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在版編目!!\"#\"數據晚明風月!王鶴著\"!增訂本\"!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晚$0#\"\"王$0$\"\"女性人物研究中國晚明0%\"\"1-#-\"\/中國版本圖書館2’3數據核字%#$%\/&第#\/&,\/,號出版發行0南京大學出版社社00址0南京市漢口路##號0000郵0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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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樣的印象,其實是因為餘澹心那本《板橋雜記》。
餘澹心詳細講述了晚明秦淮河的綺麗風情、繁華景象,既勾勒了眾多歌女名妓的鮮活群像,筆墨也兼及名士才子的宴飲雅集,王孫公子的風度翩翩。跟隨他的視線,但見那些鱗次櫛比的妓家,戶1戶“屋宇精潔,花木蕭疏,迥非塵境”,房內蘭花、茉莉馨香沁人;秦淮河兩岸的精美河房,“雕欄畫檻,綺窗絲障,十裏珠簾”,到薄暮時分,河中燈船密密麻麻,如火龍蜿蜒,光耀天地……秦淮河既薈萃了爭妍獻媚的豔姬,還集中了操弄簫管琴瑟與說書演劇的頂尖藝人,眾多商鋪的名酒、香茶、菜肴、小吃、香囊等等,也盡皆上品。
更有許多纏綿悱惻、離合悲歡,圍繞這華豔舞台,演得聲色俱佳。在曆朝曆代的盛衰興亡史裏,晚明的南京確實是情節驚心動魄、各色人等密集登場的時刻。複社文人、弘光小朝廷、清軍壓境、山河易色……這個時期,李香君、顧媚、董小宛等都以詩、畫、音樂的造詣和風度、見識不俗而名動江南江北;就連大奸大醜的阮大铖、馬士英之流也是舞文弄墨的好手,阮大铖的《燕子箋》《春燈謎》辭藻華麗、情節曲折,在同時代傳奇裏也算出類拔萃。
餘澹心在《板橋雜記》裏落墨最多,給予最深切欣賞和憐惜的,還是那群淪落風塵而不甘沉淪的秦淮佳麗。從小經過嚴格職業訓練,加上自身聰明穎悟,她們中的佼佼者似乎更像秀外慧中的名媛或才華出眾的女藝人,通文墨,擅書畫,精音律,與文人誌士趣味相投。餘澹心白描的每個人,性情、麵貌和遭遇各不相同,又幾乎都活靈活現。
比如,從外形和才藝看,沙才是“美而豔,豐而柔,骨體皆媚,天生尤物也。善弈棋、吹簫、度曲”;顧喜“性情豪爽,體態豐華”,外號顧大腳,她雖沒有其他女子的纖纖細足,但氣質超拔脫俗;尹文“色豐而姣,蕩逸飛揚,顧盼自喜”;張元則清瘦輕盈,有臨風飄舉之態;範玨更是棄絕任何奢華浮豔之物,醉心於焚香煮茶,與藥爐、經卷2相對,她擅長畫山水,點染老樹斜枝、遠山幽澗,筆墨間饒富天然氣韻,被譽為婦人中的範寬(北宋山水畫大家);顧媚“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通文史,善畫蘭”;卞玉京與妹妹卞敏也善畫蘭、鼓琴;董小宛精於烹茶、蒔花、焚香、養梅、女紅、烹飪,才藝與情致令人稱絕,出嫁後到夫家,“四時草花竹葉,無不經營絕慧,領略殊情。使冷韻幽香,恒霏微於曲房鬥室”。
