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出去走得遠不遠?”最後,還是尼古拉先開口了。

“白楊樹林那邊有個小水塘,我就走到那兒。我驚起了五六隻山鷸。阿爾卡狄,你要是在的話,準可以打到它們。”

“那麼您不會打獵嗎?”

“不會。”

“您對物理學有所研究,對吧?”巴威爾開始發問了。

“是的,物理學,一般的自然科學。”

“聽說日耳曼人最近在這方麵取得了不小的成就。”

“不錯,在這方麵,德國人是我們的老師。”巴紮羅夫隨意地回答著。

巴威爾把“德國人”叫做“日耳曼人”,明顯帶著諷刺的意味,可是大家都沒有注意到。

“您覺得德國人這麼了不起嗎?”巴威爾說,他故意裝出過於客氣的樣子,來表達他心中隱隱的不悅,他的貴族氣質使他無法忍受巴紮羅夫那種極端的隨便。這個軍醫的兒子不僅不知道拘謹,而且常常用粗魯和不大情願的態度回答別人,他的調子相當粗野,近乎無禮。

“那邊的科學家都很能幹。”巴紮羅夫答道。

“哈,那麼您一定不那麼看重俄國的科學家。”

“大概是這樣的。”

“這種謙虛倒很值得人欽佩,”巴威爾挺起身子,往後仰著頭,說道,“不過奇怪的是,阿爾卡狄剛才對我們說,您是不承認任何權威的,那麼您承認德國人的權威嗎?”

“為什麼我要承認他們呢?他們說的一些話有道理,我表示同意,這就完了。”

“那麼德國人說的都是有道理的話嗎?”巴威爾說,他臉上帶著一種淡漠而疏遠的表情,仿佛他已經遠遠地退到雲端去了。

“也不完全是。”巴紮羅夫打了一個哈欠,顯然他不想繼續說下去了。

巴威爾望了望阿爾卡狄,好像在對他說:“我應當講,你的朋友還真有禮貌!”

“至於我自己呢,”他勉強接著往下說,“我的觀點也許有些偏激,可是我真的不喜歡德國人。我說的還不是生活在俄國的德國人——我們都知道他們是一群什麼人。我連生活在德國的德國人都不喜歡,以前還有幾個不錯,比如席勒,還有……他叫什麼來著,啊……歌德,我弟弟特別欣賞他們。可是現在德國人中間全是些化學家和唯物主義者……”

“一個好的化學家抵得上二十個詩人。”巴紮羅夫說。

“哈,這樣啊,”巴威爾好像快要睡著了似的,微微抬起他的眉毛來,“這樣說來,您是不承認藝術的力量了?”

“賺錢的藝術還是醫治痔瘡的藝術?”巴紮羅夫的微笑帶著明顯的輕蔑。

“啊,先生,啊,先生,我看,您真喜歡開玩笑。既然您不承認別的,那您就是隻相信科學了?”

“我已經對您講過了,我什麼都不相信,您所謂的科學是指什麼呢?一般科學嗎?某門某類的科學是存在的,就跟某種行業,某種工作一樣,可是所謂的一般科學其實並不存在。”

“很好,先生,那麼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已經公認的法則呢?對於這些法則您同樣持否定態度嗎?”

“這是在幹什麼,在審問我嗎?”巴紮羅夫問道。

巴威爾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尼古拉覺得他不能不開口講話了。

“我們過段時間再詳細討論這個問題吧,親愛的巴紮羅夫,我們想聽聽您的想法,順便表達一下我們自己的看法。拿我自己來說吧,知道您在研究自然科學後,我非常高興。我聽說李比希在田地施肥方麵有過很了不起的發現,您可以在農業方麵給我一些有益的意見。”

“尼古拉,我願意效勞。可是李比希離我們太遙遠了!一個人得先認識字母,才能念書,我們現在連第一個字母還不會念。”

“看得出來,你的確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尼古拉心裏這樣想,嘴上卻說:“不過還是請您允許我隨時向您請教,”然後轉過頭來,對他哥哥說:“哥哥,我想,我們現在應該去和總管談一談。”

巴威爾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好的,”他說,眼睛並不看什麼人,“一個人離開那些才華橫溢的人,到鄉下住上五六年,真是最大的不幸!你立刻就變成了一個傻子,你竭力想記住那些你過去學會的東西,不把他們忘掉,可是,一轉眼,就有人向你證明,那些已經變成廢物了,他們還告訴你,有見識的人早就拋掉了這些無聊的東西,你已經變成一個落後的老頑固了。可是,這有什麼辦法呢!年輕人自然比我們聰明得多。”

巴威爾慢慢轉過身子,步履緩慢地走開了,尼古拉跟在他的後麵。

“他老是這樣嗎?”兩兄弟剛走,巴紮羅夫就若無其事地問道。

“我不得不說,巴紮羅夫,你對他太不客氣了,”阿爾卡狄說,“你一定把他得罪了。”

“怎麼,難道我還要去恭維他們,恭維這些鄉下貴族嗎!這不過是虛榮心,大交際家的派頭和紈絝子弟的習氣罷了。既然他是這樣的脾氣,就該在彼得堡繼續過他那種生活。算了,不講他了,我找到了一種很少見的水生甲蟲,榜螂,你知道這種動物嗎?等會兒給你看看。”

“我答應過把他的曆史講給你聽。”阿爾卡狄說。

“甲蟲嗎?”

“哦,得啦,巴紮羅夫,是我伯父,你聽了他的故事,就會知道他並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你會憐憫他,而不是嘲笑。”

“我不想和你爭辯,不過,你為什麼要這麼關心他呢?”

“巴紮羅夫,做人要公平!”

“這是從哪裏得出來的結論?”

“算了,聽我講吧!”

阿爾卡狄把伯父巴威爾的曆史告訴了巴紮羅夫,讀者們在下一章會讀到。

巴威爾最初和他的兄弟尼古拉一樣,在家裏念書,後來才進了貴族軍官學校。他從小就出名的漂亮,而且很有自信,隻是稍微有點兒喜歡挖苦別人,有時候愛發點小脾氣,不過並不惹人討厭。因此,他非常討人喜歡。自從他獲得軍官軍銜後,到處都能看見他漂亮的影子。他處處受人歡迎,盡情地放任自己,幹出不少荒唐事,可是這讓他變得更加有魅力,更加動人。女人為他著迷,男人稱他為紈絝子弟,卻又在暗中嫉妒他。他真心愛他的弟弟,雖然他們身上沒有一點兒相似的地方——尼古拉的腿有點兒瘸,稚嫩溫和的麵容常常帶著憂愁,一對小小的黑眼睛,一頭稀疏的軟發,有點兒懶,卻又喜歡讀書,可是在交際場上非常拘束。巴威爾沒有一個夜晚是在家裏度過的,他是出了名的聰明和大膽,他把體操介紹給一班貴族子弟,使之成為一項時髦的娛樂。他至多讀過五六本法文書,在二十八歲的時候已經是上尉了,一個光明的前程在等著他。可是,忽然間,一切都變了。

那段時間,在彼得堡的交際場中偶爾可以看到一位P公爵夫人,人們至今仍然記得她。她的丈夫很有教養,卻稍微有點兒愚蠢,他們沒有孩子。她有時出國遠遊,有時回到俄國,過著一種古怪反常的生活。大家都說她輕佻,喜歡賣弄風情。她熱心於任何一種娛樂,跳舞跳到筋疲力盡,喜歡和年輕人在一塊盡情地笑鬧。她喜歡吃午飯之前,在她陰暗的客廳裏接待這些年輕客人,可是到了深夜,她便痛哭,禱告,一點兒也得不到安寧。她常常絞著雙手在屋子裏從天黑走到天亮,或者臉色蒼白、渾身發冷地坐在那兒讀讚美詩。然而一到白天,她又變回一位華貴的夫人,出去拜訪客人,談笑風生。隻要有事情能使她不那麼煩悶,她便義無反顧地投身進去。她身材勻稱,像黃金一樣的金色發辮一直垂到膝蓋上。可是她並算不上一個美人:她的全部麵容中,隻有一對眼睛很好,可就算是這對灰色的眼睛也不是最好的,而她的眼光卻很敏捷、深沉,而且隨便到了大膽的程度,沉思到了悒鬱的程度——這是一種謎一樣的眼光。即使她口裏說著無聊的空話,她的眼裏依然閃爍著異樣的光輝。她裝扮得十分雅致。巴威爾是在一個舞會上遇到她的,和她跳了一支瑪祖卡舞,雖然在跳舞的時候她沒正經講過一句話,他卻陷入了熱烈的愛情中。在戀愛這件事上,他常常是穩操勝券的,這一回也沒有意外,不久,他就達到了目的,可是輕易的成功並沒有減少他的熱情,反而把他更緊地拴在這個女人身上。這個女人就是把全部身心交給他的時候,好像仍然保留著一些琢磨不透的東西。她的靈魂裏麵究竟藏著什麼,估計隻有上帝知道。她似乎受著一種神秘力量的支配,她自己也不明白這種力量來自何處,它好像在任意玩弄她,她有限的智力無法控製它反複無常的脾氣,她的前後行為互相矛盾。唯一引起她丈夫疑心的幾封信,是她寫給一個並不相幹的男人的。她的愛情裏麵帶有一種悒鬱的成分,和令她心動的情人在一起的時候,她並不笑,也不鬧著玩,隻是帶著驚奇的神情望著他,聽他講話。有時候,往往是一瞬間,這種驚奇變成了寒冷的恐怖,她的臉上便會出現一種瘋狂的、死一樣的表情。她把自己鎖在臥室裏麵,女傭把耳朵貼在鎖孔上就能聽見她的啜泣聲。好幾次,幽會之後的巴威爾走在回家路上,心裏填滿了痛苦和煩惱,無可挽回的失敗感籠罩著他。“我還想要怎樣呢?”他這樣問自己,他的心一直在痛。有一次,他送給她一枚戒指,寶石上麵刻著斯芬克斯。

“這是什麼?”她問,“斯芬克斯嗎?”

“是的,你就是斯芬克斯。”

“我?”她慢慢抬起眼睛,用她那謎一樣的眼光望著他。“你這是在恭維我嗎?”她毫無心機地笑了一下,眼睛裏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P公爵夫人明明還愛著他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感到痛苦,更不幸的是,她對他漸漸冷淡起來,他差點兒發了瘋。痛苦和嫉妒的火焰灼燒著他的心,他一直跟在她身後,一會兒也不讓她安靜,她終於受不了這種無休無止的追逐,逃到外國去了。他聽不進朋友們的勸告,辭去軍職,追到國外。他在國外追逐了四年,有時緊緊跟隨著她的蹤跡,有時又故意遠離她。他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愧,恨自己沒骨氣……可是這一切都毫無用處。她的影子,那個無法理解而又迷人的影子,已經深深地藏在了他的心中。在巴登,她終於願意重新接受他,而且比以前更熱情地愛他……可是好景不長,一個月後,一切都像夢一樣消散了,火焰燒完,發出最後的亮光後,便歸於永滅。他預料到不可避免的分離,便想退一步和她做朋友,他天真地以為,和這種女人做朋友是可能的事情。她秘密地離開了巴登,這以後便永遠躲避著巴威爾。

他一個人回到俄國,想過回往日的生活,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他開始四處飄蕩,像一個被魔鬼附身的人。他仍舊到交際場中去,仍舊保留著上流人物的一切習慣,仍舊可以炫耀最近兩三次成功的戀愛,可是他對自己、對別人都沒有一點信心了。他幾乎什麼事也不做,任時光從自己的發間流過,把頭發洗成灰白。他每天晚上坐在俱樂部裏,無奈地消磨時間,沒精打采地參加單身漢們的辯論。這成了他生活重要的一部分,顯然,這不是什麼好事情。自然,關於結婚的問題,他連想也沒想過。十年彈指即過,這灰暗的,毫無結果的十年。直到有一天,他在俱樂部吃午飯,聽到了P公爵夫人的死訊——她病死在巴黎的時候,已經幾近瘋狂。他站起來,離開餐桌,不知道要去哪裏,在俱樂部的屋子裏來回踱了好久好久,又呆呆地回到餐桌旁邊,可是這一天他回家並不比平時早。過了一段時間,他收到一個包裹,裏麵是他送給公爵夫人的戒指,她在斯芬克斯上麵畫了兩根像十字架的線,並且托人轉告他,斯芬克斯謎語的答案是“十字架”。

這件事情發生在一八四八年年初,當時尼古拉剛好失去了他摯愛的妻子。自從弟弟搬到鄉下,巴威爾便很少去看他。尼古拉結婚的時候,巴威爾剛好結識了公爵夫人;從國外回來的巴威爾去看尼古拉,準備在弟弟家裏住上兩三個月,分享一下弟弟的幸福,可是也隻勉強住了一個星期。當時,這兩兄弟的處境實在是太不同了。一九四八年,這種差異明顯減少了——尼古拉失去了妻子,巴威爾失去了回憶,自從公爵夫人死後,他就努力控製自己不去想她了。不同的地方是,尼古拉並不準備虛度剩餘的光陰,他親愛的兒子阿爾卡狄眼看著長大了;巴威爾卻完全相反,他仍然是一個孤獨的單身漢,如今更是踏進了暗淡的黃昏時期——就是那個追悔類似希望,希望類似追悔,早已算不上年輕,而老年還遠遠沒有到來的時期。這個時期對巴威爾來說,尤其難過,因為他失去了自己的過去,這就意味著他失去了一切。

“我現在就不請你去馬裏諾了,”有一天尼古拉對他的哥哥說,“我妻子活著的時候,你就嫌那兒枯燥無聊,我想現在你去的話會無聊死的。”馬裏諾是他為了紀念死去的妻子,為村莊起的名字。

“我以前又傻又愛吵鬧,”巴威爾說,“從那件事情以後,我就算沒有變得更聰明,起碼變得沉靜一些了。如果你現在邀請我去,我一定樂意前往。”

尼古拉沒有說話,而是用擁抱回答了他。可是,又過了一年半,巴威爾才挪到了鄉下,從此沒有再離開,就連尼古拉去彼得堡陪阿爾卡狄讀大學的那三年,他也沒有離開。他開始讀書,大半是英文書,在這些書籍的影響下,他開始模仿英國的生活方式。他很少去拜訪鄰居,隻有在選舉的時候,才出門。也很少發言,隻偶爾講幾句話,他那自由主義的言論惹得那班舊式地主又生氣,又害怕。可是,同時,他也並不親近年輕一代的代表們。新舊兩派都覺得他“自高自大”,不過兩派人都尊敬他,尊敬他那優美的貴族風度,尊敬他在戀愛方麵戰無不勝的名譽,尊敬他總是穿得很漂亮而且住最好的旅館,開最好的房間。尊敬他吃東西非常考究,有一次甚至與威靈頓將軍同席,尊敬他無論到什麼地方都隨身攜帶一套銀製的化妝用具和一個旅行用的輕便浴盆,尊敬他身上常常有一種特別高貴的香氣,尊敬他很擅長打四人紙牌,卻沒有一回不輸錢,尊敬他絕對的誠實。太太們覺得他是一個可愛的憂鬱症患者,可是他卻沒有興趣和她們交往……

“你現在明白了吧,巴紮羅夫,”阿爾卡狄終於把故事講完了,“你剛才那樣批評我的伯父,是多麼的不公平。不必說他不止一次幫助我父親渡過了難關,把他所有的錢都給了我的父親,就算是普通人找他幫忙,他也非常樂意。他還常常替農民講話,雖然他跟他們講話的時候,總是皺著眉頭……”

