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高,沿著山腳上去,錯錯落落有很多石砌的窯洞,也常有人站在空坪上眺望著。阿桂明知沒有到,但一碰著人便要問:“劉二媽的家是這樣走的麼?”“劉二媽的家還有多遠?”“請你告訴我怎樣到劉二媽的家裏?”或是問:“你看見有行李送到劉二媽家去過麼?劉二媽在家麼?”回答總是使我們滿意的,這些滿意的回答一直把我們送到最遠的、最高的劉家院子裏,兩隻小狗最先走出來歡迎我們。
接著有人出來問了。一聽說是我,便又出來了兩個人,他們掌著燈1穿過荒野的女人12把我們送進一個院子,到了一個靠東的窯洞裏。這窯洞裏麵很空,靠窗的炕上堆得有我的鋪蓋卷和一口小皮箱,還有阿桂的一條被子。
他們裏麵有認識阿桂的,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的,後來索性把阿桂拉出去了。我一個人留在這屋子裏,隻好整理鋪蓋。我剛要躺下去,她們又擁進來了。有一個青年媳婦托著一缸麵條,阿桂、劉二媽和另外一個小姑娘拿著碗、筷和一碟子蔥同辣椒,小姑娘又捧來一盆燃得紅紅的火。
她們殷勤地督促著我吃麵,也摸我的兩手、兩臂。劉二媽和那媳婦也都坐上炕來了。她們露出一種神秘的神氣,又接著談講著她們適才所談到的一個問題。我先還以為她們所詫異的是我,慢慢我覺得不是這樣的,她們隻熱心於一點,那就是她們談話的內容。我隻無頭無尾的聽見幾句,也弄不清,尤其是劉二媽說話之中,常常要把聲音壓低,像怕什麼人聽見似的那麼耳語著。阿桂已經完全變了,她仿佛滿能幹的,很愛說話,而且也能聽人說話的樣子,她表現出很能把握住別人說話的中心意思。另外兩人不大說什麼,不時也補充一兩句,卻那麼聚精會神地聽著,生怕遺漏去一個字似的。
忽然院子裏發出一陣嘈雜的聲音,不知有多少人在同時說話,也不知道闖進了多少人來。劉二媽幾人慌慌張張的都爬下炕去往外跑,我也莫名其妙地跟著跑到外邊去看。這時院子裏實在完全黑了,有兩個紙糊的紅燈籠在人叢中搖晃,我擠到人堆裏去瞧,什麼也看不見,他們也是無所謂的在擠著而已,他們都想說什麼,都又不說,隻聽見一些極簡單的對話,而這些對話隻有更把人弄糊塗的:“玉娃,你也來了麼?”“看見沒有?”“看見了,我有些怕。”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113“怕什麼,不也是人麼,更標致了呢。”我開始以為是誰家要娶新娘子了,他們回答我不是的;我又以為是俘虜兵到了,卻還不是的。我跟著人走到中間的窯門口,卻見窯裏擠得滿滿的是人,而且煙霧沉沉地看不清,我隻好又退出來。人似乎也在慢慢地退去了,院子裏空曠了許多。
我不能睡去,便在燈底下整理著小箱子,翻著那些練習簿、相片,又削著幾支鉛筆。我顯得有些疲乏,卻又感覺著一種新的生活要到來以前的那種昂奮。我分配著我的時間,我要從明天起遵守規定下來的生活秩序,這時卻有一個男人嗓子在門外響起了:“還沒有睡麼?××同誌。”還沒有等到我答應,這人便進來了,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還文雅的鄉下人。
“莫主任的信我老早就看到了,這地方還比較安靜,凡事放心,都有我,要什麼盡管問劉二媽。莫主任說你要在這裏住兩個星期,行,要是住得還好,歡迎你多住一陣。我就住在鄰院,下邊的那幾個窯,有事就叫這裏的人找我。”他不肯上炕來坐,地下又沒有凳子,我便也跳下炕去:“嗬,你就是馬同誌,我給你的一個條子收到了麼?請坐下來談談吧。”我知道他在這村子上負點責,是一個未畢業的初中學生。
“他們告訴我,你寫了很多書,可惜我們這裏沒有買,我都沒有見到。”他望了望炕上開著口的小箱子。
我們話題一轉到這裏的學習情形時,他便又說:“等你休息幾天後,我們一定請你做一個報告;群眾的也好,訓練班的也好,總之,你一定得幫助我們,我們這裏最難的工作便是‘文化娛樂’。”1穿過荒野的女人14像這樣的青年人我在前方看了很多很多,當剛剛接觸他們的時候常常感到驚訝,覺得這些同自己有一點距離的青年們實在變得很快,我又把話拉回來。
“剛才,他們發生了什麼事麼?”“劉大媽的女兒貞貞回來了。想不到她才了不起呢。”即刻我感到在他的眼睛裏麵多了一樣東西,那裏麵放射著愉快的、熱情的光輝。
我正要問下去時,他卻又加上說明了:“她是從日本人那裏回來的,她已經在那裏幹了一年多了。”“嗬!”我不禁也驚叫起來了。
他打算再告訴我一些什麼時,外邊有人在叫他了,他隻好對我說明天他一定叫貞貞來找我。而且他還提起我注意似的,說貞貞那裏“材料”一定很多的。
很晚阿桂才回來睡,她躺在床上老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不住地唉聲歎氣。我雖說已經疲倦到極點了,仍希望她能告訴我一些關於今晚上的事情。
“不,××同誌!我不能說,我真難受,我明天告訴你吧,嗬!我們女人真作孽呀!”於是她把被蒙著頭,動也不動.也再沒有歎息,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睡著的。
第二天一早我到屋外去散步,不覺得就走到村子底下去了。我走進了一家雜貨鋪,一方麵是休息,一方麵買了他們很多棗子,是打算送給劉二媽家裏煮稀飯吃的。那雜貨鋪老板聽我說住在劉二媽家裏,便擠著那雙小眼睛,有趣地低聲問我道:“她那侄女兒你看見了麼?聽說病得連鼻子也沒有了,那是給鬼子糟蹋的呀。”他又轉過臉去朝站在裏邊門口的他的老婆說:“虧她有臉麵回家來,真是她爹劉福生的報應。”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115“那娃兒向來就風風雪雪的,你沒有看見她早前就在街上浪來浪去,她不是同夏大寶打得火熱麼?要不是夏大寶窮,她不老早就嫁給他了麼?”那老婆子拉著衣角走了出來。
“謠言可多呢,”他轉過臉來搶著又說。這次他的眼睛已不再眨動了,卻做出一副正經的樣子:“聽說起碼一百個男人總‘睡’過,哼,還做了日本官太太,這種缺德的婆娘,是不該讓她回來的。”我忍住了氣,因為不願同他吵,就走出來了。我並沒有再看他,但我感覺到他又眯著那小眼睛很得意地望著我的背影。
走到天主堂轉角的地方,又聽到有兩個打水的婦人在談著,一個說:“還找過陸神父,一定要做姑姑,陸神父問她理由,她不說,隻哭,知道那裏邊鬧的什麼把戲,現在呢,弄得比破鞋還不如……”另一個便又說:“昨天他們告訴我,說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唉,怎麼好意思見人!”“有人告訴我,說她手上還戴得有金戒指,是鬼子送的哪!”“說是還到大同去過,很遠的,見過一些世麵,鬼子話也會說哪……”這散步於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家來了。這時阿桂已不在家,我就獨自坐在窯洞裏讀一本小冊子。
我把眼睛從書上抬起來,看見靠牆立著兩個糧食簍子,那大約很有曆史的吧,它的顏色同牆壁一般黑,我把一塊活動的窗戶紙掀開,看見一片灰色的天(已經不是昨天來時的天氣了)和一片掃得很幹淨的土地,從那地的盡頭,伸出幾株枯枝的樹,疏疏朗朗地劃在那死寂的鉛色的天上。
院子裏沒有什麼人走動。
1穿過荒野的女人16我又把小箱子打開,取出紙筆來寫了兩封信。怎麼阿桂還沒回來呢?我忘記她是有工作的,而且我以為她將與我住下去似的了。
冬天的日子本來是很短的,但這時我卻以為它比夏天的還長呢。
後來我看見那小姑娘出來了,於是跳下炕到門外去招呼她,她隻望著我笑了一笑,便跑到另外一個窯洞裏去了。我在院子裏走了兩個圈,看見一隻蒼鷹飛到教堂的樹林子裏邊去了。那院子裏有很多大樹。
我又在院子裏走起來,走到靠右邊的盡頭,我聽見有哭泣的聲音,是一個女人,而且在壓抑住自己,時時都在擤鼻涕。
我努力地排遣自己,思索著這次來的目的和計劃,我一定要好好休養,而且按著自己規定的時間去生活。於是我又回到房子裏來了,既然不能睡,而寫筆記又是多麼無聊嗬!
幸好不久劉二媽來看我了,她一進來,那小姑娘跟著也來了,後來那媳婦也來了。她們都坐到我的炕上,圍著一個小火盆。那小姑娘便察看著那小方炕桌上的我的用具。
“那時誰也顧不到誰,”劉二媽述說著一年半前鬼子打到霞村來的事,“咱們住在山上的還好點,跑得快,村底下的人家有好些都沒有跑走,也是命定下的,早不早遲不遲,這天咱們家的貞貞卻跑到天主堂去了,後來才知道她是找那個外國神父要做姑姑去的,為的也是風聲不好,她爹正在替她講親事,是西柳村一家米鋪的小老板,年紀快三十了,填房,家道厚實,咱們都說好,就隻貞貞自己不願意,她向著她爹哭過。
別的事她爹都能依她,就隻這件事老頭子不讓,咱們老大又沒兒,總企望把女兒許個好人家。誰知道貞貞卻賭氣跑到天主堂去了,就那一忽兒,落在火炕了哪,您說做娘老子的怎不傷心……”“哭的是她的娘麼?”“就是她娘。”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117“你的侄女兒呢?”“侄女兒麼,到底是年輕人,昨天回來哭了一場,今天又歡天喜地到會上去了,才十八歲呢。”“聽說做過日本人太太,真的麼?”“這就難說了,咱也摸不著,謠言自然是多得很,病是已經弄上身了,到那種地方,還保得住幹淨麼?小老板的那頭親事,還不吹了,誰還肯要鬼子用過的女人!的的確確是有病,昨天晚上她自己也說了。她這一跑,真變了,她說起鬼子來就像說到家常便飯似的,才十八歲呢,已經一點也不害臊了。”“夏大寶今天還來過呢,娘!”那媳婦悄聲地說著,用探問的眼睛望著二媽。
“夏大寶是誰呢?”“是村底下磨房裏的一個小夥計,早先小的時候同咱們貞貞同過一年學,兩個要好得很,可是他家窮,連咱們家也不如,他正經也不敢怎樣的,偏偏咱們貞貞癡心癡意,總要去纏著他,一來又怪了他;要去做姑姑也還不是為了他?自從貞貞給日本鬼弄去後,他倒常來看看咱們老大兩口子。起先咱們大爹一見他就氣,有時罵他,他也不說什麼,罵走了第二次又來,倒是一個有良心的孩子,現在自衛隊當一個小排長呢。他今天又來了,好像向咱們大媽求親來著呢,隻聽見她哭,後來他也哭著走了。”“他知不知道你侄女兒的情形呢?”“怎會不知道?這村子裏就沒有人不清楚,全比咱們自己還清楚呢。”“娘,人都說夏大寶是個傻孩子呢。”“嗯,這孩子總算有良心,咱是願意這頭親事的。自從鬼子來後,誰1穿過荒野的女人18還再是有錢的人呢?看老大兩口子的口氣,也是答應的。唉,要不是這孩子,誰肯來要呢?莫說有病,名聲就實在夠受了。”“就是那個穿深藍色短棉襖,戴一頂古銅色翻邊氈帽的。”小姑娘閃著好奇的眼光,似乎也很了解這回事。
在我記憶裏出現了這樣一個人影:今天清晨我出外散步的時候,看見了這麼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有著一副很機靈也很忠厚的麵孔,他站在我們院子外邊,卻又並不打算走進來的樣子;約莫當我回家時,又看他從後邊的鬆林裏走出來。我隻以為是這院子裏人或鄰院的人,我那時並沒有很注意他,現在想起來,倒覺得的確是一個短小精悍、很不壞的年輕人。
我的休養計劃怕不能完成了,為什麼我的思緒這樣的亂?我並不著急於要見什麼人,但我幻想中的故事是不斷的增加著。
阿桂現出一副很明白我的神氣,望著我笑了一下便走出去了。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來回在炕上忙碌了一番;覺得我們的鋪、燈、火都明亮了許多。我剛把茶缸子擱在火上的時候,果然阿桂已經回到門口了,我聽見她後邊還跟得有人。
“有客人來了,××同誌!”阿桂還沒有說完,便聽見另一個聲音撲哧一笑:“嘻……”在房門口我握住了這並不熟識的人的手了。她的手滾燙,使我不能不略微吃驚。她跟著阿桂爬上炕去時,在她的背上,長長的垂著一條發辮。
這間使我感到非常沉悶的窯洞,在這新來者的眼裏,卻很新鮮似的,她用滿有興致的眼光環繞地探視著。她身子稍稍向後仰地坐在我的對麵,兩手分開撐住她坐的鋪蓋上,並不打算說什麼話似的,最後把眼光安詳地落在我的臉上了。陰影把她的眼睛畫得很長,下巴很尖。
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119雖在很濃厚的陰影之下的眼睛,那眼珠卻被燈火和火光照得很明亮,就像兩扇在夏天的野外屋宇裏洞開的窗子,是那麼坦白,沒有塵垢。
我也不知道如何來開始我們的談話,怎麼能不碰著她的傷口,不會損害到她的自尊心。我便先從缸子裏倒了一杯已經熱了的茶。
“你是南方人吧?我猜你是的,你不像咱們省裏的人。”倒是貞貞先說了。
“你見過很多南方人麼?”我想最好隨她高興說什麼我就跟著說什麼。
“不,”她搖著頭,仍舊盯著我瞧,“我隻見過幾個,總是有些不同。
我喜歡你們那裏人,南方的女人都能念很多很多的書,不像咱們,我願意跟你學,你教我好麼?”我答應她之後忽的她又說了:“日本的女人也都會念很多很多書,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幾封寫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們的婆姨來的,有的是相好來的,也有不認識的姑娘們寫信給他們,還夾上一張照片,寫了好些肉麻的話,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心,總哄得那些鬼子當寶貝似的揣在懷裏。”“聽說你會說日本話,是麼?”在她臉上輕微地閃露了一下羞赧的顏色,接著又很坦然的說下去:“時間太久了,跑來跑去一年多,多少就會了一點兒,懂得他們說話很有用處。”“你跟著他們跑了很多地方麼?”“不是老跟著一個隊伍跑的,人家總以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貴榮華,實際我跑回來過兩次,連現在這回是第三次了。後來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沒有辦法,我在那裏熟,工作重要,一時又找不到別的人。現在他們不再派我去了,要替我治病。也好,我也掛牽我的爹娘,回來看1穿過荒野的女人20看他們。可是娘真沒有辦法,沒有兒女是哭,有了兒女還是哭。”“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阿桂露出一副難受的樣子,像要哭似的,“做了女人真倒黴,貞貞你再說吧。”她更擠攏去,緊靠她身邊。
“苦麼,”貞貞像回憶著一件遼遠的事一樣,“現在也說不清,有些是當時難受,於今想來也沒有什麼;有些是當時倒也馬馬虎虎地過去了,回想起來卻實在傷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過去了。這次一路回來,好些人都奇怪地望著我。就說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當一個外路人,有親熱我的,也有逃避我的。再說家裏幾個人吧,還不都一樣,誰都偷偷地瞧我,沒有人把我當原來的貞貞看了。我變了麼,想來想去,我一點也沒有變,要說,也就心變硬一點罷了。人在那種地方住過,不硬一點心腸還行麼,也是因為沒有辦法,逼得那麼做的哪!”一點有病的樣子也沒有,她的臉色紅潤,聲音清晰,不顯得拘束,也不覺得粗野。她並不含一點誇張,也使人感覺不到她有什麼牢騷,或是悲涼的意味,我忍不住要問到她的病了。
“人大約總是這樣,哪怕到了更壞的地方,還不是隻得這樣,硬著頭皮挺著腰肢過下去,難道死了不成?後來我同咱們自己人有了聯係,就更不怕了。我看見日本鬼子吃敗仗,遊擊隊四處活動,人心一天天好起來,我想我吃點苦,也劃得來,我總得找活路,還要活得有意思,除非萬不得已。所以他們說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總好些。這幾天病倒不覺得什麼了,路過張家驛時,住了兩天,他們替我打了兩次藥針,又給了一些藥我吃。隻有今年秋天的時候,那才厲害,人家說我肚子裏麵爛了,又趕上有一個消息要立刻送回來,找不到一個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我一個人來回走了三十裏,走一步,痛一步,隻想坐著不走了。要是別的不關緊要的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121子認出來,又怕誤了時間,後來整整睡了一個星期,才又拖著起了身。
一條命要死好像也不大容易,你說是麼?”她並沒有等我的答複,卻又繼續說下去了。
有的時候,她停頓下來。在這時間,她也望望我們,也許是在我們臉上找點反應,也許她隻是思索著別的。看得出阿桂比貞貞顯得更難受,阿桂大半的時候沉默著,有時說幾句話,她說的話總隻為的傳達出她的無限的同情,但她沉默時,卻更顯得她為貞貞的話所震懾住了,她的靈魂被壓抑,她感受了貞貞過去所受的那些苦難。
我以為那說話的人絲毫沒有想到要博得別人的同情,縱是別人正為她分擔了那些罪過,她似乎也沒有感覺到,同時也正因為如此,就使人覺得更可同情了。如果她說起她這段曆史的時候,並不是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甚至使你以為她是在說旁人那樣,那是寧肯聽她哭一場,哪怕你自己也陪著她哭,都是覺得好受些的。
後來阿桂倒哭了,貞貞反來勸她。我本有許多話準備同貞貞說的,也說不出口了,我願意保持住我的沉默。當她走後,我強製自己在燈下讀了一個鍾頭的書,連睡得那麼鄰近的阿桂,也不看她一眼,或問她一句,哪怕她老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一聲一聲地歎息著。
以後貞貞每天都來我這裏閑談,她不隻是說她自己,也常常很好奇地問我許多那些不屬於她的生活中的事。有時我的話說得很遠,她便顯得很吃力地聽著,卻是非常要聽的。我們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輕人都對她很好;自然都是那些活動分子。但像雜貨店老板那一類的人,總是鐵青著臉孔,冷冷地望著我們,他們嫌厭她,卑視她,而且連我也當著不是同類的人的樣子看待了。尤其那一些婦女們,因為有了她才發生對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聖潔來,因為自己沒有被敵人強奸而驕傲了。
1穿過荒野的女人22阿桂走了之後,我們的關係就更密切了,誰都不能缺少誰似的,一忽兒不見就會彼此掛念。我喜歡那種有熱情的,有血肉的,有快樂、有憂愁、又有明朗的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這樣。我們的閑談常常占去了很多時間,我總以為那些談天,於我的學習和修養,就是非常有幫助的。
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貞貞對我並不完全坦白的事,竟被我發覺了;但我絕不會對她有一絲怨恨,而且我將永遠不去觸她這秘密,每個人一定有著某些最不願告訴人的東西深埋在心中,這是指屬於私人感情的事,既與旁人毫無關係,也不會關係於她個人的道德。
到了我快走的那幾天,貞貞忽然顯得很煩躁,並沒有什麼事,也不像打算要同我談什麼的,卻很頻繁的到我屋裏來,總是心神不寧的,坐立不安的,一會兒又走了。我知道她這幾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東西。我問過她的病,我清楚她現在所擔受的煩擾,決不隻是肉體上的。
她來了,有時還說幾句毫無次序的話;有時似乎要求我說一點什麼,做出一副要聽的神氣。但我也看得出她在想一些別的,那些不願讓人知道的,她是正在掩飾著這種心情,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有兩次,我看見那顯得很精悍的年輕小夥子從貞貞母親的窯中出來,我曾把他給我的印象和貞貞一道比較,我以為我非常同情他,尤其當現在的貞貞被很多人糟蹋過,染上了不名譽的、難醫的病症的時候,他還能耐心的來看她,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他不嫌棄她,不怕別人笑罵。他一定覺得她這時更需要他,他明白一個男子在這樣的時候對他相好的女人所應有的氣概和責任。而貞貞呢,雖說在短短的時間中,找不出她有很多的傷感和怨恨,她從沒有表示過她希望有一個男子來要她,或者就說是撫慰吧;但我也以為因為她是受過傷的,正因為她受傷太重,所以才養成她現在的強硬,她就有了一種無所求於人的樣子。可是如果有些愛撫,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憐惜,去溫暖她的靈魂是好的。我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123喜歡她能哭一次,找到一個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我希望我有機會吃到這家人的喜酒,至少我也願意聽到一個喜訊再離開。
“然而貞貞在想著一些什麼呢?這是不會拖延好久,也不應成為問題的。”我這樣想著,也就不多去思索了。
劉二媽,她的小媳婦、小姑娘也來過我房子,估計她們的目的,無非想來報告些什麼,有時也說一兩句。但我總不給她們說話的機會,我以為凡是屬於我朋友的事,如若朋友不告訴我,我又不直接問她,卻在旁人那裏去打聽,是有損害於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損害於我們的友誼的。
就在那天黃昏,院子裏又熱鬧起來了,人都聚集在那裏走來走去,鄰舍的人全來了,他們交頭接耳,有的顯得悲戚,也有的滿感興趣的樣子。天氣很冷,他們好奇的心卻很熱,他們在嚴寒底下聳著肩,弓著腰,籠著手,他們吹著氣,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在探索著很有趣的事似的。
開始我聽見劉大媽的房子裏有吵鬧的聲音,接著劉大媽哭了。後來還有男人哭的聲音,我想是貞貞的父親吧。接著又有摔碗的聲音,我忍不住,分開看熱鬧的人衝進去了。
“你來的很好,你勸勸咱們貞貞吧。”劉二媽把我扯到裏邊去。
貞貞把臉藏在一頭紛亂的長發裏,望得見兩顆猙猙的眼睛從裏邊望著眾人。我走到她旁邊便站住了。她似乎並沒有感覺我的到來,或者也把我當做一個毫不足介意的敵人之一罷了。她的樣子完全變了,幾乎使我不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點點那些曾屬於她的灑脫、明朗、愉快,她像一個被困的野獸,她像一個複仇的女神,她憎恨著誰呢,為什麼要做出那麼一副殘酷的樣子?
“你就這樣的狠心,全不為娘老子著想,你全不想想這一年多來我1穿過荒野的女人24為你受的罪……”劉大媽在炕上一邊捶著一邊罵,她的眼淚像雨點一樣,有的落在炕上,有的落在地上,還有的就順著臉往下流。
有好幾個女人圍著她,扯著她,她們不準她下炕來。我以為一個人當失去了自尊心,一任她的性情瘋狂下去的時候,真是可怕。我想告訴她,你這樣哭是沒有用的,同時我也明白在這時是無論什麼話都不會有效的。
老頭子顯得很衰老的樣子,他垂著兩手,歎著氣。夏大寶坐在他旁邊,用無可奈何的眼光望著兩個老人。
“你總得說一句呀,你就不可憐可憐你的娘麼?……”“路走到盡頭總要轉彎的,水流到盡頭也要轉彎的,你就沒有一點彎轉麼?何苦來呢?……”一些女人們就這樣勸貞貞。
我看出這事是不會如大家所希望的了。貞貞早已表示不要任何人可憐她,她也不可憐任何人。她是早已決定,沒有轉彎的,要說賭氣,就算賭氣吧。她現在是咬緊了牙關要堅持下去的神情。
她們聽了我的勸告,讓貞貞到我的房裏邊去休息,一切問題到晚上再談。於是我便領著貞貞出來了。可是她並沒有到我的房中去,她向後山上跑了。
“這娃兒心事大呢!……”“哼,瞧不起咱鄉下人了……”“這種破銅爛鐵,還搭臭架子,活該夏大寶倒黴……”聚集在院子中的人們紛紛議論著,看看已經沒有什麼好看的了,便也散去了。
我在院子中躊躇了一會,便決計到後山去。山上有些墳堆,墳周圍都是鬆樹,墳前邊有些斷了的石碑,一個人影也沒有,連落葉的聲音都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125沒有。我從這邊穿到那邊,我叫著貞貞的名字,似乎有點回聲,來安慰一下我的寂寞,但隨即更顯得萬山的沉靜。天邊的紅霞已經退盡了,四周圍浮上一層寂靜的、煙似的輕霧,綿延在遠近的山的腰邊。我焦急,我頹然坐在一塊碑上,我盤旋著一個問題:再上山去呢,還是在這裏等她呢?我希望我能替她分擔些痛苦。
我看見一個影子從底下上來了,很快我便認識出就是夏大寶。我不做聲,希望他沒有看見我,讓他直到上麵去吧。但是他卻在朝我走來。
“你找了麼?我到現在還沒有看見她。”我不得不向他打個招呼。
他走到我麵前,就在枯草地上坐下去。他沉默著,眼望著遠方。
我微微有些局促。他的確還很年輕呢,他有兩條細細的長眉,他的眼很大,現在卻顯得很呆板,他的小小的嘴緊閉著,也許在從前是很有趣的,但現在隻充滿著煩惱,壓抑住痛苦的樣子,他的鼻是很忠厚的,然而卻有什麼用?
