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那年五月,我到桂林出差,飽賞漓江風光後,來到民俗風雅的宜州“劉三姐故裏”,住在一個古色古香的賓館裏。在那個靜穆的晚上,同朋友們一起觀看壯族姑娘表演歌舞,我坐在人群中一旁的座位上靜靜聽、默默看。忽然一名妙齡少女手持一支笛子走上舞台,117笛音揚起時,我站了起來喊叫:“太美了!太美了!”仿佛激昂的笛孔裏吹出每個跳動的音符,都裝載我內心塵封的記憶,溫暖、慰藉我這個南方客人。

故鄉盛產臍橙名揚中外,臍橙開剪采摘時,會舉行一次別開生麵的臍橙招商洽談會。那年深秋,鄉裏組織了一支民間藝術團助興演出,一位盲人樂手憑借一身高超的技藝,用笛子獨奏了《哨妹子》《進廣東》《釣拐》,前來觀賞的眾多客商異常興奮,紛紛掏出照相機拍下一幕幕精彩瞬間,並當場同村民簽訂銷售合同。笛聲奏出故鄉秋天的迷人色彩,以及村民們辛勞後的收獲喜慶。

“哐當”———卷閘門收起的沉悶聲響,製止了我天馬行空的思緒。我不想進去打擾他們,轉身返回。此時,豆大的雨滴彈動我掛滿熱淚的臉頰,我沒有伸手擦拭,因為它融進了我兒時的樂感和抹不掉的鄉愁。

118第三輯雕刻碎影廣場吉祥燈火闌珊處,陳毅廣場像一塊玲瓏剔透的玉鏡,照亮小城的日日夜夜。

橋北不可多得的休閑去處,當屬新興的陳毅廣場。先往古塔樓層一站,胸中激情狂奔四溢,“塔傳唐宋神韻鑄千秋人信,江頌今朝英豪潤萬載物豐”的對聯,頃刻就記住了。

塔下的景觀,不用曲徑過度、花樹遮掩,隻要一睜眼,就撲入碧綠的水,悠遠的山和出岫的雲,展現各種各樣的美姿,劃出彎彎彩虹般的印跡。雲縫裏鑽出的飛鳥,於煙水蒼茫處飛翔起舞,片片輕舟織出明亮含蓄的波紋……陳毅廣場與古塔相呼應,布局造型,巧奪天工。共和國功勳陳毅元帥雄偉的塑像,屹立在廣場“上席”,光彩耀人。許多革命家留下的光輝足跡,撒下的革命火種燃遍全國,自然在人們心中銘記。

巍巍的塑像,是一座千古永存的豐碑。

廣場中央,巨型噴泉,數百道水柱,拔地而起衝向雲霄,水霧在半空中飛騰、彌漫。橙橘石模,亭台樓閣,拱橋幽徑,假山池沼,花草樹木,蘊藏著不同的意象,演繹“橙香橘紅”的自然美、藝術美和理想美,塑造出小城特有的奇麗。

119高樓大廈,是城市變遷的一個標誌,也是一張城市名片。工業園裏,企業星羅棋布,一派繁忙。展覽廳,照片、實物、規劃結構、增長圖表……一張張、一件件,大氣、瀟灑和豪邁。一個戴眼鏡、講粵語的高個子神采飛揚。他從深圳來到信豐,創辦果品采後處理生產基地,一年四季批發到國內外水果市場。他迷醉於這片紅土地,還能唱贛南采茶調……天近黃昏,竹林抹上煙波,似鋪開的立體水墨畫。燈光柔和了,噴泉收起了排山倒海的氣勢,像一群女子輕盈舞蹈。電子大屏幕投映出《橙鄉吉祥》的影像,旋律優美,音調柔婉,仿佛一股從山穀而來的清泉直達心底。

燈火闌珊處,陳毅廣場像一塊玲瓏剔透的玉鏡,照亮小城的日日夜夜。

120第三輯雕刻碎影小鎮風情男的以豪爽奪人,女的以溫情動人,精明的生意人把小鎮的泥鰍、黃鱔、甲魚和田螺販到城裏,賺回一把鈔票。

安西鎮孕育出許多精彩,有著江南鄉村集市的風情,融入了與現代潮流默契交融的氣息。

我收藏了1995年春日的晨光,走進安西圩鎮。匆匆的腳步,沙沙輾過的車輪,絆醒了小鎮的夢。新式的街道,嶄新的樓房、店鋪,“哢———哐啷”,打門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年輕的老板娘娉娉而出,“唰唰”的竹帚聲飄過來,沿街那賣百貨的,軌飲食的,擺茶攤的……紛紛亮相,壇壇罐罐的磕碰也如打擊樂器,在那琳琅滿目的貨架上有滋有味地演奏,等待著來來往往赴圩人看個夠,買個夠。

此刻,絡繹不絕的人流,此起彼伏的叫賣,交織成一幅熱鬧非凡的風景。

興衝衝地置身於農貿市場,隨著摩肩接踵的人群轉悠,一路好奇,瞥瞥人們滿滿的菜籃子,也打量著購物者掏著鼓鼓的錢夾子付款那種派頭。還有密匝匝的一群外地商人,一見挑著悠悠擔子的賣主,一窩蜂湧過去。男的以豪爽奪人,女的以溫情動人,精明的生意人把小鎮的泥鰍、黃鱔、甲魚和田螺販到城裏,賺回一把鈔票。

121街兩旁的梧桐樹下,一溜擺了幾十張球桌,茸茸的毯上,時而濺出清亮的回聲,穿西服卻沒係領帶的鄉下小夥,掏五角錢也當一回“紳士”:兩手拈“槍”,屏神斂息,一圈圍觀的人,個個脖子扯得像鵝,連聲慫恿:“捅嗬,打呐!”最熱鬧的地方莫過於郵電所的營業處了,一群群出去的打工仔和打工妹,憑著本分和韌性,換回了一張張殷實的彙票。你看,那排著長龍似的取款人,盡管速度慢些,卻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裏間程控電話的鍵盤上,女話務員玉指輕盈,“篤篤篤”電話通了,就有人站在玻璃櫃似的隔音室裏,端了話筒,嘴巴一張一合,臉上忽笑忽顰,外麵人雖聽不見,但“此時無聲勝有聲”,猶覺新鮮。

當晚霞折扇般收攏的時候,一天的喧囂也漸次淡下去,串串街燈競相輝映,一排排門店的彩燈,忽明忽暗,絢麗多彩,攤點又在流光溢彩的燈光下密密匝匝擺開去,五光十色的工藝品,爭奇鬥豔的新潮時裝,妙趣橫生的電子遊戲,風格獨特的街頭“卡拉OK”,一齊湧入人們應接不暇的眼簾……鎮東角,幾幢大樓正挑燈施工,攪拌機、升降機的吼聲交響著,演泄著小鎮的青春氣息,焊接工於幽暗夜空中吟誦璀璨的詩篇。鎮西邊的居民,有彩電索性不看,上下左右的人圍在一起搭上了話,談房價的上漲,議菜籃子豐富,戶戶都撥拉一個小算盤,其實每個人的心裏都明白:小鎮的巨變,新居的喬遷,集市的繁榮,哪一樁不是近幾年的事?冰箱、洗衣機、小車……以前想也不敢想的物件,如今卻已飛入小鎮“尋常百姓家”了。

