……你闖了大禍呀……”

她指著對麵薩皮納的屋子哭著說:“她死了。”

克裏斯多夫什麼都看不見了,差點兒跌倒,劇烈的痛苦向他襲來,他撲到桌上號啕大哭起來。洛莎也陪著他一起哭。

過了一會兒,克裏斯多夫止住了哭聲,喃喃地問:“可是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說:“你走的那天晚上,她得了流行性感冒,一病不起,越來越嚴重……”

克裏斯多夫十分悲痛,最後一晚的情景又在心頭浮現:他記得他們正要說話的時候,突然被洛莎岔開了。他恨洛莎。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洛莎時常來探望克裏斯多夫,盡可能地安慰他。

薩皮納的哥哥來了,他把薩皮納的東西帶回鄉下。克裏斯多夫看著薩皮納的整個屋子都空了,撲倒在地上,一滴眼淚都沒流,全身冰冷得像個死人一樣。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克裏斯多夫躺著不動,接著有人進來了,原來是洛莎。克裏斯多夫因為自己狼狽的樣子被人看見了,怒氣衝衝地朝她嚷道:“你來幹什麼?”

洛莎怯生生地說:“對不起……克裏斯多夫……我跟薩皮納的哥哥要了一件紀念品,我想你可能會喜歡……”

她向克裏斯多夫伸出手來,原來是一麵裝在手袋裏的小銀鏡,這是薩皮納生前常花上幾個小時照著的鏡子。克裏斯多夫馬上抓了過來,同時也抓住了洛莎的手。

他被洛莎的好心感動了,也因為自己對她的不公平感到愧疚。他向洛莎跪了下來,吻著她的手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是說:“對不起,我對你那麼不公平,對不起,如果我不愛你……對不起,我也許永遠都不能愛你……”她知道他親吻的並不是她,她也哭了,兩個人就這樣在傍晚昏暗的房中哭泣。

過了些時候,克裏斯多夫低聲說:“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洛莎點了點頭,走了,傷心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都覺得世界沒有把人們安頓好。愛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愛,被人家愛的偏又不愛人家,彼此相愛的又早晚要分離。

克裏斯多夫又開始往外逃了,他沒法待在家裏,他不能看到薩皮納故居那扇沒有窗簾的窗和空無一人的屋子。

不久,於萊就把那間空屋子重新租了出去,那些陌生的新麵孔很快就把薩皮納最後的一點兒痕跡也抹去了。

克裏斯多夫在心底裏思念著薩皮納,可薩皮納慢慢地在他的思想中隱去,好像水在手裏漏掉一樣。為了紀念故去的愛人,克裏斯多夫作了些曲子,題贈給薩皮納。

青春的生命活力讓克裏斯多夫再次振奮起來,一切關於死的苦悶,對於強者無疑是猛烈的鞭撻,薩皮納的死把克裏斯多夫求生的意誌刺激得更強烈了。

在克裏斯多夫心靈深處有一個隱秘的地方,牢牢地保存著薩皮納的影子。她不會被生命的狂流衝走,隻是在克裏斯多夫的心底沉沉地睡著。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愛人的墳墓,這墓穴早晚有一天還會重新打開。

第三章 阿達

1.

多雨的夏季之後,晴朗的秋天到來了。各種色彩的果實掛在果園的枝頭上熠熠生輝。

一個周日的下午,克裏斯多夫遇到了一個身材高大、頭發金黃的姑娘,她的名字叫阿達,是一家帽子鋪裏的女店員。

阿達是一個健康、散發著青春氣息的女子,雖然並不是那麼漂亮,但擁有著朝氣蓬勃的魅力。大大咧咧的性格和不加掩飾的奔放讓她很快贏得了克裏斯多夫的好感。沒有太多的顧慮,克裏斯多夫便陷入了與阿達的熱戀之中。

可除卻青春給她帶來的種種美好,阿達有著很多的缺點。她不聰明卻又固執己見,虛榮心甚高,又隻關心吃喝玩樂。她的缺點之中,克裏斯多夫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她的不真誠。雖然如此,他們畢竟相愛著,一心一意地相愛著。盡管沒有精神上的共鳴作為基礎,但是他們的愛並沒有因此而減少絲毫的真實性。他們的愛是青春時期美妙的愛,是天真的,單純而熱烈的愛。

克裏斯多夫看著阿達就覺得心醉,甚至願意為她而死。他們的愛情引來了別人的非議,然而這卻促使克裏斯多夫和阿達變得更加親密。

他們初次相遇的第二天,街坊們就全都知道了。阿達並不想隱瞞這段姻緣,相反,她要把征服男人的得意在人前炫耀。克裏斯多夫原想謹慎一點,但覺得被大家盯著很不自在,他不願意躲躲閃閃,便幹脆與阿達公然出雙入對了。

鎮上的人們對克裏斯多夫與阿達的關係議論紛紛,爵府指責他的行為有失體統,於是他丟掉了一部分上課的差事,而在其餘的人家裏教課的時候,各家的母親們都用猜疑的眼神在一旁監視著,好像他要搶走她們心愛的小母雞一樣。

對他最為生氣的是於萊老人和伏奇爾一家。他們對克裏斯多夫的醜行深惡痛絕。克裏斯多夫和洛莎姻緣的不成功讓他們斷定,克裏斯多夫的惡劣行徑不單單是為自己尋歡作樂,並且是有心傷害他們。他們就此認定克裏斯多夫骨子裏就不是個好人,看見他掉頭就走。克裏斯多夫根本不在乎他們怎麼看他,他隻關心洛莎的態度。

洛莎對他的批判遠比她的父母來得更嚴厲。在洛莎心裏,克裏斯多夫是她的偶像,先前他與薩皮納的關係已經讓她對偶像的幻想消失了一部分,而如今,克裏斯多夫這麼快就忘記薩皮納,和阿達在一起,更是讓這尊偶像轟然倒塌。他的一顆心裏怎麼可以同時容下兩個人呢?洛莎接受不了克裏斯多夫對愛情的不純潔,她永遠不能原諒他的自暴自棄。

洛莎的這種態度曾經讓克裏斯多夫有所自責,但最嚴重的是他的母親也開始煩惱了。原本路易莎是一個柔順而頹喪的女人,但房東一家對她性格的改造,也讓她染上了批判一切的習慣。路易莎並不敢埋怨克裏斯多夫,可來自伏爾奇太太的壓力讓她心煩意亂,她甚至為此偷偷掉眼淚。克裏斯多夫把這一切看在眼裏,他知道母親的這些煩惱絕不是從她心裏來的,至於從哪裏來的,他完全明白。

克裏斯多夫心中的怨氣越積越多。終於有一天,他看著母親落淚卻又不肯說出原因的樣子,心裏惱怒至極。他闖入伏爾奇太太家中,質問她到底對母親說了些什麼,把她弄成這副模樣。結果,伏爾奇太太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大家都被他們的爭吵招了過來。老於萊聲色俱厲地趕克裏斯多夫出去,讓他以後不必再上門。克裏斯多夫毫不相讓,回答說他當然要走,將來也不會再踏進他家門半步。兩家人的關係就這樣不可避免地走向惡化,最後克裏斯多夫不得不帶著母親離開老於萊家,尋找新的住處。

就在克裏斯多夫捍衛他愛情的時候,阿達開始厭倦了她和克裏斯多夫的這段感情。這段感情帶來的樂趣已經被她的虛榮心全部榨幹了。現在她隻剩下一樁樂趣,那就是把愛情毀滅。於是,她不斷地折磨克裏斯多夫,最終讓克裏斯多夫對她恨得咬牙切齒。克裏斯多夫決意擺脫這段感情的羈絆,他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阿達。

2.

克裏斯多夫擺脫了阿達,卻還沒有擺脫他自己,這場感情帶來的後遺症使他走向自我放逐,他開始墮落,和一幫不三不四的人混到一起。

這些人當中有個叫弗列特曼的,跟他一樣是音樂家。這個人是管風琴師,演奏技術還可以,就是懶得不可救藥。克裏斯多夫覺得和弗列特曼聊天是一種排遣,可是日子久了,他也清醒地看到,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他會和弗列特曼變成同一種人,頹廢、墮落、不求上進。可惜這種自省非但沒能把克裏斯多夫從歧路中拯救出來,還讓克裏斯多夫陷入了來自父親的惡習——酗酒中去了。

母親路易莎看著克裏斯多夫這副模樣,一句話也不說,隻是默默地祈禱著。

一天,克裏斯多夫從酒店出來,遠遠望見了舅舅高脫弗烈特。他興高采烈,遠遠地叫住了舅舅。

高脫弗烈特瞅了他好久,才慢吞吞地說:“你好,曼希沃。”

克裏斯多夫哈哈大笑,以為舅舅人老了,不以為然。

他和舅舅肩並肩一同回家,一路上他指手畫腳,可舅舅隻是咳了幾下,並不作聲。克裏斯多夫問他話的時候,他仍舊管他叫曼希沃。克裏斯多夫這次認真了起來:“您怎麼管我叫曼希沃,我明明是克裏斯多夫啊,難道您忘了?”

高脫弗烈特隻管走著,抬起雙眼瞧了他幾下,搖搖頭,冷冷地說:“不,你是曼希沃,我清清楚楚認得是你。”

克裏斯多夫呆住了,舅舅依舊往前走著,他跟在後麵,不聲不響。他的酒醒了。在經過一家咖啡店時,克裏斯多夫停了下來,走到一麵鏡子前,鏡子裏映出了一張他死去的父親的臉,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裏。

他整夜地反省,徹底做了檢討。現在他明白了,不錯,他認出了在心中抬頭的惡習與本能,覺得不勝厭煩。他回憶起自己在父親遺骸旁守靈的情景,想到當時許的願,又仔細地審視了自己的生活,發覺每一件事都違背了當初的誓言。他變成了他不願意變成的樣子,這便是他一年來生活的總賬。

他一夜都沒有睡著。早上六點,天還沒亮。他聽見舅舅準備動身了。

他走下樓去,高脫弗烈特看到他憔悴的臉龐,向他親熱地笑笑,問他可願意送他一程。

天還沒有破曉,他們就出發了。走過公墓的時候,高脫弗烈特問:“你願意進去一下嗎?”

克裏斯多夫已經一年沒來這裏了,他和舅舅跪在父親墓前祈禱,願他長眠。

走出了公墓。克裏斯多夫再也忍不住了,他哭了出來:“啊,舅舅!我多麼痛苦啊!”

他向舅舅訴說了他的無能,他的懦怯,他違背了自己的許願。

“舅舅,怎麼辦呢?我有誌願,我奮鬥,可是過了一年,我甚至連守住原位都辦不到!我退步了……”

他們正爬上一個俯瞰全城的山岡,高脫弗烈特非常慈悲地說:“孩子,這還不是最後一次呢,誌願和生活根本就是兩碼事。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要灰心,繼續抱住誌願,繼續活下去,其餘的就不由我們自己做主了。”

克裏斯多夫無可奈何地再三說著:“我許的願都還沒做到呢!”