“神經過敏,很顯然……”巴紮羅夫插嘴道。

“或許吧,不過他的心的確是很好的,而且他一點兒也不傻。他給了我不少有益的忠告,尤其是……尤其是在和女人交往方麵。”

“哈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總之,”阿爾卡狄繼續說,“他是個非常不幸的人,這是真話,輕蔑他,是一樁罪過。”

“誰輕蔑他了?”巴紮羅夫連忙撇清,“可是我不得不說,一個人把他的整個人生壓在女人這一張牌上,這一張牌輸了,他就灰心喪氣,什麼事情都幹不成了,這種人算不上是真正的男子漢,不過是一個雄性生物。你把他看得很透徹,能理解他的不幸,可是他自己卻不清醒。他一定覺得自己特別能幹,隻是因為他有時候讀讀自由主義的報紙,偶爾替農民說說情,讓他們少挨一頓鞭子。”

“可是,你不能忽略他所受的教育和他生活的時代。”阿爾卡狄說。

“所受的教育?”巴紮羅夫反駁道,“每個人都應該教育自己,我就是這樣……至於生活的時代,人為什麼要依靠時代?還不如讓時代來依靠自己!老弟,這一套全是淺薄、空虛的說辭!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所謂的神秘關係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們的生理學家最清楚。你研究一下眼睛解剖學,就能知道你剛才所說的謎一樣的眼光是從哪兒來的,都是浪漫主義,荒唐無稽、腐敗做作的浪漫主義。我們還是去觀察甲蟲吧。”

說完,這兩個年輕的朋友便一起走進巴紮羅夫的屋子裏去了。這間屋子裏彌漫著外科藥物的氣味,還夾雜著一些廉價煙草的臭味。

尼古拉在跟總管講話,巴威爾漫不經心地在旁邊聽著。總管是一個身材瘦長的人,有一雙狡猾的眼睛,聲音輕柔得像一個肺病患者。無論尼古拉說什麼,他總是回答:“是,老爺,知道,老爺。”在他眼裏,農民不是小偷,就是醉鬼,而且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會用盡各種辦法。田產的管理最近采用了新方法,可是實行起來,卻像沒有上油的輪子,老是咯吱作響。尼古拉並沒有灰心,卻常常感歎,老是想來想去,他覺得沒有錢做不了的事情,而他的錢又差不多花光了。阿爾卡狄講的的確是真話,巴威爾不止一次幫助過他的弟弟。好幾回,巴威爾看見弟弟愁眉苦臉,絞盡腦汁也想不到解決問題的好辦法,他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就慢慢地走到窗前,把手伸進口袋裏,從牙齒縫裏擠出來一句話——不過,我可以給你一些錢。

可是,現在,他自己也沒錢了,他覺得還是走開的好。他本來就很厭煩田產管理上的瑣碎事情,而且他發現不管尼古拉怎樣勤勞熱情,都無法把事情安排好,而他也不能明白地指出弟弟究竟錯在什麼地方了。“尼古拉還是不夠能幹,所以常常受人欺騙。”他隻能這樣猜想。而尼古拉卻非常看重巴威爾處理事情的才能,什麼事都要向他請教。“我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大半輩子都消磨在鄉村,你不一樣,你見過很多大世麵,交往的人也很多,你經驗豐富,眼光像老鷹一樣銳利,一眼就能把人看透。”麵對弟弟不恰當的恭維,巴威爾並不反駁,隻是掉過身子,不再看他。

離開尼古拉的書房後,巴威爾信步走在一條把宅子隔成前後兩個部分的走廊上,在一扇矮門前站住了。他拉著自己的小胡子,猶豫了一會兒,才輕輕推開門。

費涅奇卡正坐在椅子上,抱著她的小寶寶,看到巴威爾走進來,立刻站了起來。她把孩子交給一個小姑娘,小姑娘把孩子抱出去之後,她連忙拉直自己的頭巾。

“不好意思,打擾您了,”巴威爾說,眼睛卻並不看她,“我來是想……聽說今天有人進城,請您吩咐他們幫我買一點綠茶。”

“好的,老爺,”費涅奇卡答道,“您需要多少?”

“半磅就夠了。我看你這兒變了樣了,”他匆匆地向四周望了望,目光從費涅奇卡的臉上掠過。“我是說這個窗簾。”他看她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便解釋說。

“哦,是的,老爺,這個窗簾是……是尼古拉讓我換的,可是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不錯,我也有段時間沒到你這兒來了。現在你這兒收拾得很精致。”

“全是尼古拉一手操辦的。”費涅奇卡小聲說。

“這兒比你從前住的那個耳房舒服一些吧?”巴威爾語氣很客氣,可是臉上並沒有一絲笑容。

“是的,老爺,舒服得多。”

“耳房現在給誰住呢?”

“那些洗衣婦住在那兒。”

“哦。”

巴威爾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現在該走了吧。”費涅奇卡想。可是他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她站在他的麵前,輕輕地玩弄著自己的手指頭。

“你為什麼讓那個小姑娘把孩子抱走呢?我喜歡小孩,把他抱過來讓我看看。”巴威爾又開口了。

費涅奇卡又害羞,又高興,臉色馬上變得通紅。她平時就很害怕巴威爾,他很少和她說話。

“杜尼婭,請把米奇亞抱過來。”她對身邊的每個人都很客氣,“可是,請您稍等一下,他得先換一件衣服。”她對巴威爾說。

“沒有關係。”

“我去一下,馬上就回來。”

費涅奇卡說完就匆匆地走出去了,把巴威爾一個人留在房間裏,這次他開始仔細觀察起來。這是一間整潔舒適的小房子,新刷的地板散發著油漆味,甘菊和紫蘇的味道混合在裏麵。靠牆放著一排樣式獨特的椅子,這是巴威爾的父親——那位去世的將軍,出征波蘭的時候買來的。一張小床靠在角落裏,頂上掛著薄紗帳子,旁邊放著一個有圓頂蓋的鐵箱子。對麵的角落掛著一幅聖像,聖像前點著一盞小小的燈,一條紅帶子係住一個小小的磁蛋,從聖像頭頂的金色光輪上一直垂到胸前。窗台上放著幾個發著綠光的玻璃罐,罐子裏盛著去年做好的蜜餞,罐子口用封條密封著,費涅奇卡親手在上麵寫了“醋栗”兩個字。尼古拉特別喜歡這種口味的蜜餞。一根長繩從天花板上垂下來,上麵係著一個鳥籠,鳥籠裏麵一隻短尾巴的金翅雀不停地叫著跳著,籠子也跟著不住地搖來搖去。兩扇窗戶中間的那堵牆上,掛著尼古拉的幾張照片。這幾張照片照得並不好,它們全都出自一個外地師傅之手,姿勢略有不同。旁邊還有一張費涅奇卡本人的照片,看起來更糟糕——一個暗黑的框子裏麵嵌著一張沒有眼睛的臉,臉上掛著一絲微笑,可是這微笑卻非常不自然,此外便什麼都看不見了。在費涅奇卡的照片上麵是一個著名的將軍的照片,他穿著一件毛大氅,怒容滿麵地望著遠遠的高加索山脈,一個鞋形的絲質小針墊正掛在他的前額上。

隔壁房間響起衣服的窸窣聲和低低的交談聲,巴威爾從帶抽屜的櫃子裏拿出一本書,翻了起來。大概過了五分鍾,門開了,費涅奇卡抱著米奇亞走了進來。米奇亞穿著一件領子上帶花邊的紅襯衫,頭發梳得光光的,臉也洗得很幹淨。他跟所有健康的小孩一樣,大聲呼吸,全身不停地活動,一雙小手在空中舞動著,整張小臉上都帶著愉快的表情。費涅奇卡也重新梳理了自己的頭發,頭巾也重新戴得更漂亮了。其實她剛才那樣也不難看,世界上沒有什麼情景比一個年輕美麗的母親抱著一個健康可愛的小孩更動人的了!

“小家夥真胖啊!”巴威爾好像很喜歡這個小孩子,伸出食指的長指甲輕輕地撓米奇亞的雙下巴。小寶寶目不轉睛地望著金翅雀,吃吃地笑了起來。

“寶寶,看,這是伯伯。”費涅奇卡說,輕輕地搖著他。杜尼婭把一隻燃燒著的蠟燭放在窗台上,蠟燭下麵墊了一個小銅板。

“他現在幾個月了?”巴威爾問道。

“六個月,到這個月十一號是七個月。”

“不是八個月嗎,費涅奇卡?”杜尼婭有些膽怯地插了一句。

“七個月,怎麼可能是八個月呢。”

小寶寶又吃吃地笑起來了,他對著箱子望了一會兒,忽然伸出五個小手指抓住他母親的鼻子和嘴巴。

“頑皮的小東西。”費涅奇卡說,卻並沒有避開。

“他很像我弟弟。”巴威爾說。

“不像他還能像誰?”費涅奇卡心裏想。

“實在是太像了。”巴威爾好像在自言自語,他有些憂鬱地望著費涅奇卡。

“這是伯伯。”她又說了一次,不過聲音更輕了。

“巴威爾,哦,原來你在這裏。”尼古拉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

巴威爾連忙轉過身來,皺起了眉頭。可是他的弟弟帶著那麼快樂的微笑望著他,他不得不回了弟弟一個微笑。

“這個孩子真不錯。”他說,同時看了看他的表。“我順路進來,給費涅奇卡安排一下買茶葉的事情。”

巴威爾說完,就一臉淡漠地走出了這間屋子。

“他自己走進來的嗎?”尼古拉好奇地問費涅奇卡。

“是的,他自己走進來的,老爺,他敲了一下門,就自己進來了。”

“哦,阿爾卡狄又來看過你沒有?”

“沒有,尼古拉,我是不是應該搬回到耳房去?”

“為什麼呢?”

“我隻是在想,我是不是應該暫時搬過去?”

“不,”尼古拉摸著米奇亞的前額,吞吞吐吐地說,“搬的話就該早搬……喂,你好呀,小胖子!”他說著,忽然興奮起來,走近小寶寶,親吻他的臉蛋。然後,他輕輕俯下身子,用力吻著費涅奇卡的手。在米奇亞紅色襯衫的襯托下,這隻手愈發顯得像牛奶一樣白了。

“尼古拉,你這是幹什麼?”費涅奇卡輕輕地說,她把眼睛深深埋了下去,然後又慢慢抬起來。當她埋著頭,兩隻眼睛卻偷偷往上看的時候,表情是十分動人的,尤其是當她溫柔而又帶著些傻氣微笑的時候。

尼古拉是怎麼和費涅奇卡走到一起的呢?

大約在三年前,有一次,尼古拉住在遠方一個小縣城的客店裏。他住的房間非常幹淨,床上的被褥也是如此,這讓他非常吃驚。他想,這兒的女主人一定是個德國人。可是更讓他驚奇的是,女主人竟然是俄國人——一個五十歲出頭的老太婆,衣服幹淨整齊,相貌端正,聰明懂事,講話大方得體。他在喝茶的時候和她交談了一會兒,並且越來越喜歡她。那個時候,尼古拉剛剛搬進自己的新家,他不想把農奴用作家仆,準備重新雇傭家仆,而這時客店女主人又一直抱怨日子的艱難和越來越少的客人。所以,一拍即合,他就請她到家裏去當管家,她馬上答應了。她的丈夫很久以前就去世了,隻給她留下一個女兒——費涅奇卡。阿利娜——費涅奇卡的母親,兩個星期以後便帶著自己的女兒住到了馬裏諾那間小小的耳房裏。

尼古拉果然沒有看錯人,阿利娜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而費涅奇卡那時候才剛剛十七歲,人們很少看見她,她總是安安靜靜地待在房間裏,隻有星期天才出去到教堂做禮拜,一年多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

一天早晨,阿利娜急匆匆地來到他的書房,照例深深鞠了一躬後,問他有沒有辦法醫治自己的女兒,爐子裏的一粒火星爆進她的眼睛裏麵去了。尼古拉和所有那些不經常出門的鄉紳一樣,對醫術有一點兒研究,他甚至還專門買了一個藥箱。他叫阿利娜馬上把病人帶過來,費涅奇卡聽見主人叫她過去,非常緊張,不過還是跟她的母親來了。尼古拉讓她站在窗戶前麵,雙手捧起她的頭,仔細地觀察了一番她紅腫的眼睛,然後親自給她配了一種眼藥水,最後把他的一塊手絹撕開,教給她怎樣濕敷。這一切做完之後,費涅奇卡便準備轉身走開,“傻丫頭,你還沒有親主人的手,表示感謝呢!”阿利娜說。尼古拉並沒有把自己的手伸給她,一時緊張,反而自己在她的頭發上親了一下。

費涅奇卡的眼睛不久之後就好了,可是她給尼古拉留下的印象卻沒有消失那麼快。他的腦海中經常閃現出一個純潔、含羞的微笑的臉。一天傍晚,他們在麥田裏一條行人很少的小路上相遇,她連忙跑進長滿矢車菊和苦艾的麥地裏,他在金黃色麥穗的空隙裏看見她小小的頭,她正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一樣,抬頭張望,他和藹地對她大聲說:

“晚安,費涅奇卡,幹嗎躲著我,我又不會咬人。”

“晚安。”她低聲回答,卻並沒有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

他們漸漸熟悉了,不過在他麵前,她總有些不好意思,直到有一天,阿利娜得霍亂死了。費涅奇卡變得無家可歸,她從母親那兒繼承了喜歡幹淨、行事謹慎的習慣,可是她太年輕了,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尼古拉覺得自己很和善,又很體貼,接下來的事情想必大家已經猜到了。

“那麼是我哥哥自己走進來看你的了?”尼古拉還在糾結這個問題。

“是的,老爺,他敲了門,就進來了。”

“啊,這很好,小寶貝,讓我來抱抱。”

尼古拉抱過米奇亞,把他高高地拋起來,幾乎快碰到天花板了,小寶寶高興地吱吱叫,母親卻非常擔心,每次孩子被拋起來,她就伸出手去接他小小的光腿。

巴威爾回到自己雅致的書房,書房的牆壁用漂亮的青灰色的紙糊著,牆壁上釘著一條彩色的波斯毛毯,上麵掛著一些兵器;家具全是胡桃木做的,華貴的書桌上麵放了幾個小小的銅像。他臥在沙發上,兩隻手扶著後腦勺兒,一動也不動,帶著絕望的神情望著天花板。或許想把自己的情緒隱藏起來,不讓牆壁看見,或者是為了別的什麼,他站起身來,把厚厚的窗簾放下,又臥倒在沙發裏。

這一天很漫長,巴紮羅夫也是在這一天同費涅奇卡認識的。他同阿爾卡狄一塊兒在院子裏散步,一麵講解為什麼一些樹木,尤其是年輕的橡樹長得不好。

“你們應該在這兒多種些白楊樹和樅樹,菩提樹也不錯,多上些肥料。涼亭那兒的花倒長得不錯,”他接著說,“因為刺槐和丁香都是很好養的花,基本上不需要人來照顧。咦,那兒好像還有人?”

費涅奇卡和杜尼婭坐在涼亭裏,巴紮羅夫停下腳步,阿爾卡狄像熟識的老朋友一樣,對著費涅奇卡點了點頭。

“那個女人是誰?”走過涼亭後,巴紮羅夫立刻問道,“多麼漂亮的人兒。”

“你說哪一個?”

