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

“身材挺高?”

“對。”

“臉色蒼白,褐色頭發?”

“對,一點沒錯。先生您認識這個人?啊!但願我能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我發誓,哪怕追到地獄裏……”

“他在等一個女人?”特雷維爾又問道。

“他跟他等的那個女人交談了一會兒,才離開的。”

“他們談些什麼,您知道嗎?”

“他交給她一個盒子,說那裏麵裝著指令,還囑咐她到倫敦才打開。”

“那個女人是英國人?”

“她名叫米拉迪。”

“是她!”特雷維爾低聲說,“是她!我還以為她在布魯塞爾呢!”

“喔!先生,您要是認識那個男人,”達達尼昂大聲說道,“那麼請您告訴我他的姓名和行蹤吧,我就不再向您提任何請求了,甚至也不求您讓我當火槍手了,因為我最要緊的事是去報仇。”

“這您可得當心,年輕人。”特雷維爾大聲說,“要是您在街上看見他從這邊過來,您可得繞著走另一邊,千萬別以卵擊石。”

“這嚇不倒我,”達達尼昂說,“要是我再碰到他……”

“眼下,”特雷維爾接著說,“我勸您別去找他,這就算是我給您的一個忠告吧。”

特雷維爾突然疑心一動,不再往下說了。這個年輕人口口聲聲說那個人偷了他父親寫的信,對他表現出這樣的深仇大恨,這事兒有點玄。這個所謂的達達尼昂,莫不是紅衣主教派來的密探,故意安插在他身邊,博取他的信任,然後再來陷害他?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他又定睛看著達達尼昂,目光比第一次更犀利。眼前這張透著機靈勁兒,又顯得謙恭的臉,實在叫他不太放心。

“他是加斯科尼人,”他心想,“但即便如此,他也有可能站在紅衣主教那邊。好,不妨來試試他。”

“朋友,”他很從容地對達達尼昂說,“您是我老朋友的兒子,我相信您丟了信的事是真的。現在我想向您披露政局上的一些秘密。國王和紅衣主教是最好的朋友,他們表麵上的不和隻不過是騙騙糊塗人的。我不想讓一位同鄉,一位英俊的騎士,一位正直的小夥子被這些表麵現象所迷惑,稀裏糊塗地落進陷阱。您要知道,我始終都忠於這兩位權力無邊的主人。我一直都為國王,尤其是紅衣主教效力;主教先生是法國最傑出的天才。現在,年輕人,請您在這方麵反省一下,假如您像一些紳士那樣對紅衣主教懷有某種敵意,那麼咱們就此分道揚鑣。將來有機會我仍會幫助您,但不會讓您到我手下來。盡管如此,希望我的坦率能讓您成為我的朋友,因為迄今為止,您是我這樣談過話的唯一的年輕人。”

特雷維爾暗自想道:如果這個人是紅衣主教派來的,那麼紅衣主教肯定會告訴過他,討好我的最好方式,就是在我麵前大說他的壞話。所以,盡管我這樣聲明了一番,這個別有用心的老弟一定還會對我說他怎麼怎麼不喜歡主教大人。

然而情況卻完全出乎特雷維爾的意料,達達尼昂非常單純地回答:

“先生,我正是抱著同樣的想法來巴黎的。家父叮囑我,對國王、紅衣主教和您一定要忠心耿耿,他認為你們三位是法國最偉大的人物。”

達達尼昂在國王和紅衣主教後麵加了德·特雷維爾先生。他心想這樣加一下總沒錯。

“我對紅衣主教先生非常崇敬,”他接著說,“深深欽佩他的行為。您這樣坦誠相告,對我再好不過了。您與我見解一致,這使我感到榮耀。如果您先前對我有點不信任,那也很自然,好在您不會因此小看我,這一點是我最看重的。”

特雷維爾驚詫不已,達達尼昂眼光如此銳利,又如此坦率,不由得使他大為讚賞,而他心裏的疑慮還未能完全消除。不過,他還是握住達達尼昂的手,對他說:

“您是個誠實的小夥子。不過眼下我隻能幫您寫封信給皇家學校的校長,請他接受您免費入學,學習一些貴族子弟必備的技藝。以後您可以利用一切機會,隨時來我這兒打聽消息,沒準兒您還是能得到您想要的東西。”

“這就是說,先生,”達達尼昂接口說,“您要等待我取得足夠的資格?好吧,請您放心,”他以加斯科尼人的那股熱乎勁兒補上一句,“我不會讓您等很久的。”

特雷維爾讓年輕人待在兩人談話時所在的那扇窗前,自己則走到一張寫字桌前坐下,開始寫那封推薦信。達達尼昂沒事幹,就一邊用手指在窗玻璃上敲一支進行曲,一邊看一撥撥的火槍手往外走,目送著他們,直到他們消失在街道拐角處。

特雷維爾先生寫完信,封好,走到年輕人身邊準備交給他。就在達達尼昂伸手接信的當口,特雷維爾吃驚地看到他的被保護人猛地一跳,臉氣得通紅,一邊往書房外衝去,一邊喊道:

“嗨!該死的家夥!這回他逃不了啦。”

“誰?”特雷維爾問道。

“就是他,偷信的賊!”達達尼昂回答,“哼!陰險的家夥!”

說著他已經跑得不見了蹤影。

“真是個瘋子!”特雷維爾喃喃道,接著又低聲說:“莫非他看到自己的目的落空了,想出這麼個巧妙溜走的法子?”

第四章 阿托斯的肩膀,波爾多斯的肩帶和阿拉密斯的手絹

達達尼昂怒氣衝天,三步並兩步躥出候見室,衝到樓梯口,正要幾級一跨地往下跑,冷不防一頭撞在一個火槍手身上,那人剛從德·特雷維爾先生書房的另一道門裏走出來。達達尼昂的頭正好撞在他的肩膀上,痛得他大吼了一聲。

“對不起,”達達尼昂一邊說,一邊還想繼續跑,“對不起,我有急事。”

但他還沒來得及跑下一級樓梯,一隻鐵一般有力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肩帶,使他停住了。

“您有急事?”那個火槍手臉色慘白,厲聲說道,“用這個借口撞了我,以為說聲‘對不起’就夠了嗎?沒那麼簡單,年輕人。您聽見德·特雷維爾先生今天不大客氣地說了我們,就以為您也可以像他那樣對待我們了?您錯了,夥計,您可不是特雷維爾先生。”

“真的,我不是故意的,”達達尼昂答道,他認出對方是阿托斯,經醫生包紮之後,正要回去。“我說了‘對不起’,我以名譽擔保,我真有急事,非常急。請您放開我,讓我去辦我的事。”

“先生,”阿托斯鬆開手說,“您很沒禮貌,顯然是從大老遠的地方來的。”

達達尼昂已經跨下三四級樓梯,聽到阿托斯的指責,頓時收住腳步。

“夠了,先生!”他說,“您甭管我是從多遠的地方來的,用不著您來教訓我要懂禮貌。”

“這可不一定。”阿托斯說。

“哼!要不是我有急事,”達達尼昂大聲說,“要不是我正在追一個人……”

“有急事的先生,您找我可用不著跑,聽懂了嗎?”

“請問在什麼地方?”

“赤腳加爾默羅會修道院旁邊。”

“幾點?”

“中午十二點。”

“好,我一定到。”

“您最好別讓我等您。我把話說在前頭,十二點一刻,我可就要去找您,割掉您的耳朵。”

“好!”達達尼昂答道,“咱們十二點差一刻見。”

說罷,他又狂奔起來,心想那個陌生人走路不緊不慢,大概還走不多遠,說不定還能找到他。

這時在大門口,波爾多斯正與門衛在聊天。他們之間,剛好有能容一個人通過的縫隙。達達尼昂以為穿過去沒有問題,便箭一般往兩個人之間衝過去。偏偏在他正要過去時,風刮得波爾多斯的長披風鼓了起來,剛好把達達尼昂裹在裏麵。波爾多斯抓住前擺的兩手不僅沒有鬆開,反而往身邊猛地一拉,弄得達達尼昂在披風裏打了個轉,裹得更緊了。

達達尼昂什麼也看不見,隻聽見這個火槍手罵罵咧咧的,他一心想鑽出披風,便從褶子間找出路。他尤其擔心把波爾多斯那條漂亮肩帶弄髒,可是,當他膽怯地睜開眼睛一看,發現自己的鼻子正貼在肩帶上。原來這條肩帶前麵是繡金的,後麵卻隻不過是水牛皮做的。難怪波爾多斯要說他傷風了,非得披上披風不可。

“見鬼!”波爾多斯一邊嚷,一邊想盡力擺脫在他背後亂鑽的達達尼昂,“您瘋了嗎?這樣往人身上撞!”

“請原諒,”達達尼昂從大個子的肩膀下鑽出來,“我有急事,正追一個人,所以……”

“您難道眼睛瞎了嗎?”

“沒有,”達達尼昂被激怒了,“我眼睛非但沒瞎,還看見了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波爾多斯是否聽明白了不得而知,不過他已經勃然大怒了。

“先生,我告訴您,這樣向火槍手挑釁是自討苦吃。”

“自討苦吃!先生,”達達尼昂說,“這話聽起來挺刺耳。”

“對於一向敢於正視敵人的人來講,這話恰到好處。”

“啊!這還用說!我知道您才不會背朝著您的對手。”

小夥子對自己這句俏皮話很得意,放聲大笑,拔腿就走。

波托斯怒不可遏,準備向達達尼昂撲過去。

“慢著,”達達尼昂說道,“先把披風脫了再說。”

“那麼,一點鍾,盧森堡宮後麵見。”

“很好,一點鍾見。”達達尼昂說罷轉過了街角。

可是,無論是他跑過的街上,還是他現在舉目搜尋的街上,都沒看見那個陌生人的影子。那人即使走得慢,也該走遠了,也有可能進了某所房子。達達尼昂逢人就打聽是否見到過那個人,但一無所獲。不過他跑這一圈,雖說滿頭大汗,心情倒漸漸平靜下來了。

他開始考慮剛才發生的事。事真不少,而且情況不妙。現在才上午十一點,可他已經得罪了德·特雷維爾先生,因為他離開的那種方式,肯定會讓特雷維爾先生覺得有點不成體統。再說,他又攬下了兩場地道的決鬥,兩個對手誰都能結果三個達達尼昂,而且還都是他素來非常敬重的火槍手。

前景很不樂觀。達達尼昂想,若是自己被阿托斯殺死,就不用擔心波爾多斯了,但他還是免不了希望自己在兩次決鬥中都能夠幸存下來,當然肯定傷得不輕。想到還能活下去,他便為未來責備起自己來了:

“我真魯莽!那個不幸的阿托斯肩膀受了傷,我卻剛好撞在他肩膀上。他本可以當場殺了我,但卻沒有。我那一下肯定撞得他疼得不得了。至於波爾多斯,那就比較滑稽了。但我也魯莽得可憐。有那樣連招呼也不打就撲到人家身上的嗎?有那樣鑽到人家披風底下去看他不願意讓人看見的東西的嗎?要是我不去提那條該死的肩帶,他是不會跟我計較的。唉!要是這次死不了,那麼將來無論對誰都要彬彬有禮。瞧人家阿拉密斯,多麼溫文爾雅,肯定也沒人敢說他是膽小鬼。以後無論在哪方麵,我都要以他為榜樣。哈!正說到阿拉密斯,他倒就在眼前呐。”

達達尼昂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不知不覺已來到德·艾吉雍府邸跟前,隻見阿拉密斯正在與三個王室禁軍愉快地閑聊。阿拉密斯也瞥見了達達尼昂,但由於今天上午特雷維爾先生正是當著這個小夥子的麵,對他們大發脾氣,所以他裝作沒有看見。達達尼昂正相反,一心想著要和解,跟他套近乎,便走到四個年輕人跟前,笑容可掬地向他們深深鞠一躬。阿拉密斯隻微微點了點頭,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四個人立即停住了談話。

眼前的情形頗為尷尬,就在這時,達達尼昂忽然瞥見阿拉密斯的手絹掉在地上了,而他自己想必還沒發現,一腳踩在上麵。達達尼昂覺得補救自己舉止不當的時機到了,便彎下腰,極殷勤地把手絹從阿拉密斯腳下拉出來,一邊遞給他,一邊說:

“先生,這條手絹我想您是不願丟掉的。”

那條手絹繡得很精致,一個角上繡著冠冕和徽紋。阿拉密斯頓時滿臉通紅,一把將手絹從達達尼昂手裏奪了過去。

“哈哈!”一個禁軍嚷道,“一向小心謹慎的阿拉密斯,這回您還說您與布瓦特拉西夫人吹了嗎?這位迷人的夫人敢情連手絹都借給您了!”

阿拉密斯狠狠瞪了達達尼昂一眼。這一眼足以讓對方明白,他已經結了一個死對頭。然後,他又恢複了溫和的神態說道:“你們誤會了,先生們,這塊手絹不是我的。不知道這位先生為什麼塞到了我手裏,而沒有交給你們之中哪一位。我的手絹在我口袋裏。”說著,他掏出了自己的手絹。那塊手絹也很漂亮,不過上麵沒有繡花,也沒有繡冠冕和徽紋,隻繡了物主姓名的首字母。

這回達達尼昂一聲不吭了,明白自己又做了傻事。可是,阿拉密斯的朋友們卻不會輕易就相信他,他們中的一位裝出嚴肅的樣子問道:

“照您這麼說,我可得討回這塊手絹了,因為布瓦特拉西先生是我的朋友,我可不想人家拿他妻子的東西到處走。”

“您這要求不合時宜。”阿拉密斯答道,“盡管我承認你有權這麼說,但從處理方式上講,我拒絕把它交給您。”

“事實上,”達達尼昂怯生生地插話道,“我並沒有看見手絹是從阿拉密斯先生口袋裏掉出來的。他的腳踩住了它,於是我就想手絹既然在他的腳底下,就一定是他的了。”

“您弄錯了,可愛的先生。”阿拉密斯冷冷地說道,對達達尼昂的極力補過無動於衷。

過了一會兒,閑聊結束了,三個禁軍與火槍手親熱地握手告別,然後朝與阿拉密斯相反的方向走了。

“唔,與這位體麵的先生講和的時機到了。”達達尼昂對自己說,剛才他稍稍退後了一段距離。懷著這種善意的想法,這會兒他走到阿拉密斯身邊。

“先生,”他對阿拉密斯說,“希望您能原諒我。”

“啊!先生,”阿拉密斯打斷他,“那就請允許我告訴您,您剛才的舉動,根本不像個體麵人。”

“什麼,先生!”達達尼昂嚷道,“您的意思是……”

“先生,我想您不是個傻瓜,即使是從加斯科尼來的,也會明白一個人決不會無緣無故踩在手絹上。”

“先生,您想羞辱我,可就錯了,”達達尼昂說。他身上愛吵架的本性正在戰勝和好的決心。“不錯,我是加斯科尼人;而加斯科尼人是沒有多少耐心的。他們即使幹了件傻事,道過一次歉也就足夠了。”

“先生,我對您說這些話,並不是想同您吵架。我不是個好舞刀弄劍的人,當火槍手也是臨時的,我不到迫不得已從不與人決鬥。可是這一次,情況特別嚴重,因為您損害了一位貴夫人的名譽。”

“您是說您自己吧。”達達尼昂大聲說。

“您幹嘛要呆頭呆腦地把手絹還給我?”

“您幹嘛笨手笨腳地把它掉在地上?”

“我再重複一遍,那塊手絹不是從我口袋裏掉出來的。”

“好吧,您撒了兩次謊,先生。我是看著它掉下來的。”

“哼!您居然用這種口氣說話,加斯科尼先生,讓我來教教您怎樣做人。”

“我要送您回去做彌撒,教士先生!請拔劍吧。”

“別忙,至少別在這兒。您難道沒看見對麵就是艾吉雍的府邸,裏麵盡是紅衣主教的人?我怎麼知道您不是主教大人派來要我的腦袋的?我倒想宰了您,不過別慌,找一處偏僻的地方,讓您死也死得沒法向任何人吹噓。”

“我願意奉陪,不過您別高興得太早,還是帶上您的手絹吧,管它是不是您的,說不定到時候您還用得著。”

“先生是加斯科尼人?”阿拉密斯問道。

“不錯。先生不會出於謹慎而推遲一次約會吧?”

“兩點鍾,我在德·特雷維爾先生府上恭候您,到時候再告訴您確切的地點。”

兩個年輕人就此告別。阿拉密斯沿著通向盧森堡宮的大街走去;達達尼昂見時候不早了,便往赤腳加爾默羅會修道院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對自己說:

“我準是回不來了,但即便死了,也是死在一個火槍手的劍下。”

第五章 國王的火槍手和紅衣主教的衛士

達達尼昂趕到修道院旁邊那一小片空地時,阿托斯剛到五分鍾,時間正好是正午十二點。阿托斯的傷口雖然剛經德·特雷維爾先生的外科醫生包紮過,但還是疼得很厲害。他坐在一塊界石上等著對手,態度從容,保持一貫的高貴神態。一看見達達尼昂,他就站起來,彬彬有禮地迎上前幾步。達達尼昂立刻摘下帽子欠身行禮,然後才走到對方麵前。

“先生,”阿托斯說,“我叫了兩個朋友給我當證人,可是他們還沒來。看來他們要遲到了,我很奇怪,他們向來挺守時的。”

“我沒有證人,先生,”達達尼昂說,“我昨天才到巴黎,除了德·特雷維爾先生,還誰也不認識。家父有幸與特雷維爾先生有些交情,把我引薦給了這位先生。”

阿托斯若有所思地問道:

“您就隻認識德·特雷維爾先生?”

“是的,先生,我隻認識他。”

“哦,這樣,那麼……”阿托斯半是自言自語,半對達達尼昂說道,“要是我殺了您,豈不就像個吃孩子的怪物!”

“不見得吧,先生,”達達尼昂不失尊嚴地欠欠身子答道,“再說,您身上帶傷,很不方便,還與我交手,我實在感到榮幸。”

“的確很不方便。老實說,您把我撞得真夠疼的。不過我可以使左手,請別以為我是有意讓您,我兩隻手使劍使得一樣好,對您來說,甚至可能還更不利些:一般人事先沒準備,碰到一個左手使劍的對手,會覺得挺難對付。抱歉沒能早些通知您。”

“您這麼禮貌周全,”達達尼昂說著又欠欠身子,“叫我不勝感激。”

“您這麼說我都不好意思了,”阿托斯很有紳士風度地答道,“咱們談談別的事好嗎?哎喲!見鬼!您那一下撞得我真疼!肩上火燒火燎的。”

“如果您允許的話……”達達尼昂靦腆地說,“我有一種專治外傷的藥膏,是家母給我的秘方,我自己已經試過。我肯定,您塗上這藥膏,不出三天,傷口就能痊愈。三天之後,等您的傷好了,我再與您交手,仍會感到莫大的榮幸。”

達達尼昂說這些話時態度很真誠,又絲毫不顯得怯弱。

“啊,先生,”阿托斯說,“這個提議我當然覺得不錯。雖說我無法接受,但我很欣賞這種紳士風度。在紅衣主教時代,即使我們嚴守秘密,三天之後,人家也會知道我們倆要決鬥而加以阻撓。”

“先生,如果您等不及,”達達尼昂像剛才提議把決鬥推遲三天一樣,態度真誠地說,“如果您想馬上就結果我,盡管請便吧。”

“我覺得這又是一句中聽的話。”阿托斯親切地向達達尼昂點點頭說道,“先生,我喜歡您這種脾氣的人。但請等那兩位先生來了再說吧,我不著急,他們來了更符合規則。啊!好像來了一個。”

果然,沃吉拉爾街口出現了波爾多斯高大的身影。

“怎麼!”達達尼昂喊道,“您的第一個證人是波爾多斯先生?”

“是呀,這對您有所不便嗎?”

“不,一點兒也不。”

“瞧,第二個也來啦。”

達達尼昂朝阿托斯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阿拉密斯。

“怎麼!”他比剛才更吃驚地大聲喊道,“您的第二個證人是阿拉密斯先生?”

“當然。難道您不知道,無論是在火槍隊、禁軍營,在宮裏還是在巴黎城裏,大家都叫我們阿托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三個拆不開的火槍手?”