“不要難受,也許明天就好了,今天晚上我定要勸她。”我隻好安慰他。
“明天,明天,……她永遠都會恨我的,我知道她恨我……”他的聲音稍稍的有點兒啞,是一個沉鬱的低音。
“不,她從沒有向我表示過對人有什麼恨。”我搜索著我的記憶,我並沒有撒謊。
“她不會對你說的,她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她到死都不饒恕我的。”“為什麼她要恨你呢?”“當然囉……”忽的他把臉朝著我,注視著我,“你說,我那時不過是一個窮小子,我能拐著她逃跑麼?是不是我的罪?是麼?”他並沒有等到我的答複就又說下去了,幾乎是自語:“是我不好,還1穿過荒野的女人26能說是我對麼,難道不是我害了她麼?假如我能像她那樣有膽子,她是不會……”“她的性格我懂得,她永遠都要恨我的。你說,我應該怎樣?她願意我怎樣?我如何能使她快樂?我這命是不值什麼的,我在她麵前也還有點用處麼?你能告訴我麼?我簡直不知我應該怎樣才好,唉,這日子真難受呀!還不如讓鬼子抓去……”他不斷的喃喃下去。
當我邀他一道回家去的時候,他站起來同我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他說他聽見山上有聲音。我隻好鼓勵他上山去,我直望到他的影子沒入更厚的鬆林中去,才踏上回去的路,天色已經快要全黑了。
這天晚上我雖然睡得很遲,卻沒有得著什麼消息,不知道他們怎樣過的。
等不到吃早飯,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馬同誌答應今天來替我搬家。我準備回政治部去,並且回到延安去;因為敵人又要大舉“掃蕩”了,我的身體不準許我再留在這裏,莫主任說無論如何要先把這些傷病員送走。我的心卻有些空蕩蕩的,堅持著不回去麼?身體又累著別人;回去麼?何時再來呢?我正坐在我的鋪上沉思著的時候,我覺得有人悄悄的走進我的窯洞。
她一聳身跳上炕來坐在我的對麵了,我看見貞貞臉上稍稍的有點浮腫,我去握著那隻伸在火上的手,那種特別使我感覺刺激的燙熱又使我不安了,我意識到她有著不輕的病症。
“貞貞!我要走了,我們不知何時再能相會,我希望,你能聽你娘……”“我就是來告訴你的,”她一下就打斷了我的話,“我明天也要動身了。我恨不得早一天離開這家。”“真的麼?”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127“真的!”在她的臉上那種特有的明朗又顯出來了,“他們叫我回……去治病。”“嗬!”我想我們也許要同道的,“你娘知道了麼?”“不,還不知道,隻說治病,病好了再回來,她一定肯放我走的,在家裏不是也沒有好處麼?”我覺得她今天顯得稀有的平靜。我想起頭天晚上夏大寶說的話了。我冒昧的便問她道:“你的婚姻問題解決了麼?”“解決,不就是那麼麼?”“是聽娘的話麼?”我還不敢說出我對她的希望,我不願想著那年輕人所給我的印象,我希望那年輕人有快樂的一天。
“聽她們的話,我為什麼要聽她們的話,她們聽過我的話麼?”“那麼,你果真是和她們賭氣麼?”“……”“那麼,……你真的恨夏大寶麼?”她半天沒有回答我,後來她說了,說得更為平靜的:“恨他,我也說不上。我覺得我已經是一個有病的人了,我的確被很多鬼子糟蹋過,到底是多少,我也記不清了,總之,是一個不幹淨的人了。既然已經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氣,我覺得活在不認識的人麵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裏,比活在有親人的地方好些。這次他們既然答應送我到延安去治病,那我就想留在那裏學習,聽說那裏是大地方,學校多;什麼人都可以學習的。大家扯在一堆並不會怎樣好,那就還是分開,各奔各的前程。我這樣打算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旁人,所以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對不住人的地方,也沒有什麼高興的地方。而且我想,到了延安,還另有一番新的氣象。我還可以再重新做一個人,人也不一定就隻是爹娘的,1穿過荒野的女人28或自己的。別人說我年輕,見識短,脾氣別扭,我也不辯,有些事情哪能讓人人都知道呢?”我覺得非常驚詫,新的東西又在她身上表現出來了。我覺得她的話的確值得我們研究,我當時隻能說出我讚成她的打算的話。
我走的時候,她的家屬在那裏送我,隻有她到公所裏去了,也再沒有看見夏大寶。我心裏並沒有難受,我仿佛看見了她的光明的前途,明天我將又見著她的,定會見著她的,而且還有好一陣時日我們不會分開了。果然,一走出她家的門,馬同誌便告訴了我關於她的決定,證實了她早上告訴我的話很快便會實現了。
張愛玲:《心經》作家介紹張愛玲(1920—1995)的傳奇,無須多說,未經授權的傳記眾聲喧嘩新舊版迭次問世,說明她的追隨者眾。但一直要等到2009年《小團圓》、2010年中譯本《雷峰塔》《易經》相繼出土,這幾本張愛玲生前親筆寫就的往事追憶錄,最是與她已知的人生形成互文,真的是塵埃落定之終極版本?誰也說不準。可確定的是,這些自白體作品的出土,落實了毛尖所言:“清楚表明了張愛玲的才華不在想象力。”①或者可以這麼說,張愛玲的才華不在想象力,而在張所自詡的:“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視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②“有種才能,近乎巫,能預感事情如何發展。”③天才與巫,寫作是最大的實踐。吊詭的是,這種預感事情如何發展的能力,竟真的貫穿到張愛玲逝後,她生前寫下的各類文字於逝後仿佛細胞增生,每次出土都導向一些新的議題與事證,將張愛玲推向比生前更“傳奇”的位置。
①毛尖:《所有能發生的關係》,《“中國時報”》,2009年3月22日。
②張愛玲:《天才夢》,《張看》,台北:皇冠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240頁。
③張愛玲:《張愛玲私語錄》,台北:皇冠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50—51頁。
1穿過荒野的女人30張愛玲1940年代成名於上海,1941年太平洋戰事爆發,香港大學停課,時在此求學的張愛玲隻能重返上海,揭開了一輩子賣文為生故事的序幕。1944年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傳奇》與散文集《流言》。失落的童年、與胡蘭成短暫的婚姻,都造成她的情感創傷,更成為她赴美後小說不斷出現的母題,《小團圓》1976年完成後遲遲未出版可鑒。可以說,張一生的作品都沒有超出以上經驗,她曾辯言自己的作品沒有戰爭主題,此戰爭可作廣義解,才能解釋情感對她的重要。她接著說:“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而放恣的滲透於人生全麵的是情感,這樣的愛“對於自己是和諧”①。也許,這正是她反複描摹自己一生的主要原因,唯有不斷回到寫作原初,才能與自己和解。
張愛玲創作多元,其他則有:舞台劇《傾城之戀》,電影劇作《不了情》(1947)、《太太萬歲》(1947)、《六月新娘》(1960)、《小兒女》(1963)、《一曲難忘》(1964),英譯、國語本《海上花》,英文著作TheFallofthePagoda、TheBookofChange、TheRice-SproutSong等。
作品導讀《小團圓》(2009)在張愛玲逝後出版,在這之前她對母女關係的書寫已不少,《傾城之戀》的白流蘇、《金鎖記》的長安、《半生緣》的顧曼楨,《花凋》的川嫦、《心經》的許小寒、《多少恨》的盧家茵、《連環套》的霓喜、《童言無忌》的自述……但《小團圓》出版後,我們才知道張愛玲筆下的母女本事絕非想象,反觀人物塑造與情節推演上,女兒讓母親失望,母①張愛玲:《自己的文章》,《流言》,台北:皇冠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20頁。
張愛玲:《心經》131親傷女兒的情節總是一再搬演,①《心經》是少數的例外。親子倫常的顛覆,明證了張愛玲的呐喊其來有自,好比《傾城之戀》女主人公白流蘇孤立於家人時的感慨:“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白流蘇還說:“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裏,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②這就不難理解,母女關係書寫何以成為張愛玲世界非常的懸念與議題。而《小團圓》與2010年相繼出版的中譯本《易經》《雷峰塔》,不僅構成她自傳體小說三部曲,補實了張愛玲成長過程中種種母女過節與細節,揭示了張愛玲作品中母親何以缺席,以及傷害她最深的人,母親要算一個。參照她的自傳體小說,回過頭來梳理《傾城之戀》《金鎖記》《半生緣》《花凋》《連環套》《心經》等母女情節,大都有更深的依據與理解,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解讀《心經》才可能有更大的突破。
《心經》的主要角色許峰儀、許太太和剛過二十歲生日的女兒許小寒有個表麵美滿的家庭。相對破碎的家庭是小寒同學段綾卿和寡母。
小說由小寒邀段綾卿等女同學慶生揭開序幕為日後家變埋下伏筆,許家表麵平靜實際卻暗潮洶湧,小寒出生後算命的說她克母,母親不舍送①張愛玲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中,九莉(張愛玲)對母親提到父親傷了她的心時的反應,是父親“怎麼會傷我的人,我從來沒愛過他。”來對比傷她的是她愛過的母親。見張愛玲:《小團圓》,台北:皇冠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138頁。
②張愛玲:《傾城之戀》,《回顧展:張愛玲短篇小說集之一》,台北:皇冠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193頁。
1穿過荒野的女人32給親戚留了下來,發展出小寒戀父的“俄狄浦斯情結”①。關鍵在許峰儀不想繼續下去,在小寒生日後離家與小寒長相神似的綾卿同居,小寒奮力掙紮,說服自己,找上段家老太太說項:籬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滿心隻想越過籬笆去,那邊還有一個新的寬敞的世界。誰想到這不是尋常的院落,這是八層樓上的陽台。
過了籬笆,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空得令人眩暈。她爸爸就是這條藤……②許太太半路攔截下來強拉小寒上車回家,一步步失援,小寒最後唯有回歸女兒的身份,“緊緊擠壓著她的,溫暖的,他人的肌肉。啊,她自己的母親!”③她覺悟到自己將“父母之間的愛慢吞吞的殺死了”,本能痛苦地叫喚道:“媽,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兒幹什麼?”許太太做了母親該做的事情:“過去的事早已過去了。好在現在隻剩了我們兩個人了。”④重新回複女兒身份的小寒覺醒道:“你———你別對我那麼好呀!
①弗洛伊德最早提到“俄狄浦斯情結”是從希臘劇作家索福克勒斯的巨著《俄狄浦斯王》的內容來解釋心理病症。《俄狄浦斯王》講的是俄狄浦斯王殺父娶母的悲劇故事,此情結特質是人的第一個性衝動的對象是自己母親,第一個仇恨對象是父親。弗洛伊德稱之為“俄狄浦斯情結”。俄狄浦斯情結原指男童的戀母情結,後來泛指幼孩對同性父母妒恨,對異性父母依戀之情。弗洛伊德後來進一步發展相關論點,指出女孩原本是愛母親的,但由於同性,便對父親產生“陽具羨慕”,從而愛戀父親,妒恨母親。前者見弗洛伊德:《夢的解析》,賴其萬、符傳孝譯,台北:誌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187—190頁。後者見弗洛伊德:《性愛三論》,林克明譯,台北:誌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79—120頁。
②張愛玲:《心經》,《回顧展:張愛玲短篇小說集之二》,台北:皇冠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394頁。
③張愛玲:《心經》,《回顧展:張愛玲短篇小說集之二》,第407頁。
④張愛玲:《心經》,《回顧展:張愛玲短篇小說集之二》,第407頁。
張愛玲:《心經》133我受不了!我受不了!”①女性主義詩人安卓·裏奇(AdrienneRich)曾說過:“母親失去了女兒,女兒失去了母親,那是女性最主要的悲劇。”②所以我不認為《心經》是在進行父女倫理意義的社會思考或道德批判,而主要是勾勒身份與轉念,石傑便認為是“通過有限事物的毀滅和根本性困境的展示,引導人去領悟一種無限的超實體的存在”③。何謂“超實體”?“心經”為佛教經典,核心思想是空:“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此即超越實體。但何謂根本性困境?我認為主要是小寒和母親之間的競爭:“你要是愛她,我在這兒你也一樣愛她,你要是不愛她,把我充軍到西伯利亞去你也還是不愛她。”……豐澤的,象牙黃的肉體的大孩子……峰儀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給火燙了一下…………小寒道:“她老了,你還年輕———這也能夠怪在我身上?”峰儀低聲道:“沒有你在這兒比著她,處處顯得她不如你,她不會老得這樣快。”④正因為這是困境,唯有擺脫表象的神似才能“遠離顛倒夢想”的困境:①張愛玲:《心經》,《回顧展:張愛玲短篇小說集之二》,第409頁。
②平路:《傷逝的周期———張愛玲作品與經驗的母女關係》,楊澤編《閱讀張愛玲———張愛玲國際研討會》,台北:麥田出版,1999年版,第212頁。
③石傑:《神話性文本的精神內核———論張愛玲小說兼及古希臘神話》,《西北大學學報》,第36卷第3期(2006年5月),第108頁。
④張愛玲:《心經》,《回顧展:張愛玲短篇小說集之二》,第392—393頁。
1穿過荒野的女人34小寒道:“……你別以為她是個天真的女孩子!”峰儀微笑道:“也許她不是一個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約都跟你差不多罷!”小說中父女、母女、友朋角色、情感的顛倒,說來,正是《心經》要闡釋的:“以幻為實,以夢為真。”①張愛玲認為明白了一件事的內情及一個人內心的曲折,“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
《心經》(存目)①聖嚴法師:《心經新釋》,台北:法鼓文化,1999年版,第66頁。
蘇青:《蛾》作家介紹蘇青(1914—1982),本名馮和儀,字允莊,浙江寧波人。十二歲時入鄞縣女子師範學校讀書,後入鄞縣女子中學學習,1930年畢業後進入浙江省立第四中學上高中,1933年考入國立中央大學外文係,1934年大二時與李欽後結婚,從中央大學退學,同年開始投稿《論語》雜誌。不久隨丈夫去上海,在《宇宙風》《逸經》等雜誌上發表大量文章。四十年代後作品主要發表在《古今》《中華周刊》《天地》《雜誌》等報刊。1943年任汪偽政府上海市專員,並創辦天地出版社。1944年與丈夫離婚,並任汪偽政府“中日文化協會”秘書。1951年任“芳華越劇團”編劇。1955年因受“胡風案”及“潘漢年、楊帆案”牽連入獄,1957年出獄。1959年任上海紅旗錫劇團編劇,1975年從上海黃浦區文化館退休。1982年因病逝世。
蘇青早年發表作品時署名馮和儀,後以蘇青為筆名,也曾用馮允莊做過筆名。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浣錦集》(1944)、《濤》(1945)、《飲食男女》(1945)、《逝水集》(1945),小說集《結婚十年》(1944)、《續結婚十年》(1946)、《歧途佳人》(1948),劇本《江山遺恨》(1952)、《賣油郎》(1954)、1穿過荒野的女人36《屈原》(1954)、《紅樓夢》(後改名為《寶玉與黛玉》1954)等。
蘇青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極少數靠賣文為生的女性職業作家(另一位與她類似的作家是張愛玲)。她的創作,以直接而又大膽地書寫女性生活見長,女性生兒育女、愛情姿態、結婚離婚、職業經曆、人生感受、心理特點,都是她的散文和小說一再言及和反複表現的話題\/主題,而她對這些話題\/主題在當時頗具震撼性的大膽見解,在使她名動一時的同時,也使她能以一種新的女性姿態,將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女性書寫,導向一種新的風格。
作品導讀蘇青在二十世紀中國現代女作家中可以說是個異數,她後來在作品中表現出的強烈的女性自主意識,很大程度上源自她的個性。由於她個性倔強而又有些清高孤傲,所以婚後與婆婆、丈夫相處並不融洽。
婚姻的破裂使她成為中國的“娜拉”,離家後她走上了自食其力、職業女性的道路———她的這一人生改軌和角色轉換,某種意義上講逼使著她要對婦女問題進行不懈的思考和反複的言說。因為,這些問題既是婦女的問題,也是她的個人問題。也就是說,蘇青對婦女問題的思考,她的女性意識的形成,是從她個人的生活經曆和親身感受中,融煉提升出來後,由己及人,推而廣之的。
除了從自己的人生經曆中,感受到女性的困苦處境,認識到女性的性別劣勢之外,敢於將這種感受和認識,以大膽坦率的方式形諸文字,也體現了蘇青獨特的個性。在蘇青的那個時代,與蘇青感同身受者應該不乏其人,可是能像蘇青那樣,將自己的人生和思想通過散文和小說的方式,非常直白地示於人前,卻不多見———也因此,蘇青以她對女性蘇青:《蛾》137世界和女性人生表現的大膽、坦率和真誠,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文壇,形成了衝擊,並在整個中國現代女作家中,形成了自己女性書寫的特色。
相對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國女作家們在表現女性生活時,因新舊時代交替的跨越性而導致在她們的作品中會呈現出一種新舊撕扯的矛盾性,以及三四十年代左翼女性作家們因革命追求和女性立場的衝突而在作品中形成搖擺不定的矛盾性。蘇青的作品在對女性世界進行描摹、刻畫和展示的時候,表現出來的卻是一種明晰、單純的統一性,一種對社會既定觀念和正統思想具有衝擊力和殺傷力的統一性。究其原因,主要在於,首先,蘇青創作的時代,是一個已進入相對成熟的現代社會,蘇青的觀念已不再有太多的舊傳統舊思想的牽扯;其次,蘇青個人的立場,選擇了遠離革命理想追求個人幸福,這又使她少了革命意識形態的束縛;再次,蘇青倔強、孤傲的個性,和不管不顧、我行我素的行事風格,又使她在自己的作品中,敢於正視女性的欲望、心理、追求,直麵女性的處境、狀態、出路,並大聲說出(坦率寫出)自己對女性從生理到心理、從感情到婚姻、從夫妻到子女、從家庭到社會等一係列問題的思考。所處時代、立場選擇和個性特點,決定了蘇青的女性書寫幹淨、利落、單純、坦白、直露、痛快。
蘇青不幸的婚姻,使她無法依賴丈夫生活,而不得不以職業女性、女作家的身份直接麵對社會,她的這種人生經曆,決定了她對社會、人生的思考重點,基本上是以女性問題為中心。光是看看她眾多的文章題目,就知道女性在她的作品中占有多麼重要的位置:散文有《生男與育女》《我的女友們》《現代母性》《女生宿舍》《論女子交友》《論夫妻吵架》《論離婚》《戀愛結婚養孩子的職業化》《我國的女子教育》《再論離婚》《論紅顏薄命》《談女人》《敬告婦女大眾》等眾多篇什,小說則有《結1穿過荒野的女人38婚十年》《續結婚十年》《歧途佳人》等主要產品。假使說蘇青的散文作品對女性話題的涉及是以坦率的言論直抒胸臆,那麼蘇青的小說,則是以自己的經曆,用形象化的方式,來印證、豐富和強化她在散文中表達的觀點。
蘇青在自己的作品中處理女性問題時,最大的特點一是對女性的自由和欲望給予充分肯定,二是用直白的方式大膽地表達出她的這一觀念。散文如此,小說亦然。在散文中,她說當男人自以為在玩女人的時候,事實上卻早已給女人“玩弄去了”———她的這番言論令女人震驚,更令男人不堪,徹底顛覆了男性在女性麵前的優越感。對於男人自以為占了便宜的桃色事件和強奸,蘇青也有自己的高論:“沒有一件桃色事件不是先由女人起意,或是由女人在臨時予以承認的。世界上很少會有真正的強奸的事件,所以發生者,無非是女人事後反悔了,利用法律規定,如此說說而已。”———這樣的見解,簡直驚世駭俗。
對於蘇青來說,她既不能容忍女性的惺惺作態,也難以接受男性的自我感覺良好,因此她在文章中,常常左右開弓,既戳破女性的“虛偽”,也粉碎男性的驕傲。她說,“女人是神秘的!神秘在什麼地方,一半在假正經,一半在假不正經。譬如說,女人都歡喜壞的男人,但表麵上卻佯嗔他太不老實,那時候男子若真個奉命惟謹的老實起來了,女子卻又大失所望,神色馬上就不愉快起來,於是男人捉摸不定她的心思,以為女人真是變幻莫測了,其實這是他自己的愚蠢”。她又說:“女人所說的話,恐怕多不可靠,因為虛偽是女人的本色。……譬如說:性欲是人人有的,但是女人就絕不肯承認;若是有一個女人敢自己承認,那給人家聽起來還成什麼話?”她還說:“這是個退潮的時期,人心彷徨畏縮,什麼都行不通,女人究竟如何是好呢?目前隻有一條路,即賣淫是也。……因為一切權力都集中在少數男人之手,女人沒有別的特殊東西可以與蘇青:《蛾》139之爭衡,隻剩下一個女性的肉體,待不賣淫,又將何為?”這些對女性深刻自剖而又對男性不無蔑視的觀點,體現了蘇青與眾不同的性別觀。
在小說《蛾》中,蘇青筆下的明珠就是一個即便被欲望所累,也仍然對自己的欲望無怨無悔的女子形象。明珠在寂寞空虛時渴望男性的撫慰,在期待中真的有男性客人來“愛”她了,雖然她明知道“她此刻在他的心中,隻不過是一件叫做‘女’的東西,而沒有其他什麼‘人’的成份存在”,但“欲望像火,人便像撲火的蛾,飛呀,飛呀,飛在火焰旁,讚美光明,崇拜熱烈,都不過是自己騙自己,使得增加力氣,勇於一撲罷了”。
滿足欲望瘋狂做愛的代價是明珠懷孕了,為了解決肚裏的孩子,她忍受了極大的痛苦,然而,即便如此,對於這次“瘋狂”的行為,明珠並不後悔:“我是還想做撲火的飛蛾,隻要有目的,便不算胡鬧。”———很顯然,蘇青對明珠作為一個女子正當的欲望,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二十世紀中國女作家們在自己的作品中呈現的對於女性自身處境、命運的思考,到了四十年代蘇青這裏,終於從對女性的情感關注、婚姻關注、社會關注、政治關注、“美”的關注和命運關注,發展到了欲望關注,從對女性遭受社會、男性的壓迫這一認識發展到了對女性自身弱點的認識。就此而言,蘇青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她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的女性書寫,提供了她的獨特貢獻。
蛾幽幽的月光,稀疏的星,庭院靜悄悄地。明珠站在窗口,心想今夜要防空,恐怕沒有朋友會到這裏來了吧。沒有朋友來的時候是寂寞,朋友來得多了的時候會煩惱,來得少了的時候可無聊,而當他們回去之後卻又使她感到無限的空虛。她對他們說:她愛靜。於是他們都走了,走得幹幹淨淨。
她一麵想,一麵對著庭院癡癡望。隻見門外有輛車子停下來,她的心裏就一驚。接著她瞧見隱隱綽綽地飄進來兩個影子,是男與女,手挽手兒,看上去像在交頭接耳地談話。他們走到明珠站著的窗前,男的忽然把嘴更加湊緊女的耳際去說了句話,於是女的就把頭一偏,低聲啐他道:“當心給人家聽見!”可是明珠已聽見了,而且聽得很清楚,兩個影子很快地又飄逝而去。
明珠瞧了眼幽幽的月光,稀疏的星,馬上就把黑絨窗簾放下來。厚的,重的,黑沉沉的簾幕,替她隔開了這靜悄悄的庭院,隱隱綽綽的影子,以及外邊的整個使她不安的世界。
她茫然站在房中央,房間黑黢黢地。是春天了啊,空氣還是這麼的陰涼。她看不清這房裏的一切,但是嗅著,嗅著,她能夠嗅出一切東西的所在:當中是一張床,床邊有台燈,燈罩是綠玉色的,隻要用手一扳開關機,它馬上就會吐出幽幽的光輝來。“要不要開燈呢?”她暗暗問著自己。自己說:“不開燈真是太陰涼了。”但是她雖然找出了要開的理由,蘇青:《蛾》141卻仍舊沒有勇氣去實行,腳是僵冷的,手指也僵冷,動彈不得。
刹那間,黑暗與僵冷,寂靜與恐懼,一齊襲擊到她身上來了。她覺得自己的膝蓋已經冷得發抖,但是她得用力支持著,深恐一不留心會乘勢跪下去,向全世界的人類屈膝。她想:她是隻肯向上帝求救,而決不肯向這個庸俗的世界屈膝的。
但是今夜裏上帝似乎也冷酷得很。他像是冰塊塑成的東西,晶瑩潔白得連塵埃也染不上。他不能接觸熱情,她的熱情才一流向他,他便溶化了,很快地變成水。她怕水。她常把自己的心境比做蔚藍的天空,可以掛一輪紅日,可以鋪密密濃雲,就是怕下雨。雨水衝洗過,一切都幹幹淨淨,便又空虛了。
她不能不怕空虛,猶如她不能逃避空虛一樣。她走到那兒,空虛便追到那兒,向她挑釁,把她包圍,終於使她無以自存為止。她也知道,唯一解脫的辦法,便是睡覺。她睡著了,空虛便給擋駕在外,不能追隨她入夢,侵擾她的夢中的熱鬧。有時候,實在睡不著,她也想多做些事情來消遣時光,但是事情做完了,或者好夢醒轉來之後,空虛又會找上她,冷冷地向她一笑道:“你總不能撇棄我吧?我的乖乖!”她茫然站在房中央,瞧到的是空虛,嗅到的是空虛,感到的也還是空虛。沒有快樂,沒有痛苦,什麼也沒有,黑暗的房間冷冰冰地,隻有她一人在承受無邊的,永久的寂寞與空虛。
我要!……我要!……我要……呀!
她想喊,猛烈地喊,但卻寒噤住不能發聲,房間是死寂的,庭院也死寂了,整個的宇宙都死寂得不聞人聲。她想:怎麼好呢?開了燈,一線光明也許會帶來一線溫暖吧?……但是她的眼睛直瞪著,腳是僵冷的,1穿過荒野的女人42手指也僵冷。
漸漸地房間門開啟了,一個頎長的影子悄悄溜了進來。是鬼還是人,她也不暇細問,隻向他做個手勢,似乎在命令他速速開燈。拍的一聲,綠幽幽燈光噴射到床上了,被單是潔白的,湖色織錦緞棉被折成小方塊放在上麵,顯得單薄,也顯得有些孤寒。
“你一個人住在這裏很寂寞吧?”客人笑嘻嘻地說,樣子有些輕薄。
明珠更不答話,心裏很恨他,同時也有些喜歡他。
“怎麼?你的臉色這樣壞!病了吧?”客人逼近問,伸開雙臂,似乎想抱她,但馬上就放下了。明珠仍不答話,身軀本能地顫動了一下,似乎有溫暖從心內發散出來,彌漫到全身。
燈光幽幽地流著,流到潔白的被單上,流到湖色織錦緞的被麵上,流到站在床前的客人身上。客人穿著黑漆光亮的皮鞋,筆挺的條子西裝褲子,深藍色,象征著莊嚴的美。漸漸地,燈光似乎集中了力氣,一齊照向他身上來,他也知道自己已成為焦點,於是便挺起前胸,肩膀顯得更闊了。白襯衫領子硬繃繃地,高托著他的俊秀的麵龐。他的皮膚是象牙色的,眼珠烏黑,眉毛很濃,頭發有些兒卷曲。
“明珠!”他顫抖著叫喚一聲,聲音低而嘶啞。燈光強烈地刺著他的眼,他的眼睛帶著迷惑,但卻富有吸引力,終於把明珠牽過來了。“明珠!”他再喊一聲,熱情地,迫切地。明珠沒有作聲,她的頰上發熱,眼睛再不敢瞧他,隻默默對著床旁的燈。
於是房間裏空氣都換了樣,陰冷是沒有了,卻有些陌生與新鮮刺激。各人的心裏似乎都像火藥般要爆炸起來,但卻又恐懼爆炸,緊緊地按著使不許動。光與熱,情欲與理智,在緊張地戰鬥著,燈望著客人,客人望著明珠,明珠又望著床旁的燈。
“今夜是防空嗬!”客人說了聲,明珠沒有回答。深藍色的條子西裝蘇青:《蛾》143褲移向床旁去了,拍的一聲,電燈隨著熄滅。明珠覺得很緊張,但是緊張更加逼近人來,頎長的身軀似乎就站在她麵前,她的心裏像馬上要爆炸,但是手指卻陰涼的。
陰涼的手指顫抖著,不知安放處,摸摸自己頭發,卻又滑到胸口下去了,另外一隻手很快地就把它捉住,接著它感到那隻手又熱,又軟,又有力。便是一陣無聲地訴說,他的嘴已經湊緊在她的耳際了,她顫抖著,欲答無話,欲哭無淚。
房間是黑黝黝的,空氣緊張得很。她嗅著,嗅著,便知道一切東西的所在。她知道他擁她到了床旁,潔白的被單,湖色織錦緞棉被……一切的陰涼都消失了,火般的熱情,手挽手兒,兩人同入於瘋狂的世界。
他說:“我不會使你養孩子的。”她點點頭,眼淚直流下來。她知道,她此刻在他的心中,隻不過是一件叫做“女”的東西,而沒有其他什麼“人”的成份存在。欲望像火,人便像撲火的蛾,飛呀,飛呀,飛在火焰旁,讚美光明,崇拜熱烈,都不過是自己騙自己,使得增加力氣,勇於一撲罷了。
“請你……請你不要讓我有孩子呀!”明珠垂淚懇求他,屈辱地,似乎已經向這個庸俗的世界求饒了。但是他更不理會,隻是猛烈地吮著她,她咬他耳朵,他也不退避,兩個人身子貼得更近,心思卻離得更遠了。
黑暗的房間,更加黑暗了起來。明珠的心裏充滿著氣惱,厭惡,恐怖,以及莫名其妙的新的空虛,他吻著她,輕輕說:“恕饒了我吧,明珠!”但是聽出這聲音裏沒有溫存,沒有喜悅,隻有無限的疲乏與冷漠。
“別同我敷衍!”她恨恨地說,猛力推開他。但是他更不靠近來,隻是懶洋洋地摸一摸她的下巴,說道:“不會有孩子吧,隻這麼一次。”撲燈的蛾,為了追求熱烈,假如葬身在火焰中,還算是死得悲壯痛1穿過荒野的女人44快的。隻怕是灼著而未死,損傷了翅膀,給人家笑話,飛又飛不動,跌落在陰冷的角落裏,獨個子委委屈屈地受苦。“不會有孩子吧……隻這麼一次……”明珠痛苦地反複辨味這句話。這是句不負責任的話,他說過後就要揚長而去了,她還能向他要求些什麼?
她對他說:她愛靜。
他想了一想回答道:他知道,以後再不敢多來吵擾。
於是他們便分了手,陌生的,平淡的,再也沒有新鮮的刺激,他知道她不愛他,她也知道男女間根本難得所謂愛,欲望像火,人便是撲火的蛾!
於是她更加沉默了,即使在白天,也要放下黑絨窗簾,把房間遮得黑黝黝的。她不再咒詛空虛,隻想解除痛苦,唯一的留在她身上的最大的痛苦。
她找到了一位產科女醫生,女醫生說,要解決這件事起碼要兩萬元,手術是靠得住的,她猶疑著自己錢不夠,但是那位女醫生卻不耐煩地嗤之以鼻道:“何不向那位荒唐的先生去要呢?他做錯了事,不該負責任嗎?”明珠退了出來,默默地更不說話。她想起教堂裏碰見過的一位外科老醫生,從來不結婚,性情相當怪僻,然而待她卻好,她找到了他,羞慚地把一切經過說了出來,老醫生更不多話,隻把她引進手術室裏,關上門,隻讓她一個人坐著。
當你笑的時候,全世界向著你笑,但在哭的時候,卻隻有一個人了。
明珠默默地念著這兩句話,空虛地,卻又帶些感傷。她想到了自己蘇青:《蛾》145的房間:有床,床旁有台燈,燈罩是綠玉色的,拍的一聲把它開了,它便吐出幽幽的光輝來,照耀著潔白的被單,湖色的織錦緞棉被,以及床周圍的一切。但是眼前這些東西都不見了,就想嗅,也嗅不到,生命是值得留戀的,就是給火灼傷了翅膀,也還想活著。
手術室的門開了,老醫生穿著白外套幽幽地進來。他嚴肅地握住明珠的手,說道:“好孩子,不用怕,快睡到床上去。”一陣陣劇痛,痛得明珠快暈了過去。她想不到不要養一個孩子也要受這番痛苦,痛苦得沒有代價,究竟是為了什麼?老醫生嚴肅地在旁邊站著,瞧著她痛苦,似乎並沒有不安。她的心裏驟然起了陣反感,心想可惡的老東西,原來他不肯結婚,就是不願女人有小孩,不想人類有後代……但是老東西的臉也模糊起來了,瞧不清楚。她隻痛得忘記了憤恨,忘記了恐懼,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這個庸俗的世界。突然間,一陣熱血直衝了出來,她知道這是一個小生命完結了,沒有見過太陽,沒有呼吸過空氣,沒有在人世上生存過一刻。
她覺得後悔起來,人世畢竟是可戀的,生命也應該寶貴。她殺了自己的孩子,為了顧全麵子,為了怕麻煩,可恥的婦人呀。她現在才知道撲火般欲望為什麼有這般強烈,有了孩子,便什麼痛苦也可以忍受,什麼損失也可以補償,什麼空虛也可以填滿的了。
多愚笨呀,她自己!多殘忍呀,那個老醫生!
於是她恨恨地瞧了他一眼,低聲向他說:請你走開吧,我要靜。
老醫生默默地走開了,臨去不敢再望她,臉色似乎很悲哀。
明珠獨躺在手術室中,心裏隻感到後悔。假如有一個孩子能帶回家去,放在當中的床上,撚開了綠玉色罩子的台燈,用幽幽的光輝瞧著他小臉,那又該多麼好。那時候,陰涼的房間便變成溫暖,沉寂的空氣1穿過荒野的女人46便被咿啞的聲音打破了,永遠是春天,春天般興奮。撲火般熱情不是無目的的,它創造了美麗的生命,快樂的氣氛。
但是現在嗬!