“你不知道嗎?兩個人裏麵隻有一個長得好看。”

阿爾卡狄不知道怎麼介紹費涅奇卡,隻是盡量簡單地說明白她是什麼人。

“哈哈!”巴紮羅夫笑了,“你父親的眼光確實不錯。哈哈,倒還真有些本事,我想和她認識一下。”他說完最後一句,就轉身向涼亭走去。

“巴紮羅夫!”阿爾卡狄趕緊追上去,“說話要注意一些啊!”

“放心吧,你不用擔心,我知道怎麼做,我又不是一個鄉下人。”

他走到費涅奇卡麵前,摘掉了自己的帽子。

“我來自我介紹一下,”他客氣地鞠了一躬,“我是阿爾卡狄的朋友,我是一個溫和的人。”

費涅奇卡從凳子上慢慢站起來,望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多麼可愛的孩子!”巴紮羅夫繼續說,“他的臉蛋為什麼這樣紅?他是在出牙吧?”

“是的,先生,”費涅奇卡說,“他已經出了四顆牙了,現在牙齦又腫起來了。”

“讓我來看看,不用害怕,我是一個醫生。”

巴紮羅夫把小孩抱了過來,小孩並沒有掙紮,也不害怕,這一點讓費涅奇卡和杜尼婭都很驚奇。

“看見了,看見了……不要緊,都很好,他將來會有一副很好的牙齒,以後再有哪裏不舒服,可以來找我,您自己身體怎麼樣?”

“我很好,感謝上帝,也謝謝您的關心。”

“感謝上帝,身體還是最重要,真的,您呢?”他轉向杜尼婭。

杜尼婭這個姑娘在主人家非常拘謹,可是一出大門就喜歡嘻嘻哈哈,這會兒,她也不回答,隻是格格地笑。

“好了,您看起來很好,把您的大力士還給您。”

費涅奇卡把米奇亞接到手裏。

“他在您懷裏倒是挺乖的。”她小聲說。

“小孩兒遇到我都很乖。”巴紮羅夫答道,“我知道怎麼對付他們。”

“小孩兒也知道誰真正愛他們。”杜尼婭插嘴說。

“這倒是真的,”費涅奇卡表示同意,“反正,米奇亞無論如何也不讓一些人抱。”

“我呢,米奇亞讓不讓我抱。”阿爾卡狄在遠處站了一會兒,現在走了過來。

他想把米奇亞接過來,可是米奇亞把頭一仰,哭了起來,把阿爾卡狄和費涅奇卡都弄得很尷尬。

“下次吧,等他跟我熟了,一定喜歡讓我抱。”阿爾卡狄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說。然後兩個朋友便轉身走了。

“她叫什麼名字。”巴紮羅夫問道。

“費涅奇卡……”阿爾卡狄說。

“她並不太害羞,我喜歡這一點,說不定有人會覺得這是一個缺點,可是,她為什麼要害羞呢?她是一個母親——這樣就不錯了。”

“她是不錯,”阿爾卡狄說,“可是,我父親……”

“你父親也不錯。”巴紮羅夫沒讓他繼續說下去。

“哦,不,我並不這樣想。”

“你是不高興有人來跟你分家產嗎?”

“我怎麼會有這種心思,你怎麼會這樣想我?”阿爾卡狄生氣地說,“我不是因為這個說父親不對,我的意思是,他應該同她正式結婚。”

“哼哼!”巴紮羅夫從容地答道,“器量真大!我沒想到的是,你竟然把結婚看得這樣重要。”

這兩個朋友默默向前走著。

“你父親的產業我都看過了。”巴紮羅夫開口道,“牛是不好的牛,馬是不好的馬,房屋東倒西歪,工人又懶又貪,那個總管究竟是個傻瓜還是壞蛋,我還沒有弄清楚。”

“你今天怎麼專門挑別人毛病。”

“那些好心的農民毫無疑問都在糊弄你的父親,你知道有一句俗話——俄國農民連上帝也會欺騙嗎?”

“我現在倒有點兒讚同我伯父的意見了,”阿爾卡狄說,“你的確有些瞧不起俄國人。”

“那有什麼關係呢?俄國人唯一的優點就是瞧不起自己,重要的是二二得四,別的都無關緊要。”

“那麼大自然呢?大自然也沒什麼意義嗎?”阿爾卡狄說,他帶著思索的表情望著遠處顏色絢麗的原野,美麗的落日和柔和的霞光正進入眼簾。

“你所理解的大自然的確是無關緊要的。大自然不是一座廟宇,而是一座工廠,我們就是這工廠裏的工人。”

這時,大提琴悠長的調子從宅子裏飄出來,有人在演奏舒伯特的《期待曲》,雖然聽起來還不夠嫻熟,卻也能帶動人的情感,旋律帶著蜜糖似的甜味在空中蕩漾。

“這是什麼情況?”巴紮羅夫驚訝地問道。

“是我父親在拉大提琴。”

“你父親多大年紀了?”

“四十四。”

巴紮羅夫突然失聲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真好笑,一個四十四歲的人,一個老父親,在這個偏僻的窮鄉僻壤——拉大提琴!”

巴紮羅夫笑得停不下來,阿爾卡狄平時雖然非常尊敬他的老師,可是這一次他沒有露出一絲笑容。

兩個星期過去了,馬裏諾的生活還是像往常一樣。阿爾卡狄整天閑著,到處跑著玩,巴紮羅夫認真地工作。宅子裏的每個人都和巴紮羅夫熟起來,也習慣了他不拘小節的性格和他那簡短的、不連貫的談話。費涅奇卡甚至在一個晚上,差人把他叫醒,因為米奇亞得了驚風症。他去了,還是像平時一樣,一邊說著笑話一邊打哈欠,兩個鍾頭後,孩子的病就好了。另一方麵,巴威爾卻全心全意地恨著巴紮羅夫,他仍然認為巴紮羅夫是一個傲慢無禮的人,他懷疑巴紮羅夫並不尊敬他,甚至有些輕視他。尼古拉則有點兒害怕這個年輕的虛無主義者,並且擔心他給阿爾卡狄的影響不好,可是自己很喜歡聽他講話,並且對他做的物理和化學實驗很感興趣。

巴紮羅夫帶來一架顯微鏡,他一用顯微鏡,就是幾個鍾頭。傭人們很喜歡他,雖然他經常拿他們開玩笑,他們覺得他不是主人,而是他們的同類。杜尼婭經常對著他傻笑,像一個小鵪鶉一樣跑過他身邊的時候,還會帶著深深的愛意偷偷看他。彼得是一個極端自負又愚蠢的人,永遠皺著眉頭,外表看起來很有禮貌是他全部的長處,他還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念書報,並且很勤快地刷洗自己的衣服。隻要巴紮羅夫一注意到他,他就立刻堆滿笑,露出喜色來。家仆的小孩們簡直像小狗一樣跟在這個醫生後麵。家裏唯一不喜歡他的人是科非奇老人,每回給他上菜,老人總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他把巴紮羅夫叫做“屠夫”或者“騙子”,還說他臉上長著絡腮胡子,看起來像灌木叢裏的一隻豬。科非奇把自己看作和巴威爾一樣,是有著貴族氣味的人。

一年裏最好的日子來了,六月中旬的天氣非常好。雖然,不遠的地方正在鬧霍亂,可是本省的居民對它的光臨已經習慣了。巴紮羅夫仍然起得很早,並不去散步,他受不了那種漫無目的的散步,而是走出兩三裏去采集昆蟲和植物標本。有時候,他邀請阿爾卡狄一塊去,在回家路上,他們經常發生爭論。雖然阿爾卡狄說的話更多,可是往往是巴紮羅夫獲勝。

有一回,他們在外麵待的時間太久了,尼古拉便到花園裏去找他們。他走到涼亭前麵,忽然聽見兩個年輕人急促的腳步聲和談話聲,他們在涼亭的另一邊走著,看不見他。

“你根本不了解我的父親。”這是阿爾卡狄的聲音。

尼古拉的第一反應便是藏起來。

“你父親是個好人。”巴紮羅夫說,“可是他已經落後了,他的時代過去了。”

尼古拉注意聽著……阿爾卡狄並沒有答話。

這個“落後的人”靜靜地站了兩分鍾,才慢慢走回家去。

“前天我還看見他在念普希金的詩,”巴紮羅夫並沒有停止談話,“請你告訴他,普希金的詩沒有任何實際的用處,你知道他並不是孩子了,他應該把這種廢物扔掉,在這樣一個時代,做一個浪漫派有什麼意思,給他一點兒有用的東西去讀吧。”

“我應該讓他讀什麼呢?”

“我想,剛開始的話,就讀畢希納的《力與物質》吧。”

“我也這樣想。”阿爾卡狄表示同意,“《力與物質》的語言很通俗……”

這天吃過午飯後,尼古拉坐在書房裏麵和巴威爾談話。“哥哥,看起來,我們,你和我,都是落後的人了,我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唉,也許,也許巴紮羅夫是對的。不過,有一件事情確實讓我很傷心,現在我很盼望能和阿爾卡狄多親近一些,可事實上,我已經被他遠遠地拋在了後麵。他已經走到前麵去了,我卻留在原地,我們不能夠彼此了解了。”尼古拉的聲音有些低落。

“他怎麼走到前麵去了?他在哪一方麵超過我們了呢?”巴威爾不耐煩地問,“全是那個虛無主義者,是他把那些謬論塞進阿爾卡狄腦子裏去的。我討厭那個學醫的家夥,據我看,他不過是招搖撞騙的江湖醫生,我相信,不管他解剖過多少青蛙,他也不會真正了解物理學。”

“不,哥哥,你不能這樣說,巴紮羅夫不僅聰明,而且博學。”

“他自大得讓人討厭。”巴威爾打斷了弟弟的話。

“是的,”尼古拉接著說,“他是有些自大,不過這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以前還以為,自己盡力不落在時代後麵,並且做到了這一點,我安頓了農民,設立了一個農莊,因此全省的人都叫我赤色分子。我讀書,做研究,竭力在種種方麵適應這個時代,可他們還是說我落後了,說我的時代過去了。哥哥,我現在也開始覺得我的好光景真的過去了。”

“為什麼會這樣?”

“我現在告訴你為什麼。今天早晨我在念普希金的詩,正當我讀到動人之處,突然,阿爾卡狄走到我身邊來,一句話也不說,臉上露出親切、憐憫的表情,像對待小孩一樣,輕輕把我那本書拿開,把另外一本書放在我的麵前——一本德文書……他對我笑了笑,就走開了,把那本普希金的書也帶走了……”

“有這種事?他給你的是什麼書?”

“在這兒。”說著,尼古拉從大衣的口袋裏拿出那本畢希納的名著。

巴威爾接過來,翻了幾頁,鼻子裏哼了一聲,“阿爾卡狄倒是非常關心你的教育問題呢。好,你讀過這本書了沒有?”

“是的,我讀了一下。”

“那你感覺這本書寫得怎麼樣?”

“要麼是我太笨,要麼……這本書就全都是……全都是廢話。我想,應該是我太笨了。”

“是不是你把德文全都忘了?”巴威爾問。

“怎麼可能,德文我是懂的。”

巴威爾又把這本書翻了一會兒,偷偷看了看他的兄弟。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哦,還有,”尼古拉想轉移一下話題,“我收到柯利雅的一封信。”

“他說什麼?”

“他是來——來我們省調查的。他現在很闊了,他在信裏說,因為我們是親戚,他很想和我們見見麵,他請你、我和阿爾卡狄一塊兒到城裏去。”

“你準備去嗎?”

“我不想去,你呢?”

“不,我也不想去。跑五十裏路就為了去吃個點心,這種事情也太無聊了。他不過想顯擺顯擺,去他的!省裏自然會有人奉承他,我們去不去有什麼關係?他官銜倒也不小,要是我當時一直待在軍隊裏,幹著這宗傻差事,現在我也應當做侍從將軍了,可是現在,你我都落後了。”

“是的,哥哥,看來我們已經到了要定做一口棺材,半截身在黃土下麵的時候了。”尼古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啊,我才沒那麼容易投降。”巴威爾喃喃地說,“我已經想清楚了,我一定要和那個學醫的家夥幹一仗。”

果然,這天傍晚喝茶的時候,戰爭就爆發了。巴威爾走進客廳的時候,就已經做好戰鬥準備了,他很生氣而且很堅決。他隻等著找到一個借口就向敵人進攻,可是等了好久都沒有機會。巴紮羅夫照例在老弟兄兩人麵前不多講話,那天晚上他心裏不痛快,隻是一杯一杯地喝著茶,不說一句話。巴威爾有些沉不住氣了,可是最後,他的願望實現了。

當他們的話題轉移到附近一個地主身上的時候,巴紮羅夫開口了,“沒出息,下流貴族!”他在彼得堡見到過那個人,所以隨口發表了一下評論。

“我想問您一句,”巴威爾的嘴唇在打戰,“照您看來,貴族都是沒出息的嗎?”

“我說的是那些下流的貴族。”巴紮羅夫答道,懶洋洋地咽了一口茶。

“您是這樣說的,先生,不過,我覺得在您眼裏,貴族都是一樣的。我覺得我應該向您坦白,我並不認同您的觀點。我敢說,凡是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具有自由思想並且擁護進步的人。我尊敬貴族——真正的貴族。請您記住,親愛的先生,”聽到最後這幾個字,巴紮羅夫抬起頭看著巴威爾,“請您記住”,巴威爾又狠狠地強調了一遍,“我尊敬英國的貴族。他們對自己的權利一點兒也不肯放棄,因此他們也尊重別人的權利;他們要求別人對他們盡應盡的義務,因此他們也盡自己應盡的義務。英國的自由是貴族階級給它的,也是由貴族階級來維持的。”

“這種論調我不知道聽到過多少次了,”巴紮羅夫答道,“然後呢,您想證明什麼呢?”

“我想證明的是,先生,親愛的先生,如果沒有了個人尊嚴的意識和自尊心這兩種在貴族中間極其發達的情感,那麼社會……社會的福利……社會組織便沒有牢固的基礎了。親愛的先生,個性,個性是很重要的東西,一個人的個性應該像岩石一樣堅固,因為所有的東西都是建築在它上麵的。比如,我知道,您對我的習慣,我的裝束,我的整潔都很輕視,可是這都是從一種自尊心,一種責任心生發出來的,是的,先生,責任心。我現在住在鄉下,住在偏僻的地方,可是我不會降低自己的身份,我尊重自己的人格。”巴威爾用的語法不合文法,這種時髦的怪癖是亞曆山大一世時代遺留下來的。那時紈絝子弟很少講本國話,偶爾講幾句,就隨意胡亂拚字,好像在表明,自己雖然是地道的俄國人,可同時還是上等人物,用不著去管那些學究們定下的規矩。

“那麼,讓我來問問您,巴威爾,”巴紮羅夫說,“您所謂的尊重自己,就是袖手坐在這兒嗎?這樣對社會的福利有什麼好處?就算您不尊重自己,還不是可以這樣坐在這裏嗎?”

巴威爾馬上變了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我現在完全不用向您解釋我為什麼袖手坐在這兒,就像您說的那樣。我隻打算告訴您,貴族製度是一個原則,在我們這個時代裏隻有不道德或者沒有腦子的人才能夠不要原則地過日子。阿爾卡狄回家的第二天,我就對您講過,尼古拉,是不是這樣說的?”