這時,波爾多斯走近了,他已換了條肩帶,披風也脫掉了。他向阿托斯招手致意,接著轉過身,一看見達達尼昂,不禁驚呆了。

“喂!喂!”他叫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我就是要與這位先生決鬥,”阿托斯指指達達尼昂說道,同時也招了招手向朋友致意。

“跟我決鬥的也是他。”波爾多斯說。

“不過要到一點鍾。”達達尼昂答道。

“我也一樣,也要和這位先生決鬥。”阿拉密斯說著,也來到這片空地上。

“可那要到兩點鍾。”達達尼昂仍然不動聲色地說。

“你為什麼要和他決鬥,阿托斯?”阿拉密斯問。

“老實講,我也說不清,他撞痛了我的肩膀。你呢,波爾多斯?”

“哦,我是想決鬥就決鬥唄。”波爾多斯紅著臉答道。

什麼都逃不過阿托斯的眼睛,他瞧見加斯科尼人唇邊掠過一絲微笑。

“我們關於服飾有過一番爭論。”小夥子說道。

“那麼你呢,阿拉密斯?”阿托斯問。

“我嘛,是為了個神學問題。”阿拉密斯一邊回答,一邊對達達尼昂使眼色,求他對決鬥原因保密。

阿托斯瞧見達達尼昂嘴邊又掠過一絲微笑。

“真的?”阿托斯問。

“沒錯,在有關聖奧古斯丁的一個問題上,我們看法不一致。”加斯科尼人說道。

“他準是個挺機智的人。”阿托斯暗自想道。

“先生們,既然你們都到齊了,”達達尼昂說,“那請允許我向各位表示我的歉意。”

聽到表示歉意幾個字,阿托斯臉上掠過一絲疑雲,波爾多斯嘴邊浮現出傲慢的微笑,阿拉密斯則搖頭表示不以為然。

“先生們,”達達尼昂抬起頭說道。這時一道陽光照在他臉上,把他那輪廓秀氣而線條鮮明的臉龐映成了金黃色,“我向你們表示歉意,是因為我無法全部償還你們三位的債:阿托斯先生有權最先結果我。這樣,波爾多斯先生,償還您的債的機會就大大減少了,而您的債就幾乎不可能償還了,阿拉密斯先生。先生們,我再次向你們表示歉意,但僅僅是由於這一點。現在,請過招吧!”

說罷,達達尼昂以極有騎士風度的動作拔出了劍。

“悉聽尊便,先生。”阿托斯說著也擺好了架勢。

然而,兩劍剛剛相碰,發出鏗鏘的響聲時,就隻見一隊紅衣主教的衛士,由朱薩克帶領,出現在修道院的牆角跟前。

“主教的衛隊!”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同時喊道,“收起劍,二位!快收起劍!”

可是太遲了。雙方擺出那種架勢,想要幹什麼已經一目了然了。

“好啊!”朱薩克一邊喊,一邊走上前去,同時示意手下人也跟上去,“好啊!火槍手們,居然在這裏決鬥?國王的敕令,又該怎麼說呢?”

“你們可真寬宏大量,衛士先生們,”阿托斯滿腔怨恨地說道,因為朱薩克正是前天襲擊他們衛士之一,“換了我們看見你們在決鬥,我保證我們決不幹涉。別管我們的事,你們也少添麻煩,豈不更好?”

“先生們,”朱薩克說,“我非常遺憾地告訴各位,這辦不到。職責高於一切。請收起劍,跟我們走。”

“先生,”阿拉密斯模仿朱薩克的腔調說,“遺憾的是,這辦不到,德·特雷維爾先生不許我們這麼做。你們還是請便,走你們的路好。”

這種調侃激怒了朱薩克。

“如果你們違抗,我們可要衝過來了,”他說。

“他們五個人,”阿托斯低聲說,“咱們隻有三個,又得輸。這回非戰死在這裏不可,我可聲明,打敗了決不再去見統領。”

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立刻向阿托斯靠攏,朱薩克也命令手下人擺開陣勢。

這片刻功夫已經足夠讓達達尼昂拿定主意了,這可是決定一生命運的事件,他必須在國王和紅衣主教之間作出抉擇。一旦作出選擇,就要堅持到底。決鬥,就意味著違抗國王,有殺頭的危險,並成了比國王更有權勢的大臣的對頭。這一切小夥子都模糊地意識到了,不過他是好樣的,一秒鍾也沒有猶豫,就轉過身對阿托斯和他的兩個朋友說道:

“先生們,請允許我修正一下阿托斯先生的話:您說你們隻有三個人,可是我覺得咱們一共有四個人。”

“可您不是我們的人啊。”波爾多斯說。

“不錯,”達達尼昂答道,“我沒有製服,可我有一顆火槍手的心,這顆心指引著我。”

“快走開,年輕人。”朱薩克大概猜出了達達尼昂的意思,“我們允許您離開。快逃命去吧!”

達達尼昂沒有動彈。

“您真是個棒小夥子。”阿托斯握住年輕人的手說。

“喂!喂!快拿定主意吧。”朱薩克又叫道。

“得,”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說,“咱們不能再等了。”

“我們隻不過是三個人加上一個孩子,其中還有一個負了傷。”阿托斯又說道,三個火槍手都考慮到達達尼昂太年輕,擔心他沒有經驗,“不過,人家還是會說我們是四個人。”

達達尼昂明白他們為什麼猶豫不決。

“先生們,讓我試一下吧。”他說,“我以名譽起誓,要是我們打敗了,我也就不想離開這兒了。”

“您叫什麼名字?”阿托斯問。

“達達尼昂,先生。”

“好!阿托斯、波爾多斯、阿拉密斯和達達尼昂,上!”阿托斯喊道。

“嗨!怎麼樣,先生們,你們到底拿定了主意沒有?”朱薩克第三次叫道。

“決定啦,先生們。”阿托斯說。

“你們拿定了什麼主意?”朱薩克問。

“我們這就來領教了,”阿拉密斯說著,一手舉起帽子,一手拔出了劍。

“嗬!你們竟敢頑抗!”朱薩克吼道。

“見鬼!你沒想到吧?”

九個拔劍在手的人都相互向對方撲過去,攻勢異常猛烈,但不亂章法。

阿托斯迎戰卡於薩克,紅衣主教的一個心腹;波爾多斯截住比卡拉;阿拉密斯一個對付倆。至於達達尼昂,則撲向了朱薩克本人。

這個年輕的加斯科尼人,繞著對手轉了十來個圈,二十多次變換招式和步法,頻頻發動進攻。雖然朱薩克是個劍法高手,並且身經百戰,可是這一回,他連招架都非常吃力,對手異常敏捷,不斷地跳來跳去,同時從四方八方攻擊。這種鬥法終於使朱薩克失去了耐心。眼看自己被一個看似毛孩子的對手處處占上風,他不禁怒氣衝天,身手步法也就露出了破綻。達達尼昂雖然缺乏實戰經驗,但精通劍術,越戰越靈活。朱薩克想速戰速決,便朝前猛跨一步刺向對手,達達尼昂閃向一旁,然後趁他抬身之機,水蛇般從他劍下溜了過去,同時反手一劍,一下捅進他的身體。朱薩克沉甸甸地倒下了。

達達尼昂放心不下,迅速掃了一眼四周的戰場。

阿拉密斯已經殺死一個對手,但另一個緊逼著他。不過,阿拉密斯處於很好的位置,還能擋得住。

比卡拉和波爾多斯同時刺中了對方:波爾多斯胳膊上中了一劍,比卡拉給刺中了大腿。但兩個人傷得都不嚴重,所以越戰越激烈。

阿托斯又讓卡於薩克添了一道新傷,臉色異常蒼白,但沒有後退一步,隻是換了一隻手,用左手握劍廝殺。

按當時的決鬥規則,達達尼昂可以去支援一個同伴。他正在觀察三個同伴誰需要他支援時,突然跟阿托斯的目光碰了個正著,他在用目光請求支援。達達尼昂明白了,便縱身一跳,落在卡於薩克身側,大喝一聲:

“衝我來吧,衛士先生,讓我來幹掉你!”

卡於薩克轉過身,這一轉身真是太及時了。阿托斯剛才一直靠他超人的毅力支撐著,這時膝蓋一軟,單腿跪到了地上。

“喂!”他喊道,“年輕人,您別把他殺了。等我養好了傷,我跟他還有筆舊賬要算。您卸了他的武器,繳了他的劍就行。就這樣,好極了!”

卡於薩克的劍飛到了二十步開外的地方,達達尼昂和卡於薩克同時衝上去,但達達尼昂更敏捷,搶先趕到,一腳把劍踩住,阿托斯禁不住叫好。

卡於薩克跑到被阿拉密斯殺死的衛士身邊,拿了他的劍,想回過頭去攻擊達達尼昂,但半道上讓阿托斯截住了。阿托斯利用達達尼昂提供的片刻間歇,已經緩過氣來。他擔心達達尼昂殺了他的仇人,想再拚殺。

達達尼昂明白,不讓阿托斯這樣做,他準會不高興。果然,幾秒鍾後,卡於薩克咽喉中了一劍,倒在地上。

與此同時,阿拉密斯用劍尖頂住了倒在地上的對手的胸口,逼他求饒。

隻剩下波爾多斯和比卡拉還在廝打。波爾多斯虛張聲勢,不停地說話,取笑對方,可是一點便宜也沒占到。比卡拉是條寧死不屈的硬漢子。

然而,戰鬥也該結束了。巡邏隊一來可不管那麼多,會把所有參加鬥毆的人都抓起來。阿托斯、阿拉密斯和達達尼昂都圍住比卡拉,勒令他投降。比卡拉還想堅持到底,但朱薩克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命令他投降。他聽了向後一躍,將劍在膝蓋上折斷,以免落到對方手裏,然後把兩截劍扔到修道院牆外,抱起胳膊,口裏吹著一支頌揚紅衣主教的曲子。

火槍手們一齊舉劍向比卡拉致意,然後插劍入鞘。達達尼昂也像他們一樣,並且在唯一沒有倒下的比卡拉的幫助下,把朱薩克、卡於薩克和阿拉密斯那個僅僅受傷的對手,扶到修道院的門廊下。那第四個衛士,已經死了。隨後他們敲響修道院的鍾,帶上敵方五把劍中的四把,欣喜若狂地向德·特雷維爾先生的府邸走去。

隻見他們手挽著手,在街上一字排開往前走,一路上還不住地跟碰見的每個火槍手招呼搭話,最後簡直成了一次慶祝凱旋的遊行。達達尼昂心中洋溢著極度的歡樂,他走在阿托斯和波爾多斯之間,親切地挽著他們的胳膊。在邁進德·特雷維爾先生府邸的當口,他對自己的新朋友們說:

“雖然我還不是正式的火槍手,但至少也能算個見習火槍手了,不是嗎?”

第六章 晉謁國王與結交新友

這件事鬧了個滿城風雨。德·特雷維爾先生表麵上把他的火槍手臭罵了一頓,暗地裏卻對他們大加讚許。不過他覺得事不宜遲,得趕緊稟報國王,便匆匆向盧浮宮走去。但他已經來晚了,國王和紅衣主教正在密談。門衛告訴特雷維爾,陛下在處理政務,此時不接見。當天晚上,德·特雷維爾到國王的牌桌邊晉見。國王剛贏了錢,心情非常好,老遠望見特雷維爾就說:

“過來,統領先生。您知道嗎,主教大人來告過您那幾個火槍手的狀,而且因為過於激動,他今晚都病了。您那些火槍手真會惹是生非,該把他們一個個都吊起來。”

“不,陛下,”特雷維爾一眼就看出了事情的轉機,連忙說道,“恰恰相反,他們都是安分守己的人,他們隻有一個願望,就是為陛下效勞。可有什麼法子呢?紅衣主教的衛士不斷找他們的茬兒。為了全隊的榮譽,那些可憐的年輕人不得不自衛。”

“您說是主教先生的衛士先對您的火槍手尋釁的?”國王問道。

“是的,陛下,曆來如此。”

“那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您知道,親愛的統領,審判者需要聽雙方的申訴。”

“哦!事情再簡單不過了。我手下最好的三個火槍手,陛下早就知道他們的名字,並且不止一次稱讚過他們的忠誠,即阿托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跟我上午剛介紹他們認識的一個加斯科尼來的年輕人約好一起聚聚。地點我想是聖日耳曼修道院吧,大家約在赤腳加爾默羅會修道院先碰頭。不料剛到那裏,就有朱薩克、卡於薩克、比卡拉和另外兩名衛士,向他們尋釁。很顯然,這幫衛士如果不是圖謀不軌,才不會上那兒去呢。”

“哦!您倒是提醒了我,”國王說,“大概是他們自己去那裏決鬥吧。”

“他們一看見我那幾個火槍手,就立刻改變了主意,為了營隊的恩怨,先把私仇擱一邊了。陛下您不知道,全心全意效忠於您一個人的火槍手,是忠於紅衣主教的衛士們的天敵。”

“是啊,特雷維爾,是啊,”國王憂鬱地說,“眼見法國這樣分成兩派,由兩個人統治著,真叫人痛心。不過,這種局麵會結束的。那麼,您說是那幾個衛士先向火槍手挑釁的?”

“我說事情很可能是這樣的,但我不敢說絕了,陛下。您知道,要弄明真相多麼不容易,除非天賦超凡的稟性,像路易十三陛下這般以公正著稱的……”

“您說得不錯,特雷維爾。可是,不光您那幾個火槍手,另外還有個大孩子是吧?”

“是的,陛下,三個陛下的火槍手,其中一個受了傷,外加一個孩子,不僅頂住了紅衣主教手下最厲害的五名衛士的攻擊,而且把其中四個打趴在地。”

“這是打了勝仗啊!”國王喜形於色地嚷起來,“是大獲全勝!”

“是的,陛下。那個小青年這次表現得非常出色哩。請容我冒昧地向陛下舉薦他。”

“他叫什麼名字?”

“達達尼昂,陛下。他是我當年一位朋友的兒子。他父親曾跟隨先王參加過宗教戰爭,立過不少功勳。”

“您說這小夥子表現得挺出色?講給我聽聽。您知道,我就愛聽打仗和格鬥的故事。”說著,國王得意地捋起了胡子。

特雷維爾於是向國王講述了達達尼昂怎樣與三個火槍手並肩作戰,又是怎樣使朱薩克挨了那引得主教大人尤為光火的一劍。國王簡直不敢相信朱薩克這個國內第一流的劍客居然敗在一個毛孩子的劍下。

“我想見見這小夥子,特雷維爾。讓咱們看看能不能為他做些什麼。”國王說。

“陛下何時召見他?”

“明天中午吧。”

“就帶他一個人來?”

“不,把他們四個都帶來見我。我要同時對他們表示感謝。忠心耿耿的人越來越少了,特雷維爾,我應該獎勵他們的一片忠心。”

“陛下,我們明天中午在盧浮宮聽候召見。”

“噢,特雷維爾,走小樓梯吧。不必讓紅衣主教知道……”

“是,陛下。”

“您要明白,特雷維爾,法令還是法令,法令終歸是禁止決鬥的。”

特雷維爾臉上露出了微笑。他覺得此行收獲已經不少,便畢恭畢敬地向國王鞠一躬,得到允許後就退了出來。

當天晚上,三個火槍手就得知了有幸覲見陛下的消息。他們早已見過國王,所以並不太過興奮,可是達達尼昂憑著加斯科尼人的想象力,覺得自己即將平步青雲,做了一夜美夢。

第二天一大早,達達尼昂就穿戴整齊去找他的三位夥伴,一起前往德·特雷維爾先生的府邸,再由這位統領帶領,去盧浮宮拜見國王陛下。

到了那道小樓梯跟前,德·特雷維爾先生叫他們先等著,自己上去稟報。特雷維爾走進國王的候見廳,國王一見他就問:

“嗬!特雷維爾,您那幾個火槍手在哪兒呢?”

“他們在下麵,陛下,這就叫他們上來嗎?”

“去叫,去叫,讓他們立刻上來。”

三個火槍手和達達尼昂由國王的心腹內侍拉謝斯內領著,走上樓梯。

“來吧,我的勇士們,”國王說,“我要訓斥你們哩。”

三個火槍手走上前來鞠躬,達達尼昂跟在最後麵。

“你們這幾個家夥,”國王接著說,“怎麼搞的,一下就把主教大人的五名衛士打趴下啦!太過分了,先生們!這樣下去,過不了多久,主教大人就得招兵買馬了。而我這邊,也得重申禁令必須嚴格執行了。偶爾報銷他一個,還情有可原,但是一下報銷五個,真是太多了。”

“所以,陛下,您看,他們都後悔莫及,正是來向陛下請罪的。”特雷維爾說道。

“後悔莫及!”國王說,“哼!我才不相信他們這副假惺惺的樣子呢,尤其他們之中還有一個加斯科尼人。請上前來,先生。”

達達尼昂明白這是表揚他,便裝出一副非常愧疚的樣子,走到國王身邊。

“嗨!您怎麼對我說他是個小夥子呢?這還是個孩子嘛,特雷維爾先生,完完全全是個孩子!就是他讓朱薩克結結實實吃了一劍?”

“是的,陛下。”

“真有你的!”

“還有,”阿托斯說,“要不是他從比卡拉手裏救了我,這會兒我肯定沒有福分來向陛下表示我謙恭的敬意了。”

“這個貝亞恩小子,莫非真是個天煞星,特雷維爾先生?幹這營生,不知要戳破多少件衣服,折斷多少柄劍呢。偏偏加斯科尼人又總那麼窮,對不對?”

“陛下,我得說,就憑他們跟隨先王成其大業的汗馬功勞,天主也該造個奇跡來獎賞他們一下。”

“您的意思是,正是多虧了加斯科尼人,我本人才當上國王的,是不是哪,特雷維爾?嗯,好吧,我也認了。拉謝斯內,到我的口袋裏好好找找,看能不能翻出四十個皮斯托爾,找到了就拿來給我。可憐的紅衣主教,一下損失了五個人,還都是最親信的。不過,這就夠了,先生們,聽見了麼!夠了,你們已經報了費魯街之仇,也該滿意了。”

“陛下滿意,我們也就滿意了。”特雷維爾說。

“是的,我覺得可以了。”國王說著,從拉謝斯內手裏抓起一把金幣,放到達達尼昂手裏,補充說,“這就是我滿意的證明。”

達達尼昂把四十個皮斯托爾放進口袋,大大方方地向國王道了謝。

“啊,”國王瞧了瞧鍾說,“已經不早了,你們退下吧。感謝各位的忠誠,先生們。你們的忠誠是靠得住的,不是嗎?”

“喔!陛下,”四個夥伴異口同聲地大聲說,“為了陛下,我們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好,好,不過還是保全自己吧,那樣更好,對我也更有用。特雷維爾,”等其他人退出後,國王低聲說道,“既然您的火槍隊沒有空缺,再說咱們定過規矩,當火槍手得有個見習期,那就把這個年輕人安插到您妹夫埃薩爾先生的禁軍聯隊裏吧。嘿!說真的,特雷維爾,主教那副怪樣子準會叫我開心得不得了。他肯定會氣急敗壞,我才不管他呢,我有我的權利!”

國王向特雷維爾揮揮手,特雷維爾退出來,找到了他的火槍手,看見他們正與達達尼昂一起分那四十個皮斯托爾呢。

正如國王所說的那樣,紅衣主教果然氣得發瘋,一連有一個星期沒來跟國王打牌。即便如此,國王對他卻異常地和顏悅色,每次遇到他,總要用最親切的口吻問:

“嗯,主教先生,您手下那個可憐的朱薩克怎麼樣了?”

