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但,王稚登卻婉拒了,他的熱度無疑比她低得多,但閃躲得柔和而有風度:我救人於困厄中,如果因此而獲利,自得姝麗,那跟陷害她的人又有多少區別呢?古代的俠義之士要是知道了,該拿匕首當胸刺我了。王稚登自己曾說,他十二歲就開始遊走青王稚登草書五言詩樓,到四十二歲才斷絕此愛好,“迷花醉月”的經曆既多,自然也深諳回避之道。

話說得再漂亮,她還是聽懂了其中的堅決拒絕,雖然“寸腸綢繆,固結不解”,但也從此不再提要嫁他的話題。此後三十年,他們182一直保持交往,書信往還,詩畫酬答,禮物互贈。沒有結尾的懸局最令旁觀者興致盎然,這是我等看客的涼薄,渾然不知當事人每時每刻的愁腸百結、千般煎熬、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也罷,如果她成為他的妾,有多少佳話經得起三十年日常生活的摩擦鏽蝕呢?說不定早就相對已漠然。哪像現在,她一腔心事不能托付,反而連綿持久,像老樹的濃綠墨翠,深厚鬱勃,封鎖不住。

她稱他二哥、二郎、登哥,視寫信時的境況自稱嬌妹(她字月嬌)、薄命妹或病妹。她寄信時,兩人或離別已久,或頭天剛剛會晤,要不即將離別。

一般來說,女人不那麼容易灑脫地清空記憶,馬湘蘭顯然更執拗。她是性情中人,那些離愁別緒或可望而不可即的萬端惆悵,她表露得直截了當,毫不遮掩扭捏,如果置換成白話文,口吻語調活脫脫就是深陷情網的當代女子:“捧讀手書,恨不能插翅與君一麵……即欲買舸過君齋中,把酒論心,歡娛燈下。”“遙想豐神,望之如渴,心事萬種,筆不能盡……會晤無期,臨書淒咽。”“昨與足下握手論心,至於夢寐中聚感……連日伏枕,惟君是念。”“聞明日必欲渡江,妹亦聞之心碎,又未知會晤於何日也。”如果王稚登從家居的蘇州到了南京,她信中總是情切切懇請他來幽蘭館麵敘,“千萬降步一麵”,或“今日千萬過我一麵,庶不負虛待”。她一再叮囑他保重身體,噓寒問暖,不厭其詳,絮叨得很像家人:“玉體千萬調攝,毋為應酬之勞致傷元神也。”“天暑,千萬珍調。”她隨信相送的禮物,看得出是精心挑揀過的,又實用又貼心:手繪的蘭花,親手做的香囊香袋、縐紗汗巾頭巾、扇子,乃至熏肉、醬菜。贈他太太的東西也講究,183綾羅衣料、手製衣領、古鏡、紫銅鎖、香茶等,古雅而精致。

盛大而悲涼的謝幕馬湘蘭去世前不久,萬曆三十二年(1604)王稚登七十歲生日,他想起跟她承諾的蘇州之會已將近三十年未踐約,邀請她秋天東來。算起來,他們不曾見麵已經十六年了。馬湘蘭巴不得這一天呢,她手筆很大,帶著一隊美貌嬌俏的歌兒舞女,攜舟從金陵前往蘇州。他們居於王稚登的飛絮園,歡歌曼舞、燕飲累月,為他置酒做壽。據王稚登自己描述當時的場麵:“絕纓(纓:套馬駕車的革帶)投轄(轄:固定車軸與輪的銷釘),履舄(舄:xi一聲,古代一種加木底的雙層底鞋)繽紛。四座填滿,歌舞達旦。殘脂剩粉,香溢錦帆。”總之,是車馬擁道、賓客盈門、弦歌不絕、脂粉香濃。這漫長隆重的壽宴排場之宏大,畫麵之綺麗,成為蘇州自吳王夫差時代後難得的盛事,當地人嘖嘖稱奇———自然,也相當能滿足王稚登的虛榮心。

這時節,馬湘蘭雖然華年不再,但“風情意氣如故”,妝容依然一絲不苟,鬢發也濃密如雲。王稚登忍不住開了句玩笑:你還像夏姬那麼嬌媚,可惜我不能做你的申公巫臣。夏姬是春秋時鄭國公主,美豔冶麗,傳說她“三為王後,七為夫人,公侯爭之,莫不迷惑失意”,那些裙下之臣也多死於非命。申公巫臣是楚國重臣,當楚王君臣爭相欲納娶夏姬時,被他以如簧巧舌,先曉以江山道德之大義,後語重心長地勸阻:夏姬曾使丈夫去世,兒子死於非命,陳國君臣184或死或逃、國家幾乎滅亡,是不祥之人。一番話居然把別人成功勸退了,結果他自己卻精心設計,借出使的機會,輾轉帶著夏姬逃往晉國。夏姬後來遂成為淫逸美人、常青狐狸精的代名詞;申公巫臣為得到夏姬,處心積慮,兩麵三刀,則類似偽君子。夏姬與申公巫臣生的女兒長大,也有傾城傾國之貌,晉國大夫叔向想娶她,叔向的媽媽曾堅決反對,認為“甚美必有甚惡”。將極致的美與極致的惡畫上等號,可見夏姬給人的負麵印象實在太深。

很明顯,王稚登那句拙劣的台詞,對人對己而言都相當不倫不類。馬湘蘭一向鍾情清幽高潔的蘭竹,他卻以蕪穢的浮花浪蕊比擬她。這種“玩笑”太越界也太不堪,尤其從他,她的“登哥”口中說出來,字字可以見血封喉。

是最後的狂歡還是鼎盛的謝幕?抑或她埋伏的失落、痛楚又被撕開?或者,王稚登脫口而出的戲言令她陡然明白他心底的漠視、狹斜……反正,蘇州之行很消耗心力,馬湘蘭回南京不久就病了,她“燃燈禮佛,沐浴更衣,端坐而逝,年五十七矣”。馬湘蘭的信被王稚登保存,後編入《名媛書簡》,他為她的兩卷詩《湘蘭子集》作序,寫有《馬姬傳》,還有挽歌十二首。比如:歌舞當年第一流,姓名贏得滿青樓。

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並頭。

紅箋新擘似輕霞,小字蠅頭密又斜。

開篋不禁沾臆淚,非關老眼欲生花。

185王雅登少年時詩作“雕香刻翠”,如今已到暮年,筆墨泛泛的,沒什麼雕章琢句的刻意或講究。翻箱重讀馬湘蘭當年的情書,輕霞般的紅箋上,有細密的蠅頭小字,情牽意惹,滲透墨跡,他當然早就懂得。故人仙逝,他也是傷感傷心的,也忍不住淚濕老眼,不過,感覺不到他特別牽腸掛肚的悲痛。這麼看或許是因為,我們到底曉得,她的“多情未了身先死”,終究跟他的“愛莫能助”有關,所以,便也知道了他的“悼亡”,分量究竟如何。

很多人覺得,馬湘蘭為這段若即若離的感情耗神幾十年,很沒有必要。其實,討論王稚登是否值得她鍾情已沒什麼意義,她這麼固執、凝滯地對一個幻象心馳神往,任情思信馬由韁、隨心所欲,收獲的也未見得是虛空。套用一句流行語:對象是誰無關緊要,她愛的不過是愛情本身。說起來,不對等的感情會令人嚴重透支、心力交瘁,奇怪的是她卻不曾萎靡凋殘,反而將風華絕代的傳奇一演到底。對,別忘了她的畫家身份呢———據說馬湘蘭腳很大,可能畫畫才是讓她真正身心俱穩、意態從容的大腳吧。她的畫在當時就有盛名,求畫者甚多。她借花木竹石寫磊落的君子風度,排遣落寞飄零之緒,用畫上的題詩明心跡、傳情意:幽蘭生空穀,無人自含芳;欲寄同心去,悠悠江路長。

一葉幽蘭一箭花,孤單誰惜在天涯?

186自從寫入銀箋裏,不怕風寒雨又斜。

《明畫錄》說馬湘蘭的墨蘭“瀟灑恬雅,極有風韻”,清代文人汪中說她的叢蘭修竹“秀氣靈襟,紛披楮(楮:紙)墨之外”。當時就有不少人喜歡她的畫,甚至泰國使者也知道馬湘蘭,專門購買她的扇麵收藏。

至今,故宮博物院和上海、廣東、蘇州、東京等地博物館都藏有馬湘蘭的扇麵、立軸、長卷等,書畫拍賣市場上也常見她的畫幅。細看她的蘭竹圖、蘭石圖或蘭竹水仙,花與葉都纖細婀娜,蘭草、水仙有臨風飄搖的輕柔,似帶一絲無奈和羞怯,有時竟還無力地深深垂下腰來,差點要蘸到下麵那彎活潑的流水;就連題字為“森森君子節”的竹子,也從來不是粗枝大葉、凜然偉岸、要人謙卑著仰視的那種,它們細密的枝葉透著生機,卻也玲瓏、自抑而謙和;襯托花葉們的石頭也線條溫婉,毫無嶙峋險絕之態;她的字也柔媚娟秀……奇怪的是,這些女人氣濃鬱的陰柔筆意,卻並不能使她的畫幅蒼白癱軟,那一枝一葉都柔軟得自有底線,有一股內斂精巧的氣韻環繞其間,仿佛力透紙背,骨子裏是篤定的、心中有數的。大約,太極拳的舒緩綿軟後麵,那種筋道韌性的力量,就與此類似吧。