悠悠地漫步,不由自主地走進一家歌舞廳,坐在舒軟的沙發上,聽音樂,喝飲料,下舞池,好開心愜意,隻見漂亮的主持人笑容可掬地走近一位商人模樣的中年人麵前說:“現在由信港果品公司總經理王先生點歌,《把根留住》!”我對王先生產生了興趣,走過去與他聊了起來。他遞給我一張122第三輯雕刻碎影名片:香港華商行總經理王群添。

他的話語風趣,他與安西臍橙場共同投資,引進國外先進設備和技術,興辦了贛南首家飲料合資企業———信港果品開發有限公司,生產臍橙汁、柑橘汁、粒粒橙、粒粒柚等優質飲料。

我不禁問:“你為什麼看中了這塊不顯眼的地方投資呢?”“安西的臍橙、柑橘是全國有名呀,朋娜臍橙摘取了全國出口類臍橙第一名桂冠,紐賀爾、華臍、那福裏納等臍橙品種成為農業部優質產品,我信息靈、網絡寬,了解市場行情快,且與新加坡、澳大利亞、英國、美國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有業務聯係,把水果進行深加工,產品一定很走俏,產值、利稅可翻好幾倍,加上這裏的投資環境好,給了我展示的舞台,是我創業的最佳選擇。”王先生的話說得充滿信心,極有分量。

小鎮,你的明天一定會更輝煌。

123橙鄉源頭柏油公路兩旁,層巒疊嶂,景致靈秀,臍橙林擺出一個個方陣,綠流中泛金透紅,一股清新甜潤之氣沁入心脾。

深秋某個時分,想起蘇軾的“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也想起鄉裏某些友人……我曾在九十年代末,去贛南劇院觀看采茶大戲《橙鄉戀》。劇中謳歌的主人公原型源於安西,編劇之一達山是安西一位種果耕田的農民,執著追求文學、筆耕不輟。我們之間的交往緊密。記得一次,我們相聚在我打工的城市,他告訴我,這些年家鄉變化很大,在臍橙飄香的季節,他寫一首小詩送我作留念。

一路上,手機鈴響個不停。我的一位文學老師胡澤茂問我到了哪裏,以便提早安排行程。八十年代初期,他時任鄉文化站長,我的一篇散文習作《秋景》經他推薦,在《贛江文學》的函授刊物上發表了,他當時高興得不得了。胡站長走出山鄉進了城裏,做過多個單位的一把手。他退居二線後,文學熱情仍然飽滿,擔任了縣作家協會主席,創辦了文學雜誌《信豐作家》,樂為他人做嫁衣,培養文學新人……眼下臍橙熟了,車子沿著清爽宜人的狗仔嶺,過坪石,駛向安124第三輯雕刻碎影西。進入橋下村,柏油公路兩旁,層巒疊嶂,景致靈秀,臍橙林擺出一個個方陣,綠流中泛金透紅,一股清新甜潤之氣沁入心脾。

鄰居說達山一早去幫辦喜事的親戚做“執禮先生”,一時回不來。鎮黨委邱書記說,達山是個熱心人,創作了許多寓情寓理的詩詞,掛在各個村道口、古樹和石頭上,可受當地老表們的喜愛。我想,見不到他本人,到附近幾個村子裏轉轉,也不枉回來了一趟。

我們來到車頭村車田高。踏入村莊,古鬆千奇百態,樟柏掩映建築,幾個村民在石板凳上談天說地……走近一家紅磚小樓,開朗的大伯說他家裏種有二十畝臍橙樹,有一輛汽車跑貨物運輸……他還吟了兩首詩“路口同立鬆荷楓,宛如兄弟共長成,草木尚喜和諧處,誰人不愛新農村”,“鬱鬱蔥蔥葉勝花,清清新新好氧吧,涼涼爽爽避暑地,尋尋覓覓隻此家”。他身邊的孫子,也接上念“八榮八恥”童謠:“你拍一,我拍一,多學知識明事理,崇尚科學為光榮,愚昧無知人格喪……”大伯說,剛才信口念的詩都是達山寫的,噴在牆上,天天看得見、記得牢,通俗易懂、琅琅上口,老少皆知,教育意義挺深……大伯的兒子摘回一籃子碩大的臍橙,切開擺在我們麵前。邱書記如數家珍:安西是個“七山半水分半田、一分道路和莊園”的農業大鎮,得天然的區位優勢,成為贛南臍橙發源地。如今,果農人均收入大增,農民日漸脫貧致富……我們談興正濃,隔壁一位農婦端來幾大碗香噴噴、鮮嫩嫩的粉皮和米粿,盛情款待我們。此情此景,使我想起1995年9月的一天,安西籍著名作家郭晨老師帶領中央電視台民俗攝製組,拍攝安西粉皮絲的手工製作鏡頭,“安西粉皮絲”已在中央電視台亮相。

下珠村祠堂背小組是郭晨先生的故居,及至今日,當地文風蔚起,活躍了一群土生土長的“文人騷客”,達山便是其中的一個。在125一旁的鎮幹部說,與祠堂背一河之隔的蘭塘村衛背組,是達山愛人的娘家,當天這個屋場做“老爺會”,說不定達山能趕過去赴宴。

達山小舅子任村支書,他說,村裏決定在禾尚寺背的太平寺廟邊上規劃建個新村,改善村民的居住環境。起初,年輕人認為破舊的太平寺廟妨礙新居美觀,如不拆除寺廟就不搬遷。村委幹部找到達山,達山編導了相聲小品節目,請來縣民間藝術團輪流演出,村幹部找村民談心,村民們開竅了。

我掃描生動的村莊:擁有詩意的家園環境和高尚的精神追求,是村民們安居樂業不可忽視的環節。

126第三輯雕刻碎影鵝崠感懷山風吹過,四周鳴奏了若幹雅韻,也漾開了春水一般溫柔的美麗傳說……春到鵝崠,它以美麗的江南山色,深深地映入我的心湖。

一條大溪在蔥鬱的樹林掩映下汩汩瀉去,與殷紅的山花相映成趣,巧妙地織就空山不見水、但聞水泠響的深邃意境。水中石因溪水的日夜摩挲,顯出晶瑩和光滑,聰明的鵝崠人就地撿石,用牛角錘一錘一錘地楔入地麵。人走在這且曲且彎的山道上,自然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山風吹過,四周鳴奏了若幹雅韻,也漾開了春水一般溫柔的美麗傳說……歲月悠悠,鵝崠人像天鵝一樣站在鵝崠上。山裏出土的石斧、石鋤和黑釉陶罐,就是鵝崠祖先們智慧的明證,就是他們胼手胝足、稼穡耕作的勇敢塑造。到如今,新一代的鵝崠人不僅僅隻是希冀一季莊稼的豐碩,而是用山泉去釀酒,岩石切成了建材,橘子、臍橙裝進了易拉罐,地殼下層挖出了煤……一排排新建的樓宇拔地而起,現代化的生產設施摩天扶雲。回腸蕩氣的勞動號子,把沉寂的山巒搖醒了;高速運轉的機器,把優127美的樂章奏向山外。鵝崠,這隻引吭高歌的白天鵝,讚不完山光水色景美,頌不盡田園茶桑果盛,深切中溢出喜氣和充實,情感裏幻化成了一種崇高。