老醫生幽幽地進來了,兩眼噙著淚。他顫著聲音對明珠說:“孩子,我害了你了,我早知你如此,便不該替你動手術。現在你是後悔了,我也後悔得很,這都是我的錯誤。但是你要知道,我是一個私生子,從小受人奚落,因此起了變態心理,一方麵怨恨自己的母親,一方麵看輕一切的女人。自從我在教堂裏遇見了你,孩子,我便覺得你的可愛。我是不想害你的。不料今天你犯了罪,我深恐那個孩子養下來要遭受同我一般的命運,因此我便把你引進手術室裏來了。可是,孩子,如今我親眼看見了你的痛苦,我便覺得後悔起來,我覺得以前我母親……”“你的母親是不錯的!”明珠流下淚,認真地說。
“是嗎?”老醫生替她拭去眼淚,一麵額上直冒汗:“我想不到你會如此痛苦,現在我是連後悔也來不及了。現在我隻好先送你回家,替你安頓好,希望你早日複原,好好嫁個人吧,不要再胡鬧了。”明珠默默地聽從老醫生把她送到了家裏,房間仍是黑黝黝地,因為老醫生恐防她吹風,早已替她把黑絨窗簾全放下了。她側臥在潔白的被單上,蓋著湖色織錦緞薄被,眼睛隻望著綠玉色的台燈。老醫生歉仄地問:“孩子,你在想些什麼,可要告訴我吧?”於是明珠翕動著嘴唇低低地回答道:“老醫生,請你不要笑我,我是還想做撲火的飛蛾,隻要有目的,便不算胡鬧。”施濟美:《悲劇與喜劇》作家介紹施濟美(1920—1968),曾用筆名梅子、方洋、梅寄詩等,浙江紹興人。童年到少女時代在揚州祖父故居度過,父親為外交官。十五歲赴上海就讀於培明女中。1937年中學畢業後考入東吳大學經濟係。1942年大學畢業後,先後任集英中學和正中女中教師。
抗戰時期,由於施濟美的朋友中有一些愛國人士,她也一度成為日本憲兵隊捕捉對象,為此施濟美曾避走蘇州。由於戀人在抗戰中遭日機轟炸遇難,施濟美因此終身未婚。抗戰勝利後,施濟美先後在上海市立第一女子中學、進德女子中學擔任國文教員。
1949年後,施濟美曾任上海七一中學語文教師兼語文教研組組長。
由於她講課生動,解說中肯,教學水平極高,因此被譽為“施濟美水平”。
在“文化大革命”中,施濟美因遭受迫害自殺身亡。
施濟美早在中學時代即開始寫作,大學時期繼續寫作。當時出身東吳大學和東吳附中的“東吳女作家”不少,較著名的有程育真、鄭家璦、楊繡珍、湯雪華、俞昭明、施濟美等,其中以施濟美的作品最多,影響最大。1947年,施濟美出版了兩本小說集《鳳儀園》和《鬼月》,受到廣大1穿過荒野的女人48讀者喜愛。她的長篇小說《莫愁巷》在香港出版後,曾被改編為電影。
作品導讀施濟美是個有著強烈民族感情的現代女性,她心地善良、敬業樂教、熱愛寫作。抗戰時她的戀人被日機炸死,自己也因友人抗日差點遭日軍逮捕———她的民族意識和民族立場由此可見。戀人死後,為了安慰戀人的父母,她多年模仿戀人筆跡給老人寫信———她的心地善良令人感動。她在中學教書因為教法得當,曾獲“施濟美水平”稱號———她的敬業精神和專業水平令人印象深刻。她在四十年代筆耕不輟,是“東吳女作家”群的代表人物———她的文學才華和創作水準顯然不同凡響。
施濟美雖然創作數量不多,聲名也不如同時期前後的張愛玲、蘇青、梅娘、潘柳黛等人卓著,但在中國現代女作家中,卻自有特色。或許與她自己的身世有關(終身未婚),對於女性“獨立性”(特別是情感獨立性)的強調,構成了施濟美小說創作的一大特色,而注重對女性情感把握自主性的刻畫,也就成了她的小說與其他女作家最大的不同之處。
在施濟美的小說中,我們通常都能看到一個家世修養俱佳的女性,在貌似柔弱的外表下麵,其實有一雙世事洞明的明眸和一顆剛強堅定的心靈。她們在與男性交往的過程中,雖然也有純情洋溢的時刻,可最終理性都會戰勝感情,在浪漫的愛情和平穩的日常生活之間,她們常常會回歸普通的人生軌道,因為那才是人生不變的底子。
《悲劇與喜劇》這篇小說從它的名字看,似乎不太像是一篇小說,倒更像是一篇哲學論文或戲劇論述,然而仔細看去,小說描寫的世界,卻是一個悲劇和喜劇交織,甚至令人難以分辨何為悲劇何為喜劇的複雜人間。小說中的藍婷,十八歲時在姑父家,對姑父的學生範爾和一見鍾施濟美:《悲劇與喜劇》149情,“一見麵就喜歡這年青的客人,固然大半原因是由於範爾和瀟灑美好的鳳儀使她十分心折,同時也因為兩個都是父母雙亡的孤兒,寄人籬下的可憐蟲,於是一縷身世飄零之感,同病相憐的愛念遂起自這天真少女的心田”。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藍婷與範爾和,就在都“睡去了,人靜了”的淩園大宅裏,“隻有他和她兩個人”,“眼與眼相逢,又相避”……“許久許久,他不說一句話,隻用一雙灼灼的烏黑的眼睛諦視著她”,他是“特地來講故事給她聽的,那故事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然而範爾和卻最終沒有和藍婷走到一起,因為他為了藍婷姑父“唯一的多病的女兒黛華”,被姑父招贅為婿———盡管“好心的黛華卻並不願意這樣做,她患有不治的心髒病,同時她又知道藍婷和範爾和的戀情,不欲奪人所愛”,範爾和卻反對逃婚,最終“在那桂子飄香的八月,黛華與範爾和結婚了”。而藍婷,也“在那一年的冬天”嫁給了年老有錢的周醫生。
九年後,藍婷與範爾和在朋友愛瑪家的宴會上重逢,喪妻的範爾和在和藍婷重逢的最初竟然沒認出昔日的戀人,當他重新認出藍婷之時,對藍婷展開了熱烈的追求。而藍婷在與範爾和重逢的當日,就在心底激起了強烈的情感漣漪,九年前的美好時光,一幕幕地又湧現到她的眼前———這樣的情感狀態實在令人擔心在範爾和的猛烈攻勢下,她還能守得住道德的底線。
藍婷確實動搖了,在範爾和的鼓動下,她又想起九年前說過的話:“我願意走!”然而,“九年後的藍婷和九年前的藍婷到底不同了,她想起許多名利場中的事,她想起許多繁華世界中的人,最後,她的眼裏的那點癡癡的情意沒有了,她使勁的撒開了他的手”———她終於決定斬斷過去的情思,情感、心靈和身體都回到愛她的丈夫的懷抱。在“多餘的喜劇”和“未完成的悲劇”之間,她以一種嘲諷的姿態看著“多餘的喜劇”上1穿過荒野的女人50演完畢,又用一種理性的態度終結了“未完成的悲劇”,在“喜劇”與“悲劇”之間,她最終選擇了“正劇”。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中國現代女作家,在作品中表現女性對愛情的追求,曾是她們詮釋婦女解放的最佳注腳。她們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從男性那裏獲得的愛情,是這些置身社會轉型期的女性最強有力的精神支撐,也是她們擺脫封建家庭關係最強大的動力,更是她們通過個性解放婚姻自主實現自己人生解放最有力的證明。然而,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一些女作家開始對這個問題有更深入的思考,那就是,女性從具有新思想的男性那裏尋找自主的愛情,究竟是婦女拯救並解放自己的有效手段,還是它也可能成為一種新的桎梏———因為,具有新思想的現代男性,他在婚姻觀念和婚姻行為上或許能為渴望走出封建束縛的女性提供幫助,但這並不意味著就一定能給這些懷有現代追求的女性帶來幸福的保證———如果這個男性是個“多情的種子”呢?如果這個男性是個愛財愛權愛勢甚於愛人的現代於連呢?
女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對理想化男性的破解,實際上意味著她們對男女兩性關係認識的深入:當女性眼中的男性從一種拯救者的形象平凡化為現實中的俗人時,女性和男性才可能實現性別間的真正平等,女性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才能夠從“人”的角度,來平視乃至審視男性。
女性看待男性的這種姿態,雖然在張愛玲、蘇青等作家的作品中時有所見,但在施濟美這裏,它成了一種不斷出現的常見姿態。
這應當說是一種曆史的進步,也是施濟美(們)相對於她(們)的前輩而言,女性意識不斷深化和成熟的表現。在《悲劇與喜劇》中,當藍婷十八歲那年在麵對範爾和的愛情主動表示“我願意走”時,這一行為無疑是女性的自主選擇,而九年後當範爾和問藍婷“你願意走麼?”時,藍婷回答“希望以後你不要再來見我”,就更是女性的自主選擇———施濟施濟美:《悲劇與喜劇》151美筆下的女性在麵對愛情時,無論她們對男性說“願意”還是“不要再來”,都是她們自己的決定,都體現了女性的自主性,都表明了他們在處理男女兩性關係時具有了更大的主動性,自然也意味著女性在男性麵前已擁有了更多的力量和自信。
女性在男性麵前能夠自主做出決定,體現了女性隨著時代的發展,已能對自己的感情和人生“做自己的主”。施濟美在作品中對之加以表現,表明這一時期的女性作家,對女性在兩性關係中的個人尊嚴和自主地位,有了更加自覺的認識。作品中藍婷對範爾和的態度,從初戀的仰視到重逢的平視,再到麵對範爾和表白時的俯視,這個變化過程,正昭示了女性在男性麵前自我意識不斷覺醒和強化的過程。從施濟美在她的作品中所體現出來的女性觀的成熟度,不難看出,中國現代女作家的女性思考,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已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悲劇與喜劇九年了,藍婷沒有想到今天晚上會碰見他。
還是那樣翩翩的瀟灑的風采,還是那樣的笑,那雙眼睛,深而黑,有一種迷人光輝的眼睛……這些年來,她不想記得而又不能忘記的一個人;沒有變,一點兒也沒有變,也許事實上蒼老了一些,然而在藍婷的眼裏,仍是當年一往情深魂夢中也惦念的範爾和!
藍婷現在想起:剛才在愛瑪的宴會裏,她第一眼看見這來自遙遠山城的不速之客,立刻就知道是誰。但是對方卻似乎將藍婷給淡忘了,當愛瑪為他介紹周太太的時候,他握著藍婷的手,點頭微笑,像對一個陌生人一樣;範爾和居然將自己整個的,完全的忘懷了,這無情義的人。
藍婷無法排除這些傷心和忿怒,然而她隻淡然的一笑,藏過了不安的情緒。
他就這樣的記憶力不強麼?九年的時間誠然不短,但也未見得就怎樣的長,長得連人也會不認識了?那麼自己又為什麼會將他記得這樣清楚?再不就是自己老了,不複是當初的年輕與嬌麗,女人的青春原隻有一刹那,不像男人幾年後再見還是那個樣子……可是無論如何,他忘記她,當她是一個初見的陌生人,是千萬個不該的。藍婷喝了多量的葡萄酒,有些醉了,她跳舞,唱歌;唱歌,跳舞,開大家的玩笑。
範爾和像在座的其他男子一樣,向她表示好感,獻殷勤,藍婷雖然有了醉意,但也能覺察到。酒闌人散的時候,她家裏的車子還沒有來施濟美:《悲劇與喜劇》153接,範爾和開著自己的車子送她回去。他故意將車子開得很慢,為的是可以說一些話:“周太太,你的酒量真好,人家說聰明的女人都是會喝酒的。”“也許是的,但是,”她說,並且嫣然一笑,“會喝酒的女人卻不一定聰明。”“周太太這樣會說話,還不夠聰明嗎?”“範先生過獎了。”她停了一會兒,“不過聰明又有什麼好處呢?”範爾和微笑不言,他似乎不知怎樣回答這一個簡單的問題。
車子拐了個彎,快到了。
“你允許我以後到府上來嗎?”他說,“來拜見周先生。”“十分歡迎你的光臨,隻是,我也可以認識範太太麼?”“內人已經去世了。”一個蒼白纖美的臉在她眼前掠過,藍婷覺得一陣辛酸;但是她隻低低的:“真抱歉,不該撩起你的傷心,請原諒我的不是。”他搖搖頭:“沒有什麼———”車子在這時候忽然停了,他為她開了車門,有禮貌的說著“再會”,又道“晚安”;她謝了他。
這一別九年後的意外重逢,令她又驚又喜,半悲半恨。如果世界上的許多事情真的是由命運在安排的話,那麼,今夜,命運是在和她惡作劇?還是給她一個巧妙的安排?……藍婷可不敢想下去了。
她對著梳妝台的長鏡,許久許久,欣賞和顧盼,亭亭的倩影,這絕代的風華,這奪人的魔力,不說話也像是在說話的紅唇,不表情也像是在表情的眼睛,誰說她老了?她正像掛在黑絲絨衣襟上的那朵玫瑰紅色的花一樣的有美麗的青春。啊!範爾和,如此豔麗的容顏,那樣青山綠水的愛情,你竟全都輕輕的忘卻麼?連一點點兒記憶都沒有了麼?男人真是狠心的,隨後她又想起範爾和的太太,她的表姊,好朋友,情敵,1穿過荒野的女人54全世界最溫良賢淑的人,可憐的黛華,她死了,雖然明知道她將年青而早逝,但是這消息也太突然,意料之內的意料之外;藍婷心裏一陣難受,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流不完的流,傷心委屈生離死別愛和恨並在一起的眼淚,她哭了一會子……隱隱的有縹緲的音樂,來自不遠的近處,悠揚的琴韻奏著纏綿無比的曲調,是誰家的女孩子在唱《OneDayWhenWeWereYoung》?
那一天,當我們正是年青時,一個美妙的五月之晨,你告訴我你愛我,當我們正是年青時;……清亮無比的嗓音,唱著,唱著,忽然聽不見了,許是關上了窗門。現在,藍婷臉上的淚水雖幹,心裏可極亂,極亂,究竟是一種何等樣的情緒,自己也無法給它一個名字。她怔怔的抬起頭來,目光射到對麵的牆壁上,那兒掛著一張畫像,畫像上的女孩子活潑潑的,穿著翻領的運動衫,頭發用緞帶束起,正中有一個挺大的蝴蝶結;小小的微微向上彎的嘴唇,有如熟透的紅菱,笑得像新月一樣的眼,好似對整個的世界永是那麼樂觀。這是藍婷十七歲時候的畫像。
雖然現在她還很年青,美,甚至比以前更為動人,但是現在的藍婷再也不是當初的藍婷了,連她自己也搜尋不出一些當年活潑天真的影子。難怪範爾和不認識,這無法形容的改變,她對著鏡子隻是凝眸,凝眸,好久好久忽然淒涼的一笑,她原諒了他。她老是這樣慷慨自卑的對他加以原諒,可憐的委屈的愛。
施濟美:《悲劇與喜劇》155歌聲又起了,若有若無的飄進來一句,還是那一句:那一天,當我們在年青的時候。
啊!那一天,當我們在年青的時候……於是藍婷的回憶像春雲般展開,展開,不知其所屆……首先留入回憶的該是那雪在江南的冬之晨,姑父的學生範爾和到杭州,在淩園住下了,十八歲的藍婷一見麵就喜歡這年青的客人,固然大半原因是由於範爾和瀟灑美好的風儀使她十分心折,同時也因為兩個都是父母雙亡的孤兒,寄人籬下的可憐蟲,於是一縷身世飄零之感,同病相憐的愛念遂起自這天真少女的心田。
那無數個甜美的晚上,姑父是早睡慣的,藍婷和黛華表姊,還有他,一同在燈下讀書或是談天,多病的黛華也不能遲眠,於是整個的淩園大宅都是睡去了,人靜了,隻有他和她兩個人。他曾告訴她多少美麗動人的故事,《茶花女》,《茵夢湖》,《黛絲姑娘》,還有《複活》……聽到傷心的地方,藍婷為那些悲劇的主人而流淚了,範爾和溫言的安慰,眼與眼相逢,又相避,淚光晶瑩的眸子含著嬌羞,笑開了芙蓉臉。
那一個美麗迷人的暮春之夜,永不能忘,藍婷穿著睡衣獨自在陽台上欣賞淩園的夜景,月色與花香,遠遠的湖山上的燈火稀少了,夜鶯在樹枝上啼,範爾和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她的身邊,許久許久,他不說一句話,隻用一雙灼灼的烏黑的眼睛諦視著她。啊!他的眼睛,後來他告訴藍婷特地來講故事給她聽的,那故事是《羅米歐與朱麗葉》……這該是最傷心的往事,回想起來也夠斷腸的———姑父患病了,老人家擔心唯一的多病的女兒黛華還沒有歸宿,他看中了範爾和,立刻要招贅為婿,好心的黛華卻並不願這樣做,她患有不治的心髒病,同時她又知道藍婷和範爾和的戀情,不欲奪人所愛,並且拿出錢來勸他們離開杭州,藍婷感激表姊的恩惠流下了淚,但是有什麼用呢?範爾和卻反對逃1穿過荒野的女人56婚,他告訴藍婷:“黛華太可憐了,淩老師一死,我們一走,留下她一個有病的女孩子,怎樣辦呢?”她是愛表姊的,於是在英雄主義的天真憧憬之下,帶著含淚的微笑料理這件婚事。“我們也許是愛情上的弱者,在人情上,卻是勇士。”她這樣對範爾和說,連得嗓音都激動得有些顫抖了。
在那桂子飄香的八月,黛華與範爾和結婚了。以後的事情想起來有點模糊,似乎不久姑父逝世,自己就在那一年冬天嫁給年老有錢的周醫生,就是藍婷現在的丈夫了。
婚後的藍婷,一直住在上海,周醫生對人類有廣博的愛,對工作有極深的熱情,白天忙著醫治病人,晚上忙著化驗、著述等等的事情,直到每一個夜深。他的十九歲的嬌豔如花的夫人對他十分崇敬,他也深愛這年輕的妻,一種坦白無私的像父親似的愛。周醫生有足夠的錢供她使用,她出入上流社會,漸漸的在交際場中成了名,一個美麗豪華而並不浪漫輕浮的名聲。就這樣,藍婷度過了九個姹紫嫣紅卻又沒有玫瑰的春天……多少悲歡離合的舊事都被藍婷一一的記起來了。想不到在這滄海桑田的大變動之後他居然還在?居然還和自己再一次的相逢?
這是多餘的喜劇呢?還是未完成的悲劇呢?
藍婷在失眠的深夜裏,好像聽見夜鶯的啼聲,那聲音和九年前她在淩園的陽台上聽見的一樣,但是一凝神卻又沒有了,窗外是萬籟俱寂。
第二天晚上,徐太太家裏舉行一個跳舞會,藍婷原是打算赴宴的,夜服已經換好,一切裝扮全都停當,忽然想起又要碰見範爾和,她臨時換了主意不去了。
她真的就永遠不想再看見範爾和嗎?事實上並不,這一點她私心不願承認卻又不能否認。但是為什麼又避著他呢?那是因為範爾和的忘懷侮辱了她,對方那種相見不相識的神情刺傷了她的自尊心。
施濟美:《悲劇與喜劇》157她一個人在屋子裏徘徊,沉思;沉思,徘徊,不知過去了多少時辰。
窗子外麵,樹枝上有不知名的鳥在叫,她又想起淩園的夜鶯。
“太太,有一位客人要見你。”芳雲,她的十六歲的小婢走進來。
“是誰?這樣夜深了。”微微的蹙起兩彎柳葉眉,此時此心,她真不想接見什麼客人。
芳雲遞過來一張名片。
範爾和!
他為什麼會來?這時候,該是徐公館跳舞會正熱鬧的辰光。
“請範先生在客廳裏坐一會兒,我就下去。”她這樣的吩咐著。
範爾和從客廳的大鏡子裏,看見她由數十級的扶梯上姍姍的走下來,海水綠的衣裳,海水綠的耳星,海水綠的鬢發上的花,範爾和的眼前,有一片海水綠了。
他握了一握她的手,她的手冰涼,正像她的微笑一樣。
“在這樣晚的夜來擾亂你,我太抱歉了。”“哪兒的話,十分歡迎你的光臨。”極其淡定的樣子,“隻是,範先生也沒有參加徐太太的跳舞會嗎?”“我剛打那兒來,今晚每一個人都驚奇你為什麼不到?”“我原沒有不去的意思,因為———忽然有點兒頭痛,所以不去了。”“現在好點兒嗎?”“謝謝你,似乎好了些。”“今天的跳舞會,每一個人都感覺到沒有預想中那樣快樂。”“為什麼呢?”“為了沒有你。”“範先生,你真會說笑話。”她瀟灑的笑著,現出長於交際的表情,“我有這樣偉大的魔力?我的上帝。”1穿過荒野的女人58“你有。至少我就沒有預想中那樣快樂。”他沉吟著,灼灼的烏黑的眼睛向她凝視,“不過,也可以這樣的說:我比預想中還要更加快樂。”她搖搖頭:“我不懂你的意思。”“剛才,在徐家的晚宴上,一個杭州年老的紳士,坐在我的旁邊,我們說了許多話,並且談起了你。”那聲音裏藏著無限慚愧不安的情緒,“我真抱歉,昨天晚上我是何等的疏忽和粗心呀!連這樣要好的人,也……不過,你的樣子,態度,說話,甚至走路都變了,雖然還是這麼美……你完全不同了。……”她低下頭,半閉起眸子,冷然的輕輕的說:“我還是不懂你……說些什麼。”“我太對不住你,你說什麼都可以,但是千萬別假裝不懂,藍婷———”“不要叫我藍婷。”她再也不能控製自己,“藍婷早就死了,在她自己的回憶裏,也在別人的記憶裏……”“你不相信我麼?”“我沒有法子相信。”“你能原諒我麼?”“完全原諒。”陪上一個疲乏的笑。
“你恨我?”“一點兒也不,那是多餘的情感。”範爾和轉過身來,像一個孩子似的,央求著:“我要你恨我,不原諒我,因為這是應該的;但是藍婷你不能不相信我。”“怎麼我的三個答案,全是適得其反呢?”輕盈的一笑,漸漸的有些心平氣和了。可憐的委屈的愛。
芳雲托著鏤花的銀質圓盤走進來,送上兩碗熱熱的杏仁茶。
施濟美:《悲劇與喜劇》159“拿這樣的東西敬客,太簡慢了。”“不,在此地,即使一杯白開水,也是無上的光榮。”他諂媚的說,端起朱紅瓷上寫著金色“百年好合”字樣的碗,一口一口的喝著,他覺得有一些受刺激,如同飲了烈性的酒。
“還可口嗎?”她問。
“甜得帶一絲淡淡的苦,真夠味兒。”“恕我不客氣的批評,你的生活態度比從前高明一些了。”“高明?”“是的,在我看起來,一個能欣賞杏仁茶滋味的人,總比一個專愛喝牛奶的人懂得一點兒生活的藝術。”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她說這些話時候的神情,一種壓抑住的皇後的驕態,嬌媚的自信的力,美麗的不可侵犯的力。範爾和忽然覺得自己是這樣的微小,低卑,再也無法接近尊貴的她。
她的手不住的播弄著沙發上的靠墊,銀紅緞子的靠墊和海水綠絲絨的衣裳,配合得像夾竹桃的花和葉,又是鮮明,又是刺激。
好久以後,他才說:“我的生活態度沒有變得高明,你的人情世故可比從前深了,你懂得那許多。”“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女孩子是可愛的,但是人們對她隻是輕視;一個懂得太多的女人是可怕的,人們卻偏歡迎。”她歎了一口氣。
“你是說我嗎?”帶點惶恐的情緒。
“我沒有說你,甚至都沒有說我自己。”微笑著否認了他的問話,她答,“我隻不過隨便談談而已,你太多心了。”“我真慚愧,藍婷!從前你在我跟前是個小孩子,現在完全倒過來,我在你麵前,像個大傻子。”“哈,大傻子……”藍婷格格的笑著,聲音似一串銀鈴。
1穿過荒野的女人60銀鈴的聲音沒有了,鍾聲響了起來,十二點鍾,夜深十二點鍾。
範爾和告辭了。臨走的時候,他握著她的手說:“明天見!”藍婷剛走進臥室,年老的周醫生也從實驗室裏回來了。
在祈禱之後,周醫生還對著壁上銀光燦爛的十字架出神,沉思……十字架下,瓶裏有欲謝的晚菊和早開的臘梅,吐著清香幽豔的芬芳,燈光裏,細細的菊瓣,小朵的梅蕾,影子映在他們的結婚相片上,周醫生的眼光也漸漸移到相片上。後來,他坐在靠床的椅子裏。
“我們可以談談麼?假使你不累的話。”蒼老的聲音又是寧靜又是和平。
“好的。”藍婷走到床邊,坐下,心裏猜測到將要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藍婷,你試計算一下,這張相片已有多少日子?”她翻了翻日曆,會心的一笑:“———下一個周末,整九年。”“日子過得真快。”“像煙雲和流水……”“我的頭發由花白變為全白了。”他歎息著。
“你為社會服務得更多了。”她低聲的安慰。
“你還記得嗎?當年我們結婚的時候?”“自從第一晚我作新娘來到這間屋子裏,我全記得清清楚楚。”垂下眼睛,她臉上現出做夢一般的微笑:“燭台上點著絳色的花燭,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開始有這麼榮華的家了,我覺得是奇跡,但是你卻怕我不快樂,因為我很年輕,你卻老了,你輕輕的跟我說:‘恕我娶你,’我至今還記得這句話。”他抬起頭來,將椅子移近了些。
“當時,我的心裏充滿著感謝,我太激動了,告訴你一個故事……”“是的,一個‘羅米歐與朱麗葉’的故事,我記得。”老人喃喃的說。
施濟美:《悲劇與喜劇》161“你聽了那個故事之後,慷慨的原諒了我,沒有辱罵,也沒有責備,甚至連輕視都沒有;我更覺得自己錯誤,對不住你。”帶著夢醒過來的苦痛,她十分感動的望著他。
他握住藍婷的雙手,溫存而又柔和,低低的說道:“羅米歐又來了,你將怎樣呢?”“什麼?你……”“我知道的,剛才那客人就是,不要奇怪,藍婷,這是很簡單的事情,芳雲將通實驗室的那個小門鎖上了,我不能直到臥室裏來,客廳裏又有生客,隻好在簾幕後邊坐了些時候,所以任何的話我全聽見了,但並不是我故意如此的。”她低下頭來:“請恕我。”“這是你的自由,而且我並不反對你,你的話全是對的,我同情你。”“啊!告訴我……我怎麼好呢?”抬起頭,於是老人看見那雙淚水盈盈的眸子;他替她拭去了眼淚,說:“我不能回答你,你應當問你自己,因為無論是誰也應當自己決定。”“這一回,你輕視我了?我不該對他那樣的。”“一點也不輕視你,你是對的,這僅是生命的錯。”“那麼,你為什麼不回答我呢?”“也許我可以幫助你。”老人沉思了一下:“藍婷,你必須對我說實話,在十字架前,是不可以說謊的,你告訴我,你愛那個年青人嗎?”“我不說謊,從前我很愛他。”幽聲的答。
“我問的是現在。”“現在,我對他隻有恨。”“可是這種恨的情緒,來自最熱烈的愛。”他柔聲的說:“藍婷,我很不安,因為我已浪費了你九年的青春,一個如花似玉蘭質蕙心的美女陪1穿過荒野的女人62伴著像我這樣的老頭子,是殘酷的;假使可能的話,我並不阻止你去愛他……”“不,不要這樣說,我愛的是你,是你。”事實上藍婷的確是愛她的丈夫,一種崇敬而又感激的愛心。
年老的周醫生點點頭,撫著她的纖手,像對他的小女兒似的:“親愛的孩子,不要顧慮到我。”他咳嗽了一下:“我已經夠幸福的了,在這些年……”藍婷俯下身子,伏在她丈夫的懷裏,低低的哭了起來,是無限真情的感謝的淚,他輕輕的拍著她,他吻著她的頭發。
窗外,枝上的鳥又在啼了,藍婷這回聽得很分明,那不是淩園的夜鶯,不是淩園的夜鶯……明天,範爾和又來了。
明天的明天,範爾和仍是來。
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範爾和還是來。
範爾和成了藍婷的影子,她走到那裏,他跟到那裏,至於藍婷,在範爾和看起來,她成了他的靈魂,沒有她,他好像在夢中,永遠不會醒,雖然他醒著的時候也是惺忪。
那一晚,從某公館的晚會歸來,照例範爾和用車子送她回家,半途中,汽車拋錨了,僻靜的馬路上,又叫不著街車,望夜的月色,銀光灑了一地。