從性格和氣質看,“俠妓”李貞麗、李小大豪邁爽利,有須眉丈夫之氣;李香君談吐機趣又善自珍重;寇白門風流放任,不拘形跡,愛恨皆走極端;劉元潑辣佻達,伶牙俐齒,言語尖利;王小大圓滑敏捷,長於周旋,筵席中尤擅執掌酒令,還能為酒客解紛釋怨,外號“和氣湯”……當然,也不是個個天生麗質,尹春就“姿態不甚麗”,不過妙在後天修煉———舉止風雅,有大家風範,性情溫柔和婉,言談清爽雅致,也擅長於演劇。
還有一些女子是“通文翰,愛書畫”,或“通文墨,且喜談說古事”,或喜愛讀唐宋人詞,過目僅一兩遍,就倒背如流……假如拋開她們的身世,這些浸染著書香墨韻,以梅蘭竹菊為四時清供,精通琴棋書畫的秦淮女子,倒更像深宅大院裏飽覽詩書的閨秀。
才子佳人南京貢院緊鄰藝妓們的聚居地,僅一河之隔,簡直就像是為了3方便學子們縱情冶遊才這麼安排的。三年一度的鄉試,四方應試者雲集南京,那才是秦淮河的狂歡佳節,夜夜笙歌,處處豔舞。崇禎九年(1636年),嘉興人姚北若,曾經彙聚十二條樓船暢遊秦淮,燈火笙歌逶迤而來,一共招集了四麵八方來應試的複社名流百餘人,每條船還邀請名妓四人倄酒———“柳岸花溪澹濘天,恣攜紅袖放燈船”。在南京的名士、名姝幾乎無一人“漏網”,場麵之宏麗盛大,惹人豔羨不已。
集體活動之外,單獨約會更多,葡萄架下,芍藥欄邊,郎情妾意,“或邀旬日之歡,或訂百年之約”。到夜涼人靜,風清月朗時,名士傾城,不時相約攜手漫步,或憑欄依偎;最愜意的是遭逢知音,你吹洞簫,她唱妙曲,盡興至萬籟俱寂,仿佛隻有遊魚在悄然聆聽(明)唐寅《李端端圖》局部,南京博物院藏4(明)唐寅《李端端圖》,李端端為唐代揚州名妓5……這樣的風物人物、良辰美景,可不正是醞釀綺麗故事的最佳元素?
晚明江南的才子佳人韻事,遂密集上演,侯方域與李香君、冒辟疆與董小宛、龔芝麓與顧媚、吳梅村與卞玉京,還有錢謙益與柳如是,楊龍友與馬嬌……這個名單很長,他們有的成了眷屬,有的陰差陽錯;結局當然也迥異,或心滿意足,或黯然神傷。
為什麼妓與士的結緣恰好在天塌地陷的晚明如此頻繁地上演,且呈現出清雅明麗的質感?費振鍾的《墮落時代》有極其精辟的論述:和宋代文人相比,明代文人在胸襟氣度上既十分狹隘逼仄,又是十分柔弱孤絕的。這一方麵由於明代文人生存處境的困逼比宋代文人要嚴重得多,另一方麵則是明代文人在試圖從理學突圍出來的過程中找不到寬闊的出路…………國運頹敗,世事如江河日下,文人們也被拋進時代的深重苦難之中。即便是這樣,文人仍然沒有忘記他們所傾慕的青樓俊姬,而且他們越是對生存焦慮、痛苦,越是熱切地追隨她們的身影;而那些名噪江南的豔姬們,也因時代需要,更加努力表現出她們風華絕代的姿態和超逸不凡的氣節。由於她們的主演,使曆史在一片黯然神傷中,竟然增添了如許瑰麗的顏色。
在女人難登大雅之堂的時代,“青史留名”幾乎是男人的專6利。我們今天能夠僥幸知道一些古時鶯鶯燕燕的姓名,往往因為她們曾經名動士林,或因為她們是名士風流的絕好注腳。從某種角度看,晚明的情形則多少有些不同,那些風華絕代的江南麗人不再僅僅是曆史的陪襯,她們以明媚的扮相和清亮的嗓音,直接走上了紛紜繁複的前台。
清末韓子雲的《海上花列傳》以吳語寫成,張愛玲因為喜歡而將該書翻譯成國語並加注釋,使我們有可能了解這本曾經湮沒的小說。《海上花列傳》以流利通達的世態描摹和出色的情感鋪排,備受張愛玲推崇。張愛玲在譯後記中提到:小說中妓女與她們的恩客之間逗氣、吃醋等情節以及相互從一而終的關係,“較近通常的戀愛過程”,這是因為他們都“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與性同樣必要———愛情”。而戀愛中那些“緊張懸疑,憧憬與神秘感”,是舊式家居生活所無法體驗的。