尼古拉點了點頭。

“貴族製度,自由主義,進步,原則,”巴紮羅夫說,“隻要您用心想一想,就會發現這麼一堆外國的……沒用的字眼,對一個俄國人來說,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那麼,在您看來,什麼對俄國人才是有用的呢?按照您的說法,我們就在人類之外,在人類的法則之外了。可是曆史的邏輯要求……”

“可是邏輯對我們來說有什麼用呢?沒有它我們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您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麼個意思,當您肚子餓的時候,我想幫您把一塊麵包放進嘴裏的並不是邏輯。這些抽象的字眼對我們來說有什麼意義呢?”

巴威爾搖著他的兩隻手,表示無法接受他的觀點。

“我越來越不明白您的話了,您侮辱了俄國人,我實在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夠不承認原則、法則!那麼既然這樣,是什麼在指導您的行動呢?”

“大伯,我已經對您講過了,我們不承認任何權威。”阿爾卡狄插嘴進來。

“凡是我們認為有用的事情,我們就去做,”巴紮羅夫說,“目前最有用的事情就是對一些事情做出否定,於是我們就否定它們。”

“否定一切嗎?”

“一切。”

“那麼,不僅藝術和詩……就連,就連神也否定嗎?說起來太可怕了……”

“一切。”巴紮羅夫非常鎮靜地再說了一遍。

巴威爾睜大眼睛望著他,讓他沒有料到的是,阿爾卡狄興奮得紅了臉。

“請讓我來說幾句,”尼古拉說,“既然您否認一切,或者說得更具體一些,您破壞一切……那麼,您知道,是不是應該同時考慮建設?”

“那就不是我們的事情了……我們應該先把地麵打掃幹淨。”

“目前人民正需要這個,”阿爾卡狄莊嚴地說,“我們應該實現這類需求,我們不能隻顧滿足個人的私欲。”

巴紮羅夫顯然不喜歡這最後一句,這句話帶了點兒哲學氣味,或者說是浪漫主義的氣味,不過他覺得沒有必要去糾正這個年輕的門徒。

“不,不,”巴威爾突然激動起來,“我不認為你們這些先生真正了解俄國人民,你以為你們能代表他們的需求嗎?你以為你們能滿足他們的渴望嗎?不,俄國人民不是你們所想象的那樣。傳統對他們來說神聖不可侵犯,他們喜歡保持傳統,而沒有信仰,他們甚至無法生活……”

“我並不反駁這一點,”巴紮羅夫說,“我甚至準備承認,在這一點上您是對的。”

“既然我是對的,那麼就可以證明……”

“不,還是一樣,什麼都證明不了。”

“是的,什麼都證明不了。”阿爾卡狄跟著重複了一遍,他充滿了自信,像一個有經驗的棋手,已經預料到對手要落下一枚很厲害的棋子,因此並不驚慌。

“怎麼就什麼都證明不了呢?”巴威爾喃喃地說,他覺得很奇怪,“那麼,您要反對自己的人民嗎?”

“是的,我們反對人民怎麼了?”巴紮羅夫忽然提高了聲音,“打雷的時候,人民荒誕地認為那是天神駕著馬車在天空跑過,多麼可笑,難道我們應該同意他們嗎?而且,他們是俄國人民,我也是一個俄國人民。”

“不,根據您剛才說的那一番話,您不能算一個俄國人!起碼我個人不能承認您是一個俄國人!”

“我祖父耕田,”巴紮羅夫說,表情非常驕傲,“您隨便去問一個您這兒的農民,看他更願意承認誰是他們的同胞,就您和我,我們兩個人中間。您連怎麼跟他們講話都不知道。”

“你倒是知道,可是你一邊和他們講話,一邊輕視他們。”

“為什麼不能這樣呢?他們本來就應當受人輕視。您在專門挑我話裏的錯,可是誰告訴您,我的觀點是偶爾得來的,而不是您多擁護的民族精神本身的產物呢?”

“你的什麼話?虛無主義的那一套沒用的東西嗎?”

“他們有用或者無用,並不是由我們來決定的,就連您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個無用的人吧?”

“請不要搞人身攻擊,先生們。”尼古拉一麵叫著,一麵準備站起來。

巴威爾微微一笑,用手按了按弟弟的肩膀,叫他仍舊坐下。

“不要著急,”他說,“我沒有忘掉自己的身份,就因為這位先生,這位醫生先生,不留餘地的挖苦。”他又轉過頭對巴紮羅夫說:“您也許認為您的學說是新發明的吧?這大錯特錯,您主張的唯物主義以前也流行過幾次,可是每次都沒有充足的理由證明自己是正確的……”

“唯物主義,哈,又來了一個外國名詞!”巴紮羅夫打斷了他的話,他有點兒不耐煩了。他的臉變成了青銅色,顯得有些粗暴,“第一,我們並不宣傳什麼,那不是我們的作風……”

“那麼你們又幹了些什麼呢?”

“我正準備告訴你我們幹了些什麼。不久前,我們經常講的是官吏受賄,我們沒有公路,沒有商業,沒有公平的法庭……”

“哦,我明白了,你們是‘控訴派’——我想,就應該這樣稱呼你們吧。你們控訴中的很多方麵,我也同意,可是……”

“後來,我們慢慢明白,控訴,對著我們的爛瘡控訴,是毫無用處的,這隻能讓我們變得越來越淺薄和保守。我們看見,我們裏麵非常聰明的那些人,那些所謂的進步分子不中用,我們每天忙著幹一些無聊的事情,我們浪費時間談論某種藝術,談論無意識的創造,談論議會製度和辯護律師製度,以及鬼知道什麼玩意的東西。可事實上,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我們每天的麵包。我們讓愚蠢的迷信悶得透不過氣來,我們的股份公司依次失敗,隻因為沒有足夠誠實的人去經營。我們的政府,目前正準備解放,可是這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因為農民們隻會拿著錢去送給酒店,換得醺醺大醉。”

“正是如此,”巴威爾說,“你們看到了這一切,就決定不去腳踏實地地幹任何事了嗎?”

“不準備做任何事。”巴紮羅夫板起臉說了一遍。

他忽然很生自己的氣,幹嗎無緣無故對著這位紳士講那麼多話呢?

“可是,謾罵除外?”

“謾罵除外。”

“這就叫做虛無主義?”

“這就叫做虛無主義。”巴紮羅夫的語氣一點都不客氣。

巴威爾的眼睛微微眯著。

“原來如此!”他的聲音異常鎮定,“虛無主義本來是要醫治我們的痛苦的,你們是我們的救世主,我們的英雄,可是你們為什麼要責罵別人呢?連‘控訴派’都責罵,你們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樣,隻會空談嗎?”

“不,不管我們有多少缺點,這個毛病卻沒有。”巴紮羅夫咬牙切齒地說。

“那麼,請問,你們在行動嗎?或者你們準備行動了嗎?”

巴紮羅夫不回答,巴威爾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可是他立刻控製住了,“行動,破壞……可是你們連為什麼要破壞都搞不清楚,怎麼去破壞呢?”他繼續說。

“要破壞,因為我們是一種力量。”阿爾卡狄挺起身子說。

“可憐的人!”巴威爾大聲叫道,他不能再控製自己了。“你們有沒有想到,你們這種庸俗論調,在俄國會產生什麼?不,連天使都無法忍受了。力量,野蠻人有力量,蒙古人也有力量,可是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對我們來說,最寶貴的是文明,是的,先生,親愛的先生們,文明的果實對我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對我說,文明的果實毫無價值,就是最差的畫匠,或者一個晚上隻能賺到五個戈比的樂師,也比你們更有用,因為他們代表的是文明,不是野蠻的蒙古力量。你們自以為是進步人物,實際上卻隻配住在蒙古人的帳篷裏。力量!有力量的先生們!請你們記住,你們不過隻有幾個人,而和你們對立的卻有成千上萬,他們不會讓你們去踐踏他們最神聖的信仰,他們倒要把你們踩得粉碎。”

“他們要踩,就讓他們踩吧,”巴紮羅夫說,“可是,您可能不了解,我們的人數並不像您說的那麼少。”

“什麼?您難道真的以為你們可以對付全體人民嗎?”

“整個莫斯科城還不是可以被一根蠟燭燒掉。”巴紮羅夫說。

“是的,是的。你們靠兩樣東西來吸引和征服毫無經驗的年輕人,一個是驕傲,和撒旦一樣的驕傲,另一個是嘲笑。現在就有一個年輕人坐在您身邊,他簡直五體投地地崇拜您,您快來欣賞欣賞吧!(阿爾卡狄不以為然地掉過頭去,皺起眉頭來。)這種傳染病已經傳播得很厲害了。我聽說,我們的畫家去了羅馬,卻從來不去拜訪梵蒂岡,他們把拉斐爾當成傻瓜,就因為他是一個權威,可是他們自己卻更沒出息,什麼也畫不出來。他們的想法跳不出《泉邊少女》的圈子,甚至連少女都畫不像。按照您的說法,他們倒算得上出色的人物,對不對?”

“照我的看法,”巴紮羅夫說,“拉斐爾本來就不怎麼樣,那些畫家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好!好!聽著,阿爾卡狄……怪不得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跟著你們跑。以前的年輕人都不能不念書——他們不願意別人把他們叫做粗野的人,因此不管他們喜歡不喜歡,他們都不得不好好用功。可是現在,他們隻要說,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狗屁,就成功了。一般年輕人都高興極了,因為,說老實話,他們原來隻是笨蛋,現在一轉眼的工夫,竟然變成虛無主義者了。”

“您自己誇口的貴族風度,已經不在了。”巴紮羅夫冷靜地說,阿爾卡狄卻非常生氣,怒火從兩眼裏麵射出來。“我們的辯論扯得太遠了,我想,我們還是停下吧。”他說著,便站了起來,“隻要您能在我們的生活裏,家庭生活或者社會生活,找出一個不需要完全否定的製度,到時候我們就認同您的觀點。”

“這樣的製度,我能舉出幾百萬個,”巴威爾嚷道,“譬如公社!”

一個冷笑出現在巴紮羅夫的嘴唇上。

“好,既然說到了公社,”他說,“您最好還是和令弟交流一下吧,我想他到現在應該看明白公社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公社裏麵的連環保究竟是怎麼回事,戒酒運動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其他一些諸如此類的事情。”

“那麼家庭呢,我們農民中間的家庭!”巴威爾大聲說。

“這個問題,真的要詳細地分析嗎?您沒聽說過扒灰的公公嗎?巴威爾,聽聽我的勸告吧,不要急著回答這個問題,花兩天時間好好想一想,請您把我們俄國的每一個階級都仔仔細細地研究一番,同時,我還要和阿爾卡狄去……”

“去嘲笑一切事情嗎?”巴威爾嘴上也不留情麵。

“不,我們準備去解剖青蛙。走吧,走,阿爾卡狄,先生們,一會兒再見。”

兩個年輕人走了,把弟兄倆留在原地,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這就是我們現在的年輕人!”巴威爾終於開口了,“我們的下一代,原來他們是這樣的。”

“我的下一代!”尼古拉重複了一遍,悶悶地歎了一口氣。在他們辯論的時候,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聲不響地偷偷看著阿爾卡狄,眼神裏都是痛苦。“哥哥,你知道我現在想到什麼了嗎?有一回我們和母親爭論一件事情,她最後發脾氣了,大聲嚷嚷,不肯聽我講話,最後我對她說:‘你當然不能理解我,我們是不同時代的人。’她聽到後,快氣死了。可是我卻想,這有什麼辦法呢,丸藥很苦,可是她必須吞下去。你瞧,現在輪到我們了。我們的下一代人可以對我們說同樣的話——你不是我們這一代的人,把你的丸藥吞下去吧。”

“你真是太寬宏大量,太謙虛了。”巴威爾答道,“相反的是,我卻相信我們比這班年輕人更有理,雖然我們已經老了,口裏講著舊時的話,可是我們卻不像他們那樣狂妄自大……現在的年輕人多傲慢!你隨便問一個年輕人,喝紅酒還是白酒,他便會板起臉,用低沉的聲音回答:‘我向來隻喝紅酒’,好像全世界都在看他一樣。”

“您還要不要茶?”費涅奇卡從門外探頭進來問,她聽見客廳裏還有爭論的聲音,便猶豫到底能不能進來。

“不要了,你叫人把茶壺提走吧。”尼古拉答道。巴威爾對尼古拉講了晚安之後,就回自己的書房去了。

十一

半個小時以後,尼古拉走到花園裏,坐在他喜愛的涼亭下麵,心裏卻很憂傷。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見了自己和兒子之間的距離,並且預料到這距離隻會越來越大。那些冬天,他在彼得堡花費一整天的工夫讀的那些最新著作,都白費了,他用心去聽那幫年輕人高談闊論所花掉的時間,也白費了。有時候能夠在他們熱烈的討論中插進去說一兩句話,他就感覺很高興,這高興也白費了。現在這一切都白費了。“哥哥說我們是對的,撇開一切自尊心不談,我自己也認為,他們離真理其實比我們更遠。可是,同時,我又覺得,他們有一些我們沒有的東西,那就是他們比我們強的地方吧……這東西是什麼呢?是青春嗎?不,不隻是青春,難道是紳士氣派,他們比我們強的地方就在於他們比我們少了些紳士氣派?”

尼古拉這樣想著,沒精打采地埋下了頭,伸手在臉上摸了一下。

“可是,他們排斥詩,對藝術,對大自然都沒有感情,這一點……”

他向四周看了看,好像這樣就能稍微想明白一些,一個人怎麼可能對大自然沒有感情。這個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太陽藏進了離花園半裏地遠的楊樹林子後麵,樹影躺在無邊無際的寂靜田野上。一個農民騎著白馬從林邊那條陰暗狹窄的小道上跑過。雖然他在樹影下,可是他的全身,甚至連他肩頭的補丁都看得很清楚。那匹馬正奮蹄疾奔,遠處的太陽光照在林子裏,霞光透過繁密的樹枝在白楊樹樹幹上塗了一層暖和的紅光。樹葉差不多變成了藍色,上麵襯出一片微帶霞光的淺藍天空。燕子高高地飛著,風完全靜下來了,誤了時候的蜜蜂在丁香花叢中嗡嗡低唱,一群小蚊子在一枝孤零零的樹枝上麵打轉。“多美呀,我的上帝!”尼古拉禁不住讚歎,平日喜歡的詩句快要跳到他的嘴上來了。可是幾乎就在同一瞬間,阿爾卡狄和《力與物質》也跳了出來,他便不作聲了。他依舊坐在那兒,依舊沉浸在時喜時悲的心境中。他喜歡夢想,鄉村生活助長了他的這種癖好。不久之前,當他坐在客店門口等他兒子的時候,也在夢想,可是在這段並不算長的時間裏,發生的變化太大了。當時,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還不明朗,而現在已經很明白了——這是怎樣一種明白啊!他又看到了去世多年的妻子,可是他看到的並不是與她朝夕相對時的模樣,也不是那個善於持家的賢惠主婦,而是一個婷婷少女。他看到了那雙天真好問的眼睛,看到她編得緊緊的辮子垂在她孩童似的脖子上。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她時的場景。那個時候,他還是一個學生。他們在他房間的樓梯口相遇,他無意間碰到了她,他正要道歉,卻結結巴巴地吐出一句“對不起,先生”,她卻俯下身子,微微一笑,然後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一樣跑開了。可是到了樓梯轉角,她又很快地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表情莊重,臉兒卻紅了。從此以後,一開始是不大好意思的拜訪,吞吞吐吐的談話,忸怩的微笑和疑惑不安,後來是苦悶和熱情,最後是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歡喜……如今,這一切都去哪兒了呢?她做了他的妻子,讓他享受到少數人才能享受到的幸福。可是,他憂鬱地想,這些甜蜜而美好的時光,為什麼不能永遠地繼續下去呢?