看得出來,馬湘蘭的性格不夠潑辣狠烈,但舉止進退卻也分寸嚴格、章法明晰。她雖有俠氣,卻不是什麼剛硬的巾幗須眉,她比普通女人更女人。

2008年10月21日—10月28日187風流別致暗傷如許———柳如是逸史躍入水中的少年柳如是(1618—1664年)斜倚畫舫,輕撩開一角繡帷,偷覷恭立在岸邊來赴約的宋征輿(字轅文,號直方)。他的神色,唯有在她麵前帶著二分局促,那身九成新的雅淡長衫,越發襯得他眉目清秀。

身段和氣宇都還沒來得及完全長開,錦衣玉食的安逸味道和世家公子的清貴氣息,卻是濃厚得很。

她是喜歡他的。不過,這個跟自己同歲的少年,雖然小小年紀已富有文名,跟同鄉陳子龍、李雯並稱“雲間三子”,同是著名文社“幾社”的扛鼎之人,家世門庭也好……隻是比起年長他十歲的陳子龍,就還嫌稚嫩柔弱。柳如是望了宋征輿一陣子,突然心生促狹,命丫鬟出去傳話,稱自己還未起床:宋郎且勿登舟,若果真有情,就請跳到水裏去等待吧。

188柳如是《山水人物圖冊》之一、之二,吳中蔣氏舊藏,現藏美國佛利爾美術館189柳如是《山水人物圖冊》之三、之四190正是草木也凍得瑟縮的寒天,誰也想不到,宋公子竟無半絲猶豫,咕咚一聲便躍入白龍潭。柳如是趕緊讓船工用長篙救他上船,擱到床上,將他擁入懷中驅寒。大驚之後繼以大喜:若換成圓熟的、進退有度的男人,哪來這番連命都不顧惜的憨直忠勇?怕也隻有情竇初開的少男做得到了。“由是情好遂密。”錢肇鼇《質直談耳》講的這段故事,用陳寅恪先生的話來說,是宋征輿麵對考驗“能及格”。問題是,他越合格,他媽媽就越惱怒。做母親的,多半看不得兒子為女人癡狂得喪魂失魄的,何況對方還隻是一介煙花,狡黠輕薄之煙花———竟敢命兒子跳入涼水,分明是浮浪褻慢的戲弄,他也居然乖乖從命!兒子被叫來跪下挨罵,宋征輿分辯道:她又不花費兒子的錢財。母親冷笑:錢財算什麼?她不要你的錢財,正是要你的命!

迫於家庭壓力,他稍稍疏遠了柳如是。後來,鬆江郡守要驅逐“遊妓”,柳如是找宋商量對策。她最想要的,其實是他的態度。十五六歲的少年宋征輿如何知道該怎麼辦呢?他囁嚅道:要不你就暫且避其鋒芒,躲一躲吧。柳如是聽罷,勃然大怒:別人說這話不足為怪,你也這麼說,就太不應該!“我與君自此絕矣!”幾案前有古琴一張,倭刀一口,盛怒中她揮刀斬琴,霎時間五音雜陳、七弦俱斷。她潑辣中的剛狠,決絕時的凜冽,令宋征輿驚駭不已,煞白著臉愕然退出。

他們之間,是有過濃情蜜意的,戀愛中的海誓山盟,曾經也高調。少年身體的軟玉溫香和那些濃釅稠密的誓言,都是真的、暖的,卻也焦脆而單薄,禁不住一點雨絲風片驚擾。真的是慧劍斬情絲191柳如是《山水人物圖冊》之五、之六192柳如是《山水人物圖冊》之七、之八193呢,柳如是跟他就此別過。1657年,宋征輿已是清朝高官(他是順治四年進士,官至左副都禦史),柳如是早已嫁給錢謙益,宋找著個借口,還寫信去罵錢謙益。二十多年都過去了,當年被她棄置的往事仍舊那麼耿耿於懷,他器局還是太小。

原是相府下堂妾柳如是當時也隻有十五六歲,卻從無一天是嬌滴滴養在深閨的,早就看盡世間百態,閱人無數。她幼時被賣入青樓,後被“吳江故相”(曾任東閣大學士、太子太保)周道登家買回當丫鬟,又被周收為妾。年最幼小卻明慧無比,備受寵愛,常被周道登抱在膝上授以藝文。不到一年,周家群姬眾口鑠金,說她放縱不羈,與仆人私通。柳如是差點被逼死,幸而她一向乖巧而善討老夫人歡心,逃過此劫,隻被逐出周府,再次賣給娼家。

柳如是重歸吳江盛澤鎮歸家院,幹脆以“相府下堂妾”為標榜,高張豔幟。她師從吳中名妓徐佛,但美貌才情都更勝一籌。她的詩文或琴棋書畫老師,都是高人:周道登就不說了,進士出身,曾供職翰林院,天啟、崇禎朝的重臣;歸家院鴇母徐佛機敏聰慧,琴藝高超,“能詩善畫蘭,雖居鄉鎮,而士大夫多有物色之者”。當時蘇州吳江的繁盛不亞於大都會,吳江絲綢素有盛名,唐代即為貢品,晚明盛澤鎮是著名絲織品集散地,各色綢緞綾羅絹紗,乃至畫家最愛的那種既闊且長的畫絹,花樣繁多,品類複雜,“其餘巾帶手帕,也皆194著名”。攜帶重金的客商,摩肩接踵,來自全國各省乃至外國。

吳江原本文風深厚。文化昌盛、經濟繁華,必有聲伎風流之盛,盛澤的綺豔華靡遂直追南京秦淮河。斜橋之北,綺疏曲欄密集,歌妓如花如雲。梁道釗、張輕雲、宋如姬是其中佼佼者,她們或通典籍,或擅詩詞,或工書法,時常在風清月朗、花香林幽之時雅集,“諸姬鼓琴吹簫,吟詩作字以為樂”。她們還多有清高傲然的個性,追慕氣節。在這樣高水準的從業環境中,柳如是磨礪得更明麗慧黠。

鈕琇《觚賸》說,複社領袖張溥曾慕名拜訪徐佛,恰逢徐佛剛剛出嫁。張溥遂與柳如是同遊垂虹,發現她不僅美貌超過徐佛,“而綺談雅什亦複過之”。兩人繾綣別後,柳如是沾沾自喜了許久。大名士的推重,讓她原本的自信自負更添底氣,越發瞧不上那些簪纓之族的紈絝子弟,唯獨向往卓然出眾的“曠代逸才”,更希冀於風塵中尋覓知己。此後,她乘畫舫浪跡鬆江、嘉興一帶,浮家泛宅,與一幫高才名輩相遊處。

鬆江城穀陽門外的白龍潭,是當地遊賞勝地,“花晨月夕,簫鼓畫船,歲時不絕”。在鬆江,柳如是與“雲間三子”陳子龍、李雯、宋征輿及宋征璧、書法家李待問(存我)等相與甚歡,時常結伴泛舟水上。她的灑脫風度和機趣談吐,乍一見麵,便會留給人深刻印象。宋征璧的《秋塘曲並序》說她,“凡所敘述,感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

年紀輕輕,性格中“有烈丈夫風”那一麵,已凸顯出來。

柳如是“美豐姿,性儇慧”,傾慕者形形色色,當然不全是才子名流,她的待客態度也迥然有別。錢肇鼇《質直談耳》七的“柳如之軼事”說:195時有徐某者,知如之(柳如是)在佘山,以三十金與鴇母求一見。徐蠢人也,一見即致語雲:“久慕芳姿,幸得一見。”如之不覺失笑。又雲:“一笑傾城。”如之乃大笑。又雲:“再笑傾國。”如之怒而入,呼鴇母,問:“得金多少?乃令此奇俗人見我。”知金已用盡,乃剪發一縷,付之雲:“以此償金可也。”又徐三公子為文貞(明宰相徐階)之後,揮金奉如之,求與往來。如之得金,即以供三君子遊賞之費。如是者累月,三君子意不安,勸如之稍假顏色,償夙願。如之笑曰:“當自有期耳。”遲之又久,始與約曰:“臘月三十當來。”及期果至。如之設宴款之,飲盡歡,曰:“吾約君除夕,意謂君不至。君果來,誠有情人也。但節夜人家骨肉相聚,而君反宿娼家,無乃不近情乎?”遂令持燈送公子歸。徐無奈別去。至上元,始定情焉。

後來,她幹脆給徐三公子指了一條路:你看,我往來的都是名士,你不讀書,缺乏文氣,夾雜其間,諸多不雅。不如另辟蹊徑去學武,我還勉強可以接待你。徐公子很聽話,真的彎弓騎馬,習武從軍,後來成為炮灰。

這兩個姓徐的,前者粗陋卻想附庸風雅,也不算極端惡俗,被她秋風黑臉拿一綹頭發打發了事;後者癡迷到近乎愚鈍,因柳如是浮皮潦草的點撥而改變人生走向。這不稀奇,她魅力大脾氣也大,想發火便發火,想耍弄便耍弄,將人輕鬆玩弄於股掌間。倒是陳子龍等“三君子”,明知柳如是拿著徐三公子的錢供他們快意消費、從196容遊賞,時間長達幾個月,才故意顯得不安,那不過是情場上居於優越地位的男人聊作姿態的寬厚,摻雜了藏不住的自得和驕傲。他們勸柳如是不妨敷衍徐公子,讓他也一償夙願的細節,尤其經不起琢磨:“三君子”拿她當什麼?他們真的有那麼在意她麼?但柳如是才不管這些呢,這個狂放任性的小女子,是喜怒、好惡都擺在臉上的,但憑當時歡喜或厭棄,要麼多情重義,要麼促狹絕情,毫不含糊。