確實,和《海上花》的情形類似:除了時代原因,晚明士子們也在秦樓楚館體味到了戀愛的快意。
江南水運便利,氣候宜人,物產豐饒,素來是溫柔富貴鄉,花柳繁盛地。不僅巨紳、富室、碩儒密集,有家學淵源,即便尋常人家的子弟也較有物質上的保障潛心詩書;加之文化積澱深厚,故一向是出產才子的沃土。在這種氣氛裏耳濡目染,聰明伶俐的青樓女子們也著意修煉,成為知書識禮或附庸風雅的“女知識分子”。她們既有秀外慧中的資質,談吐不俗,又比家常婦女善解風情,儀態嫋娜,還一門心思地傾慕著才子們———詩酒酬唱之際,雙方不摩擦出激情才怪。於是,士與妓互為揚名、交相烘托,在頹敗慌亂的背景上,竟7也張揚、放任地彈撥、演出了許多風流嫵媚的曲目。
在風雲激蕩的大背景下,風月痕跡似乎為曆史添加了柔、軟、細、媚、暖等陰性特質。否則,僅僅有男人們指點江山,場麵會頓顯空曠枯索。
婦女之友餘懷字澹心(1616—1696),又字無懷,號曼翁,也號廣霞,複社文人。生於明萬曆四十四年,清康熙三十五年去世,享年八十歲。他原籍福建莆田,因父親在江南經商致富,全家遷至南京。餘澹心在南京生長、生活,後期移寓蘇州。所以他常自稱江寧餘懷、白下餘懷。
餘澹心從小熟讀經史,年輕時即有文名。當年留都南京的鄉試規模之大,超過全國各地。南京國子監(南雍)因聚集著東南數省準備參與南都鄉試的學子在此學習,一時藏龍臥虎。南雍考試名列榜首的,經常是餘澹心與湖廣杜濬、江寧白夢鼐,人稱“餘杜白”(魚肚白諧音)。
1640至1641年,由於餘澹心才情超群,稱一時俊彥,曾擔任過南京兵部尚書的範景文(質公)邀他進入幕府,負責接待四方賓客,掌管文書。當時他僅二十四五歲。
那個時段的餘澹心,公務之餘,也出入秦樓楚館,詩酒風流,放誕飄灑。秦淮河畔那些裝飾考究的亭台樓閣,如顧媚、李香君等人8的眉樓、媚香樓、寒秀齋等,都是他與複社同仁和各地文人們聚集歡宴之所。當時任南京國子監司業的吳梅村有《滿江紅·贈南中餘澹心》,單寫他的少年意氣、風度翩翩:綠草郊原,此少俊、風流如畫。盡行樂、溪山佳處,舞亭歌榭。石子岡頭聞奏伎,瓦官閣外看盤馬。問後生、領袖複誰人,如卿者?雞籠館,青溪社,西園飲,東堂射。捉鬆枝麈尾,做些聲價。賭墅好尋王武子,論書不減蕭思話。聽清談、亹亹逼人來,從天下。
餘澹心不僅交遊廣泛,文采斐然,為時人推重,他還是紅粉知音,寫了不少贈給名妓的詩篇。他的品藻,是能替麗人們錦上添花的。贈李香君的詩,使她名氣更盛,四方才士,爭相以一見香君之麵為榮;贈王月的詩,被她繡在絲巾上,愛不釋手;同時,餘澹心也是義氣勃然的,當顧媚和頓文等被粗痞、刁蠻的“傖父”尋隙欺辱時,他常路見不平,拔筆相助,借助文墨和輿論“作檄討罪”,或奔走援助;當然他也頑皮諧謔,喜歡開玩笑,在朋友們和秦淮諸豔的圈子裏又輕鬆又好玩。
可以說,餘澹心不僅是範景文的書記官,也是秦淮風月的目擊者、親曆者和攝像師。