藍婷說:“這樣好的月亮,就走回去吧!”附近人家的燈火熄了,偶然有一兩處窗子裏還有光輝,隔著橙紅的或是翠綠的窗紗透出來,令人起甜醉的幻想,那個俄羅斯女人的店門早就上了鎖,櫥窗中紅綠黃藍的小電燈也不亮了,在迷蒙的月光下,玻璃裏麵的布置像一張美麗的聖誕卡,真的,再過幾天,聖誕節就要來了。
施濟美:《悲劇與喜劇》163夜已經很深,馬路上沒有車輛,連行人也極其稀少,顯得比白天闊許多,好像路是他們兩個人的;他們從左邊的人行道上走到右邊的人行道上,一會兒又從右邊的人行道走到馬路當中,好像路是他們兩個人的。
藍婷的高跟鞋子走到電車軌道裏,身體稍微有些傾斜,於是範爾和又扶著她走到左邊的人行道上。
“藍婷,對著這樣好的月色,美麗的夜,你有什麼感想麼?”“沒有,要末就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但是現在戰爭不再,河山已還。”他笑起來說:“你這樣崇拜李後主?那麼你為什麼不想起虞美人的第一句?”“春花秋月何時了……”“是的,往事知多少?藍婷,你記得不記得淩園的月色和夜鶯?”他帶著誘惑的音調說。
“我不記得。”她沉下臉,“請你也不要再記得。”“我不能夠,看見美麗的花和月,我不能忘記,我相信你也不能忘記。”“請你不要再談這些了,先生!”“藍婷,你為什麼這樣固執?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沒有忘記,你的眼睛告訴我你仍是愛我,你為什麼一句甜蜜的話也不肯說?這幾天來。”“……”“是不是你還在生我的氣?因為那天我不認識你了,我想不是的,你早就原諒了我。”他停了停,“是不是那年老嫉妒的周醫生,你的丈夫———”“你胡說,他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人。”藍婷覺得對方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大聲的不問情由的說下去,“他完全明白,並且還勸1穿過荒野的女人64我離開他,跟著你走,他是那樣的不自私,他太好了。”“什麼?”範爾和睜大了眸子,“他勸你走?和我?”她點點頭。
“和當年黛華的說話一樣?”“和黛華一樣的善良。”想起好心腸的表姊,藍婷嗚咽了。
“那麼,藍婷,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她怔住了,向他投了一瞥,很快的卻是深刻的一瞥,啊,他的那雙眼睛,叫她記起淩園的夜,於是她笑起來,長睫毛上的淚珠還在,範爾和從來沒有看見過如此甜蜜而誘惑的笑,他醉了。藍婷低低的說:“現在告訴你也並不晚啊!”“你願意走麼?”他挨近了她,握著她的手。
“我願意走……”她的眼睛裏帶點癡癡的情意,她的聲音是細細的;但是這細細的聲音在時間的回廊裏生了反響,“我願意走!”九年前的夏末,藍婷在淩園大宅說過這句話,那時候,她是那樣的天真,純潔,熱戀著他,他不願意帶她走!現在,他倒歡喜一個青春轉眼即逝的有夫之婦麼?世界上也許會有羅曼蒂克的傻子,卻還沒有發現過這種有奇怪愛情的人物;九年後的藍婷和九年前的藍婷到底不同了,她想起許多名利場中的事,她想起許多繁華世界中的人,最後,她的眼裏的那點癡癡的情意沒有了,她使勁的撒開了他的手。
走完一節長路,他們拐了個彎,快到家了。
藍婷說:“你記得從前你告訴我的那個故事?”“羅米歐與朱麗葉……”“不是,是那個《複活》裏的女主角,卡秋莎曾經怎樣拒絕了公爵爺,寧願被流放到寒冷遼遠的西比利亞。”“怎麼這一刹那,你換了主意?”他失望的叫著。
施濟美:《悲劇與喜劇》165“是的,不但改變了主張,並且希望以後你不要再來見我。”“連見麵都不可以,你不怕傷我的心嗎?”“先生,你自己就沒有傷過人家的心麼?啊!範爾和,你為什麼要來,要再看見我?”她歎息著,“否則,我隻以為你雖是愛情的弱者,還是人情的勇士和英雄;然而現在我明白透了你,你不但是愛情的罪人,還是人情的奴隸,你把我的偶像給打碎了,雖然那偶像就是你自己……對不起,我到家了……”“藍婷,我們就這樣分手麼?連親愛的話也不說一句。”範爾和拉著她,不讓她去撳電鈴,“你何必做得這樣過分呢?”她回過身來,背倚在門上,月光下的臉,美麗而又憂傷,她笑著,淒涼的微笑:“範爾和,那時我多年青,人比現在漂亮,而且我又愛你,可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的愛情,是算不了什麼的;你就那樣丟棄了我,像賞花的人丟棄了一朵玩膩了的花。現在,賞花的人為什麼忽然又會注意起那朵花呢?是不是因為它被插在碧玉的瓶中了?你為什麼步步的跟著我?是不是因為我現在有了錢,成了‘上流社會’的有名人物,受著歡迎?”她的笑容沒有了,“但是在我,這一切的財富,這豪華的奢侈生活,富麗的花園,熱鬧的宴會,全覺得虛空;我願意拋棄這一切,換得一間樸素的小屋,幾冊愛讀的書,和你住在一起,在九年前的時候;但是在幸福逼近你身邊的一刹那,你放棄了機會。”她含著眼淚請範爾和離開,“我不能接近你,有愛心可以成為情人,有信心可以結為知己,但是你既非情人,又不是知己;而且我已結了婚,我尊敬我的丈夫。”她撳了撳電鈴,然後伸出手來和他握著:“忘記我吧,在我沒有忘記你之先。你會快樂的;祝福你的一切……”話沒有說完,大門開了,她走了進去,揮著手,回了一回頭,門又關上了。
1穿過荒野的女人66她覺得有一個看不見的門,也永遠關上了。
今夜,那數十級的扶梯顯得分外的長,好容易才走完。
芳雲在臥室裏整理床鋪,她看見藍婷,天真的說:“太太,今天晚上的月亮太好了,我沒有拉上窗簾。”窗子外麵果然好月亮,像暗藍的幕帷上掛了一麵團圓鏡,寒天裏的月色,分外的清輝皎潔,雖然不是秋天,但是月亮到底還是那個月亮……藍婷微蹙著眉:“芳雲,你還是把窗簾拉上。”這天真的小婢不解她主人的心意,覺得頗為無趣,拉上窗簾,怏快的走出去了。
周醫生在此刻走進臥室,他的手裏拿著兩枝絳色的蠟燭,藍婷看見日曆上的日子,想起明天是周末,她連忙走過去,接過那兩枝絳蠟,插在燭台上。
今夜,她的心裏又充滿著感謝……林海音:《殉》作家介紹林海音(1918—2001)本名林含英,台灣苗栗頭份人,父親林煥文日占時代攜眷往日本發展,1918年林海音於日本大阪出生,三歲返台,五歲時再隨父母遷居北京,直到1948年才由“第二故鄉北京返回第一故鄉台灣”,展開編輯、寫作、出版人生涯。擔任《聯合報》副刊主編十年(1953—1963),因行世達練熱情,贏得“林海音的家就是台灣半個文壇”稱譽。①林海音五十年代前後開始寫作,初期作品多刊於《“中央日報”》及《新生報》,1949年年底至1952年,共發表近三百篇文章,稱得上多產作家。1955年林海音出版了首本散文小說合集《冬青樹》,筆下身心健全、賢慧的女性角色,不脫“家常人”型女作家書寫身邊瑣事的範圍,評者司徒衛喻其創造了“我們社會與生活中缺少”的女性,給人一種“新鮮的感覺”。②學者彭小妍評林海音的作品“創造了一個女性書寫的空間”③。
①夏祖麗:《林海音傳》,台北:天下遠見,2000年版,第318頁。
②夏祖麗:《林海音傳》,第143頁。
③夏祖麗:《林海音傳》,第236頁。
1穿過荒野的女人68但一直要到1960年,林海音出版了北京生活“回憶童年,使之永恒”①的自傳體小說《城南舊事》,才真正寫出了她的傳世之作,成為“難以超越的文壇代表”②。小說由小女孩英子貫穿全局,敘述童年時在北京從七歲到十三歲時家常生活的悲欣聚散,如果說英子就是林海音,那麼這是她為台灣人寫的“異鄉”故事,又同時是“懷鄉”之作。在那個女性主義、女性意識還未成胎的年代,林海音記錄了一個有別於西方觀點的女性小世界,在那個世界裏,“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各就其位”③,自有善美的一麵。之後,長大的英子,寫出新舊時代交替的“婚姻的故事”,如《金鯉魚的百襇裙》《燭》《燭芯》等,她筆下充滿對“沒有跳到時代這邊”的女性的同情,尤其是“自幼以來所見到的許多‘姨太太’”。④以今天的眼光及價值批判,這些姨太太可說是破壞婚姻的第三者,但在舊時代,她們是被命運擺弄者。就因為這些女性幾乎各有所本,所以林海音的小說不僅寫盡舊時代女性性別不公的遭遇,也保存了一段段女性史料。
作品導讀《殉》勾勒出一個舊式女性生活圖樣,在那張樣本上,女人們靠著小物件撐起一個小傳統的秩序,且成為樣本人物。
《殉》裏的女主人翁朱淑芸十四歲和方家麒定親,從此人生意義聚攏於婆婆的鞋麵、公公的眼鏡盒、小姑的綢絹子……“繡活不知有多少①齊邦媛:《超越悲歡的童年》,林海音《城南舊事》,台北:遊目族,2000年版,第9頁。
②齊邦媛:《難以超越的文壇代表》,《聯合報》,2001年12月3日。
③齊邦媛:《超越悲歡的童年》,第10頁。
④夏祖麗:《重讀母親的小說》,林海音《燭芯》,台北:純文學,1981年版,第5、6頁。
林海音:《殉》169件”的嫁妝。①這樁父母之命定親的開始,某方麵來說是淑芸一生的結束。等待過門的日子因家麒染上肺病一拖八年,最後卻因要給家麒衝喜才完了婚,哪知喜沒衝成,進方府一個月丈夫就過世了。
小說中,淑芸畢生沒趕上任何適當時間點。父親火車上巧遇同學方椿年,相談投機,訂下她的婚事,但如果她趕上了“對”的時間點,還是嫁進方家,若是兩老遲幾年巧遇,那肯定不會是和生病的老大家麒訂親,而是和健康的老二方家麟。要不就算許給家麒,早幾年幾個月完婚,她或有機會懷上一兒半女;再不濟,晚一個月進門,家麒已死,她成不了寡婦還有機會展開另一段人生。不由人掌握的時間,為時代阻隔,以現代的眼光看來,要說“時代”是這篇小說的一個隱形主題確不為過。
淑芸的世界被繡住了,如一張平麵的人生繡圖。延宕的婚期,守寡的歲月,唯一陪著她的隻有“栩栩如生”的繡活,“坐在敞亮的玻璃窗下刺繡,是她一生中主要的生活”②。因此,思考這篇小說的女性處境,便不能忽視小物件的功能,如果“時代”是小說的隱形主題,這些小物件是無所不在的主要象征。譬如小說中有兩段描寫透過小物件來展示淑芸日複一日無望的生活,令人讀之黯然。敘述由淑芸的一天開始:早上幫婆婆箆頭;寂靜的下午仆人俞媽在廊簷下洗老太太的水煙袋,呱噠呱噠呱噠———呱噠;她去婆婆屋裏掀開簾子,又是呱噠一聲;她替婆婆裝煙絲,婆婆咕嚕咕嚕抽起來邊說著瑣事,她邊聽著,手上不停地搓著燃煙的紙媒兒;大鍾擺一秒一秒擺來擺去;夕陽照到廊簷下,送花的來了,她挑好鮮花籃,交給張媽送回屋裏,她跟在後頭走:①林海音:《殉》,《綠藻與鹵蛋》,台北:純文學,1980年版,第25頁。
②林海音:《殉》,第37頁。
1穿過荒野的女人70張媽把花籃掛進珠羅帳裏,滿屋立刻清幽幽的散出花香來。
擦得晶亮的煤油燈送進屋來,白天算是過去了。(《殉》)她的時間不是通過鍾麵,而是由小物件堆出來的。以為一天(生)捱到夕照時分算是過完了,還沒完呢!當夜裏點燃了煤油燈,火光把大黑影子投映滿屋子,她冷冷清清上了床,躺下後第一眼看見箱上高疊著婚前一針一針繡出來的十六床緞被,每天都得複習一遍:就憑她一個人,今年才二十三歲,要到什麼年月,才能把這十六床被子蓋完呢?①但林海音顯然無意要她的女主角爭取女性解放。作者逆向操作,讓淑芸活脫是西蒙·波娃(SimoneDeBeauvoir)女性是“第二性”的實踐角色,沒有“主體性”,是男性的“他者”,活在“非本真”(inauthenticity)的狀態中。②家麒出葬時她把一張照片放進亡者的貼身口袋,“她這一生和殉葬又有什麼不同”③。但這並不代表她也死了,淑芸對家麟有著微妙的感情與投射,“兩家的名聲要緊”,於是夜裏拉上(陪嫁的)被子,蒙住頭,眼淚撒開地流。天亮後,她重拾繡花針,圓形棚子框到哪兒,她就繡哪兒,不逸出,最安全,這是二度“陪葬”。但作為安於“第二性”的女子,她也有快樂的時候,因她貞潔守寡,家麟第二個孩子小芸由家族做主過繼給她,通過孩子,最終她還是擁有了家麟。自有了“家麟的孩子”①林海音:《殉》,第32頁。
②托莉·莫(TorilMoi):《性\/文本政治:女性主義文學理論》,王奕婷譯,台北:巨流,2005年版,第107、108頁。
③林海音:《殉》,第36頁。
林海音:《殉》171後,所有的無著無落全被“沒了主意,便去找小芸的叔叔(家麟)”的心念給彌補了。直到小芸要出嫁,不安和悲涼再度襲來,而第一次有這感覺是家麟回國時帶著妻子。這次,感情的寄托又要失落,畢竟不是第一回了,所以“隨它自生自滅,慢慢就會好的”①。從女性意識來看淑芸的處境,一定有人要問小說的女性主義成分、女性看法呢?時代不同了,女人可以自由戀愛再嫁了,淑芸心想:“怎麼就沒有一個人出來主張讓大奶奶再嫁呢?”②這想法是無法說與人知的,她繼續著“不知有漢”的存在狀態,或者這樣的狀態正是她的救贖。可不是,小說最後,家麟和太太可不“正圍著她的繡活在欣賞”③。她的繡活人生,從來沒有褪色。
①林海音:《殉》,第42頁。
②林海音:《殉》,第42頁。
③林海音:《殉》,第42頁。
殉繡花繃子繃得很緊,每一針紮下去,都會發出“砰”的一聲,然後又是絲線拉過軟緞,長長的一聲:“嘶———”繡花的人心無二用,專心在繡花的工作上。因為太專心了,竟弄得鼻孔張著,嘴唇翹著,整個的臉也像繡花繃子一樣的繃得很緊。
最後的一張葉子就要完成了,然後拿去讓小芸她嬸嬸用縫衣機給打上邊,比較快當些。但是配個什麼顏色的邊呢?方大奶奶想著便停下了針,把繡花繃子舉到眼前一比。如果照她的意思,蔥心綠的邊,一寸半寬,最合適。可是誰知道小芸願意不願意呢?年輕人現在腦筋不一樣了,配起顏色來,也是怪裏怪氣的,這孩子就許這麼說:“媽!來個灰色兒的!”那可使不得,是結婚用的哪!
砰,嘶———,砰,嘶———,方大奶奶接著繡她的葉子。沒幾針,線完了,得再穿根新線,這可難了她。一根繡花針比近比遠都穿不進去,雖然戴著老花鏡。她不得不叫小芸了,可是她們同學幾個正在隔壁屋裏說得高興呢!在方大奶奶正要喊的時候,隔著紙門,她聽見劉家的小姐說話了:“方小芸,你倒是去不去呢?”“吃完飯再去吧,媽說留你們吃飯,她還特意上街給你們添菜去了呢!”“現在還早,我們可以去了趕回來吃飯。我跟你說的那家委托行,林海音:《殉》173有許多新到的耳環,花紗手套,都是你結婚要用的。我陪你去買,可以打個折扣。”“說實話,”小芸很和婉的解釋:“我媽正在給我趕繡花枕頭,她眼睛不太好,每根線差不多都得我替她穿。快繡完了,我出去沒人給她穿針引線,工作就得停頓,不好意思。”“哦———!那就難怪了,人家方小芸急著等這對鴛鴦枕好入洞房呀!”“別胡說,我媽才不那麼俗氣,繡什麼鴛鴦!”“那麼伯母繡的是什麼花樣兒呢?”“你們猜。”“麒麟送子?”“呸!”“花好月圓?”“無聊!”“祝君早安?”“又不是繡洗臉毛巾!我告訴你們吧,媽繡的是一枝初放的淺粉色的荷花,荷葉上露珠滾滾,旁邊是一隻蜻蜓點水。”“好雅致,伯母怎麼想出這麼一個別出心裁的花樣兒呢?自己繡可也真麻煩,為什麼不花錢找人用機器繡呢?”“是呀,我也說過,現在也沒什麼嫁妝的那一套了,可是母親滿心想趁我結婚溫習一下她舊日的手藝,我怎麼好攔阻她?我不是跟你們說過嗎,我的母親還是一個處女,她是最純潔不過的女人,所以她的藝術眼光也不同凡俗……”———唉!這孩子今天怎麼這麼多話!
方大奶奶聽到這裏,不由得皺了下眉頭,她不願再聽下去了,她真1穿過荒野的女人74不知道,小芸一向對她的同學們都是怎麼形容自己的母親?還預備怎麼說下去?她把繡花針別在軟緞上,輕輕放在桌上,便起身躡手躡腳的走出這間屋子。她知道小芸以為她到廈門街買熟菜去了,所以才這麼放肆的談論著母親。
她一邊穿鞋又不由得想起半年前的事,她記得清清楚楚,小芸向她提出要和敏雄結婚的事。她早就看出在一群追求小芸的張三李四裏麵,她的女兒是看中了那個駕噴氣機的陸敏雄了。噴氣機!從天空上“刷”的一下飛過去,總害得她的心也“刷”的一下被摘了去。可是說老實話,她確實很喜歡敏雄。第一,他朝氣,生龍活虎的。不過,駕飛機,而且駕的是那麼快的噴氣機,三長兩短是保不住的,唉!她怕打仗,怕聽到死,怕快。所以她忍不住把利害對小芸說個明白:“小芸,敏雄樣樣好,沒得挑剔,婚姻也是你自己的事,這年頭兒的父母做不了什麼主,可是———可是嫁給一個生命隨時有危險的軍人,尤其是敏雄,是駕噴氣機的,要有個什麼的話,你可得認命呀!”她是過來人,她知道認命是什麼滋味,她可不願意叫小芸也有一天走上她的路。但是小芸這孩子聽了後,臉向著她,雙手搭在她的肩頭上,穿著緊裹著屁股的牛仔褲的兩腿分開站著,一條馬尾兒甩了一下,側著頭,倒像哄孩子似的笑說:“媽!您那認命的時代早就過去了!我知道,是因為爸爸的緣故,您才替我擔這份心的。不過做軍人的,在他的責任中,卻應當隨時有犧牲生命的精神,這和爸爸的情形又不同了。如果敏雄———他真有什麼不幸發生,在這個大時代裏,我想我應當承當得起。媽!您放心,別為我多慮。答應我———嫁給他。”小芸說到後來顯得激昂起來了,兩眼噙著淚水,搭在母親肩上的兩手,搖撼了兩下,跟著小濕嘴兒吻了母親的老臉。她沒有把這套話背得林海音:《殉》175很清楚,但是她聽得最明白的是小芸說的認命,“您那認命的時代早就過去了”,小芸這孩子幾時變得這麼會說話的?她隻知道小芸會撒嬌,會哄人,居然也會講大篇道理,還不肯認命哩!她沒了主意,便去找小芸的叔嬸,她把自己的意見和小芸的話,敘述了一遍之後,便下了這麼個結論:“叔叔做主。”等著小芸的叔叔家麟來回答。誰知叔叔也站在小芸那一頭。
“也對,這不是講認命的時代了,如果小芸真有這樣理智的見解,她就不怕嫁給一個隨時有性命之危的軍人。大嫂,你就隨了她吧!”哦!叔叔也是這麼不認命的人,那麼講認命的該就是她一個人了,認命不對麼?她有點迷惘,愣愣的看著在屋裏來回踱著的家麟。她忽然發現家麟腦後的頭發怎麼也白了許多呢?老了,大家都老了,擾不過年輕人了。記得家麟剛從法國回來的時候,穿著一身藏青嗶嘰的西服,站在堂屋地上喊大嫂。呀,莫非他現在身上穿的還是那套?應當是,褲子後麵磨的油亮了,嗶嘰穿舊了,就是這樣。“大嫂,不用猶豫了,就放心給小芸張羅結婚的事罷!”直到嬸嬸說了話,她才從漫無目的的遐想中醒過來。
方大奶奶想著這半年前的往事,腳步不知怎麼竟走到後院廚房來,看見阿滿在切牛肉,她才想起她到廚房來是沒有什麼事的。她在廚房裏轉了一圈,掀掀鍋蓋,開開碗櫥,阿滿不高興了,鼓著嘴在瞪她。她這才從牆壁的釘子上取下了線網袋來,向阿滿絮叨著說:“牛肉不要切成大直絲喲!我再去買點兒什麼來,三個大姑娘,一定很能吃的。”穿出兩條橫巷,本來是到廈門街的捷徑,可是方大奶奶沒這麼走,她出了家門便一直朝高處去,走上了水源路,眼界立刻開朗,但是有點喘,心也跳著。眼睛朝堤下望去,秋高水也漲了嗎?怎麼今天看起來,1穿過荒野的女人76水流得這麼急似的。她跟著流水的方向抬頭向上看,呀!川端橋西麵是通紅的半個天!太陽是金黃黃的一個大輪子,就要沉下去了。是眼睛不好嗎?水流得那麼快,金輪子也滾得那麼急。她不常看見落日的情景,但是她還記得那次在北海的白塔頂上所看見的落日,比這沉靜多了,也是這麼一個黃澄澄的金輪子,徐徐的沉下,沉下,終於沉到她的視線所不能及的下麵去了。她的心,就遙遠的隨著那金輪子墜下去了。
那時北海是一片黃昏的蒼茫,水麵上閃著一層微弱的金光,幾隻小船正向五龍亭劃去。那刹那間的情景,深深的印在她的心上,有二十幾年,不,三十幾年嘍!日子也跟流水似的,急急忙忙的向前追,把她追老了,把小芸追到有一天要嫁人了,還不肯認命,這孩子!
認命,第一次告訴她要認命的,是她的二姐,也就是從暮色蒼茫中走下白塔來的事。也許二姐看她沉默不語,以為她心懷悲痛,所以挨近她,拉起她的手安慰說:“三妹,命裏注定的事也沒辦法,自己的身子要緊,看你瘦多了。閑下來繡繡花,看看書,回娘家來散散心,女人天生就得認命。”其實她不言不語,滿懷的是另一件心事,但是聽了二姐的話,她也不禁輕輕的歎口氣說:“我都知道,二姐。”命裏注定的事怎能不認呢!如果那年父親不在火車上遇見他的同年方椿年,怎麼會有她和家麒的一段婚姻?或者父親在火車上遇見的不是家麒的父親,而是李景銘年伯,張東坡年伯,也許她做了李家或張家的少奶奶。即使父親遇見的是家麒的父親,而時間遲個幾年的,情形就許不同,她雖仍是方家的少奶奶,但不是大少奶奶,而是二少奶奶了呢!小芸常把“時代”掛在嘴頭,她的命運何嚐不是她那個時代所造成的呢?那年父親為什麼回南方?是民國初的一次什麼內戰來著,祖父在揚州原籍病倒了,父親匆匆的決定回家探望,順便料理家裏的鹽務,她的娘家姓朱,是揚州的大鹽商呢!但是父親有書呆子氣,不能承繼祖林海音:《殉》177父的鹽業,竟老遠的跑到北京讀書、做官,把母親接了來,就算在北京成家落戶了。怎麼這麼巧,方家的老爺子也回南方,也是這趟車。
那天她正在書房裏寫大楷,臨的是柳公權玄秘塔。二姐開門進來了,先喊一聲:“三妹。”探頭左右看看,又問說:“今天你一個人?老師和四弟五弟呢?”“老師回家探母去了,四弟五弟到土地廟買蛐蛐兒去了。”二姐這時才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她知道這是父親剛從揚州寄來給母親的,密密層層的寫了好幾張,二姐從中間抽出一張來遞給她,笑著說:“看吧!別臉紅。”……方府係金陵世家,椿年又與我有同年之誼,其長公子家麒現就學於京師高等學堂,英年秀發,前程遠大,與吾家芸女堪稱佳配,此次南歸與椿年同車,因諧此議,殆亦所謂天作之合也。汝意雲何……她怎能不害羞,紅著臉把信扔給二姐,二姐直羞她:“不笑話我了吧?你也一樣了呀!”她和二姐隻差兩歲,二姐自從去年和昆山顧家訂婚後,便停止到書房來讀書,趕學繡花忙嫁妝了。在那年月,嫁妝真是一件要緊的事,光是繡活就不知有多少件。除了自己用的以外,還要打聽好夫家都有什麼人,給婆婆繡鞋麵,公公的眼鏡盒,小姑子的綢絹子,伯婆、嬸婆,都不可缺少。
她十四歲和方家麒訂了婚,便走出書房,回到繡房,孝女經還沒念完呢。本來說是十八歲和二姐同時出嫁的,但是她被延遲下來了,是因為家麒身體不好,有病。這樣一拖,竟五年下來,二姐已經生了兩個孩子。她呢,枕頭一對對的繡,繡到後來,也不知道是給誰繡的了,一對寄給二姐,送顧家的小姑陪嫁;一對寄回揚州給表妹添妝;一對……她曾歇了一陣子沒有繡,但不久因為無聊又隨著時興樣兒繡十字布了,數著那細小的格子,交叉,交叉,紅線,綠線,紫線的繡下去。忽然有一天,一1穿過荒野的女人78個重大決定的消息送到她耳邊來;說是家麒的病並無起色,方家要求索性給完了婚,衝衝喜氣。她的父母聽了先是一驚,但經過一陣考慮和商量,終於答應了。她雖然有點害怕,但糊塗的成分更多;她暗想,嫁過去也好,四弟五弟也訂了婚,如果她不嫁,弟弟們也成不了親。不是她女心向外,反正是方家的人了,嫁過去雖然廝守著多病的丈夫,也許真的衝了喜氣,病就好了也說不定。可是,萬一———不想,不想,不想這些。
五彩的絲絨線,紅紙剪成的雙喜字,染得大紅大綠的花生、白果、桂圓,在她的每一件嫁妝上都係著,貼著,藏著。每個人,做每件事,說每句話,都把吉祥的字句掛在嘴邊。那氣氛,不容易使人想到那個病人的身上去。所以在婚前,憂慮隻算是一閃,並沒有使她十分不安。
日子終於到了,她被裝扮得鳳冠霞帔的上了轎。那轎子有規律的顛呀,顛呀,顛呀的,似夢非夢,一直把她顛到了另一個境界。她迷迷糊糊,被攙下了轎,拜過天地,進了新房,直到那紅蓋頭被掀開了,她的頭還是深垂著的。坐床之後,當她把眼皮稍一抬起,往橫一斜,首先看見的是旁邊地上的兩隻腳,穿的是青緞子千層底的雙臉鞋,雪白的洋襪子。她乘著屋裏沒有人的時候,閃快的又把眼睛向上溜了一眼,嚇她一跳———是個紙紮的人!不,不,不,該是她的丈夫。除非她的丈夫,誰有資格挨著她坐在一起!除非她的丈夫,誰會有那樣一副模樣!她這才夢醒了,心“咚”的往下一沉,一下就掉到深淵裏去了。她低頭看自己腳下穿的繡花鞋,被繡金的百褶裙蓋住了一半,隻露出一段鞋尖來。一眨眼,兩滴淚正好落到捏在手裏的手絹上,她把手絹揉呀揉的,想把它揉碎了。
哄哄嚷嚷的過了許久,好像有長輩的女人在要求客人退出新房,以便新郎早些休息。人果然散了,跟著她聽到一些聲音:他在咳嗽,喘氣,痰盂拿來了,大口的血噴出來———有人說:“還是躺下吧,大少爺。”於是林海音:《殉》179那青緞子雙臉鞋移動了,他被攙扶著上了床,從她的身邊蹭過,吃力的躺下去,跟著長久的籲出一口輕鬆的氣。又有人說:“今天晚上大少奶奶在老太太房裏歇著吧!”於是她被攙下了床,兩腿有點發麻,差點兒沒站穩。珠羅帳外,燭影搖紅,火紅緞子被,一層層疊上去。朱漆描金的箱子上,黃銅大鎖被映得發著金紅的光。到處都是紅的,紅的燭,紅的被,紅的箱子,紅的血!但她被挽出了這紅色的新房。這是她的新婚之夜。
她在家麒的有生之日,確實盡了為妻的責任,家麒也真正的感激她。過了新婚的三朝,她把伺候丈夫的責任從婆婆和老仆婦的手裏接過來。為他換衣襪,煮蓮子羹,端湯喂藥,為他抹去嘴角猩紅的血。在他精神好一點的日子,也能從床上坐起來,要她從書架上拿這書那書來看,這時她的心情也會隨著開朗,覺得他會漸漸好起來的。
有一天,他要她打開書桌中間的抽屜,取出他的一疊文稿。他抽出一張給她看,那上麵寫著:餘與揚州朱淑芸女士訂婚已八年矣,魚軒屢誤,蓋因餘病肺久不愈也,故每誦“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之句,必深棖觸,而對淑芸女士深感愧疚。今試寫新體詩一首,寄餘相思之苦雲:啊!淑芸吾愛!
病魔的折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誤卻我倆的佳期。
使我愁緒懨懨!
啊!淑芸吾愛!