別時餘香在君袖宋征輿之後,柳如是如願以償走近陳子龍(1608—1647年),他們於崇禎八年(1635年)春夏親密廝守。不過她並未進入他家做妾,算是“外婦”“外宅”。

陳子龍年長柳如是十歲,為複社骨幹,著名文社“幾社”創始人之一,他是崇禎三年舉人,崇禎十年進士,明末任刑部主事、兵科給事中。南明曾任兵部侍郎。吳梅村誇他的詩“高華雄渾,睥睨一世”。

《明史》說他“生有異才,工舉子業,兼治詩賦古文,取法魏晉,駢體尤精”。明亡後陳子龍堅持抗清,順治四年(1647年)事敗被捕,投水自盡,時年三十九歲。

明崇禎四年,陳子龍去北京應試,四月回鄉,即專心撰寫古文,閑來詩酒自娛。空懷滿腹建功立業的抱負,在北京的會試卻不順,心中鬱結,恰逢年輕氣盛,洋洋灑灑寫了數萬言書,縱論時政,擬上達朝廷。大名士陳繼儒(眉公)見他文辭過於耿直激切,還以長輩身197(明)陳洪綬《撲蝶仕女圖》,上海博物館藏198份勸誡他。崇禎六年,陳子龍很繁忙,“文史之暇,流連聲酒”,與柳如是交往頻繁,兩人多有詩詞酬答。此後他與宋征璧等再次北上赴崇禎七年的會試,行前還納妾蔡氏。其間與好友李雯(舒章)多有唱和,在揚州與一女子有段插曲,可惜好夢未竟。在信中跟李雯說起此事,李還寫了首七律善意嘲笑他。從北京回家後,陳子龍悶悶不樂,懶怠交際,寫了百餘首樂府詩,不少內容與柳如是相關。

到崇禎八年陳、柳同居時,陳子龍仍是舉人,兩次進京會試皆失意而返。他父親生前曾任工部郎中,此時家境已不如從前。家中人太多而顯得狹窄,祖母高安人、繼母唐孺人、妻張孺人、妾蔡氏,還有妹妹們和女兒,令他陷入一群女人的溫柔包圍圈中。他五歲喪母,與祖母高安人感情尤深厚。妻張孺人嚴謹聰敏,持家有方,作為兒媳和孫媳都頗賢孝。家境雖不寬裕,繼母生的四個女兒陸續到了出嫁年齡,張孺人為她們精心籌措、準備衣物嫁妝,隆重而得體地操辦嫁禮,繼母高興得忘了自己的痼疾,幾個小姑感激涕零:嫂子待我們跟母親一樣。高安人最疼愛的女兒(即陳子龍姑母)贅婿上門,也和他們居於一處。張孺人對姑母“敬愛有加”,對姑母的子女照顧得也異常周到,高安人非常滿意。總之,張孺人持家處世無可挑剔,家裏的統一戰線也結得很牢固。

陳子龍“讀書南園”,李雯等友人常在此聚會。南園在鬆江城南門外阮家巷,係當地名士別墅,園中有梅南草廬讀書樓、濯錦窩等建築。李雯說,因為喜歡園中修竹茂林、荒池廢榭,他們“或間日一至,或連日羈留”。此地既可登高遠眺,也宜飲酒賦詩、縱論時事。陳子龍讀書之外,金屋藏嬌,與柳如是同居在徐氏別墅中的南樓,隔199南園很近。柳如是因此與幾社文人過從甚密,儼然幾社“女社員”。

《柳如是別傳》稱:“河東君(柳如是)及其同時名姝,多善吟詠,工書畫,與吳越黨社勝流交遊,以男女之情兼師友之誼,記載流傳,今古樂道。推原其故,雖由於諸人天姿明慧,虛心向學使然,但亦因其非閨房之閉處,無禮法之拘牽,遂得從容與一時名士往來……”雖然有從容往來之機緣,托付終身卻也不易。陳寅恪考證,崇禎八年夏,陳子龍妻張孺人稱奉祖母高安人和繼母唐孺人之命,率仆婦們到陳、柳同居的南樓,棒打鴛鴦。柳如是隻得暫時移居鬆江橫雲山,勉強逗留至深秋,黯然離開鬆江回盛澤,陳子龍送她乘船到嘉善。多情自古傷離別,槳聲咿呀,催人愁緒。秋葉早已被橙黃深紅染盡,山色有了爛熟後的蕭瑟,碧水清波也徒增淒冷。往日“嬌花欲語含輕煙”“歡倚細腰欹(斜靠)繡枕”的蜜情還曆曆在目,無奈何“美人今在秋風裏”。

說來,磊落君子陳子龍倒是不辱沒柳如是牽手“曠代逸才”的理想,這個早年的神童、才子,後來的憂國賢臣,最後從容赴難的誌士,形象相當正麵。乾隆年間,就連他的敵人———他矢誌抵抗的清廷,也追諡他“忠裕”。陳子龍為人坦然舒展,他與錢謙益“素稱知己”,崇禎十年錢謙益、瞿式耜被溫體仁等暗算,逮至北京下獄後,陳子龍欲去探監,仆人曾建議他悄悄前往。他不以為然:“親者無失其為親。”遂正大光明策馬而去,呆了一天才回來,並為之殷勤奔走,不怕觸犯當權者。不過,所謂因緣際會,才情、風度、操行固然缺不得,最終左右一段緣分的因素很多。陳、柳分手,陳寅恪先生分析,是陳家複雜的家庭關係和不寬裕的經濟狀況導致柳如是不得不望而200止步。顧苓《河東君傳》則將原因歸結為陳子龍無法消受她性情的過分跌宕放恣,遂遺憾告別:“(柳)尤放誕,孝廉(陳子龍)謝之去。”反正,他倆分開了。戀愛出詩人,失戀也出詩人,這段感情令陳子龍文思泉湧,就不說了。詞評家況周頤的《蕙風詞話》讚美陳的詞:“含婀娜於剛健,有風騷之遺則。”那時柳如是還姓楊,無疑是“楊姬”令他情思豐沛,他的《憶秦娥》《浣溪沙》等詞都以楊花為題。

“百尺章台撩亂飛,重重簾幕弄春暉,憐他漂泊奈他飛”,“落紅如夢,芳郊似海,隻有情無底”,“輕狂無奈東風惡”———眷戀正濃,無奈東風惡、歡情薄,隻能“兩地銷魂”,斷腸人心事遂深不可測……《采蓮賦》則以蓮花比擬柳如是:“既攀折之非餘情兮,恐遲暮之見遺。彼辛苦之內含兮,閟厥愁而惠中。感連娟之碧心兮,情鬱塞以善通。寄傷心於蓮子兮,從芙蓉之蕩風。”正應了張溥的評點:“強直之士,懷情正深。”柳如是也寫了一係列輕靈婉媚或淒傷的詩文。受陳子龍等熏染,鬆江階段,她的詩文如有神助,功力大增。陳、柳很多詩詞都同題同韻,她甚至還模仿曹植的《洛神賦》,獻給陳子龍一篇又穠麗又戲謔的《男洛神賦》,行文古奧,用典冷僻,鋪張揚厲,馳騁才情,將平生最迷戀之人誇得花團錦簇、密不透風:爾乃色愉神授,和體飾芬。啟奮迅之逸姿,信婉嘉之特立。

群嫵媚而悉舉,無幽麗而勿臻。

自古以來,哪有女人這麼誇男人的?尤其是形諸筆墨,她們即201便不是取匍匐、仰望的姿態,至少要帶著幾分含蓄、收斂,或曰端莊,可柳如是就敢這麼無遮無礙地表達歡喜,熾熱、奔放中透著賞玩、佻達,有酣暢淋漓的抒情,亦雅亦諧的頑皮,當然也自歎身世之飄零。《別賦》寫得哀痛幽怨,“雖知己而必別……冀白首而同歸,願心誌之固貞”。前景再灰暗,依舊要訴衷腸、抱幻想。陳子龍的《擬別賦》則故作曠達:“苟兩心之不移,雖萬裏而如貫。又何必共衾幬以展歡,當河梁而長歎哉?”柳如是還有《夢江南·懷人》詞二十闕,追憶他倆的南樓、南園往事,混雜著回味、留戀、怨艾、微嗔,情思婉轉靈巧,將從前的甜美與當下的落寞點染得細膩傳神。最後一闕尤其直白,含淚帶泣的,有小女子嬌俏的聲口,似乎看得見滿麵淚痕和強自鎮定的神色———她再怎麼做出一副雄奇曠達姿態,到底還是顯露了少女本色:人何在?人在枕函邊。隻有被頭無限淚,一時偷拭又須牽。