隨著由明入清的改朝換代,曾經夜以繼日的笙歌弦索杳然而去,王孫淪為賤民,文士沉淪消遁,歌女流落星散———因而《板橋雜記》是追憶舊日風物、人物的傷情、傷逝、傷感之作。餘澹心是明朝9遺民,憶起從前的絢爛,大抵還是在為後來的蕭索而悲切,《板橋雜記》雖沒有明說有“黍離麥秀之悲”,但燕去樓空的淒涼卻浸透紙背。餘澹心在他《詠懷古跡》詩集前的小序裏曾說:金陵,六朝建都之地。山水風流,甲於天下。喪亂以來,多為茂草。予以暇日,尋攬古跡,形諸歌詠,以備采風。然舉目河山,傷心第宅;華清如夢,江南可哀。其為悱惻,可勝道哉。
晚明南京承載得最多的,是異族入侵的驚悸與恥辱。孔尚任一部《桃花扇》,也跟餘澹心的文字同樣,寫滿了城市的顛覆破碎、風流飄散,寫盡了個人在驚濤駭浪中的載沉載浮,也寫出了才子的風流倜儻與佳人的深明大義。
誰說隻是燕趙多悲歌慷慨之氣呢?江南也不乏血氣方剛之士,黃宗羲、陳子龍、吳應箕等複社俊傑,凝聚起決心捍衛鄉土的父老,也凝聚起仇恨、驕傲與決絕。所以在柔婉的江南,清軍的鐵蹄並非一帆風順地推進著。
雖然沒有像那些剛烈好友那樣持續地參與反清複明,餘澹心、陳貞慧、冒辟疆等入清後“不識時務”地選擇了做明代遺民,始終不與清廷合作,姿態看似中性,實際上仍舊冒著難以承受的風險,同樣值得人心生敬佩;另外,在措手不及的巨大變故和兵禍、戰火前,渺小個體難以真正主宰自己的選擇、命運,甚至性命。所以,我們今天甚至無法高蹈、超然地去鄙夷那些不得已而降清的貳臣們;還有許多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子,承平年代或許口若懸河、談鋒如劍,但10狼煙遍地時節,別說是安邦定土、驅逐強虜,就算是避禍、逃難吧,也往往束手無策,隻能歎一聲“百無一用是書生”。
輕移蓮步、綺羅飄拂的美人們就不消說了。不幸的,早就在狂風驟雨中“零落成泥碾作塵”;幸運又才智清明的,原本就非“不知亡國恨”之流,就算是暫時安頓了身軀,照舊得低迷於家國之痛。
群芳搖落餘澹心與同仁們的舞文弄墨,最喜歡安排在李十娘那裏。李十娘名湘真,字雪衣,生得“娉婷娟好,肌膚玉雪,既含睇兮又宜笑。殆《閑情賦》所雲‘獨曠世而秀群’者也。性嗜潔,能鼓琴清歌”。跟當時幾乎所有的秦淮名姬一樣,李十娘也通音律、喜愛文人才士。她的居所,也是精致雅潔、清香繚繞:曲折幽微的房舍,帷幕低垂,清供宜人;寬敞明麗的長廊,左邊種一樹老梅,花開時節,幾案長榻,都拂滿香雪一般的花瓣;右邊則是兩株梧桐和數十杆巨竹,丫鬟們清晨傍晚必“洗桐拭竹”,使之看上去秀色可餐。由老梅、修竹、梧桐裝點的庭院,濃蔭蔽日,清芬盈盈。進得她家,恍若入了仙境。
餘澹心等聚在李十娘家的詩文之會,每位客人都有聰慧可人的丫鬟代為磨墨洗筆,燃香奉茶。黃昏時節,則大開酒宴,盡歡而散,“賓主秩然,不及於亂”。那些詩歌酬唱之歡欣,絲竹管弦之妙音,美人倄酒之快意,帶給他們多少愜意和回味。
有一陣子,李自成、張獻忠的隊伍在江北活動,很多名士移居11南京,豔羨李十娘者甚多,但十娘稱病謝客,罷妝飾,隻與二三知己歡好,怡然不倦。母親也憐惜她,順適其意,婉言回絕慕名登門的訪客。後來李十娘改名貞美,刻了一方印章“李十貞美之印”。不料此舉卻被口無遮攔的餘澹心拿來開玩笑:美倒是美啊,“貞”卻未必。言下頗有揶揄之意。這本是一句戲言,孰料李十娘一聽,竟然傷心得哭了起來:你是了解我的,為什麼也會說這樣的話?我雖然是風塵賤質,卻並非淫逸放蕩之輩———“苟兒心之所好,雖相莊如賓,情與之洽也;非兒心之所好,雖勉同枕席,不與之合也”。我的不貞是因為命!如何?