他不想清楚地分析自己的想法,他寧願用一種比記憶更可靠的東西來係住那一段幸福時光,他多想妻子再回到他的身邊,他多想再感受一次她的呼吸和溫暖……

“尼古拉,”費涅奇卡的聲音進入他的耳朵,“你在哪兒?”

他打了一個冷戰,沒有痛苦,也並不覺得慚愧……他從來不覺得費涅奇卡可以和他的妻子相比較。費涅奇卡現在來找他,讓他感覺很遺憾,因為她的聲音,馬上使他回到現實,記起自己已經是頭發花白的老年人了……他本來已經進入了幻境,那個從過去的濃霧中間顯露出來的幻境,一瞬間,這個幻境在一瞬間動搖了,接著便完全消失了。

“我在這兒,”他答道,“我就來,你先去吧。”“又來了,紳士派頭。”這個念頭在他的腦子裏一閃而過。費涅奇卡沒有再說話,而是探著頭看了他一眼,便不見了。他驚訝地發覺,在他進入幻境的時候,夜已經降臨了。四周都是黑沉沉、靜悄悄的。費涅奇卡的臉在他眼前閃動,小而蒼白。他懶洋洋地站起來,打算走回屋裏去,可是他無法平息自己感傷的情緒,於是便決定再在院子裏走一會兒。他時而沉思地看著腳下的土地,時而抬起眼睛望著星光閃爍的天空。他走了好久好久,腳都走累了,內心的煩擾,一種說不清楚的憂愁依然纏繞著他。啊,要是巴紮羅夫知道這個時候他心裏的所想所思,一定會笑話他,連阿爾卡狄也會責備他。他,一個四十四歲的男人,一個農業家,還是一個大家庭的男主人,無緣無故地流了這麼多眼淚,這是多麼可笑啊,比拉大提琴更可笑一百倍。

尼古拉繼續走著,還是不想回家,雖然家裏和平、舒適,雖然每一扇亮著燈光的窗戶都在殷勤地召喚他,可是他沒有力量離開這黑暗,這園子,這拂麵而來的清新空氣,這憂愁,這煩惱……

在小路的轉角,他遇見了巴威爾。

“發生什麼事情了?”巴威爾問他,“你的臉白得像個鬼,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為什麼還不去睡覺?”

尼古拉簡單地對他說了說自己的心情,便走了。巴威爾走到園子的盡頭,抬頭望望天空,也陷入了沉思。可是,在他那一對美麗的黑眼睛裏隻映著星光。他不是一個天生的浪漫主義者,他那顆高雅冷淡卻又異常敏感的心靈,帶著一點兒法國式的孤僻厭世,是不能夠支撐夢想的……

“你知道嗎?”這天夜裏巴紮羅夫對阿爾卡狄說,“我有一個好主意,你父親今天接到一個闊親戚的邀請,但是他不準備去,那就讓我們去吧,反正那位先生也邀請了你。你應該看得出來,這裏的氛圍不太對頭,我們正好溜走,好好玩上一陣子!”

“那你還回這兒來嗎?”

“不了,我應該到我父親那兒去了。我好久沒有見到他了,還有我的母親,我應該讓他們高興高興,尤其是我的父親,他是個有趣的人。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你要和他們在一起待很久嗎?”

“那兒的生活沉悶乏味,我不想久住。”

“那麼你從家裏離開後,還會考慮到我們這兒來嗎?”

“我也不知道……以後再說吧。好了,你覺得怎麼樣?我們去不去?”

“就按照你的意思辦吧。”阿爾卡狄懶懶地回答道。

對於巴紮羅夫的建議,他心裏非常讚同。可是,他覺得應該把自己的真實情緒隱藏起來,哎,不愧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啊!

第二天,他便和巴紮羅夫一塊離開了馬裏諾,大家都舍不得和他們分別,杜尼婭甚至哭了起來……可是上了年紀的人卻感到呼吸暢快多了……

十二

兩個年輕朋友要去的城市,在一個年輕省長的管轄下,這個省長在某些方麵是進步分子,可在某些方麵又很專製,這種情況在俄國倒算不上稀罕。他上任不到一年,不但和本省首席貴族起了衝突(首席貴族是一個退伍的近衛軍騎兵上尉,擅長養馬,非常好客),甚至還跟他的下屬鬧過矛盾。後來爭執越來越厲害,彼得堡的上級部門不得不派一個可靠的人來該省做一次實地調查。上級部門選派了瑪特維,尼古拉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在政壇上,他還是一個年輕人,就是說他剛剛四十歲出頭,可是已經準備做一個大政治家了。他的胸前兩邊各掛著一顆寶星——其中一顆是外國的,而且算不上高級的。同他正要來督察的那個省長一樣,他也是一個進步分子。雖然他已經是一個官場要人了,可他卻和大多數官場要人不同。他自視甚高,虛榮心無邊無際,舉止簡單樸素,喜歡用鼓勵和讚許的眼光看著別人。他經常虛心地聽別人講話,而且常常和藹可親地笑著。因此初識的人,都以為他是一個“好極了的小夥子”。可是,在緊要關頭,他卻非常清楚,該如何……如何自吹自擂,就像俗話說的那樣。“精力是最要緊的”,他常常說,“保持精力旺盛是一個優秀政治家的第一品質。”話雖如此,他卻仍然常常被人捉弄,稍微有一點兒閱曆的官吏便能夠輕易駕馭他。瑪特維常常帶著極大的敬意談起基佐——一個擔任過法國內閣總理的曆史學家,竭力讓所有人都相信他不是一個循規蹈矩、古板迂腐的人,不是一個落後的舊官僚,社會生活的重要現象沒有一個能逃過他的眼睛。

這一類的話,他已經講得很熟了,他甚至留心現代文學的發展,不過隻是隨便留意一下罷了,態度有些傲慢,就像一個成年人在街上遇到一群打鬧的小孩,他有時候也會跟在他們後麵走,卻不是那麼認真。他隻是一個圓滑的朝臣,一個非常狡猾的人,此外什麼都沒有了。他並不精通事務,也缺乏才智,可是他知道怎樣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到位,在這一點上沒有人能超越他,這很重要。

在接待阿爾卡狄的時候,瑪特維顯出一種特有的殷勤,這一點都不符合他自詡為進步分子的形象,我們甚至可以說,他還帶著一種開玩笑的態度。他聽說兩位表兄並沒有接受邀請,躲在鄉下不願出來後,表示很奇怪,“你爸爸向來是個古怪的人!”他一麵說,一麵玩弄他那件華麗的天鵝絨晨衣的穗子,忽然又轉過身來對著一個把扣子扣得整整齊齊的穿普通製服的青年官吏,裝出非常關心的樣子,大聲問道:“你剛才說什麼?”那個年輕人因為沉默的時間太久,連嘴唇都粘在一起了,一時不知所措,慌張地站起來,尷尬地望著他的長官。可是瑪特維把他的下屬窘了一下後,就又不去理會他了。我們的高級官員,向來喜歡大窘他們的下屬。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的手段花樣百出,最常用的一種是,裝作聽不懂最簡單的話,或者裝作耳朵忽然聾掉了。

比如,他會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下屬便會恭恭敬敬地回答:“今天是星期五,大人。”

“嗯?什麼?你剛才說什麼?”這位高級官員裝出非常嚴肅的樣子問道。

“今天是星期五,大……大人。”

“什麼?什麼是星期五,星期五是什麼?”

“星期五,大……大……大人,星期五是一個星期裏麵的一天。”

“哼,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情,要你來教我嗎?”

瑪特維雖然自詡為一個自由主義者,可他畢竟還是一位高級官員。

“我勸你去見見省長,我的朋友,”他對阿爾卡狄說,“你應該明白,我勸你去並不是因為我還有那種應當尊敬當權者的舊思想,卻隻是因為,省長是一個不錯的人,而且你或許願意在這兒的社交界見識見識吧?他後天要舉辦一個盛大的舞會……”

“那您到時候會去參加嗎?”阿爾卡狄問。

“這場舞會是為了歡迎我舉辦的。”瑪特維差點無法掩飾自己臉上憐憫的表情,“你會跳舞嗎?”

“我會跳,不過算不上很好。”

“太可惜了,這兒有的是漂亮女人。一個年輕人不會跳舞,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我這樣說,並不是什麼舊思想在作怪,我一點兒也不以為,一個人的才智是通過他的腳——他會不會跳舞來決定的。”

“可是,舅舅……”

“我會把你介紹給這兒的太太小姐們,我會把你放在我的翅膀下麵,保護你,你會覺得它們很暖和。”瑪特維得意地笑了起來。

這時候,一個聽差進來報告,省稅務局長來了。這是一個眼光溫和的老人,嘴邊的皺紋很深了,他非常愛好大自然,尤其是夏天的大自然。照他自己的說法,夏天“每隻忙碌的小蜜蜂從每朵小花那兒接手一點兒小賄賂”。阿爾卡狄一看話不投機,便告辭出來。

他回到他們住的旅館,見到巴紮羅夫後,費了許多口舌才說服他一塊去見省長。“好吧,既然如此,”巴紮羅夫最後說,“一不做,二不休。我們本來就是來這兒參觀紳士的,那麼我們就去參觀他們吧!”

省長很和藹地接見了這兩個年輕人,可是並沒有請他們落座,他自己也不坐,他慌慌張張地忙著,一刻也閑不下來。早晨他喜歡穿一件窄小的普通製服,打一個特別緊的領結,他總是不停地發號施令,連吃飽喝足的時間都沒有。他邀請這兩個年輕人參加他的舞會,過了幾分鍾,又把邀請的話說了一遍,他還以為這兩個人是兄弟倆。

阿爾卡狄和巴紮羅夫從省長衙門出來以後,忽然看見一個穿著輕騎兵短外衣的矮小男子,從一輛經過他們身邊的敞篷馬車上跳下來,嘴裏叫著巴紮羅夫的名字,跑過來。

“啊,原來是您,尼科夫先生,”巴紮羅夫說,他並沒有停下來,仍然沿著人行道往前走,“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真想不到能在這兒遇見你,實在是太意外了!”尼科夫答道,又轉身向馬車揮了幾下手,大聲說:“跟上,跟著我們來。”他一麵跳過一個小水溝,一麵對巴紮羅夫說:“我父親有些事情,所以讓我過來……到了之後,我就聽說您也來了,我還專門去找了您一趟……(這兩個朋友回到旅館裏,果然看見一張折了角的名片,印著尼科夫的名字,一麵是法文,另一麵是俄文。)你們不會是剛從省長那兒出來吧?”

“是的,我們正是剛從他那兒回來。”

“啊!我也正準備去他那兒……巴紮羅夫,把我介紹給您的……您的這位朋友吧……”

“他是阿爾卡狄。”巴紮羅夫含含糊糊地說,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非常榮幸,”尼科夫一邊說,一邊側過身子,臉上帶著諂媚的笑,並且連忙取下他那雙過於精致的手套。“聽巴紮羅夫提起過您好多次,我是他的一個老朋友,也可以說是他的學生,他讓我獲得了新生……”

阿爾卡狄望著這個所謂的巴紮羅夫的學生,那張小小的臉並不令人討厭,刮得幹幹淨淨,表情慌張而愚蠢。他那雙小眼睛看起來好像給什麼東西壓了進去,它們局促不安地轉動著,就連他的笑聲都是局促不安的——一種短短的、木頭似的笑聲。

“您可能不會相信,”他繼續說,“我第一次聽到巴紮羅夫講不應當承認任何權威的時候,高興極了……我的眼睛好像重新睜開了!我想我終於遇到一個真正可以交談的人了!哦,對了,巴紮羅夫,這裏有一位女士,您一定要去見一見,你們一定非常聊得來。要是您肯去拜訪她,她一定會非常高興,我想,您可能已經聽說過她了。”

“哪位女士?”巴紮羅夫並沒有表現出來太多興趣。

“庫克希娜,她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一個真正解放的女性,一個進步的女子。她住的地方離這兒很近了,我們大家一塊兒去看看她吧,你們兩個還沒有吃過早飯吧,我們可以去她那兒吃早飯。”

“早飯倒還真沒吃過。”

“那正好,我應該告訴你,她已經和她的丈夫分居了,她現在不依靠任何人生活。”

“她長得漂亮嗎?”巴紮羅夫插嘴問道。

“這……這個,怎麼說呢?算不上吧。”

“那您讓我們去看她什麼呢?”

“哈!您真會開玩笑……她會給我們開一瓶香檳。”

“原來如此,可見您這個人很講求實際啊。您父親還在幹包稅的事嗎?”

“還在幹,”尼科夫連忙答道,又發出一陣尖聲的笑,“好吧,我們去吧?”

“我實在無法決定到底要不要去。”

“你是來觀察各種各樣的人的,還是去吧。”阿爾卡狄小聲說。

“那麼您呢?阿爾卡狄?”尼科夫說,“您也一定要去,您不去,也不行。”

“可是,我們三個人突然一塊兒跑到她那兒去,這太奇怪了!”

“沒關係,庫克希娜非常……你到了就知道了。”

“真是一瓶香檳嗎?”巴紮羅夫很在意這個問題。

“三瓶,我保證。”尼科夫嚷道。

“保證?拿什麼來保證?”

“我的項上人頭!”

“算了,還是拿你爸爸的錢袋來保證吧,那麼我們去吧。”

十三

庫克希娜住在一所小小的莫斯科公館裏,公館坐落在一條剛被火燒過的街上(有些省城每五年就要被燒一次,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門上歪歪斜斜地釘著一張名片,名片上麵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拉鈴的把手。客人們走進穿堂,便遇到一個女人,她既不像一個普通的傭人,又不像是主人的朋友,頭上還戴著一頂居家小帽——從這頂帽子就能看出這家的女主人是有進步傾向的。尼科夫問她庫克希娜在不在家。

“尼科夫,是您嗎?”隔壁房間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快請進來。”

戴居家小帽的女人馬上不見了。

“我不是一個人來的,”尼科夫答道,他大膽地看了巴紮羅夫和阿爾卡狄一眼,很快脫下他的短外衣,下麵露出一件又像背心又像西裝上衣的衣服。

“沒關係,先進來吧。”

三個年輕人走了進去,這間屋子與其說是客廳,倒不如說是一間工作室。文件、書信、一本本厚厚的俄文雜誌(一大半雜誌的篇頁都是沒有裁開的)淩亂地堆在那些滿是灰塵的桌子上,地上到處是白色的香煙頭。一個年紀不算大的太太斜靠在一張皮沙發上麵。她有一頭亂蓬蓬的淡黃色頭發,身上穿著一件不太幹淨的綢衫,短短的胳膊上帶著一串粗粗的鐲子,一條鉤花頭巾包在頭上。她從沙發上站起身來,隨手拿了一件天鵝絨小外套,披在肩頭,這件外套的銀色皮裏子已經發黃了。“您好,尼科夫。”她懶洋洋地說,並伸出手來和他握了握。

“這位是巴紮羅夫。”他學著巴紮羅夫的樣子,做了簡短的介紹。

“歡迎歡迎,”庫克希娜說著,拿圓圓的眼睛望著巴紮羅夫,一隻孤零零的小而發紅的鼻子掛在眼睛中間,“我聽說過您。”她說著,又跟巴紮羅夫握了握手。

巴紮羅夫皺起了眉頭,這個容貌並不算美,身材瘦小的解放婦女並不讓人討厭,可是她臉上的表情卻無法給人愉快的印象,讓人不由得想問她:“你究竟怎麼了?餓了還是心煩?還是不好意思?你為什麼這樣坐立不安?”她和尼科夫一樣,老是帶著一種心神不定的樣子,她說話,做事都沒有一點兒拘束,可是又很笨拙。很明顯,她覺得自己是個善良、樸實的人,可是她的一舉一動都叫人覺得是裝出來的,並非出自她的本心,就像小孩子說的那樣,故意做出來的樣子。那就是說,既不樸實,也不自然。

“是的,是的,我聽說過您,巴紮羅夫,”她又說了一遍,“要不要來一支雪茄?”