好否要他憐。

那年她十七歲,他二十七歲。她的放曠、促狹、尖刻,在他這裏通通繳械。再是風流別致,卻也有一道軟肋。柳如是的情感巔峰,就此定格,幸與不幸,且勿計較。他們後來還有聯係,崇禎十一年(1638年)陳子龍為柳如是詩集《戊寅草》作序,稱她的詩“有寒澹高涼之氣,大都備沉雄之致”,與他們雲間派的詩風不謀而合。這年,陳子龍一闕《長相思》仍舊抑鬱無奈:“別時餘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舊。但令君心識故人,綺窗何必長相守。”202楊柳絲多待好風從崇禎八年晚秋離開鬆江,到崇禎九年,柳如是再遊嘉定並返回盛澤歸家院,此後,又輾轉杭州等地,萍蹤不定。《柳如是別傳》說:十一年至十三年十一月,為杭州嘉興時期。此後則至虞山,訪牧齋(錢謙益)於半野堂,遂為一生之歸宿。風塵憔悴,奔走於吳越之間,幾達十年之久。中間離合悲歡,極人生之痛苦。

然終於天壤間得值牧齋,可謂不幸中之幸矣。

那些年,柳如是寄居一處,則與當地名士交遊。或棲舟上,或入住主人們的別墅名園———如杭州汪然明(汝謙)的橫山別墅,嘉興吳氏的勺園———尋幽探芳,賦詩賞曲。她善豪飲,能放歌,談鋒犀利,但凡有她,總是滿座欣然。程孟陽(嘉燧)曾有詩曰:“邀得佳人秉燭同,清冰寒暎玉壺空。春心省識千金夜,皓齒看生四座風。”宴席上名士美人、佳肴瓊漿缺一不可,歡歌俏影、妙語連珠,更需觥籌交錯,以烘雲托月。名姬大多能飲,這是交際酬酢的職場需要,也是社交手腕。所謂無酒不成歡,古今皆然,明眸皓齒、妙解風情之外,唯有推杯換盞、酒入肝腸,男男女女都浸泡得星眼迷蒙,氣氛、情緒、情感方能飄飄嫋嫋躍上高潮。

203由此可知河東君往往於歌筵綺席,議論風生,四座驚歎。

故吾人今日猶可想見是夕杞園之宴,程唐李張諸人,對如花之美女,聽說劍之雄詞,心已醉而身欲死矣。

———《柳如是別傳》陳寅恪先生是愛柳如是的,他認為,柳如是駕臨名園薈萃的嘉定,幾個白頭老翁輪流做東,“以宴此神仙之賓客”,乃“應盡之責任”,“如天經地義之不可逃避者”。然而,名士們再口水滴答,美人再出盡風頭,筵席總歸會散去;舞榭歌台再綺麗喧騰,燈火畢竟要消歇。她依然還要形隻影單,尋尋覓覓。

徽州富商汪然明居於杭州,素有俠名,年輕時就曾贈千金接濟遊客,後來還有過賣田周濟寒士的義舉。他交際廣泛,既富且雅,自己也能寫詩,有《春星堂詩集》,是當時著名的藝術讚助商。崇禎十二三年,柳如是與汪然明往來密切、書信頻繁,他比柳如是年長四十餘歲,柳曾寫詩比擬他為戰國時慷慨養士的平原君。汪出資為柳如是刊刻詩集,還將柳如是寫給他的信結集為《柳如是尺牘》,請前女友———福建人林雪(天素)作序。

林雪說,自己曾遊曆杭州,常見汪然明“拾翠芳堤,偎紅畫舫,徜徉山水間,儼然黃衫豪客”。先後與他頻繁唱和的,有王微、楊雲友、柳如是(當然還有林雪本人)等名姬,以及黃媛介、王端淑等閨閣。林雪誇讚柳如是尺牘“琅琅數千言,豔過六朝,情深班、蔡”。雖屬客套話,但這三十一通書簡,確實足以顯現柳如是的文采斐然、204(明)陳洪綬《女仙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205性格豪縱、人情練達。她的處境,哪裏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各方麵仰仗汪然明處甚多,卻絕無軟媚、寒窘口吻。那時候的女子有幾個會自稱“弟”?她就與汪然明以兄弟相稱,儼然她並非女人,卻是灑脫的士子。信裏既有情深誼長的真摯、長袖善舞的世故,又不失月白風清的分寸,異常聰明得體。

《柳如是尺牘》第四通說:接教並諸台貺(貺,賜予、賞賜),始知昨宵春去矣。天涯蕩子關心殊甚。紫燕香泥,落花尤重,未知尚有殷勤啟金屋者否?

感甚!感甚!劉晉翁雲霄之誼,使人一往情深,應是江郎所謂深交者耶?某翁願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纓人耳。一笑。

陳寅恪先生認為“某翁”乃指謝三賓(象三)。“濯纓”典故來自《楚辭》中《漁父》一段:“漁父莞爾而笑,鼓枻(yi四聲,船槳、船舷)而去。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鄭)交甫是傳說中遊漢水而遇兩位神女的才子。謝三賓是錢謙益門生,曾任太仆寺少卿,登萊之役任監軍時貪汙公款而遭彈劾,幸而崇禎八年丁憂回鄉,得以免受貶謫,遂“結廬西湖,放情聲色”。柳如是寄跡杭州那幾年,與他多有交往,謝當時四十六七歲,山水畫頗有名氣,才與財都夠分量,對她也殷勤。兩人載酒西湖,徜徉湖光水色,也還愜意,可惜他的品格終究未入柳如是法眼。柳如是離開杭州,謝三賓還曾追到嘉興,“尋逐春風捉柳花”。謝詩《懷柳姬》:“煙雨空濛歸路艱,石尤風急阻蕭山。倩將一枕幽香夢,吹落西溪鬆柏間。”還特別自注:當時206柳如是寓居西溪。入清後,謝三賓曾屢次謀害浙東反清義士,曾被柳如是斥為謝家不肖子孫。

《柳如是尺牘》第七通雲:鵑聲雨夢,遂若與先生為隔世遊矣。至歸途黯瑟,惟有輕浪萍花與斷魂楊柳耳。回想先生種種深情,應如銅台高揭,漢水西流,豈止桃花千尺也。但離別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則為劉阮重來耳。秋間之約,尚懷渺渺,所望於先生維持之矣。便羽即當續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斷鴻聲裏。弟於先生,亦正如是。書次惘然。

崇禎十二年冬柳如是逗留杭州三個月,寄寓汪然明在西溪的橫山別墅,她向他借畫舫泛舟西泠,也借閱唐人詩集,觀賞楊雲友等名姬畫作。汪然明有艘以木蘭為材料的畫舫名噪一時,舟長六丈二尺,寬逾一丈二尺,在西湖曆時四月才造好,被陳眉公題為“不係園”。名流知己、美人高僧,雲集一時,吟誦歌詠,連篇累牘。汪然明還有許多小型遊船,名字都取得乖巧:觀葉、團瓢、雨絲風片等。

無論是西湖景致、遊賞條件,還是主人的殷勤,都可圈可點。

但,後半生的歸宿和一顆心都懸在空中,羈旅客途,更添空曠茫然。

這幾個月的杭州之行,汪然明雖熱心替柳如是張羅,因種種遺憾,終未覓得理想夫婿,她翹首企盼的那位“殷勤啟金屋者”,到底有沒有?又到底在哪裏呢?她住在林幽水媚的別墅,往來皆貴客名姝,場麵上似乎也鬧熱著,卻仿佛無端地病了,臥床、咳血,愁眉深鎖,抑207鬱滿腹。即便暖陽春光日漸明麗,都融不化心底的晦暗陰冷。《柳如是尺牘》第十七通歎息:“流光甚駛,旅況轉淒。恐悠悠此行,終浪遊矣。”———時光飛駛若電,孤身淒旅如故,這一趟又白跑了麼?

從崇禎十一年秋開始,柳如是經常盤桓西湖,但擇偶無望。崇禎十三年(1640年)春,柳如是黯然從杭州再往嘉興、吳江等地,依舊鬱鬱寡歡。歸家院的“錦瑟瑤笙,已作畫簷蛛網。日望淒涼,徒增綿麗”。

到了夏天,她突然從吳江盛澤鎮遷往鬆江橫雲山。她的鬆江之行背後,有野草般瘋長的狂想和紛亂糾結的心事:就在這年春季,陳子龍為繼母服喪結束,三月去北京選官,六月被授職紹興司李,七月南歸,八月接祖母和家眷上任。過了這麼多年,欄杆早已拍遍,男人們如走馬燈般頻頻過眼,依舊是“此情無計可消除”。她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待人處世,何曾拖泥帶水?唯有陳子龍是始終無法愈合的舊傷痕,尤其當心緒寥落時,仿佛浸在淫雨時節難捱的陰寒潮濕中,無處掙脫。

柳如是乃行動派,她毅然從空間上向他走近,朝消磨不盡的幻想靠攏。無奈,陳子龍往返北京、鬆江這幾個月,身影恍若近在咫尺,飛來的消息卻像亂麻一樣堵心———他又納妾薄氏,她跟他終究還是各自東西。陳子龍崇禎十年已中進士,說來無論經濟能力還是在家庭中的主宰力都增強了,當初令他們分手的阻力應該減弱才是,他卻並未跟她重續前緣。那些庸常女子比她更宜室宜家麼?兒女情長,在他倆心上,分量顯然不同。