“你得警惕,你得祈禱,你得對新來的日子抱著虔誠的心。不要用暴力去擠壓人生,對每一天都抱有虔誠的態度。一個人不要有太多的奢望,不要為做不到的事情感到悲傷,應當做他能做的事,並且要竭盡所能。”舅舅指著絢爛而又寒冷的天邊出現的朝陽說道。

“噢!那不是太少了嗎?”克裏斯多夫皺著眉頭說。

高脫弗烈特親熱地笑了:“你說太少,可是大家就沒有做到這一點。你驕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隻會做出一些傻事。我可不大弄得清什麼叫英雄,可是依我看,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可做不到這一點。”

“啊,可有些人說‘願即是能’……”

高脫弗烈特又溫和地笑了起來:“真的嗎?那麼,孩子,他們一定是些說謊家,要不然他們根本就沒有多大誌願……”他們走到了山岡上,很親熱地互相擁抱了一下。舅舅拖著疲憊的步伐走了。克裏斯多夫若有所思地看著舅舅走遠,反複念叨著他說的那句話:“竭盡所能。”

他笑著想:“對,能做到竭盡所能也不錯。”

他回頭往城中走去,冰凍的雪在腳下格格作響。冬天凜冽的寒風,把山上赤裸的枯枝吹得瑟瑟發抖。陽光下,冰凍的土地精神抖擻,好像非常快樂。克裏斯多夫的內心也一樣。他想:“我也會醒過來的。”

飽含雪意的雲被狂風吹著,在城上飄過。他對烏雲聳了聳鼻子表示滿不在乎,冰冷的風在那裏呼嘯……

“吹把,吹吧!隨你把我怎麼辦!把我帶走吧!我知道我要到哪兒去。”

卷四 戰鬥進行曲

第一章 反抗

1.

擺脫了!擺脫了別人,也擺脫了自己!一年以來束縛克裏斯多夫的枷鎖突然斷裂了。他那剛強的充滿毅力的天性,將舊的軀殼和往昔令人窒息的靈魂撕得粉碎。

克裏斯多夫暢快地呼吸著,他望著周圍,想想自己:一點兒束縛也沒有了。他是孤獨的……孤獨的!可是多快樂啊,完全做了自己的主人!

回到家,全身都是雪,克裏斯多夫像條狗似的,高興地抖落了它們。母親在走廊下清掃積雪,他走了過去,把母親抱了起來,像對待小娃娃那樣,親熱地叫了幾聲。年老的路易莎在兒子的臂彎裏拚命抗拒,像孩子一樣天真地笑著。

克裏斯多夫心裏快活極了。吃晚飯的時候,他昏昏沉沉地下了樓,臉上的光彩讓路易莎感到驚訝。她問他發生了什麼事。克裏斯多夫並不回答,隻是摟著她的腰繞著桌子跳舞。

“天哪!”她很不放心地說,“我敢打賭,你一定又愛上了什麼人了!”

“又愛上了什麼人!”克裏斯多夫放聲大笑,“啊!不,不!你放心,要是再愛上什麼人,那就完啦,一輩子就完啦!”

路易莎望著他,心終於安定了下來。

克裏斯多夫跟母親麵對麵坐著,把他將來要幹的事情統統告訴她。盡管不太相信,路易莎還是親切地聽著,有這樣一個兒子雖然很得意,可她並不重視他藝術方麵的計劃。隻要他快樂就好。她心裏這麼想著。

克裏斯多夫完全能看懂她的心思,他擁抱著她說:“我不需要人家了解我,不論是您,還是其他什麼人,我都不需要。您隻要愛我就行了。我現在心裏什麼都有!”

克裏斯多夫決定全身心地投入到創作中去。他喚起了各種各樣的夢境,卻一個比一個荒唐。他的思想已經積攢了很久沒有用過了,心裏裝滿的寶藏膨脹得要溢出來。可是一切都是亂七八糟的:他的思想像是一個雜貨店,稀世珍寶、廢銅爛鐵、破衣爛衫,各式各樣的東西都堆在一起,等著他去發掘、去辨別,這思想裏包含著無數的計劃,對他來說,可能一個就夠用了。

為了緩解創作的饑渴,他想求助於已經獲得的源泉,把他從前的作品拿來自我安慰一番,可是那種飲料簡直讓他難以忍受!他喝了第一口便吐了出來,這不冷不熱的東西,這種乏味的音樂,居然是他的作品?他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曲子,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懊惱:他不懂當初自己怎麼會寫出這種無聊的作品來。他臉紅了。

最讓他受不了的,莫過於那些他曾經自以為表白熱情和愛情的喜悅與悲苦的樂曲。這些樂曲裏充滿了謊言,沒有一樣東西出於真實的感覺。隻是一些陳詞濫調,好像小學生的作文,都是些人雲亦雲的俗套。他下定決心,以後沒有熱情的驅使,決不寫作!

靈感降臨的時候,仿佛一陣電流在身上流過,克裏斯多夫快樂得發抖。這種情形,往往是在幾個小時的胡思亂想和意氣消沉之後發生的,尤其是在想別的事情、談話或者散步的時候。在外邊他還不敢高聲表示他的快樂,在家裏他就會樂得手舞足蹈,嘴裏哼著歡快的曲調。母親路易莎聽慣了這種音樂,也開始明白了它的意義。她說克裏斯多夫活像一隻剛剛下了蛋的母雞。

克裏斯多夫一味地體驗著靈感帶來的樂趣,對其餘的一切都厭棄了。他努力地擠壓自己的思想,吸收其中所有的神聖的漿汁。然而即使目前還沒有靈感枯竭的危險,克裏斯多夫也已經明白,單靠靈感是永遠培養不出一部完整的作品的。思想出現的時候並不是那麼的精細,他必須要費很大的勁兒才能提煉出其中的精華。

2.

自從克裏斯多夫意識到自己有了嶄新的精力,他就對周圍的一切,對於過去人家讓他崇拜的一切,對於他曾經不假思索而一味尊敬的一切,敢於正視了;並且能肆無忌憚地加以批判。透過幕布,他看到了德國人的虛偽。

一切的民族和藝術,都有它虛偽的一麵。人類的食糧一大部分都是謊言,真理隻是極少的一點。因為人的精神非常軟弱,接受不了純粹的真理;必須由宗教、道德、政治、詩人和藝術家,在真理之外包上一層謊言的外衣。這些謊言適應每個民族卻又各不同。真理對大家都是一樣的,但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謊言,而且都稱之為理想;一個人從生到死都在呼吸著這些謊言,這是生存的條件之一;隻有少數天生的奇才,經過英勇的鬥爭之後,不懼怕孤獨才能擺脫它們。

現在克裏斯多夫察覺到了這一點,他發現了德國藝術當中隱藏的謊言。

有一次,他在市立音樂廳的音樂會裏。音樂會裏的人們他大多都認識,特別是那些典型人物,穿著深色長外套的軍官,高聲談笑的夫人,天真的女孩,戴著眼鏡的胖男子,還有高大、駝背的指揮。現在,他用看漫畫的目光去看他們,突然察覺出許多可笑之處。

音樂會的節目都是些日常的曲子,以前,克裏斯多夫聽著,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現如今他卻感覺這些曲子和演奏曲子的人,還有那些歌手,都充滿了做作的味道。而聽眾們,也都透著虛偽勁兒。克裏斯多夫以前從未感覺到這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克裏斯多夫很慌張,他不敢分析,以為懷疑是對大師們的褻瀆。他不願意繼續想下去,可還是有些不由自主。

他把德國藝術赤裸裸地看穿了,不論是偉大的還是無聊的,所有的藝術家在他看來都有些婆婆媽媽。像門德爾鬆、勃拉姆斯、舒曼,以及等而下之的那些浮誇傷感的歌曲的小作家,又有怎樣的思想呢?完全是沙土,沒有一塊岩石。隻是一團濕漉漉、黏糊糊的泥土……這一切太荒唐太幼稚了!克裏斯多夫覺得聽眾們不可能感覺不到這些,可當他向四下裏瞧了瞧時,卻隻看到一些恬然自得的臉。

克裏斯多夫輪流打量了一番聽眾和作品,覺得作品反映聽眾,聽眾也反映作品。他忍俊不禁,不停地朝台上扮鬼臉,等到合唱班莊嚴地唱起一個少女羞怯的《自白》時,他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全然不顧周圍觀眾的噓斥聲。鄰座的人駭然地望著他,克裏斯多夫卻笑得更起勁兒了。這下大家可惱了,都衝他喊道:“滾出去!”他站起身,聳了聳肩,笑得渾身扭動,全場的人都氣憤至極。從此,克裏斯多夫就慢慢地站到了和城裏人敵對的一麵去了。

有了這次經驗以後,克裏斯多夫回到家,決定把幾個“素來受尊重的”音樂家的作品重新瀏覽一遍,結果讓他大為沮喪。因為發現他最敬愛的某些大師也會說謊。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可是沒有。他真是大吃一驚,一個偉大民族的藝術財富中竟然有那麼多的平庸之作和謊言。

從此,要去看別的心愛的作品時,他都免不了心驚肉跳,到處碰到同樣的失意,他的心都碎了,仿佛自己被信任的好友欺騙了好多年。

過了好久,他都不敢再驚動他認為最好最純粹的作家。可他有一顆追求真理的靈魂,這讓他本能地要對一切尋根問底。於是他戰戰兢兢地打開了那些神聖的作品,最後一批精華……不料才看了幾眼,就發現它們並不比別的作品更純潔。他沒有勇氣繼續下去了。

之後,他悲痛極了,幸好他的元氣是那麼充足,他對音樂的信仰才不至於被動搖。

克裏斯多夫不懂得人的心理,他拿年輕人的霸道與殘忍的脾氣,來修正他對過去的藝術家們的意見。最高貴的靈魂也被他赤裸裸地揭開了,所有可笑之處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無論是門德爾鬆還是李斯特,不管是韋伯還是巴赫,都被他批駁得體無完膚。可是克裏斯多夫的厭惡是沒用的:一聽到音樂,他依舊被作者惡魔般的意誌抓住了,和別人一樣激動起來,甚至更厲害。

是啊,他所痛恨的那些偉大的德國人,不就是他的血和肉,不就是他最寶貴的生命嗎?他之所以對他們這麼嚴厲,是因為他對他自己就是這麼要求的。還有誰比他更愛他們呢?舒伯特的慈祥,海頓的無邪,莫紮特的溫柔,貝多芬的悲壯,沒有誰比他感覺得更真切了。

可他完全沒有想到這些。他像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無情無義地用從母親那裏得來的武器還擊母親。將來,將來他才能發現他究竟受了她多少好處,才會發覺她有多麼可貴呢……

但這個時期正是他盲目反抗幼年時代的一切偶像的時期。克裏斯多夫到了一個身心健康的人厭惡一切的關頭,本能逼迫他把滿肚子不消化的東西一起淘汰。

3.