128第三輯雕刻碎影神往聖地青鬆翠柏,紅牆佇圍,群星薈萃一廳的中央大禮堂,雖不見當年共商革命大計的情景,那熱烈的掌聲仿佛在我耳際縈繞。

我采擷了一片盛夏的綠,從古城贛州奔向令我心馳神往的“人以金為瑞”的紅都瑞金。

一路清風無語,唯有山水多情;田疇潑翠,送我一身愜意;群巒疊黛,添我一身瀟灑;恰似穿過彌漫的烽煙,恰似躍向血與火熔煉的天地。

瑞金,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誕生地。青鬆翠柏,紅牆佇圍,群星薈萃一廳的中央大禮堂,雖不見當年共商革命大計的情景,那熱烈的掌聲仿佛在我耳際縈繞;古樟濃蔭,掩映革命遺址,領袖舊居,雖模糊了當年留下的足跡,那足跡仍時時在我夢中閃亮。沙洲壩裏,“紅井”水又清又甜,多少年來多少人“吃水不忘挖井人,時刻想念毛主席”……這一切,令我懷著一片拳拳之心,以十二分的虔誠向她走來,為著采錄當年的硝煙,重溫當年的風采。

走遍葉坪、大柏地、筆架山,沙洲壩、每到一處,我都要撫摸那蒼鬆古柏的翠葉,凝視那裏的門戶窗欞,仿佛那桌椅板凳,紙硯筆墨,草鞋鬥笠,馬燈米袋,都滿懷著深情厚誼地向我敘說已經過去129的難忘歲月。我終於再一次地聽到了竹馬崗的戰馬蕭蕭嘶鳴,紀念館的戰旗獵獵聲響。如果巍然屹立的白塔會說話,它一定盡情傾吐紅色故都兒女的英雄業績;如果日夜奔流的錦江會吟詩,它一定會放聲吟詠這部壯美的史詩。

今天,昔日流血奮戰的故都兒女,以怎樣的熱情,朝著燦爛的紅旗發揮衝天精神,描繪著它青春的容顏,刻畫著它嶄新的畫麵。

新興的工廠、招商引資企業紅火;新房整齊漂亮,文化休閑場所毗鄰皆是……倏地,我的全身心像被春風沐浴,我的血液湧上心頭,很熱、很燙。啊,中國的瑞金,紅色的故都,它們的顏色還是那麼鮮紅,像高高飄揚的國旗一樣,渲染現在,渲染未來。

130第三輯雕刻碎影七星湖槳聲如歌,魚宴誘人,人與湖相依,湖與人共樂。

崇義陽嶺腳下的七星湖,似明鏡如寶玉,藏百姿納千秀。

七星湖是一個水麵六萬多畝的天然水庫,當地人稱之為湖口。

深秋時節,我轉過十八道彎,穿過數十座山,來到七星湖。綠樹密密匝匝,層層梯田裏,晚稻成熟金黃,村民揮鐮收割。走近湖岸,湖水蕩蕩,藍空碧浪,水天一色,群群白鵝靜靜遊弋,水鴨嘎嘎歡叫嬉戲。

七星湖庫區,一處處養魚人家的竹木小屋,密集地浮立水麵。

在庫區一隅,有個“大頭魚”養殖示範基地,養殖基地的劉場長撐著小船,水路寬的用漿,水路窄的撐篙,小船在微風搖曳中穿行,細浪粼粼,水清見底。

他讓我看水中的遊魚,說:“你看這魚遊得多快,真是遊魚如飛鳥啊!”他又介紹:“七星湖是個天然魚庫,有草魚、鱅魚、鯉魚、鯽魚、鰱魚等,種類多得數不清,當地農民在湖裏架起了網箱養魚。”船在槳聲中行進,那槳聲,格外的清脆,格外的動聽,如涓涓絮語,似綿綿情話。劃向湖心時,望見湖心裏出現一片綠島奇景,長長的竹簾在水中伸展幾裏遠。竹簾的兩邊大圈小圈,水光瀲灩,像長131龍出水,奮爪騰挪。劉場長說:“這是捕大魚的迷魂陣。”這景致讓人激昂,真想截住槳聲,與槳聲黏合在一起,獨獨傾聽,獨獨占有。

小船七拐八彎,駛進庫灣的又一個小島,一座古色古香的竹屋映入眼簾。劉場長說,這是村裏人開的七星湖農家飯莊,魚宴一魚多吃,十多道魚菜彙聚一桌,原汁原味。

我們依次坐定,服務員劈劈啪啪地介紹菜譜:有特色魚扣,以往人們不知道它的妙處,丟了,在這裏它就重見天日了。魚扣就是魚的胃,民間傳說可以養胃,不過它的口感更為爽滑彈牙。“魚春”則是魚卵,都是大補的“下腳料”,除了可以做火鍋,清蒸風味也不錯。還有魚鰭,同樣具有豐富的膠原蛋白,營養美容。像鱖魚和羅非魚,鰭邊沒多少肉,隻能丟掉,而大頭魚鰭有肉,膠質重,吃起來香濃滑膩……這樣,魚扣、魚鰭、魚頭、魚鱗、魚泡、魚肉等都擺上了桌。

一位廚師過來與我們攀談,一道好的菜肴不僅主料要豐富,其副料也同樣不能忽視,隻有原料的合理搭配,以及火候的到位才能更加美味。像第一道上來的菜肴“七星魚扇”,魚身上骨頭最少、最嫩的肉自然成了這道菜的精華,加上紅椒、青椒、胡蘿卜等配料,不僅讓這一道菜更加入味,而且是五彩繽紛。那道七星湖農家飯莊的品牌菜“七星一品魚”,別看隻是道魚頭湯,做這道菜還有很多的講究,魚頭先下,配合藥材,大火滾開,馬上轉小火,溫湯浸魚頭,使魚頭既香濃又嫩滑。這頓魚宴,味道好的不僅僅是這些熱菜,還有像冷菜芝麻魚片、水晶魚鱗凍以及野菜魚絲等,餘味無窮。

走出農家飯莊,晚霞的餘暉灑在浩瀚的湖麵上,金光浮動,整個水麵頓時被染成另一種色調,變得更加遼闊、深邃。槳聲如歌,魚宴誘人,人與湖相依,湖與人共樂———這就是我眼前“蕩胸生層雲”的七星湖。