(明)陳洪綬《鬥草圖》局部,遼寧省博物館藏12(清)費丹旭《美人吹笛圖》局部這番話擲地有聲,倒真的令餘澹心無地自容,趕緊斂容道歉:失言失言!我錯了。兩邊廂這一哭、一道歉,包含了許多辛酸、心氣、諒解和懂得啊。
李十娘有侄女媚姐,年方十三,眉目如畫,嬌啼婉轉,舞姿輕盈,餘澹心與媚姐互生愛慕,十娘預備為他倆做媒。那是1642年,明朝滅亡的前兩年,餘澹心參加了他一生中唯一的鄉試,媚姐每天用錢幣卜卦,期望他能高中。跟冒辟疆、侯方域等人的情形相仿,這個人人看好的才子,以為自己此番一去,舉人功名是手到擒來,隻待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了。誰知竟事與願違呢?發榜一看,餘懷竟落第了!憤懣憂鬱令他大病一場,是因為生病加上“無顏見江東父老”吧,他避居棲霞山寺,經年不與外界通消息。與媚姐的約定當然也13不了了之。
1644年明清易代,大廈傾頹,萬物蕭瑟,前塵往事盡付雲煙。後來有一天很巧,餘澹心在明末的泰州知州陳素(澹仙)如今流寓的叢桂園,看見陳的姬妾,是個很麵熟的女子。連忙打聽,姓李,原來果真是媚姐啊。他走近她,尚未說話,兩人已經黯然泣下。
———十娘呢?
———從良了。
———現在住哪裏呢?
———在秦淮水閣。
———你們的家現在怎樣了?
———已經荒廢成菜園地了。
———那些老梅、梧桐和竹子還好吧?
———已被砍來當柴燒了。
———老人還好吧?
———已經死了。
……劫後餘生,百感交集。餘澹心記錄這段問答,不厭其煩。我之所以要一一轉述,是覺得他與媚姐的對話,其實包含著《板橋雜記》的全部潛台詞———園廢、人亡,摧梅為薪,風流雲散……種種野蠻和不幸,全都是因江山易代的急遽、慘烈而導致。李十娘與媚姐的氣質、風度和戰亂後的遭際,其實是一個縮影,基本上概括了她們同14明代傳奇《嬌紅記》插圖,劇中主角王嬌娘像,陳洪綬繪,明代崇禎年間刊本時代多數同行的麵貌與命運。
餘澹心在他去世前三年,以七十六七歲高齡寫作《板橋雜記》,追憶故都繁盛、人物風雅,他所沉湎和側重的,絕不僅僅止於才子佳人的纏綿悱惻。
秦淮藝妓雖然風韻各異,相同的是,她們其實都是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弱女子,是真正漂浮無根的一群,她們所能看到的最好出路是從良,成為某文人、官宦、商人的侍妾。若對方恰好是情投意合15的對象,那就是令姐妹們無比豔羨的善終;還相同的是,她們都身逢甲申、乙酉之變,中國曆史上最慘絕人寰的時段之一,連男人都無法苟全性命的亂世。所以,她們也最容易飄搖零落,委身塵土。國破城殘之際,這群女子,除了少量幸運者,有的成了女道人,權且找到棲身處;有的則窮愁潦倒,當偶然相逢故人,會勾起許多盛景難再的傷悲。