克裏斯多夫還沒有認識到靜默的好處。自從明白了德國人的虛偽,他就決意要表露自己的真誠,對任何人任何作品都不留餘地。又因為他做什麼事都走極端,便說出了許多叫人駭人聽聞的荒唐話。一旦發現某部作品裏有什麼荒謬的地方,他就向人訴說,不管對方是誰。開始旁人還不把他的話當真,可聽久了,大家就發覺他顯然不是隨口說說,而是深信不疑。而且他還在音樂會裏公然叫嚷,發表他刻薄的言論,甚至公開表示瞧不起某些聲名顯赫的大師。

小城裏,什麼消息都會很快散播出去。克裏斯多夫的話,一句也沒有被人們漏掉。他去年和阿達的招搖過市,已經引起了公憤,雖然他自己早就忘了,別人卻都替他記著呢。從前是觸犯禮教,而現在他又傷害了風雅。最寬容的人說他是“標新立異”,然而大多數人都覺得他“完全瘋了”。

在宮廷中,克裏斯多夫也捅下了婁子。當威嚴的親王們表示尊重門德爾鬆和舒曼等人的作品時,克裏斯多夫卻當著他們的麵,對這些作品加以詆毀。結果大公爵冷冷地回答說:“先生,聽了你的話,有時真讓人懷疑你是不是德國人。”

這句話從那麼高貴的人嘴裏吐出來,一直流傳到街頭巷尾。凡是妒忌克裏斯多夫或是跟他不和的人,說到這個話題,都會立刻補充:克裏斯多夫的確是個外族,他的父輩就是外來移民,詆毀所在國的民族當然不足為奇了。

近來,克裏斯多夫太需要發泄了。他一個人消化不了那麼多的歡樂,快樂得像要爆炸一樣。既然沒有朋友,他就把樂隊裏的一個青年同事西格蒙·奧赫當作心腹。奧赫在樂隊裏當副指揮,這個人脾氣很好,城府卻很深。

樂隊指揮多皮阿·帕弗不久就要告老退休了,克裏斯多夫雖然年輕,卻大有繼承的希望。奧赫雖然也承認克裏斯多夫有這個資格擔任,但他自命不凡,認為自己更有資格。於是他想出了一個計劃。

一天,奧赫看到克裏斯多夫高高興興地跑進劇院,就知道他一定有什麼話要說。他急忙堆出笑容,走向克裏斯多夫。

“哦,又有什麼新的傑作嗎?”他狡猾地問道。

克裏斯多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回答:“啊!朋友!這件作品可是登峰造極啊……要是你聽到的話……該死!要是大家都聽過這個曲子,以後死了也甘心了。”

聽到這種話的可不是個聾子,奧赫一本正經,既不發笑,也不諷刺克裏斯多夫,他裝出很感興趣的樣子,逗克裏斯多夫說了更多傻話,然而一轉身,他就把克裏斯多夫的這些話添油加醋地傳播出去了。大家先在音樂家的小圈子裏挖苦了克裏斯多夫一陣子,然後就急不可耐地坐等著批判克裏斯多夫那些可憐的作品。可憐的作品啊,還沒問世,命運就已經被判定了。

克裏斯多夫的作品終於露麵了。

克裏斯多夫在他亂七八糟的稿子裏,選了一首《序曲》,一首交響曲,還有一組歌、幾首古典作品,再加上奧赫的一支《歡樂進行曲》。他明知奧赫的這首曲子很平庸,但是為了表示親熱,刻意加了進去。

幾次排練還算順利,雖然樂隊對他們演奏的作品毫不了解,每個人都在心裏對這種古怪的新音樂表示駭異,但他們還來不及有什麼意見,尤其是在聽眾還沒什麼表示的時候,他們就俯首帖耳地接受了。

唯一的困難出在女歌唱家方麵。這位女歌唱家在德國很有聲望,不過不懂得自然的藝術。她加強每一個字的演唱方法,讓她的每一句歌唱都帶著悲劇的氣息。

克裏斯多夫要求她把悲劇的成分減少一些,起先她還樂意聽從,可天生的嗓音和長久以來的習慣讓她無法控製。克裏斯多夫不斷和她爭執,可依舊沒能讓她有所改變。終於有一天,克裏斯多夫對她徹底失去了信心,打算把她的節目從音樂會裏刪去。這位女歌唱家因此做出了讓步,在最後一次排練中,她完全依照了克裏斯多夫的指示。可她打定主意,在第二天的音樂會中非用她自己的風格演唱不可。

音樂會的日子終於到了,克裏斯多夫一點兒也不著急。他知道自己作品的某些地方可能會被人笑話,但是他不在乎。一個人怕鬧笑話,是寫不出偉大的作品的。他預備受一番尖刻的批評。

他碰到的第一個大釘子便是大公爵的缺席,爵府裏隻來了幾個不相幹的隨從和他們的太太。克裏斯多夫假裝不在乎這些無聊的事,可別人都把這看在眼裏。這是對克裏斯多夫的第一個教訓,同時也對他的前途構成了威脅。

聽眾席三分之一都是空的,克裏斯多夫不由得心酸地想起他童年時舉辦音樂會的盛況。空等了一會兒,他決意開場了。

一首首的曲子演奏下去,場子裏寂靜無聲,大家仿佛睡著了,每一句音樂都像掉在了漠不關心的深淵裏。克裏斯多夫照常打著拍子,非常興奮,可是現場沉悶的氣氛,讓他的心都涼了。

《序曲》演奏完了,大家禮節性地、稀稀拉拉地拍了一陣手,就靜了下來。克裏斯多夫新作的交響曲演奏的時候,他幾乎不能終曲,屢次想丟下指揮棒,掉頭就走。他也被聽眾的麻木傳染了,竟然不懂自己指揮的東西了。曲子終於結束了,掌聲中傳遞出的聽眾們的厭煩,讓克裏斯多夫恨不得站起身向大家喊道:“你們多討厭!給我滾吧!”

聽眾們稍微清醒了些,安靜地等待著女歌唱家出場,那是他們聽慣而捧慣了的。她就像一塊穩當的陸地,不至於像克裏斯多夫的那些新作品一樣使他們迷失。克裏斯多夫看出了大家的思想,輕蔑地笑了。女歌唱家也看出大家在等她,像個王後一般神氣十足地登場了。登場之後,不消說,她還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來演唱。克裏斯多夫早就預料到她會這麼搗亂,一旦發現她走調就嚴厲地指了出來。

可女歌唱家就是不聽,克裏斯多夫再三糾正之後,終於爆發了。他突然半中間停了下來,直著嗓子嚷嚷道:“得了吧!”

她一口氣收不住,繼續唱了半節,才停住。

“得了吧!”他又粗暴地說了一遍。

全場都愣住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冷冷地說:“咱們再來!”

女歌唱家愕然地望著他,雙手哆嗦著,真想把樂譜朝他頭上扔過去。但懾於克裏斯多夫的威嚴,她隻好重新開始,把全部的歌都唱完了,連一個拍子一個小小的地方都沒有改動,因為她怕再次受到克裏斯多夫毫不留情的侮辱。

她唱完以後,台下掌聲不絕於耳。聽眾並不是捧她唱的歌,而是捧她——這位有名的老資格歌唱家的。他們知道讚美她是沒錯的,而且他們還想補償一下她所受的侮辱。大家都喊著“再來一次”,可克裏斯多夫堅決地合上了琴。

女歌唱家躲在化妝室裏,又哭又叫,咒罵了克裏斯多夫足足一刻鍾。她的朋友們出來說,克裏斯多夫對女歌唱家的態度簡直像對下等人一樣。消息傳得很快,以至於克裏斯多夫在出來演奏最後一曲的時候,場內頗有些騷亂的現象。但這曲子不是他的,是奧赫的《歡樂進行曲》。聽眾們借著捧奧赫的場,來表達他們的不滿。直到音樂會結束,他們居然熱烈鼓掌,要求奧赫露了兩三次麵。

音樂會之後,當地和女歌唱家有交情的幾家報紙,絕口不提女歌唱家在音樂會中不愉快的經曆,隻一致讚揚她的歌唱藝術,順帶著評論了克裏斯多夫的作品,隻有寥寥幾行:

“……風格非常繁瑣,缺乏靈感,沒有旋律,純粹是頭腦而非心靈的產物。不真誠,隻想標新立異……”

克裏斯多夫灰心到了極點。

其實他的失敗不足為奇,他的作品還不夠成熟,又太新鮮,不能叫人一下子就懂得,大家也樂得教訓一下這個肆無忌憚的年輕人。

第二章 陷落

1.

不久,城裏來了個法國歌劇團,準確地說,這個歌劇團裏全是些烏合之眾。率團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過時的女演員。

歌劇團第一個晚上演的是《多斯加》,克裏斯多夫沒有去看。預告的第二出戲是法語版的《哈姆雷特》。對於莎士比亞的戲,克裏斯多夫一向是不肯錯過的。他到劇院附近轉來轉去,很想去定個座。猶豫了半天還是回去了,結果半路上遇見了雜誌社的朋友曼海姆。

曼海姆抓著他的臂膀,憤憤不平地告訴他,原先他有張很好的包廂票,因為家裏突然有親戚來訪,結果他的銀行家父親硬逼著他把票送給銀行的股東葛羅納朋,晚上留在家裏和他一起招待客人。

正說著,曼海姆突然張大嘴盯著克裏斯多夫看:“好嘞……有辦法了!克裏斯多夫,你去看戲嗎?”

“不去!”

“你去吧,就當幫我一個忙。”

克裏斯多夫有些莫名其妙:“你不是要把票送給你父親的股東嗎?”

“我就是要氣死他。”曼海姆快活地笑著,把票塞到他手裏。

克裏斯多夫打開一看,發現是一個四人座的包廂票,他想推辭。

曼海姆卻不樂意了:“你要也好,不要也好,反正不要再還給我。你就是丟到火裏燒了,或者送給葛羅納朋,我也不會管的。再見!”說完扔下他,轉身就走了。

克裏斯多夫拿著票回家了,他很為難。要是糟蹋了票又實在太傻,他想勸母親一起去,母親卻寧可待在家睡覺。他想了很久,也沒想清楚能再邀誰一起去。結果就一個人高高興興地趕到劇院去了。

進劇院的時候,克裏斯多夫路過售票房,看到窗上掛著客滿的牌子,有很多人失望地離開了,其中有一個姑娘還舍不得馬上就走,羨慕地看著進去的人。克裏斯多夫在她麵前走過,突然又轉過身來,問道:“小姐,你沒買到票嗎?”

女孩臉一紅,回答說:“沒有,先生。”聽口音,是個外國人。

“我有個包廂不知道怎麼辦,可不可以請你一起去呢?”

她的臉更紅了,一邊道謝,一邊婉言拒絕。克裏斯多夫也有些慌了,同時還繼續邀請,最後他下定決心說:“你把票子拿去吧,反正我已經看過了,你一定很感興趣,請你拿了去看吧,我完全是誠心誠意的。”

那姑娘被他的真誠所感動,最終和他一起進去了。

曼海姆的包廂在劇院的中央,突出在外麵,十分醒目。克裏斯多夫和姑娘一進去,所有人就注意到了他們。

克裏斯多夫是一個天真的人,到劇院純粹是為了看戲,而不是關心女演員,所以他也不曾猜想過那個率團的女演員到底扮演的是什麼角色。結果,等歌劇開演了,他發現上場的哈姆雷特居然發出玩具娃娃似的機械般的音色,他驚呆了,老半天不敢相信……

等他真正確定下來,就不由得罵了一句,結果附近包廂裏的人立馬喝住了他。女扮男裝的哈姆雷特簡直荒謬絕倫,女演員的聲音更讓他怒不可遏。克裏斯多夫氣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幹脆背對著舞台,怒容滿麵,像個麵壁思過的孩子。

突然,他臉上的古怪表情變得柔和了。一種優美的富有音樂味的聲音響了起來。原來是奧菲利亞登場了。這個奧菲利亞跟莎士比亞筆下的那個奧菲利亞毫不相幹,她是個美麗的姑娘,高大、壯健,渾身上下充滿了生氣。雖然她為了角色努力地壓製自己,但仍舊有股青春與歡樂的力不斷湧現。

克裏斯多夫被這位奧菲利亞深深地吸引,忘記了他的同伴,竟移到包廂前排,坐在她的身旁,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不知名的女演員。雖然在克裏斯多夫的眼裏,這個不知名的奧菲利亞表演得非常出色,可一般群眾並不是衝著她來看演出的,直到那個哈姆雷特出場,他們才決心鼓掌。克裏斯多夫看了大為生氣,低聲罵了一句“蠢驢!”,十步以內的人都聽到了這句話。

到了幕間休息,克裏斯多夫才記起了那位同行的姑娘;看她始終那麼羞怯,克裏斯多夫一邊笑一邊想著,剛剛自己的行為一定嚇著她了。不錯,這年輕的姑娘,原本就在後悔接受了克裏斯多夫的邀請,更糟的是,她一進來就成了眾目睽睽的目標,而克裏斯多夫在背後低聲的咒罵,更讓她感到害怕,她以為他是個什麼都做得出來的人。

席間休息的時候,聽到克裏斯多夫和善地同自己說話,她又放心了。

“我是個挺不愉快的同伴吧,是不是?還請你原諒啊。我不能隱藏自己的思想……可這也太不像話了,那麼一大把年紀的女人居然出來演哈姆雷特……”他厭惡地皺起了眉。

她微微一笑:“話是這麼說,畢竟還是很美的。”

他注意到了她的外國口音,便問道:“你是外國人嗎?”