出了盧浮宮,達達尼昂就問他幾位朋友,他從四十個皮斯托爾中分到的那份錢該怎麼花。阿托斯建議他去鬆果餐館美美地吃一頓;波爾多斯建議他雇個仆從;阿拉密斯建議他找一個稱心如意的情婦。

酒飯當天就吃了,是阿托斯去訂的。波爾多斯還幫達達尼昂找了個仆從。他是個庇卡底人,名叫布朗謝。我們這位自命不凡的火槍手,碰巧在杜奈爾橋上見到他在往河裏吐唾沫,瞅那水麵漾起的漣漪,便把他雇了來。波爾多斯說,這個人若有所思的模樣,證明他沉靜好思,因此不用什麼人推薦,就把他帶回來了。

阿托斯也有個仆從,名叫格裏默,是他用一種特殊的方法訓練出來,給自己當差的。我們這位高貴的爵爺生性沉默。他與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這兩個夥伴朝夕相處已有五六年之久,但在他倆的記憶中,通常隻見他微笑,卻從未聽他出聲大笑過。他說話言簡意賅,不矯飾,不賣弄,實事求是,絕不添枝加葉。阿托斯住在費魯街,離盧森堡宮不過幾步之遙。他的寓所簡樸、整潔,但牆上掛著的寶劍,以及他先祖的肖像畫,都顯示出其家世的顯赫。

雖然阿托斯才剛三十,又英俊機智,但誰也沒聽說過他有情婦。他從來不談女人,不過也不阻止別人在他麵前談女人。他即使偶爾插兩句話,也多是尖酸刻薄,憤世嫉俗。顯而易見,這類談話令他反感。他的矜持孤僻,沉默寡言,使得格裏默也被訓練得能根據他一個手勢或嘴唇的一個動作行事。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對格裏默說話的。格裏默對主人的為人極為愛慕,對他的才識極為敬佩,但在他麵前總是誠惶誠恐。

波爾多斯的性格與阿托斯剛好相反。他不僅話多,而且愛大聲嚷嚷,至於別人聽不聽,倒並不在乎。他不像阿托斯那樣有大家風度,也有點自慚不如,就拚命追求服飾的華麗。他在老鴿棚街的寓所也非常寬敞,外表上很豪華。可是,阿托斯就是穿著普普通通的火槍手外套,單憑他昂首邁步的姿態,立刻就贏得了他應有的地位,同時讓擺闊的波爾多斯,相形見絀了。波爾多斯為了自我安慰,就常常在德·特雷維爾先生的候見室裏和盧浮宮的禁軍營裏,大肆吹噓自己如何走桃花運。而這類事情,阿托斯向來閉口不談。

波爾多斯的仆從叫穆斯克東,是個諾曼底人,這個響亮、好鬥的名字,正是波爾多斯給取的。阿拉密斯的仆從,名叫巴讚。由於他的主人希望有一天能當上教士,所以巴讚也像教士的仆人一樣,總穿一身黑衣服。他是貝裏克人,三十五到四十歲光景,隨和穩重,長得胖胖的,閑時常讀經書,必要時也能做出幾道可口的飯菜。此外,他對什麼事都不說、不聽、不看,忠實得死心塌地。

達達尼昂生性很好奇,所以他想方設法要摸清阿托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的底細,因為這三個人都用了假名,而隱沒了各自本來的紳士姓氏,尤其是阿托斯,他的貴族氣派是一目了然的。於是,達達尼昂去波爾多斯那裏了解阿托斯和阿拉密斯的情況,又向阿拉密斯打聽波爾多斯的情況。

遺憾的是,對於那位沉默寡言的夥伴,波爾多斯也僅僅了解一些表麵的情況。據說他在戀愛上遭受過巨大的不幸,一個女人狠毒地欺騙了他,把墜入情網的他一生都毀了。至於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誰也不曉得。

波爾多斯嘛,倒是容易了解的。他這個人好虛榮,口無遮攔,內心像水晶一樣透明,一眼就可以看穿。唯獨有一點,要是有人對他的自吹自擂信以為真的話,那就得暈頭轉向了。

阿拉密斯看上去坦坦蕩蕩,實際上城府很深。你向他了解別人的情況,他愛答不理;你問他自己的情況,他避而不答。有一回,達達尼昂向他打聽了好半天波爾多斯的情況,總算知道了這位火槍手頗受一位親王夫人青睞的傳聞。接著,達達尼昂又想盤問阿拉密斯本人的風流豔遇,他便一直顧左右而言他了。

不過,四個年輕人日子過得倒挺快活。阿托斯愛賭錢,但手氣總是不佳。然而,他從來不向三個朋友借一個子兒,盡管他經常解囊幫助他們,倘若欠了賭債,第二天早晨六點準會叫醒債主,把隔夜的賭債還清。波爾多斯情緒大起大落,賭贏了,就目中無人,得意洋洋;要是賭輸了,就好幾天不見蹤影,重新露麵的時候,拉長著臉,但口袋裏卻有錢了。阿拉密斯則從來不賭。他總是有事要做,要不就是與神學家有約,請教問題;要不就在寓所寫論文,請求朋友們別打擾他。

達達尼昂很快就適應了新的生活環境,也跟上了新朋友的生活節奏。他們冬天八點起床,夏天六點起床,然後到德·特雷維爾先生的府邸去轉一圈,看看統領有沒有什麼吩咐。達達尼昂雖然不是火槍手,出勤卻非常準時,令人感動:他老是在站崗,因為三個朋友不管誰站崗,他都陪著站。火槍隊沒有人不認識他,大家都把他當做好夥伴;德·特雷維爾先生第一眼看見他就挺喜歡他,現在對他更是恩寵有加,經常在國王麵前提到他。

三個火槍手也都很喜歡這個年輕的夥伴。他們每天都要見三四次麵,或是為了決鬥,或是為了辦事,或者為了玩,四個人形影不離,別人常常看見他們互相尋找,從盧森堡宮找到聖絮比斯廣場,或者從老鴿棚街找到盧森堡宮。

這期間,特雷維爾先生許諾的事情正一步步落實。有一天,國王吩咐德·埃薩爾先生把達達尼昂安排在他的禁軍聯隊裏當差。達達尼昂歎著氣穿上禁軍製服,他寧可少活十年,去換一件火槍手的敞袖外套來穿。不過特雷維爾先生答應,兩年見習期一滿,他就可以得到這種優待;如果他運氣好,有機會為國王效力,或者立一個大功,兩年的見習期還可以縮短。

於是,每當達達尼昂執勤的時候,阿托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也來陪他站崗。所以,德·埃薩爾先生的聯隊招了達達尼昂,等於招進了四個新兵。

第七章 宮廷裏的陰謀

路易十三國王賞賜的四十個皮斯托爾,過了一陣便被四位夥伴花得差不多了,他們陷入了手頭拮據的局麵。像往常一樣,他們不得不求助於德·特雷維爾先生。他給他們預支了一點薪餉。但這點預支的錢,對於三個已經欠債的火槍手和一個尚無薪餉的禁軍來說,實在是杯水車薪,幫不了多大忙。

最後,眼看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們好不容易湊了八九個皮斯托爾,讓波爾多斯上賭場去搏一回。倒黴的是,波爾多斯手氣不好,輸得個精光不算,還欠下二十五個皮斯托爾的賭債。於是,他們從手頭拮據變成舉步維艱了。

這時候,達達尼昂那充滿憂患意識的頭腦,開始積極地活動起來。他想,這麼四個大膽、驍勇、富有進取精神的年輕人,不應該整日裏逛街、擊劍、賣弄小聰明,而該另外有個目標。事實上,像他們這樣肝膽相照的四個朋友,一旦共同作出決定,都能堅決執行,不論是用計謀還是憑實力,他們必定能開辟一條道路,達到預定的目標。而令達達尼昂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幾個夥伴竟然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正想到這兒,忽然聽見輕輕的敲門聲,便叫布朗謝去開門。

進來的是個男人,儀表平平,像個普通市民。他自稱名叫波那瑟,是達達尼昂的房東。達達尼昂這會兒才突然想到自己住在這兒差不多有三個月了,但還沒有付過房錢,這回一定是房東要債來了。

但出乎達達尼昂的意料,這個波那瑟聲稱他要講的事情重要而又機密,希望能與達達尼昂單獨談話。

達達尼昂吩咐布朗謝退下,招呼客人坐下。

“我聽人說達達尼昂先生是位很勇敢的年輕人,”波那瑟說道,“看來果然名不虛傳,我正是慕名前來向您吐露一樁秘密的。”

“請講,先生。”達達尼昂說,他本能地覺得這沒準是樁好買賣。

波那瑟停頓片刻,然後接著往下說:

“我妻子是為王後掌管衣裝的侍女,先生,她可是又聰明又漂亮。我與她結婚快滿三年了,盡管她沒什麼家當,但王後的持衣侍從拉波特先生是她的教父和保護人……”

“那又怎麼樣呢,先生?”達達尼昂問道。

“嗯,先生”波那瑟答道,“我妻子昨天早上從宮裏的工作室出來時,被人綁架啦。”

“是誰綁架的?”

“我說不準,先生,不過我懷疑一個人。”

“您懷疑誰?”

“一個早就在跟蹤她的男人。”

“哦!”

“不過,先生,請允許我解釋一下,”波那瑟接著說,“我相信這事兒不是什麼桃色事件,而是個政治事件。”

“不是桃色事件,而是政治事件。”達達尼昂沉吟道,“那麼您懷疑什麼?”

“我覺得我妻子被綁架,並不是因為她自己另有戀情,而是跟一位地位比她高得多的夫人的戀情有關。”

“喔!喔!是不是布瓦特拉西夫人?”達達尼昂問道,他想在這個市民麵前顯得自己熟悉宮中的情況。

“地位還要高,先生,還要高。”

“艾吉雍夫人?”

“還要高。”

“德·謝芙勒茲夫人?”

“還要高,高得多!”

“那麼是……”達達尼昂止住不說了。

“對,先生,”波那瑟神色驚慌地回答,聲音低得幾乎讓人聽不見。

“那麼同誰?”

“還能同誰呢,要不是那位……公爵。”

“那位公爵……”

“對,先生。”波那瑟答道,聲音壓得更低。

“這些事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從我妻子那兒知道的。”

“她又是聽誰講的呢?”

“是拉波特先生告訴她的。她是王後的心腹拉波特先生的教女呀。拉波特先生把她安排在王後陛下身邊,為的就是讓我們可憐的王後至少有一個信得過的人。可憐的王後,國王遺棄她,紅衣主教監視她,人人又都出賣她。”

“喔!事情算有了點眉目。”達達尼昂說。

“四天前我妻子從宮裏回來,她悄悄告訴我說,王後這一陣心裏非常害怕。”

“此話當真?”

“真的。看來好像紅衣主教追得她更緊了。他為著上回薩拉班德舞那件事,一直對她耿耿於懷。現在,他對她不但懷恨在心,而且蓄意報複了。”

“是嗎?”

“王後相信有人冒用她的名義給白金漢公爵寫了信,目的是叫他來巴黎,等他一到巴黎,就引他落入陷阱。”

“天哪!不過,親愛的先生,您太太跟這些事情有何相幹呢?”

“他們知道她對王後忠心耿耿,所以呢,不是要使她脫離女主人,就是想恐嚇她,讓她說出王後的秘密,再不就是引誘她,讓她當奸細。”

“這都有可能,”達達尼昂說,“不過,那個綁架她的人,您可認識?”

“我對您說過,我想我認得他。”

“他叫什麼名字?”

“名字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是紅衣主教的心腹。”

“您見過他?”

“是的,有一回我妻子指給我看過。”

“他有沒有什麼特征,比較容易認出來?”

“噢!有,他是位挺有風度的爵爺,黑頭發,皮膚也黑黑的,眼睛有神,牙齒雪白,太陽穴上有個疤。”

“太陽穴上有個疤!”達達尼昂嚷起來,“加上雪白的牙齒,眼睛有神,黑頭發,黑皮膚,挺有風度,這不正是我要找的默恩鎮的那個家夥嗎!”

“怎麼,您見過這人?”

“對,可那跟這事沒關係。哦,不,我搞錯了。如果您要找的人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事情反而會簡單得多,我一劍就可以報兩個仇。可是,上哪兒去找這個人呢?”

“這我可不知道。”

“他住哪兒,您一點都不知道?”

“不知道。”

“哎!見鬼!”達達尼昂低聲說,“全不著邊際,您太太被綁架是誰告訴您的?”

“拉波特先生。”

“他有沒有告訴您詳細的經過?”

“沒有。”

“您也沒從別的地方得到過什麼消息?”

“有啊,我收到過……”波那瑟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達達尼昂。

“一封信!”年輕人說。

“是我今早上收到的。”

達達尼昂打開信紙,由於已近黃昏,他走到窗前,波那瑟也跟了過去。

“別去找你的妻子,”達達尼昂念道,“我們不再需要她的時候,會把她還給你的。隻要你著手尋找她,你就得完蛋。”

“這算個確鑿的證據,”達達尼昂接著說,“不過,這畢竟隻是一種恫嚇。”

“對,不過這可把我嚇壞了。先生,我不會使劍弄棍的,也怕進巴士底獄。”

“嗯!”達達尼昂說,“我也不比您更想進巴士底獄。不過,要是隻耍耍劍,那還行。”

“不過,先生,這事兒我可是全指望您了。我瞅著您來往的都是些火槍手,又認出這些火槍手都是德·特雷維爾先生的人,也就是紅衣主教的對頭。所以我想,您和您的朋友準會為可憐的王後討回公道,並好好地作弄一下主教大人的。”

“也許吧。”

“我還想,您欠了我三個月的房租,而我從沒向您開過口……”

“對,我覺得這理由非常充分,對您的這種做法,我也感激之至。”

“再說,隻要您肯賞臉留在我這兒,這房錢麼,以後就不提了……”

“很好。”

“此外,如果需要,我是說萬一眼下您手頭不方便,我想送您五十個皮斯托爾。”

“好極了!親愛的波那瑟先生,看來您挺有錢啊。”

“還算過得去吧,先生。我做針線買賣賺了點錢,又為著名的讓·莫凱船長最近那次航海,投了點兒資,所以差不多有兩三千埃居的年收入,您也明白,先生……哦!慢著……”那市民叫了起來。

“怎麼了?”達達尼昂問道。

“那兒是什麼人?”

“哪兒?”

“街上,您站的窗口對麵,那扇門的外邊,一個裹著披風的男人。”

“是他!”達達尼昂和那市民不約而同地喊道,兩個人同時認出了自己想找的人。

“哼!這一回,”達達尼昂一邊拔劍一邊喊,“他跑不掉啦!”

他抽出長劍,衝出了寓所。

在樓梯上,他撞見來看他的阿托斯和波爾多斯。兩人閃身讓道,達達尼昂箭一般從他們中間穿過去。

“喂,你這是往哪兒跑?”兩個火槍手同聲喊道。

“追默恩鎮那家夥!”達達尼昂說完就不見了。

達達尼昂對三位朋友不止一次地講過,他與那個陌生人怎麼相遇,還有那個美貌女客的出現,陌生人似乎交給她一封密信的故事。所以,阿托斯和波爾多斯一聽達達尼昂甩下那句話,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們心想達達尼昂不管追不追得上那個人,總是要回來的,因此兩人繼續上樓。

他們走進達達尼昂的房間,裏麵空無一人。房東生怕年輕人和那陌生人相遇後會惹出麻煩,所以決定還是走為上策。

第八章 達達尼昂初露鋒芒

不出阿托斯和波爾多斯所料,半個小時後,達達尼昂回來了。這一回他又沒追上那個人,那人就像變魔法似的沒了蹤影。達達尼昂握著劍跑遍了附近所有街道,也沒有發現一個像他要找的人。於是,他又折回去敲陌生人靠過的那扇門,但根本沒人應聲。一些鄰居肯定地告訴他,這所房子打半年前就沒人住了。

就在達達尼昂滿街亂跑,敲那扇門的時候,阿拉密斯也來了,因此達達尼昂回到家裏時,發現夥伴們全到齊了。

“怎麼樣?”三個火槍手看見達達尼昂進來,滿頭大汗,氣得臉都變了色,便齊聲問道。

“怎麼樣!”達達尼昂一邊把劍扔到床上,一邊嚷道,“那家夥簡直是個魔鬼,說不見就不見了。敢情他生來就是要和我作對的,因為他這麼一溜走,使我們一樁好買賣吹了,本來能賺一百個皮斯托爾,說不定還不止呢。”

“怎麼回事?”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齊聲問道。

阿托斯一貫是不開口的,隻用目光向達達尼昂詢問。

達達尼昂打發布朗謝下樓到房東那兒取半打紅葡萄酒,然後就把剛才房東與他之間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講了一遍,還介紹了綁架房東妻子的人,就是在誠實磨坊主客店跟他吵架的那個人。

“你這買賣不壞,”阿托斯內行地嚐了嚐酒,點頭表示這酒不錯,然後說道,“我們可以從這個正直的人身上撈到五六十個皮斯托爾。不過問題是,為了五六十個皮斯托爾,值不值得拿四個腦袋去冒險。”

“可你們得想想啊,”達達尼昂嚷起來,“這件事裏麵,有個女人遭到了綁架,現在可能正受到恐嚇,甚至是折磨呢,而這一切僅僅因為她忠於自己的女主人。”

“當心呦,達達尼昂!”阿拉密斯說道,“我看您對波那瑟太太的命運,似乎太熱心了。女人生來就是給我們帶來災難的。”

阿托斯聽到阿拉密斯這幾句話,不由得皺起眉頭,咬緊嘴唇。

“我擔心的並不是波那瑟太太,”達達尼昂大聲說,“而是王後,她被國王拋棄,遭到紅衣主教的迫害,眼睜睜看著朋友們一個個腦袋落地。”

“她幹嘛偏偏愛我們最恨的英國人呢?”

“哎!說真的,”阿托斯說,“應當承認,那個英國人還真值得愛。我從沒見過有誰比他更有氣派。”

“我如果知道白金漢公爵在什麼地方,一定拉著他的手,把他領到王後跟前,不為別的,就為了讓紅衣主教氣得暴跳如雷。因為我們真正的、唯一的、永遠的對頭,就是紅衣主教。如果我們能夠無情地捉弄他一下,老實講,就是丟掉腦袋,我也心甘情願。”達達尼昂說道。

“那麼,”阿托斯接口說,“達達尼昂,那個針線鋪老板是告訴您,王後認為有人假冒她的名義叫白金漢來巴黎?”

“她有這種擔心,”達達尼昂說,“我現在深信,王後這個侍女被綁架,與我們所談的這些大事有關,可能也跟白金漢公爵來巴黎一事有關。那咱們就分頭去找房東太太吧,她是整個陰謀的關鍵人物。”

“一個地位卑微的女人!你真相信她這麼重要嗎,達達尼昂?”波爾多斯輕蔑地撅撅嘴說。

“她是王後的心腹侍女。我不是說過了嗎?況且,王後這次找一個如此卑微的支持者,說不定也用心良苦。地位顯赫的婦人招眼得很,紅衣主教那雙眼睛又格外尖。”

“那好,”波爾多斯說,“先去跟房東談談價錢吧,得開個好價錢。”

“用不著,”達達尼昂說,“因為我相信,即使他不付我們錢,也自會有人給我們的。”

這時,樓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房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那個倒黴的針線鋪老板猛地闖進他們聚會的房間。

“啊!先生們,”他喊道,“救救我吧,看在天主份上,救救我!有四個人要抓我,救救我吧!”

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站了起來。

“等一下,”達達尼昂大聲說著,並示意他們把拔出一半的劍插回劍鞘,“這事我們不能逞一時之勇,要謹慎。”

“可是,”波爾多斯嚷起來,“我們總不能眼看……”

“你們讓達達尼昂照他的意思去做,”阿托斯說道,“他是我們中間最有頭腦的人,我聽他的。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達達尼昂。”

這時,四名衛士出現在前廳的門口,看見四個火槍手站在房間裏,身上都佩劍,便猶豫著不敢進來。

“請進,先生們,請進,”達達尼昂叫道,“這兒是我家,我們都是國王和紅衣主教的忠實奴仆。”

“那麼,先生們,你們不反對我們執行剛接到的命令?”一個看去像頭兒的衛士問道。

“相反,先生們,如有需要,我們還會協助你們。”

“可您答應過我……”可憐的針線鋪老板小聲說。

“我們得自己不給抓走,才能救您呀,”達達尼昂迅速地小聲回答,“要是我們顯示出要保護您的樣子,他們就會連我們一塊抓走。”

“可我覺得……”

“來吧,先生們,來吧,”達達尼昂高聲說,“我沒有半點袒護這位先生的意思。我今天才頭一回見到他,而且他是來催我交房錢的。是吧,波那瑟先生?說話呀!”

“千真萬確,”針線鋪老板說道,“可先生您不是說……”

“不要提我,也不要提我的朋友,尤其不要提王後。否則,您把大家全坑了,也救不了您自己。行啦,來吧,先生們,把這個人帶走吧!”