132第三輯雕刻碎影泉城一遇趵突泉怎麼看都是一支歌、一幅畫,如果你一生從不知什麼是詩,那一刻,你體內的詩情也會像初夏一樣綻放出令人心動的東西。

我是贛南老表,對於同樣帶著“南”字的濟南,我從書本中、電視裏、網絡上關注、想象過它,留下了些許印象。初夏的某些時日,因一次全國散文大獎的頒獎盛事,我去了濟南,對它有了初戀般的感覺。

我從機場大巴下來,發覺自己粗心大意,坐錯了直達下榻賓館的車,到了終點站濟南火車站。午後的熱浪如蒸籠,我拖著行李箱,走在樹蔭下的街道上,街邊生長著旺盛的花葉與樹木,那綠自然是不敗的,在不同的季節裏開出的花,向人們提示著季節的悄然變化———這是一種雜糅著現代與原生複合氣息的日常景觀。

我向一輛輛的士招手,可它們都載了客,按聲喇叭擦肩而過。

一輛三輪摩托車停在我跟前,問我,先生,到哪裏?我想,也好,坐一回濟南的摩托車,像去了北京坐黃包車遊走四合院那樣,觀賞一下濟南沿途的風光。

上了一大把年紀的車主,肩上披條毛巾,用標準的濟南普通話對我說,你是外地來的吧?你放心,我不會算貴你的。我猜出了他的133話中含義是打消我生怕遇黑車挨宰的心理防備。我沒吭聲便上了車。這輛車子是經過改裝的,手刹和腳刹連在一起,他啟動、加油門、掛擋時幾乎都用雙手靈活操作,灰色帆布的車篷下,放了一根拐杖,我斷定了他是位腿部殘疾人。他開了轉向燈,說,坐好扶穩,保證你安全。他說他駕駛了十多年的三輪車,年輕時在某國有企業開大貨車,一次車子停在公路旁,他下去加水被後麵開來的車子撞了,導致他的左腿截肢裝了假肢。聽了他的不幸遭遇我深感心痛,看到他自強不息的勁頭我倍加起敬。

他挺健談,似乎對濟南的人文曆史掌握不少。他告訴我,現在已經進入了曆下地界了,“曆下”一名,取意於大舜帝耕作於曆山之下,杜甫曾在“曆下亭”吟唱了“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因此,這裏德重禮義、名士輩出、人才薈萃、文化積澱豐厚。他對我說,來了濟南,這幾個地方一定要去,如三大名勝“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那裏的“舜祠、娥英祠、魯班祠、清照祠、鐵公祠、閔子騫墓”等眾多的曆史文化古跡值得一遊。我對濟南的風景名勝,諸如“五座山、三十三處泉、九處園景”略有所聞,它們在這方水土上璀璨奪目,曆代的濟南名流為我們留下了極為珍貴的瑰寶。如《詩經》“大東”作者譚國大夫、西漢經學家伏生、東漢末年濟南相曹操、宋代傑出的女詞人李清照、南宋著名詞人辛棄疾、明代詩人邊貢、晏壁、李攀龍以及中國現代畫家俞劍華等等。

他問我:你知道“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出自哪裏嗎?我思考了一下,這是劉鳳誥的詩句。他補充說,清代書法家鐵保還把它石刻在大明湖公園內了呢。他還說,北海有三絕,唐代書法家李邕任濟南太守時書寫的《靈岩寺碑》就是其中的一絕,金代文學家元好問“羨煞濟南山水好”、“有心常做濟南人”等佳句,可謂家喻戶曉。看來高人在民間,這位苦難多磨的老漢身手不凡,在他麵134第三輯雕刻碎影前我隻有豎耳細聽。對於濟南,我僅知道晚清文人劉鶚所著的《老殘遊記》,描寫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濟南老城區風景,著名作家老舍、文學家郭沫若等均撰文詩詞歌詠泉城,我對自己學識的淺薄而羞澀起來。後來,閱讀了《濟南的味道》,便更進一步了解了它。

我眼前的曆下,竟是這城中的異類,它的建築整齊劃一,具備特色,無論色調還是格調,都令我感到吃驚,尤其是吉祥的民俗文化廣場及其周邊的建築,古樸的外牆,富有民清民居特色的灰色簷角,曲折蜿蜒,雕梁畫棟。你不能想象在商業氣息已經如此濃厚的濟南,還有這樣一個秀美古樸的地方。對於大明湖,我原以為,它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湖,像我所見過的其他一些湖一樣,有著麵目模糊的外觀,高低錯落的各色建築,呈現出不同的年代背景,相安無事地並存著。通過老漢非專業性的講解中,“鵲華橋、百花洲、遐園、辛稼軒紀念祠、月下亭、彙泉堂、秋柳園和大明湖噴泉”等名字,便在我的大腦裏烙下了印記。他說,如果選在十月秋天去大明湖,會有另外的收獲———你會在數不過來的瓜果中眼花繚亂,會在濃厚的果香裏醉倒。那些瓜果趴在結實的藤架頂端,或把身體悄悄地從藤架的縫隙裏伸出來,大膽地展露,誘惑,著實不知道羞恥……這樣的感覺,既有一些新奇,又有些甜蜜。如果興之所至,還可以踏上一旁湖裏各種大大小小的腳踏水車、龍脊水車……上去瘋兩把,體驗一下童趣的稚真。湖上有帶頂篷的原木桌椅,可以坐上去,欣賞一下水裏魚兒們的嬉戲。那魚群,一律的青白脊梁,帶著野生的靈敏與流暢,互戲也戲人,絕不是在其他地方的公園裏、池塘裏看到的那些蠢笨的觀賞魚類,它們是敏捷的,出沒如箭。

車子上坡熄火了,我下來在後麵推,看到老漢累得滿頭大汗,我們在樹底下休息了片刻。老漢指了指右邊,喘著粗氣,那是趵突泉所在的位置。我的眼簾電影般閃現了一幅畫麵:水湧若輪,勢如135鼎沸,名泉薈萃,景點遍布。仿佛趙孟頫詠泉句“雲霧潤蒸華不注,波濤聲震大明湖”在耳邊吟誦,康熙皇帝所書的“激湍”,胡纘宗書的石碑“趵突泉”近在咫尺,李清照塑像、畫像、生平事跡重現如昨。

望鶴亭、來鶴橋、蓬山舊跡坊、尚誌堂、滄園、白雪樓、萬竹園的景致,曆曆在目,無一遺漏。

遠望,趵突泉邊一排柳樹匝地,遊人如織。假如你像我一樣初來此地,你一定要去趵突泉,去走那裏的綠色長廊。隻有到了那裏,你才能真正領略到什麼是濟南的柳樹綠遍。它開在都市逼仄的天空下,映襯著廣袤的藍天,而不是灰霾籠罩的行道兩旁。它們開得是如此盛大、恣肆、鋪張。它們既是沉默的又是喧嘩的,從高大的樹頂傾覆而下,染綠了天空,染熱了人們的眼睛。兩岸的水中搭起綠色的帳篷邊,比人還高壯的仙人掌,伸著帶刺的千隻手臂,托舉著滿身鮮豔的花朵……這是奇特的泉城之景的融合,它對時令的包容,正如濟南之對人的包容。我想,趵突泉怎麼看都是一支歌,一幅畫,如果你一生從不知什麼是詩,那一刻,你體內的詩情也會像初夏一樣綻放出令人心動的東西。