“是的,我是法國人。”

“你居然是法國人!”

他看著她小小的臉龐,卻視而不見。心裏隻想著那個漂亮的女演員,再三說道:

“怪了,你也是法國人,你跟那個奧菲利亞居然是一國的,真叫人不敢相信。”

說這話的時候,克裏斯多夫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無形中將那個奧菲利亞和這個女伴做了個不客氣的比較;她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卻絲毫不以為意。她心裏也覺得那個奧菲利亞確實很美。克裏斯多夫想從她這裏打聽到奧菲利亞的消息,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很顯然,這姑娘對演藝界的情形並不是那麼熟悉。

隔壁幾個包廂的人在偷聽他們的談話,姑娘注意到了便噤了口,克裏斯多夫也發覺了,大為憤怒,休息的時間還沒完,他便一個人離開包廂,出去透透氣。他滿腦子都是奧菲利亞的影子。

在後來的幾幕演出中,奧菲利亞更是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等到她發瘋的那一場,唱著那段愛與死的淒涼的歌,動人的聲音讓克裏斯多夫驚心動魄,激動得快要放聲哭起來了。因為不願意讓別人看見自己這副模樣,克裏斯多夫心慌意亂地離開了劇院。回到家裏,他把那個被他丟在劇院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伴完全忘了。

2.

第二天,他到一家三等旅館去拜訪那個扮演奧菲利亞的女演員。到那以後,他被帶進一間雜亂的小客廳等著,奧菲利亞就在隔壁屋子裏直著嗓子唱歌。人家進去通報的時候,她的歌聲停了一下,興高采烈地問這問那,也不管隔壁的客人會不會聽到。

因為找不到東西,她很惱火,最後終於氣勢洶洶地打開門,衣服還沒有完全穿好,一副晨起還未梳洗的樣子。看到克裏斯多夫,她略微表示了一下歉意。原本以為克裏斯多夫是個新聞記者,但聽到克裏斯多夫因為欽慕她,專程前來看望她,她非但沒有失望,反而非常高興。於是兩個人立即像老朋友一般交談了起來。她叫高麗納,是個很有平民氣息的南方女子,天性活潑、聰明、無拘無束。

次日,高麗納邀請克裏斯多夫到旅館吃晚飯。席間,他向她問起巴黎和法國人的情形。高麗納告訴了他很多事情,可並不完全準確。

據她說,在巴黎每個人都是自由的,而且巴黎人很聰明,所有大家都不會濫用自由。在那裏,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絕不會有人說閑話。政治從不幹涉文學藝術,文人也不互相爭鬥。人情風俗溫厚、親切又誠懇,大家都喜歡互相幫助,對具有真才實學的新來的客人十分賞識。而法國人豪俠大度,唯一的缺點便是他們很理想主義,因此容易上別的民族的當。

那真是一個令人向往的地方,克裏斯多夫聽得合不攏嘴。

高麗納要去法蘭克福參加公演。她要克裏斯多夫給她寫一個劇本,一部通俗的歌劇,並且和他約定在法蘭克福再見,然後兩個人便高高興興地分了手。

第三天,克裏斯多夫便動身前往法蘭克福去赴約了。高麗納原本沒指望克裏斯多夫真能來,所以當她看到他出現在麵前時,又驚又喜。

唯一讓克裏斯多夫感到不快的是,法蘭克福有很多有錢的猶太人。他們賞識高麗納的美麗,也預料她將來會走紅,便爭相前來恭維她。而高麗納也免不了搔首弄姿地跟他們賣俏。克裏斯多夫心想,女人總是脫不了女人的性格!克裏斯多夫沒太在意高麗納的這個缺點,她那麼正直、善良,像孩子一樣純樸。他要走的時候,她特意站起身和他走到一邊去道別。他們把再見的話重複了好幾遍,又擁抱了一下。

克裏斯多夫搭最後一班火車回去了。在火車上,他遠遠地看到對麵的三等車廂裏,正坐著那個陪他看《哈姆雷特》的法國少女。她也看到了克裏斯多夫,並且認出了他。兩個人都愣了一下,不聲不響行了個禮。抬頭的時候,克裏斯多夫突然看到那姑娘身邊放著一口舊提箱,他以為她要出門幾天,沒想到她竟是要離開德國。克裏斯多夫正打開車窗跟她說幾句話,忽然聽到訊號聲,列車馬上就要開動了。他們彼此的車廂裏都沒有別人,兩個人就把臉貼在車窗上,遠遠地看著對方。車開動了,她慢慢地遠去,消失不見了。

克裏斯多夫等到看不見她了,他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心被她的目光挖了個洞,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隻感覺自己的眼睛裏深深印著她那雙沉靜的眼睛。

3.

回到家的第二天,他出門第一個就碰見了曼海姆。

“你可真是個大人物,”曼海姆嚷道,“我甘拜下風了!”

“我又沒做什麼。”克裏斯多夫有些莫名其妙。

“你真了不起,搶了葛羅納朋的包廂也就算了,居然還請了他們的法國女教師前去代替他們,真是太妙了,我都沒有這個本事!老實說,我真妒忌你。”

“她是葛羅納朋家的女教師?”

“對,我勸你就裝不知道好了……爸爸簡直不肯罷休,葛羅納朋一家也要氣死了,不過他們很快就有了解決方案,他們把那姑娘攆走了。”

“什麼!”克裏斯多夫叫道,“他們把她給辭了?”

“你不知道?她沒跟你說麼?”

克裏斯多夫搖搖頭,心裏很難受。

“好家夥,別煩惱了,你該知道,要是他們發覺她是你的……”

“什麼?發覺什麼?”

“發覺是你的情婦嘍!”

“可我根本不認識她啊,我都不知道她是誰。”

曼海姆根本就不相信,克裏斯多夫想要去找葛羅納朋,說明這其中的誤會。曼海姆勸他別去,去了也沒人信。

克裏斯多夫心中難過到了極點,他去找過葛羅納朋,卻碰了個軟釘子,他們一家也不知道這法國姑娘去了哪裏,而且根本也不關心這些。他後悔不已,一心想著自己害了別人。除了悔恨,他還總回憶起那雙憂鬱的眼睛。不知為什麼,克裏斯多夫明知道和她再相遇是一件非常渺茫的事,卻又非常肯定將來還會再見。

至於高麗納,她一次也沒有回複過他的信。三個月後,他不再抱什麼希望了,卻突然收到了一封長達四十個字的電報,高麗納在電報中用各種親密的話稱呼他。再後來,隔了一年,又寄來一封短信,之後便徹底杳無音信了。

高麗納的形象在克裏斯多夫心中暫時還算鮮明,他打算寫一闋戲劇音樂給高麗納,其中夾上幾段她能夠演唱的調子——大概是一種詩歌體音樂話劇的形式。

克裏斯多夫看得出來,這種藝術形式可以說是所有體裁中最難的,像他這樣沒有經驗的人貿然去嚐試,肯定要冒很大的風險。尤其是這種藝術有一個主要條件,那就是詩人、藝術家、演員三方麵的努力必須調和。可是克裏斯多夫並不理會這些,就冒冒失失地開始了他的嚐試。

最初他想采取莎士比亞的一出神幻劇或者《浮士德》的後一幕來配製音樂,但劇院無意做這種嚐試。在他們看來,克裏斯多夫在音樂方麵還算個內行,但是戲劇方麵他居然也敢伸手,就讓人覺得好笑了。

音樂和詩歌,就像是兩個漠不關心而暗中相互仇視的世界,要踏入詩歌領域,必須要找一位詩人合作。偏偏這詩人是不容他選擇的,他自己也不敢選擇,因為他完全不敢信任自己的文學品位。

雜誌社的朋友給他介紹了個頹廢派詩人,史丹芬·洪·埃爾摩德,他寫了一部別出心裁的《伊芙琴尼亞》。這部狂妄的作品,表現的完全是一個穿著希臘裝束的沒落的野蠻民族,這與克裏斯多夫的精神根本不相容。可周圍的人偏偏說這是部傑作。

克裏斯多夫變得懦弱了,他信了別人的話。他腦子裏裝的全是音樂,根本就不了解作品的原意,雖然他自認為了解,其實不過是像他小時候那樣,在自己腦子裏又編了部腳本,和眼前詩人的這一部毫不相幹。

在排演的時候,他才發現這部作品的真麵目。他聽著其中的一幕,覺得甚是荒謬,原本他以為是演員們篡改了詩人的意思,便當著詩人的麵解釋起了作品,卻惹得在場的人哄堂大笑。

作者埃爾摩德冷笑著,問道:“你是不是不喜歡這部作品?”

克裏斯多夫鼓起勇氣回答道:“說老實話,我不喜歡,我也不懂。”

“那你寫音樂之前,沒把劇本念過一遍嗎?”

“念過了,可是我誤會了,把作品理解錯了。”克裏斯多夫天真地說。

詩人氣惱之下,為了報複,也批評起他的音樂來。

要不是因為排演到了相當的程度,怕取消了會引起訴訟,克裏斯多夫早就放棄這出戲了。

演出的前兩天,發生了一件更糟糕的事。克裏斯多夫發現他唯一的盟友——一家雜誌社在不斷地篡改他的文章,把他對音樂界敵人的嘲諷全換成了恭維話。他一氣之下,和那家雜誌社斷絕了關係。這下好了,能夠對他的作品形成強有力支撐的盟友也沒了。新作《伊芙琴尼亞》前途凶險。

公演開始了,果不其然,這部連克裏斯多夫都不認同其中詩文的作品遭遇了慘敗。克裏斯多夫曾經的盟友——那家雜誌社隻對劇本內容表示了支持,而對克裏斯多夫的音樂,他們在報紙裏隻字未提。別的刊物趁此機會,對克裏斯多夫大舉進攻,《伊芙琴尼亞》隻演了三場就停了,他們的挖苦卻持續了好幾個星期。

現在這些刊物唯一忌憚的就是克裏斯多夫在爵府裏的地位。爵爺屢次責備克裏斯多夫,而他都置之不理,這讓他們之間的關係相當冷淡。但克裏斯多夫還不時地去爵爺府裏走動,所以群眾才以為他還有官方的支持。殊不知,這樣的支持有名無實。而且沒過多久,克裏斯多夫連這最後的靠山也親手毀掉了。

4.

新作品受到了批評,不僅關乎其本身,還涉及這部作品新的藝術形式。批評者壓根兒就沒打算去理解這部作品,歪曲並且抹黑它倒是很容易。對於這種抹黑,最好的辦法便是置之不理,繼續創作。可克裏斯多夫連這點聰明也沒有。幾個月以來,他養成了到處攻擊的壞習慣。他寫了篇回擊敵手的文章,給兩家正派的報館送了去。可人家不僅退了回來,還把他諷刺了一頓。

這下克裏斯多夫就不能善罷甘休了,他一定要把文章發表出來不可。不過他已經被所有的編輯封鎖了,想來想去,他隻想到一家社會黨的報紙,雖然不那麼熟,倒還能和他們說得上話。

這份報紙,平日裏專門罵人,很是激烈,大部分人都認為這樣不可取。克裏斯多夫從沒看過它的內容,隻想到它的那些大膽的思想,並沒有想到它的卑鄙口吻。其他的報紙聯合起來打擊他,讓他無從發泄自己的恨意。就算他知道了這家社會黨報紙的內容,他也不見得會顧慮。他要讓人們知道,他可不是好惹的。

克裏斯多夫給這家報紙的編輯部送去了他的文章,結果大受歡迎。第二天報紙就登出來了,還加了一篇按語,大吹大擂他們已經約定了同情工人階級鬥爭的克拉夫脫同誌長期執筆。

克裏斯多夫既沒有看到報紙上刊登的自己的文章,也沒看到編者的按語。那天是個星期天,天還沒亮,克裏斯多夫就跑到鄉下散步去了。他把最近的一切不快都忘得幹幹淨淨,在春天的大自然裏手舞足蹈。

他被太陽曬得迷迷糊糊地回了家。到了家,母親就給他遞了一封信。信裏用公事的口吻通知他當天上午去府裏一趟。上午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克裏斯多夫並不著急,打算第二天再去,可母親覺得不妥,覺得親王找他,說不定有什麼要緊的事。一番勸說之後,克裏斯多夫才動身出發了。

他心情極好,不慌不忙地東看西瞧,一路晃進了爵爺府。他把帽子往衣帽間裏一扔,跟老門房嘻嘻哈哈地打了個招呼,可他沒注意到這次老門房居然神情傲慢,一改從前的隨和。在穿堂裏,他又遇到了一位平素跟他很親熱的小職員,奇怪的是,這次他居然低著頭,匆匆走過,生怕克裏斯多夫和他搭訕的樣子。克裏斯多夫沒在意這些小節,徑直往前走,請求通報。

進了大廳,親王還在和客人聊天,四周的人們都很興奮,克裏斯多夫甚至聽到了親王粗獷的笑聲。可當親王一轉頭看到他的時候,臉色就變了,他向克裏斯多夫直撲了過來:“嘿,你來啦!你終於肯賞光上我這兒來啦!先生,你還想繼續耍弄我嗎?你這個壞東西!”