達達尼昂一邊把目瞪口呆的針線鋪老板推給衛士,一邊衝他說:

“你這家夥,真是個無賴,竟敢向我,一個火槍手要錢!把他帶走,送進監獄去,先生們。關的時間越長越好,那我就不用忙著付房錢了。”

幾個衛士連聲道謝,然後押著抓獲的人走了。

“好了,現在我們各自回家去。”達達尼昂說,那口氣就像他有生以來一直是專門指揮別人似的,“但要當心,因為從現在起,咱們就是在跟紅衣主教對著幹了。”

第九章 波那瑟太太

自從波那瑟先生被帶走後,他的屋子就變成了一個捕鼠籠,警方派了四五個人埋伏在裏麵,無論誰來,都會受到紅衣主教手下人的扣留和盤問。不過,由於另外有條過道直通達達尼昂住的二樓,所以上他那兒去的客人無須受到檢查。

況且,隻有三個火槍手會上達達尼昂家來。他們這一陣分頭在打聽消息,但一無所獲,事情毫無進展。阿托斯甚至去問過德·特雷維爾先生,這位可敬的火槍手一向沉默寡言,所以這一舉動令統領大為吃驚。但是,德·特雷維爾先生並不知道什麼消息,隻是最近一次他見到紅衣主教、國王和王後時,覺得紅衣主教看上去心事重重,國王心神不定,王後則兩眼發紅,好像是夜裏失眠或者哭過。不過,王後的情形並沒令他感到意外,因為王後自成婚以來,通宵不眠或以淚洗麵是常有的事。

德·特雷維爾先生囑咐阿托斯要為國王,尤其是王後效力,並請他把這一囑咐轉告他的夥伴們。

至於達達尼昂,他待在家裏沒出去,把自己的房間變成了瞭望台。他從窗子裏能看見一切來自投羅網的人;他又撬開了地板上的方磚,掏空了下麵的隔層。這樣他的臥室和下麵的房間就隻剩一板之隔,下麵房間裏進行的審訊,包括審訊者和被審訊者的一切動靜,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在可憐的波那瑟被抓走的第二天晚上,九點的時鍾剛敲響,樓下就傳來敲門聲,門立刻打開又關上了:有人落進了捕鼠籠。

達達尼昂趕緊跑到方磚被撬開的地方,趴在地板上聽著。

很快傳來幾聲尖叫,接著變成了被人設法堵住的呻吟聲。審訊還沒開始。

“見鬼!”達達尼昂嘀咕道,“好像是個女人。他們在搜她的身,她在掙紮。他們在對她使用暴力,這群混蛋!”

達達尼昂生性謹慎,這時費了好大勁才強忍住沒有衝下樓去打抱不平。

“你們聽我說,先生們,我是這屋子的女主人波那瑟太太,我是王後的人!”可憐的女人喊道。

“波那瑟太太!”達達尼昂喃喃地說,“看來我運氣不錯,大家都在找的人讓我給找著了!”

“我們等的就是您!”審問者說道。

聲音越來越模糊,隻聽見一陣撕扯,撞得板壁亂響,那不幸的女人正用盡全力抵抗著四個男人。

“請饒了我吧,先生們……”那聲音很輕,後麵的話完全聽不清了。

“他們堵住了她的嘴,要把她帶走了。”達達尼昂像彈簧似地跳起來,“我的劍呢,哦,在我身上。布朗謝!快去找阿托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來。他們三個準有一個在家,也許三個都回家了。叫他們帶上武器快來,跑步來。哦!我記起來了,阿托斯在德·特雷維爾先生那裏。”

“可是,您這是上哪兒啊?”

“我從窗口跳下去,”達達尼昂大聲說,“這樣能快些。你呢,把方磚重新鋪上,地上掃一下,然後從大門出去,跑去我叫你去的地方。”達達尼昂說著,抓住窗台邊緣,從二樓跳了下去。好在這樓不高,他一點兒也沒受傷。

隨後他立刻跑去敲門,門環剛一叩響,房間裏的響聲立刻停止了,一陣腳步聲逼近過來,門開了。達達尼昂握著長劍衝進波那瑟老板的屋裏,門在他背後自動關上了。

達達尼昂沒費多大勁就把屋內的幾個警探趕跑了,房間裏隻剩下他和波那瑟太太。他向她轉過身,隻見:那可憐的女人癱倒在一張扶手椅上,處於半昏迷狀態。達達尼昂很快地打量了她一眼。

這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可愛女人,棕色頭發,藍眼睛,鼻頭微翹,牙齒潔白而整齊,皮膚白裏透紅。然而,也隻有這些特征可以讓人把她錯認為一位貴婦。她的一雙手白是白,但不細嫩,那雙腳則表明她並非名媛淑女。

達達尼昂正打量波那瑟太太時,忽然瞥見地上有一條細麻布的手絹。他憑習慣撿起來,發現角上有一個由姓名起首字母組成的圖案,跟那條阿拉密斯掉的手絹上的一模一樣。他什麼也沒說,就把拾起的手絹塞進波那瑟太太的口袋。這時,波那瑟太太恢複了知覺。她睜開眼睛,驚恐地四周望望,見房間裏沒有人,隻剩下她和她的救命恩人,便微笑著向他伸出雙手。那微笑十分動人。

“啊!先生,”她說道,“是您救了我,請允許我向您表示感謝。”

“夫人,”達達尼昂說,“我所做的事,任何紳士處在我的情形都會做的,因此您無須謝我。”

“要謝的,先生,我不是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可是,剛才那些人想對我怎麼樣?我起初還以為他們是小偷呢。還有,為什麼波那瑟先生不在這兒?”

“夫人,這些人比小偷危險得多,因為他們是紅衣主教的警探。至於您丈夫波那瑟先生嘛,他不在這裏是因為昨天有人來把他抓進巴士底獄去了。”

“我丈夫被關進了巴士底獄!”波那瑟太太叫起來,“啊!天哪!他做了什麼事?可憐的親人!他可是清白無辜的!”

“您是問他做了什麼嗎,夫人?”達達尼昂說道,“我想他唯一的罪過,就是既有幸又不幸地做了您的丈夫。”

“哦,先生,您知道了……”

“我知道您被綁架了,夫人。”

“那人是誰?您知道嗎?啊!您知道就請告訴我吧。”

“是一個四十至四十五歲的男人,黑頭發,膚色黧黑,左邊太陽穴上有個疤。”

“對,對。他的名字呢?”

“這我可不知道。”

“我丈夫知道我被綁架了嗎?”

“綁架者本人寫了一封信通知他。”

“他有沒有懷疑過這件事的原因?”波那瑟太太尷尬地問道。

“我想,他歸結為政治方麵的原因。”

“起初我也懷疑過,現在我像他一樣想啦……”

“可是,”達達尼昂又說道,“您是怎麼逃出來的?”

“今天早上起,我明白了他們為什麼要綁架我,就利用他們讓我獨自待著的機會,把床單紮起來,從窗口逃了出來。我以為我丈夫在家裏,就跑來了。”

“您想讓他保護您?”

“啊!不,我知道他沒法保護我,但另外有件事他能幫我做,我想來通知他。”

“什麼事?”

“哦!這件事不是我自己的秘密,我不能告訴您。”

“再說,”達達尼昂說,“我想這兒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剛才被我趕走的那些人,會帶了人再來的。要是他們看見我們在這兒,就完了。我派人到我的三個朋友那兒報信了,不過誰知道能不能找到他們!”

“對,對,您說得對。”波那瑟太太害怕地說,“咱們快逃吧。”

說罷,她挽起達達尼昂的胳膊,急忙拽著他走。

“可是去哪兒呢?”達達尼昂說,“往哪兒逃呢?”

“先離開這座房子再說。”

少婦和小夥子連門都沒關,就迅速往外跑,一直奔到聖絮比斯廣場才停下。

“現在怎麼辦?”達達尼昂問,“您要我把您往哪兒帶?”

“說實話,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您。”波那瑟太太說,“我本來想叫我丈夫去通知拉波特先生,好讓拉波特先生把這三天來盧浮宮的情況告訴我,讓我知道回宮會不會有危險。”

“噢,”達達尼昂說道,“我可以去通知拉波特先生。”

“倒也是,隻不過有一個麻煩:盧浮宮裏的人認識波那瑟先生,會放他進去,可是他們不認識您,不會讓您進宮的。”

“唔!”達達尼昂說,“您在盧浮宮的某道小門口,總有個熟朋友吧,隻要我對得上口令……”

波那瑟太太凝視著年輕人。

“如果我把口令告訴您,”她說,“您能不能用過就馬上忘掉?”

“我以名譽和人格擔保!”達達尼昂用令人信服的真誠口氣說道。

“好,我相信您,您看上去是個正直的青年。再說,您的忠誠也許會為您博個好前程。”

“隻要能為國王效力,讓王後寬心,我一定萬死不辭。”達達尼昂說,“請把我當做朋友吧。”

“可是,這期間您讓我上哪兒去呢?”

“這兒離我的朋友阿托斯家很近。”達達尼昂說,“您可以上他那兒,他不在家,我把您領進他屋子以後,就把鑰匙帶走。”

說著兩人重又趕路。不出達達尼昂所料,阿托斯不在家。達達尼昂作為主人的好友,平日裏一直有房門的鑰匙,這會兒他掏出鑰匙,把波那瑟太太領進阿托斯的公寓安頓好。於是,波那瑟太太開始囑咐達達尼昂如何進入盧浮宮,找王後的近侍拉波特先生,並告訴他來這兒與她會合。

“好吧,這事兒您就交給我好了,盡管放心吧。”聽波那瑟太太交代完一切,達達尼昂鞠躬向她告辭,並朝這個嬌小而可愛的女人投去充滿愛慕的一瞥。他三步並作兩步趕到盧浮宮,之後的事情都像波那瑟太太事先所說的那樣進行。

達達尼昂從盧浮宮出來,便飛跑到德·特雷維爾先生的府邸。不過,他不與大家一起去客廳,而是請求去特雷維爾先生的書房。趁人家進去通報的當口,他悄悄地把時鍾倒撥了三刻鍾。五分鍾後,德·特雷維爾先生就出來了,問他這麼晚登門拜訪有什麼要事。

“請見諒,先生!”達達尼昂說,“我原以為現在才九點二十五分,來見您還不算太晚。”

“九點二十五分!”德·特雷維爾先生喊道,同時往掛鍾望去,“這怎麼可能!”

“您瞧,先生,”達達尼昂說,“鍾是錯不了的。”

“不錯,”特雷維爾說,“我還以為要晚一些呢。好啦,您有什麼事?”

於是,達達尼昂把王後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他表示對王後陛下感到憂慮,還把聽到的紅衣主教對付白金漢的整個計劃也告訴了統領。他說話時從容不迫,泰然自若的神態,使特雷維爾先生對他的來意深信不疑。

十點整,達達尼昂起身告辭,臨走時不忘把鍾點撥正,這樣第二天就誰也看不出有人動過時鍾了。這下他放心了,有人可以證明他不在現場了。於是,他走下樓去,一轉眼就到了街上。

第十章 牽線搭橋

拜訪過德·特雷維爾先生以後,達達尼昂心事重重地一路往家走去。

他想到了波那瑟太太。對一個見習火槍手來說,那少婦幾乎是一個理想的心上人。她標致,神秘,幾乎洞悉宮中所有的秘密,這使得她那俊俏的臉上,平添了幾分端莊的魅力,但又並非冷若冰霜。所有這一切,都足以讓一個情場新手神魂顛倒。何況,達達尼昂還曾把她從那些試圖對她動手動腳、施以非禮的惡棍手裏解救出來。她對他已經懷著一種感激之情,而這種情感很容易變得更溫情脈脈。

達達尼昂沉浸在對未來愛情的遐想中,一會兒對著夜色自言自語,一會兒望著星空微笑,達達尼昂不知不覺已走到阿拉密斯所住的街區。他想去看一下這位朋友,順便向他解釋一下,為什麼打發布朗謝找他。要是布朗謝趕到的時候,阿拉密斯正好在家,那麼他無疑早就趕到掘墓人街去了,到了那裏或許隻見到兩個夥伴,而他們三個準會摸不著頭腦。這麼打擾人家,應該去解釋一下。隨後他也想到,這也是個機會,可以談談嬌小、漂亮的波那瑟太太,他的腦海已經讓她給占滿了。

兩小時前,巴黎天色就暗了下來,街上的行人漸漸稀少。聖日耳曼區各處的鍾樓正敲響十一點,這是個溫馨的夜晚。達達尼昂沿著一條小巷走著,已經認出了朋友的家門。這時,隻見街上閃出一個幽靈似的人影。從那嬌小的身材,猶豫的舉止和局促不安的步態,達達尼昂很快認出那是一個女人。那女人仿佛拿不準她要找的房子,抬起頭來辨認,停了一會兒,轉身走開,又走回去。達達尼昂覺得奇怪。

沒過多久,隻見她毅然走到阿拉密斯家的窗下,彎起手指在窗板間隔均勻地敲了三下。

“她是來找阿拉密斯的,”達達尼昂悄聲說,“哈!假道學先生,我可摸透你研究神學的底細啦。”

三下剛敲完,裏麵的窗子就開了,玻璃窗裏漏出一道燈光。

過了一會兒,裏麵傳來兩下短促的敲窗聲。

街上的年輕女人又敲了一下作為回答,窗戶就推開了。

達達尼昂看見年輕女人從口袋裏掏出一樣白色的東西,急速地抖開,那模樣像塊手絹。她把那展開的東西的一角給對方看。

這提醒了達達尼昂,他想起波那瑟太太腳邊的那條手絹,而那條手絹又使他想起曾經阿拉密斯腳下的那一條。

“這條手絹裏到底有什麼名堂?”

達達尼昂處在他所站的地方,看不見阿拉密斯的臉,但他絲毫不懷疑,站在屋裏和外麵那位夫人說話的,正是他的朋友。因此,好奇心戰勝了謹慎,他利用兩人全神貫注看手絹的當口,閃電般地躥到一個牆角,把背貼在牆壁上,從那裏可以清楚地看見阿拉密斯房間裏的情形。

到了那裏,達達尼昂吃驚地發現與夜訪者說話的不是阿拉密斯,而是一個女人。不過,達達尼昂隻能看清她的裝束,卻瞧不見她的臉。

與此同時,屋裏的女人從口袋裏掏出另一塊手絹,跟對方給她看的那塊換了個個兒。隨後,兩個女人交談了幾句。最後,窗戶關上了。窗外那個女人回轉身,走過達達尼昂藏身的地方,一邊戴上披風的帽子。但達達尼昂已經認出她就是波那瑟太太。

波那瑟太太!在她從口袋裏掏出手絹時,達達尼昂腦海裏已經閃過一絲懷疑。可是,波那瑟太太剛才還讓他去找拉波特先生,要那位先生陪她進宮,怎麼可能冒著第二次被綁架的危險,深夜十一點半隻身一人在巴黎滿街亂跑呢?她究竟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另一個人,而冒這麼大的風險呢?八成是為了愛情,小夥子暗自想道。他儼然一個正式的情人,心靈受著嫉妒這個惡魔的啃齧。

達達尼昂決定跟蹤她。可是,波那瑟太太瞥見年輕人從牆裏閃身出來,又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不由得輕輕地叫了一聲,撒腿便跑。

達達尼昂從後麵追上她,將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她膝頭一軟,癱倒下去,用窒息的聲音喊道:

“您要殺就殺吧,可您別想讓我說出一個字來。”

達達尼昂攬住她的腰,把她扶起來,並趕緊向她申明自己的忠誠。少婦覺得這聲音挺耳熟,便睜開眼睛,朝這個把她嚇得半死的男人瞅了一眼,認出了是達達尼昂,她不禁欣喜地叫出聲來:

“啊!是您!是您!感謝上帝!”

“對,是我。”達達尼昂說,“是上帝派我來守護您的。”

“您就是為這才跟蹤我的嗎?”少婦嫵媚地笑著說,心裏的恐懼全都煙消雲散了。

“不,”達達尼昂說,“不是。我是偶然碰到您的,我看見一個女人在敲我一位朋友家的窗戶……”

“您的一位朋友?”波那瑟太太打斷他問道。

“是呀,阿拉密斯是我最好的一個朋友。”

“阿拉密斯!他是什麼人?”

“得了吧,莫非您想說您不認識阿拉密斯?”

“我是頭一回聽到這個名字。”

“那您也是頭一回來這座房子?”

“當然。”

“您不知道這座房子裏住著一個年輕的火槍手?”

“一點也不知道。”

“那您不是來找他的?”

“絕對不是。再說您也看見了,跟我說話的是個女人。”

“沒錯,可那女人準是阿拉密斯的女朋友。”

“這我不知道。”

“可是,她住在他家裏啊。”

“這與我不相幹。”

“那麼她是誰?”

“哦!這不是我本人的秘密。”

“親愛的波那瑟太太,您很迷人,但同時也是最神秘的女人。”

“這樣一來,我就不可愛了嗎?”

“不,恰恰相反,您可愛極了。”

“那麼,請挽起我的胳膊,陪我往前走吧。”

“去哪兒?”

“去我要去的地方,您把我送到門口就行了。”

“還要等您嗎?”

“不必。”

“那您一個人回去?”

“也許是,也許不是。”

“到時候陪您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還不知道。”

“可我會知道的!”

“什麼意思?”

“我要等著看您出來。”

“要是那樣,我們現在就說再見吧!”

“為什麼?”

“因為我要的是一位紳士的幫助,而不是一個密探的監視。”

“好吧,夫人,一切都按您的意願去做。”

“到了那兒您就走開,不在那兒等我出來?”

“是的。”

“說話算數?”

“憑我的人格!”

“那就挽住我,我們走吧。”

達達尼昂把胳膊伸給波那瑟太太,她挽住他的胳膊往前走,一路來到了豎琴街坡上。到了那裏,波那瑟太太似乎又猶豫起來了,最後,她好像憑某些標記認出了一扇門,便徑直走到那扇門前。

“現在,先生,”她說,“我在這兒有點事要辦,非常感謝您陪我到這兒,把我從危險中救了出來;我一個人走,恐怕躲不過這些危險。不過,現在您該兌現您的諾言了,我到目的地啦。”

“您回去的路上什麼也不怕嗎?”

“除了強盜我什麼也不怕。”

“強盜不會找您麻煩?”

“他們能搶走我什麼?我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

“您忘了那條帶徽紋的繡花手絹。”

“哪一條?”

“就是我在您腳邊撿到又放回您口袋裏的那一條。”

“住嘴!你這瘋子!”少婦嚷起來,“您想毀了我嗎?”

“看吧,您還是有危險的。喔!請聽我說,夫人,”達達尼昂大聲說著,一把握住少婦的手,用熱烈的目光注視著她,“您幹嘛不相信我呢。您還看不出我心裏對您隻有忠誠和同情嗎?”

“我看得出,”波那瑟太太答道,“如果您是問我的秘密,我會告訴您,可是別人的秘密,那就另當別論了。”

“請聽我說,我已經摸到線索了,”達達尼昂說,“三個月前,為了一條手絹,我差點與阿拉密斯決鬥,就是跟您拿給他家裏那個女人看的那條一模一樣的手絹。我敢肯定,那條手絹上也有同樣的標記。”

“先生,”少婦說,“您這些問題真把我煩透了。”

“夫人,您這麼謹慎的一個人,想過沒有,要是您身上帶著這塊手絹被抓住,給人家搜查出來了,您不會受牽連嗎?”

“哪能呢?那兩個字母不就是我名字的首字母嗎?C.B.就是康斯坦斯·波那瑟唄。”

“但也可以是卡米爾·布瓦特拉西。”

“快住嘴,先生,再次求您住嘴!哦!既然我所冒的危險沒法擋住您,那就請您想想您可能麵臨的危險吧!”

“我?”

“對,您的危險。您認識我就有坐牢、殺頭的危險。”

“那麼,我就不再離開您。”

“先生,”少婦雙手合掌央求道,“看在老天的份上,看在軍人榮譽的份上,看在紳士禮貌的份上,請走吧。您聽,午夜十二點的鍾聲都敲響了,有人等著我哩。”

“夫人,”年輕人鞠躬說,“誰這樣要求我,我都不能拒絕。您該滿意了吧,我這就走。”

“您不跟蹤我?”