悠悠白雲,蔚藍的天,寄我相思一片,1穿過荒野的女人80飄到吾愛的身邊。
…………她不太習慣這種顯得太露骨,沒有平仄,又不像舊詩那樣文雅鏗鏘的白話體,因此覺得有點好笑。但是那詩裏邊的意思也的確使她感動,那總算是情詩呀!總算是一個男人為她而寫的情詩呀!她看完不由得微笑的遞還給家麒。家麒接過紙片,又伸過手來握住她的;那手不像手,溫都都、軟囊囊的搭在她的手背上。她心一麻,不由得把自己的手抽縮回來,伺候他躺下。看他兩頰泛著微微的紅潮,她在想:他不會總這麼瘦弱,等他一胖起來,就會像他的弟弟家麟一樣,因為她看過他健康時和他弟弟合拍的照片,兄弟倆很像。家麟在清華大學住讀,回來過兩次看哥哥,她都曾見到的,所以她這麼想。
但是像這樣心情開朗的時光並不多見,自從家麒昏厥過兩次以後,她知道他已經病到什麼程度,她不能再欺瞞自己了。有一天,她剛從參局子買來的高麗參和阿膠還沒拆包,家麒便把她叫到床邊來,微弱的對她說:“淑芸,我不行了,委屈你了!”他連伸出那軟囊囊的手的力量都沒有,便昏了過去,這一次,他就永遠沒醒過來。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和家麒夫妻做了不止一日,足足有一個月,可是那也算是夫妻麼?她哭得很傷心,別人看了也心酸,但是,她哭的是什麼呢!
日子漸漸要靠打發來捱度了,白天,她還可以磨磨蹭蹭守在婆婆的身邊一整天。早晨幫婆婆梳頭,從把棉花撕碎塞進篦子裏到給婆婆篦頭、紮繩、抿刨花、挽髻、別橫簪、插上九連環金簪,就費去了大半個上午。接著弄這弄那。太陽升到中天了,看駝背老王把天棚拉上。下午很寂靜,偷懶的仆婦們都躲到下房去了,隻有老俞媽在廊簷下洗老太太林海音:《殉》181的水煙袋,呱噠呱噠呱噠———呱噠,三拍停一拍,這樣有節奏的呱噠下去,是因為老俞媽一邊幹活,一邊打瞌睡。她從廂房出來到老太太堂屋去,經過老俞媽跟前,總要拍拍她的肩頭咳一下,老俞媽睜開了眼衝著少奶奶傻笑。大竹簾子很重,掀開時簾子上的銅片兒敲著門框,又是呱噠一聲,把坐在太師椅上打瞌睡的婆婆也驚醒了。她進來先替婆婆裝煙,從大榆木櫃裏拿出一包雙獅牌的福建煙絲來,那煙絲真細,捏著軟綿綿的。聽婆婆抽煙有三個步奏,“呼篤”,吹燃那紙媒兒,“咕嚕咕嚕”的抽起來,然後提出那小筒子,倒過來向痰盂裏一吹,熱煙灰掉進水裏“嘶”的一聲,熄了。婆婆一麵抽著水煙,一筒一筒的,一麵絮談著家中的瑣事。她就站在硬木方桌旁,一邊諦聽著,一邊搓紙媒兒;黃色的表芯紙裁成一寸多寬,用掌心在光滑的桌麵上一根一根的搓,搓了滿滿的一大把,放在條案的帽筒裏。正中的自鳴鍾,金色的大圓棰正一秒一秒的擺來擺去。“五點多了!”不論是誰會這麼提醒一聲。天棚拉開了,夕陽照到廊簷下。老俞媽又牙疼了,她摘下一片夾竹桃的葉子,含在嘴裏嚼著,說這是治牙疼的。這時也許送花的來了,用晚香玉和茉莉串成的鮮花籃,中間插幾朵紅繡球。她挑了一個,交給陪嫁的張媽送回自己屋裏,她跟在後麵走。到屋裏看張媽把花籃掛進珠羅帳裏,滿屋立刻清幽幽的散出花香來。擦得晶亮的煤油燈送進屋來,白天算是過去了。
她最怕晚飯後的掌燈時光,點上煤油燈,火光噗噗噗的跳動著亮起來,立刻把她的影子投在帳子上,一回頭總嚇她一跳,她不喜歡自己的大黑影子跟著她滿屋子轉,把燈端到大榆木櫃旁邊的矮幾上去,那影子才消滅了。就這麼,聞著晚香玉和茉莉混合的香氣,她冷冷清清的把自己送進帳子。躺下去,第一眼從帳子裏看出去,就是箱子上高疊著十六床陪嫁過來的緞被。她幾乎每天都想一遍,就憑她一個人,今年才二十三歲,要到什麼年月,才能把這十六床被子蓋完呢?有個人,哪怕就是1穿過荒野的女人82那麼病央央的一輩子,讓她無休無止的伺候著,也是好的,好歹是個人呀!或者———跟他圓過一次房呢,給她留下一兒半女,也讓她日子過得有盼頭兒!
轉過年來的清明,她守寡快一年了。那天早上,她起得特別早,因為要準備家裏上供燒紙的事。家裏的女人們都忙著疊元寶,她也拿了一疊錫箔到自己房裏來疊。她一邊疊一邊想著剛才公公親自在裝元寶的白紙包袱上寫祖宗們名字的情景;老鬼寫完寫到新鬼家麒的名字時,公公深深的歎了一口氣,是的,還有什麼比老來喪子更痛心的?可是站在一旁新寡的她,豈不是更悲痛嗎?公公到底還有他的第二個兒子可以盼,家麟像鐵打的那麼結實,又聰明,又孝順,洋學舊學都能來,都已經大學快畢業了。她呢?她怎麼才是個了局?一樣的兄弟,家麒為什麼就沒有像家麟那樣的身子骨呢?一樣的姐妹,她為什麼就不能跟二姐一樣,丈夫兒女的福集一身呢?
她很納悶兒,竟心不在焉的停了手邊的工作,在愣愣的想著。忽然外麵傳來了一陣皮鞋聲,她驚醒的抬頭向窗外望望,原來是家麟進來了,先叫:“嫂嫂!”“哦———是二弟,你幾時進城的?”“回來一會兒了,爹寫信叫我別忘了今天要回家來行禮。”“是呀,人太少了,上起供來也冷清。”“嫂嫂,我是要找一本《天演論》,記得哥哥有。”“是有這麼一本書,我給你找。”她裏裏外外的翻了一陣,都沒有找到。“也許在書架上。”她一邊對家麟說,一邊走上了書架的墊腳凳。就在回頭的一瞥下,心裏一愣,家麟的眼為什麼這樣看著她?她心慌了,取書時差點兒歪倒下來。“我來,嫂嫂。”家麟說著,很快的走過來了,就在她一歪之間,他扶住了她,林海音:《殉》183她伸出手來,手就被他握住了,緊緊的。她更心慌了,臉也發燒,輕輕的把手縮回來。那奇異的一握究竟有多久?隻一刹那吧?可是在她卻是個永恒。在這一生中,她有一種最不明白的事,就是家麟為什麼那樣看她,那樣握住她的手?他不是輕薄的人,她知道。那麼他是憐憫她的遭遇?還是她自己把手伸出去的錯誤呢?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那急促間竟不由得伸出手去呢?她並不討厭家麟,一直把從來沒有見過的健康時代的丈夫的影像,投在家麟的身上,難道這便是那小小罪過的根源嗎?當時他是怎樣走出她的屋子,她簡直不記得了。但是她記得很清楚的是過後不久,她就站在院子裏看燒包袱了,火勢順著春風向西吹,紙灰飄飄揚揚的升上去。公公奠酒,很嚴肅的端了一杯酒,繞著包袱灑潑。她的心亂糟糟的,卻隨著紙灰兒飄呀,繞呀的。
她沒有喝酒,可是覺得醉沉沉的。這點感覺,今生也隻給過她那麼一次而已。就在那天的下午,二姐派了車子來接她到北海散散心,走到白塔頂上,便看了那一次最美的日落,她的些許沉醉的心緒,就隨著那個日落墜下去,再也找不到了。太陽還是那個太陽,天天在升在落,人的情形就不同了。……呀!怎麼這樣糊塗的,要到廈門街,竟追著那個日落走過了頭,跑到川端橋上來幹嗎?方大奶奶從橋上退回來,責備著自己;真是老了,精神總是這麼恍恍惚惚的,早上繡花針別在自己胸前的衣襟上,卻到處亂找,還是小芸看見了:“喏喏喏,不就別在您心口上了嗎!”“記性壞透了,總是忘。”“可是有件事你沒忘,放在爸爸紡綢小褂左上口袋裏陪葬的那張全身小照!”小芸就是這麼淘氣,惹人疼愛,小嘴兒一會兒是蜜,一會兒是針。
陪葬,也許小芸比喻得不錯,她是為陪葬而嫁給家麒的嗎?從北海1穿過荒野的女人84回來的那天晚上,她老早就睡下了。她翻來覆去的想了許久,二姐說得最對,她得認命,因為她是女人。無論她覺得家麟怎麼不討厭,那也是一件不可原諒的事,她要躲著他些,出了笑話,兩家的名聲要緊,父親和公公的名字說出來都是叮當響的,他們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人家呀!她把被子拉上來,蒙住頭,眼淚撒開的流。遠處雞叫了,她才迷迷糊糊的睡著。醒來,東昌紙的窗格子上,滿是太陽光。她支起身子來,頭發重,十字布枕頭上繡的“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的詩句,沾滿了黃色的淚漬。
那張陪葬的照片,她隻對小芸說了一次,這孩子就記住了,還常常說出來取笑她呢!那張照片的姿勢她很喜歡,是十六歲時照的,元寶領子敞開著,高高的,頭發前麵的留海是剪的像個人字形,胸前捧著一把芍藥,站在書房門口,是那年父親的生日叫了廠甸的鑄新照像館到家裏來拍的。照片擺在家麒的枕頭邊,給他看著玩的,他死後換裝時,她就順手拿了塞進死鬼貼身紡綢小褂的口袋裏了。唉!隨了他去吧!在更早的年月裏,女人還得活生生的以身相殉呢,她雖沒這麼做,但是自從兩張小照陪著他一同進了那口楠木棺材以後,她這一生和殉葬又有什麼不同!
她是聽從了二姐的話,在寂寞中又拿起了繡花針。那時的眼力可真好,她記得繡一隻鸚鵡就用了十六色的絲線,放在現在可要難死她了,到了晚上連藍綠色都分不清楚。提起繡線,她最想念三嬸婆,那時三嬸婆也像她現在的歲數吧?可是她就眼不花,耳不聾的。也喜歡縫縫繡繡,她們常一同到絨線胡同的瑞玉興去買繡線,坐在玻璃櫃台的旁邊,夥計端茶拿煙,從樓上把大批的繡花線拿下來,隨她們慢慢的挑選。
坐在敞亮的玻璃窗下刺繡,是她這一生中主要的生活。繡線分色夾在一本厚厚的洋書裏,一根根的抽出來,紮在軟緞上,十字布上,白府林海音:《殉》185綢上。有一個時期她坐在窗下繡花,盼望著一個奇怪的日子———禮拜六。常常是在駝子老王把天棚拉開了,她就把手中的活計扔在桌子上,伸伸懶腰站起來,隔著鏤空紗的窗簾向外發愣。外院響起了皮鞋聲,是家麟從郊外的大學回來了,那高大健壯的身影走進垂花門來,就會使她心胸澎湃,像海浪那樣的鼓動著。他還像個大孩子,低頭用腳點數著墁著大方磚的院子向公婆的房裏走。婆婆也許早慈愛的等待在院子裏了,他看來滿心快活,迎上去叫一聲“姆媽”,就被婆婆擁進堂屋裏去了。
她覺得很孤寂,心裏沒著落,望著對麵通跨院的四扇綠屏門上的四個大紅字“紫氣東來”,好久好久。
她要保留一份矜持,所以雖然滿心牽掛,卻也不肯輕易在這時到婆婆屋裏去。她知道婆婆給他唯一的兒子預備了點心,是餛飩或是蒸餃,實在這都是她忙了一下午幫著婆婆做的。婆婆會告訴他“這是你大嫂做的”麼?他吃了會怎麼想?他怎麼不再到她房來借這書那書了呢?
還是因為她躲避他,而使他不敢來了呢?常常是直到晚飯桌上,他們才相見,他會很禮貌的叫聲“大嫂”,那麼自然,就像從來沒發生過什麼事似的。唉!本來那也算不得什麼吧!是她自己在牽腸掛肚,她不該的。
一個禮拜一次的盼望,到底也有了結束,家麟大學畢業就到法國去留學了,公婆雖然舍不得唯一的兒子遠遊,時代潮流,可也阻擋不住。
婆婆最怕的有一件事,臨行之前還再三的囑咐:“記住,不要討了洋婆子回來呀!”滿屋的人聽著都笑了。家麟是方家最年輕,也是最維新的人物,他一直反對家庭給他訂婚,父母也沒辦法。其實在那個年月,外麵的新潮流已經衝到許多古老的家庭裏了,像她差不多歲數的女學生,她早就聽說有反抗家庭婚姻的啦!守寡再嫁的啦!跟人私奔的啦!孤身到外國留學的啦!老人家聽了在歎息,她也不免驚異那些女子的大膽。
說這些女子不該嗎?可是她在家麟買回來的雜誌書本裏卻讀到了讚揚1穿過荒野的女人86這種女子的文章。當然,她也是被讚揚的;親友之間誰不讚揚她的繡工,她的為人,她的貞潔和孝順?公婆確實很疼愛她,財產早就給她留下來不動的,每月賬上分到的零用錢也特別豐富,這也是對她的一種補償吧!買繡花線能花得了多少錢呢!大紅大綠的中交票子,一疊疊的存在箱底,夠了個數便送到廊房頭條的開泰金店去,擰麻花的赤金鐲子一對對的換了來。有時她很納悶兒,覺得這些補償似乎仍是缺欠了什麼。她茫然的想到雜誌上讚揚那些女子的話,是有些道理嗎?
家麟一去七年才回來,帶回來的二奶奶雖不是洋婆子,確也給了她一些不安。這七年中,是經過了北伐的革命,北京城變了,春明舊夢已經成了過去,潮流帶來了新的思想,新的事務,在她那古老的家庭裏聽起來很新奇,有些讚成的,有的很反對,但無論讚成或反對,好像都與她的家庭不相幹,仿佛他們隻是站在一旁看熱鬧罷了。那是因為這家裏缺少了一個能領著迎上前去的人物。一直到家麟回來以後,這家才顯得不同些。
是嚴冬的晚上,堂屋裏燈光輝煌的等待著遊子歸來。去時一個人,回來三個人,老人有無限的欣慰。她掀開厚重的棉門簾子,一眼就看見家麟正站在堂屋地的中央,穿著藏青嘩嘰西服,頭上戴著法國小帽。
“大嫂!好!”他雖滿麵風霜,可是眼裏閃著光采,精神好極了。她也展開了笑容說:“二弟,你一路辛苦了。”然後他把身旁的女人介紹給她:“大嫂,這是您的弟妹露西。———露西,這是我們的大嫂。”她一看,新來的二奶奶露西,粉白的臉上架著金絲眼鏡,頭發燙得短短蓬蓬的,頭上也頂著法國帽,穿的是綠絲絨的洋裝。再往下看,喲!站在地上摟著媽媽腿的那個小崽子,也是一頂法國帽。三頂怪帽子!她笑了,趕緊把下嘴唇咬住,才算沒笑出聲來。
新人物的確給老方家帶來了許多新氣象,三頂法國小帽,二少奶奶林海音:《殉》187的洋裝,都漸漸看慣了。還有和他們交往的一些朋友所說的舌頭打顫的法國話,總算也聽慣了。剛一聽時,老俞媽會忘記牙疼,捧著腮幫子一路笑到下房去。婆婆有病也不堅持非要四大儒醫的汪六爺按脈了,而且竟打破方家的紀錄,居然那一次住到德國醫院請洋鬼子狄伯爾主治的。二奶奶是個很和氣的人,雖是一個人離家遠到巴黎去留學,但也和家常的女人一樣有說有笑的,她沒有理由看二奶奶不順眼。二奶奶常常說一些新女性應有的新觀念給家裏上上下下的人聽。不錯,女人可以離婚啦,自由戀愛啦,再嫁啦,都是應當的,因為時代不同了。可是,怎麼就沒有一個人出來主張讓大奶奶再嫁呢?當然,當然,當然,這決不是說她想再嫁了,她隻是隨便想想罷了。
小芸的誕生,確實給她的生命帶來了新希望。她記得前些日子聽家麟和朋友聊天兒,家麟說了這麼一句話:“對於目前要有信心和希望,不然日子就難熬。”她很能體會這話的意思;她不就是因為身邊有了小芸,日子才算熬———熬到現在?是二十四年前,當二奶奶懷第二胎的時候,一個非正式的家族會議舉行了,要求二奶奶生下來的,不論是男是女都過繼給大奶奶。二奶奶非常同意,她在教書,正樂得免去帶孩子的辛苦。紅胖的小芸一出世就送到大奶奶房裏來。那年她已經三十四歲了,才第一次嚐到做母親的滋味。
她很愛小芸,每逢她緊緊摟著小芸胖胖的小肉體時,除了親子之愛以外,在內心中還蕩漾著一種神秘的快樂。她常常想:這是她的孩子,也是家鱗的孩子。許多人都說小芸的眼睛很像她,但是她更喜歡逗著小芸對人說:“大手大腳的,跟她叔叔一樣!”然後舉起小芸的肥手送到自己的唇邊親吻著。就憑著自己內心常常泛起的這點點神秘的快樂,和對下一代成長的希望,唉!這麼許多年竟也過來了。
……1穿過荒野的女人88“方老太太,買點什麼?”店夥看見老主顧進門,立刻熱心的招呼。
“啊!家裏來了客人,怕菜不夠。給我切上四根,不,五根臘腸,鹽水鴨也來半隻好了。”方大奶奶在這家南京人開的小店買了好幾味熟菜,看店夥包好了,付過錢。走出小店的門口,仰頭看看,西天還有一點點殘餘的晚霞,這邊星辰已經急趕著上了中天。———可得快些了,這回可不要走水源路,還是穿小巷回去吧。小芸等急了會跑出來找她的。
這孩子,是個懂事的孩子,二十四年來,如果沒有小芸,她的日子怎麼過!可是她長了翅膀會飛了!想到小芸就要結婚,她不免心酸。當然,小芸會把母親接了去,她說過不止一次了:“等結婚後換了大些的房子,我就接您去。以後我當家,說好了,不許您下廚房,隻要您享老福!”她自己也知道,近來太憂鬱了,不安和悲涼襲擊著她,這種感覺就和家麟剛回國時一樣,那次是因為出現了二奶奶,這次是敏雄。都是摘她心肝的人!她知道這憂鬱是多餘的,可是避免不了,隨它自生自滅,慢慢就會好的。
巷口的街燈是個標記,一轉過去就到家了,腳底下盡是泥,可得小心喲!
方大奶奶推開虛掩的街門進去。嗯?屋裏有好幾個人影?啊!是小芸的叔叔嬸嬸來了。他們正圍著她的繡活在欣賞。
———幸虧多買了半隻鹽水鴨,再炒一盤茭白,都是叔叔喜歡吃的。
她這麼算計著,提著線網袋就直往廚房走去。
童真:《穿過荒野的女人》作家介紹童真(1928—)出生於中國浙江慈溪,上海聖芳濟學院畢業。
1947年來台。童真寫作始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短篇小說《最後的慰藉》1955年獲香港《祖國周刊》“李白金像獎”。童真創作勤奮,1958年即出版了首本短篇小說集《古香爐》,1960年再接再厲出版短篇小說集《黑煙》。司馬中原評論這本集子“已經顯示出現代感覺和淡淡的現代色彩。就氣韻說,是清麗典雅的”①,道出了童真小說的女性氣質。
創作四分之一世紀,童真共完成五本短篇小說集、五本中篇小說集、七部長篇小說,超過三百萬字量。若說她筆下寫出了一個時代的女性處境縮影,耐人尋味的卻是,那些小說很多是在“廚房”裏構思成型的。除了第一部長篇小說《愛情道上》先有大綱外,她幾乎都在廚房邊做飯邊先在腦海裏構思故事、人物,接著著手書寫。童真剖白:“寫小說不光是寫故事,我寫的是人物、我的見解、我的人生觀。”②就因為這樣的①夏祖麗:《鄉下女作家童真》,童真《樓外樓》,台北:文史哲,2005年版,第391頁。
②鍾麗慧:《女作家童真》,童真《花之夢》,台北:文史哲,2005年版,第312頁。
1穿過荒野的女人90訴求,她的小說內容看似平淡又令人回味,且娓娓道來條理清楚見出思考性,筆下角色有種舒緩的情調,人物心理與性格互為影響,複雜度增生,這也使她的小說始終是世塵味最少的,即使在最心理掙紮的作品裏,也終會歸向自成完整係統的“童真”寧靜世界。有別於五六十年代教育、“反共”題材當道的小說,這種氣質也成為她的作品風格難被企及描摹之部分。
童真1977年因健康因素,輟筆至今。1993年旅居美國新澤西州,2005年她擇選以往作品編成七冊自選集交文史哲出版社出版,共收三十八篇短篇小說、五部長篇小說。
作品導讀寫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穿過荒野的女人》,①童真讓她筆下隻有小學程度的女主角,帶著繈褓中的女兒離開舊式婚姻束縛,自立門戶苦讀出頭的作為,新世紀什麼都不驚的新女性相較之下恐怕也要減色三分。
女主角楊薇英家道中落,憑著容貌出色,給楊父攀上富親沈家希望借此安置兒子的工作,沈家則看上了她的娟麗。薇英夾在兩個家中間進退不得。四年的婚姻,隨著丈夫大學畢業,女兒出生後,她的地位愈形低落。丈夫性格尖刻,看穿了這筆交換婚姻,在一次與嶽家對罵後,遷怒薇英,提出離婚要求,薇英接受了。娘家覺得她傷風敗俗,薇英落得有(娘\/婆)家卻都歸不得,剩下隻有挺身前進離家出走。其實早在上個世紀初,易卜生的劇作《玩偶之家》(ADoll?sHouse)介紹到中國以①童真:《穿過荒野的女人》,《黑煙》,台北:明華,1960年版,第158—176頁。
童真:《穿過荒野的女人》191來,人們對他筆下女主角娜拉的出走之舉並不陌生,童真應也有所耳聞。薇英受盡婚姻擺布,不是傀儡是什麼。魯迅是最早討論娜拉的出走意義者,他在《娜拉走後怎樣》一文中提出一個嚴肅的問題:“她除了覺醒的心以外,還帶走了什麼?”①時代轉變,不變的是家庭具有遮擋風雨的功能,對大部分女性,家之外,到處都是荒野,我以為這正是《穿過荒野的女人》的主題。荒野是一個現代的“中途之家”,轉換得宜,就有穿過的一天,由小說中作者安排幾次荒野的象征可證。第一次當丈夫要離婚時:她站著,覺得自己站在一片荒野上,那裏,沒有一座屋,沒有一株樹,沒有一塊光滑的巨石,也沒有一處平坦的土地。滿地都是荊棘夾著亂石。她要歇一下,或者靠一下,都不可能。假如她要離開這片荒野,唯一的辦法就隻有她自己挺身前進。
薇英正穿過第一片荒野,她在離家很遠的農家租了間草屋日夜苦讀,以中學同等學力考上了師範,她把女兒寄養在農家,離開女兒入學時,女兒大哭,她往前走不敢回頭:她現在是在荒野上行走,她不能畏縮,不能猶豫,她隻有筆直走下去。她屏住呼吸,一直往前趕……童真文如其名,有股單純正義的天真,也難怪會安排薇英畢業回鄉間教書後,當念師範期間支持她的吳老師追來時,吳老師要一個攜手走①魯迅:《娜拉走後怎樣》,《魯迅散文選》,台北:洪範書店,1995年版,第163頁。
1穿過荒野的女人92下去的答案,薇英的回答卻是:“我已經試著走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我想獨自走下去。”吳老師尊重她的決定,祝福她後告辭離開。這一次,她已經穿過屬於她的荒野,目送吳老師,“灰色的身影在田間越移越遠”,吊詭的是,此時穿過荒野的,是一位男子。
無獨有偶,童真穿過荒野的女性啟示錄,早了女性主義批評重量學者伊蘭·修華特篇名雷同,寫女性主義批評的經典之作《走過荒野中的女性主義批評》①。兩者都闡述女性要穿過荒野,才能找到真正力量及自我。童真的荒野女子不見容於家庭、社會,對她伸出援手的,是知識低的農民、單身男老師;同樣,修華特的《走過荒野中的女性主義批評》見證女性主義理論仍處荒野境地,而一直以來荒野是男人專有的領域。
文章開宗明義引詩描摹“拓荒者”女性的內在:女人心中無荒野,她們代之以謹慎綢繆心滿意足地在狹小溫情的心房中嚼食幹硬無味的麵包穿過也好,走過也好,“穿過荒野的女人”最後拒絕了可托付終身的男人,如此看來,她的選擇對或錯且先放置一旁。重要的是,拓荒者的角色不隻是“男性專屬,女性免談”。
①伊蘭·修華特:《走過荒野中的女性主義批評》,張小虹譯,《中外文學》第十四卷第十期(1986年3月),第77—114頁。
穿過荒野的女人一
誰都說,今年夏天台灣南部特別熱,熱得像處身在火山口的邊緣。
然而薇英的感覺卻正相反,她一直覺得身畔老是回旋著一股不散的涼風,吹進了她的心裏。二十年來,她從沒有這樣輕快、舒適過。她差不多整天都跟女兒筱薇在一起。小屋門前是個小院,一株鳳凰木,枝葉像鷹翅一樣地伸展開來,遮掩住整個的院子。下午,娘兒倆總要搬上兩張椅子,坐在樹蔭下聊天;或者是,女兒看書,她在旁邊冥思遐想。綠蔭籠罩著她倆,紗綃似的,夢影似的,她會倏地一驚,以為自己果真在做夢,及至目光觸到了旁邊的女兒,她又不禁笑了;笑得這樣輕鬆,就像她頭上鳳凰木的微微搖曳的葉子。
她想,這樹長得可真快,才不過七八年,就像一個豐滿的少女了。
如今,筱薇終究也已長大成人,二十三歲啦。她立直身子,比媽媽還要高半個頭呢!娘兒倆在外麵走,隻要逢到什麼高低不平、狹窄泥濘的路,筱薇總會伸過一隻手來,攙住她,一邊說:“媽,當心,別摔倒!”其實,即使她沒有人扶,也能穩穩過去,她還不至於衰老到這樣;不過,她總依著女兒,讓她扶她,有時,還故意把整個身子靠在她的臂上。
她喜歡有這種安全感,覺得自己畢竟也有一個人可資依靠、可受庇1穿過荒野的女人94護了。她抬起頭,瞧瞧女兒,此刻,她正微俯著頭,在專心看書。淡遠的眉,細長的眼,鼻梁窄窄挺挺的,那條直線直往下溜,在鼻端忽然圓圓地彎了起來,使它顯得莊麗而又柔美。嘴巴緊閉,堅毅多於嫵媚;這也許是多年來,她做母親的影響了她。她記得,女兒小時,給裹在湖色軟緞的披風裏,模樣兒也挺可愛。她還給她照了相,這是她童年的唯一的照片,因為以後,縱使她長得更好看了,但卻已不再允許她把錢花在這上麵了。那張照片至今還被珍藏著,連同她中學、大學時代的幾張留影以及最近那張戴方帽子的肖像。那最近的一張,是女兒不久以前從師大郵寄給她的。她拆開信封,那照片便滑落在她手裏。背向上,她看見上麵寫著兩行字:願她的努力,能補償母親的辛勞於萬一。
她把照片翻過來,見是戴著學士帽的女兒。她緊緊地捏著它,怔怔地望著它,然後哭了。哭著,哭著,恍惚覺得手中拿的就是她自己那張師範的畢業證書。她又站在小茅屋裏了,頭碰著那低矮的屋頂,暗黃的黴稻草像纓似地垂下來。她淒淒地抽泣著,這時,她的身畔突的響起了清脆的小女孩的聲音:“媽媽,你一回來就哭,你不喜歡看見筱薇嗎?”她頭一低,瞧到筱薇正站在她的腳邊,她穿著一套舊印花布的短衫褲,兩眼閃動,鼻翅微掀,嘴巴張開。她整個的神情是期待而又恐懼。“不,筱薇是媽的心肝,媽什麼都為你,怎麼會不喜歡看見你?”她彎身去抱她……驀地,身邊那個小女孩消失了,展在眼前的是照片上那個端莊穩重的女學士。在晶瑩的淚光中,她透出一絲笑意,她用力把頭一甩,宛如要抖掉往昔落在她頭上的稻草梗子。
筱薇南下的那天,她曾去車站接她。這孩子一下車,看見媽媽,第一句就說:“媽,以後我們再不會天南天北離得這麼遠了。我可能被分派到這兒的一所中學裏教書,我們每天都能見麵。以前,我們離開的日童真:《穿過荒野的女人》195子太多,以後我們要補償一下。”她抓住女兒的胳臂,說不出話,因為一開口,她準又會掉淚的。女兒的一片孝心,是她所有安慰中的最大安慰。就說這個夏天吧,她拒絕了好幾個朋友的邀遊,寧可陪著她,同她閑談,幫她理家。有時,她疼她,說:“筱薇,那種劈柴起火的事情,你做不來,放著,讓媽來。”但她偏不依,回嘴頂她:“媽,你不是說你二十來歲的時候什麼都會做?”她隻得依了她,她倆一聊天,就免不了聊到大陸的故鄉。做媽的有時會感慨地說:“我們現在住的小屋子,跟大陸上你外婆家或你父親家的大屋子比起來,真有天壤之別。”她自己的經曆女兒全知道,女兒便會撅起嘴回她:“我不稀罕!那種大房子沒有這房子明亮,住著舒服。媽,那兩座大房子給你的痛苦還不夠,你還想它們幹什麼?”當然,她不再作聲了。女兒說的不錯,那兩座大房子給她的痛苦確是太深、太重了,而且,那種大房子也委實太陰暗、太缺乏光亮了。就像在這種暑天,大房子裏雖然跟樹蔭下一樣涼快,但同樣是涼快,滋味卻有不同。那裏的涼快帶著陰澀、潮濕,這裏的涼快卻是爽朗、幹燥。尤其是自己娘家的那座大房子,終年是灰暗暗、淒慘慘,一副沒落的氣象。
她是父母的幼女,沒來得及趕上家業的輝煌時代,一生下來,家就迅速地直向下坡路走,所以她碰到的僅是一些拉長的臉。從十二三歲起,嫂嫂姊姊便把好多事情都推給了她。父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做沒看見;母親呢,雖然疼她,但也無能為力。直到十八九歲,大家這才換了一副麵孔,對她笑臉相迎了,因為瘦瘦小小的她,到那時,忽然出落得非常嫵媚了。
她想,要是生得平凡庸俗些,或許也不致挨這許多年的苦,但是美原沒有罪,怪的是:即使是一家人,為什麼也有這麼多的私心?父親哥哥都以為憑她的娟麗去攀一門富親,該是挽回家運的唯一途徑。她隻1穿過荒野的女人96讀過小學,即使她的兩個哥哥,也隻進了一兩年的中學。他們並不重視學問。有錢時,覺得錢是一切;沒錢時,也覺得錢是一切。他們擁在家裏,一天到晚隻在錢上動腦筋。他們到處探聽,想為她覓一個理想的對象,結果終於給探聽到有一家姓沈的,在上海開著幾爿店,正在為他們還在大學念書的獨子物色一房媳婦。於是,父親便托媒人去說親。親事是巴結上了,因為照片拿過去,做公婆的看了都中意;至於這裏的家庭狀況,媒婆加醬加醋的,當然扯得離事實很遠了。
她結婚是二十歲。父母打腫臉充胖子,給她辦了一份就他們家境來說不算菲薄的妝奩。那些日子,家裏最熱鬧,人們挺高興,好似她一嫁出去,家裏就會好起來。婚期近了,男的忽然提議到上海完婚,理由是他不願多曠學業。好吧,就到上海去。父母兄嫂陪著她,帶著一些細軟嫁妝。男家的父母也趕到上海。女家滿望男家能夠包個像樣的飯店,一方麵作為禮堂,一方麵作為他們歇腳的地方,好讓自己節省一筆開支。但男家的想法卻不相同,他們要把禮堂和筵席設在自己的店裏。
因此,女家也就隻得找家旅館來安頓。後來,事情又發生了,新郎主張新娘坐汽車,而她的父親卻堅持要她坐花轎。雙方僵持。她偷偷地流著淚,忽然預感到前途的不幸!這裏是沒落的大家庭,那邊是新興的大財主;這裏恪守著舊的傳統,那邊卻在接受著新的文明。兩個截然不同的家庭,卻硬結成了親戚。她,一個無用的女子,勢將夾在這兩堵石壁之間。她甚至巴望著這僵持會得繼續下去,終而至於撤消這門親事。
然而這種僵持持續到結婚的前日,就像春雪似的溶化了。父親剛想收回己見,男的竟也同意了他的要求。下午,花轎“啊哩,啊哩,嘭!”地吹打過來,一切又如豔陽天那樣美好了。她戴著胸花、手表、手鐲、戒指、耳環,穿著繡花的大紅軟緞禮服,頭上蒙著一方紅綢,手中握著捧花。父親一再地叮囑她:“薇英,爹給你結上這門親,可不容易,離開了童真:《穿過荒野的女人》197爹娘,可別忘記爹娘。你在那裏,事事都要為家裏著想,家裏的情形你當然了如指掌的呀!”母親也哭哭啼啼地說著這些話。嫂嫂扶著她上轎,還在她腳下放了一隻燃著芸香的銅爐。花轎門給上上了。她猝然哭了起來。花轎的外表五光十色、晶瑩燦爛,但裏麵卻是黑黝黝的。她的命運會不會跟它一樣,隱藏在美麗下麵的是一片黯淡?美麗是給人家看的,黯淡卻是自己身受的。他們要她事事為他們著想,可是又有誰為她著想?