克裏斯多夫被這當頭一棒打昏了,好久都說不出話來。他想著即便是他遲到了,也不至於受到這樣的羞辱啊,於是結結巴巴地問:“親王,請問這是怎麼回事?”

親王不理他,隻顧發脾氣:“給我住嘴!我決不會讓一個壞蛋侮辱我。”

克裏斯多夫受不了了,他朝親王嚷嚷道:“親王,您既然不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您就沒資格侮辱我。”

大公爵轉身就從他秘書手裏抽出一份報紙,直跳到克裏斯多夫麵前,杵在他的鼻子底下,怒不可遏地嚷道:“瞧你的髒東西!”

克裏斯多夫認出了那是張社會黨的報紙:“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他說。

“這份混賬報紙!那班流氓天天都侮辱我,用最下流的話罵我!……”

“爵爺,我沒看過這份報紙!”

克裏斯多夫繼續說道:“我隻關心音樂,在哪兒發表文章是我的權利。”

爵爺顯然不相信他這句話,繼續惡狠狠地罵道:“你什麼權利也沒有,唯一的權利就是閉嘴。過去我對你太好了,給了你和你家人多少好處。照你們父子倆的德行,我早就該跟你們斷絕關係了。以後不經我的允許,不準你再發表文字,你彈好你的琴得了,別再打什麼筆墨官司,我可不想音樂界裏也出一個社會黨。”

克裏斯多夫羞憤交加,鐵青著臉嘟囔道:“我可不是您的奴隸,我有我的自由。”

他氣得神誌不清了,頭腦裏嗡嗡響著,嘴裏卻嚷得更凶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差點衝動地伸出拳頭去打公爵的臉,最後被親王府裏的人給攆了出來。

他的精神受到了嚴重的損害,遊魂般回到家,身心受著火一樣的煎熬,可是為了怕母親擔心,他一聲不吭地咬緊牙關,把一切都吞進了肚子裏。

回到家的第二天傍晚,社會黨報紙的編輯找上門。克裏斯多夫天真地以為,人家是慰問他來了,毫不設防地說個不停。他哪裏知道這個編輯心裏還盤算著別的東西呢。

編輯預料到這位宮廷音樂家受到了羞辱,一定會把他高明的筆戰功夫,甚至是他所知道的宮廷秘聞全部貢獻給社會黨。他認為用不著含蓄,於是就把這個意思老老實實地告訴了克裏斯多夫,沒想到克裏斯多夫當即跳了起來。

克裏斯多夫覺得自己再去攻擊親王是公報私仇,可在編輯看來,這就是軟弱。編輯表示,報社也受到了親王的侮辱,有權作出回擊,這是報社的自由,既然克裏斯多夫膽小,那就由報社來執筆吧。克裏斯多夫無話可說了,隻好請求編輯別把他的心裏話說出去,對方一口答應了下來。送走了客人,克裏斯多夫開始為自己的莽撞後悔,他立即又寫了封信給報社編輯,要求他無論如何都不要提他說的那些話,不可避免地,他把那些批評親王的話在信裏又重複了一部分。

第二天,克裏斯多夫拿到了社會黨報紙,在第一版就看到了他全部的故事。他前一天所說的一切被添油加醋誇大得不成樣子。那篇文章用卑鄙而又激烈的語調把大公爵罵得不成樣子,其中有些細節,偏偏隻有克裏斯多夫知道,足夠讓人相信這篇文章出自克裏斯多夫的手。

克裏斯多夫這下可被擊中了要害。他一邊念一邊淌著冷汗,念完之後簡直被嚇昏了。於是他又做了另外一件傻事,他寫了一封義正詞嚴的信,痛斥記者的行為,否認報道裏的事實,他要求報館登出這封信,結果人家把他前一天寫給編輯的信的副本寄給了他,問他要不要一起發表,他這才發現自己被抓住了把柄。

克裏斯多夫這下子沒法可想了,以後,他在街上碰見了那位記者,忍不住把人家痛罵了一頓,結果第二天報紙又登出了一篇報道,指責被宮廷主子拋棄了的奴才還是脫不了奴性;再加上幾句影射的話,大家讀了自然明白指的是克裏斯多夫。

現在人人都知道克裏斯多夫連最後的後台也失去了。克裏斯多夫突然發現自己的敵人多得驚人。那些曾經被他攻擊過、中傷過的人,都對他發起了反攻,加倍地進行報複。而群眾也樂得看到克裏斯多夫這個狂妄的青年,腦袋被人摁倒在地。

這些人的進攻不是一齊發來的。他們先派一個人過來打探虛實,如果克裏斯多夫不還手,他們便加緊攻勢,然後別的人再跟上來,接著大家就蜂擁而上。

幸而克裏斯多夫原本就不看報紙的。他有幾個忠實的朋友忍受不了這些人的汙蔑,便給他寄來幾份。克裏斯多夫把它們扔在角落裏不想看。最後有一篇用紅筆勾出的文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位知名的評論家在結論裏說道:

“克拉夫脫先生以前以記者的身份寫過一些東西,其特殊的文筆和口味,在音樂界裏傳為笑談。有人勸他還是安心寫他的音樂為妙。不過他的近作表明:那些勸告雖然用心甚好,卻並不高明。克拉夫脫先生也隻配寫寫那種文章。”

5.

還有使他更難受的侮辱呢。他寄給法蘭克福一個有名的音樂會的作品被一致否決了,而且還不跟他說明原因。科隆樂隊有意接受的一闋序曲,在他空等了幾個月之後也給他退了回來。

過了一陣子,克裏斯多夫意外地得知一位有些名氣的於弗拉托先生很願意演奏他的作品,他有些驚訝。因為這位於弗拉托先生平日裏隻習慣於演奏那些久已成名的大家的作品。至於開辟新路的作家的作品他是一概不願演奏的,除非這個作家已經顯露出要成功的苗頭。

克裏斯多夫深感意外,因為他離成功還遠著呢。而且這位指揮家還是被他攻擊過的勃拉姆斯和幾個音樂家的朋友。他以為別人和他一樣寬宏大量,於是深為感動,把自己的一闋交響曲寄給了於弗拉托先生,並且附上一封言辭懇切的信。

不久,他就收到了於弗拉托先生秘書的回信,措辭冷淡,禮數周全,聲明已經收到了他的曲子,但是需要提交樂隊進行試奏。克裏斯多夫當然沒話說,他知道這種試奏純粹是種手續。

過了兩三個星期,克裏斯多夫接到通知,說他的作品快要試奏了。照以往的規矩,這種試奏是不公開的,就連作家本人也不能旁聽。事實上,所有的樂隊都容許作家到場,隻是不公然露麵罷了。每個人都知道他在這兒,卻都假裝不知道。一個朋友把克裏斯多夫帶進了會場,揀了一個包廂坐下。讓克裏斯多夫驚訝的是,這個不公開的預奏會居然客滿,至少在樓下,有閑階級、批評家,都在那裏嘰嘰呱呱,坐得滿滿當當。

預奏會開始了,不久克裏斯多夫便聽出了這場音樂會的用意。演奏的曲目都是些被他批評過的作曲家的作品。大概是想拿他的作品和這些人作比較吧。克裏斯多夫一邊裝著鬼臉,一邊覺得這到底還是一場公平的競爭。

等輪到他的曲子時,克裏斯多夫開始緊張起來。他還不知道這個作品演奏出來是什麼樣的效果呢。

結果,出來的竟是一種無名的東西,不成形的混沌。克裏斯多夫明知道他寫的並不是這種東西,可是沒有用:一個荒唐的代言人已經把你的話改頭換麵變了樣,你自己也變得糊塗起來,搞不清該不該為此負責。而聽眾們更不會起疑。正如他們相信讀慣了的報紙一般,指揮和樂隊是決計不會錯的,要錯的隻有作者,而這次他們本來就相信作者是可笑的。克裏斯多夫的作品被惡俗的演奏表現得十分可笑。他忍不住想跑下去糾正指揮的錯誤,卻被朋友強留在了包廂裏。

聽眾開始出現了騷動,他們察覺出了作品的可笑,開始樂不可支地笑出聲來,全場隻有指揮一個人還在喧鬧中不動聲色地繼續演奏著。

曲子終於奏完了,聽眾開始一個勁兒地起哄。等到喧鬧聲稍微靜了些,指揮向樂隊做了一個記號,表示他要說話。全場也安靜了下來。

“諸位,要不是為了把那位膽敢攻擊勃拉姆斯大師的家夥送給大家公斷一下的話,我絕不會讓這種東西奏完的。”

說完,他跳下指揮台走了,任憑聽眾怎麼歡呼,他也不再出場。樂隊的人開始散了,群眾也隻能走了,音樂會已經結束了。

克裏斯多夫也出了包廂。他一看見指揮走下台,就要衝過去,打他的嘴巴,可是被朋友攔住了。這時候,幸好後台的門關上了,而且聽眾也要出來了,克裏斯多夫才趕緊溜了出去。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城中的一片荒地時,腦海裏竟然起了殺意,他真想把那個侮辱他的人殺了,可即便殺了那個人,那些嘲笑他的人——他們的笑聲還在他耳邊不斷地回響。他們人數太多了,相互之間有那麼多的分歧,可居然因為反對他而聯合起來,把他踩在腳下,變成小醜來置他死地。其實克裏斯多夫忘記了,那些侮辱他的人隻是一群平庸的人,他們壓根兒就沒把侮辱他這件事放在心上。而此刻的克裏斯多夫,隻是因為氣憤,而放大了怨毒。

他走到了父親當年淹死的地方,投水自殺的想法立刻在腦海中浮起,他想馬上往水裏跳了。

正當他站在岸邊的時候,一隻小鳥在附近的樹枝上開始唱歌,開花的麥稈在微風中輕輕波動,到處都是春回大地的景象。他清醒了過來,擁抱著近旁的一棵美麗的樹,把臉貼在樹幹上,快樂地笑了。生命的美和溫情把他包裹起來,他熱愛生命,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和它分離了。自殺的念頭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鼓起勇氣重新工作,決心和那些文人斷絕關係,什麼新聞記者、批評家、藝術界的商人,他都不願再和他們打交道。

“他們喜歡怎麼說我,怎麼寫我,怎麼想我,都由他們去吧;他們的藝術、思想,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都否認!”克裏斯多夫這麼想。

能否認社會固然好,但社會絕不會讓青年人說說大話就把它給否認掉的。克裏斯多夫可不是個修道士,一開始,他一心沉浸在創作裏,還覺察不到太大的痛苦。隻要有工作,他就不會覺得生活有什麼欠缺。