“我立刻回家去。”

“哦!我就知道您是個正直的小夥子!”波那瑟太太大聲說著,向達達尼昂伸過一隻手,一邊用另一隻手去扣一扇安在牆裏的小門的門環。

達達尼昂握住伸給他的那隻手,熱烈地吻了一下。他感覺到似乎需要一種強烈的震撼,才能放開自己攥著的那隻手,所以猛地跑開了。波那瑟太太像先前一樣,慢悠悠地敲了三下門。達達尼昂走到街道拐角處轉身一看,隻見門開了,又關上了,漂亮的波那瑟太太消失在門裏。

達達尼昂繼續走著,他答應過不去窺伺波那瑟太太,便隻能回家去。一回到家,就見布朗謝焦急地迎上來說:

“不好了,先生,不好了。阿托斯先生給抓走了。”

“阿托斯給抓走了!怎麼回事?”

“他們在您屋裏找到他,把他當成您給抓起來了。”

“是誰抓他的?”

“被您趕走的那幫穿黑衣服的人找來的警探。”

“他為什麼不報出自己的姓名?為什麼不說他與這件事無關?”

“他是有意不說的,先生。他還特地走到我身邊對我說:‘現在需要自由的是你的主人,不是我,因為他知道一切,而我什麼也不知道。他們以為抓的是他,這樣他就有了時間;三天之後我再講出我是誰,他們還是得放了我的。”

“真了不起,阿托斯!真是俠義心腸,”達達尼昂喃喃地說,“我真沒看錯人!那些警探還幹了些什麼?”

“四個人把阿托斯先生帶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反正不是巴士底獄,就是主教堡;留下兩個人和那幾個穿黑衣服的人,裏裏外外搜了一遍,把所有的紙片都拿走了。還剩兩個人,在這些人搜查時守著門口。完事之後,他們就都走了,留下這空空的屋子,門窗都沒關。”

“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呢?”

“我沒找到他們,他們沒來。”

“不過,他們隨時都可能來。你給他們留了話,說我在等他們了嗎?”

“是的,先生。”

“好,你待在這兒別走。要是他們來了,你就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們,說我在鬆果餐館等他們,這裏有危險,這屋子可能受到了監視。我這就趕到德·特雷維爾先生那裏去,向他報告這一切,然後再去跟他們會合。”

“好的,先生。”布朗謝說。

達達尼昂跑到老鴿棚街,發現德·特雷維爾先生不在官邸,他帶著火槍隊在盧浮宮裏守衛。一定得找到特雷維爾先生,得讓他知道發生的事情,這是最要緊的。達達尼昂決定闖進宮去。

但他剛走到格內戈街,就看見兩個人正從王太妃街轉出來,他倆的模樣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結伴的兩個人,一個是男人,另一個是女人。

那女人的身段像波那瑟太太,男人則酷似阿拉密斯。再說,那女人披著一件黑披風,而那男人穿著火槍手製服。女人將帽兜翻了下來,男人用手帕遮住臉,這種戒備表明兩人都不想讓人認出來。

兩個人上了橋,正好跟達達尼昂同路,達達尼昂因為要去盧浮宮,便跟在他們後麵。還沒走出二十步,他就確信那女人就是波那瑟太太,而那男人就是阿拉密斯。一陣充滿妒意的猜疑湧上他的心頭。

那少婦和那青年發覺有人跟蹤,便加快了腳步。達達尼昂緊跑幾步,趕到了他們前麵。他轉過身來麵對他們,兀自立在他倆麵前,他們也在他麵前停住了。

“您要幹什麼,先生?”那位火槍手後退一步,帶著濃重的外國口音問道。達達尼昂一聽這口音,知道自己的猜疑有一半錯了。

“您不是阿拉密斯!”他大聲說。

“對,先生,我不是阿拉密斯。從您的語氣,看得出您把我當成了另一個人,我原諒您。”

“您原諒我!”達達尼昂嚷起來。

“是的,”陌生人說,“請讓我過去,既然您要找的人不是我。”

“您說得對,先生,”達達尼昂說,“我要找的不是您,而是這位夫人。”

“這位夫人!但您並不認識她。”陌生人說。

“您說錯了,先生,我認識她。”

“哦!”波那瑟太太以責備的口吻說,“先生!您以軍人的榮譽和紳士的人格向我許諾過,我原以為可以信賴您的。”

“我,夫人,”達達尼昂尷尬地說,“您答應過我……”

“請挽住我的胳膊,夫人,”陌生人說,“我們走吧。”

可是達達尼昂被眼前發生的事弄得神誌模糊、驚愕莫名,他叉著雙臂,挺立在火槍手和波那瑟太太麵前。

那火槍手走上兩步,用手隔開達達尼昂,達達尼昂往後一躍,拔出劍來。與此同時,陌生人也閃電般拔劍在手。

“看在上天分上,爵爺!”波那瑟太太撲到兩個對手中間喊道,兩手抓住雙方的劍。

“爵爺!”達達尼昂猛地醒過來,“對不起,先生,您莫非是……”

“白金漢公爵大人,”波那瑟太太低聲說,“現在我們可都要毀在您手裏了。”

“爵爺,夫人,對不起,一百個對不起。因為我愛她,爵爺,所以我妒忌了,您知道戀愛的滋味。大人,寬恕我吧,請告訴我怎樣才能對您以死相報。”

“您是位有膽識的青年,”白金漢說著向達達尼昂伸過一隻手,達達尼昂滿懷敬意地握住,“您願意為我效力,我接受,請離二十步遠跟在我們後麵,一直把我們送到盧浮宮;如果有人盯我們的梢,就收拾了他!”

達達尼昂把出鞘的劍夾在腋下,讓波那瑟太太和公爵先行二十步,自己跟在他們後麵,準備不折不扣地執行查理一世這位風雅宰相的指令。

所幸少婦和英俊的火槍手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麻煩,由於宮裏人知道波那瑟太太是王後的人,公爵又穿著德·特雷維爾先生火槍隊的製服,所以他們順利地從邊門進了宮。

達達尼昂隨即趕到鬆果餐館,看到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果然在那兒在等他。但他沒有過多地解釋約他們出來的原因,隻是對他們說,有件事原以為要他倆來幫忙的,結果他一個人就辦妥了。

第十一章 白金漢公爵

進入宮中,公爵跟隨波那瑟太太沿著一條專供下人通行的曲折通道,走進一個房間,裏麵僅點著一盞幽暗的守夜燈。少婦說道:“請待在這兒,公爵大人,馬上就會有人來的。”說罷,她從進來的門退出去,將門從外麵鎖上。

公爵雖然孤身一人,卻一刻也不感到害怕。他性格上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喜歡追求富有浪漫色彩的冒險和愛情。他收到那封冒充奧地利的安娜寫給他的信,信以為真,來到巴黎才知道這是個圈套,但他並不返回英國,反而將計就計,向王後提出,不見到她就決不離開巴黎。王後起初斷然拒絕,但又怕他情急之下幹出瘋狂的舉動,所以決定見他一麵,懇求他立刻離開巴黎。但就在她作出決定的當晚,負責去接公爵並把他帶進盧浮宮的波那瑟太太,突然遭到綁架,整整兩天下落不明,於是事情就擱了下來。而當她剛一獲得自由,跟拉波特重新接上頭,一切便又重新運轉起來。

白金漢一個人待在房裏,走到一麵鏡子前瞧著,這身火槍手製服,穿在他身上顯得非常英武。

他才三十五歲,就已被公認為英、法兩國最英俊的紳士和最瀟灑的騎士。他是兩朝寵臣,家資巨萬,權勢炙手可熱。他充滿自信,深信自己權力無邊,所以一旦看準目標,便勇往直前,不管這目標多麼高不可攀。正是這樣,他幾次接近美麗驕傲的奧地利的安娜,以其令女人心折的風度,贏得了她的青睞。

他一邊站在鏡子前整理裝束,一邊為他長期盼望的時刻即將來臨而感到欣喜和驕傲,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這時,遮掩在壁幔裏的一扇小門打開了,一個女人出現在門口。白金漢從鏡子裏看見了她,禁不住喊出聲來:“原來是王後!”

奧地利的安娜二十六七歲的年紀,正處於美貌光彩奪目的時期。

她恰如王後或者說女神那般儀態萬方,一雙碧玉般的眼眸,既柔情似水,又威嚴莊重。朱紅色的小嘴嫵媚動人,皮膚細膩潤滑,一頭淺栗色的秀發,卷得很蓬鬆,恰到好處地襯托出那張光豔照人的臉龐,簡直美得無以複加。一時間,白金漢看得目醉神迷。

奧地利的安娜向前走了兩步,白金漢驀地屈膝跪下,吻著她的裙邊。

“公爵,您已經知道那封信不是我叫人寫給您的。”

“喔!是的,夫人,”公爵大聲說,“我知道我是個瘋子,是個失去理智的人。可您叫我怎麼辦呢,一個人墜入了愛河,對愛情就會輕信,況且我這次來並非一無所獲,因為我見到了您。”

“是的,”安娜答道,“可您知道我為什麼、又是怎樣來和您見麵的嗎?我見您,是因為您對我的痛苦無動於衷,執意要留在這座城市,這樣,非但您自己的性命堪憂,而我也可能身敗名裂;我見您,是要告訴您,海峽的水深,王國的交惡,婚誓的神聖,這一切的一切把我們分開了。總之,我是要對您說,我們不應該再見麵了。”

“說吧,王後,”白金漢說,“您的聲音的溫柔,掩蓋了您言辭的冷酷。三年前,我第一次見到您,而這三年來,我一直愛著您。這種愛情,無論是時間、離別還是失望,都無法使它熄滅,而隻要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一句順口說出的話,就能使它滿足。我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看見您時,您穿的衣服,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當時的您,可我睜開眼睛,看見了今天的您,又覺得更美了一百倍!”

“真是瘋了,”奧地利的安娜實在不忍心去責備他,隻是喃喃地說,“用這樣的回憶去維持一種不會有結果的激情,真是瘋了!”

“您叫我靠什麼活下來?我隻有回憶。這是我的幸福,我的財富,我的希望。您還記得那個美好的夜晚嗎?夫人,那次我有幸和您單獨待了一會兒;那次您準備向我傾吐一切的,包括您生活的孤獨和心中的憂傷。您當時靠在我的胳膊上,您不知道,那樣一個時刻,我有多歡樂。我願意用我的財富,我的前程,我的榮譽,我後半生所有的一切,來換取同樣一個夜晚!夫人,我敢發誓,那天晚上您是愛我的。”

“也許,是的,環境的影響,那個美麗的夜晚的魅力,您的讓人怦然心動的目光……不過您也看見了,王後的尊嚴拯救了我作為女人的軟弱。可是惡意中傷的人還是抓住您這些跟我不相幹的癡情大做文章,在紅衣主教的挑唆下,國王大為震怒,許多人受到牽連。而當您想來法國當大使時,您還記得吧,爵爺,國王本人就表示反對。”

“是的,但法國將因為他的國王拒絕我而承受一場戰爭的代價。我沒法再見到您,那麼好吧,我要讓您每天都聽人家談論我。我打算出兵雷島,並與拉羅舍爾的新教徒結成聯盟。我這樣就是為了與您見麵的快樂!這場戰爭終將導致媾和,而和平需要談判,談判代表非我莫屬。那時,就沒有人再拒絕我重返巴黎,再次見到您,享受那片刻的幸福。不錯,成千上萬的人將為我的幸福付出生命。不過,我管不了那麼多,隻要能再見到您就成!這一切也許很瘋狂,可能完全失去理智,可是,請告訴我,哪一個女人有過更癡戀的情人?”

“爵爺,您為了替自己開脫,說了多少會使您進一步遭受譴責的事情。您想給我的所有這些愛情的證據,幾乎都是罪孽。”

“那是因為您不愛我,夫人,要是您愛我,您就會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待這一切。您如果愛我,啊!那我就太幸福了。不過,您也說了,有人想引我進入圈套,我也許會因此而送命。唉!說來也奇怪,近來我總預感到我快要死了。”公爵臉上露出憂傷而又迷人的微笑。

“哦!天哪!”奧地利的安娜恐懼地叫起來,這表明了她對公爵的情意要比口中說的深厚得多。

“我說這話並不是嚇您,夫人,這話聽起來甚至有些可笑,請相信,我不會把這類夢過於當真的。但有了您剛才說的那句話,我就是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值了。”

“哦!”奧地利的安娜說,“公爵,我也有預感,也做了些夢。我夢見您被人刺傷,渾身是血倒在地上。”

“一柄小刀,刺在左胸,是嗎?”白金漢打斷她的話說。

“對,是這樣。是誰告訴您我做了這個夢?我隻對上帝說過,而且是在獨自祈禱的時候。”

“我別無所求了,您是愛我的,這就夠了。”

“我愛您?”

“對,您愛我。如果您不愛我,上帝怎麼會把我的夢托給您呢?要不是我們倆心有靈犀,怎麼會有同樣的預感呢?您愛我,王後,您將來會為我流淚嗎?”

“哦!天哪!”奧地利的安娜叫道,“這真叫我受不了。公爵,看在上天分上,您走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愛您,可我知道,我不是個違背誓言的人,所以請您可憐我,快離開這兒吧。唉!要是您在法國遇到意外,要是您死在法國,要是您讓我想到,您是為了愛我才死的,那我會永遠得不到安寧,我會發瘋的。所以請您走吧,我求您啦。”

“喔!您現在多麼美麗!啊!我多麼愛您!”白金漢說。

“那麼,請行行好給我一件信物,一件您隨身佩帶、我也可以帶回去的東西,一枚戒指,一條項鏈,一根手鏈都行。”

“我給了您所要求的東西,您就走嗎?”

“是的,我向您保證!”

“那麼,請稍候。”

奧地利的安娜返走進裏麵的房間,很快又出來了,手裏拿著一隻小木盒,上麵用金絲鑲嵌著她的姓名首字母的圖案。

“拿著吧,公爵,”她說,“拿著它記住我吧。”

白金漢接過小盒子,又一次跪了下來,在王後那隻美麗的手上印了一個吻,然後站起來。

“隻要我沒死,”他說,“半年之內我一定會再見到您,為此哪怕把世界攪個天翻地覆,我也在所不惜。”

說完,他信守剛才的諾言,匆忙退出了房間。

在過道裏,他遇到了正在等他的波那瑟太太,她依然那麼小心謹慎,也依然那麼運氣好地把他帶出了盧浮宮。

第十二章 波那瑟先生

話說波那瑟先生被那幾個警探帶走後,徑直被押進巴士底獄,他渾身篩糠般地發著抖。約莫過了半個小時,來了一位書記官,吩咐把波那瑟帶到審訊室去。

兩個獄卒架著針線鋪老板穿過一個院子,走進一條有三個士兵把守的過道,然後打開一扇門,一把將他推進一個低矮的房間。裏麵隻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個監獄督察長。

督察長方才一直低著頭在寫東西,這時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他要審問的人。

他先問波那瑟的姓名、年齡、職業和住址。然後不再往下問,而是對他大談了一通一個地位低微的市民卷入國家事務的危險性,並指出凡是頂撞紅衣主教的權力、反對他的作為的人,都將受到嚴厲的懲罰。說完,他用老鷹般的目光盯住可憐的波那瑟,請他好好考慮一下目前處境的嚴峻。

獄吏剛才所說的話,波那瑟確實細細思考了一番。他詛咒拉波特當初把教女嫁給他,尤其是他這個教女幹嘛又當了王後身邊的侍女。他對自己年輕的太太的愛情,隻不過是第二位的情感,根本不可能與他自私、吝嗇又怯懦的天性相抗衡。

“督察長先生,”他戰戰兢兢地說,“請您相信,我比誰都清楚,比誰都欽佩主教大人的美德,有他為我們掌舵,真是我們的福分。”

“真的嗎?”督察長以一種懷疑的神情問道,“如果真是這樣,您怎麼會在巴士底獄呢?您的罪名可是叛國罪。”

“叛國罪!”波那瑟嚇壞了,失聲喊道,“我向來厭惡胡格諾派教徒,痛恨西班牙人,怎麼居然會被指控犯了叛國罪?先生,這種事是根本不可能的。”

“波那瑟先生,”督察長逼視著被告,兩隻小眼睛仿佛能看透人的內心深處,“您有個妻子是嗎?”

“是的,先生,”針線鋪老板渾身打顫地答道,心想這下事情可麻煩了,“就是說,有過一個。”

“什麼?有過一個!現在您就沒有了嗎?您把她怎樣了?”

“她被人綁架了,先生。”

“被人綁架了?”督察長說,“噢!”

波那瑟聽到這聲“噢!”感到事情越來越糟了。

“她被人綁架了!”督察長又說了一遍,“你知道是誰綁架的嗎?”

“我想我知道。”

“是什麼人?”

“要說呢,我也拿不準,我隻是懷疑。”

“你懷疑誰?喂,老實回答。”

波那瑟亂了方寸:是什麼都別說呢,還是全都說出來?什麼都不說,人家會以為他知情不報;全都說出來,倒可以證明他的誠意。於是,他決定說出一切。

“我懷疑一個人,”他說道,“這個人個子高高的,深褐色的頭發,看上去像個大貴族。我經常去盧浮宮的邊門接我老婆回家,這個人好像跟蹤過我們好幾次。”

督察長似乎感到有點不安。

“他叫什麼名字?”他問。

“哦!這我可不知道,不過隻要碰到他,我馬上就能認出來。我敢保證,即使在一千個人裏麵也認得出來。”

督察長的臉色變得陰沉了。

“您說您認得出他,”督察長說,“好,今天就到這兒。繼續審訊之前,我們要向某人報告您認識綁架您妻子的人。”

“可我沒說我認識他呀!”波那瑟絕望地嚷起來,“我說的正相反……”

“把犯人帶進單人牢房,關得嚴實點。”督察長對兩個獄卒說道。

可憐的波那瑟感到毛骨悚然。“哎喲!”他自言自語道,“這下我可倒黴囉,我老婆準是犯了滔天大罪,而他們認為我是她的同謀,我會和她一起受到懲罰。她肯定會招供,會承認她什麼都告訴過我。哦,明天我準會被絞死,天哪!”

波那瑟通宵沒合眼,他一直坐在凳子上,聽見一點響聲就嚇得直哆嗦。好不容易挨到第一道曙光透進牢房,突然,他聽見有人拉門閂,嚇得跳了起來,以為是來押他去斷頭台了。可是進來的卻不是劊子手,而是昨天那個督察長和書記官。

“從昨晚起,您的案子變得棘手了。”督察長說道,“我勸您把實情全招出來,因為隻有您的悔過才能平息紅衣主教的怒火。”

“我是想全招出來的呀,”波那瑟大聲說,“您請問吧。”

“首先,你妻子在哪兒?”

“可是,我對您講過她被綁架了。”

“對,可她昨天下午五點鍾逃走了,這中間是您在搗鬼。”

“我老婆逃走了!”波那瑟叫起來,“哦!該死的女人!先生,她逃走了可怪不得我呀,我向您發誓。”

“那麼您幹嘛到您的鄰居達達尼昂屋裏密談那麼長時間?”

“啊!有這回事,我承認我錯了。我是去求他幫我找到我老婆。我以為我有權對他提這個要求。看來我錯了,請您寬恕我。”

“達達尼昂是怎樣回答您的?”

“達達尼昂先生答應幫我,可是我很快發現他是在騙我。”

“你欺騙我!達達尼昂和你串通一氣,按你倆的密約,他趕走了逮捕你妻子的警察,還幫她躲過一切搜捕。”

“達達尼昂拐走了我老婆!啊!您這是什麼意思?”

“幸好達達尼昂落在了我們手裏,您馬上就會跟他對質的。帶達達尼昂進來。”督察長對兩個獄卒說。

兩人把阿托斯帶了上來。

“達達尼昂先生,”督察長對阿托斯說,“請講一講您與這位先生之間發生的事情。”

“不對!”波那瑟喊道,“您指的這位不是達達尼昂先生!”

“什麼!他不是達達尼昂?”督察長大聲問道。

“根本不是。”波那瑟答道。

“這位先生叫什麼名字?”獄吏問道。

“我沒法告訴您,我不認識他。”

“怎麼!你不認識他?”

“不認識。”

“你從沒見過他?”