“雪茄當然不錯,”尼科夫開口了,他已經坐在一把扶手椅裏了,腳懶洋洋地翹起來,“可是,請您給我們預備點兒早飯吧,我們實在餓得不行了,並且請您吩咐他們給我們開一小瓶香檳。”

“貪圖享受的人,”庫克希娜笑著說,她笑的時候,連上牙齦也露出來了,“巴紮羅夫,他是個愛享受的人,對不對?”

“我隻是喜歡舒適的生活,”尼科夫有些神氣地說,“可是,這並不影響我做一個自由主義者呀。”

“不是這樣的,它怎麼不影響?是有影響的!”庫克希娜大聲說。可她還是吩咐女傭人去預備早飯和香檳酒。她又轉過身對巴紮羅夫說,“您覺得怎麼樣?我相信您讚成我的意見。”

“啊,其實呢,不,”巴紮羅夫答道,“就是從化學的角度講起來,一塊肉也要比一塊麵包好。”

“您是研究化學的?那正是我心愛的東西,我自己還發明過一種膠泥。”

“一種膠泥?您嗎?”

“是的,是我。您知道是幹什麼用的嗎?我用它來做洋娃娃,這樣它們的頭就不容易弄破了。您看,我也是很實際的。可是,我還沒有完全弄好,我還得讀書呢。您念過《莫斯科新聞》上發表的那篇論婦女勞動的文章嗎?請您一定要念,我想您對婦女解放的問題一定感興趣吧?您對學校也感興趣嗎?您這位朋友是做什麼的呢?他叫什麼名字?”

庫克希娜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提出這一連串的問題,也不等別人回答,就像嬌生慣養的小孩對他們的奶媽那樣講話。

“我叫阿爾卡狄,”阿爾卡狄說,“我什麼也不做。”

“幹得漂亮!”庫克希娜大聲笑了起來,“怎麼,您不抽煙嗎?喂,尼科夫,你知道我正在生你的氣嗎?”

“為了什麼呢?”

“為了什麼?聽說你又在恭維喬治·桑了,她不過是一個落後的女人,有什麼值得恭維的?你怎麼能夠拿她跟愛默生相比呢?她既不懂教育,也不懂生理學,實際上她什麼都不懂。我相信,她從來沒有聽說過胚胎學這個名詞,在我們這個時代,怎麼可以不懂胚胎學呢?”庫克希娜張開雙手舞動起來,“巴紮羅夫,坐到沙發上來,坐在我身旁吧,您也許不知道,我很害怕您。”

“為什麼呢?請問。”

“您是一個危險的先生,您是一個非常苛刻的批判家。多麼可笑啊,天哪,我現在講話就像一個鄉野地方的地主太太,不過我倒真的是一個地主太太。我自己管理我的田產。你想一想,我那個管理人是一個古怪的人,像一個拓荒者一樣,他是一個不會用腦子的粗人。我後來就在這裏住了下來,不過這座城市真是有些叫人受不了,是不是?可是我現在又有什麼辦法呢?”

“這座城市同其他城市一樣。”巴紮羅夫冷冷地回答。

“這兒的人關心的都是那些瑣碎的小事,這是很可怕的!我以前總是到莫斯科去過冬……可是現在我那位偉大的丈夫住在那兒,而且莫斯科現在……怎麼說呢……嗬嗬,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它也不是從前的樣子了。我想到國外去,去年我差一點就動身了。”

“是準備去巴黎嗎?”巴紮羅夫說。

“巴黎和海德堡。”

“為什麼要去海德堡呢?”

“本生,那個德國化學家,在那兒!”

這句話讓巴紮羅夫不知道該如何做出回應。

“您認識這個本生嗎?”庫克希娜問道。

“不,我不認識。”

“哦。謝謝上帝,我沒有兒女,比較自由。”

庫克希娜用她那被煙草熏成棕色的手指卷好一支香煙,用舌頭舔舐了一下,吸了吸,然後點燃它抽了起來,女傭人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

“啊,早飯來了!你們要不要現在開始吃?尼科夫,開酒,這是您的任務。”

“我的任務,我的。”尼科夫喃喃地說,尖聲笑了起來。

“這兒有什麼漂亮的女人嗎?”巴紮羅夫一口氣喝了三杯酒,問道。

“有倒是有,”庫克希娜說,“可是她們腦子裏什麼東西都沒有。比如我的朋友奧津左娃,她就不難看,可惜她的名譽有點兒……不過,這沒有多大關係。隻是,她沒什麼獨立的見解和開闊的胸襟……什麼都沒有。整個教育製度需要改革,我已經反複地想過這個問題了,我們女人簡直沒有受到過好的教育。”

“對她們簡直束手無策,”尼科夫插嘴說,“她們應當受人輕視,我就完完全全瞧不起她們!(尼科夫隻要有輕視別人的機會,無論是心裏感到,還是口頭上說出,他都會覺得非常舒服。他尤其喜歡攻擊女人,他絕沒有想到幾個月後命運會叫他拜倒在他妻子的腳下,隻因為她是一個公爵小姐。)她們裏麵就找不出一個能聽懂我們談話的人,也沒有一個值得我們這種正派人談論的人。”

“可是她們也完全沒必要聽懂我們的談話。”巴紮羅夫說。

“她們指誰?”庫克希娜問。

“漂亮的女人。”

“什麼?難道您讚成蒲魯東的意見,認為婦女的天職是做母親和管理家務嗎?”

“我不讚成任何人的意見,我隻是遵從自己的想法。”巴紮羅夫驕傲地挺起身子。

“打倒一切權威!”尼科夫叫道,他很高興得到一個機會,可以讓他在自己崇拜的人麵前,淋漓盡致地發表自己的見解。

“可是……”庫克希娜想要反駁。

“怎麼?您要替那些無聊的女人辯護嗎?”尼科夫大聲說。

“我倒不會為那些無聊的女人辯護,我替女權辯護,我發過誓,就算流光最後一滴血,也要擁護女權。”

“我們確實已經隻剩最後一滴了。”巴紮羅夫說。

“最後一滴什麼?”

“最後一滴香檳酒,最令人尊敬的庫克希娜,是最後一滴酒——不是您的最後一滴血。”

“我一聽到別人攻擊女人,就沒辦法漠不關心地聽下去,”庫克希娜繼續說,“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您與其攻擊女人,還不如去讀《愛情論》。先生們,那是一本很好的書,讓我們來談一談愛情吧!”她說著,把一隻手懶洋洋地放在壓皺了的沙發墊子上。

突然大家都不作聲了。

“不,為什麼要談論愛情呢?”巴紮羅夫說,“我倒是對您剛才講的那位奧津左娃……您好像是這樣稱呼她的吧……比較感興趣,這位太太是誰呢?”

“她是個很嬌美,很嬌美的女人,”尼科夫說,“我來給您說說她,她聰明,有錢,還是一個寡婦。可是,她不夠進步,她應該多向我們的庫克希娜學習。庫克希娜,讓我們為您的健康幹一杯!來吧,幹杯!”

“尼科夫,您真夠壞的。”

這頓飯吃了很久,第一瓶香檳喝完後,又開了第二瓶,第三瓶,甚至第四瓶……庫克希娜一直講個不停,尼科夫附和著她。他們討論時間最久的問題是——婚姻究竟是一種偏見,還是一種罪行;人們是不是生來平等的;個性究竟是什麼東西等等。庫克希娜最後喝得滿臉通紅,用扁平的指尖拍打著鋼琴的琴鍵,聲音嘶啞地唱起歌來,尼科夫把一條圍巾包在頭上,扮演她死去的戀人。她唱著:“你的嘴唇親著我,這是一個熱烈的吻……”

阿爾卡狄實在無法忍受了,“諸位,這兒快變成瘋人院了!”他高聲說。

這時候,巴紮羅夫隻顧著喝香檳,偶爾插進來一句挖苦的話,他大聲打了一個哈欠,站起來,也不向女主人告辭,就同阿爾卡狄一塊走了。尼科夫跳起來,跟著他出去了。

“喂,怎麼了,喂,你們這是幹嗎?”他問道,討好地在他們的左右兩邊跳來跳去,“我不是跟你們講過,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嗎!我們得多結識幾個這樣的女人!她這樣的女人實在是道德崇高!”

“那麼你爸爸做的事情也道德崇高嗎?”巴紮羅夫指著他們正走過的一家酒館說。

尼科夫又尖聲笑了起來,他平時總覺得自己的出身很不體麵,因此麵對巴紮羅夫這種突如其來的親密,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是該生氣呢,還是應該引以為榮?

十四

幾天以後,省長家裏的舞會按計劃舉辦了。瑪特維是這個舞會上真正的“主角”,本省首席貴族逢人便說,他之所以來參加這次舞會,完全是為了表達對瑪特維的尊敬;而省長本人呢?就是在舞會中,雖然他動也不動一下,卻仍然不停地“發號施令”。瑪特維的態度裏,既有和藹,又有威嚴,他對待所有人都很殷勤,隻是對某些人帶著一點兒厭惡,對另一些人多了一點兒尊敬罷了。在太太小姐麵前,他總是像真正的法國騎士那樣獻殷勤,時而發出一陣爽朗、響亮、幹脆的笑聲,這種笑聲也是跟他作為一名高級官員的身份相稱的。他拍拍阿爾卡狄的背,高聲喚他為“親愛的外甥”,對穿了一件相當舊的禮服的巴紮羅夫,他不過順便賞賜一瞥心不在焉的斜視,吐出一句含含糊糊的客氣話,從喉嚨裏麵發出“我很……”幾個字,他伸了一根手指給尼科夫,對他笑了笑,可是笑的時候已經把頭掉向別處去了,就是對庫克希娜,他也隻是說了一句“很榮幸”。即便是參加舞會,庫克希娜也沒有穿上硬的撐裙,還是戴著一副髒手套,頭發上別著一隻極樂鳥。

參加舞會的人很多,跳舞的男客也不在少數,文官大都擠在牆邊,軍官們卻都跳得很起勁,特別是一個在巴黎住過六個星期的人,他學會了種種下流的感歎詞,比如“討厭”啦、“見鬼”啦、“哎喲,我的小乖乖”啦等等。他發音非常準確,是純正的巴黎腔,可是卻把“絕對”當成“一定”來用,事實上說的是俄羅斯土話版本的法國話,要是讓法國人聽見,而他們又沒必要恭維我們的法語講得好,他們肯定要捧腹大笑的。

阿爾卡狄不大會跳舞,這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而巴紮羅夫則完全不會,他們兩個站在一個角落裏,尼科夫過了一會兒也來了。他的臉上帶著輕蔑的冷笑,嘴裏任意發出刻毒的批評,傲慢地向四處張望,好像真正感到很愉快似的。可是,突然他變了臉色,轉過身很窘地說:“奧津左娃來了。”

阿爾卡狄掉過頭去,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穿著一身黑衣服,站在大廳門口。她高貴的舉止引起了他的注意。她那兩隻光潔的肩膀給她非常勻稱的身體增添了幾分魅力,兩三隻吊金鍾花順著她那富有光澤的頭發優美地垂到她微斜的肩頭,一對明亮的眼睛在一個稍微突出的雪白的前額下露出來,帶著一種安靜的、敏慧的表情,而不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幾乎覺察不到的微笑留在她的嘴唇上,她的臉上露出一種親切而溫柔的力量。

“您認識她嗎?”阿爾卡狄問尼科夫。

“相當熟,您想讓我把她介紹給您認識嗎?”

“那就麻煩您了,等這次四組舞跳完吧。”

巴紮羅夫也注意到了奧津左娃。

“這個女人是誰?她跟別的女人完全不同。”他心裏默默地想。

四組舞一停,尼科夫便帶著阿爾卡狄去和奧津左娃打招呼,可是他並沒有跟她很熟,他窘得連話也說不上來了,她帶著一絲驚訝望著他。不過她聽到阿爾卡狄的全名後,立刻變得很高興,臉色也變得溫和了,她問阿爾卡狄是不是尼古拉的兒子。得到了阿爾卡狄的肯定回答後,她說:“我見過您的父親兩次,平常經常聽人提起他,很高興同您認識。”

這個時候一個副官跑過來,邀請她一起跳舞,她答應了。

“那麼您也跳舞嗎?”阿爾卡狄恭敬地問。

“是的,我跳舞,您為什麼以為我不跳舞呢?您覺得我太老了嗎?”

“怎麼會,您怎麼能這樣想呢?那麼……那麼請您答應和我一起跳一次瑪祖卡舞吧。”

奧津左娃溫柔地笑了笑,然後爽快地答應了。她看阿爾卡狄一眼,就像一個結了婚的姐姐在看一個年紀還小的弟弟一樣,眼神裏並沒有一絲高傲。

奧津左娃比阿爾卡狄大不了幾歲,她剛二十九歲,可是他在她麵前卻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學生,一個沒有經驗的大學生,因此他們中間年齡的相差顯得更大一些。瑪特維帶著莊嚴的神氣和奉承的話走到她身邊來。阿爾卡狄退在一邊,可是依舊留心看她:即便是在她跳四組舞的時候,他的眼睛也沒有離開她。她跟她的舞伴講話就像她跟那位大官講話一樣,態度非常自然,她輕輕地轉動她的頭和眼睛,她輕輕地笑了兩三次。她的鼻子和所有俄國人的鼻子一樣,稍微有一點兒肥大,她的皮膚算不上特別白。可是阿爾卡狄不管這些,他斷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動人的女子。她的聲音在他耳邊盤旋,就連她衣服上的褶皺也和其他女人衣服上的褶皺看起來都不同,這些褶皺在她身上,顯得很和諧,很飄逸。她的行為舉止,一直是那麼從容而自然。

瑪祖卡舞曲剛奏起來,阿爾卡狄有些膽怯地坐在他的舞伴——奧津左娃旁邊,他早已準備好跟她談話,可是這會兒他用手摸著頭發,說不出一句話來。不過他的害怕和激動並沒有延續太久,奧津左娃的鎮定自若傳染給了他。不到一刻鍾的工夫,他就開始無拘無束地跟她談起他的父親,他的伯父,以及他在彼得堡和鄉下的生活。奧津左娃出於客氣,認真地聽他講著,輕輕地張開或者合上她的扇子,偶爾會有人來請她跳舞,他那些嘮嘮叨叨便暫時中斷。單是尼科夫自己,就來請過她兩次。她跳完舞回來,還在原來的位子上坐下,拿起她的扇子。她的胸脯跳得並不算太厲害,阿爾卡狄便又開始談起來。他漸漸感覺到,有她在身邊,跟她談話,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可愛的前額,看著她那美麗、端莊、聰慧的臉,是多大的幸福。她雖然講話不多,但簡單的三言兩語已經流露出她豐富的生活閱曆,從她的話裏,阿爾卡狄可以斷定這個年輕女人已經對生活有了很多感悟……

“尼科夫先生帶您到我這邊來的時候,跟您站在一起的那個人是誰?”她問道。

“您注意到他了?”阿爾卡狄反而成了提問者。“他的相貌很不錯,是不是?他叫巴紮羅夫,是我的朋友。”

阿爾卡狄便開始談起他的“朋友”來。

他講得這樣詳細,這樣熱情,所以奧津左娃忍不住掉過頭望著巴紮羅夫。這時,瑪祖卡舞曲快要結束了。阿爾卡狄要和他的舞伴分開了,他感到非常遺憾,和她待在一起的這一個鍾頭,是多麼愉快!當然,他自始至終都覺得她隻是在附和他,他好像要因此感激她似的……可是這種感覺,並不會讓一顆年輕的心感到痛苦。

音樂終於停下了。

“謝謝,”奧津左娃說著,便站了起來,“您答應了會來看我,那麼到時候,把您的朋友也帶來吧,我很想認識認識這位有膽量,什麼都不相信的人。”

省長走到奧津左娃麵前,說晚餐已經準備好了,他帶著心事重重的麵容把胳膊伸給她。她離開的時候,還回過頭來對阿爾卡狄笑了笑,點了一下頭。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她那裹著黑綢子的身體在他眼裏愈發顯得窈窕了。他心裏想:“這個時候她已經忘記我的存在了。”他的心靈中忽然有了一種高貴的謙卑……

“喂,怎麼樣,玩得開心嗎?”阿爾卡狄回到巴紮羅夫坐著的那個角落裏,巴紮羅夫馬上問道,“一個紳士剛剛告訴我,那個太太……那個太太是……哦,算了,我覺得那個紳士是個傻瓜,那麼依你看來,她真的……真的……嗎?”