還有的更不幸。1644年,明末鳳陽總督馬士英手下亂兵五六百人,在淮安城燒殺搶掠,年僅十六歲、知書達理的淮安妓女燕順與其他女伴一道被擒獲,捆綁於馬上,她奮力掙紮哭罵,以不屈而被殺害;1645年清兵南下後,狼狽出逃的弘光皇帝被降清將領擒捉,押回南京領賞。秦淮女宋惠湘和眾多不知名的女子一樣,因兵燹流落,被擄入八旗軍中,一路北上,生死兩難。沿途野居露宿,無法留一絲筆墨。有天到了河南,偶爾能住進旅舍,她趕緊要來筆墨,含悲泣血題了四首絕句於牆壁,哀訴絕望,也希冀萬一有可能獲救———其實也深知機會無限渺茫:風動江空羯鼓催,降旗飄颭鳳城開。
將軍戰死君王係,薄命紅顏馬上來。
盈盈十五破瓜初,已作明妃別故廬。
誰散千金同孟德,鑲黃旗下贖文殊。
每當回憶起往昔醉酒征歌的快意場麵,餘澹心常心馳神往,感16(清)禹之鼎《女樂圖》局部,南京博物院藏17歎“太平景象,恍然心目”。反之,寫到群芳飄零、香消玉殞,他的悲傷也總是溢於言表:俯仰之間,“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棲身黃土。河山邈矣,能不悲哉!”顯然,《板橋雜記》記錄的,不是輕薄子弟章台走馬的狎邪,作者姿態端莊肅然,落墨凝重誠摯,有深意藏焉。那些華麗往事與淒美碎片,承載了無限的盛衰、興亡之歎。那群穎慧美貌的晚明女子,那段凋零殘破的舊事,與曆史的宏大敘事迥然不同,卻又直抵人心最柔軟易感的角落。這也就是為什麼此書問世三百多年來,一直廣受歡迎的原因所在吧。
餘澹心在《板橋雜記》的序裏說:或問餘曰:“《板橋雜記》何為而作也?”餘應之曰:“有為而作也。”或者又曰:“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其可歌可錄者何限,而子唯狹斜之是述,豔冶之是傳,不已荒乎?”餘乃聽然而笑曰:“此即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所係,而非徒狹斜之是述、豔冶之是傳也。”餘澹心說,“金陵古稱佳麗地,衣冠文物盛於江南,文采風流甲於海內”,“餘生也晚”———他生於萬曆末年,成長於崇禎年間———在他記事時,萬曆年間那些風華絕代的名姬豔姝,如朱鬥兒、徐翩翩、馬湘蘭,好些已經湮沒。崇禎年間雖屬末世、亂世,所幸好些年裏南京也還在歌舞升平,秦淮繁華的流風餘韻,他總算得以親近和目睹。
18他在《板橋雜記》序裏還說:鼎革以來,時移物換,十年舊夢,依約揚州;一片歡場,鞠為茂草。紅牙碧串,妙舞輕歌,不可得而聞也;洞房綺疏,湘簾繡幕,不可得而見也;名花瑤草,錦瑟犀毗,不可得而賞也。間亦過之,蒿藜滿眼,樓館劫灰,美人塵土。盛衰感慨,豈複有過此者乎?
是啊,山河破碎,萬事非複當年。無論急管繁弦,清歌曼舞,還是綺簾繡幕,麗人媚語……全都化作了塵與土。
序文最後,餘澹心說自己是仿效《東京夢華錄》而寫此書。《東京夢華錄》乃宋人孟元老在宋室南渡以後,遙想北宋帝京開封當年的盛景而寫,“追念回首愴然”。雖異代而不同時,卻是一樣的家國興亡之痛,一樣的物換星移之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