“見倒是見過,但不知他叫什麼名字。”

“您叫什麼名字?”督察長問阿托斯。

“阿托斯。”火槍手答道。

“可您先前說您叫達達尼昂。”

“是這麼回事,當時他們問我:‘您是達達尼昂先生嗎?’我回答說:‘你們看呢?’那幾個警探一口咬定我是,我也懶得反駁。再說,我也有可能聽錯了。”

“先生,您藐視法律的尊嚴。”

“沒有的事!”阿托斯鎮靜地說。

“您就是達達尼昂。”

“瞧,您又跟我說這種話了。”

“請聽我說,”波那瑟先生插進來嚷道,“先生,這根本不用懷疑,達達尼昂先生是我的房客,他還沒有付我房租,我不可能不認識他。達達尼昂是個不到二十的小夥子,而這位先生至少有三十歲了。達達尼昂是埃薩爾先生手下的禁軍,這位先生卻是德·特雷維爾先生火槍隊的。先生,您瞧瞧他的製服。”

“倒也是,”督察長喃喃地說,“這真見鬼了。”

這時,門猛地給推開了,一位信差交給督察長一封信。

“喔!該死的女人!把這兩個犯人帶回牢房去,”督察長說著分別朝阿托斯和波那瑟做了個同樣的手勢,“要加倍看守,不準走漏半點風聲!”

阿托斯聳聳肩膀,跟著獄卒走了;波那瑟先生則大呼小叫,聲音淒慘得連老虎聽了也會心碎。

針線鋪老板被帶回那個單人牢房,在那兒哭了一整天。當晚九點鍾,他正打算上床,忽然聽見走廊裏有腳步聲。腳步走近他的牢房,門推開之後,進來幾個獄卒。

“跟我走。”隨獄卒進來的一個小頭目說道。

“跟您走!”波那瑟喊道,“這時候跟您走!我的天,去哪兒呀?”

“我們奉命帶你去的地方。”

“啊!上帝!”可憐的針線鋪老板喃喃地說,“這回我可完啦!”

第十三章 默恩鎮的那個人

波那瑟機械地跟在那幾個來押解他的獄卒後麵,如在夢中行走般,最後被撂在一間候見室的長凳上。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長凳上,背靠著牆,往前耷拉著兩條胳膊。

這時,一個氣色很好的軍官掀起門簾,一邊還在跟鄰室的一個人說話,一邊向犯人轉過身來問道:

“您是叫波那瑟吧?”

“是的,長官先生,”嚇得半死不活的針線鋪老板結結巴巴地說,“不知有何見教?”

“進來吧。”軍官說。

他側身讓針線鋪老板進去。波那瑟乖乖地走進那個房間,裏麵人像是正等著他。

這是一間寬敞的書房,四壁裝飾著進攻和防衛的武器,門窗緊閉,才九月底就已經生起了壁爐。屋子中央一張方桌上堆滿了書籍和卷宗,還攤放著一張拉羅舍爾城的大地圖。

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壁爐前麵。他氣宇軒昂,神態高傲,目光犀利,前額寬闊,嘴邊兩撇八字須,再加上唇下的短髭,使本來瘦削的臉顯得更長。雖說他才三十六七歲,頭發和須髭卻已斑白,身上沒有佩劍,卻頗有軍人風度,牛皮長筒馬靴略沾塵土,說明他白天剛騎過馬。

這個人就是黎塞留紅衣主教阿爾芒-讓·杜普萊西。他是一位矯捷、風流的騎士,盡管體力已衰,卻仍有股精神力量的支撐,使他成為有史以來最傑出的人物之一。但乍一看,沒有任何特征表明他就是紅衣主教,因此,不認識他的人,根本不曉得自己麵前這個人是誰。

可憐的針線鋪老板呆立在門口,兩眼死死盯住他,仿佛想徹底看透他的過去。

“這就是那個波那瑟嗎?”他沉默了片刻之後問道。

“正是,大人。”軍官回答。

“好,把卷宗給我,然後您就退下吧。”

軍官拿起桌子上的有關卷宗,遞給這位大人,然後一躬到地,退了出去。波那瑟認出這些卷宗是在巴士底獄審問他的記錄。

紅衣主教翻了十分鍾卷宗,又審視了犯人十分鍾,心裏已拿定主意。

“這家夥不是謀反的料,”他暗自說道,“不過別管它,咱們走著瞧。”

“你被指控犯了叛國罪。”紅衣主教緩緩地說。

“我向您發誓,我什麼也不知道,大人。”波那瑟喊道。

紅衣主教嘴邊掠過一絲笑意。

“你謀反的同夥,是你的妻子、德·謝芙勒茲夫人和白金漢公爵。”

“大人,”針線鋪老板回答,“這幾個名字我的確聽我老婆說過。”

“什麼時候聽到的?”

“她說黎塞留紅衣主教引誘白金漢公爵來到巴黎,目的是要陷害他,連帶也陷害王後。”

“她說過這種話?”紅衣主教粗暴地大聲問。

“是的,大人,但我對她說,不能這麼講,主教大人不可能……”

“住嘴,你知道是誰綁架了你妻子嗎?”主教打斷他的話。

“不知道,大人。”

“可你疑心過一個人?”

“是的,大人,不過這些懷疑使督察長先生感到不高興,所以我就不疑心了。”

“你妻子逃走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大人,我進了監獄才聽說,還是那位督察長先生告訴我的。”

紅衣主教嘴邊又一次掠過一絲笑意。

“那麼,你妻子逃走之後的情況你不知道?”

“一點兒都不知道,大人,不過她可能回盧浮宮了。”

“到淩晨一點,她還沒去過那兒。”

“啊!天哪!那她到底怎樣了呢?”

“你往常到盧浮宮接你妻子,她是直接回家的嗎?”

“難得這樣,她一般都要上布商那兒辦點事,我就陪她去。”

“有幾個布商?”

“兩個,大人。”

“他們住在哪兒?”

“一個住在沃吉拉爾街,另一個在豎琴街。”

“你和她一起進去嗎?”

“我從不進去,大人,我在門外等她。”

“你知道那兩家的門牌號碼嗎?”

“知道,沃吉拉爾街二十五號,豎琴街七十五號。”

“好。”紅衣主教說。說罷,他拿起一個銀鈴搖了搖,軍官聞聲進來。

“去把羅什福爾給我找來,”紅衣主教低聲說,“如果他已經回來了,叫他馬上來見我。”

“伯爵到了,”那軍官說,“他正急於向主教大人回話呢。”

“那就叫他來,快叫他來!”黎塞留急切地說。

“主教大人!”波那瑟茫然地轉動著眼珠子,自言自語道。

軍官跑出去不到五秒鍾,門就開了,另外一個人走進屋來。

“就是他!”波那瑟喊道,“綁架我老婆的人。”

紅衣主教第二次搖鈴,那軍官又進來了。

“把這個人交給兩個獄卒,等會兒我再傳他。”

“不,大人!不,不是他!”波那瑟大聲說,“我認錯人了。是另外一個人,一點兒也不像他!這位先生是個正派人。”

“把這傻瓜帶下去!”紅衣主教說。

軍官抓住波那瑟,帶回候見室,交給等在那兒的兩名獄卒。

剛進來的那個人不耐煩地望著波那瑟走出去,等他身後的門一關上,就趕緊走到紅衣主教身邊說道:

“王後和公爵見過麵了。”

“在哪兒?”紅衣主教問道。

“盧浮宮。”

“肯定沒錯?”

“絕對沒錯。”

“好呀,咱們輸了。想想怎麼來翻本吧。”

“根據可靠情報,王後把裝著國王陛下送給她的鑽石墜子的木盒送給了白金漢公爵。”

“哦!好啊!羅什福爾,我們還沒全輸,也許……也許還會變贏家。”

“事實上,我相信閣下的神機妙算……”

“您知道謝芙勒茲夫人和白金漢公爵現在藏在哪兒嗎?”

“不知道,大人,我手下的人沒能向我提供確切的情報。”

“可我知道。”

“您,大人?”

“他們一個躲在沃吉拉爾街二十五號,一個躲在豎琴街七十五號。”

“閣下要我把他們抓起來嗎?”

“太晚啦,他們已經走了。您帶上我的十個衛士,把這兩座房子好好搜查一遍。”

羅什福爾立刻跑了出去。

紅衣主教獨自一人沉思片刻,吩咐軍官把波那瑟帶進來。

“你騙了我,”紅衣主教對他厲聲說道,“你妻子去沃吉拉爾街和豎琴街,根本不是上布商家。”

“那麼她是上哪兒呢,我的天主!”

“是上德·謝芙勒茲夫人和白金漢公爵那兒。”

“哦,”波那瑟想起以往的情景,“對,閣下說得對。我對我老婆說過好幾回,真奇怪,布商居然住在這樣的房子裏,連招牌都沒有一塊,每回我老婆聽了都隻管笑。啊!大人,”波那瑟說著,撲通一聲跪在主教腳下,“啊!您真不愧是偉大的紅衣主教,萬民景仰的聖人!”

紅衣主教咧了咧嘴微微一笑,向針線鋪老板伸出手說道:

“起來吧,我的朋友,您是個好人。”

“紅衣主教碰我的手啦!我碰到這個偉人的手啦!”波那瑟喊道,“這個偉人稱呼我朋友!”

“是的,朋友,是的!”紅衣主教用慈父般的口氣說,“對您的懷疑是冤枉了您,嗯,該給您點補償才是。喏!這袋裏有一百個皮斯托爾,拿去吧,還請您原諒我。”

“請我原諒您?大人!”波那瑟遲疑著不敢接過那袋錢,擔心這所謂的賞賜是開玩笑,“可您完全可以逮捕我、拷問我、絞死我的啊,您是主子,我不敢有半句怨言。讓我原諒您,大人!您這是說到哪兒去了!”

“好吧,那就再見了,後會有期,我很希望能再見到您。”

“隻要大人願意,小人隨時聽候吩咐。”

“放心吧,我少不了會想到您的,再見,波那瑟先生。”

說著,紅衣主教做了個手勢,波那瑟一躬到地表示回答,然後退了出去。等他退到候見室,主教隻聽得他興奮地扯開嗓門高呼:“大人萬歲!偉大的紅衣主教萬歲!”

“好。”他笑吟吟地說,“這個人從此以後就對我死心塌地了。”

不一會兒,門又開了,羅什福爾走了進來。

“怎麼樣?”紅衣主教急切地問。

“查明了,”羅什福爾答道,“閣下說的那兩所房子裏,的確住過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人,一個三十五到四十歲的男人,一個住了四天,一個住了五天,女的昨天夜裏離開的,男的是今天早上。”

“正是他們!”紅衣主教看一眼牆上的掛鍾說道,“現在去追也晚了,伯爵夫人已到圖爾,公爵已到布洛內。要找到他們得上倫敦了。”

“閣下有何吩咐?”

“對這件事不許走漏半點風聲;要絕對保證王後的安全,不能讓她察覺我們知道了她的秘密。”

“那個波那瑟,大人是怎麼發落的?”

“對他的發落妙得不能再妙,我讓他去探他老婆的底了。”

羅什福爾鞠躬致意,退了出去。

紅衣主教重又坐回桌邊,提筆寫了一封信,加蓋了私章,然後叫軍官喊來信使。不一會兒,他需要的人就已站在了他麵前,腳上蹬著上好馬刺的長靴。

“您趕快去一趟倫敦,路上不能有半點耽擱。把這封信當麵交給米拉迪。”信使默不做聲地鞠一躬,拿好信退了出去。

那封信的內容是:

米拉迪:

去參加白金漢公爵最近要出席的舞會。他的緊身上衣上會佩戴十二顆鑽石墜飾,設法接近他,割下其中兩顆。

墜飾到手,立即急報。

第十四章 紅衣主教的陰謀

這些事情發生的第二天,阿托斯仍然杳無音訊。達達尼昂和波爾多斯把他失蹤的消息通知了德·特雷維爾先生。特雷維爾先生很快就從刑事總監那兒查實了阿托斯暫時被關押在主教堡監獄,便決定即刻進宮見駕。巧的是,紅衣主教這會兒也正在盧浮宮覲見國王。像往常一樣,經過與國王和紅衣主教的一番周旋,這位火槍隊統領,順利地救出了他手下那位神色安詳的火槍手。

德·特雷維爾先生剛走,紅衣主教閣下就對國王說道:

“現在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陛下如果有興趣,我們可以認真地談一談。陛下,白金漢先生在巴黎待了五天,直到今天早上才離開。”

路易十三聽了紅衣主教這幾句話後的感想,真是難以形容。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紅衣主教馬上意識到,他剛才喪失的陣地一下子又收複回來了。

“白金漢到過巴黎!”國王嚷道,“他來幹什麼?”

“大概是跟我們的敵人胡格諾派教徒和西班牙人策劃陰謀吧。”

“不,見鬼,不是!而是與謝芙勒茲夫人那幫人串通一氣來敗壞我的名聲!”

“哦!陛下想到哪兒去了!王後那麼賢明,何況又那麼愛陛下。”

“女人都意誌薄弱,紅衣主教先生,”國王說,“至於說到她愛我,對這種愛情我自有看法。”

“但我仍然認為,”紅衣主教說,“白金漢公爵來巴黎完全出於政治動機。”

“我肯定他來巴黎是為了另外的目的,紅衣主教先生。而如果王後是有罪的,她就等著發抖吧!”

“說實話,”紅衣主教說,“原先我有些躊躇,沒敢往不忠那方麵想,不過陛下的話提醒了我,據說昨天夜裏王後睡得很晚,今天早上哭得很厲害,白天一直在寫信。”

“這就對了,”國王說,“一定是在給他寫信,主教先生,我得把王後寫的這封信拿到手。”

“我願意向陛下再說一遍,我認為王後是參與反對王權的陰謀;但我並沒有說她參與敗壞陛下名聲的陰謀。”

“可我告訴您,她兩個陰謀都參與了;我告訴您吧,王後根本不愛我,她愛的是那個無賴白金漢公爵!”

“可是,陛下……”

“公爵先生,我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拿到這封信。”

“但我想提醒陛下……”

“紅衣主教先生,我說的話您已經聽見了,我要把這封信拿到手。”

“那就把這個任務交給掌璽大臣去辦吧,這完全屬於他的職責範圍。”

“馬上叫人傳他來!”

“陛下的旨意自然要照辦,不過王後說不定會違旨,如果她不知道這是陛下的旨意。”

“好吧,為了讓她不生懷疑,我親自去通知她。”

“請陛下不要忘了,我可是竭盡所能防止關係的破裂。”

“對,公爵,我知道您對王後很寬容,也許過於寬容了。現在請派人去傳掌璽大臣吧,我要到王後那兒去了……”

說完,路易十三打開寢宮房門,走進通往奧地利的安娜公主寢宮的那條走廊。

王後正與她的侍從女官朗讀一本書,國王一進來,朗讀立刻停下,所有侍女一齊站起來,屋子裏一片寂靜。國王徑直走到王後麵前站住,用很不自然的語調說道:

“夫人,待會兒掌璽大臣會來見您,把我委托他辦的事告訴您。”

可憐的王後臉色變得煞白,禁不住問道:

“為什麼要讓他來呢,陛下?有什麼話陛下不能親自對我說嗎?”

國王轉過身去,不作回答,而幾乎與此同時,衛隊長通報掌璽大臣到。掌璽大臣進入屋內,國王已經從另一扇門出去了。

王後一見他進來,馬上就坐下,用一種非常高傲的語氣問道:

“先生,您來這兒究竟有何貴幹?”

“夫人,請恕我冒昧,我奉國王諭旨,來仔細搜查您的信件。”

“您在說什麼,先生!搜查我的信件!您膽敢侮辱我!”

“夫人,請您原諒,但在這種情況下,我隻不過是國王手裏的工具。國王陛下不是親自請您準備讓我來求見嗎?”

“那就檢查好了,先生。看來我成了罪犯啦。”

掌璽大臣裝模作樣地翻看了家具的抽屜。他知道,王後當天寫的那封重要信件,決不會藏在抽屜裏。他把書桌的抽屜開關了不下二十次之後,盡管非常猶豫,但也不得不使出最後一招了,就是直接搜王後的身。

“您膽敢在您的王後身上動手?”奧地利的安娜說著威嚴地直起身來,目光逼視著掌璽大臣。

“我是國王忠實的臣子,夫人,陛下怎麼吩咐,我就怎麼做。”

“哼,沒錯,”奧地利的安娜說,“紅衣主教的密探為國王效盡了犬馬之勞。我今天是寫了一封信,還沒有發出。它就在這兒。”

說著王後抬起玉手,按在胸前。

“那就請把這封信給我吧,夫人。”掌璽大臣說。

“我隻交給國王本人,先生。”安娜說。

“夫人,我再說一遍,國王是派我來要這封信的,您要是不交出來,我有權在您身上搜查那封可疑的信。”

“太可怕了!”王後喊道,“這完全是卑鄙無恥的暴行。”

“我是奉旨行事,夫人,請您原諒。”掌璽大臣深深地鞠一躬,然後毫不猶豫地朝王後走去。

奧地利的安娜後退一步,臉色慘白地簡直像要昏死過去,她左手扶住身後的桌子,使自己不致倒下,右手從胸前掏出那封信,遞給掌璽大臣。

“給,先生,信在這裏。”王後用斷斷續續、顫抖的聲音說道,“拿去吧,我不想再看見您這張討厭的臉了。”

掌璽大臣接過信,一躬到地,退了出去。門剛一關上,王後就像昏厥似地倒在侍女們的胳膊上。

那封信掌璽大臣一眼沒看,徑直送到了國王手裏。信上寫的完全是個對付紅衣主教的計劃,至於愛情則隻字未提。國王看了非常高興,立刻返回紅衣主教身邊。

“嘿,公爵,”他說道,“還是您說得對,這封信裏說的都是些政治陰謀,跟愛情毫不相幹。不過,王後還是沒少惹我生氣。”

“不,陛下,是您在惹她生氣。說實話,每當她真的與您賭氣時,我總覺得是可以理解的,陛下對她過於嚴厲了!王後是位忠實、順從、無可挑剔的妻子,因此,請允許我代她向陛下求情吧。”紅衣主教說。

“那也得讓她先來跟我賠個不是。”

“相反,陛下,該由您先做個姿態。是您先錯的,因為您懷疑了王後。不如您做一件能讓她開心的事吧。”

“什麼事?”

“開個舞會,您知道王後多愛跳舞。我敢擔保,這樣的殷勤準會使她的怨氣煙消雲散。”

“主教先生,您知道,這一切社交娛樂活動,我都不感興趣。”

“這樣王後就更會領您的情了。再說,這也是個機會,她可以把您在她生日那天送給她的那串漂亮的鑽石墜飾拿出來露一下,她還一直沒機會戴呢。”

“回頭再說吧,主教先生。”國王說道,他發現王後在他非常擔心的方麵清白無辜,心裏很高興,已經準備要跟王後言歸於好了。

奧地利的安娜在那封信被搜去之後,一直以為會受到譴責,不曾想第二天國王卻試圖重新與她接近,還告訴她說他想近日為她辦個舞會。對於可憐的安娜來說,辦舞會可是件非常稀罕的事。她雖然十分詫異,但心中的怨懟總算漸漸消釋了。

國王每天都問紅衣主教,舞會定在什麼時候舉行;可紅衣主教每回都找個借口推宕,不肯確定日期。就這樣到了第十天,紅衣主教收到一封蓋有倫敦郵戳的信,信上隻有寥寥幾句:

東西已到手,因缺旅費,無法離開倫敦。請寄來五百皮斯托爾。款收到後四五天內,即返巴黎。

這天,國王又來催問日期了。黎塞留屈指一算,米拉迪回巴黎差不多需要十二天,便向國王答道:

“陛下,今天是九月二十日,十月三日由市政廳出麵舉辦一個舞會。這樣安排妙極了,您一點也不顯得是去討好王後了。”

接著,紅衣主教又補上一句:

“對了,陛下,請別忘了在舞會舉行的頭天晚上告訴王後,您想看看那串鑽石墜飾戴在她身上好不好看。”

第十五章 波那瑟夫婦

紅衣主教是第二次向國王提到那鑽石墜飾了。這種強調使路易十三覺得不同尋常,心想這叮囑背後一定有什麼文章。

國王決定去找王後談之一次,指望能從這次談話裏發現點蛛絲馬跡。

“夫人,”他鄭重其事地說道,“馬上就要在市政廳舉辦舞會了,為了賞那些正直的市政官員一個麵子,我希望您出席時非但要穿正裝,而且要佩戴我在您生日時送給您的那串鑽石墜子。”

王後頓時臉色異常蒼白,用一雙驚惶的眼睛望著國王,說不出一句話來,她以為路易十三全都知道了。

“聽見了吧,夫人,”國王說,看到王後這麼局促不安,他滿心歡喜,“您可聽見了?”

“是的,陛下,我聽見了。”王後吞吞吐吐地說。

“那您會戴上墜飾參加舞會?”