車到目的地,我想讓他進去賓館陪我再聊,卻又不忍心耽誤他的時間,我留下了他的電話,緊握他的手:我若遊遍泉城,就找你做向導。

136第四輯詠歎境遇田土裏、櫻花樹下、民工橋上、榨油坊裏,瘋長著石雕漢和文友的力量;出門在外,書社的世界,隱語的際遇,連接自畫像和年事……老家田土父親領到了第一筆農田補助款時,對我說:“你的那份沒少。”一

田土像補丁,縫合在山坡間,嶺腳下,平地上,河岸邊。“田土肥壤,灌溉流通”,五穀填滿其中。前輩們說,這是蒼天賜予的恩惠,神靈撮合的姻緣,不可棄之。

我的先祖自北往南逃荒避難,組成了村莊,取了田土名號。大丘、坳丘、喇叭丘、對逕丘、下首、壟裏、河灣、陂頭下、豬牯灣、深坑公、蘭塘尾……老家人是田土的傭工,日起多早就起多早,月落多晚就落多晚。他們甩不掉犁耙、滾子、鐮刀、鋤頭這些刀耕火種的農具,也離不開牛、馬、豬、羊這些任性溫順的牲畜。

老家人在太平盛世的環境下種田耕地,相安無事,但“經雨籬落壞,入秋田地荒”這樣的詞語,又把老家勾勒成一幅世態炎涼的模樣。

我的大腦裏閃現出近代某個時期,老家田地裏發生的某些事件。其實我並不願揭老家人的傷疤,可是不說出來,憋在心裏更難138第四輯詠歎境遇受。

某個春雨天,一個紮頭巾、穿大麵襟、寬便褲的男丁出工,他戴著鬥笠披著蓑衣,卷褲角打赤腳,執鞭條牽水牛去耕田。水牛匆匆邁著蹄,嘴巴被套上篾竹籠,望著沿路嫩草,瞪銅鑼大眼,流絲線口水。

男丁扶犁吆喝,鋒犁翻開休眠了一冬的泥土,催醒了睡眼惺忪的青蛙、蛤蟆,以及泥鰍、黃鱔。老鷹、白鶴盤旋在天上,一個俯衝落地叼食,雞、鴨、鵝從不同方向飛奔農田,伸長頸脖啄蟲、嚼草莖。

一支黑衣人鬼影一樣過來了,他們戴鑲白邊的大蓋帽,裹綁腿,著布鞋,腰間插支硬邦邦的“火燒柴蔸”。他們看見男丁,像找到了獵物,圍上去按住男丁,幾個人拿麻繩背捆著他的雙手,推推搡搡走出田埂。水牛低頭呆立,拱起屁股射出一泡尿來。

男丁沒了蹤影,鬼知道他為什麼要被抓去哪裏幹什麼。村子少了一個男丁,田土就會荒蕪嗎?

村莊的男丁不隻他一個,黑衣人也不可能天天來這裏。來了又怎麼樣?另一個弓背蒔田的男丁自說自話。

他天生左撇子,右手撚秧左手插,不用牽繩,蒔下的秧苗橫豎勻稱,是村子蒔田能手,一群後生比試蒔田速度,他打趣說,我用左手就蒔得你們贏。不過,從那個插秋秧的季節開始,他就閉嘴不語了,自我安慰起來,蒔田蒔得慢就慢唄,慢了又不要抓得去過刀山穿火海。說這話時,他的心已在滴血。

左撇子的祖上隻傳下他一根獨苗,媳婦麵還沒見過。春天裏,他遠遠看見那個男丁被抓了壯丁,丟了犁耙撒腿跳上田坎,轉個手臂彎就逃遁了。他說,我生死都要守在家裏,絕不能被他們抓去白白送死而斷送了祖上香火。守與不守由得了他自己做主張嗎?那就賭一把囉。史書上不是有“壯士斷腕”之說嗎,他橫下一條心,來了139個“壯士剁指”。他舉起了柴刀,口咬著棍子,狠力剁下自己大半截右食指,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忍著劇痛,用煙絲、紗布包紮了殘指。落地的那半截指頭,被汪汪直叫的公狗啃碎吞下了肚子。

左撇子躲藏在山洞養好了傷才回家。可是,他用了這種自殘手段,還是逃脫不了如前麵那個男丁的厄運。他是在傍晚蒔完田,走在回家路上撞見黑衣人被逮走的。黑衣人說,你使不了槍,可以給長官牽馬挑擔。

三年後,左撇子撿回了一條命,人卻呆頭呆腦、耳聾背駝了。老家人湊在一起閑聊,無意間涉及他的“白”事話題,他的反應比誰都靈敏,趕緊解釋說:“我是一名逃兵,你們曉得嗎?”二

日子車車過。村子裏有一個叫大肚皮的人,依仗權勢獨霸一方,雇用了一批當牛做馬使喚的長工,占領著老家田土。他收買了黑衣人,希望借著他這棵“大樹下乘涼”的長工,能躲過被抓壯丁這一劫。

一對長工夫妻,在大肚皮家茅廁裏生了崽子。大肚皮老婆肚子裏也產出了一個,卻是沒“把子”的妹哩。妹哩臉上長了塊巴掌大的胎記,大肚皮不敢聲張,要苦也往心裏苦掉去,幹脆給了長工妻子喂奶。一個青黃瓜瘦的女長工,一下子要同時喂兩張嘴的奶水,哪能吃得消?即使是產仔母豬的乳房,也會被榨得幹癟癟啊。她喂了崽子三個月就斷奶,妹哩到了三歲還不情願脫奶。

同齡的崽子和妹哩,在割禾收穀的日子,見得到他們一起相處。

臨近收割的稻田,早被飛蛾、蜘蛛、鑽心蟲、卷葉蟲統治著,萎靡不振的稻稈,白串掩蓋黃穗,像營養不良的毛頭孩,又像裹布的140第四輯詠歎境遇小腳女人,麻雀、大老鼠甚至黃鼠狼可不管你三七二十一,闖進田裏大肆“掠奪”。大肚皮氣得要死,但一時也拿不出治理天然“災害”的辦法,隻好衝長工吼叫:“快給我把穀子收回來!”長工夫妻老實地下田忙活,摁禾紮,抨稻粒,洗穀鬥,挑籮擔,樣樣利索。崽子和妹哩也跟在他們屁股後麵,去田裏自由玩耍,田裏有什麼好玩的?你或許不知道,撥禾蔸,打泥戰,捉泥鰍,搜老蟹之類的都挺有樂趣。往泥窩裏一掏,或往洞穴中灌些水,要麼泥鰍鑽出來滑溜溜地打滾,要麼老蟹冒出來張牙舞爪地亂爬。