柳如是再次心如死灰,從寫給汪然明的信看,每日都與藥爐禪208經相伴:“纏綿夙疾,委頓至今。”竟然衰弱到近乎彌留。萬般無奈中,她計劃秋末再赴杭州,找尋機會。美人遲暮,佳期渺然,時不我待,崇禎十二年歲末到十三年,最是她倉皇零落時,愁煩絕望日。幸好,幸好,崇禎十三年冬,錢、柳相遇。《柳如是尺牘》寫到第三十通,好事初現端倪:她到常熟拜訪錢謙益,“黍穀之月,遂躡虞山,南宮主人,倒屣見知,羊公謝傅,觀茲非邈”。他對錢謙益如東晉風流宰相謝安一般的名望、風度頗滿意。而錢謙益的傾慕、隆重和接待規格,顯然讓她很受用,她用蔡邕倒穿著鞋子迎接王粲的典故,形容主人待客的殷切———心情由陰轉晴,仿佛愁雲慘霧中驟現一抹緋色亮光。

女扮男裝的訪客跟錢謙益(1582—1664年)結交,也是汪然明牽的線。錢字受之、號牧齋,晚年也號蒙叟、絳雲老人、東澗遺老,人稱虞山先生。時值明末,錢謙益還不曾降清,他主盟文壇數十年,乃士林仰望的詩文領袖、東林宿老,聲望之隆超過柳如是此前交往過的任何人。他學識淵博,著述宏繁,創虞山詩派,後來與吳梅村、龔芝麓並稱清初“江左三大家”,在三人中影響最大。

柳如是乘一葉扁舟,來到常熟。崇禎十三年(1640年)陰曆十一月,寒意已經濃鬱,草木都凍得頹唐,西風吹皺流水,別有一番淒涼。柳如是臨出門前,對著銅鏡再次前照後照:雖然好長時間藥不209餘集《河東君初訪半野堂小景》,海虞邵氏舊藏210離口,她照例習慣於衣著單薄。今天這身士人妝扮,乍一看是個清秀俊逸少年,要瞅仔細了才曉得其中裹著女兒身。當然,纖細的小腳弓鞋,也很透露消息。嗯,不錯,精心剪裁的衣服合體而緊俏,襯得中等偏矮的個子,更顯嬌巧輕倩。

去往錢謙益著名的半野堂,在轎子有節奏的輕微顛簸中,她的心跳卻有些不均勻了,酡紅的麵容,似有一絲隱約的忐忑。這番見麵,不知是何種情形?她寬慰自己,跟這位“當今李杜”雖然不熟,他對自己還是欣賞的,至少印象不淺:去年(崇禎十二年)春,自己寫過一組《西湖八絕句》,那首“垂楊小院繡簾東,鶯閣殘枝未思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末句“桃花得氣美人中”博得眾人連聲喝彩,聽說錢謙益也擊節稱賞,他的論詩絕句“近日西泠誇柳隱(柳隱為柳如是舊名之一),桃花得氣美人中”,一字不漏引用這句詩,可見其讚譽之濃。

“桃花”一句,確係自己神來之筆。要說整首詩呢,好些遣詞用語,“垂楊小院”“寒食路”等,其實是從陳子龍崇禎八年的《寒食》絕句化用或借用來的……真沒辦法,好多年了,他的一字一句,一撇一捺,怎麼就記得那麼牢靠呢?

《虞陽說苑本》“牧齋軼事”將錢、柳相會講得一波三折,最為後人津津樂道:柳如是到了半野堂,投進“柳是”的名片,不料卻吃了閉門羹:慕名求見的文士太多,其中不乏沽名釣譽的俗子,錢謙益疲於應付,有時也不勝其煩,那天便借口不在家。柳如是有備而來,豈能輕易知難而退?次日,她讓人遞進一首詩。錢謙益讀罷大驚,立刻追問守門人:昨天登門求見的究竟是士人還是女子?答曰士人。

211他疑惑未消,立刻登轎,訪柳如是於舟中,果然是女子嘛,且一望“則嫣然美姝也”。她拿出自己的七言近體詩求教,詩與詩人都看得他賞心悅目。她的字也靈秀娟媚,遂再添好感。兩人“相與絮語終日”,一段驚世因緣就此拉開序幕。

故事或許添枝加葉,她的詩《庚辰仲冬訪牧翁於半野堂,奉贈長句》卻真是蘊藉工穩、一絲不苟:聲名真似漢扶風,妙理玄規更不同。

一室茶香開澹黯,千行墨妙破冥濛。

竺西瓶拂因緣在,江左風流物論雄。

今日沾沾誠禦李,東山蔥嶺莫辭從。

若是尋常應酬詩,當然不妨寫得漫不經心。但柳如是這回躍馬挾弓、有備而來,一箭必須射中靶心。若她是個男人,這種詩便是有所請托而去拜訪的“幹謁”詩了。其實性質也接近,所以非常考手藝,須得字字推敲:既要扣準主人心弦熱烈讚美,又得含蓄雍容,分寸得體;當然更需要盡力顯露自身頭角崢嶸,且看似含而不露似的。拿捏文字和人情的濃淡深淺,倒是柳如是的長項。她將自己比作“彈絲吹竹”的東山妓女,用漢代“才高博洽”的通儒馬融與東晉名相謝安比錢謙益。不枉這番良苦用心,她果然恰好撓到他的癢處:馬融、謝安都是才高八鬥之人,聲名顯赫又風流灑脫、不拘常規。錢謙益心裏,其實正是這麼自矜自詡的,難得這話從玲瓏剔透的美人口中說出,足見她知情識趣、善解人意。

212錢謙益又豈能輸給後生?他的和詩《柳如是過訪山堂,枉詩見贈,語特莊雅,輒次來韻奉答》,也是苦心經營,正好匹配她的“莊雅”。他用卓文君、薛濤的風流博雅比擬柳如是。他待她尤其小心翼翼、鄭重其事,迥然有別於名士們聲伎相娛的尋常慣例。自此,她停駐飄忽的行舟,每日盤桓半野堂。錢謙益迅速用十天時間築成小巧精舍我聞室,取《金剛經》“如是我聞”語意,也暗合柳如是名字。十二月二日,她遷入錢家我聞室,錢謙益像得了鳳凰一般歡喜:清尊細雨不知愁,鶴引遙空鳳下樓。

紅燭恍如花月夜,綠窗還似木蘭舟。

此後他又是興衝衝請朋友雅集,又是跟柳如是湖中泛舟,兩人不時寫詩酬答。

辭舊迎新的除夕之夜,錢、柳一起在我聞室守歲,錢謙益的妻妾和錢家偌多老少、主仆仿佛都不存在了,隻有“小院圍爐如白晝,兩人隱幾自焚香”(柳如是《除夕次韻》)。錢謙益的《庚辰除夜偕河東君守歲我聞室中》寫得喜不自禁,覺得從未消受過如此良宵:簾幕濃密,滿院清香,燭光溢彩,美人紅妝,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柳如是次日詠《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則有淺淡的惆悵: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夢裏,向來煙月是愁端。

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帳容顏獨自看。

213(清)吳焯《河東君夫人像》,美國哈佛大學福格藝術館藏214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闌。

她非常清楚,如今主動權已經把握,隻消自己點頭,姻緣便成定局了。風塵奔走十來年,這不是最難得的歸宿麼?錢謙益除了太老,除了不是陳子龍,哪方麵分量都重,有足夠的名望和體麵容納她的驕傲、自負乃至虛榮。他對她的珍惜,尤其空前絕後。說來,選擇麵已很狹窄:年齡不小,又曲高和寡,這樣天時地利人和的機會,由不得自己輕率錯過……柳如是確實有如釋重負的輕鬆。他是合理的擇偶對象,不過,選擇便意味著放棄,得到的同時便也失去了其他可能性,猶豫在所難免……然而,如箭在弦,她必須決斷。

她的“夢裏愁端”讓錢謙益深為不安,憂慮她值此良辰為何要作這般“憔悴之語”,他立刻賦詩,溫言軟語撫慰:“從此風光長九十,莫將花月等閑看。”倒像她是飽經風霜的老人,他是不識愁鬱滋味的少年。

翻了年就是崇禎十四年正月,初一日大雪漫天,雪後他立刻跟她訂下春遊之約。初二,兩人同遊拂水山莊,梅花半開,樹綻新綠,似隱還露的春光春色,惹人徘徊。到元宵節,錢、柳乘舟載酒到蘇州虎丘西溪訪友,飲酒賦詩。

崇禎十四年正月末,錢謙益在鴛湖舟中賦《有美一百韻》贈柳如是,鋪陳辭藻,窮極工巧,又抒情又盟誓,從風度、容顏、才藝、學養幾乎所有角度誇她———“生小為嬌女,容華及麗娟”,“流風殊放誕,被教異嬋娟。度曲窮分刌,當歌妙折旋。吹簫嬴女得,協律李家專。畫奪丹青妙,琴知斷續弦。纖腰宜蹴鞠,弱骨稱秋千。天為投壺215笑,人從爭博癲。修眉紆遠翠,薄鬢妥鳴蟬”,“妙麗傾城國”,“娉婷臨廣陌,婀娜點晴川”……總之,是最高級別的形容詞,咋樣看都好到無可挑剔:她容貌娟麗,纖腰嫋娜,風度放誕別致,能歌善舞,吹簫作畫、踢足球、蕩秋千、投壺(古時遊戲)等本領,樣樣過人,就連擁著藥爐的虛弱之態,都別有情致。他的殷勤小心、如癡如迷,既是資深文人對美才女的驚才歎豔,也有老年人枯木逢春的歡悅和麵對青春的無限欣羨。

新娘二十三歲,新郎五十九歲鴛湖別後,錢謙益按原來的安排遊杭州、黃山等地,柳如是獨自去了鬆江。他們分別四月,錢謙益不停遙寄詩篇,傳思念之情。其中有黃山泡溫泉絕句,她和詩道:“旌心白水是前因,覷浴何曾許別人。煎得蘭湯三百斛,與君攜手祓(清洗、消除)征塵。”定下心神,對錢謙益表了決心。

崇禎十四年(1641年)六月初七的鬆江,芙蓉舫上喜氣盈盈,連岸邊都人流如潮。簫鼓聲響遏行雲,芳草鮮花,名士美人,交相輝映:錢、柳正舉行隆重而繁縟的結婚儀式,“牧齋以柳才色無雙,小星不足以相辱”———錢謙益覺得用納妾之儀待她,未免粗陋簡慢,遂用匹嫡之禮娶柳如是。“合巹花燭,儀禮備具。”以柳如是一向的放逸自負,這份隆重正式、不拘禮法、從心所欲而逾矩,正合心意:她豈是一乘小轎悄無聲息從側門抬進去的尋常婢妾?