樂器吹打著,炮竹乒乓地燃放著,她的低低的哭聲自然沒有人聽得見。花轎抬起來了,搖搖晃晃的,芸香也一陣陣地冒上來,醉醺醺的。
她不是沒有坐過便轎,但坐便轎跟坐花轎是兩回事。坐在便轎裏,她是便轎的主人;但坐在花轎裏,花轎卻是她的主人了。她一切得遷就它。
她不能說一句話,她不能把屁股移一下,母親關照她:移一下,就得嫁一次。但越不準移動,心裏就越想移動,好像這樣坐著,總不對勁兒。她硬忍著,忍得渾身都酸麻麻的。她試著透過紅綢和玻璃看看轎外,但什麼都看不到。她隻能看到自己的手:戴著手套,佩著戒指、手鐲和手表。
這不是她素常的手。一切都是陌生的。她正被抬往一個陌生的世界,那裏的生活是好是壞,她已完全交托給花轎了。穿過一條馬路,又是一條馬路,好長的路!覆在頭上的紅綢,抖抖地擦著臉,好癢……啊,真的好癢,她抬起手,往臉上一摸,捉到幾片鳳凰木上落下來的細葉子。
二她把葉子放在手心上,擺弄著。那細葉子,就像西瓜子大小。她記起來,她做新娘那天,坐在新房裏,朱紅泥金的格子果盤擺在她椅旁的梳妝台上。女賓和小孩都吃著,要她嚐一點,她婉卻了,一方麵是怕羞,1穿過荒野的女人98一方麵也委實吃不下。但她們一定不依,她拗不過,抓了一撮醬油瓜子,抿著嘴,慢慢地嗑瓜子,這是女人消磨時間的最好方法。嫂嫂姊姊們老把歪曲的、小小的瓜子留下來給她,但她有一口整齊無縫的牙齒,隻要把瓜子送進去,核肉就會完整地、筆挺地脫穎而出,可愛得就像她那細小的牙齒。那天,來賓們交口稱讚新娘的漂亮,待賓客散盡,她丈夫偉博就回到房間裏,對她細加端詳。也就在那時,她看清楚了他。他身材頎長,前額高闊,宛如紅木床上的床楣,但他的臉卻是清臒的,尤其是下頜,尖巴巴地,這應該是個美女的下頜,但配在他的大前額下卻並不出色。他尖利、機敏、能幹,這些都顯明地現露在他的臉上,跟浮在鏡麵上的光一樣清晰。她在心裏祈禱,最好她的美能夠贏得他的愛;她也明知這種專重美色的男人並不好,但對她,這或許還是好事。然而,他卻調轉身子,燃起一支煙,說:“我不會說你漂亮的,人家說得太多,太過分了。讓我聽來,好像是說我這張臉配不上你。”他竟是這樣地自私和善妒,她差點掉下淚來。她閉緊嘴,望著那對熊熊地燃燒著的龍鳳燭,紅色的淚一點一點地往下滴,滾燙地落在她的心窩裏,但她卻硬忍住了。她想,在以後的生活中,她是免不掉要忍的。幸而在娘家,她已經忍慣了。她得依順他,伺候他,並且設法去愛他;無論如何,她得把他當作一切。目前新式的女子可能不會有這種想法,但她既沒讀過幾年書,又沒有偌大的勇氣。她從舊家庭裏出來,舊式女子的命運還緊縛在她的身上,即使要掙脫,怕也沒有這份力量。
三天回門,偉博換上了西裝,她也穿上了最時式的旗袍,兩口子坐上汽車,嘟嘟嘟地掠過馬路。繁華的上海盡在眼前。偉博忽然摟住她的腰,說:“薇英,上海好,你還是住在這裏。滿月後,爸媽都回鄉下去,那時我代你求情。”她低著頭,臉一直紅到耳根,是喜?是羞?她想,他終究愛她了。結婚那天全是她在胡思亂想。她的路像馬路一樣,寬闊童真:《穿過荒野的女人》199的兩旁是多彩多姿的。她輕輕地說:“謝謝你。”剛說完,車便停在她父母所住的那家旅館門前了。她被扶下車來,一臉喜氣,以前那不快的陰影全部消失了。他們從樓梯口走上去,到房間裏,向父母行一大禮。坐不多久,母親就拉著她往裏室走,低而急地問她:“薇英,你覺得他到底怎樣?待你好不好?”她那時心中隻存留著剛才的情景,便說:“好,很好。”她母親說:“謝天謝地。你爹硬把你配到他家去,當然是為了他們有錢,但是如果真的為這而苦了你,那就太劃不來了。囡是娘生的,娘也是女人,明白這不是三兩天的事情,這是一輩子的事情。”她隻是微笑。
“這樣我就放心了。這裏花費太大,明後天,我們就要回家去。你那邊怎樣打算?”她把剛才偉博所說的話告訴了母親。“我不表示什麼意見,跟公婆回鄉下去住也好。”“對,這樣好。不過,看來,你十九是住在上海了。他是獨子,父母總得讓他一著。薇英,說起來,我倒忘了,你爹剛才還在跟我說,他家幾爿店裏的經理,都是他們的一些遠房親戚,以後,你有機會,總得給你的兩個哥哥想想辦法。”“媽,這恐怕……”“不要急,慢慢來,以後日子久了,兩夫妻有什麼話不好說的。你不要老記住你哥哥的不是,自己人,事情過了,也就算了。”回到外房,哥哥嫂嫂已到外麵去,父親跟偉博正談得起勁。父親是個胖子,說得高興時,總要點頭擺腦的。偉博的腰、背、頭頸都挺得筆直,跟他坐的椅子的靠背一樣僵直。她最初看到他這副樣子時,心裏便2穿過荒野的女人00替他感到吃力,後來看久了,倒也慣了。那時,他們正談到上海幾爿店裏的情況。她隻聽見父親說:“嘿,有你這樣能幹的小東家去時常督察照料,還怕這些店不會興隆起來?”“哪裏,我隻是有空去走走,什麼也不懂。聽來,爸爸倒是對這些很在行的!”“唉,老了,懂也沒有什麼用了,倒是薇英的兩個哥哥對這很有一些經驗。”父親弓著背,伸著頸,像在等候偉博把話接下去,但偉博卻端起麵前的茶喝了。父親這才看見她進來了,忙又說:“小女一向在老妻膝下,什麼事都不懂,一切還要令尊令堂和你包涵些。”“爸爸,現在時代不同了,隻要兩口子能夠互相了解,互相愛戀,什麼都不要緊,談不上什麼包涵不包涵了。”父親又碰了一個軟釘子。老年一代的思想已經不再適合年輕的一代。父親終於不再作聲了。
回去是傍晚。在車中,偉博隻是衝著她笑。她問他:“你笑什麼?”他不答,依然笑。“是不是我的頭發亂了?還是我的臉上有汙點?”他搖搖頭,仍舊笑個不停。他的微笑像根抖動的絲帶,擦得她混身不自在。
她急了,說:“你怎麼啦?老是笑我?你不告訴我什麼地方不對勁,難道還要叫別人來笑我?”“不是笑你,笑你爸爸。”他說。
“他說話的樣子很滑稽,是不是?”“不是。他真有兩下,我以前不知道,我佩服他。”他的笑容收斂了。
她突然感到他還是笑的好,不笑,他的麵孔就平板得像他西服的前襟,童真:《穿過荒野的女人》201仿佛臉皮、後麵也給襯上了硬繃繃的東西。這樣,他們一直到達住所,誰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她是預備住在上海的,預備學習在這個時代、這個環境中所要學的一切,如穿高跟鞋、吃西菜、跟年輕的朋友見麵或分別時的握手等等。
凡是他喜歡的,她都願學。使她也像一個新派的女子,配得上他;使她又像一個舊式的女人,能服侍他。她想得太好了。但快滿月時,他卻對她說:“你還是跟我爸媽回去的好,我考慮過了,你留在這裏,或者不留在這裏,都是一樣。我請你兩個哥哥到上海來幫忙就是了。”他又笑了,像那天車中的笑。這笑使她恐怖,使她戰栗,她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的意思很好。你家裏要你嫁給我,無非是想要我給你兩個哥哥安插位子;我家裏要叫我娶你,也無非是想有個美麗的媳婦。這樣不是兩全其美了?”他又笑了,這麼尖銳,這麼激動,這一次,它像一條鋼鞭似的抽著她。她眼前一黑,坐倒在椅子上,覺得自己直在往下沉,而推倒她的,卻正是她最親愛的人。
她跟公婆回到鄉下,住在一座大房子裏。那房子雖不像自家的凋落破舊,但兩進房子隻住了四五個人;這就覺得連自己的影子也是可愛的了,不幸的是,在那陽光照不到的大房子裏,連自己的影子也很少碰到。她常獨個兒坐在那裏,浸在一片灰撲撲的孤寂中,或者去公婆那邊,聽婆婆嘮叨,替公公裝水煙,呼嚕嚕———噗!火亮了,又熄了,希望的火是這麼短暫。一個連一個,留下的則是滿地希望的殘渣。她抖了一下,撚緊煙絲,小心地把它裝到小孔裏去,像把自己的心塞了進去;她吹燃紙撚,公公彎過頭,把嘴湊在煙嘴邊,卻沒馬上吸,看了她一會,說:“薇英,這裏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不要你操心勞力,就是來我家2穿過荒野的女人02裏的傭人,也隻要待上幾個月,就發胖了,怎麼你反瘦了?”她沒言語。婆婆接了下去。“你在這裏不稱心吧,公婆是外人,不及自己的爹娘好!”婆婆有時尖起來像鑽子,丈夫的尖就有些像他母親。
她連忙否認,但委屈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婆婆更是乘機進襲:“我又沒說你什麼,你就哭了,讓外人看來,還以為我做婆婆的在欺負你呢!”她沒給她道歉賠罪的時間,就氣衝衝地推開椅子站了起來,走了出去,小腳踩在弄堂的石板上,像用木槌在敲打:咚!咚!咚!婆婆之不讓她親近她,就像丈夫之不讓她了解他一樣。當時,她穿的是月白色的府綢旗袍,一手捧著水煙壺,一手捏著紙撚,彎著腰站著:蒼白、纖長、僵呆,就像白銅水煙壺的那根彎彎的長頸子。
她的生活越來越乏味了。她希望丈夫回來,丈夫總是丈夫,但他隻能在假期回來;而且像客人一樣,住不多久就走了。有時想回娘家去住,可是回頭一想,自己畢竟已經出嫁了,何況那邊的境況並不好。第二年丈夫在大學畢了業,她著實高興了一陣子。丈夫回來了,還邀來了幾個男朋友以及他們的愛人,四五個男女一關進房子,整個的屋子就充滿了笑聲和鬧聲。她羨慕兩個跟她年齡相若的女人,她們打扮得跟外國女郎一樣,跟幾個男的一同去打球、爬山、劃船,甚至有時還去遊泳。
她們大吃大喝,高聲談笑,跟男人一樣爽朗。她的丈夫很稱讚她們。後來,有一次,他們要去野宴,她也想參加,她穿戴得整整齊齊,夾在他們的中間忙著。那兩個女的便邀請她,她正想答應,不料丈夫在旁邊說:“她不會這一套,也不愛這一套。”啊,這麼兩句婉轉輕鬆的話語,就毀滅了她的希望。晚上,臨睡時,她禁不住問他:“偉博,你喜歡別人作各種運動,為什麼獨獨不喜歡我去?你待朋友都好,為什麼獨獨待我不好?”童真:《穿過荒野的女人》203“你配跟她們比?”他翹起的尖尖下巴,就像一柄鋒利的斧頭。“她們都讀過很多書,你鬥大的字認識幾擔?”他把下巴放下,斧口正砍在她的心上。
沒有哭,她隻問著自己:為什麼她不多念幾年書?為什麼她的家庭在前進的潮流中還拚命地攀附著腐朽的木樁?為什麼偉博不在婚前提出這一點,而在婚後卻這樣無情地傷害她而不同情她?這是一個錯誤的婚姻,錯誤得好像把石子當作雞蛋,放到鍋子裏去煮。他不會愛她的,因為他根本不想愛她。
這一氣,害她生了兩三天的病。就在這期間,那班快快樂樂的客人走了,她的丈夫也走了,她好像在病中做了一場惡夢,醒來時,依然是空寂的房間,空寂的大屋子,婆婆的疾言厲色以及公公的白銅水煙壺!
這個大房子更陰暗、更冷靜了,連屋旁樹葉的颯颯聲也成了歎息。
三她也輕喟著……從輕喟中回到現實。此刻,微風正在輕拂,但這不是哀怨的歎息,而是歡樂的低語,它溜過鳳凰木的葉間,葉子都高興得翩然起舞。她略微覺得有些口渴,彎身拿起放在地上的一杯冷紅茶汁,細細呷著。赭紅色的液體,在白玻璃杯中蕩漾,濃鬱鬱的,像一杯糖酒。
她不會喝酒,隻有在筱薇出生的一個月中,她喝酒喝得最多。黃酒裏加入了紅糖,大半碗一次,大半碗一次,一天喝上三四次,簡直把酒當作了茶。說也奇怪,當時喝起來竟然並不難受,喝下後,昏沉沉,熱哄哄,蒙著頭,睡上一大覺,醒來時,混身舒服。側過臉就可看見嬰孩那紅嘖嘖的小臉,像一朵嬌麗的玫瑰花。那時候,她的心情很快樂,這孩子帶給她無窮的希望,好像自己幽黯的前途,突趨光明。她滿以為這個嬌麗的2穿過荒野的女人04小女兒能夠扭轉夫妻間的感情。隻要丈夫愛她的女兒,就可能也愛她。
即使他隻愛她的女兒,她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難受,因為女兒的身上有著她自己的血肉。她生筱薇是二十四歲,滿月後,她就給裹在湖色軟緞披風裏的女兒照了一個相,並且寄了一張給她的丈夫。她等待著,幻想著:幻想著他回信中的喜悅和頌讚。幻想像一幅幅壁畫,把四周都裝飾得富麗輝煌了。
但回信來得太遲,遲得已經把等待化作煎熬,把幻想撕成碎片了。
一張白信紙,上麵寫著幾行大字:“來信和照片都已收到。我高興你生了一個女兒,爸給她起名筱薇,我當然沒有意見。”淡淡的墨水,漠漠的感情,白信紙變成了一張冷麵孔,她轉臉看看女兒,睡夢中笑得很甜,她卻一陣心酸,把一點淚滴在無辜的小臉上。他不愛她,她倒還可以忍受,可是她不能忍受他不愛他自己的女兒!
盛夏時節,他像往年一樣,回到家來。住了幾天,他抱起女兒,說:“到外婆家去。”這是他第一次自動提議到她娘家去。她覺得一切畢竟好轉了。她是一個容易滿足的女人,隻要他能略施小惠,她就會感激涕零。她不是一個自私的女人,隻要他能稍微愛她一點,她就能為他犧牲一切。他們坐著轎子去。十幾裏的路程不算遠。然而由於多方麵的顧慮,近幾年來,她一共隻去過十來次;尤其是一年前,老母的亡故更減少了她歸寧的興致。
那天,天氣特別熱,到達娘家,已近中午。大塊頭父親最怕熱,坐在堂屋裏,穿著白短褲,赤著膊,雖然不斷打著扇,白白胖胖的身上還不斷流著汗,就像見了陽光的雪人淌著雪水。兩個哥哥在麵對麵地弈棋,看到他們進來,隻抬起頭來淡淡地招呼一下,這是因為她的丈夫始終沒有為他們著想,他們以前的計劃全成泡影,真是合上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那句話。兩個嫂嫂一聽見聲音,便從廚房裏奔出來,尖聲地嚷:“啊童真:《穿過荒野的女人》205呀,小姑姑,這麼久不來啦。貴人多忘事,忘了我們兩個窮嫂嫂啦。”說著,一個搭上她的肩,一個從她手裏把筱薇接過去。表麵是親熱,骨子裏卻是妒忌、諷刺。她們還以為她在過著天堂般的生活呢!然後,她們又對她的丈夫說:“小姑丈,請坐哪,我們家比不得你們家,邋邋遢遢的,孩子多哪。”說聲孩子多,一幫孩子,大房的三個,二房的兩個,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最大的十來歲,最小的兩三歲,一律穿短褲,沒穿上衣,活像一班嘍囉。他們嘰嘰喳喳的,吵鬧得像麻雀,蹦蹦跳跳的,頑皮得又像猴子。他們的母親粗著聲音,瞪著眼睛,這樣把他們趕了出去。這時,她和偉博才開始坐下來。
他們拉拉雜雜地談著,談著,飯菜端上來了。一共兩桌,大人一桌,孩子一桌。嫂嫂預先聲明,因為沒來得及準備,所以隻好粗菜淡飯招待客人了。大人的桌上多了一瓶楊梅燒酒,一碗支魚羹,兩盆酒菜:肉鬆和皮蛋。父親喝了酒,話更多了。上了年紀的人,就是這麼悖時,開頭說到偉博從上海回來,不知怎樣一轉,竟又扯到那幾爿店上去了。她微微蹙了一下眉,她不知關照過父親多少次了,請他不要再向偉博提起這種事,以免雙方鬧得不愉快。但酒卻把一切的思慮都蒸發了,澱下來的,隻是那個牢記在心頭的意念。
偉博喝了一口酒,舀了一匙支魚羹到嘴裏,滿口黏糊糊的;他對這,本來不願置答,現在當然更可借此來延長回話的時間了:支魚羹始終留在口中沒咽下去。大嫂說:“怎麼,有刺?”他搖搖頭,這才嗗碌一聲滑下喉嚨去,然後轉臉向她父親說:“近來,這幾爿店比不得以前了。我雖然在上海,但自己事情忙,也很少去看,所以也不知道詳細的情形怎樣。”她父親把酒杯一頓,嚴重地說:“哎,原來這樣,不去點督點督,賺錢2穿過荒野的女人06當然少了。那些人……唉,不是我說,如果店鋪不由至親來照管,遲早……”她又蹙了一下眉,偉博又吃了一口支魚羹。他低著頭,要答不答,要笑不笑,那副模樣的確叫人討厭。坐在他對麵的大哥看在眼裏,心裏當然老大的不痛快,便悶悶地用骨筷去夾皮蛋。骨筷碰上皮蛋,二者都滑,所以夾了許久還是夾不起來。他狠狠地把筷子一放,說:“嘿,當我什麼人,連這王八蛋也要欺侮我!”一桌人全向他望去,但他卻乜著眼,看著別處。弦外之音,誰都聽得出來。偉博的臉孔泛白,他向來不肯讓人,冷冷地說:“大哥,有話明說,何必指桑罵槐的?”“怎麼?難道我在自己家裏罵不得?你到底是什麼皇親國戚,這麼欺人?”他站起來。
“我倒要問你憑什麼欺人?”偉博也站起來了。
刹那間,飯桌上劍拔弩張,彌漫著戰鬥的氣息。她左右為難,一邊是哥哥,一邊是丈夫,兩個都不好惹。想了想,還是勸丈夫。她用手拉他,他甩開了她。她說:“偉博,不要這樣,他是大哥,讓他一句。”“讓他一句有什麼用?隻有我把一爿店讓給他,他就肯讓我十句!”這一下刺中了對方的心,他跳出凳外。“沈偉博,你不要拿幾爿芝麻綠豆店來臭美,我楊某也看得多了。待你好,還不是抬舉你?”兩方於是大吵大鬧起來。勸的人雖然比吵的人多,可是依然沒有用,偉博更是有意把範圍擴大,最後竟牽涉到妻子的身上,說他們一家連成一氣,對付他一個人。他怒衝衝地戴上草帽,獨自上路了。
她呆呆地站著,不知自己該不該跟上去。跟上去,怕得罪哥嫂;不跟上去,又怕得罪了丈夫。算了吧,住一夜再走,娘家這條路總也不能童真:《穿過荒野的女人》207輕易斬斷。
不料,第二天一早,丈夫就派人送來了一封信,他開門見山地向她提出離婚。說:女兒歸她,妝奩退還,再給她一筆贍養費。這像是一場迂回戰,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竟成了敵人攻擊的主要目標。她就是這麼可憐,被人利用,被人擺布,像一架秋千,任人推蕩。如果自己真有一個堪資掩護的家,離了婚,也就算了。而這個家,哪容得她插足?即使硬擠進去,但她前麵的日子卻還長著哪。縱使她能忍受這種日子,但她怎能忍心讓她的女兒也去忍受這種日子?她自己的一生毀了也就算了,她可不能連帶毀了女兒!