妹哩發現了禾苗堆裏蜷縮著一團像黃鱔的東西,背部一條帶花紋的黑白斑,鼓起腮子吐出尖舌頭,發出呼呼響聲。她覺得新奇,用一紮稻稈逗它,崽子眼尖,驚呼:“眼鏡蛇!”擲了一把稻草過去擊中了蛇,救了妹哩一命。

崽子頭一年就認識了眼鏡蛇,他腦蓋上起了癤子,身上生了痱子,長工捕了一條眼鏡蛇,煨了蛇湯,他喝了幾頓後癤子和痱子全消了。崽子幫長工割蛇肉時,長工跟他說了一些蛇的事情,他記憶猶新。

長工夫妻抱回從昏迷中醒來的妹哩,大肚皮把崽子和妹哩捉的泥鰍、老蟹,全部給了他們作為獎賞。長工皺眉,我家哪有油鹽來做這樣的葷菜啊。別提油鹽,長工家一年到頭,連吃粥都上餐不接下餐,他按過手印的借穀條,大肚皮家鎖著不知有多少了。

某個年月,大肚皮嗅到了一些風聲不對勁,預感到大難臨頭,像熱鍋裏的螞蟻驚惶失措。果真,沒多久,他家的房屋、財產、田土全部充了公。有一天,長工在田邊的肥皂樹下見到了大肚皮,他的頸脖子套上了一根粗麻大繩,沒有了呼吸,大肚皮自盡了。

長工做了大集體社員,分得了田土,過上安樂生活。崽子和妹哩以兄妹相稱,妹哩成年後胎記也消除了,長得勻稱標致,可因家141庭成分問題,婚姻受到挫折,“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長工夫妻相繼過世,妹哩哭成淚人,披麻戴孝,跪地疾呼“爸啊、媽啊……”三

老家村頭大榕樹下,吊了一麵銅鑄的空心大鍾,生產隊長負責去敲,鍾聲沉悶、生硬,村人像出窩的雞群,肩扛或手提農具下地,“春以力耕,夏以鋤耘,秋以收斂,冬以修渠”。

村人根據田土地勢不同劃分出水田、旱地,沿著高坎田向低窪地,開挖出渠道,壘起堤壩,築起蓄水塘。立春後村人開始翻耕,趁著雨天耕種,讓種子滲入泥土膨脹發芽,雜草腐爛變成肥料。東邊種水稻、大豆,西邊種花生、芋頭,北邊種西瓜、茄子、辣椒、黃瓜。各類植物有條不紊地按程序開花結果,盼著村人下地收取,村人遵守田地裏的秩序滿載而歸。收獲後的莊稼,被裝進倉和缸,每家每戶的門窗,都會散發出新鮮香味。

村人勞作姿勢優美,比如田裏鋤草,他們隊列整齊,左騰右挪,即使發現一根雜草存在也看不順眼,側轉腰身,點點鋤頭背,輕輕鉤攏來,泥土一粘,雜草就捉迷藏似的全隱身了。又比如挑糞施肥,他們不是那種被壓得彎腰曲背的狗熊模樣,也沒有齜牙咧嘴的臉部表情,而是帶著一絲從從容容的笑意。他們的步伐不緊不慢,輕閑飄逸,胳膊擺動像搖晃板,滿桶水糞卻一點也不會溢出來。

某個時節點,村人去到田地裏,實際上沒多少活幹,他們把鋤頭或鐵鍬橫在地上當凳坐,哪一位男的遞出煙,有幾個人就幾個人分享。他們把煙絲往紙上一卷,成喇叭筒狀,舔點口水,劃根火柴,深吸幾口扯上幾句。有什麼扯呢,也就是與天氣好不好之類不相幹的閑話,說些種子、肥料和收成的正經事,偶爾也說女人,同抽煙一樣提提神,調調勁。吸完一支煙後,他們抬起眼光,朝四周田裏望142第四輯詠歎境遇著,眼神漫不經心,沒有目標。他們這麼坐著,沒有時間限製,想坐多久就坐多久。然後他們站起來了,隨便走進相鄰的地裏,兜個不小的圈子,時間花去大半了。他們還是不急不忙地幹活,蹲下身子拔拔草,給被風吹鬆動了根的莊稼培培土。到收工的時候,收拾農具就回家了。

龍角仔是片西瓜田,西瓜成熟時節,村人在空地上臨時搭個簡陋的草棚,草棚用四根樹枝支起架子,上麵蓋上茅草,四麵透風很涼快。草棚用來做什麼用?一個人叫大鼻孔的光棍條子看守西瓜,兼顧做些零星活。

白天,他背著噴霧器殺瓜地裏的蟲子,無論害蟲益蟲都一個不留地殺死或是趕跑。晚上,他扇著扇子驅趕蚊子,臉對著月亮和星星偷偷冷笑。他在棚裏放了個爐灶,撿些樹皮、鬆毛生火,在地裏摘幾把青菜清炒,甚至連手也不洗,就動筷子吃飯。他備了壺米燒酒,慢悠悠地品酒,斯文地夾菜,喝半碗酒下去,走起路來像扶犁頭鏟,一副似醉非醉的樣子。飯後,他蹺起二郎腿,哼幾句小調,往長煙鬥裏擰一把煙絲,煙火像螢火蟲那樣一閃一滅。間或有孩子跑來戲他,他卻不介意,給小孩講故事,“暗摸摸,老鼠多,莫咬我,咬哥哥”講得最多。小孩子聽膩了,他卻像入了迷一樣,成群的鳥兒在地裏啄食西瓜,他也懶得顧及。

鳥兒們在田頭不遠的樹枝頭停息著,仿佛對大鼻孔的行蹤了如指掌,有意跟他作對,一旦趁他不注意,它們就會悄悄地從一個不易察覺的角度,飛抵西瓜地,飛快地啄食,用一隻眼偷窺著他,哪怕他的草帽稍動一下,它們就會立即遁去。

蟲子失鳴了,鳥兒飛走了,西瓜地裏顯得格外冷清,不知大鼻公會不會感到孤獨,會不會害怕。

143四

農村土地承包責任製時,我家人均分到了一畝田地。盡管東一塊西一塊,但每一塊東南西北緊鄰誰家,都有明顯界線,在村裏的田畝總冊上都標記得一清二楚,哪些地方是莊稼領地,哪些地方是草木家園,也一目了然地區分。村人上繳農業稅和統籌提留款,就是依照田畝數來計算的,一點假都造不了。

我家分得的田最大的一丘有二畝,在大丘地段,它後連堂叔的一塊田,兩家共一條田坎,左邊靠一口池塘,一條小路穿過,右邊一條圳溝環繞著,是塊旱澇保收的良田。父母親年年輪流著種水稻、甘蔗、西瓜、花生,沒有一樣不豐產。家裏全靠它的收成填補貧乏的窟窿。