現在所有的出路都已經斷絕了,無論是劇院還是音樂會。而他也絕不肯再向那些拒絕過他的指揮家們俯首稱臣。現在他隻剩下出版作品這一條路了。可找到一個願意捧他出書的出版商,可不比找一個願意演奏他作品的樂隊更容易。他試了兩三次,手法笨拙到了極點,最後他不願再去看那些出版商的嘴臉,決心自費出書。

原本克裏斯多夫在爵府裏當樂師的時候,攢了一筆錢。現在他陷入這樣的困境,應該精打細算,靠著這筆錢過活。可他非但沒這麼做,反而還借了一筆債來印刷這些樂譜。

他精心挑選了自己心愛的作品,最終將它們交付印刷。而給他代印代刷的出版商,不過是他的鄰居。這個重要的工作,居然給拖了幾個月,還花了很多錢改正錯誤。全盤外行的克裏斯多夫被他多算了三分之一的錢,大大地超出了本來的預算。

樂譜終於印了出來,那個出版商全然不知道如何去推銷作品。為了讓良心有個交代,他讓克裏斯多夫草擬一段廣告。可克裏斯多夫認為隻要作品好,有沒有廣告都沒關係,結果一部作品也沒賣出去。

沒有主顧的期間,克裏斯多夫先得想法子填補他的虧空;而他也沒法再苛求了,因為除了還債,他還要維持生活。路易莎也不得不流著血汗來幫助兒子了。克裏斯多夫想找教課的差事,但現在大家都對他態度冷淡,極不容易找到學生。所以聽到一間學校裏有個空缺,他就很高興地接受了。

克裏斯多夫沒想到的是,這個學校的校長極為精明。他知道現在隻要花極少的錢就能把克裏斯多夫控製住,所以除了一堆好話,他一個子兒都不願意多給克裏斯多夫。當克裏斯多夫怯生生地提出報酬太少時,校長笑眯眯地說,沒有了官銜,他隻能得到這麼多。這倒也罷了,人家讓他教的居然不是音樂,而是讓他扮演一個愚弄家長的角色,隻要讓學生能在典禮上登台唱歌就行。

克裏斯多夫並不是當教師的料。他本想把學生教出點名堂,讓他們認識並愛好純正的音樂,然而他們都滿不在乎。克裏斯多夫缺乏威嚴,也沒辦法讓學生聽他的話,最後他隻好放任自流。

對於學校外麵他教的學生,他也同樣沒有耐心,他對一個貴族出身的女學生說,她彈的琴跟廚娘一樣。甚至他還直接寫信給一個學生的母親,說教這樣沒出息的學生,會被氣死的。就這樣,他絕無僅有的幾個學生也全跑光了。

克裏斯多夫在課上彈琴的時候,學生在底下玩牌,這事兒總有學生彙報給校長,於是克裏斯多夫總受到埋怨,次數多了,他也隻好忍受下來,因為他不想跟他們決裂。倘若再丟掉這個差事,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麼糊口了。

在學校擔任教職期間受到的那麼多屈辱當中,拜訪同事對克裏斯多夫來說也是件苦差事。在拜訪了兩個人之後,克裏斯多夫再沒拜訪過其他人。而他的那些同事,接受拜訪的兩個人對他不太滿意,另外的人更覺得是對他們個人的侮辱。這些教師們覺得克裏斯多夫是個地位低下又愚蠢的家夥,都盡量避免和他接觸。

6.

最近,學校生物教員萊哈托帶著他的妻子來到了學校,他們夫婦長得有些醜,可人很老實、溫和,待人也很殷勤。不過萊哈托夫人態度舉止挺隨便的。她是一個爽直的人,總學不會那種一本正經的口氣,平日裏喜歡和別人理論,毫不留情地揭穿對方的謊言,不管他們地位高低,因此得罪了不少人。這一點倒和克裏斯多夫十分相像。

萊哈托夫人出生在法國和德國的交界地區,那裏受拉丁文化的影響較重,因此,她對法國和法國人很是推崇。初次遇到克裏斯多夫的那個晚上,她就提到了法國這個話題,說法國人說話很自由,克裏斯多夫馬上做了她的應聲蟲。對他來說,法國便是高麗納,一雙光彩煥發的眼睛,爽直隨便的舉動。他一心想多知道一些關於法國的情形。

萊哈托夫人看到克裏斯多夫和她這麼投機,不禁拍起手來。“可惜我那個年輕的法國女朋友已經不在這兒了,”她說,“她撐不下去,已經走了。”

克裏斯多夫心中突然出現一雙深邃的眼睛,他突然想起那個法國姑娘。

“誰啊?”他跳起來問道:“難道是那個年輕的女教師?”

“怎麼,你也認識她?”

他們倆把那個法國姑娘的身材樣貌都說了一遍,結果說的果真是同一個人。

萊哈托夫人告訴克裏斯多夫:“她叫安多納德·耶南,家裏隻有一個弟弟,在巴黎上寄宿學校。她是為了資助他,才來國外做家庭教師的。這姑娘很有學問,似乎早經世故,可天真而虔誠。”

“我隻知道她在這兒住在一個很不厚道的人家家裏。那戶人家居然說她行為不檢,她隻好離開了。”萊哈托夫人繼續說道。

克裏斯多夫低了頭問:“那她就沒有留下地址?再沒給你寫信?”

萊哈托夫人回答說:“沒有,真不巧,那時候我剛好去了科隆,回來晚了,沒有遇到她。人生際遇,大多如此……”

克裏斯多夫眼前浮現出那張淒涼的臉,漸漸地又在黑夜中隱沒不見了,就像他們最後一次隔窗相望的情形。

克裏斯多夫現在更加迫切地想了解法國,他總是向萊哈托夫人問這問那,因為她自命熟悉那個國家。她雖然沒到過法國,卻總能告訴克裏斯多夫許多東西。

不過,對於克裏斯多夫來說,萊哈托夫人的藏書比她的回憶來得更有價值。她搜集了一小部分法語書。克裏斯多夫極想知道法國的情形,所以一聽到萊哈托夫人說他可以盡情拿去看,就歡喜得像得了寶物一樣。

他先從幾本教科書入手,認識了一批法國作家。後來他又開始讀散文,最後把萊哈托夫人的所有藏書都給吞了下去。他對法國開始有了些了解。

克裏斯多夫常常到這對新朋友家裏談天吃飯,和他們一起散步。萊哈托夫人很寵他,經常給他做好吃的飯菜。她在感情方麵也很體貼,在慶祝克裏斯多夫二十歲生日的時候,還親手做了一塊精美的大蛋糕。克裏斯多夫深受感動。

至誠的萊哈托夫婦還想到了別的方法來證明他們的友情。隻認識幾個音符的萊哈托先生,聽了太太的主意,買了克裏斯多夫的二十本歌集(這是克裏斯多夫的那個出版商賣出的第一批貨),分送給他各地教育界的熟人,還叫人寄了一些給萊比錫和柏林兩地的書鋪。這種動人而又笨拙的推銷工作暫時還沒什麼效果。他們在克裏斯多夫麵前也不提這些,生怕讓克裏斯多夫傷心。

在萊哈托把集子寄出去三個月之後,克裏斯多夫收到了一封熱烈的來信。這封信是從德國的一座小城寄出的,署名是大學教授兼音樂導師彼得·蘇茲博士。

這真讓克裏斯多夫愉快極了。他把這封忘在口袋裏好幾天的信當著萊哈托夫婦的麵拿了出來,那對夫婦饒有興致地和他一同看信,互相遞著眼色。克裏斯多夫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滿麵春風地讀著信,讀到一半,卻突然沉下臉來,停住了。

“嗯,你幹嗎不念下去?”萊哈托問克裏斯多夫。

“哼,豈有此理!”克裏斯多夫把信往桌上一扔,憤憤地說。

萊哈托夫婦一看這個情形,趕緊撿起了信,兩個人一起讀了起來。在他們看來裏麵全是些佩服到五體投地的話。

“怎麼回事?我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對啊……”

“你難道看不出他是個勃拉姆斯黨嗎?”克裏斯多夫使勁嚷道。

萊哈托這才注意到,信裏有一句話把克裏斯多夫的歌比作勃拉姆斯的歌。

克裏斯多夫哀歎道:“啊!朋友,我剛得到一個朋友,卻這麼快就失去了!”

人家把他比作勃拉姆斯,他都要氣死了。以他的脾氣,他是要寫封莽撞的回信的,最好的情況不過是置之不理。可萊哈托夫婦勸說他寫一封道謝的信。克裏斯多夫因為心裏不樂意,所以寫得十分冷淡。不過對方的回信卻熱情洋溢。克裏斯多夫從中感受到了真誠,不過兩三封信之後,他還是中斷了聯係。

他對萊哈托夫婦充滿了感激之情。於是他經常彈一些曲子給他們聽。萊哈托夫婦對音樂不甚了解,於是他就想著法子捉弄他們。有時候他彈些小雜曲說是自己的,萊哈托夫婦便大加讚賞。有時候他彈起自己的作品,故意讓萊哈托夫婦覺得這是一首很差的曲子,萊哈托夫婦便把這曲子說得一文不值。這時候克裏斯多夫就會說道:“哎,混蛋,你們說得沒錯,這可是我作的啊!”

在萊哈托夫婦眼裏,克裏斯多夫的可愛倒並不在於他是音樂家,而是因為他忠厚老實,有些瘋癲,卻很誠懇,富有朝氣。他們把他當一個不懂世故的大孩子,總是吃坦白的虧。

克裏斯多夫對這兩位新朋友並不抱有什麼幻想。他知道他們倆永遠都不能了解他最深刻的一麵,這多少讓他有些遺憾。但他缺乏友誼又極其需要友誼,萊哈托夫婦能喜歡他已經讓他感激不盡了。可他不知道的是,就連這點友誼也很快被剝奪了。

克裏斯多夫忘了俗人們的惡毒。那些人並不因為克裏斯多夫被打倒而罷休,他永遠是他們消遣的犧牲品。可克裏斯多夫並沒有因此而垂頭喪氣,他不再和這些人打交道,並且毫不猶豫地和萊哈托夫婦打成一片,這種情形讓那些俗人們看了心存怨氣。而萊哈托夫人就更讓人氣憤了,她居然不顧輿論的壓力,公然結交克裏斯多夫,在他們看來簡直就是一種挑釁。

這些人暗地裏一直留心著克裏斯多夫和萊哈托夫人的舉動。克裏斯多夫平日裏放肆慣了,萊哈托夫人也稀裏糊塗。他們不論是外出,還是靠在陽台上聊天的時候,舉止都非常親熱,不知不覺給了別人造謠生事的材料。

一天早上,克裏斯多夫收到一封卑鄙齷齪的匿名信,信裏說萊哈托夫人是他的情婦。克裏斯多夫有著清教徒一般的道德感,想到這些事都會受不了,欺侮朋友的妻子在他看來更是罪無可恕。

他羞憤地拿著信去見萊哈托夫婦,結果發覺他們也一樣的局促不安。原來他們也收到了匿名信,不敢說出來。三個人都相互注意對方,同時也留神自己的舉止,別別扭扭弄得很僵。

他們彼此都不露一點口風,竭力想像過去一樣生活,然而匿名信接連不斷地來了,而且措辭越來越下流。他們收到信後,並沒有把它們扔到火裏,明知道那些文字會讓他們心驚肉跳,還是各自躲到一邊,顫抖著手指拆開來看了。他們都悄悄地哭了,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究竟是誰在折磨他們。

一天,萊哈托夫人實在忍受不住了,她和丈夫含著淚互相訴說著痛苦,最後他們決心告訴克裏斯多夫。可剛開口說了幾個字,就發覺克裏斯多夫也收到了這些信。

他們的友誼開始受到影響了。萊哈托先生相信夫人和克裏斯多夫都是正人君子,偏偏這兩個人獨處的時候,他心裏會忍不住地去猜疑。

萊哈托夫人的情形就更糟糕了,她和克裏斯多夫一樣,從來沒想過什麼調情。可她也忍不住疑心克裏斯多夫也許真的愛著她。克裏斯多夫沒有表示過什麼,但她認為至少應該防備一下,於是便用了些笨拙的方法,結果反被克裏斯多夫發現了。

克裏斯多夫氣壞了,他怎麼可能愛上這個又醜又平凡的小資產階級!而她居然還相信真有這回事。

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那麼僵,那麼難堪。他們開始找出種種借口避而不見,這些借口特別的笨拙,經常露出破綻。

最後,克裏斯多夫痛快地對他們說:“咱們分手吧,可憐的朋友們!咱們都不夠堅強!”