她站著,覺得自己站在一片荒野上,那裏,沒有一座屋,沒有一株樹,沒有一塊光滑的巨石,也沒有一處平坦的土地。滿地都是荊棘夾著亂石。她要歇一下,或者靠一下,都不可能。假使她要離開這片荒野,唯一的辦法就隻有她自己挺身前進。
她站著,慢慢地挺直身子。這多年來,她太軟弱了,隻知道依從、忍受,像乞丐一樣,在人家的憐憫下討生活,躲在高牆的陰影下歎息。她以為軟弱能夠贏得同情,但現在,她才知道贏得人家的同情,除非自己先堅強起來。
她站著,在這大房子的大天井裏,四周是她的那些竊竊私議的兄嫂。她用從未有過的勇氣昂起頭,大聲說:“好,煩你傳話給偉博,我完全接受他的提議。”她說完,丟下麵現驚異的人們,邁開大步子,穿過天井,回到房間裏,抱起女兒。隻一會,就聽見窗口外一片談話聲,是哥嫂們故意趕到那裏說給她聽的。
大嫂說:“啊呦,你們兄弟倆,一定得在公公麵前替我說說話,多一個人吃飯,每月就要增加開支,這個家,我實在當不下去。”2穿過荒野的女人08二哥說:“大嫂說得對,哪裏還添得起一個人吃閑飯!現在每月的開支也還是東挪西湊的呢!”二嫂說:“你倒說得好聽,單吃閑飯也罷了,我們還得好好地供養她,人家在那裏是享福慣了的。”大哥說:“要想享福,就回去,嫁出去的女兒,本來就是潑出去的水。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男的要休掉女的,女的連哭也不哭一聲就答應下來。她要麵子,就回去當場死給他看!”她早知道,早知道他們會這樣的嗬。她咬緊牙齒,把昨天帶來的一些衣物收進小包袱裏。哥嫂們都走了。不一會,她就聽見父親在大聲地叫喚她。她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拿著包袱,走到那裏去。
父親的臉在狂怒時也不峻嚴,隻是哥嫂們圍著他,把他烘托成一家之主罷了。他說:“薇英,你真入了魔,你怎麼輕易就答應跟偉博離婚?不要說他沒打你,罵你,就是打你罵你,做女的也隻好忍,不能離婚。我楊家是書香門第,容不了離婚的女人,即使我們能容,但你年紀還輕,也不是長久之計。況且,近來家裏的情況,你也不是不明白。”她突然走到父親麵前,跪了下來。“爸,沈家不要我,我也沒有辦法。我也不想吃娘家的飯。如果家裏的人對我還有一點情誼,就讓我住過這幾天,否則,我現在就走。”說完,她站起身來,大家都愣住了,好像看到一個紙紮的人竟走起路來。父親下不了台,拍著桌子,嚷:“走,走!我不要你這個傷風敗俗的女兒!”她就這樣地走了出來———走出了一切親友之間……童真:《穿過荒野的女人》209四
她安適地坐在鳳凰木下,旁邊是業已成長的女兒。如今她四十六,那時她是二十四,比筱薇現在大一歲。筱薇今年已經大學畢業,而二十四歲時的她,還正以初中畢業的同等學曆投考師範呢。軟弱的女人一堅強起來,是誰都會驚訝的,連她自己。辦妥了離婚手續之後,她便在離家很遠的一個熟識的農家那裏租了一間草屋,住下來,以有限的時日,準備應考的課程。以後的日子長著哪,她如不自食其力,無異是在走絕路!她就燈夜讀,豆油燈光幽暗、昏黃,朦朧中仿佛是亮在天邊的一顆大星星,又仿佛是女兒的眼睛。她驚覺過來。她不像別人,她去讀書,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啊。
師範的秋季第二次新生入學考試中有她,錄取新生的榜示上也有她的名字。她把女兒寄養在農家,啟程上學。農婦抱著筱薇,倚著柴扉,向她道別。她走了幾步,聽見女兒在啼哭,這幾個月大的娃娃已經能認得出母親,依戀母親了。她回過頭來,說:“小寶乖,媽離開你,為的是你。”她往前走,女兒哭得更響了。她不敢回頭。她現在是在荒野上行走,她不能畏縮,不能猶豫,她隻有筆直走下去。她屏住呼吸,一直往前趕……。
在學校裏,除體育外,她什麼功課都好。她很少跟一班年輕的女同學在一起。她空下來,總喜歡獨自坐著思念女兒,或者拿著一支鉛筆、一張紙,給記憶中的女兒描繪肖像,一個連一個,畫不完,就如那心中的想念之絲,一根連一根,抽不盡。有時,她白天想久了,晚上就做夢,嚷呀,哭呀;大家都說她有些神經質,她也沒加否認。
學校離女兒寄養的地方很遠,她幾個月都沒回去一次。她的想念2穿過荒野的女人10越來越深,連上課有時都想到女兒。書頁上都是女兒的影子,課室裏滿是女兒的哭聲,那個訓導主任兼教曆史的吳老師在講台上叫她。楊薇英!她沒有聽到。楊薇英!她還是沒有聽到。楊薇英!楊薇英!他在講台上猛地一拍,她這才驚醒過來。
“站起來,楊薇英!”那個吳老師,年紀約莫三十五六歲,方方正正的臉,濃眉毛,大眼睛,天生一副凜然的模樣。說話響亮、肯切,每個字咬得清清楚楚,斬釘截鐵,沒有回蕩的尾音。“你上課不專心———請出去!”“我……”她站起來,滿臉通紅,訥訥著。
“請出去,下課到訓導處來。”沒有還價。她穿越兩排課桌之間的狹走道,走向門口去。她覺得那走道越來越仄,擠不過去———前麵一定沒有路了,她自己把希望毀了。
下課後,她跟著吳老師走到訓導處。吳老師在辦公桌後麵的椅上坐下,說:“楊薇英,你最近上課老是心不在焉,為什麼?”“想……”“想什麼?你知道,上課不能一心二用!”“想———女兒!”她把話衝了出去,用力得像拋出一隻她拋不動的鐵餅。
“女兒?說清楚些!”她想了一會。“我是一個結過婚又離了婚的女人。家裏的人都不原諒我。我不得已把女兒寄養在別人家裏,自己來這裏讀書。”“還有呢?”“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女兒還沒滿一歲,我想念她。”他撫弄了一會紅墨水瓶。“楊薇英,”他說,“你很堅強,我希望你好童真:《穿過荒野的女人》211好讀下去。現在,你去吧。”此後,她聽講的確比以前專心多了。吳老師對她也很具好感,並且還常叫她去談話,跟她說,她有什麼困難的地方盡可以問他。她慢慢發覺他本性並不嚴苛,有時還很和藹。他的感情,也如他方方正正的臉孔,平平穩穩,不必擔心它會失掉平衡。他們隔著一張桌子坐著,他的話語依然是斬釘截鐵,濺在桌麵上仿佛會鏗鏘作聲,落在她的心上,成了一根金屬的柱子,支撐著她的努力。
三年的學校生活簡直比四年的結婚生活還要長。有時,她直以為這日子過不完,她將永遠跟女兒生活在兩個不同的地方;有時,她又會擔心女兒會不再愛她。這樣想時,她幾乎想放棄一切,回去抱女兒。但每當自己有這種念頭時,她便去吳老師那裏,向他訴說,聽他安慰她:三年是會過去的,雖然不短,也不會太長。她又靜下心來,日子流過去了……流過去了。女兒從嬰孩變成四歲的小女孩,她也終於畢了業。
那天,她到吳老師那裏去道別。他似乎知道她要來,還例外地買了幾色糖果。他說:“恭喜你,你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她笑笑。他又說:“出了學校,不要忘了學校和老師呀。”她說:“忘不掉的,尤其是你吳老師,我永生感激你。”他並不在這話題上接下去。隻問:“你的出路大約沒有什麼困難吧?”“沒有困難,吳老師。去年冬天,我遇到鄰村一個小學的校長,那邊師資缺乏,他要我畢業後到他那裏去。”“很好。如果你有困難,可以寫信給我,我會替你設法———當然,如果你自己想好了辦法,也請寫信告訴我。”他們說了幾句:她便起身告辭。他像往日一樣,並沒站起來送她。
她走到門口,他喊住她:“楊薇英!”2穿過荒野的女人12“什麼,吳老師?”“呃,沒什麼,願你保重。再見!”她帶了行李,乘船回到女兒那裏。推開柴扉,農婦和女兒都不在家。她打開箱子,把那張文憑拿出來;想到三年中女兒和她所受的痛苦,她不禁淒然淚下。低矮的屋頂壓著她的頭頂,黴黃的稻草一綹一綹地垂下來,晃動得像花轎四邊的五色流蘇。這三個年頭還隻不過是她生活的一個開始!她哭著,哭著,身畔忽然有女兒說話的聲音,她彎身把她抱了起來。
她在鄉村的小學校裏做了教師,過著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天下午,她正在自己的房間裏教女兒認字,突然,門外響起了一陣輕輕的叩門聲,她以為是學生,說:“進來。”門開了,一個人走進來,她驚喜地喚:“啊,是吳老師!”吳老師穿的依然是那套灰色中山裝,依然是那副表情,他從從容容地坐下,仿佛他依然坐落在他自己辦公桌後麵的那張椅子上。“楊薇英,你在這裏很好吧。”“是。”“她就是你日夜想念的女兒?”他想把筱薇拉到他的身邊,但筱薇卻掙脫他,逃回媽媽的身畔。他沒有再作第二次嚐試,隻說:“她很美,像你。”她不知怎麼回答,他從來沒有說過這種話,她忙著沏了一杯茶。
“不忙,薇英。”他說,他的聲音還是有力而清楚。“我自己知道,我來得太突然。我想問你一件事。自你走後,我就覺得這事不向你問清楚,是挺愚蠢的。”她不知道他要問什麼事,不由得慌張起來。“吳老師,寫信問我好了。”童真:《穿過荒野的女人》213“我不喜歡寫信談這種事。我這人喜歡幹脆、利落,當麵解決。你不要著急,我不會為難你的。我隻想知道,在以後漫長的人生路上,你是否會感到寂寞?你是否願意跟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攜手前進?”她沉吟了一會。“我謝謝那個人。或許我會感到孤獨,但這是片刻的,因為我有一個女兒。我已經試著走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我想獨自走下去。”“很好,你很堅強。我高興聽到你這個肯定的回答。”他的語聲依然平靜,他的感情是內斂的。“我記得你以前的日記中有過一句話,你說,你仿佛是處身在一片無人的荒野上。現在我知道,你是有足夠的堅強穿過它的。當然,如果你需要我幫忙,仍可以去找我。祝你健康!快樂!”他向她告辭,她送他到校門口,他們依然像師生那樣分了手。灰色的身影在田野間越移越遠。她知道她傷了他的心,但她沒有辦法,而且,她知道她怕永遠不會再去看他,她抱起身邊的女兒,含著淚,狠命狠命地吻著她。
她想,這一決定,離現在也有十九年了。從那時起,她一直沒有離開過崗位,雖然也曾換過好幾個學校,且從大陸遷到了台灣。
她放下茶杯,從椅子上慢慢站起,對女兒說:“筱薇,時候不早了,進屋去吧。”這個用功的孩子,丟下書本,走近母親。“媽,真對不起,一下午,我都在看書,冷落了你,現在我扶你進去。”她伸手挽住她,她故意把整個身子依在她的胳臂上。
她感到她的身畔回旋著一股不散的涼風。
茹誌鵑:《百合花》作家介紹茹誌鵑(1925—1998),曾用筆名阿如、初旭。祖籍浙江杭州,1925年9月生於上海。自幼家庭貧困,喪母失父,靠祖母做手工帶大。十一歲以後斷斷續續在一些教會學校、補習學校念書。1943年隨兄參加新四軍,在部隊擔任過話劇團演員、組長、分隊長、創作組組長等職。1955年從南京軍區轉業到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工作,曆任《文藝月報》編輯、小說散文組副組長、組長。1958年發表短篇小說代表作《百合花》並一舉成名。1960年後從事專業文學創作。1977年起曆任《上海文學》編委、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主席團委員,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副主席等職。1998年去世。
在長期的創作生涯中,茹誌鵑出版的作品計有短篇小說集《關大媽》(1955)、《百合花》(1958)、《高高的白楊樹》(1959)、《靜靜的產院》(1962)、《茹誌鵑小說選》(1983)等。她的短篇小說《剪輯錯了的故事》獲中國作家協會第二屆(1979)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茹誌鵑的小說,多以中國現代曆史為題材,善於從微觀的角度反映宏大的曆史和複雜的人性,擅長刻畫曆史變動和戰爭硝煙中小人物的茹誌鵑:《百合花》215平凡人生和心理律動,並在其中融入她對曆史、戰爭、愛情、人性的深層思考。茹誌鵑的小說筆調清新俊逸,情節單純明快,細節豐富傳神,風格剛中帶柔,許多作品如《百合花》《靜靜的產院》等受到過茅盾、冰心、魏金枝、侯金鏡等老一輩作家的好評,一些作品被譯成日、法、俄、英、越等多國文字在國外出版。
作品導讀身為女性,茹誌鵑自然是個女作家;十二年的軍旅生涯,則使茹誌鵑帶有了“軍中作家”的氣質;而長期的革命經曆,又使茹誌鵑成為一個對中國現代史有著深刻體驗和獨特認識的革命作家。這幾種身份的疊加和交織,使茹誌鵑在以女性立場審視和反思曆史大變動過程中人性的複雜表現和具體形態時,能同時具有女性、軍人和革命者這三種立場和視野。
於是,將女性與戰爭和革命結合起來,或者說,在戰爭和革命中表現女性,就成為女作家茹誌鵑表現女性生活的一個重要特色,並因此使她與其他女作家區別開來。在她的代表作《百合花》中,“我”和新媳婦這兩個形象,可以說是與以前的女作家筆下之女性形象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物,她們一個代表了革命者(敘事人“我”),一個代表了支持革命的普通民眾(新媳婦),在她們和作品中唯一的男性主人公小通信員的交往過程中,體現了一種新型的男女關係。
《百合花》的小說情節十分簡單:年輕的通訊員護送“我”到前沿包紮所去,軍隊中的質樸小夥子,見到“我”這個異性,顯得分外羞澀,不但走路總是和“我”保持距離,而且因為跟“我”說話還出了一頭大汗———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男性在女性麵前的局促不安,似乎隻有到了茹誌2穿過荒野的女人16鵑的筆下,才開始真正出現。男性在女性麵前,終於失去了“啟蒙者”和“拯救者”的導師姿態,而蛻變為一個年輕稚氣、淳樸可愛的青澀後生。
通訊員這個男性在女性麵前的地位改變,還表現在他在新媳婦麵前的受挫———他去借棉被時,遭到了新媳婦的拒絕。原來新媳婦並不是不願意借棉被,而是不願意借給通訊員這個年輕的男性。盡管不排除新婚媳婦麵對年輕後生有所顧忌怕惹來是非議論的原因,但她確確實實令通訊員這個男性在女性麵前遭受了強烈的挫折感。因為通訊員說的是和“我”同樣的話,結果卻截然相反———“我”從新媳婦那裏借到了棉被,為此通訊員很是惱火。即便“我”用行動為他向新媳婦緩解,他也不領情,“竟揚起臉,裝作沒看見”———男性的自尊,著實受到了女性沉重的打擊。
無論是“我”還是新媳婦,她們在男性麵前,已經不再是過去那種等待男性來拯救的弱女子,而是在男性麵前掌握主動權並自動結成同盟的“新”女性。應當說,女性地位的提升和男女性別關係的換位,與革命和戰爭有著密切的關係,因為隻有在革命隊伍中,女性“我”才能借助革命的契機與男性通訊員形成“上級”與“下級”的關係(“我”是年齡較長的資深革命者,而通訊員則是年幼的小戰士);也隻有在革命戰爭中,軍隊不許向老百姓強征強取,女性新媳婦才能憑借物質的優勢(有棉被)與男性通訊員形成“出借”與“求借”的關係(新媳婦是棉被的擁有者,而通訊員則要向她求借)。“上級”與“下級”的關係,以及“擁有者”與“求借者”的關係,導致了“我”與新媳婦兩位女性,在與通訊員這個男性的關係上,結構性地處於主動和主導的地位,而通訊員這個男性,則處於被動和附屬的地位。
然而,如果把茹誌鵑的《百合花》視作要對二十世紀“五四”以來的中國現代男女關係進行一種新的定位,那可能就“誤讀”了茹誌鵑的本茹誌鵑:《百合花》217意。從整體上看,《百合花》是要歌頌“軍民魚水情”的,隻不過在進行這種歌頌的時候,融入了較為複雜的心理因素和人性因素———理解了這一點,就不會對小說後來的發展感到意外了。當通訊員犧牲的時候,新媳婦不但幫通訊員縫好了“衣肩上的那個破洞”,而且還把新婚唯一的嫁妝(就是當初拒絕借給通訊員的那床有百合花圖案的棉被)放進了通訊員的棺材。
看到這樣的結果,我們可能會覺得前麵關於小說中男女關係的分析,有些偏離作品的主題,“誤解”了作者的原意。我們或許會恍然大悟:原來《百合花》是以一種較為複雜的方式來表現民眾與軍隊和諧的新型關係———新媳婦與通訊員在“借被”問題上的別扭(新媳婦對通訊員的拒絕),不過是這種新型關係在展開過程中因種種原因(心理的、文化的、觀念的等)而複雜化了的表現;這種複雜化對軍民的新型關係並不構成本質性的損害,相反,它豐富了這種新型關係。
盡管如此,我們仍然要說,茹誌鵑創作《百合花》,也許其本意不是要展示新型的男女性別關係,但她在作品中表現新型軍民關係的同時,事實上也有意無意地涉及了對男女關係新的形塑。如果把她的創作放在整個二十世紀中國女作家的序列中加以比對和考察的話,不難發現,在冰心、廬隱、淩叔華、陳衡哲、馮沅君、蘇雪林、蕭紅、林徽因,乃至與茹誌鵑同屬一個文學陣營的丁玲這些作家的筆下,作品中的男女性別關係,都沒有出現像“我”、新媳婦和通訊員三者之間這樣一種“女性”完全“主宰”“男性”的全新關係。這樣一種男女性別關係,顯然是茹誌鵑的獨創———盡管可能是一種無意間的獨創。
需要指出的是,茹誌鵑在《百合花》中獨創的男女性別關係,是在革命和戰爭中自然形成的。在某種意義上講,它可能是一個革命和戰爭附帶的產品———正如它在《百合花》中,隻是茹誌鵑所要表現的新型軍2穿過荒野的女人18民關係的附帶產品一樣。不過這也從一個角度說明了,革命和戰爭對男女性別關係的影響,即便是在“無意間”,其後果也已相當驚人。
至於《百合花》的藝術特色,茅盾在《談最近的短篇小說》一文中,曾有過這樣的評價:“它是結構嚴謹、沒有閑筆的短篇小說,但同時它又富於抒情詩的風味。”①茅盾的這個評價,應當說相當準確地指出了《百合花》那簡潔、清爽,既有女性的細膩,又富剛毅果決氣質的文字風格。
①茅盾:《談最近的短篇小說》,《人民文學》1958年第6期。
百合花一九四六年的中秋。
這天打海岸的部隊決定晚上總攻。我們文工團創作室的幾個同誌,就由主攻團的團長分派到各個戰鬥連去幫助工作。大概因為我是個女同誌吧!團長對我抓了半天後腦勺,最後才叫一個通訊員送我到前沿包紮所去。
包紮所就包紮所吧!反正不叫我進保險箱就行。我背上背包,跟通訊員走了。
早上下過一陣小雨,現在雖放了晴,路上還是滑得很,兩邊地裏的秋莊稼,卻給雨水衝洗得青翠水綠,珠爍晶瑩。空氣裏也帶有一股清鮮濕潤的香味。要不是敵人的冷炮,在間歇地盲目地轟響著,我真以為我們是去趕集的呢!
通訊員撒開大步,一直走在我前麵。一開始他就把我撩下幾丈遠。
我的腳爛了,路又滑,怎麼努力也趕不上他。我想喊他等等我,卻又怕他笑我膽小害怕;不叫他,我又真怕一個人摸不到那個包紮所。我開始對這個通訊員生起氣來。
噯!說也怪,他背後好像長了眼睛似的,倒自動在路邊站下了,但臉還是朝著前麵,沒看我一眼。等我緊走慢趕地快要走近他時,他又蹬蹬蹬地自個兒向前走了,一下又把我摔下幾丈遠。我實在沒力氣趕了,索性一個人在後麵慢慢晃。不過這一次還好,他沒讓我撩得太遠,但也2穿過荒野的女人20不讓我走近,總和我保持著丈把遠的距離。我走快,他在前麵大踏步向前;我走慢,他在前麵就搖搖擺擺。奇怪的是,我從沒見他回頭看我一次,我不禁對這通訊員發生了興趣。
剛才在團部我沒注意看他,現在從背後看去,隻看到他是高挑挑的個子,塊頭不大,但從他那副厚實實的肩膀看來,是個挺棒的小夥。他穿了一身洗淡了的黃軍裝,綁腿直打到膝蓋上。肩上的步槍筒裏,稀疏地插了幾根樹枝,這要說是偽裝,倒不如算作裝飾點綴。
沒有趕上他,但雙腳脹痛得像火燒似的。我向他提出了休息一會後,自己便在做田界的石頭上坐了下來。他也在遠遠的一塊石頭上坐下,把槍橫擱在腿上,背向著我,好像沒我這個人似的。憑經驗,我曉得這一定又因為我是個女同誌的緣故。女同誌下連隊,就有這些困難。
我著惱地帶著一種反抗情緒走過去,麵對著他坐下來。這時,我看見他那張十分年輕稚氣的圓臉,頂多隻有十八歲。他見我挨他坐下,立即張惶起來,好像他身邊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局促不安,掉過臉去不好,不掉過去又不行,想站起來又不好意思。我拚命忍住笑,隨便地問他是哪裏人。他沒回答,臉漲得像個關公,訥訥半晌,才說清自己是天目山人。
原來他還是我的同鄉呢!
“在家時你幹什麼?”“幫人拖毛竹。”我朝他寬寬的兩肩望了一下,立即在我眼前出現了一片綠霧似的竹海,海中間,一條窄窄的石級山道,盤旋而上。一個肩膀寬寬的小夥,肩上墊了一塊老藍布,扛了幾枝青竹,竹梢長長地拖在他後麵,刮打得石級嘩嘩作響。……這是我多麼熟悉的故鄉生活啊!我立刻對這位同鄉,越加親熱起來。我又問:“你多大了?”茹誌鵑:《百合花》221“十九。”“參加革命幾年了?”“一年。”“你怎麼參加革命的?”我問到這裏自己覺得這不像是談話,倒有些像審訊。不過我還是禁不住地要問。
“大軍北撤①時我自己跟來的。”“家裏還有什麼人呢?”“娘,爹,弟弟妹妹,還有一個姑姑也住在我家裏。”“你還沒娶媳婦吧?”“……”他飛紅了臉,更加忸怩起來,兩隻手不停地數摸著腰皮帶上的扣眼。半晌他才低下了頭,憨憨地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我還想問他有沒有對象,但看到他這樣子,隻得把嘴裏的話,又咽了下去。
兩人悶坐了一會,他開始抬頭看看天,又掉過來掃了我一眼,意思是在催我動身。
當我站起來要走的時候,我看見他摘了帽子,偷偷地在用毛巾拭汗。這是我的不是,人家走路都沒出一滴汗,為了我跟他說話,卻害他出了這一頭大汗,這都怪我了。
我們到包紮所,已是下午兩點鍾了。這裏離前沿有三裏路,包紮所設在一個小學裏,大小六個房子組成品字形,中間一塊空地長了許多野草,顯然,小學已有多時不開課了。我們到時屋裏已有幾個衛生員在弄著紗布棉花,滿地上都是用磚頭墊起來的門板,算作病床。
我們剛到不久,來了一個鄉幹部,他眼睛熬得通紅,用一片硬板紙①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投降後,共產黨為了全國人民實現和平的願望,和國民黨進行和平談判,並忍痛撤出江南。但時隔不久,國民黨竟背信撕毀“雙十”協定,又向我中原、蘇中等解放區大舉進攻。
2穿過荒野的女人22插在額前的破氈帽下,低低地遮在眼睛前麵擋光。他一肩背槍,一肩掛了一杆秤;左手挎了一籃雞蛋,右手提了一口大鍋,呼哧呼哧地走來。
他一邊放東西,一邊對我們又抱歉又訴苦,一邊還喘息地喝著水,同時還從懷裏掏出一包飯團來嚼著。我隻見他迅速地做著這一切。他說的什麼我就沒大聽清。好像是說什麼被子的事,要我們自己去借。我問清了衛生員,原來因為部隊上的被子還沒發下來,但傷員流了血,非常怕冷,所以就得向老百姓去借。哪怕有一二十條棉絮也好。我這時正愁工作插不上手,便自告奮勇討了這件差事,怕來不及就順便也請了我那位同鄉,請他幫我動員幾家再走。他躊躇了一下,便和我一起去了。
我們先到附近一個村子,進村後他向東,我往西,分頭去動員。不一會,我已寫了三張借條出去,借到兩條棉絮,一條被子,手裏抱得滿滿的,心裏十分高興,正準備送回去再來借時,看見通訊員從對麵走來,兩手還是空空的。
“怎麼,沒借到?”我覺得這裏老百姓覺悟高,又很開通,怎麼會沒有借到呢?我有點驚奇地問。
“女同誌,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哪一家?你帶我去。”我估計一定是他說話不對,說崩了。借不到被子事小,得罪了老百姓影響可不好。我叫他帶我去看看。但他執拗地低著頭,像釘在地上似的,不肯挪步。我走近他,低聲地把群眾影響的話對他說了。他聽了,果然就鬆鬆爽爽地帶我走了。
我們走進老鄉的院子裏,隻見堂屋裏靜靜的,裏麵一間房門上,垂著一塊藍布紅額的門簾,門框兩邊還貼著鮮紅的對聯。我們隻得站在外麵向裏“大姐、大嫂”地喊,喊了幾聲,不見有人應,但響動是有了。一會,門簾一挑,露出一個年輕媳婦來。這媳婦長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彎彎的眉,額前一溜蓬鬆鬆的劉海。穿的雖是粗布,倒都是新的。我看茹誌鵑:《百合花》223她頭上已硬撓撓地挽了髻,便大嫂長大嫂短地向她道歉,說剛才這個同誌來,說話不好別見怪等等。她聽著,臉扭向裏麵,盡咬著嘴唇笑。我說完了,她也不作聲,還是低頭咬著嘴唇,好像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沒笑完。這一來,我倒有些尷尬了,下麵的話怎麼說呢!我看通訊員站在一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好像在看連長做示範動作似的。我隻好硬了頭皮,訕訕地向她開口借被子了,接著還對她說了一遍共產黨的部隊,打仗是為了老百姓的道理。這一次,她不笑了,一邊聽著,一邊不斷向房裏瞅著。我說完了,她看看我,看看通訊員,好像在掂量我剛才那些話的斤兩。半晌,她轉身進去抱被子了。
通訊員乘這機會,頗不服氣地對我說道:“我剛才也是說的這幾句話,她就是不借,你看怪吧!……”我趕忙白了他一眼,不叫他再說。可是來不及了,那個媳婦抱了被子,已經在房門口了。被子一拿出來,我方才明白她剛才為什麼不肯借的道理了。這原來是一條裏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麵是假洋緞的,棗紅底,上麵撒滿白色百合花。她好像是在故意氣通訊員,把被子朝我麵前一送,說:“抱去吧。”我手裏已捧滿了被子,就一努嘴,叫通訊員來拿。沒想到他竟揚起臉,裝作沒看見。我隻好開口叫他,他這才繃了臉,垂著眼皮,上去接過被子,慌慌張張地轉身就走。不想他一步還沒有走出去,就聽見“嘶”的一聲,衣服掛住了門鉤,在肩膀處,掛下一片布來,口子撕得不小。那媳婦一麵笑著,一麵趕忙找針拿線,要給他縫上。通訊員卻高低不肯,挾了被子就走。
剛走出門不遠,就有人告訴我們,剛才那位年輕媳婦,是剛過門三天的新娘子,這條被子就是她唯一的嫁妝。我聽了,心裏便有些過意不去,通訊員也皺起了眉,默默地看著手裏的被子。我想他聽了這樣的話2穿過荒野的女人24一定會有同感吧!果然,他一邊走,一邊跟我嘟噥起來了。
“我們不了解情況,把人家結婚被子也借來了,多不合適呀!……”我忍不住想給他開個玩笑,便故作嚴肅地說:“是呀!也許她為了這條被子,在做姑娘時,不知起早熬夜,多幹了多少零活,才積起了做被子的錢,或許她曾為了這條花被,睡不著覺呢。
可是還有人罵她死封建。……”他聽到這裏,突然站住腳,呆了一會,說:“那!……那我們送回去吧!”“已經借來了,再送回去,倒叫她多心。”我看他那副認真、為難的樣子,又好笑,又覺得可愛。不知怎麼的,我已從心底愛上了這個傻呼呼的小同鄉。
他聽我這麼說,也似乎有理,考慮了一下,便下了決心似的說:“好,算了。用了給她好好洗洗。”他決定以後,就把我抱著的被子,統統抓過去,左一條、右一條地披掛在自己肩上,大踏步地走了。
回到包紮所以後,我就讓他回團部去。他精神頓時活潑起來了,向我敬了禮就跑了。走不幾步,他又想起了什麼,在自己掛包裏掏了一陣,摸出兩個饅頭,朝我揚了揚,順手放在路邊石頭上,說:“給你開飯啦!”說完就腳不點地地走了。我走過去拿起那兩個幹硬的饅頭,看見他背的槍筒裏不知在什麼時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樹枝一起,在他耳邊抖抖地顫動著。
他已走遠了,但還見他肩上撕掛下來的布片,在風裏一飄一飄。我真後悔沒給他縫上再走。現在,至少他要裸露一晚上的肩膀了。
包紮所的工作人員很少。鄉幹部動員了幾個婦女,幫我們打水,燒鍋,做些零碎活。那位新媳婦也來了,她還是那樣,笑眯眯地抿著嘴,偶然從眼角上看我一眼,但她時不時地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什麼。後來她茹誌鵑:《百合花》225到底問我說:“那位同誌弟到哪裏去了?”我告訴她同誌弟不是這裏的,他現在到前沿去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剛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氣了!”說完又抿了嘴笑著,動手把借來的幾十條被子、棉絮,整整齊齊地分鋪在門板上、桌子上(兩張課桌拚起來,就是一張床)。我看見她把自己那條白百合花的新被,鋪在外麵屋簷下的一塊門板上。
天黑了,天邊湧起一輪滿月。我們的總攻還沒發起。敵人照例是忌怕夜晚的,在地上燒起一堆堆的野火,又盲目地轟炸,照明彈也一個接一個地升起,好像在月亮下麵點了無數盞的汽油燈,把地麵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出來了。在這樣一個“白夜”裏來攻擊,有多困難,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啊!我連那一輪皎潔的月亮,也憎惡起來了。
鄉幹部又來了,慰勞了我們幾個家做的幹菜月餅。原來今天是中秋節了。