禾場限口那塊高坎田,踏下腳就是一口做灌溉用的大水塘,而它近水樓台得不了月,有點“看著幹魚吃淨飯”的遺憾。下遊的大丘、坳丘那一大片田土,就是靠這口塘蓄的水灌溉。最早,後祖母打理這塊田,種了蔬菜,各季蔬菜吃不完,就挑到圩上去賣。後祖父過世後埋在那裏,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堆了墳墓。後祖母後於後祖父二十四年過世,埋在叫石河背的地裏,我至今也想不通他們為何不在一起合葬。

父親在禾場限口種了一片橘柑樹,但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樹木,遮擋了陽光,橘柑樹嫩水,光瘋長葉片,掛不上幾個果子,沒幾年父親砍掉了橘柑樹,全部換種了杉樹。它的上方是塊公共禾場,父親在禾場邊上建了個小屋子,方便存放收割回來的濕水穀和堆放雜物。

豬牯灣也類似於禾場限口“高處不勝寒”,包產到戶頭幾年,來自上逕水庫的水源,沿途渠道一路暢通,可統管到方圓二十多公裏的農田。渠道水的一條支流流經豬牯灣,但這地方土質差,蒔了幾144第四輯詠歎境遇年禾產量都不高。有些人私自亂開礦的那幾年,礦山流下的淤泥造成水土嚴重流失,堵塞了渠道,切斷了水源,導致這一大片田土,天旱時裂成了爆米花。父親在田裏種上了耐旱作物,大量施用農家肥,改良土壤結構。搞果業開發那陣子,父親在這塊田土裏挖了池子蓄雨水,種上了一株株臍橙樹,圍起籬笆成了果園。父親在果園一角隆了一座“風水地”,它的前麵正對著遠方的筆架山,後麵是一大片青山鬆林茂密。果園的進口處,是一條水泥路,可開進大車,通往裏麵好多個屋場。

寬闊、平整的圳坎上,離老家較遠,靠近另一個屋場。鄰村一戶人家,找到父親商量,將這塊田土轉讓給他蓋房子。農村有句俗話:“賣田賣土等於賣掉老祖。”父親一口回絕了他,把它改做了魚塘,放養了草魚、鯉魚等家魚。而分給我家的喇叭丘田畝數,是東切一塊西割一塊邊角料散田拚湊的,父親為了方便一位至親連片耕作,名義上說租給他,實際上不收他一分錢租金。

蘭塘尾同夏首一樣,是後祖父開墾的自留地,它與村裏小學建設時開發的田地隔一條田埂。後祖父過世後,田土空了幾年沒種莊稼,被學校撿了起來種植。後來,父親在村裏的田畝冊上,看到這畝地備注了使用權人是後祖父,與學校爭議了一番,經村委會出麵得到合理解決。

父親額頭上的皺紋就像田土,濃縮進許多快樂以及憂慮。父親交公購糧的情景給我印象很深。他收攏曬場上的稻穀,隨意抽一把,牙齒一碰,聽見“嗒”的一聲,穀子徹底曬幹了。他把穀子裝進麻袋,不是挑回家裏的糧倉,而是推著獨輪手車送往糧管所。父親揣著公購糧票交給村委會,公糧票給村裏記賬,作為交稅憑證,購糧票留在村裏統一結賬。夏糧入庫掃尾清理時,父親領到的是一遝購糧款抵了村裏統籌提留款的收據,此外就是剩餘的純利了。

145村子裏難免有幾戶“頑固分子”不交統籌提留款,村裏幹部走了幾趟,得到的回應是“我們老表有事找你們處理,打鳥不見你們的麵”,並三下五去二地羅列了一大堆棘手事出來。村幹部睜大了眼睛:“道理講不清,講清了發神經。”他們就來蠻的動粗的,一齊衝上樓去,見穀子挑穀子,見豆子搬豆子,見花生油倒花生油……這架勢像突擊搞計劃生育。

村子裏有幾戶五保戶、殘疾人特困戶,鄉村幹部握了刀柄,瞧都不瞧他們家一眼。因為年終上麵分配的救濟款走他們手上過,他們大筆一揮,假賬一做,神不知鬼不覺。臨近春節,他們去這些人家圓個場:“你們種了公家的田,交不起稅,我們理解,有關部門發不出款來救濟你們,你們也要體諒。”上麵派了工作組駐村,整頓基層工作作風,查處貪腐分子,幹群關係才好轉起來。

我離開老家二十多年,戶口性質發生了改變,但年少時分得的一份責任田依然保留著。其他外出打工、搬了家的後生們,也同樣保留著原先的那份責任田。父親領到了第一筆農田補助款時,對我說:“你的那份沒少。”村顏已改,真實未變。

146第四輯詠歎境遇村居隱語老家成形的傳說代代口碑載道,不知什麼時候起,村裏人突然對此緘口不語,因而我為它陷入極其困惑的狀態。

牛角龍是我的村莊符號。據傳祖輩往南遷徙中,停歇一山坳,見成群水牛立田疇嚼草交歡,一道彩虹射落地麵,蛟龍騰空狂舞。

他們頓悟神仙顯靈,叫來風水先生卜算生辰八字吉凶,轉動羅盤測定座山朝向,便立了根腳。

老家成形的傳說代代口碑載道,不知什麼時候起,村裏人突然對此緘口不語,因而我為它陷入極其困惑的狀態。我受一些生計因素的誘惑,待到喉結完全突起的歲數,便裝進最初的夢想遠離了它。然而,我卻像穿了線的風箏,掙不脫它的視線。若幹年後,我帶回結實的記憶,猶如我的舊行囊。

祖父手上的老宅依存,父母對它不棄不舍,幾經翻新,安居樂業。我上小學那年,風起雲湧的某日黃昏,妹妹降生,母親卻缺奶水。母親時常說,妹妹是靠隔壁平英嬸的乳汁喂出來的。平英丈夫的太公與我的上五輩,屬於同一個灶膛生火的一家人。平英家門楣上釘著一塊“光榮軍屬”的牌匾,她下放到村裏當知青,嫁後就隨軍生活,回到村裏生崽時與母親同期坐月子。平英比母親小五歲,稱147母親為“嫂”,母親回應她“嬸”。村裏人見麵打招呼,講究論資排輩的規矩,即使對方年紀再小,也按輩分敬稱。而對年長自己、輩分卻更低的,男子一律稱“大哥”,娶回的媳婦則稱“大嫂”。我們這個小村,打聲噴嚏都會響徹全村,不用掰手指也能想到誰幾把年紀。

那天中午,母親抱著妹妹向平英討奶,我拉著母親的衣襟跟在後麵。踏進門,一位埋頭清洗屎尿布的男子,先叫母親“秀嫂”,聲音洪亮有力。他停下手中活,做個立正姿勢,雙腳並攏,右手往頭一舉,行了一個禮,這禮節動作我從沒看過,與村裏人平時的揖禮截然不同。我初次見他,卻感覺並不陌生,還油然而生敬意。母親驚詫了瞬間:“噢,元岸老叔,你歸來了喲,還好顯年輕哩。”他說剛到家,才喘一口呢。他撫摸我的頭,抓了一把糖,塞滿我全是補丁的口袋。