萊哈托夫婦一起哭了。但是決絕之後,他們也覺得鬆了口氣。

城裏的人這下可得意了。這回克裏斯多夫是真的孤獨了,徹底地沒了朋友。他們剝奪了克裏斯多夫最後呼吸到的一口氣。這口氣便是溫情,不管它多麼淡薄,少了它,一個人的心便不能活。

第三章 解脫

1.

他完全孤獨了,所有的朋友都不見了。親愛的舅舅高脫弗烈特,在他最艱難的時候曾經幫助過他,而此刻他也極需要他。可舅舅一去就是幾個月,而且這次是永遠回不來了。

一個夏天的晚上,路易莎收到一個遙遠的村莊寄來的一封信,信裏說她的哥哥死了,葬在了那邊的公墓裏。這個多麼有骨氣而又恬靜的人,原是能給克裏斯多夫精神上依靠的最後一個朋友,就這樣被死亡給吞沒了。

克裏斯多夫孤零零地守著愛他而不了解他的老母親,周圍仇視他的小城等於一片陰森森的海洋,要將他完全湮沒。

正在掙紮的時候,黑夜裏突然像閃電似的顯出一位大藝術家的形象,他就是哈斯萊,那個童年時代他愛慕的人。他記起當年哈斯萊答應過他的話,便拚著最後的一點力氣想抓住這顆救星。哈斯萊能夠救他的是什麼呢?他不求金錢,不求物質上的幫助,隻希望哈斯萊能夠理解他,因為哈斯萊和他一樣,也曾遭到過迫害,同樣理解受虐待後獨來獨往的滋味。

克裏斯多夫一有了這念頭,便馬上付諸行動。他當夜就坐著火車前往哈斯萊所在的那座德國北部的大城市。

哈斯萊已經享受著盛名。可他沒有堅強的性格。他把他在音樂上的才氣浪費在傷害那些敵人身上,經常寫一些怪癖的東西。他身邊的那些人隻會為他的這些行為喝彩,他們的吹捧對哈斯萊構成了致命傷害。

哈斯萊現在活在了錯覺之中,他認為就算自己寫的作品夠不上自己的標準,但也要比別的音樂家高明許多。這種想法使他不能產生偉大的作品了。現如今,他隻想懶散地享受人生,隻關心自己的健康,而從前那些能夠引起他熱情的東西已然失去了吸引力。

克裏斯多夫想要求助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一個下著冷雨的早上,他來到了哈斯萊所住的城市。克裏斯多夫心裏頭抱著很大的希望。他認為這個人在藝術界就是獨立精神的象征,指望從他那裏聽到些友善的充滿鼓勵的話,好讓自己繼續那毫無收獲卻又不可避免的鬥爭。

克裏斯多夫性急到了極點,下了火車,在車站附近的小旅館裏放下行李,就直奔哈斯萊的住處。

而哈斯萊在女管家的勸說下,才同意見見克裏斯多夫。

哈斯萊進了書房的時候,克裏斯多夫心裏一陣難過。眼前的哈斯萊哪裏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呢,他的頭已經禿了,身體發胖了,一副瞌睡的樣子,衣衫不整地站在那裏。

克裏斯多夫向他問好,他隻是機械地回了個禮,對著一張椅子點點頭示意克裏斯多夫坐下。克裏斯多夫向他作了自我介紹後,哈斯萊說自己想不起他了。克裏斯多夫隻好逼著自己去講那些過去的往事。哈斯萊怕他一直講下去,打斷了他:

“對……可是這些話並不能讓我們變年輕啊……”

他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繼續說道:“對不起……沒睡好……”說完又打了個哈欠。

接著,哈斯萊當著克裏斯多夫的麵,叫女仆端來了早餐。

過了好一會兒,哈斯萊既沒有問克裏斯多夫的生活,也沒問他工作上的事兒。

克裏斯多夫失望之下,想起身就走,但一想到這個毫無結果的長途旅行,他又鼓起勇氣,提議彈幾首作品給哈斯萊聽,可哈斯萊又拒絕了:“不用,不用,我隻是個外行,而且我沒有時間。”

克裏斯多夫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他暗中發誓不聽到哈斯萊的意見,決不出去:“對不起!從前您答應聽我的作品的。為此我特意跑到這兒來,您一定得聽。”

還沒見慣這種態度的哈斯萊,隻好無可奈何地坐著,聽這個愣頭愣腦的青年彈奏他的作品。

聽著聽著,哈斯萊開始來了精神,他漸漸地感興趣起來,聚精會神地聽著音樂,仿佛克裏斯多夫也不在場似的。曲子完了,他直接抓起樂譜,把克裏斯多夫擠到一旁,自己彈奏了起來。

哈斯萊總是自說自話,不斷地發出誇讚。克裏斯多夫以為他是對自己說的,不由地興奮起來,向哈斯萊講述了自己的計劃和生活。

哈斯萊又恢複到了之前的冷淡,他望著克裏斯多夫,突然想起了自己早年的生活和當年的希望,再想想克裏斯多夫的希望和在前方等著他的悲苦,不禁苦笑出聲。

哈斯萊慢慢地又恢複了麻痹的狀態,他的內心生活已經逐漸熄滅。克裏斯多夫做著最後的努力,想把哈斯萊鼓動起來,哈斯萊卻把頭埋在沙發裏,一聲不吭。

克裏斯多夫看著,知道再留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了,便起身告辭,哈斯萊冷冰冰地把他送到大門口,沒有一句挽留他或者再約他的話。

克裏斯多夫失魂落魄。他往前走著,隻想逃,逃得越快越好——仿佛一離開這兒就會擺脫掉悲苦的幻滅。

他回到旅館,不進房間,徑直向店裏要了賬單,付了租金,便拿了行李,回到了車站。

距離克裏斯多夫離開的那趟車還有三個小時,克裏斯多夫坐在空蕩蕩的大廳裏心急如焚。他每個小時都要看上十遍火車時刻表。

有一次,為了消磨時間,他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其中的一個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覺得這個地方他是認識的,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個地名是上次那個寫信給他的蘇茲先生的住處。他那時候六神無主,突然想要拜訪蘇茲,雖然去那裏要費上好大的功夫,可他不在乎了,他的本能讓他非要找一些同情的慰藉不可。於是他不假思索地發了一封電報給蘇茲,告訴他明天早上到。但電報才發出,他就後悔了——他很懊惱,幹嗎要去找新的煩惱呢?可是要改變主意也已經來不及了。

克裏斯多夫上車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哈斯萊有封信送到了他的旅館。他有些後悔了,他對這個熱情來訪的年輕人並非沒有好感,隻是他經常心血來潮地鬧脾氣。為了挽救一下,他在寄去的信中附上了一張歌劇院的門票,並邀請克裏斯多夫在演出之後見麵。克裏斯多夫當然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哈斯萊看他沒來,心裏就想:“他生氣了,那麼算了吧!”

第二天,他把一切都忘了,而克裏斯多夫已經和他離得很遠,遠得一輩子也不會再見麵了。他們倆也就永遠地這樣孤獨下去了。

2.

彼得·蘇茲已經七十五歲了,他身體非常衰弱,一直在和病魔做著困苦的鬥爭。他的夫人早就去世了,他也沒有孩子。平日裏他便把自己的感情移到了學生身上。那些受他父親般關照的學生,偶爾會前來問候一下,離開大學有時也會寫來幾封信,但不久就斷了聯係。

蘇茲老人精神上最好的避難所便是書本,書本既不會忘了他,也不會欺騙他。他是個美學兼音樂史的教授,不過他精神上的財富不限於音樂,他也愛好詩歌。

克裏斯多夫沒想到的是,他的詩集給了蘇茲老人一片新的天地。而這個天地的光明,把蘇茲的心給照亮了。

蘇茲老人喜歡把他周圍的人理想化,這樣才好減少煩惱。在周圍造出許多清明純潔的麵目,跟他自己一樣。可那隻是他的心在撒謊,沒有這些謊言他活不下去。他知道他的管家在賬目上舞弊,背後跟別人一起嘲笑他。他知道學生用到他的時候對他恭敬有加,利用完了就棄之腦後。他還知道他的後任剽竊他的文章,壓根兒不提他的名字,甚至還故意挑他的錯。這一切都是他的傷心事。

現在素不相識的克裏斯多夫,在他的生活中成了光明的中心。克裏斯多夫給他的第一封冷淡的回信,的確讓他難過了好一陣子。可別人對他一點點的好,都能讓他對別人感激不盡了。他從來不奢望能夠看到克裏斯多夫,所以當他收到克裏斯多夫電報的時候,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才確信不是別人發錯了的。接著,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告訴他的朋友們。

他有兩個朋友,都和他一樣愛好音樂,也被他引發了對克裏斯多夫的熱情,一個是法官薩繆爾·耿士,另一個是牙科醫生兼優秀的歌唱家奧斯加·卜德班希米托。他們將所能找到的克裏斯多夫的作品統統演奏過了,在彈奏的時候,都不知道說過多少次:“要是克裏斯多夫在這裏就好了。”

為了盡快將克裏斯多夫即將到來的消息通知給他的好朋友們,蘇茲徒步前往距城半小時之外的耿士家。耿士看到了克裏斯多夫發來的電報,也立刻帶著蘇茲去通知卜德班希米托,可惜沒找到他。最後他們發了封電報給他,就在耿士家門口分手了。

回到家裏,蘇茲大費周章地準備了一番才去睡覺。一大早他就起床,去地窖裏拿酒,去花園裏采摘花朵,接著又急急忙忙地刮了胡子,便動身前往車站了。

在車站的時候,他錯過了克裏斯多夫。克裏斯多夫找上門的時候,家裏一個人都沒有,大門上了鎖。克裏斯多夫向鄰人打聽蘇茲,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克裏斯多夫氣呼呼地離開了,在下一班火車出發之前,他散步去了。

老蘇茲氣喘籲籲地回到家,得知克裏斯多夫曾經找上門來,又懊惱又憤怒。不過他很快就動身去找克裏斯多夫了。

老蘇茲滿街跑著,到處向人打聽,可是沒有結果。正當他傷心地往回走的時候,忽然瞥見幾株樹下有個男人躺在草地上。他有種預感,那就是克裏斯多夫。可他又不敢貿然上前,便靈機一動,把克裏斯多夫歌裏的第一句唱了出來:“奧夫!奧夫!……(起來吧!起來!)”