“是的。”

“那就這麼說定了,”國王說道,“我要對您說的就是這件事。”

“舞會哪天舉行?”奧地利的安娜問道。

“就在這幾天吧,”國王答道,“不過確切的日期我也說不準,得去問一下主教先生。”

“這次舞會是主教先生要您舉行的?”王後大聲問道。

“是呀,夫人,”國王驚訝地回答,“為什麼要問這個?”

“那串墜飾也是他讓您要我戴上的?”

“是這樣,夫人……”

“是他,陛下,是他!”

“行啦,是他或是我有什麼關係呢?那麼您是去的囉?”

“是的,陛下。”

“那好,就這麼說定了。”國王一邊說,一邊得意洋洋地走出去。

“我完了,”王後自言自語道,“完了。紅衣主教什麼都知道了,是他在背後唆使國王。國王現在還不知道,但不久就全知道了。我完了!我的上帝!”

她跪在一隻軟墊上祈禱,頭深深埋在兩條顫抖的手臂裏。

她的處境的確非常危險。白金漢回了倫敦,謝芙勒茲夫人遠在圖爾。王後受到空前嚴密的監視,她隱隱覺得侍女中有一個人出賣了她,但又不知道是哪一個。拉波特無法離開盧浮宮。她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不禁感到孤苦無助,失聲痛哭起來。

“我能為陛下盡點力嗎?”突然有個充滿同情的聲音溫柔地說。

王後連忙轉過身,在一扇通到王後房間的邊門裏,看見了漂亮的波那瑟太太。她本來在一個小房間裏整理王後的衣衫,國王來的時候沒來得及退出去,所以什麼都聽見了。

王後猛然見到一個人影,不由得尖叫了一聲,因為過於驚恐,她沒能一眼認出這位少婦。

“請您別怕,夫人,”少婦合緊雙手說,自己也在為王後的痛苦而落淚,“我是完全忠於陛下的。我想我找到了一個使您擺脫困境的辦法。”

“您麼!哦,天哪!您!”王後喊道。

“是的,請相信我,夫人;請賞我這個臉吧,我會找到送信的人到公爵那兒拿回那串墜飾!”

“是的,當然得去拿回來,”王後大聲說,“可是那得寫封信!哦,這麼說,我的生命、榮譽和名聲,全都交在您的手裏了!”

“是的,夫人,我可以向您保證,這封信一定會安全送到的。我丈夫兩三天前被釋放了,我還沒有空回去看他呢。他是個正直、本分的人,我要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我吩咐一句,他就會上路,根本不問我給他帶的是什麼東西。他會把陛下寫的信送到收信人手裏的。”

王後激動不已地抓住少婦的兩隻手,凝視著她,仿佛要看透她的心,但在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看到的隻有真誠,於是親切地擁抱了她。

“就照您說的辦吧,”王後大聲說,“您會拯救我的生命,拯救我的榮譽的!”

說著,王後走到一張小桌子跟前,桌子上正好有紙有筆,她寫了兩行字,將信封好蓋上私章,交給波那瑟太太。又從首飾匣中找出一枚戒指,讓波那瑟太太拿去換錢。

“收信人看清了吧,”王後用輕的讓人幾乎沒法聽清的聲音說,“倫敦白金漢公爵。好了,讓您丈夫動身吧。”

“這封信會交到他本人手裏的。”

波那瑟太太吻了吻王後的手,把信藏在胸前,像輕盈的鳥兒一般離去。

十分鍾後,她就到家了。正如她對王後所說的那樣,丈夫獲釋之後,她還沒見過他,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主教大人的恭維和賞賜已經使她的丈夫改變了對紅衣主教的看法。如今,羅什福爾已經成了波那瑟最好的朋友。

家裏隻有波那瑟一個人。看見妻子進了屋來,他表現出一種發自心底的喜悅,伸開雙臂向她迎過去。波那瑟太太把前額伸給他吻,向他的平安歸來表示祝賀,接著說道:

“咱們談談吧,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正好,我也有幾個嚴肅的問題要問你呢。先說說你被綁架的事吧。”

“這會兒別談這個,”波那瑟太太說,“我來看你是有正經事說。”

“怎麼?你回來是有正經事說,而不是想看被關了一天一夜,又分別了一星期的丈夫囉?”波那瑟大為惱火地說。

“當然,先是這個,其次還有別的事,一件利害關係極大的事,咱們的好運說不定全指望它了。”

“自從我們上次見麵以來,咱們已經時來運轉囉,再過幾個月就會變得叫人眼紅呢。”

“是啊,如果你願意照我吩咐的話去做,準能賺很多錢。”

波那瑟太太知道,隻要跟丈夫說到錢,就是抓住了他的弱點。

“賺很多錢?”波那瑟撇了撇嘴說道。

“對,差不多一千皮斯托爾。”

“這麼說,你要我做的事挺重要囉?”

“對,你馬上動身,帶上我給你的一封信,這封信你說什麼也不能丟,而且務必當麵交給收信人。”

“去哪兒?”

“倫敦。”

“叫我去倫敦!你是在開玩笑吧。我把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想盲目地去做事了,我不僅要知道我要冒什麼風險,而且要知道是為誰去冒險。”

“派你去的是一個大人物,在那邊等你的也是個大人物。報酬會比你想象的還高。”

“又是什麼鬼花樣!謝謝,現在我可不吃這一套了,紅衣主教先生已經讓我開了竅。”

“紅衣主教!”波那瑟太太喊道,“你見過紅衣主教?”

“是他派人請我去的,”針線鋪老板得意地答道,“他還管我叫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聽到沒有,我的太太?我是偉大的紅衣主教的朋友啦!”

“偉大的紅衣主教!”

“是啊,太太。作為紅衣主教的手下,我不允許你卷進危害國家安全的陰謀裏去。”

波那瑟太太原本把希望全寄托在丈夫身上,還為此在王後麵前為丈夫打過包票,現在發現自己差點兒招來禍患,而且已經處於無能為力的境地,不禁感到不寒而栗。然而,她知道丈夫膽小怕事,尤其貪財,所以還存有一線希望,想把他勸回來。

“哼!你當上主教黨了,先生。”她大聲說道,“哼!你居然為折磨你老婆、侮辱王後的那幫人賣命。”

“在大眾利益麵前,個人利益算得了什麼!”波那瑟誇張地說道,“我擁護那些拯救國家的人。”這是從羅什福爾伯爵那兒聽來的話,這會兒他剛好派上用場。

“你知道國家是怎麼回事嗎?”波那瑟太太聳聳肩膀說,“我勸你還是當個安分守己的市民,轉到能讓你得到更多好處的方向來吧。”

“嘿!嘿!”波那瑟一邊說,一邊拍著圓鼓鼓的袋子,拍得裏邊的錢幣叮當響,“這玩意兒你覺得怎麼樣,愛說教的太太?”

“這錢哪兒來的?”

“紅衣主教給的,還有我的朋友羅什福爾伯爵給的。”

“羅什福爾伯爵!就是他綁架我的!你居然接受這家夥的錢?”

“你不是對我說,那次綁架完全出於政治原因嗎?”

“對,他們綁架我的目的,就是要我背叛我的女主人,要用酷刑逼我招供,去毀壞我尊貴的女主人的榮譽,甚至生命。”

“太太,”波那瑟接口說,“你那位尊貴的女主人是背信棄義的西班牙人,而紅衣主教做的都是好事。”

“先生,”少婦說道,“我知道你怯懦、吝嗇、愚蠢,沒想到你還這麼卑鄙!”

“太太,”波那瑟從沒見過妻子動怒,不由得讓她給鎮住了,“瞧你在說什麼呀?”

“我說你是無恥之徒!”波那瑟太太覺得丈夫有點被自己說動了,繼續說,“哼!你居然搞主教黨的政治!你為了錢,把自己連肉體和靈魂都出賣給了魔鬼。”

“住口,太太,人家會聽見的!你到底要我怎麼辦呢?”

“我剛才說過了:我要你馬上動身,忠實地完成我交給你做的事。隻有這樣,我才一切都不計較,才能原諒你,而且,”她把手伸給丈夫,“我仍然對你有情義。”

波那瑟軟了下來。一個五十歲的男人,是不會對一個二十三歲的女人強到底的。波那瑟太太看他在猶豫,就說:

“怎麼樣,拿定主意了嗎?”

“可是,親愛的,你得想想,倫敦離巴黎可遠了,再說你交給我辦的事兒,沒準還挺危險的。”

“那有什麼,你防著點就是了!”

“你聽著,太太,”波那瑟說道,“我決定不去了,這些個鬼花樣讓我害怕。我可是見過巴士底獄的,哦!真嚇人哪!隻要想起那地方,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們用酷刑威脅我。不,我絕不去。見鬼!你自己幹嘛不去?”

“噢!你害怕了!如果你不馬上出發,我就讓人用王後的名義逮捕你,把你關進你怕得要命的巴士底獄。”

波那瑟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他反複權衡了紅衣主教和王後兩人發怒的模樣,覺得紅衣主教動起怒來更讓人害怕。

“就讓王後手下的人逮捕我好了,”他說,“主教大人會給我撐腰的!”

這一下,波那瑟太太明白自己走得太遠了,並且不由得有些後怕起來。

“好吧,算了!”她說,“也許到頭來你是對的。政治麼,男人懂的總比女人多,尤其你都跟紅衣主教談過話了,先生。得了,咱們別再談它了。”

“慢著,至少你得告訴我叫我去倫敦做什麼事啊,”波那瑟說,他想起了羅什福爾關照過他,要他從妻子嘴裏套出點秘密,但他想起得遲了些。

“這你就不用問了,”本能的戒心使少婦趕緊往後縮,“是一樁婦女們感興趣的小事,想靠這筆買賣賺大錢。”

可是,她越不肯說,波那瑟就越覺得她不願透露的是重大秘密。他決定馬上跑去找羅什福爾伯爵,告訴他王後正物色信使去倫敦送信。

“對不起,親愛的太太,我得走開一會兒,”他說,“我不知道你回來,事先與一個朋友訂了個約會。稍等我一會兒,我跟那位朋友打個招呼,馬上回來,我得送你回盧浮宮。”

“謝謝,”波那瑟太太說道,“你這麼膽小,我還是一個人回宮得了。”

“隨你的便,太太,”針線鋪老板說,“咱倆很快就能見麵吧?”

“也許吧,下星期我大概抽得出點空,回家來整理整理東西。”

“好吧,我等你,再見啦。”

波那瑟吻過妻子的手,一溜煙跑了出去。

“得,”當丈夫關上門,隻剩下她一個人時,波那瑟太太對自己說,“這居然當上主教黨了!我還在王後麵前作了保證……啊!上帝!王後會以為我是人家安插在她身邊的奸細了。哦!波那瑟,我從來沒怎麼愛過你,這下就更恩斷義絕了!我恨你!”

她正這麼自言自語時,聽到天花板上有敲擊的聲音,便抬起頭,一個聲音隔著樓板傳到她耳邊:

“親愛的波那瑟太太,請您打開小巷子的門,我這就下來看您。”

第十六章 情夫與丈夫

“噢!太太,”達達尼昂從少婦給他打開的門裏進來說道,“恕我直言,您的丈夫真是個可鄙的家夥。”

“您聽見了我們的談話?”波那瑟太太不安地望著達達尼昂,急切地問道。

“一字不漏。”

“怎麼會呢?天哪!”

“我自有辦法。您跟紅衣主教的密探更激烈的談話,我也是用這個辦法聽到的。”

“從我們的談話中您了解了什麼情況呢?”

“好多事情:首先,您丈夫是個蠢貨;其次,您陷入了困境,這正好給了我一個為您效勞的機會,老天在上,我隨時準備為您赴湯蹈火;最後,王後需要一個勇敢、機智、忠誠的人為她到倫敦跑一趟。而這三種品質,我至少具備兩個,所以我就來啦。”

波那瑟太太沒有做聲,但她的心高興得怦怦直跳,眼睛裏閃爍著隱秘的希望。

“要是我把這樁使命交給您,”她問道,“您拿什麼向我擔保?”

“我對您的愛。好了,說吧,下命令吧!我該幹什麼?”

“上帝啊!”少婦喃喃地說,“我能把這樣一個秘密托付給您嗎,先生?您幾乎還是個孩子!”

“得,我看您是需要一個人為我擔保。您認識火槍隊的統領德·特雷維爾先生嗎?”

“啊!是的,這位先生我知道,不過並不認識他本人,但好幾次聽人向王後提起過,說他是一位勇敢而正直的紳士。”

“您不會擔心他把您出賣給紅衣主教吧?”

“噢!當然不會。”

“那好,請把您的秘密透露給他,並且問問他,無論這件事多重要,多緊急,多危險,是不是照樣能托付給我。”

波那瑟太太望著年輕人,還有最後一絲疑慮未能消除。但他的目光是那樣熱忱,聲音是那樣充滿說服力,使她情不自禁對他產生了一種信賴的感覺。再說,她目前的處境,也隻有背水一戰。過分謹慎和過分輕信一樣,都會毀掉王後。還有,應當承認,她對這個年輕人情不自禁產生的感情,也促使她下決心把秘密告訴他。

“聽我說,”她對他說,“您的信誓旦旦打動了我,我相信您。不過,我要在上帝麵前起誓,如果您出賣了我,而我的仇人又免我一死,我就以自殺來指控您。”

“我呢,也在上帝麵前起誓,太太,”達達尼昂說,“如果我在執行您交給的使命時被捕,我自殺,決不做任何事或說任何話來連累別人。”

於是,少婦將那生死攸關的秘密告訴了他。

達達尼昂容光煥發,非常自豪興奮。他擁有的這個秘密,他心愛的這個女人,她的信任和愛情,使他充滿了力量。

“我晚上就去找德·特雷維爾先生,”他說,“請他代我告個假,盡快出發。”

“您大概缺錢用吧?”波那瑟太太說著打開一個櫃子,拿出她丈夫半小時前戀戀不舍地撫摩過的那隻錢袋,“把這袋錢拿去吧。”

“紅衣主教的錢袋!”達達尼昂哈哈大笑地說,針線鋪老板的話他全聽在了耳裏。

“對,”波那瑟太太答道,“您瞧,看樣子錢還不少哩!”

“真棒!”達達尼昂大聲說,“用主教大人的錢去救王後,真是妙不可言!”

“別出聲!”波那瑟太太突然怔怔地說道。

“什麼?”

“街上有人說話……是我丈夫。沒錯,我聽出來了!”

達達尼昂跑到門邊,插上門閂。

“我不出去他進不來,”他說道,“我走了,您再給他開門。”

“可是我也得出去,錢袋不見了,我怎麼跟他解釋呢?”

“那就上樓,到我房間去。我保證您會像在教堂裏一樣安全。”

“走吧,”她說,“我相信您,朋友。”

達達尼昂輕輕地拔開門閂,兩個人如同無聲無息的影子,從後門溜到巷子裏,躡手躡腳上了樓梯,進入達達尼昂的房間。為了安全起見,年輕人把門關緊。兩人走到窗口,透過百葉窗的一條縫,看見波那瑟正與一個裹著披風的男人說話。

是默恩鎮遇到的那個人,達達尼昂跳起來,劍已半出鞘,向門口衝去。

“您要幹什麼?”波那瑟太太說,“您會把我倆都毀了的。”

“我發過誓要殺了這個家夥!”達達尼昂說。

“此刻您的生命已經不屬於您自己了。我憑王後的名義,不許您除了去倫敦以外,再去做任何冒險的事。哎,聽!他們好像在說我呢。”

達達尼昂走到窗口側耳細聽。

波那瑟已經開門進屋,發現屋裏沒有人,連忙回到等在外邊的裹披風的男人身邊。

“她走了,”他說,“準是回盧浮宮了。”

“您肯定嗎?”陌生人問道,“她沒有懷疑您幹嗎出去?”

“沒事,”波那瑟自信地說,“這女人沒這心眼。”

“那個見習禁軍在家嗎?”

“我想不在家,您瞧,他的百葉窗都關著,窗縫裏一點燈光也沒漏出來。”

“那可不一定,應該搞清楚。去敲他的門。”

波那瑟回到屋裏,穿過剛才兩人溜出的那扇門,上了樓梯,到達達尼昂的門前敲門。沒人應聲。這天晚上,布朗謝讓波爾多斯借去擺排場去了。至於達達尼昂,沒有露出一點他在家裏的跡象。

“屋裏沒人。”波那瑟說。

“不管他,還是回您屋去,總比站在門口安全。”

“哦!天哪!”波那瑟太太悄聲說,“這下我們什麼也聽不到了。”

“相反,”達達尼昂說,“咱們聽得更清楚了。”

達達尼昂挪起三四塊方磚,在地上鋪塊墊子,跪在上麵,並示意波那瑟太太也像他一樣,俯身在那個缺口上方。

“您肯定屋裏沒人了?”陌生人說。

“我擔保。”波那瑟回答。

“您認為您妻子……”

“回盧浮宮了。”

“除了您,她沒跟別人說過這事?”

“肯定沒有。”

“這一點非常重要,明白嗎?”

“這麼說,我提供給您的情報有一定價值?紅衣主教會對我滿意囉?”

“我想是的。”

“偉大的紅衣主教!”

“您肯定您妻子在與您談話時,沒有提到什麼人的名字?”

“沒有。她隻是要我去倫敦為一個大人物辦件事。”

“叛徒!”波那瑟太太悄聲罵道。

“別出聲!”達達尼昂說著捏住她一隻手。

“您真蠢,”裹披風的人接著說,“沒假裝答應您肯去,要不這會兒信就在您手裏了,受威脅的國家也得救了,而您本人,也會得到紅衣主教簽給您的貴族證書……”

“請放心,”波那瑟說,“我太太很愛我,還來得及。我這就到盧浮宮跟我太太說,我經過考慮,願意去辦那件事。等把信拿到手,我就跑去見紅衣主教。”

“好,快去。我待會兒再來看您有沒有得手。”

陌生人說罷出去了。

“無恥之徒!”波那瑟太太罵道。

“別吭聲!”達達尼昂說著,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這時,一聲可怕的叫喊,打斷了達達尼昂和波那瑟太太的思緒。原來是她丈夫發現錢袋不翼而飛,大喊大叫捉賊。

“他走啦,現在您也該走了,”波那瑟太太說,“要勇敢,更要謹慎,隨時想到您對王後負有的義務。”

“還有對您的義務!”達達尼昂大聲說,“放心吧,美麗的康斯坦斯,我回來時一定不辜負王後的謝忱,但是否也無愧於您的愛情?”

波那瑟太太沒有回答,隻是兩頰泛起紅暈。稍過片刻,達達尼昂裹上一件大披風,一柄長劍神氣地露在外麵,出門而去。

波那瑟太太含情脈脈地目送著他遠去,一邊祈禱起來:“啊,上帝!請您保佑王後,保佑我吧!”

第十七章 行動計劃

達達尼昂徑直趕到德·特雷維爾先生府邸。他想,那該死的陌生人看來是紅衣主教的密探,這會兒紅衣主教很可能已接到他的報告。所以一分鍾也不能再耽擱了。

他等了不到五分鍾,德·特雷維爾先生就進了候見室。

“您是有事要見我嗎,小夥子?”特雷維爾先生問道。

“是的,先生,”達達尼昂說道,“我希望當您了解事情的重要性之後,能原諒我的這種冒昧。”

“那您說吧,我聽著。”

“這件事關係到,”達達尼昂壓低聲音說,“王後的榮譽,也許還關係到她的生命。”

“您說什麼?”特雷維爾先生一邊問,一邊打量四周,看有沒有旁人,然後把探詢的目光投在達達尼昂臉上。

“我是說,先生,我出於偶然得知一個秘密……”

“我想是您甘願用生命來保護的秘密吧,年輕人。”

“是的,不過我得把它告訴您,先生,因為隻有您能幫助我完成王後陛下剛剛交給我的使命。”

“這是您本人的秘密?”

“不是,是王後的。”

“王後允許您對我講嗎?”

“沒有,先生,我受到的指令是嚴守機密。”

“那就保守您的秘密,年輕人,告訴我您想要怎麼辦吧。”

“我希望您為我向埃薩爾先生請半個月假。”

“什麼時候?”

“從今晚起。”

“能告訴我去哪兒嗎?”

“倫敦。”

“是否有人想阻撓您完成這個使命?”

“我想紅衣主教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我去完成。”

“您一個人去?”