我怯怯地瞄他,眨了幾下眼睛:“謝謝爺爺!”他爽朗大笑起來,幽默地說:“嘿嘿,我的崽子才滿月,我就做上爺爺啦,好福氣,好福氣!”他的衣褲鞋帽全是綠色,上衣分布四個口袋,領子兩邊貼著透紅的領章,頭上那顆五角星亮光閃耀。

元岸從部隊回來探親的消息,疾風一樣傳開,左鄰右舍紛至遝來湊熱鬧。坐的站的蹲的,像生產隊晚上集中評工分,整個屋子擠滿了人。從大人們聊天中我記住了,元岸是某部隊軍官,指揮通信聯絡和無線電幹擾的,帶了一批通訊兵,做話務配線、載波電傳工作,據說這兵種是千裏眼、順風耳,好威風。村裏人見他解開拉鏈的帆布包裏,露出塊土磚一樣大的東西,外麵淡黃色塑料殼,像電影上的發報機。村民們好奇地問是什麼?他說是七管三波段晶體管收音機,放給你們聽聽。他接上電池擰下開關,裏麵果真發出渾厚響亮的聲音。老人睜大雙眼說,蠻妙,這麼小的一個箱子,人啥時怎麼進去裏麵,又能說話又會唱歌呢!收音機傳出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印象深刻。

148第四輯詠歎境遇元岸在家樣樣農活都做,挑水劈柴,下廚煲雞湯、蒸米粉糊,精心侍候妻兒,此外還喂豬、放牛,不擺什麼架子。他逐家逐戶地拜訪爺伯叔佬,噓寒問暖,還送每家一個別扣針的“紅太陽”章做紀念。

他走到哪,我們這幫穿開襠褲的小夥伴就跟屁蟲一樣跟到哪。

有天晚上,元岸請了生產隊委會一班人聚餐。席間,元岸說,村裏人生活單調、信息閉塞,他用自己積攢的“輻射津貼”買的這台收音機,送給生產隊,好讓社員們了解天下新鮮事,增加娛樂享受。大夥得到這樣新潮的奢侈品,如獲至寶,激動得連幹了三碗米酒。

元岸慢慢旋轉收音機調鈕,指針停留在不同的刻度,裏麵就播出各異的節目。他簡要教了他們使用收音機的基本常識,長波收中央台和本地電台,電波信號強聽起來清晰,中央台的節目有每天早上六點半“新聞和報紙摘要”,晚上八點“各地人民廣播電台聯播”,音樂戲劇節目有“毛主席語錄歌”和“八億人民八出戲”。短波呢,可收聽國外的華語或者英語廣播電台,但幹擾台會發射同頻率的電波幹擾,嘈雜噪聲很大。隊委會人對“短波”產生巨大的好奇和熱情,說能不能收下試試,哪怕隻言片語?

裏麵傳出朝鮮台的《賣花姑娘》歌聲,聲音雖然時大時小,但是能夠完整聽清,大家守在收音機旁,全身心傾聽。殊不知,當時與中國友好的國家隻有寥寥幾個。收聽短波,要是聽了台灣電台,就意味著“偷聽敵台”啊,大家的心都緊張得“怦怦”直跳。

元岸的大哥先壽悄悄拉他進裏屋,在他的耳邊嘀咕。他們聽到元岸像電波頻率裏的反幹擾聲音:我們在封得泥缸似的山溝,不關心外麵的思潮,日子有盼頭嗎?大哥……本是同根生……一種米喂出百樣人,冤家宜解不宜結……隊委會的人聽得一頭霧水,揣測先壽勸阻元岸送機,元岸敲了一大通“邊鼓”給他洗腦。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大夥知道先壽本分保守、膽小怕事,但覺得他“胳膊149擰不過大腿”,也都沒過多思量,全集中陶醉在恍若天賴的美妙聲音中。最後,先壽還是攪了場子:機子裏麵的人,唱這麼久了也累了,讓他們去喝喝水潤潤喉嚨吧,我們早點回家吹燈“唱蚊帳戲”(睡覺)去。

元岸假期結束返回了部隊,隊長安排收音機放在會計家裏,約定晚上評完工分就收聽個把小時節目。幾個活躍的社員,帶來口琴、笛子和二胡,跟著收音機裏的節拍,吹、拉、彈、唱、跳,悠哉樂哉。

某夜,村裏的黃狗拖著長音“汪汪汪”一陣吼叫,大家以為闖進了盜賊,警惕地關掉收音機。一群戴紅袖章的年輕人走進來,說查戶口。他們見屋子裏圍滿人,社員們舉起工分本解釋,評工分。一個紅袖章瞟見桌上那個收音機,走過去一下擰到短波,一片雜音伴著軟不拉唧的話:“……蔣總統……報效黨國”,這下把大家震傻了。

“紅袖章”來了勁頭,好哇,你們收聽敵台!隊長趕緊辯解,他們根本沒聽短波。“紅袖章”不信,煞有介事地連哄帶詐:公安局有儀器,你們不說實話,查出來加重懲罰!隊治保主任不甘示弱,說根本不知道這裏麵還隱藏有個敵台,大家聽的是江西廣播電台。“紅袖章”沒有別的辦法,追根問底,收音機是誰家的?先壽如實相告。“紅袖章”冷笑了一聲,把這台收音機貼上封條帶走了。

那個初冬顯得特別寒冷。一個清晨,母親端了碗薑湯蛋給平英,平英眼眶紅腫,好像一夜沒合眼。亮著的煤油燈長出蘑菇燈芯,矮凳上躺著一封新拆開的信,蓋了一張印油墨字的白紙。母親雖是文盲,不懂紙上的具體內容,但開頭鋼筆填寫的“劉元岸”字跡她熟悉。一種不祥之感掠過母親心頭,問平英,怎的啦,天塌下來,還有“知親人”為你撐腰。平英似一團癱泥,無力地搖頭、捶胸。突然她像發瘋的母獅,跑到竹林裏仰天號啕大哭,仿佛要把世界上的一切悲150第四輯詠歎境遇痛都發泄出去。可憐的人啊,叫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春後,平英收到了幾個大包裹,印有某某監獄公章,件件是元岸的遺物。

元岸英年早逝,村民們不明事情真相,新修的族譜裏記載他的生平落筆“病故”,平英對家婆守口如瓶。年過八旬的老人臨終前,兩腮掛滿淚花,喃喃自語:我的元岸細崽,吃公家飯,外麵幹大事,我放心……隨著“春天的故事”,一步步“走進新時代”,原先那些讓人驚恐、刺激的敏感名詞,已在人們的口語中遠去、終結。鄉村裏實現“村村通”那年,我拿著父親的戶口本去辦理程控電話安裝手續。電信所新調來的朱所長,見了“牛角龍”三個字,若有所思地問我,有個劉元岸,是你屋場裏的?我脫口而出,我堂爺。“我曾是他手下的一個通訊兵,他做連指導員,才幹響當當,隻管士兵叫兄弟。”朱所長“唰”地朝我敬禮。這情形,如同當年元岸向母親的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