克裏斯多夫從草地上一躍而起,也唱了起來。他和蘇茲相互熱切地叫著對方的名字,朝彼此奔過去。兩個人握著雙手,老人把早上的倒黴事兒說了一遍,克裏斯多夫的不快立即煙消雲散了,他感受到了老人的善良與淳樸,開始有些喜歡他了。

到了蘇茲家裏,耿士也在那,他們暢快地談起音樂。最後卜德班希米托也加入了這場歡聚。他們彈著鋼琴,談論音樂,品嚐美食,一起去散步,度過了一段短暫而又歡樂的時光。

蘇茲和克裏斯多夫,這一老一少忘記了年歲的差別,像年齡相仿而互愛互助的兄弟一般接近。克裏斯多夫在蘇茲這裏得到了忘我的關愛,而蘇茲,則在克裏斯多夫心裏找到了依靠。

蘇茲原本打算留克裏斯多夫多住些日子,克裏斯多夫的存在對他來說是一個莫大的愉快。可惜克裏斯多夫沒想到這些,不管他對老人抱有多少好感,他也想離開了,雖然多待幾天也無妨,但他自知還年輕,以為來日方長,大家還有再見麵的機會。可蘇茲老人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所以看克裏斯多夫的眼神竟有些永別的味道。

分別的日子到了,蘇茲拖著連日來勞累的身體,送克裏斯多夫到了車站。在車廂的踏級上擁抱之後,兩個人隔著車窗,相顧無言,隻有蘇茲的眼睛還在那兒繼續說話。最後,火車開了,他的目光才離開克裏斯多夫的臉。

克裏斯多夫向家鄉進發了,他的心緒安定了,蘇茲老人的溫情恢複了他的自信。

3.

一眨眼又是幾個月,克裏斯多夫沒希望離開家鄉了。唯一能夠幫助他的哈斯萊不願意幫助他,而蘇茲老人的友誼,是他才得到又旋即失去了的。

回家之後,他寫過一封信去,跟著蘇茲老人就寄來了兩封熱情的來信,可因為懶,克裏斯多夫拖了很久才下定決心回信。剛要回信的時候,卻收到了耿士的一封短信,告訴他蘇茲老人死了。蘇茲老人臨終前托耿士將自己的死訊通知克裏斯多夫,還讓耿士轉達了他對克裏斯多夫的祝福。

仁慈的蘇茲隻出現了一刹那,而這一刹那反而使克裏斯多夫感到更加空虛。

小城市的閉塞褊狹壓迫著他的精神,鄉土對於他來說,已經顯得太窄了。他像飛鳥一樣,到了固定的季節,便要振翅高飛——那是天南地北到處流浪的本能。

可是往哪兒去呢?他把目光投向了法蘭西。他遠遠地望著巴黎。關於法國人,他知道什麼呢?不過是兩個女性的臉和過去念的一些書罷了。可這已經足夠他想象出一個光明、美麗的世界。

他決意走了,可是為了母親卻又不能走。

路易莎老了,克裏斯多夫是她唯一的安慰,而克裏斯多夫在世上最愛的也隻有母親。路易莎心裏總把兒子當作十二歲的孩子,可兒子長大成人了,在這個狹隘的天地裏已經無法呼吸。作為母親,她隻知道天倫之樂,不了解什麼叫雄心。所以,憑著直覺猜到克裏斯多夫要遠走他鄉的時候,她要麼努力不讓兒子開口,要麼就誇大自己的困苦。克裏斯多夫察覺到這一切,隻好默然不語。

可是克裏斯多夫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他鼓起勇氣,說了兩次,路易莎的淚水和哀求,不說話、不吃東西,讓克裏斯多夫也備受折磨。他隻好放棄了。

克裏斯多夫放棄了遠走他鄉的計劃,日子似乎安穩了下來。但他鬱鬱寡歡與惡劣的心緒,讓路易莎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日子的苦悶,讓他們生活在一起變成了一種對對方的傷害,他們都覺得自己的痛苦該由對方負責。母子倆每天都在受著罪。

要不是出了件偶然的事,一件表麵看上去是不幸實則是大幸的事,也許他們永遠逃不出這樣的苦海。

十月的一個星期日,下午四點左右,克裏斯多夫想到野外走一走,母親此時正坐在窗戶口,望著天空出神。

克裏斯多夫走了過去:“媽媽,我想出去,到蒲伊那邊溜溜,晚一些回來。”

半睡半醒的母親回過神來,慈祥地看著他:“好,你去吧,孩子,這個主意不錯,別浪費了好天氣。”

她向他笑笑,他也向她笑笑,彼此瞧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眯了眯眼,表示告別了。

於是,他離開了她,永遠地離開了她。

4.

離開了家,克裏斯多夫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漫無目的而不知不覺地走向一個地方。幾個星期以來,他到城外散步老是以一個村莊為中心,那裏有一個美麗的鄉下姑娘,叫洛金。

克裏斯多夫第一次遇到洛金是在一個小溪邊。她在那兒洗衣服,而克裏斯多夫就躺在幾步之外的草地上。她看見克裏斯多夫一直在那兒不動,就趁著晾衣服的時候走過去,有心在他臉上灑了幾滴水,然後望著他笑。克裏斯多夫瞪著她,卻不想跟她搭訕。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克裏斯多夫還在草地上躺著,洛金就和夥伴們一路說笑著回去了。

從那以後,克裏斯多夫就經常在洛金的村子四周徘徊。他隻是遠遠地看著,心裏從未想到過愛,隻是喜歡看到她而已。村莊裏的人很快知道了他的來曆,但沒有人在意,因為他不過像個呆子,並不侵犯人家。

這天是村裏的一個節日,克裏斯多夫來到三王客店。村裏的男女老少們都在這裏聚會,洛金也在裏麵。

克裏斯多夫挑了個位置坐下,安安靜靜地看著洛金跳舞。天已經黑了,跳舞的場麵越來越熱鬧。洛金完全不理會克裏斯多夫,隻顧著討好村裏一個富農的兒子。克裏斯多夫歎了一口氣,望著她笑笑,準備走了。

他剛從桌邊站了起來,大門裏突然闖進來十幾個士兵。全場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士兵們經常拿鄉下人出氣,上個星期就有一批喝醉了的士兵去騷擾鄰村,把一個村民打了個半死。克裏斯多夫知道這些事,也和別人一樣憤憤不平。他坐回到原位上,看看有什麼事要發生。

那些士兵們並不理會村民們的反感,亂哄哄地湧向坐滿客人的桌子,把旁人都擠了下去。有一個老人走得慢了,竟然被他們把凳子一掀,摔在了地上。老人不敢有半句怨言,還向他們連聲道歉。他們卻在一旁哈哈大笑。

這些士兵的頭是個班長——一個卑鄙無恥的小個子惡棍,他就是上星期鬧事的主角之一。他盯著跳舞的人說髒話,惡狠狠地眼睛把全場的人一個個地看過來,克裏斯多夫心想:“趁這些惡棍還沒來招惹我,我還是先走吧。”

他剛要扭開門走的時候,那些惡棍士兵們開始要跳舞了。他們把跳舞的男人趕下場。洛金可不答應,她正瘋狂地跳著華爾茲。不料那個班長看上了她,過來把她的舞伴攆走了。洛金跺著腳,叫嚷著推開軍官,說絕不跟他跳舞。軍官追著她滿場亂跑,抓到被她當掩護的人一陣亂打。

最後,洛金逃到一張桌子後麵,在惡棍班長被桌子擋住的幾秒鍾裏,她嘴裏罵著各種各樣的字眼。那個班長突然怒火發作,跳過桌子把她給抓住了,將她摁在牆上,打了一個巴掌。還沒來得及打第二下,有人跳了過來,回敬了他一個嘴巴,又飛起一腳把他踹到人堆裏,原來是克裏斯多夫。軍官掉轉身來,氣瘋了,拔出腰刀,又被克裏斯多夫舉起凳子打倒了。

這場架來得太突然了,那些士兵都驚呆了,他們拔出刀撲向克裏斯多夫,所有的鄉下人又一起撲向他們,頓時全場大亂。鄉下人突然覺醒了:他們要發泄一下宿怨。大家在地上滿地打滾,瘋狂地咬著。洛金拿著一條粗大的棍子狠命地打,一個金頭發的矮胖姑娘,把一把灼熱的灰甩到一個士兵的眼睛裏,很快就有兩個士兵倒在地上。

勢單力薄的士兵顧不得躺在地上的兩個同伴,竟然向外逃了出去,他們闖到人家屋裏,恨不得搗毀一切。村民們拿著鐵叉追趕,放出惡狗猛咬,第三個兵又倒下了。其餘的士兵不得不抱頭鼠竄,跑出了村子。

村民得勝之後,欣喜若狂地回到客店裏,過去所受的恥辱都被雪洗了,他們還沒想到闖下這個禍的後果。大家拉著克裏斯多夫的手表示親熱,洛金也過來抓住他的手,握了好一會兒,現在她不覺得克裏斯多夫可笑了。

村民們開始清點受傷的人數,他們受的都是些輕傷。大兵們可就慘了,都是重傷。傷得最輕的那個班長睜開眼來,破口大罵,他恨不得殺死所有的人。村民們笑他,可是笑得很勉強。

洛金和幾個婦女把傷兵抬到隔壁,傷兵垂死的呻吟聲和班長的叫嚷聲都不太聽得見了。這時候,他們仿佛剛剛睡醒一般,從剛才的勝利的喜悅中醒了過來,麵麵相覷,都駭呆了,臨了,洛金的父親說了句:“哼,瞧你們幹的好事!”

於是場中的人們開始發出聲響,先是竊竊私語,不久聲音便高了起來,變得尖銳了。他們互相埋怨,這個說那個打得太凶,那個怨這個下手太狠,爭論變成了口角,幾乎要動起手來了。洛金的父親把他們勸和了,然後抱著臂膀,抬起下巴指著克裏斯多夫說:“可是這家夥,他跑這兒來幹什麼的?”

人們的怒氣一下子找到了出口,有人喊道:“是的,是他先動手的!要不是他,也不會出亂子的!”

克裏斯多夫愣住了,勉強答道:“我是為了你們,不是為了我自己,你們心裏清楚。”

他們憤怒地反駁他,克裏斯多夫聳聳肩膀,向門口走去。可洛金的父親攔住了他,嚷嚷道:“他給我們闖下大禍來,還想一走了之。哼,決不能讓他走。”

這些鄉下人跟著一起吼起來:“不能讓他走!他是罪魁禍首,什麼都得讓他負責!”

他們把克裏斯多夫團團圍住,克裏斯多夫看到他們被恐怖逼得瘋狂了,便厭惡地做了個鬼臉,然後走進屋子的最裏頭,轉過身去不理他們了。

可為克裏斯多夫打抱不平的洛金看不下去了,她的臉漲得通紅,粗暴地推開圍著克裏斯多夫的人,喊道:“你們這些膽小鬼!畜生!你們還知不知道羞恥?你們想往他身上潑髒水麼?想賴他一個人幹的!你們誰敢說自己沒動手,我就朝他臉上吐口水,說他是膽小鬼!”

那些鄉下人被洛金突如其來的一頓怒罵罵呆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們又叫嚷起來:“是他先動手的,要不是他,什麼都不會發生!”

洛金的父親竭力對女兒示意,讓她住口,可沒用。

洛金說:“不錯,是他先動手的,可要不是他,你們就任人侮辱,你們這些膿包,沒骨頭的東西!”

她又罵他的男朋友:“還有你,你一聲不吭,隻會擠眉弄眼,把屁股送給人家踢;你不害臊嗎?你們都不害臊嗎?如今你們把什麼都往他頭上推,哼!那可不行,你們要是不放他走,就得跟他一起倒黴,不然我跟你們沒完!”

洛金的父親拉住她的手臂,氣得直吼:“住嘴!你這個賤骨頭,還不給我住嘴!”

洛金把他推開,反而嚷得更凶了,全場的人都朝她叫,可她叫得更響更凶。洛金毫不客氣地指著幾個人,把他們剛才打架時幹的事情都說了出來,並威脅道:“要是你們敢傷害他的話,我讓你們一個都逃不了。”

村民們拿洛金沒辦法了,就問洛金的父親:“你就不能讓她安靜些嗎?”

洛金的父親咳了一聲,問她:“你到底想怎麼樣?”

“放他走!”洛金說。

村民們都轉起念頭來,克裏斯多夫巋然不動,仿佛他們講的事跟自己毫不相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