“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阿爾卡狄答道。

“你不明白!太天真了吧!”

“那麼,我實在無法理解你那位紳士朋友。奧津左娃很可愛,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她有點兒冷淡,並且又是那麼嚴肅,所以……”

“表麵上很冷淡,實際上……你懂的!”巴紮羅夫插嘴說,“你說她很冷淡,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裏,我想你也喜歡冰淇淋吧!”

“也許吧,”阿爾卡狄喃喃地說,“我不能輕易下判斷,她想認識你,讓我帶著你去拜訪她。”

“我可以想象,你是怎麼形容我的,不過,幹得好,帶我去吧。不管她是什麼人——隻是一個外省的女王也好,像庫克希娜那樣是‘解放的女性’也好,至少我好久沒有見過像她那樣動人的肩膀了。”

巴紮羅夫的冷言冷語傷害了阿爾卡狄,可他責備巴紮羅夫的原因從來不是因為他不喜歡,事情往往是這樣。

“你為什麼不肯承認女人有思想的自由呢?”他低聲問道。

“因為,小兄弟,在我看來,在女人中間,隻有一些怪物才有自由的思想。”

他們的談話到這兒告一段落。吃過晚飯以後,這兩個年輕人馬上告辭走了。一陣神經質的、惡意的、但又有點兒膽怯的笑聲跟在他們後麵,那是庫克希娜。因為這個晚上他們兩個誰都沒搭理過她,大大地傷害了她的虛榮心。她在舞會上盤旋了很長時間,到淩晨四點鍾還和尼科夫跳了一支巴黎式的瑪祖卡舞。這個奇特的表演成了省長舞會的最後一個節目。

十五

“讓我們來看看這位人物究竟是哪一類哺乳動物。”第二天巴紮羅夫對阿爾卡狄說,這個時候他們正在爬一家旅館的樓梯,奧津左娃住在這家旅館。

“我想不到你會這樣說!”阿爾卡狄忍不住大聲叫道,“巴紮羅夫,你,你的道德觀念怎麼會這麼狹隘……”

“你真是個古怪的家夥!”巴紮羅夫毫不在意地打斷了他的話,“難道你不知道,在我們這種人之間,你說的有點兒不正常,意思就是很正常嗎?你今天不是跟我講過她的婚姻很奇怪嗎?不過根據我的想法,嫁給一個有錢的老頭子,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反而說明她很有見識。我並不相信城裏一般人的閑話,我倒願意承認,這還不錯,就像我們那位高明的省長的說法。”

阿爾卡狄沒有說話,他敲起房門來,一個年輕聽差把這兩個朋友帶進一個寬大的房間。這個房間跟所有俄國旅館的房間都一樣,陳設並不算好,不過房間裏到處都是鮮花。沒過多大會兒,奧津左娃就出來了,穿著一件樸素的晨衣。在春天的陽光裏,她看起來似乎年輕了很多。阿爾卡狄介紹了巴紮羅夫,他吃驚地發現巴紮羅夫好像有一點兒局促不安,而奧津左娃卻和昨天沒什麼區別,還是非常安靜。巴紮羅夫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局促不安,並且為此生起氣來。“這像什麼話!竟然害怕起女人來!”他暗暗地想到,居然像尼科夫那樣懶洋洋地坐在一把扶手椅裏,裝出非常自然的神氣,談起話來。而奧津左娃那雙明亮的眼睛,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他的臉。

奧津左娃的父親洛克,是一個遠近聞名的美男子、投機家和賭徒。他在彼得堡和莫斯科足足出了十五年的風頭,結果輸光了所有的財產,最後隻能搬到鄉下去住,沒過多久便死在了那裏,隻留下一份很小的遺產給兩個女兒,那時候奧津左娃隻有二十歲,而她的妹妹卡捷琳娜才剛剛過完十二歲的生日。她們的母親是一位家道中落的公爵小姐,她在丈夫的全盛時期病死在彼得堡。父親逝世以後,姐妹兩個的處境非常艱難。奧津左娃在彼得堡接受的教育完全不適合料理田莊和家庭瑣事——更不適合過鄉間的無聊歲月。

在這個地方,她一個人也不認識,遇到事情,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請教。她父親活著的時候,盡力避免和鄰居來往,他看不起他們,他們也看不起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然而就是在這個時候,她也沒有驚慌失措,她馬上請來了母親的姐姐——斯潘諾公爵夫人。這是一個刻薄、傲慢的老太太,她一來就占據了最好的房間,而且從早到晚在罵人,或者訴苦。就是到花園裏散步,她也要叫她那個唯一的農奴跟隨伺候。這個農奴整天板著臉,穿著一件破舊的淺藍色的號衣,戴一頂三角帽。奧津左娃耐心地忍受著她姨媽的一切怪脾氣,按部就班地安排她妹妹的教育,並且似乎已經安心在偏僻的鄉下過一輩子了……可是,命運卻給她安排了另一種生活。她偶然被一個四十六歲的富翁看見了,他是一個古怪的憂鬱病患者,身體肥胖,性情固執,可是卻並不愚蠢,脾氣也不壞。他對她一見鍾情,不久就向她求婚了。她考慮了幾天,就答應嫁給他,跟他在一塊生活了六年。他在臨死前把全部財產都留給她。丈夫死後,奧津左娃在鄉下住了差不多一年,後來她帶著妹妹去外國遊玩,可是隻走到德國,她就厭煩了,便又回到國內。回國後,她住在一個離城四十裏的村子裏,在那兒,她有一所富麗堂皇、陳設精致的住宅,還有一個美麗的花園,園子裏修建了一些溫室。她丈夫生前非常喜歡擺弄這些東西,不惜花重金建造這些玩意。奧津左娃很少進城,總是有事情才去,去了也不會久住。省城裏的人都不怎麼喜歡她,她的婚事引起了很多人的攻擊,外麵流傳著關於她的種種謠言,比如說她曾經幫助父親在賭錢的時候作弊,說她到外國去是有特別的原因的——她不得不出去掩飾那不幸的結果。那些散布謠言的人,最後往往會憤怒地說:“您現在明白了吧,這個女人是什麼都經曆過的!”這些肮髒的話傳到她的耳朵裏,她全當成沒聽見,因為她有著相當獨立堅決的性格。

奧津左娃靠在椅背上,把一隻手放在另一隻的上麵,聽著巴紮羅夫講話。巴紮羅夫今天很反常,和他往日喜歡沉默的習慣不同,他今天講了相當多的話,而且顯然是想引起她的興趣——這再一次使阿爾卡狄吃驚。他並不能馬上斷定巴紮羅夫是不是已經如願。從奧津左娃的臉上,很難看出她對巴紮羅夫的印象:她臉上始終保持著親切、優雅的表情,她那美麗的雙眼閃著光,可這並不能表明她動了感情。巴紮羅夫不自然的態度起初給她的印象並不好,就像是一股不好聞的氣味,或者是一個刺耳的聲音。可是她立刻明白,他隻是有些局促不安,因此她反而得意起來。她最厭惡的是庸俗,可是沒有一個人會把“庸俗”這個詞和巴紮羅夫聯係起來。這天,阿爾卡狄接連地看到了許多奇怪的事情。他本來以為,麵對奧津左娃這麼聰明的女人,巴紮羅夫一定會談論他的主張和見解——她自己也表示願意聽這個“大膽到對什麼都不相信”的人談話,可是巴紮羅夫並不談那些,卻隻談醫學,談順勢療法,談植物學。他們發現奧津左娃並沒有在孤寂中虛擲光陰,她讀了不少好書,而且能說一口正確、流利的俄國話,要知道作為上流社會的人,她一開始隻習慣講法語。她談到音樂,發現巴紮羅夫並不承認藝術,便又自然地把話題拉回到植物學上麵,也不顧阿爾卡狄已經開始大談民歌旋律的價值了。

奧津左娃把阿爾卡狄當成弟弟,她似乎很喜歡他的溫厚和年輕人的單純——但是也就僅限於此了。他們足足談了三個多小時,氣氛一直很活躍,而且話題時常變化。

最後,兩個朋友站起來告別,奧津左娃親切地望著他們,把自己美麗白淨的手伸給他們。她想了一會兒,然後帶著一種猶豫不決,卻又很愉快的微笑說:

“要是兩位先生不嫌鄉村生活沉悶的話,就請到我鄉下的宅子裏來做客吧。”

“怎麼會沉悶呢?奧津左娃,”阿爾卡狄大聲說,“這是最大的榮幸……”

“您覺得呢?巴紮羅夫先生。”

最後一個驚訝等著阿爾卡狄——巴紮羅夫並沒有答話,隻是鞠了一躬,等他直起腰來,臉紅了一大片。

“你覺得怎麼樣?”他在街上對巴紮羅夫說,“你還是像原來一樣,覺得她是……是一個不好的女人嗎?”

“誰知道呢?你看,她的態度那麼冷淡!”巴紮羅夫說,可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她是一位完完全全的公爵夫人,一位女王,雖然她衣服後麵沒有長長的裙裾,頭上沒有發光的王冠。”

“我們的公爵夫人,俄國話講得真好!”阿爾卡狄說。

“她是嚐過生活的辛酸的,我的小兄弟,她也吃過我們吃的麵包。”

“無論如何,她很可愛。”阿爾卡狄說。

“多麼出色的身體!”巴紮羅夫接著說,“應該馬上送到解剖教室去。”

“閉嘴,不要亂講,巴紮羅夫,這太不像話了。”

“啊!不要生氣,你這個小孩子。我是說她的身體太美了。我們一定要到鄉下去拜訪她。”

“什麼時候去呢?”

“後天,就後天好了。我們待在這兒還有什麼事情好幹呢?跟庫克希娜一塊兒喝香檳嗎?或者聽你那位親戚,那位自由主義的大人物吹牛皮嗎?我們還是趕緊離開吧。而且,我父親住的那個村子離那兒也不遠。”

三天以後,這兩個朋友就坐車去拜訪奧津左娃了。天氣很好,也不太熱,幾匹喂得飽飽的驛站的馬步伐整齊地跑著,輕輕地搖動著它們編成辮子的尾巴。阿爾卡狄望著大路,莫名其妙地微笑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快來祝福我吧,”巴紮羅夫說,“今天是六月二十二日,是我的生日,家裏人今天肯定在等我回去,”他的聲音低下來,“那就讓他們等著吧,又沒什麼要緊的事情。”

十六

奧津左娃家的村子坐落在一座傾斜的,沒有任何遮掩物的小山上。附近有一座黃色石頭砌成的教堂,它的屋頂是綠色的,廊柱是白色的,正門上掛著一副意大利風格的《基督複活》壁畫。這幅畫上畫著一個戴頭盔的、皮膚黝黑的武士,伏在地上,他那滾圓的形狀特別引人注目。教堂後麵有兩排長長的鄉村茅屋,屋頂上淩亂地豎起幾根煙囪。奧津左娃的宅子和教堂樣式相同,就是我們所說的亞曆山大式,這所宅子也漆成了黃色,屋頂也是綠色的,廊柱也是白色的,三角形的門楣上繪著家族的紋章。當初省城裏的建築師設計修建這兩所房屋的時候,曾經得到過死去的公爵的稱讚,他向來看不慣那些毫無用處的、隨便弄出來的新花樣。宅子兩邊長著古園的參天大樹,大門外有一條修剪過的林蔭道,道路兩旁種的是樅樹。

兩個身材高大的穿號衣的聽差在大廳裏迎接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其中一位立刻跑去通知管家。那個身材肥胖的管家穿著一件黑色禮服馬上出現了,他領著客人走上一條鋪著地毯的樓梯,進入一間特別的屋子。這間屋子裏麵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了兩張床和兩套盥洗用具。顯而易見,宅子裏的一切都井井有條,什麼東西都是幹幹淨淨的,到處都散發著一種好聞的香味,就像在部級大臣的會客室裏一樣。

“夫人請兩位半個小時後下去見她,”管家通知說,“你們兩位現在還有什麼要吩咐嗎?”

“沒有了,”巴紮羅夫答道,“或者,麻煩您拿一杯伏特加來。”

“好的,先生,”管家說,他臉上的表情有些驚訝,但是沒再說什麼就退出了,他走起路來,隻聽見皮靴咯吱咯吱作響。

“好大的氣派!”巴紮羅夫說,“你們那班人,是這樣說的吧。總之一句話,她是一位真正的公爵夫人。”

“而且是一位漂亮的公爵夫人,”阿爾卡狄說,“才見了一次麵,她就把我們兩個‘大貴族’請到家裏來住了。”

“尤其是我,一個未來的醫生,而且我的父親也是醫生,父親的父親是教堂的雜役……我想,你已經知道我是一個教堂雜役的孫子了吧?”

“政治家斯佩蘭斯基還是一位鄉村牧師的兒子呢!”

巴紮羅夫停了一會兒,又撇撇嘴接著說了下去,“無論如何,她過慣了這種尊貴的生活,哈!這位太太是怎樣地尊貴啊,我們是不是應該穿上禮服見她?”

阿爾卡狄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不過他開始有點兒局促不安了。

半個鍾頭後,巴紮羅夫和阿爾卡狄一起走進了客廳,這是一間高大寬敞的屋子,陳設相當富麗堂皇,可是品位算不上高。一些笨重而值錢的家具全照老規矩那樣沿著牆壁安放,糊牆壁的花紙是棕色的,上麵印著金色的花。這些家具是逝去的公爵生前托他一個朋友——一個酒商,從莫斯科買來的。在一麵牆壁的正中間,放著一張沙發,沙發上麵掛著一個臉頰浮腫、金色頭發的男人的像——他正不高興地望著客人。“他一定是奧津左娃的丈夫,”巴紮羅夫低聲對阿爾卡狄說,“我們還是趕緊逃走吧!”他邊說邊皺起了鼻子。可是這個時候女主人進來了,她穿了一件薄紗做的衫子,頭發很光滑地梳到耳朵後麵,使她那純潔的、容光煥發的臉上更增添了一種少女的風韻。

“謝謝你們守約到來,”她說,“請你們在我這兒住上一段時間,這地方確實不算壞。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我的妹妹,她鋼琴彈得很棒。巴紮羅夫先生,您可能對此並無太大興趣,可是您,阿爾卡狄,我想您是非常喜歡音樂的。除了我的妹妹以外,我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姨媽住在這兒,此外還有一個經常過來打打牌的鄰居,我們這個圈子就隻有這麼幾個人,現在,請你們坐下來吧!”