“一個人去。”

“這樣,您過不了邦迪的。他們會殺了您的,您的使命也沒法完成了。”

“聽我說,”特雷維爾接著說,“要辦這種事,得去四個人,才能有一個人到得了。”

“啊!您說得對,先生,”達達尼昂說,“您了解阿托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知道他們會跟我走的。”

“我給他們每人半個月假期,這就行了:阿托斯舊傷未愈,得上溫泉休養,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呢,放心不下這位好友,也非跟去不可。”

“謝謝,先生,您真是太好了。”

“立刻去找他們,今晚就準備出發。哦!您先寫個假條給德·埃薩爾先生,放在我這兒。有了這張假條,您來我這兒的事就好解釋了。”

達達尼昂寫好假條,特雷維爾接過去後對他說,四份準假單在淩晨兩點之前會分別送達。他向德·特雷維爾先生告別,特雷維爾伸給他一隻手,達達尼昂尊敬而感激地握住。他來到巴黎後,對這位仁愛的統領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他又高貴又正直。

達達尼昂首先去看望阿拉密斯。他正悶坐在家裏出神。兩位朋友剛聊了一會兒,特雷維爾先生的一個侍從捧著一個封口的紙袋進來。

“這是什麼?”阿拉密斯問。

“給先生您的準假單。”跟班回答。

“可我並沒有請假呀。”

“別說了,收下吧。”達達尼昂說。

“這是什麼意思?”阿拉密斯問道。

“帶上準備出門半個月的東西,跟我走。”

“可我目前不能離開巴黎,因為我還不知道……”

阿拉密斯打住了話頭。

“不知道她怎樣了,是吧?”達達尼昂問道。

“哪個她?”阿拉密斯反問。

“在這裏待過的那個女人,有塊繡花手絹的那位夫人。”

“您知道?那您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阿拉密斯臉色慘白地問道。

“我估計她回圖爾去了。”

“回圖爾去了?對,不錯,您認識她。可是,她怎麼什麼也沒對我說,就回圖爾去了呢?”

“因為她怕讓人逮住。”

“那為什麼不給我寫封信呢?”

“因為怕連累您。”

“達達尼昂,您真救了我的命!”阿拉密斯喊道,“我還以為她變心了哩。見到她我多麼幸福!我無法相信她會冒著被捕的危險來看我。不過,她回巴黎來的原因是什麼?”

“就是我們今天要去英國的原因,您遲早會知道的。”

“好吧,既然您肯定她離開了巴黎,我也就沒什麼牽掛啦,隨時可以跟您走了。您說我們要去……”

“先去阿托斯家。請快點兒,我們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對了,把巴讚也帶上。”

阿拉密斯叫來巴讚,吩咐他隨後趕到阿托斯家去。自己拿好披風、長劍和三把手槍,跟著達達尼昂上路。不久兩人就到了阿托斯家。

隻見阿托斯一隻手捏著假單,一隻手拿著特雷維爾先生寫給他的信。

“你們能幫我解釋一下嗎?我剛收到的這張準假單和這封信,到底是怎麼回事?”阿托斯驚詫地說。

“這張準假單和這封信意味著,您得跟我走,阿托斯。”

“去溫泉療養站?”

“不是那兒,是別的地方。”

“為國王效力?”

“為國王或為王後,反正我們不都是兩位陛下的仆人嗎?”

正在這時,波爾多斯進來了。

“嗨,”他說,“出怪事啦!咱們火槍手從什麼時候起,不用請假也能給假了?”

“打從有朋友為他們請假的時候起唄。”達達尼昂說道。

“啊哈!”波爾多斯說道,“看來這裏有新情況?”

“對,我們這就要動身去倫敦,先生們。”達達尼昂說。

“去倫敦!”波爾多斯嚷道,“咱們去倫敦幹什麼?”

“這我就無可奉告了,各位,隻管相信我就是了。”

“可是,”波爾多斯接著說,“去倫敦得有錢才行,我可沒有。”

“我也沒有。”阿拉密斯說。

“我也沒有。”阿托斯說。

“我有,”達達尼昂說著,掏出他的錢袋放在桌子上,“這裏有三百個皮斯托爾,咱們每個人分七十五個,去倫敦往返一趟足夠了。再說,放心吧,咱們不會全都到達倫敦的。”

“此話怎講?”

“因為我們之中會有人在半路上讓人截住的。”

“敢情咱們是要去打仗啊?”

“要打最危險的仗,我把話說在前頭。”

“既然有了德·特雷維爾先生給的三張準假單,又有了不知誰給的三百皮斯托爾,好,達達尼昂,我準備跟您走。”

“我也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一齊說。

“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出發?”阿托斯問。

“馬上,”達達尼昂回答,“一分鍾也不能耽擱了。”

“嗨!格裏默,布朗謝,穆斯克東,巴讚!”四個年輕人分頭叫他們的仆從,“把我們的馬靴擦好,去把馬牽來。”

布朗謝、格裏默、穆斯克東和巴讚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現在得訂一個行動計劃吧,”波爾多斯說,“先上哪兒?”

“加萊,”達達尼昂說,“這是去倫敦最近的路線。依我看,我們得結伴而行。這封信就在這兒,在這個口袋裏。”說著他給大家看了裝信的口袋,“如果我被殺死了,你們之中一個人帶上它,大家繼續趕路;如果他也死了,就再換個人,依此類推,隻要有一個人到達倫敦,就大功告成了。”

“好極了,達達尼昂!這正合我的心意。”阿托斯說,“再說,事情必須無懈可擊:我是去接受水療,你們是陪我去。要是有人阻攔我們,我就出示德·特雷維爾先生的信,你們拿出各自的準假單;有人想攻擊我們,我們就自衛;要有人盤問我們,我們就一口咬定隻不過想洗幾次海水浴。咱們的四個仆從也要帶上手槍和短筒火槍。要是碰上大隊人馬攔截,我們就戰鬥;最後活著的人就按達達尼昂說的,帶上信繼續趕路。”

“說得好,”達達尼昂大聲說,“我們就采用阿托斯的方案,半小時後出發。”

“行!”三個火槍手異口同聲地說。

然後,每個人伸手到錢袋裏取出七十五個皮斯托爾,準備停當,隻等按時出發。

第十八章 旅途

淩晨兩點,四位出征者就出了巴黎。這隊人馬的模樣也真夠瞧的:火槍手的黑馬,雄赳赳的軍人氣派,行進中隊列整齊的騎兵習慣,免不了暴露了他們嚴加掩飾的身份。四個仆從也都全副武裝地跟隨在後。

早晨八點鍾光景,他們順利抵達尚蒂利。該吃早飯了。他們在路邊的一家客棧前下馬,一邊吩咐仆從不要卸下馬鞍,以備隨時出發;一邊走進店堂,圍著餐桌坐下。

同桌吃飯的一位紳士模樣的人湊上來搭話,四個旅人應聲答話。這人舉杯祝他們身體健康,他們也客氣地回敬了他。

可就在穆斯克東跑來說馬已經備好,大家起身準備離開餐桌時,陌生人卻向波爾多斯提議為紅衣主教的健康幹杯。波爾多斯回答說,如果對方願意為國王的健康幹杯的話,他樂意奉陪。陌生人嚷道,除了紅衣主教閣下,他不曉得還有什麼國王。波爾多斯罵他醉鬼,那人拔出劍來。

“你幹了件蠢事,”阿托斯說,“現在沒有退路了,殺掉這家夥,然後盡快趕上我們。”

說完,三人縱身上馬飛奔而去。波爾多斯正朝敵人誇口,說要使出各種招數在他身上戳滿窟窿。

“已經一個了!”走出五百步,阿托斯說道。

“可那家夥幹嘛光衝著波爾多斯,而沒找上我們呢?”阿拉密斯問道。

“因為波爾多斯說話的聲音比我們都響,那人把他當成頭兒了。”達達尼昂說。

“我就說這個加斯科尼小夥是個人精。”阿托斯喃喃地說。

幾個旅伴繼續趕路。

他們在博韋停了兩小時,一是讓馬喘喘氣,二是等波爾多斯。兩個小時一到,眼看波爾多斯還沒來,也沒有他的一點音訊,一行人就繼續趕路。

離博韋一裏開外的一個地方,道路夾在兩個陡坡之間,路麵的石板被掀掉了。隻見十來個人在那裏挖土,像要填平車轍裏的泥濘。

阿拉密斯怕那些人挖得四濺的泥巴弄髒馬靴,就大聲申斥他們。阿托斯想阻止他,但為時已晚。那些工人破口大罵,他們的放肆無禮甚至使阿托斯也被激怒了,他放馬向其中一個家夥衝去。

頃刻間,那批人全都退到溝邊,每人拿起一支火槍。結果七位旅行者成了名副其實的槍靶子。阿拉密斯的肩膀被一顆子彈打穿;穆斯克東也挨了一槍,槍子兒嵌進了腰下部的肌肉裏。不過隻有穆斯克東一人栽下馬來。

“這是埋伏,”達達尼昂說,“別開槍了,快跑。”

阿拉密斯傷得很重,但還是抓緊馬鬃,讓馬馱著跟同伴們一塊跑。穆斯克東的那匹馬也奔了上來,跟著隊伍往前跑。

“這樣咱們就有匹備用馬了。”阿托斯說。

“就是,”阿拉密斯說,“不過等會兒可憐的波爾多斯趕到這兒,會被他們殺了的。”

“波爾多斯如果還活著,現在該趕上我們了。”阿托斯說,“我認為那個醉鬼一交上手酒就會醒的。”

他們馬不停蹄地又跑了兩小時,阿拉密斯說他沒法再往前跑了。的確,受了重傷還能堅持這麼久,得要多強的毅力啊。他的臉色異常蒼白,靠巴讚扶著,才能在馬背上坐穩。到了一家旅店門口,大家把他扶下馬,決定讓巴讚留下照顧他。然後,其他人重新上路,指望趕到亞眠去過夜。

“見鬼!”這行人隻剩下兩位主人以及格裏默和布朗謝以後,阿托斯邊奔邊說:“我再也不上他們的當了。從這兒到加萊,我絕不再開口,也不拔劍了。我發誓……”

“別發誓囉,”達達尼昂說,“趁馬還跑得動,咱們快跑吧。”

他們都用馬刺勒了下馬肚子,馬兒又來勁了。半夜到達亞眠,在金百合旅店門前下了馬。

店主看上去是天底下最老實的人,殷勤地迎接幾位旅客。他想把兩位旅客分別安置在位於客店兩頭的兩個房間裏,達達尼昂和阿托斯拒絕了,他們聲稱一定要住同一個房間,每人有個床墊睡地板就行。店主隻好尊重他們的意願。格裏默睡在馬廄裏看馬,布朗謝則橫睡在房門口。

一夜無事。淩晨四點鍾,馬廄裏傳出一陣吵鬧聲,原來是格裏默想叫醒幾位馬夫,卻讓人家給揍了一頓,不省人事地躺在了地上。

大清早阿托斯去結賬,達達尼昂和布朗謝在門口等他。店主在後麵的一間矮屋子裏,有人請阿托斯去那裏。阿托斯毫無戒心地走進那個房間,掏出兩個皮斯托爾付賬。店主獨自坐在櫃台前,櫃台的一個抽屜是開著的。他接過阿托斯遞來的錢,放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突然嚷嚷說錢是假的,揚言要把阿托斯和他的夥伴當作偽幣犯抓起來。

“混蛋!”阿托斯逼上前說,“我要把你的耳朵割下來。”

這時,四個全副武裝的漢子從側門近來,撲向阿托斯。

“我上當啦!”阿托斯用足全身力氣喊道,“快跑,達達尼昂!”說著拔出手槍放了兩槍。

達達尼昂和布朗謝趕緊解開馬的韁繩,策馬飛奔出去。

“你看見阿托斯怎樣了嗎?”達達尼昂邊跑邊問布朗謝。

“哦!先生,”布朗謝說,“我看見他兩槍就撂倒了兩個。後來透過玻璃門,好像還看見他跟另外兩個鬥上劍了。”

“好一個阿托斯!”達達尼昂喃喃道,“想到要拋下他,真叫人難過!不過,說不定前麵又有什麼危險在等我們呢。趕緊跑,布朗謝!”

主仆二人縱馬疾馳,到了離加萊城門隻有百十來步的地方,達達尼昂的馬倒在地上,再也沒法起來了,布朗謝的馬也不肯再往前挪一步。幸好他倆離城門隻有百步之遙,便將兩匹馬留在大路邊,朝碼頭跑去。布朗謝指給主人看,在他們前頭五十來步遠,有一位帶著仆從的紳士。

他們迅速趕上那位紳士。他看上去有急事,馬靴上沾滿塵土,正在打聽能否馬上渡海去英國。

“小事一樁,”一個船家說,“可是今兒早上有命令,沒有主教大人的特許誰也不準出港。”

“我有特許,”紳士說著掏出一紙公文,“您看。”

“請去找港口總監簽字,”船家說,“然後請賞光來乘我這條船。”

“到哪兒找港口總監?”

“在他的別墅裏。”

“他的別墅在哪兒?”

“出城四分之一裏路就到。瞧,在這裏就望得見,那座山丘腳下,青板瓦的屋頂。”

“很好!”紳士說道。

他帶著仆從,向港口總監的別墅走去。達達尼昂和布朗謝跟在他們後麵,保持大約五百步的距離。一出城門,達達尼昂便加快了腳步,在紳士要進入一片小樹林的時候追上了他。

“先生,”達達尼昂對紳士說,“勞駕您幫個忙,讓我先擺渡過去。”

“不行,”紳士說,“我四十四小時跑了六十裏路,明天中午必須趕到倫敦。”

“我四十小時跑了同樣多路,明天早上十點非得趕到倫敦不可。”

“抱歉,先生,我是先到的,我得先走。”

“抱歉,先生,我是後到的,可我得先走。”

“看來您是故意找茬兒。”

“就算是!您打算怎樣?”

“我要您身上那張許可證,因為我沒有,而又必須有。”

“我看您是開玩笑吧。”

“我從來不開玩笑。”

“好個年輕人,我要叫你腦袋開花。嗨,呂班!把手槍拿來。”

“布朗謝,”達達尼昂叫道,“你收拾這仆人,我來對付他的主子。”

布朗謝向呂班猛撲過去,一下子把他摔倒在地上,用膝蓋抵住他的胸口。紳士見此情景,拔劍就朝達達尼昂衝過來,可他這回碰上了高手。三秒鍾之內,達達尼昂就刺中了他三劍,紳士倒下暈了過去。

達達尼昂在他口袋裏摸了摸,拿到了那張通行證。上麵寫的名字是德·瓦爾德伯爵。

此時,呂班正在嚎叫,拚命喊救命。布朗謝用手扼住他的咽喉,使勁掐住不放。達達尼昂說掏出手絹,堵住呂班的嘴。接著,他們把呂班結結實實地捆在樹上,又把瓦爾德伯爵拖到他身邊。天開始黑了,這主仆二人看來得在那兒待到第二天了。

“現在上總監那兒去,”達達尼昂說。兩人大步朝那位尊貴官員的別墅走去。

到了那兒,隻說德·瓦爾德先生求見。

達達尼昂被帶到裏邊。

“您有紅衣主教的特許證嗎?”總監問。

“有,先生,”達達尼昂回答,“這就是。”

“哦!證書合乎手續,清清楚楚。看來主教大人是要阻止什麼人去英國。”

“對,一個叫達達尼昂的人,帶著三個同伴從巴黎出發,想去倫敦。”

“您認識他嗎?”總監問。

“當然認識。”

於是,達達尼昂詳細介紹了德·瓦爾德伯爵的相貌特征。

“他有人同行嗎?”總監問。

“有,一個叫呂班的仆人。”

“我們會嚴密注意的,隻要捉住了他們,主教大人盡管放心,我會把他們押送到巴黎。”

“這樣一來,總監先生,”達達尼昂說,“您會得到主教嘉獎的。”

聽了這話,總監高高興興地簽署了通行證,交給達達尼昂。

達達尼昂不想浪費時間,向他施個禮,致謝告辭。一到外麵,他和布朗謝拔腿就跑,特地避開那片樹林,從另一個門進了城。

那艘船還待在那兒,船家站在碼頭上等候。達達尼昂拿出簽證,和布朗謝跳上小船,五分鍾後,就登上了大船。他們走得真及時,船剛駛出半裏地,達達尼昂就看見岸上閃過一道亮光,隨即傳來一聲巨響。這是開炮通知封鎖港口。

第二天十點半,他們總算踏上了英國的土地。不到四個鍾頭,就到了京都的城門。

達達尼昂從沒到過倫敦,也不會說一句英語,但他隻要把白金漢的名字在紙上一寫,人人都會指點他公爵的府邸在哪兒。

但公爵此刻不在府中,他正陪國王在溫莎打獵。達達尼昂向公爵的貼身男仆表明他是為了一件生死攸關的事情而來,務必即刻麵告公爵。這個名叫帕特裏克的男仆被達達尼昂的懇切言辭打動了,帶他來到公爵打獵的地方。

“我對公爵大人怎麼通報?”男仆問道。

“就說是有天晚上在撒瑪利亞教堂對麵的新橋上找他吵架的年輕人。”

男仆於是跑到公爵身邊,如此這般地通報有個信使在等他。

白金漢立刻明白這是達達尼昂,心想準是法國發生了什麼事,派他來送消息的。

“王後沒出什麼事吧?”白金漢一見到達達尼昂就急切地問道。

“我想沒事,不過她現在處境極其危險,隻有大人您能解救她。請看這封信。”達達尼昂說。

公爵臉色變得慘白,當即拆掉封蠟。

“天哪!怎麼會出這樣的事!”公爵看完信後大聲說道,“帕特裏克,你去找國王陛下,對他說我懇求他的原諒,我有件極其要緊的事非回倫敦不可。來吧,先生,我們走。”

說著,他和達達尼昂策馬向京城疾馳而去。

第十九章 會見白金漢

一路上,公爵從達達尼昂口中了解到他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兩匹馬飛奔往前,沒過多久就到了公爵府邸前院。白金漢翻身下馬,將韁繩往馬脖子上一扔,朝台階跑去。他跑得飛快,達達尼昂好不容易才跟得上。

公爵連續穿過好幾間客廳,這些客廳布置之精致,在法國恐怕最大的貴族也想象不到,最後來到一間臥室,其高雅富麗,令人歎為觀止。臥室的壁幔後麵,掩著一扇門。公爵用一把小金鑰匙將門打開,達達尼昂小心謹慎地跟在他後麵,走了進去。

兩人置身於一間懸滿繡金的波斯綢幔的小殿堂裏,四周燭光通明。在一張祭壇樣的桌子上,一個插有紅白羽飾的藍絲絨天幕底下,掛著奧地利的安娜的肖像,跟真人一般大小,畫得惟妙惟肖。達達尼昂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

肖像下麵,擱著那個放鑽石墜飾的盒子。

公爵走上前把盒子打開。突然,隻聽他猛地大叫一聲。

“怎麼啦?”達達尼昂惶惑地問道,“大人,出什麼事了?”

“這下完了,”白金漢嚷道,臉色變得死人一般,“缺了兩顆鑽石,隻剩十顆了。”

“大人自己不小心丟了,還是被人偷去了?”

“是被人偷去了,”公爵說,“準是紅衣主教搞的鬼。瞧,上麵係的飾帶被剪斷了。”

“要是大人想得起來是誰偷的……說不定這人還沒來得及逃走呢。”

“等一下!”公爵大聲說,“這些墜飾我隻戴過一次,是一周前在國王舉行的溫莎舞會上。之前與我鬧翻了的溫特夫人,在舞會上和我套近乎。打那天之後,我再沒見過她。這個女人準是紅衣主教的奸細。”

“看來全世界都有他的奸細!”達達尼昂憤然說道。

“啊!沒錯,”白金漢氣得咬牙切齒地說,“他是一個可怕的對手。唔,舞會定在哪一天?”

“下星期一。”

“下星期一!還有五天,這就夠了。帕特裏克!”公爵打開小殿堂的門喊道,“把我的首飾匠和秘書找來!”

很快,秘書先到了。公爵坐在臥室裏一張桌子前麵,親筆草擬了幾項命令,交給他立即發布執行。

“我們這一頭沒問題了,”白金漢轉向達達尼昂說道,“如果那兩顆墜飾還沒送到法國,那就沒法在您之前送到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