216(清)閔貞《投壺圖》,山東省博物館藏217柳如是《月堤煙柳圖》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當時,錢謙益的正室陳氏還在,他這麼冒天下之大不韙,用娶妻的禮儀納一個名妓,大悖綱常倫理,士紳們瞠目結舌,覺得有違士大夫的體統。一時輿論嘩然,物議沸騰,對滿身披掛著簇新冠帶、樂不可支的厚臉皮新郎官,眾人氣惱得恨不能以拳頭伺候,更有輕薄少年朝著船頭船尾亂扔磚頭石塊。

白發新郎和紅顏新娘從鬆江抵達常熟,畫舫很沉,載著一對新人各取所需的滿足,和各自既斑斕又含混的往事,也滿載著瓦礫。

錢謙益到底飽經江湖風險,這點細波微瀾不足以搖撼他,他神色自若,笑對鏡台,揮毫喜賦《合歡詩》《催妝詞》。

從此河東君成為眷屬,風雨同舟,家人都呼她柳夫人。《河東君傳》寫到錢、柳結縭,對柳如是揄揚有加的顧苓鬆了一口氣似地說,“君年二十四矣”。虛歲二十四(其實是二十三歲),放在今天,正當妙齡,在柳如是的時代,如果還未出嫁,真是到了讓人心驚膽戰的218臨界點,仿佛鮮花開到極盛大極豔麗處,隨時會悄然萎謝、憔悴芳華。

當然,對柳如是來說,出嫁並不意味著從此卸妝謝幕,不過是,豔名遠播如她,也須及早抽身,結束萍蹤浪跡的尷尬生涯,換一種更體麵更篤定的身份操演。

錢謙益這一生,文章泰鬥兼東林浪子,曠世才華與尷尬聲名,宰輔之誌與蹭蹬之遇,糾結交纏,宦海沉浮幾十年,最終隻落得黯然失意。他是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的探花,授翰林院編修,不久父亡回家守喪,通常丁憂三年,他這一賦閑卻是十年,直到泰昌元年(1620年)回京任職。天啟元年(1621年)任浙江鄉試主考官,又不幸被一樁科場舞弊案牽涉:徐時敏等冒用錢謙益名義,勾結閱卷考官,與考生約定考卷中的暗號,並預先收取好處費。一個叫錢千秋的考生買到暗號“一朝平步上青天”,約定答卷時隻需將這七個219字妥帖地安插在每段文章末尾,便能高中。巧的是,錢千秋果然金榜題名。後來舞弊之事泄露,錢謙益向錢千秋詢問,確有買暗號一事,駭然之下,趕緊主動揭發此案。錢千秋被革去舉人功名,充軍,主考官錢謙益雖然清白,仍以失察之過被罰三個月俸祿,不久請假還鄉。天啟四年他再次複出,官至左諭德、少詹事,又恰逢權閹魏忠賢千方百計羅織罪名排擠東林黨人,他乃閹黨黑名單中的“天巧星浪子”,又被削職回籍。

崇禎元年(1628年)閹黨垮台,錢謙益重返廟堂,任正詹事,很快升為禮部侍郎。顧憲成等大批東林名士在天啟年間相繼被害,他已屬東林元老。崇禎要朝臣們推舉內閣成員的候選名單,錢謙益以學養、人望出眾而被推舉,入閣呼聲相當高。誰知卻被奸佞之徒溫體仁、周延儒誣陷,詆毀錢謙益等結黨營私,更扯出他任浙江主考官的舊事———那樁舊案早就了結,且錢謙益並無汙漬,猜忌、偏執的崇禎卻置事實於不顧,一意孤行,將錢謙益革職。竹籃打水一場空,他不僅未能進入內閣中樞,反而莫名其妙丟了官。心灰意冷,可以想見:“事到抽身悔已遲,每於敗局算殘棋。”落寞家居數年後,崇禎十年(1637年)錢謙益還被溫體仁的爪牙陷害,羅列罪狀數十條,被押至北京入刑部大獄,幸而經眾人搭救、自己多方求助而無罪釋放……人生真是經不住折騰,當年才二十九歲,春風得意、躊躇滿誌的探花郎,文章燦若錦繡,孰料前程卻似斷錦殘繡,幾番蹉跎,轉瞬間已是膚如炭發如雪。他早就放情於聲色,如今年近六十,功名早已消散若浮雲,不如索性坐擁如花美眷,朝夕酬唱,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220柳如是的《月堤煙柳圖》卷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卷首有錢謙益的《月堤煙柳》詩:“……最是桃花能爛漫,可憐楊柳正風流。歌鶯隊隊勾何滿,燕舞雙雙乘莫愁……”他在詩後之題識裏說:此山居八景詩之一也。癸未(1643年)寒食日偕河東君至(紅豆)山莊,於時細柳籠煙、小桃初放,月堤景物殊有意趣,河東君顧而樂之,遂索紙筆坐花信樓中圖此寄興。餘因並錄前詩以記其事。

如果不能居廟堂之高,隻能處江湖之遠,就這麼寄情山水和美人,你畫畫來我吟詩,夕陽也是無限好啊。

“柳儒士”拋頭露麵那些題花詠柳的日子,好不愜意。錢謙益每當寫好詩文,都要第一時間呈送柳如是欣賞。得意之處、點睛之筆,往往讓她“凝睇注視,賞詠終日”,而她於微妙幽渺處的心領神會,切中肯綮的評點賞析,也總能讓他稱心會意。有時候他倆也暗中較勁,比試文思之迅捷,構想之巧妙,落筆時雖殫精竭慮、慘淡經營,“閨閣之間,隱若敵國雲”,其中的快意與默契,自不待言。錢、柳的詩詞,當然不在一個檔次上,不過,像柳如是這麼“慧倩工詞翰”的女子到底稀少,男文人看她,少不得要將標準放寬。徐仲光的《柳夫人小傳》便稱,錢謙221益的詩“氣骨蒼峻,虯榕百尺”,其遒勁老道,柳如是不能抵達;而柳如是的幽豔秀發、自然娟媚,也是錢謙益所遜色的。她的“文心慧目”,他倆的文字趣味,讓當時人每每想起李清照與趙明誠的烹茶猜書———對著堆積如山的古籍,說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猜中與否決勝負,確定飲茶的先後順序。

柳如是素有“放誕”之名,有人甚至覺得她喜歡讀書,也不過是用來滋長其“風流不檢”的。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她是腹有詩書氣自華,見識、胸襟出眾,才不局促扭捏、拘泥小節。錢謙益乃文壇泰鬥,多少後輩想得到他青睞,以增身價,攜詩文集登門造訪者紛至遝來。錢謙益有時懶怠會客,就幹脆讓柳如是出麵代為應酬。有些當回拜的客人,也由柳如是乘轎子去客人住處回訪。她倒樂得拋頭露麵,會客時或錦靴貂帽、衣裙華麗,或穿著飄巾大袖的儒服,落落大方與各路賓客談論。其雄辯滔滔,豪宕自負,自有須眉丈夫之態,談鋒之健,往往令宿儒俊彥語塞辭窮。遇到言語投契者,柳如是跟一幫大男人竟日盤桓,飛觴賦詩,錢謙益也毫無芥蒂。他戲稱她為柳儒士,“此吾高弟,亦良記室也”。他的社交圈子和容忍度都足夠寬,給了她比從前更大的舞台和隨心所欲施展的自由。

崇禎十六年,錢謙益於半野堂後構樓五楹,陳列多年積累的書籍,並不斷購進古本、善本。之所以稱絳雲樓,是將柳如是來臨比為絳雲仙姥下降凡間。絳雲樓以藏書豐厚、陳設精致享有盛名,有江南第一藏書樓之美譽。夏商周鼎彝,宋元古籍,晉唐書畫,官哥定窯瓷器,充盈其間。錢謙益精研版本學,涉獵寬泛,幾乎“無書不讀”。

晚年寫詩為文更頻繁,圖書典籍的考核校對,多依賴柳如是。下筆222時有所討論,柳如是便上樓翻閱核查,那些卷帙浩繁的圖書冊葉,“縹緲盈棟”,堆得滿坑滿穀,柳如是總能準確取出某書某卷,輕而易舉翻到要找的段落,“百不失一”。比許多稍通文史的閨閣更特別的,是她的博聞強記,偶爾錢謙益的遣詞用典略微不準確,她也能當即糾正。錢謙益編《列朝詩集》,其中《閏集》由柳如是幫助勘定。