奧津左娃發表了這篇短短的歡迎詞,發音吐字非常流暢,好像早就記熟了似的。接著她就跟阿爾卡狄交談起來,他們發現兩個人的母親竟然彼此認識,而且在阿爾卡狄的母親跟尼古拉談戀愛的時候,奧津左娃的母親還是她的知心朋友。阿爾卡狄更熱情地談起他的亡母來,巴紮羅夫在翻看畫冊,“我變得多麼馴良了。”他暗暗想道。

一條漂亮的獵狗跑進客廳裏來,脖子上戴著一個藍色的頸圈。它身後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黑頭發,皮膚是淺褐色的,一對不算大的黑眼睛鑲嵌在一張圓圓的討人喜歡的臉上。她手裏提著一籃子花。

“這就是我的妹妹卡捷琳娜。”奧津左娃說,朝著她的妹妹點了一下頭,算是介紹過了。

卡捷琳娜簡單地行了禮,便坐到姐姐身邊,開始挑選她的花。那條獵狗叫非非,它一會兒跑到阿爾卡狄麵前,一會兒跑到巴紮羅夫麵前,搖著尾巴,並且把它的鼻子放在他們的手上。

“這些都是你自己摘的?”奧津左娃問道。

“全都是我自己摘的”卡捷琳娜回答道。

“姨媽待會兒過來喝茶嗎?”

“來的。”

卡捷琳娜講話的時候,臉上帶著動人的微笑,有些害羞,卻很坦白。她一副又滑稽又正經的樣子,偷偷地望著她的姐姐。她的聲音、她臉上的茸毛、她粉紅色的手和手掌心的漩渦,以及她略微瘦削的肩膀……這一些都是年輕的,還沒有成熟的。她的臉每隔一會兒就會變紅,不停地喘著氣。

奧津左娃掉過頭對巴紮羅夫說:“您怎麼老是自己一個人在那兒看畫冊呢?是出於禮貌嗎?畫冊一點都不好玩,快點坐過來吧,和我們一起來談論點兒什麼。”

巴紮羅夫坐了下來,“您想談論點兒什麼呢?”他說。

“隨便吧,但是,我警告您,我可是個非常喜歡爭辯的人。”

“您……喜歡爭辯?”

“是呀,這好像讓您非常驚訝,為什麼呢?”

“因為根據我的判斷,您性情平穩,性格冷靜,而爭辯需要的是熱情。”

“您怎麼能這麼快就斷定我的性格呢?首先,我其實是個急性子,又很固執。您問問卡捷琳娜就知道了,其次,我很容易激動。”

巴紮羅夫望著奧津左娃,“也許,您更了解自己,既然您喜歡爭論,那麼我們現在就開始吧。我剛才在看您畫冊裏的風景畫,您說那不會讓我覺得有意思,您這樣說,是因為您覺得我沒有藝術才能嗎?實際上我確實沒有藝術細胞,可是從地質學的角度來看這些風景也許會引發我的興趣,比如說,看山脈是如何構成的。”

“我還以為要做一個地質學家,就應該去念相關的書籍,而不是去看圖畫,請您原諒。”

“一幅畫能說清一本書整整十頁才能說清楚的事情。”

奧津左娃安靜了一會兒。

“那麼您一點兒都不欣賞藝術嗎?”她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這樣一來,她的臉離巴紮羅夫近了很多,“您怎麼能離得開它呢?”

“我剛要請教,要它來幹什麼呢?”

“它至少可以教您去了解人,研究人。”

巴紮羅夫笑了笑。

“第一,讓我們了解別人的是我們的生活經驗。第二,我認為,研究個別的人隻是白費功夫,所有的人,在身體和心靈兩方麵都是相似的,我們每個人都有著相同的構造,腦筋、脾髒、心、肺;即使是所謂的精神品質也是一樣的,那些小的變異是無足輕重的。隻要拿一個人來做標本,我們就能了解所有人了。人就像一座樹林裏的樹木,沒有一個植物學家會把一棵一棵樺樹拿來分別研究的。”

卡捷琳娜正慢慢地把她的花一朵一朵紮起來,這個時候卻停下來,吃驚地抬頭望著巴紮羅夫,一碰到他那敏捷而隨意的目光,她的臉紅到了耳朵根上。奧津左娃卻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一座樹林裏的樹木,”她重複了一遍,“那麼照您看來,聰明人的人跟愚蠢的人,好人和壞人,他們之間是沒有差別的了?”

“不,有差別,但就像病人和健康的人的差別一樣。一個得了肺病的人,他的肺部跟我們的肺部可能不一樣,雖然它們的構造原先也是一樣的。我們大概知道身體上的病是怎麼來的,而精神上的病卻隻能是從壞的教育來的。人們的腦子裏從小就塞滿了種種糊塗話,根本的原因是社會製度的不健全。社會一改造,病就不會有了。”

巴紮羅夫說這番話的時候,一直帶著一種“信不信由你,我根本就不在乎”的表情,他慢慢地伸出長長的手指去摸他的連鬢胡子,他的目光在幾個角落之間流轉。

“那麼您堅信,”奧津左娃說,“隻要社會一改造,就不會有笨人和壞人了?”

“無論如何,在合理的社會組織裏,一個人不管是愚蠢還是聰明,是好是壞,大家都一樣。”

“好吧,我明白了,您是說他們的脾髒都是一樣的!”

“正是這樣,我的夫人。”

奧津左娃轉向阿爾卡狄,“那麼您的意思呢?”

“我讚成巴紮羅夫的意見。”他答道,卡捷琳娜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你們兩位的觀點真的讓我很吃驚,”奧津左娃說,“可是我們以後再來討論這個話題吧。我聽見我姨媽過來喝茶了,我們不要在她麵前談這些了。”

奧津左娃的姨媽是一個瘦小的女人,一張幹癟的臉縮在一起,隻有一個人的拳頭那麼大,一對惡狠狠的眼睛,在花白的假發下麵緊張地望著別人。她走進來,沒有招呼客人,在寬大的天鵝絨扶手椅上麵坐了下來。這把椅子隻有她一個人可以坐。卡捷琳娜在她的腳下放了一個腳蹬,這個老太太連一聲謝謝都沒有說,看也不看一眼卡捷琳娜,兩隻手在黃色披巾下麵微微顫動,這個披巾幾乎遮住了她的整個身體。這位老公爵夫人,喜歡黃色,就連便帽上也係著淺黃色的絲帶。

“您睡得怎麼樣?姨媽?”奧津左娃大聲問道,老婦人的耳朵有點不好用了。

“這條狗怎麼又在這兒,”老太太喃喃地說,並沒有回答奧津左娃的問候。非非遲疑不決地向她走了幾步,這讓她非常生氣,大聲叫道:“去……去……”

卡捷琳娜一麵喚開非非,一麵去給它把出去的門打開。

非非高興地跑了出去,它還以為主人要領它出去散步,可是它發現自己孤零零地被關在了門外,便開始用爪子抓門,大聲叫了起來,老公爵夫人皺起了眉頭。卡捷琳娜走了出去……

“我想茶已經準備好了,”奧津左娃說,“請吧,先生們,姨媽,請您去喝茶吧。”

老太太一聲不響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第一個走出了客廳。他們幾個跟在後麵進了飯廳。一個穿號衣的小傭人趕緊從桌子底下拉出一把放了好幾層墊子的扶手椅來,這也是她的專屬座椅,她在這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卡捷琳娜回來了,她負責斟茶,把第一杯端給了姨媽,杯子上麵也印著家族的紋章。老太太放了一點蜂蜜在自己的茶裏,她覺得喝茶放糖是一種浪費,實際上她從未在買糖上麵花過一分錢。她忽然用嘶啞的聲音問:“伊凡公爵在信裏說了些什麼?”

沒有一個人回答她。巴紮羅夫和阿爾卡狄立刻明白,他們對她雖然外表看起很恭敬,可是實際上並不把她放在眼裏。“她被奉養在這兒,隻是用來做幌子的,”巴紮羅夫想,“隻是因為她的貴族身份。”喝過茶後,奧津左娃提議大家出去散一會兒步,可是外麵卻下起了小雨。因此,除了公爵夫人,大家全都回到客廳裏去了。那個愛打牌的鄰居來了,他叫托雷,是個胖子,頭發已經花白,兩條腿很短,就像用車床壓出來的一樣。他很有禮貌,又很愛講笑話。奧津左娃依然和巴紮羅夫交談著,過了一會兒她問他願不願意和他們一起打牌。巴紮羅夫答應了,並且開玩笑說,他應該事先準備好盡一回縣城醫生的職責。

“您千萬要小心,”奧津左娃說,“我要和托雷合夥把您打敗。卡捷琳娜,你呢?你去彈點兒曲子給阿爾卡狄聽吧。他很喜歡音樂,而且我們也可以跟著聽一聽。”

卡捷琳娜不大高興地走到鋼琴前麵去了,阿爾卡狄雖然喜歡音樂,卻也不大樂意地跟在她的後麵,他覺得奧津左娃好像是在趕他走開。跟所有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一樣,他已經感到一種朦朧的情感在他心底湧起,折磨著他,這是戀愛的預兆。卡捷琳娜掀開鋼琴的蓋子,並沒有看阿爾卡狄,隻是低聲問道:

“您想聽什麼曲子呢?”

“您想彈什麼曲子就彈什麼曲子吧。”他冷淡地答道。

“您喜歡哪種類型的音樂呢?”卡捷琳娜繼續發問,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古典的。”阿爾卡狄的聲音依舊很冷淡。

“您喜歡莫紮特嗎?”

“喜歡。”

卡捷琳娜拿出莫紮特的曲譜,翻到C小調奏鳴曲中的幻想曲。她彈得很不錯,不過太嚴謹、太呆板了一點兒。她挺起身子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眼睛一直盯著樂譜,嘴唇緊緊閉著,在奏鳴曲快要結束的時候,她的臉紅了起來,一縷頭發垂下來,搭在她黑黑的眉毛上。

奏鳴曲的最後一部分讓阿爾卡狄特別感動——無憂無慮的歡樂旋律中突然闖進來幾乎算得上是悲劇的痛苦……可是莫紮特的音樂在他心裏引起的波瀾,卻跟卡捷琳娜沒有一點兒關係,他望著她,心裏不過在想:“哦,這個年輕小姐彈得還不錯,長得也不難看。”

卡捷琳娜彈完奏鳴曲,兩隻手仍然放在琴鍵上,“還要再聽點兒什麼嗎?”她問道。

“不用麻煩您了。”阿爾卡狄答道,便跟她談起莫紮特來。

“這首奏鳴曲是您自己挑選的,還是什麼人介紹給您的?”阿爾卡狄問。

卡捷琳娜的回答比他想象中要簡單得多,她“藏了起來”,縮回到自己的殼裏去了。一遇到這種情形,她就不再輕易出來了。這種時候,她臉上甚至露出一種固執的、差不多是呆板的表情。她並不一定是害羞,卻不相信人,而且有點兒畏懼把她撫養長大的姐姐。不用說,她姐姐一點兒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非非回來了,阿爾卡狄把它叫到跟前,帶著微笑拍拍它的頭。卡捷琳娜低頭用手理著她的花。

巴紮羅夫接連輸了好幾局,奧津左娃打牌打得很有一套,托雷也能夠保本,隻有巴紮羅夫輸錢,雖然數目不大,可他已經明顯有點兒不高興了。吃晚飯的時候,奧津左娃又談起了植物學。

“明天早晨我們一塊出去散步吧,”她對巴紮羅夫說,“我想請教您那些野花的名字和它們的特征。”

“了解它們的名字和特征對您有什麼用處呢?”巴紮羅夫問道。

“每樣東西都應該了解一點。”她答道。

“奧津左娃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一回到女主人給他們兩個準備好的房間裏,阿爾卡狄就忍不住對巴紮羅夫嚷道。

“不錯,”巴紮羅夫說,“她確實是個有頭腦的女人。嗯,她見過不少世麵。”

“你這句話什麼意思?巴紮羅夫。”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在誇獎她,我的好朋友!我相信她把田產管理得非常好,可是真正了不起的不是她,卻是她的妹妹!”

“你說什麼?那個膚色黝黑的姑娘嗎?”

“是的,那個膚色黝黑的姑娘。她富有朝氣,純潔又喜歡害羞,雖然她不太講話,可她是值得關心的,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來把她變成你想要的人,可是另外一個呢——那是一個老於世故的人。”

阿爾卡狄並沒有回應巴紮羅夫的話,他們兩個上床的時候,各自懷著自己的心思。

這個夜晚,奧津左娃也在想她的客人。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喜歡巴紮羅夫,不僅因為他那些獨到的見解,而且因為他沒有那種對女人的殷勤。她在他身上看見了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新東西,而她又是一個非常好奇的女人。

奧津左娃是個相當古怪的女人,她對事情對人很少有什麼成見,也沒有堅定的信仰,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她從不退縮,但也沒有一個固定的目標。她把許多事情都看得十分清楚,對許多事情都感興趣,可是沒有一件事情曾完全滿足過她,事實上她也不要求完全的滿足。她一方麵想了解一切,一方麵又對一切很冷淡。她對事物的懷疑從沒有平息到使她忘懷,同時它們也不曾發展到足以使她煩惱。要是她沒有錢,或者不是一個獨立的女人,她也許會投身到鬥爭中去,而且將會體會到什麼是激情……可是她的生活太舒適了,一天一天地過著悠閑的日子,從來沒有匆忙的時候,也難得激動不安,這有時候讓她感到厭倦。她的眼前有時候也會出現彩虹,可是在它們消逝之後,她並沒有絲毫的惋惜,反倒感到呼吸更加自由了。她的想象力甚至超過了一般的道德法規可以容許的範圍,可是就在那個時候,她的血液仍然像往常那樣平靜地在那非常勻稱的、寧靜的身體裏循環流動。有時候,在香湯沐浴之後,她渾身暖融融的沒有一點力氣,她便會想到人生的空虛、煩惱、艱苦和罪惡,勇氣便會突如其來地充滿她的心靈,高尚的渴望便會湧動在她的心頭。可是,隻要有一陣風從半掩的窗戶吹進來,奧津左娃就會縮著身子,抱怨著,而且差不多要發脾氣了,那個時候她的心裏隻有一個想法——這可恨的風不要吹到自己身上。

她跟所有沒有真正戀愛過的女人一樣,總是向往著什麼東西,可是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向往的是什麼。嚴格來說,她並不想要什麼。可是她又覺得自己什麼都想要。丈夫還活著的時候,她差一點忍受不了他,她嫁給他是為了生活,可是她也確定他是個好人,不然她也不會答應這件婚事。她以為男人都是一樣的不幹淨、粗笨、懶惰、軟弱而討人厭,因此暗暗地懷著一種對一切男人的憎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