錢“悅其慧解,益加憐重”。

錢謙益曾不無得意地誇耀:家裏越來越窮,藏書則越來越富。

話音剛落沒幾天,順治七年(1650年)十月初二晚,他們的女兒(生於順治五年)與保姆在樓上嬉戲,蠟燭落到紙堆裏,烈焰迅速吞噬絳雲樓,所有人不得不倉皇撤離。絳雲樓毀於意外之災,錢謙益多年心血付之一炬,許多宋、元版孤本珍本從此消亡,這也是中國古籍的一大損失。

尚書夫人的短暫榮耀1644年三月,崇禎自縊。五月,福王在南京即位,即弘光帝。隱身家鄉多年,飽嚐壓抑,處江湖之遠,卻未必真正甘於寂寞,錢謙益在政治上終於迎來機會,很快擔任弘光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協理詹事府。錢、柳從常熟來南京赴任時,心情如雨過天晴,雲淡風輕。兩人時常同車攜手,有時,柳如是也一身戎裝騎著馬,帽子上還插著華麗的野雞羽毛,仿佛舞台上昭君出塞的扮相。她這麼美豔、誇張而招搖地騎進國都,很引人矚目,也讓有些人側目,覺得223柳如是楷書楹聯錢謙益像她仿佛穿著妖服炫耀於道路。

拂去陰晦發黴的塵灰,時來運轉的喜悅,還是他倆最能相互體會:他被迫遠離廟堂太久,政治上的失意抑鬱早就堆積得滿腔滿腹;她呢,多少年迫不得已的“遊女”生涯,風塵中輾轉、曖昧處掙紮,心比天高,命如紙薄,骨子裏早就暗傷無數———如今好容易盼來尚書頭銜、尚書夫人桂冠,一朝揚眉吐氣,他倆都得意忘形,激動224得失態了。

尚書府邸中有幾畝園林,花木扶疏,可遣閑情。錢謙益柳如是常招宴當時名士,柳如是的舊相好舊相識如陳子龍、李存我(時任中書舍人)等此時都彙聚南京。有次聚會,柳如是讓婢女出去,送還李存我早年贈她的玉篆雕“問郎”———有些人有些事相對不那麼糾結,像讀過的書頁,還能從容翻得過去。

錢謙益也常陪著弘光帝的寵臣馬士英、阮大铖等遊樂宴飲,是應酬也是逢迎。有一次設宴,他讓柳如是出來給阮大铖奉酒,阮大铖將一頂價值千金的珠冠送給柳如是,錢謙益讓柳調換座位,去靠攏阮大铖。柳如是像男人一般喜登廳堂,與賓客高談闊論,本是家常便飯。問題是,這回他們趨奉的是正人君子尤其不齒的阮大铖,此舉就耐人尋味了,有人掩口嗤笑不已,有人難掩厭棄:“其醜狀令人欲嘔。”順治二年(1645年)五月,豫王多鐸率清軍渡長江,大學士王鐸、禮部尚書錢謙益等率官員城外下跪迎降。多鐸擁兵入城,弘光帝的舊臣們爭先恐後送禮獻媚,重禮有的高達上萬兩銀。按當時人說法,“牧齋獨致禮甚薄,蓋欲表己之廉潔也”。錢謙益送的是蟠龍玉杯、宋代玉杯、天鹿犀杯、葵花犀杯、琺琅鶴杯、銀鑲鶴杯、宣德宮扇、銀鑲象牙箸等,這些珍玩或工藝品無疑是精心權衡和挑揀過的,今天看來尤其不菲薄。不過是比赤裸裸送銀兩顯得清簡、“風雅”些,跟送禮人的高級文官身份也吻合。

《河東君傳》《牧齋遺事》等講述,清軍占領南京後,柳如是勸錢謙益殉國,“是宜取義全大節”,舍身成仁,以跟他的盛名相符,錢謙225益麵有難色。柳如是自己欲奮身躍入池中,被家人抱持拖住;還有一則戲說更有趣:錢謙益聽了柳如是勸告,鄭重地跟門生們載酒於常熟尚湖上,慷慨告訴眾人:我今天要仿效屈原自沉湘水。他的船一直徘徊湖麵,直到太陽西斜,才彷徨凝望西山景致,伸手探探水溫,惋惜道,太冷了,沒辦法。“遂不死。”故事乃虛構,時間地點均不吻合,小品味道很濃———這點編派不算什麼,那些年,錢謙益作為著名“貳臣”,還有被調侃得更不堪的時候呢。

南明降臣都跟著新主子到北京上任,柳如是未隨錢謙益北上,她穿著一身紅衣服(據說暗喻朱明王朝),默然立於道旁送行。錢謙益詩雲:“衣朱曳綺留都女,羞殺當年翟茀班(翟茀,古代貴族婦女所乘裝飾考究的車子,此處代指女流)。”順治三年正月,錢謙益在北京被任命為秘書院學士兼禮部侍郎,《明史》副總裁。官階並不算高:崇禎年間他就是禮部侍郎了。六月,以病重請假,得以返鄉。當時法令嚴厲,朝臣敢於請假者寥寥無幾。

錢謙益到北京後,關於柳如是放縱狎邪的記載,比比皆是。最流行的說法是,柳如是與鄭生相昵,錢謙益子錢孫愛憤而告官,鄭生坐牢(一說被殺)。錢謙益寫信責怪兒子:柳非鄭不活,殺鄭就是殺柳;父親非柳不活,殺柳就是殺父。錢謙益辭官回家後,還怒罵兒子,不與他相見。其理由是: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且不能全其名節,為什麼要以不能守身而責怪一個女子呢。旁人覺得他持論公平而寬容,當然也有啞然失笑的。

後來他們遊拂水山莊,見石澗流泉清澈碧澄,錢謙益一時興起,踩進去洗腳,而後又猶豫而止步,柳如是不覺哂笑道:這是溝渠226《柳如是山水人物圖冊》題跋水,你以為是秦淮河麼?說得錢謙益滿臉慚愧;顧公燮《消夏閑記》記,錢謙益晚年不得意,常憤憤然道:要死!要死!要死!柳如是則嗤之以鼻:你乙酉年(1645年,清軍陷南京)都沒死,現在說死不是太晚了嗎?都說柳如是“頗能製禦宗伯(錢謙益),宗伯甚寵憚之”。

因為得寵,自然能輕易駕馭他;而她這些一針見血、刀鋒凜冽,分明是占著理,他不得不囁嚅著退避。

幾尺白綾了斷此生絳雲樓焚後,錢、柳移居常熟小東門外三十裏的碧梧紅豆莊,那是錢謙益外祖父留下的別墅。他們常放舟於湖山佳處,觀賞朝霞霧靄。此地離城較遠,既宜隱居,又可避人耳目,便於與抗清義軍和227鬆江、嘉定遺民來往,刺探海上消息。

錢謙益有時也到蘇州等地,看似熱衷於詩酒流連、征歌選妓,暗地參與浙江義士的反清複明活動。或在鬆江盤桓,遊說蘇鬆常鎮提督馬進寶接應鄭成功海上進攻之師。馬進寶為人奸猾、反複無常,這類行動都險象叢生。

早在順治四年,黃毓祺集合抗清義軍從舟山出發,錢謙益曾讓柳如是到海上犒勞軍隊。當時颶風大作,海船顛簸,黃毓祺掉進海裏,被士兵救起。此後黃毓祺不幸被俘,曾經為他的部隊多方提供幫助的錢謙益驚險係獄。順治四年三月三十日晨,他正在禮佛,突然數十個軍士洶湧而至,將他“鋃鐺拖曳”,押往南京。柳如是臥病在床,趕緊支撐著起來,冒死跟從,上書表示願意代錢謙益死,否則從死。那是刀鋒冰冷、命在旦夕的垂亡時刻,她的鎮定自若、慷慨無畏,甚至讓絕望中的錢謙益找到一點主心骨。經柳如是和親朋故舊多方周旋,入獄四十天後,錢謙益得以生還,被釋放的日子,正是柳如是三十歲生日。“慟哭臨江無壯子,徒行赴難有賢妻。”當時,正室陳氏尚在,他視若無睹,照例隻管拿柳如是當“妻”讚美著。

從清初直到順治十一二年,江南抗清義士此起彼伏地起兵,錢謙益時常助以家產,並從中謀劃,柳如是也參與其間。錢詩《小舟惜別》中“破除服珥裝羅漢”一句自注:“姚神武有先裝五百羅漢之議,內子盡橐(橐,口袋)以資之,始成一軍。”柳如是拿出自己的珠寶積蓄,用以裝備五百義軍。“娘子繡旗營壘倒”的注解說:“張定西(名振)謂阮姑娘,吾當派汝捉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阮)中流矢而殞。惜哉。”柳如是不僅慷慨解囊,也曾親臨軍營。

228錢謙益崇禎十五年(1642年)詩《壬午除夕》說:“閑房病婦能憂國,對卻辛盤歎羽書。”那時柳如是還年輕。待到錢謙益說她“閨閣心懸海宇棋,每於方罫(方格或羅網的方孔)係歡悲”時,她已四十出頭。她的眼界,依舊不局限於狹窄閨閣。錢、柳對複明運動都投注了諸多心血。明亡後矢誌抗清的黃宗羲跟錢謙益往來頻繁,他住過錢家拂水山莊、半野堂和絳雲樓,錢邀他晚年來此結伴讀書。黃宗羲回憶,一天晚上,“餘將睡,公提燈至榻前,袖七金贈餘曰:此內人(自注:‘即柳夫人’)意也。蓋恐餘之不來耳”。

待到清政府將反抗義軍的餘燼撲滅,素來多病的柳如是虔心學佛,她發願舍財造大悲觀世音菩薩一軀,供奉在我聞室中。像高三尺六寸,四十餘臂,神態莊嚴慈憫。

錢謙益垂垂老矣,紅豆山莊以外祖父種下的一樹紅豆而得名,紅豆樹已經二十年沒開花,那年春末突然開花數枝,待到九月錢謙益八十歲生日時,居然結子一顆。柳如是讓小孩子攀枝摘下鮮豔的紅豆,這可不是現成的祥瑞之兆?“院落秋風正颯然,一枝紅豆報鮮妍。夏梨弱棗尋常果,此物真堪薦壽筵。”老夫子喜不自禁,邀約親友賞紅豆、飲壽酒,酒酣耳熱,援筆寫絕句十首,眾人湊趣和詩,好不喜慶。

一粒喜出望外的紅豆是天降祥瑞,而柳如是在錢謙益的大壽之年,早就預演過另一幕喜劇:她在後園選了一塊地,旁邊載麥子,中間種菜籽。春季油菜花開,錢謙益登樓一望,那些澄黃明豔的菜花,恰好組成一個巨大的“壽”字,他為之狂喜,差點樂得摔跤。

錢謙益晚年,囊中漸漸羞澀,幸而賣文(給人寫墓誌銘等)收入229柳如是書跡不低。黃宗羲《思舊錄》“錢謙益”條曾記載,1664年,錢謙益纏綿病榻,他到錢家,錢求他幫忙償還幾篇文債———一位姓顧的鹽台求文三篇,有潤筆一千兩銀。錢曾找人代筆,卻不滿意,他知道黃宗羲的筆墨功力,立刻將黃帶到書房,反鎖房門。黃宗羲無奈,將墓誌銘、莊子注序等三文一氣嗬成。錢謙益老眼昏花,讓人將文章謄寫為大字,於枕上讀後,叩首而謝,並再次委托黃宗羲將來給他寫墓誌銘。

後來,大約是錢謙益的兒子錢孫愛能體會黃宗羲的為難(錢曾經降清),轉而求請在清廷為官的龔芝麓寫,黃宗羲才鬆了一口氣。

錢謙益屍骨未寒,錢氏家難已起。他於康熙三年(1664年)五月二十四日去世,從前受恩於錢謙益、極趨奉他的族人,錢謙光、錢曾等,立刻翻臉,帶著隨從操戈入室,或氣勢洶洶從錢謙益兒子、女婿手中奪走田產,或逞凶行騙,從管事處騙走銀錢地契,或威逼柳如是,聲稱奉族中錢朝鼎之命,要她立刻交出三千銀兩———“有則生,無則死”,數目不能短少毫厘,時間不得延誤瞬息。他們還衝進書230房,索要珍貴古玩,嚴刑拷打仆人。恐嚇叱吒之語、囂張跋扈之態,就在亡靈之前,令人齒冷膽寒。錢孫愛柔弱軟懦,不知所措,仆童們被嚇得四散。

麵對這群摩拳擦掌的狡悍之徒,柳如是退避不能,分辯未果,遂從容道:你們且安靜片刻,讓我上樓料理。她帶著紙筆上樓,錢曾、錢謙光還在嗬斥她年僅十多歲的女兒女婿:初一就把你們夫妻倆掃地出門!“威逼之聲未絕於閫外,而呼吸之氣已絕於閨中。”(柳如是女兒告官的《孝女揭》)等了許久,不見動靜,眾人踢開緊閉的房門,柳如是已自縊而死,那天是六月二十八日。人命關天,錢曾等這才抱頭鼠竄,飛奔逃出。

柳如是給女兒的遺囑說,自己“手無三兩”,他們卻“立索三千金”。“我來汝家二十五年,從不曾受人之氣,今竟當麵淩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後,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仇,汝當同哥哥出頭露麵,拜求汝父相知。”人一走茶便涼,居於弱勢,威逼者的名字她都不敢直接寫出。

說柳如是慨然自盡,是為殉節,未免牽強;鈕琇等繪聲繪色講述她如何於自縊前巧妙鋪排,縝密布局,終於使一幫凶悍族人低頭伏法,又太多小說家筆法。她固然是拚卻一死保家業、護家人、懲凶頑,但是,“從來不曾受人之氣”,才是她頓失生趣的關鍵———錢謙益臨死前一年的《病榻消夏雜詠》還在說,“買回世上千金笑,送盡平生百歲憂”,算對她最後的禮讚。她從來就被捧慣了,豈止於不受氣呢?此刻境遇卻一落千丈,族人為非作歹、氣焰熏天,自己竟備受淩辱而無可奈何!忍氣吞聲苟活,還是柳如是麼?她一輩子的驕傲231如何容身?所以“不得不死”。當然,她也不吝惜於死,早年在周道登家,就曾命懸一線;錢謙益入獄那次,也逼近死神;明亡後又曾決意殉國。這四十六年,她穿越了多少驚濤險灘?有過多少癲狂得意、黯然神傷?紅塵輾轉,幾乎活過了別人的幾輩子。也罷,幾尺白綾了斷此生,既能粉碎凶頑,也可幹淨解脫。

她用死平息了一場幾乎無法收拾的風波。錢謙益死後錢家不曾破家,全靠柳如是這潑辣決絕的一死。怯懦而良善的錢孫愛,心存感激,用匹嫡之禮,安葬了這個從來不循常理出牌、生前身後都不同凡響的庶母。她真是生得瑰麗,死得奇崛。

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大概,再也找不到哪個女人有柳如是那麼多名、字、號———楊朝、雲娟、楊雲、朝雲(蘇軾妾亦名朝雲)、隱雯、楊愛、影憐(周道登取自李商隱詩“對影聞聲已可憐”)、柳隱、如是(用辛棄疾“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語意;一說取自佛經“如是我聞”)、河東君……她早年姓楊,與陳子龍痛別後改姓柳,字蘼蕪(用薛道衡詩“垂柳覆金堤,蘼蕪葉複齊”之典)。蘼蕪是一種香草,可做香囊的填充物。她是用這些頻繁變更的字號,不斷去覆蓋昨天,昭示內心的喧嘩或安寧、確認或否定?

楊、柳皆古人詩詞中常客,柳枝柳絮的單薄纖弱,正適合飄零無根的女子用來自況身世、自傷沉浮。她時而姓楊時而姓柳,也偏232愛吟詠楊柳,《楊白花》《楊柳》《楊花》《西河柳花》,楊柳飄滿詩篇,在她的各類詩詞中頻繁出沒:楊柳能將春光拂濃,牽出情思纏綿;或維係“楊柳絲多待好風”的渴盼;更多的時候,她卻隻能怨花傷柳,“恨煞楊花已如淚”。柳如是最負盛名的詞《金明池·詠寒柳》,寫於崇禎十二三年,感情最空茫、愁鬱時,前不見故人,後不見來者,紅顏憔悴,觸目淒涼。情致曲折,靈氣逼人,放到所有詠柳詞中,也屬上品:有悵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斜陽,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

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舸,冷落盡,水雲猶故。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古人形容美人,多從意態神韻入手,這固然比單純地“描眉畫唇”高明。不過,遺憾也是明顯的,你若僅僅從“豐姿逸麗,翩若驚鴻”,“其容瘦小,而意態幽嫻,風神秀媚”之類寫意筆墨中,可曉得柳如是容顏的大概?隻知道她肯定是漂亮的,好奇心便愈發濃厚。

古人比我們更八卦。“秦淮八豔”中,柳如是的文學天賦和造詣最突出,遭際最曲折跌宕,性格最繁雜多麵,內心糾葛與衝突也最劇烈。同代和後世文人總也忍不住懷抱各種心情去議論、懷想、揶揄她。她死後多年,不但其詩詞、字畫有眾多人品鑒,就連一幀小233《柳如是像》,夏承燾摹本,引自周書田、範景中輯校《柳如是集》像,一件妝鏡、印章、硯台、筆筒等,也能引來無數吟詠。她那幾幀看上去很美或很平常的肖像,被遙想其風神的後人,津津樂道。

她看似無限風光的背後,那些低歎幽咽,被喧鬧擾攘給遮蓋了。

柳如是身上,混雜了探春、晴雯的雙重無奈。探春惋惜於自己的性別:“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以探春的心氣、才幹,她若是男人,何至於憋屈在賈府?晴雯再潑辣、高貴,都掙不脫奴婢鐐銬。柳如是何嚐又不是“才自清明誌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以她的才華,若身為男234人,自然也可以有一番海闊天空。而且,她比晴雯的“心比天高,身為下賤”,更多一層職業的尷尬。

心氣越高,傷痕越深。天賦異秉、才情超群,性別和身份的“先天不足”,卻永遠如影隨形。所以,柳如是喜歡穿男裝,談吐慷慨,性情豪宕,好些詩寫得雄渾激昂……總之,她很“出格”,談吐、作派、行為方式盡量朝男人靠攏———既是旁逸斜出的本色使然,也是她拿傲慢放縱當剪子,想戳掉那些卑微的印跡,又未嚐不是招牌似的故作姿態、自高身價?天性的狂放不羈加上誇張與表演,讓她收獲了許多快意、傾慕與譏諷、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