啊,中秋節,在我的故鄉,現在一定又是家家門前放一張竹茶幾,上麵供一副香燭,幾碟瓜果月餅。孩子們急切地盼那炷香快些焚盡,好早些分攤給月亮娘娘享用過的東西,他們在茶幾旁邊跳著唱著:“月亮堂堂,敲鑼買糖,……”或是唱著:“月亮嬤嬤,照你照我,……”我想到這裏,又想起我那個小同鄉,那個拖毛竹的小夥,也許,幾年以前,他還唱過這些歌吧!……我咬了一口美味的家做月餅,想起那個小同鄉大概現在正趴在工事裏,也許在團指揮所,或者是在那些彎彎曲曲的交通溝裏走著哩!……一會兒,我們的炮響了,天空劃過幾顆紅色的信號彈,攻擊開始了。
不久,斷斷續續地有幾個傷員下來,包紮所的空氣立即緊張起來。
我拿著小本子,去登記他們的姓名、單位,輕傷的問問,重傷的就得拉開他們的符號,或是翻看他們的衣襟。我拉開一個重彩號的符號時,2穿過荒野的女人26“通訊員”三個字使我突然打了個寒戰,心跳起來。我定了下神才看到符號上寫著×營的字樣。啊!不是,我的同鄉他是團部的通訊員。但我又莫名其妙地想問問誰,戰地上會不會漏掉傷員。通訊員在戰鬥時,除了送信,還幹什麼,———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這些沒意思的問題。
戰鬥開始後的幾十分鍾裏,一切順利,傷員一次次帶下來的消息,都是我們突破第一道鹿砦,第二道鐵絲網,占領敵人前沿工事打進街了。但到這裏,消息忽然停頓了,下來的傷員,隻是簡單地回答說:“在打。”或是“在街上巷戰。”但從他們滿身泥濘,極度疲乏的神色上,甚至從那些似乎剛從泥裏掘出來的擔架上,大家明白,前麵在進行著一場什麼樣的戰鬥。
包紮所的擔架不夠了,好幾個重彩號不能及時送後方醫院,耽擱下來。我不能解除他們任何痛苦,隻得帶著那些婦女,給他們拭臉洗手,能吃的喂他們吃一點,帶著背包的,就給他們換一件幹淨衣裳,有些還得解開他們的衣服,給他們拭洗身上的汙泥血跡。
做這種工作,我當然沒什麼,可那些婦女又羞又怕,就是放不開手來,大家都要搶著去燒鍋,特別是那新媳婦。我跟她說了半天,她才紅了臉,同意了。不過隻答應做我的下手。
前麵的槍聲,已響得稀落了。感覺上似乎天快亮了,其實還隻是半夜。外邊月亮很明,也比平日懸得高。前麵又下來一個重傷員。屋裏鋪位都滿了,我就把這位重傷員安排在屋簷下的那塊門板上。擔架員把傷員抬上門板,但還圍在床邊不肯走。一個上了年紀的擔架員,大概把我當做醫生了,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說:“大夫,你可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治好這位同誌呀!你治好他,我……我們全體擔架隊員給你掛匾……”他說話的時候,我發現其他的幾個擔架員也都睜大了眼盯著我,似乎我茹誌鵑:《百合花》227點一點頭,這傷員就立即會好了似的。我心想給他們解釋一下,隻見新媳婦端著水站在床前,短促地“啊”了一聲。我急撥開他們上前一看,我看見了一張十分年輕稚氣的圓臉,原來棕紅的臉色,現已變得灰黃。他安詳地合著眼,軍裝的肩頭上,露著那個大洞,一片布還掛在那裏。
“這都是為了我們,……”那個擔架員負罪地說道,“我們十多副擔架擠在一個小巷子裏,準備往前運動,這位同誌走在我們後麵,可誰知道狗日的反動派不知從哪個屋頂上撂下顆手榴彈來,手榴彈就在我們人縫裏冒著煙亂轉,這時這位同誌叫我們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撲在那個東西上了。……”新媳婦又短促地“啊”了一聲。我強忍著眼淚,給那些擔架員說了些話,打發他們走了。我回轉身看見新媳婦已輕輕移過一盞油燈,解開他的衣服,她剛才那種忸怩羞澀已經完全消失,隻是莊嚴而虔誠地給他拭著身子,這位高大而又年輕的小通訊員無聲地躺在那裏。……我猛然醒悟地跳起身,磕磕絆絆地跑去找醫生,等我和醫生拿了針藥趕來,新媳婦正側著身子坐在他旁邊。
她低著頭,正一針一針地在縫他衣肩上那個破洞。醫生聽了聽通訊員的心髒,默默地站起身說:“不用打針了。”我過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新媳婦卻像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到,依然拿著針,細細地、密密地縫著那個破洞。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低聲地說:“不要縫了。”她卻對我異樣地瞟了一眼,低下頭,還是一針一針地縫。我想拉開她,我想推開這沉重的氛圍,我想看見他坐起來,看見他羞澀的笑。但我無意中碰到了身邊一個什麼東西,伸手一摸,是他給我開的飯,兩個幹硬的饅頭。……衛生員讓人抬了一口棺材來,動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進棺材去。新媳婦這時臉發白,劈手奪過被子,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自2穿過荒野的女人28己動手把半條被子平展展地鋪在棺材底,半條蓋在他身上。衛生員為難地說:“被子……是借老百姓的。”“是我的———”她氣洶洶地嚷了半句,就扭過臉去。在月光下,我看見她眼裏晶瑩發亮,我也看見那條棗紅底色上灑滿白色百合花的被子,這象征純潔與感情的花,蓋上了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臉。
歐陽子:《蛻變》作家介紹歐陽子(洪智惠,1939—),創作生涯始於1953年初中二年級,那年這位小作者寫了三則學校趣聞投《“國語日報”》,刊出後得到生平第一筆稿費新台幣五元,小說處女作為同年發表的《小英的故事》。
1957年進入台大外文係,1960年3月她大三時與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等同班同學創辦《現代文學》,除主管總務及財務外,開始以“歐陽子”為筆名在《現代文學》發表小說。洪智惠時期(高中至大一),她自剖創作風格十分“女性化”;進入歐陽子時期,首篇“自認夠格的小說《半個微笑》”發表在《現代文學》第二期;之後受現代主義影響,棄絕朦朧,改用“客觀理性”的創作手法,言語及主題側重心理分析,開發出“文字幹爽樸素、運用反諷、強調人性弱點人心缺陷”的風格,向世人宣示:“今日讀者所知的歐陽子是和《現代文學》一同誕生的。”歐陽子以行動實際支持這個宣示,除了《小南的日記》《花瓶》外,作品悉數在《現代文學》發表,共十四篇,主題多為表現現代女子的生存困境與心理反應,女性自覺也成為歐陽子最重要的探討話題。在《現代文學》發表的最後一篇小說為《秋葉》(第三十八期,1969年7月),自謂:“個人這一階段寫作生涯2穿過荒野的女人30的結束與交待。”《秋葉》之後,歐陽子未有小說新作發表。
1973年9月《現代文學》停刊,同年年底,歐陽子兩眼視網膜相繼剝離,視線嚴重受損,來年,視力回轉。歐陽子體悟人生短暫,以三年時間發奮寫就白先勇《台北人》係列評論,結集《王謝堂前的燕子》出版,此書亦為白先勇專論最早的一本。之後再接再厲細讀《現代文學》兩百餘篇小說,獨力選編完成必將“留傳後世”的《現代文學小說選集(一、二冊)》(1977)。
相對小說的關注心理分析,歐陽子的散文題材家常味十足,主題多圍繞在親情、家庭生活、人生價值正麵意涵,如寫父親《爸爸》《一封無法投遞的信》,寫兒女“我兒世鬆”、“吾女世和”係列,寫友朋故鄉《一個留學生之死》《鄉土·血統·根》,顯現溫柔敦厚、平心直述的不同創作風格。出版有散文集《移植的櫻花》(1978)、《生命的軌跡》(1988),文評《王謝堂前的燕子》(1976)、《跋涉山水曆史間》(1998)。
歐陽子1962年出國赴美就讀愛荷華大學小說創作班,1965年移居德州至今。
作品導讀以歐陽子經營心理小說的能耐,說她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女性小說家中的異數絕不為過。歐陽子隻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說集《那長頭發的女孩》(1967),日後改寫、增補篇章,更名《秋葉》(1971)重出。就因專攻心理層麵操控,她的小說不乏“瘋狂”的父母子女大演倫常變奏、戀母、戀子的情節(結)戲碼,《魔女》《近黃昏時》《秋葉》都是。相較起來,《蛻變》的“戀子情結”、母親控製欲,隻算“點到為止”意思意思了,但就因為如此,反而使得讀者精神上較有餘裕無負擔地去閱讀。
歐陽子:《蛻變》231《蛻變》原刊於《現代文學》第十二期,曾易名《那長頭發的女孩》。
顧名思義,“蛻變”、“長頭發的女孩”便是小說的主要意象。小說開頭便切入晚飯後兒子敏申在房裏看信,見母親敦治走近立刻用手按住內容。
兒子出門學琴,敦治急欲偷看卻找不到。她記起多年前丈夫偷腥洗衣女孩被她撞見的幻滅情境,就是那時起,敦治將心力全放在兒子身上。
丈夫生前她拒絕他的感情,丈夫病逝,她拒絕回憶他。如今“情感出軌”的主角換成兒子,以母親的直覺,象征小男孩長大了的情書是皚雲所寫,敏申二十歲慶生會上有著一頭長發想搶走英俊挺直兒子的“無恥的女孩”①。於是她近乎歇斯底裏地厭惡皚雲,她比較自己和皚雲抵觸的部分,譬如她們都有一頭長發,隻不過皚雲烏黑她灰白,皚雲年輕她老了;但聯係她們的部分卻最傷她———敏申。如此關係,看得我們好不眼熟。歐陽子小說中,分明可以看到現代主義精神分析的符碼,根據弗洛伊德接觸歇斯底裏女病人的過程,導證出“身心運作機製”,進而發展出潛意識架構。初始於一位女病人喪父後,有一次在與姐夫單獨相處時,突然膝蓋痛得站不起來,弗氏問知女病人家中男丁單薄沒有兄弟的情況,推演出病人在父親逝後,經濟社交都成了問題,於是不自覺暗戀起個性溫和的姐夫,是所謂的“身心運作機製”啟動。同樣,敦治等於失去了丈夫,兒子遂成為她“身心運作機製”的載體。弗洛伊德“俄狄浦斯情結”是老生常談的理論了。小男孩幼童時會愛母親排斥父親,後來發現女生的性器官跟他不同,從而產生“閹割情結”,怕變得跟女生一樣,這時他會放棄戀母,轉而認同父親,但父親是愛女生的,所以他也愛,而女生愛不愛他呢?在母親苦逼下,敏申坦承了自己的痛苦:“皚雲看不起我(敦治也看不起丈夫),她說她不愛我(敦治不愛丈夫)。”敏申在女生①歐陽子:《那長頭發的女孩》,《現代文學》第十二期(1962年1月),第55頁。
2穿過荒野的女人32那裏受挫,回到幼童狀態,“身心運作機製”自動重啟,轉投母親懷抱:“我知道,隻有你永遠關懷我。”不要以為母子關係,是以男性為主,弗洛伊德的兩性關係是一種世代論。從女性角色出發,小女孩最早也是愛母親的,直到有一天她發現男女生性器官不同,女生的遠不如男生,她的母親和她的器官是一樣的,這使得她瞧不起母親,是為陰莖羨慕,她會轉而愛父親。但女孩長大後,如果生了“帶把”的兒子,她的“陰莖羨慕”會得到替代,她會把愛戀移轉到兒子身上。弗氏結論,這說明何以母子關係是所有人際關係中,最能免於愛恨糾葛①,母親對兒子的愛,是兩性關係的理想狀態。母親愛兒子是母性,卻無礙殘忍的真相顯示:敏申不過是個極其平凡的男孩,也會被女孩子拒絕的(敦治拒絕丈夫,兒子拒絕她),她一向認為每個女孩子都爭著引誘他(是洗衣女引誘她的丈夫),想把他從她手中搶走(洗衣女搶走丈夫)。現在,她明白他仍穩穩操在自己手裏,也許,世界上就從來沒有一個人,曾企圖把他(丈夫)搶走。
奉行亞裏士多德“三一律”戲劇原理,即故事在集中一日、同一地點、單一事件裏表現,歐陽子曾自白,為附合單一緊湊的戲劇效果,與小說動作無關的細節一概免掉。②很明顯《蛻變》集中一天、一屋、一事件的三一律法則,也形成這篇小說相對於敘述形式的單一觀點,存在著創作上絕對複雜的元素。
小說最後,敏申追求愛情如此卑微可憐,到底讓敦治失望,覺得被①劉毓秀:《精神分析女性主義》,顧燕翎編《女性主義理論與流派》,台北:女書文化出版社,1996年版,第161—120頁。
②歐陽子:《關於我自己》,《移植的櫻花》,台北:爾雅,1978年版,第177、178頁。
歐陽子:《蛻變》233愚弄了,都因敏申不符合她理想。反而是傲慢的長頭發的女孩,才是自我的投射,於是情況瞬息移轉完成,敦治“深深愛上她了”。這莫名的感情之扭轉使她驚異,一場突如其來的蛻變,她開始真正思念起逝去的丈夫,並且透過敏申,“覺得自己已經完完全全原諒了他”。
就為敦治深深愛上不愛兒子的皚雲,簡直神來一筆,要說歐陽子開創了女性心理覺醒空間,實不為過。
蛻變一等敏申離開家門,敦治便走進敏申的房間,在書桌前坐定,匆匆打開左邊的抽屜。裏麵全是一些書籍和紙片堆得零亂不堪;她搜尋了好一會,但是,信已經不在了。她明明看到他放進這隻抽屜裏的。僅隻隔了一小時,信就不見了。剛才,吃過晚飯,她送茶到敏申房裏的時候,他正在看一封信。她輕輕走過去,但他立刻感覺到她的到來。她知道他感覺到,因為在那一片刻,他突然改變了姿態:他的兩手,很自然地壓向信紙,頭半仰起,嘴抿著,臉上裝出一付正在凝思的樣子。
她走近他,從他背後把茶放到桌子上。敏申轉向她,倉促地,並向她咧一咧嘴。“謝謝,媽,”他說。他的手臂略微一動,就在這一瞬間,她看到信紙上幾個字:“也許,你永遠不會懂得……”字跡是她熟悉的。
“郵差來過?”敦治問,用蠻不在乎的口吻;然後踱到窗邊,望向窗外逐漸晦黯的天空。她停留在窗邊站著,等待敏申開口。不,倒不如說等著聽他說話時的語氣。敏申確曾遲疑片刻,沒有立即回答。“皚雲寄的,”他終於說,眼睛望著別處。敦治聽出他聲音裏似有隱含的忿怒。“答得多麼中肯,”她想。
敦治把左邊的抽屜推回。右邊的抽屜是上鎖的,她很想知道裏頭鎖著些什麼東西。雖然如此,她從未設法打開它,她覺得那是不道德的。以前,敏申的信件全放在左邊沒有鎖的抽屜裏,可是不久以前有一天,她打開抽屜,發覺信件突然全部失蹤了。當然,最大的可能便是搬歐陽子:《蛻變》235了家,被敏申鎖進右邊抽屜。“為的什麼呢?”她想。她其實很知道那些信,事實是,她能辨認出敏申每一個朋友的字跡。但這一切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明明看見他把那封信放進左邊抽屜,而現在卻不見蹤影。
從敏申房間退出的時候,她故意不曾把房門帶上。她在客廳沙發一角坐了一會,佯裝看報,實際上卻窺伺敏申的動靜。她看著他很快地看完信,折疊好,裝回信封,放進左邊抽屜。然後他站起身,開始拉提琴。他一向不太用心練提琴,總是到要上課的晚上,才趕著拚命練。他拉了整整一小時,拉得很糟,常常中斷。於是他換了衣服,拿著提琴,匆匆走出門口。他甚至忘了跟媽說聲再見。
敦治試著拉了拉右邊的抽屜。拉不開。敏申從來不忘記上鎖。她奇怪他乘什麼時候把信拿開的。他不是一直練著提琴嗎?是鎖進右邊抽屜裏呢,還是帶在身上?……“皚雲寄的,”他這樣說,眼睛不敢看她。
當然她知道那是皚雲寄的。他那樣偶然地把手按到信紙上,這點就說明了一切。“也許,你永遠不會懂得……”不會懂得什麼呢?這個名叫皚雲的女孩,真未免太自作聰明了。敦治厭惡她。她雖隻見過她兩三麵,但透過她寄來的那些信,敦治覺得很熟悉她。皚雲的信裏談的總是哲學,心理學,都是年輕人喜歡的一套。
敦治的眼睛,落在桌麵玻璃片下壓著的一張舊相片上。相片裏的她,是年輕的。敏申那時剛剛足歲,乖乖地坐在她膝上,吮著拇指;椅子後麵站著鴻年,挺直,英俊。近年來,敦治很少想起鴻年,他顯得多麼遙遠,模糊!但這個男人,曾深深地影響過她。曾經有那麼一度,他們誠摯地相愛,可是那段日子很快地過去,他所留給她的,隻有失望與幻滅。
她永遠記得那個霧氣彌漫的可怕的傍晚,她突然發現了他的醜惡,在院子一隅,倉庫後麵的草地上……就在那一瞬間,她對人類的信心粉碎了。她默默地忍受,並不說什麼。隻是,當他有意再對她溫存時,她曾2穿過荒野的女人36冷冷地說了一句:“我們不妨也到院子睡覺去。”這一句話,注定了他們夫婦間的命運。她不曾再跟他同床,雖然她再也沒看到過那個洗衣服的姑娘。
她記得有那麼一個夜裏,鴻年穿著睡衣,走近她,遲疑地在她床緣坐下。她躺著,睜著兩眼呆呆地看他。鴻年低頭,俯下身子,開始親她的前額。她幾乎屈服於他。但是,突然,一股怒潮狂卷而來,她陡地坐起,狠狠摑了他一巴掌。過後她曾經暗自後悔,甚至落淚,但她確知自己再也無法接觸他了。一經他摸觸,她就會有一種感覺,好像自己是個妓女一般。
開頭,她確實忍受著難堪的痛苦,但逐漸地,痛苦減輕了,甚至覺察不出來了。然而她的感情並未麻痹。她把她的一顆心,完完整整地給了敏申,她唯一的孩子。在這不安定的世界裏,她覺得隻有這個孩子是永恒的,永遠在她身邊,真正屬於她。他給予她新的生命。她不再關心鴻年,夫妻倆變得像住在同一屋頂下的陌生客。後來鴻年得了癌症,病在床上,日漸清瘦。但對於那段日子,她甚至沒有什麼痛苦的記憶。她耐心地服侍他,像一個盡忠職守的護士;因此他的去世,不曾使她感到良心不安。
敦治歎了一口氣。她覺得近來一直生活在低氣壓裏,悶得她難受極了。同時,她還覺得肩上有什麼東西壓著似的,疲乏得很。也許我老了吧,她頹喪地想。老,這真是個可怕的字眼。她絕不怕老,如果敏申伴她一同老;但敏申是年輕的,皚雲也是年輕的。年輕男女碰在一起,開始總喜歡談論奧妙的哲學,心理學;談論的結果,便是鬼鬼祟祟,把信藏到人家找不到的地方。“也許,你永遠不會懂得……”不會懂得什麼呢?……“但我卻懂得,”敦治懷恨地想,“這無恥的女孩,一心想搶走我的兒子。”陡地她覺得熱流上升,心跳急促起來。“我知道的。這無恥的歐陽子:《蛻變》237女孩一心想搶走我的兒子,”她自語道。她不難猜知皚雲的優勢,因為敏申把手壓在信紙上,然後又偷偷摸摸把信藏了起來。
半年前,敏申生日,請了十幾個朋友到家裏來玩;那天,敦治第一次看到皚雲。這披著一頭長發的女孩,說不上美,卻有一張年輕男人喜歡的麵孔:高傲的,自信的。第一眼,敦治就不喜歡她。她深深感到自己心裏有一點什麼,是跟這女孩互相抵觸的。以後敦治又見過她幾回,印象愈來愈壞。“難道我的憎厭寫在臉上了嗎?”敦治想。敏申近來神色不定,雖然有時還跟她聊天,但談吐保守,她直覺地感到他心裏隱瞞著什麼。他不再提起皚雲。她知道他回避著。有一次她故意問起皚雲,敏申支吾幾句,顯得很不自在。
時鍾敲了八點。敦治望望窗外,已是黑暗一片。於是她站起,伸伸懶腰,開始替敏申鋪床。敏申一直跟她睡到初中畢業。記得以前他睡著的時候,總喜歡伸出一隻胳膊,繞向她的脖子,有時嘴巴微微蠕動,像嬰兒在吮奶。那時日子過得多麼美好。敏申每天放學回家,總是媽媽這個,媽媽那個,好逗人憐愛。孩子一大就不行了。想飛了。你捉不定他心裏想些什麼。他會背棄媽媽,偷談戀愛,然後把情書藏了起來。愈是媽媽討厭的女孩子,他就愈是喜歡。女孩子的幾句軟話,就能使他迷了眼睛。
鋪好床,敦治回到自己的臥房。坐在梳妝台前,她仔仔細細把脂性麵霜抹到臉上,手上。為了保護皮膚,她從不間斷地每晚抹麵霜;盡管如此,她依舊在鏡子裏找到自己額上、頰上的皺紋。頭上的白發也是隱藏不住的。她對鏡子蹙蹙眉。突然,她鬆開發髻,拿起發刷,用力把頭發梳開,長長地披在肩上。於是鏡中赫然出現一個怪物,像一個妓女,蒼老而憔悴。敦治趕緊又把頭發挽成一個髻,輕輕籲了一口氣。
她聽到敏申的腳步聲,知道他回來了。好一會兒,她一動不動地坐2穿過荒野的女人38在梳妝台前,盼望著他過來找她。但他不來。於是她起身,悄悄走進客廳。敏申的房門是半掩著的。她聽到他在房裏來回走動的聲音。這就是了,她想,這就是你所得的報應。你把孩子養大,你愛他,疼他,而他從不想看你一眼。甚至連房門也不舍得為你打開。敦治頹然坐下,埋進沙發裏,感到難堪的寂寞向她襲來。
“敏申,”她喚道。
“我剛回來,媽。”房門依舊半掩,她看不到他。
“不出來跟我聊聊?”他出來了。一腳跨到她對麵,他在長沙發上坐下,兩手交握,眼睛低垂。
“提琴拉得怎麼樣了?”敦治問。
敏申聳聳肩膀。“老師說我沒天才,又不肯努力。要我重拉過。”他停頓一下。“我不想學了,”他又加上一句。
“別這樣說,”敦治溫和地,“你說著玩的吧?”敏申頓時皺起眉頭。“我說,我不想學了!”聲音很重,顯得煩躁不堪。
敦治驚異地望向她的兒子。“就是不學,也犯不著對我這樣凶呀,”她說。
敏申不作聲,隻呆呆地看著自己膝上交握的雙手。
“你隻是心情不好,我知道。”敦治說。
“可是,媽,我真的對提琴不再感到興趣。”“不再感興趣?”敦治說,心中感到一陣痛楚,“我倒想知道,敏申,你近來究竟對什麼感到興趣?”敏申蹙緊眉頭,沒有回答。兩人沉默半晌。四周是靜寂的,隻有壁鍾單調的聲音:滴答、滴答。敏申仍舊兩手交握。他有這樣一雙好看的歐陽子:《蛻變》239手,是藝術家的手:白皙的,指頭很長,但骨骼寬大,跟女孩子的不同。
“敏申,”敦治突然說,淒楚地,“我知道我老了。”“沒老,媽,你還沒老。”“變得不好看了。”“媽沒變,”敏申說,頭依舊低著。
“有時你討厭媽,是吧?”“怎麼會?”敏申說,顯得不自在。
敦治用溫柔的眼光,望向她的兒子。敏申有寬闊的肩膀和方形的臉。胡子已經長齊,但還是嫩嫩的,是二十歲少年的胡子。真年輕,敦治想,他們都這樣年輕!
“她很漂亮?”“誰?”敏申抬頭。
“皚雲。”敏申迅速瞥她一眼。“媽見過她,”他說。
“不錯,我見過她,”敦治說,“好長的頭發。”敏申緊抿嘴唇,絞動兩手,顯得不知所措。我是不甘受騙的,敦治想,我不願蒙在鼓裏。她決心讓敏申明白這一點。那個名叫皚雲的自作聰明的女孩,居然想搶走敏申。“為什麼卻又偷偷摸摸的,不敢讓我知道?”敦治想,“當然因為她知道我不肯輕易放棄兒子。”在這一點上,皚雲確是聰明的,聰明到了使人厭恨的地步。而敏申呢?到底他有何感覺?他一向愛媽媽,但近來他變得多麼沉默。兒子一到二十歲,就麻煩了。他們不自量力,以為自己已經長成大人,沒人能管得著。其實,他們的意誌再脆弱不過。他們喜新厭舊。他們最經不起年輕女子的誘惑。
“她追求你?”敦治問。
2穿過荒野的女人40“瞎說,”敏申急促地說,臉色泛紅。
“她看上你,我知道,我懂得這種女孩子。”敦治冷冷地,近乎殘酷地,“你也看上她了,對吧?當然囉,誰不喜歡那樣黑亮的頭發?可是她很傻,她該把頭發剪得短短的,就體麵些。長頭發的女人,人家一看,就覺得是個壞女人。不管怎樣,你總歸已經看上她了,對吧?那樣年輕,那樣俏……”敏申突然起身。他滿麵通紅,眼裏閃著忿怒的光。
“別走,”敦治說,聲音陰鬱,充滿威脅。
敏申欲言又止,聳聳肩,坐下。
“她怎麼說的?‘也許,你永遠不會懂得,’不會懂得什麼呢?”敦治喃喃道。然後,她突然加重語調,問道:“她講過了吧?講過她愛你了吧?”“別這樣,媽,我求你,別這樣管我。”敏申把頭埋進兩手之中,顯得異常苦惱。
“瞧,這就是了,你開始嫌我了。”敦治酸楚地,“但又何需裝出這付苦相?你心裏正得意著,不是麼?難道你苦著一張臉,我就……你就……”突然,她停止說話,發出奇怪的笑聲。“別這樣……別這樣管我,”她學著敏申的話,繼續笑著;好像這幾個字裏麵,藏有世上最可笑的秘密。後來,笑聲完全變了。先是,她不斷地喘氣,像隻正在窒息的野獸,接著,她突然靠向椅背,開始啜泣起來。
“你巴不得我死,”她哽咽著,“敏申,你巴不得我死!”“別這樣,媽!”敏申抬頭,叫道,“別這樣,我已經夠痛苦了!”他重新把頭埋進手中,緊咬下唇,像在跟什麼掙紮著似的。
“痛苦?你?”敦治抹掉眼淚,懷疑地,“我能使你痛苦?你知道真正痛苦的滋味?”歐陽子:《蛻變》241敏申沒有回答。
敦治搖搖頭,長歎一口氣。她已逐漸平靜下來,但淒涼的感覺依舊鬱集不散。痛苦?他痛苦?為著想不出怎樣隱瞞“秘密”而痛苦?為著找不出對付媽媽的策略而痛苦?他必知道她恨皚雲,否則他不須如此惶悚不安。但這點,多少倒還有點令她寬慰。從敏申的不安,還可看出他良心未泯。“他知道他不該離棄我,”敦治想。
但是,任何僅由“責任感”而引致的行動,不能使她滿足。她要的是感情,她要收回自己付出去那樣多的感情。她自己也有深厚的責任感。
事實是,她早就計劃好再隔幾年,就讓敏申娶一個太太。即使敏申不想結婚,她也不會容許的。然而敏申的太太,絕不可能是皚雲那種人。關於這點,敦治確信不疑。敏申的太太應當是柔順的,而且,在她想像中,是短頭發的。他們三人將住在一起,相親相愛,一無猜忌。她將死心塌地服侍他們夫婦倆,像奴隸一般。她心甘情願做他們的奴隸。她將疼愛敏申的太太,像疼愛敏申那樣。事實上,她好像早已認識並愛上這未曾謀麵的不知名的姑娘。
“你總不至於現在就想結婚吧?”敦治說。
“結婚?我?”敏申說,唇上浮現一絲苦笑。“我這一輩子,是不想結婚的了。”“喲,這又是為的什麼?”“假如我決心獨身,媽不會在乎吧?”敏申問,聲音遲滯。
“噢,媽在乎的,”敦治說,但她的麵頰頓時溫熱起來,唇上浮起一絲微笑。她可以感覺到自己唇上的笑意;天真的,近乎孩子氣的。“我們別談這些了,好無聊,”她說。她開始以柔和的眼睛審視她的兒子,於是,突然間,她明白他很不快活。敏申的頭一直垂到胸前,兩手按著頭頂,像在苦思,神情異常沮喪。不知為什麼,她驟然感到一陣內疚,於是2穿過荒野的女人42她起身,走到敏申旁邊,坐下,遲疑地伸出一隻手臂,輕輕搭在他蜷縮的肩膀上。
一滴眼淚沿著敏申麵頰流下,落在他褲子上。
“敏申,”敦治輕輕說,溫柔地拍他的肩膀。
突然敏申咬住自己的拳頭,避免哭出聲音。他的麵頰抽搐著,眼淚泉湧而下。敦治不響,隻不斷地拍著他的肩膀。這樣過了好一會,敏申終於稍稍鎮定下來,放下拳頭,攤開手,無力地把手擱在他媽媽的膝上。
敦治看到他手背上深陷的牙痕。
“媽,你不知道,她根本不愛我。”“什麼?誰?”“皚雲看不起我,她說她不愛我。”敦治狐疑地望著她的兒子,一時不能了解過來。這裏,敏申頹唐地坐著,手放在她膝上,顯得這般可憐,無助。二十歲的男孩,原是這般脆弱的東西。而他說著些什麼?心裏想著些什麼?……偷偷摸摸藏信;對提琴失掉興趣;妄想過獨身生活;嘴裏說:“媽不會在乎吧?”而心裏,卻抱怨皚雲不愛他。這一切,到底怎麼解釋呢?
“那麼,你是真的愛她了,”敦治說,聲音幹澀。
敏申臉上閃過一絲苦笑。
“這又有什麼區別呢?”他說。
區別才大著呢,敦治想。那麼,敏申果然愛著皚雲,而他的“痛苦”,隻是皚雲“根本不愛他”。這也就是他想獨身的理由。敏申從來沒有體諒過媽媽的心。當敦治惟恐失去他而感受痛苦的時候,他心裏原來隻存有皚雲的影子。他把信藏了起來,為的是怕媽媽幹擾他的痛苦。自私嗬!即連痛苦也不肯讓媽媽共擔……但也可能隻是敏申自尊心的作祟。誰知道?二十歲的男孩也有他們的虛榮。敦治開始明了,敏申之歐陽子:《蛻變》243所以隱瞞她,提防她,並非為了感情的矛盾或衝突,隻是為著掩飾他受傷的自尊。皚雲不愛他?她根本不愛他?……敦治這才第一次明白,敏申不過是個極其平凡的男孩,也會被女孩子拒絕的。她一向認為每個女孩子都爭著引誘他,想把他從她手中搶走。現在,她明白他仍穩穩地操在自己手裏,也許,世界上就從來沒有一個人,曾企圖把他搶走。
不知怎的,突然她有種受人愚弄的感覺;她覺得敏申從來沒有這般使她失望。皚雲確是個傲慢的女孩,但突然間,敦治覺得深深愛上她了。她覺得此刻她愛皚雲遠甚敏申,這莫名其妙的感情之扭轉確實使她驚異。
她有種欲望,很想把皚雲擁在懷裏,撫摸她那又黑又長的頭發。而敏申卻坐著,垂頭,含淚,一隻手平平擱在她膝蓋上。他顯得這般卑微,可憐。
“是她信裏告訴你的?”敦治問。
敏申點點頭。“她說這是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敏申頹喪地說。隔了一會,他問:“媽想不想看?”“不,”敦治回答,厭惡地。
她又開始輕輕拍敏申的肩膀,但這次是機械般的,是她無意識中的動作。當然,敏申仍是她的兒子。她依舊愛他,像任何其他的母親,永遠張開兩臂,等著擁抱她迷途的孩子。然而,敦治覺得,畢竟有什麼東西已從她心中失去,永遠回不來了。她不能確切地說出那是什麼;但這感覺是不會錯的。她微微有點惆悵,卻並不感到悲哀。
突然,敏申從沙發滑到地板上,把臉埋進他媽媽的懷裏。
“媽,我隻有你了,”他說,聲音裏充滿了絕望的感情,“隻有你,我知道,隻有你永遠關懷著我。”敦治微歎一聲,茫茫然撫摸敏申的頭。
“現在,這又有什麼區別呢?”她低低地,像在自語。
2穿過荒野的女人44兩小時以後,敦治推開敏申的房門,走了進去。她撚亮台燈,悄悄走到床邊。敏申已經睡熟了,臉色平靜,呼吸均勻。年輕人是幸福的,她想。的確,年輕人所謂的“痛苦”,能隨著睡眠奇跡般快速地消失。隻是枕頭上,染有潮濕一片,是淚痕,唯一“痛苦”的遺跡。敦治彎下身子,輕輕把棉被拉到敏申脖子下。突然,她覺得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一個晚上,她也做過這同樣的動作。“鴻年……”她心裏,陡地又響起這古老的名字。這名字早已從她記憶中隱退,她奇怪為什麼在這短短半天之內,竟想起兩次。此刻,她開始真正思念他起來。她多麼渴望他尚在人間,緊緊地靠著她。至少,他能給她一絲兒安慰。突然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完全全原諒了他;她開始明白她那樣懲罰他,是很不對的。他們曾經相愛,相屬,這就夠了,何需追求什麼永恒的完美?在這個世界上,“永恒”隻存在於夢幻之中,是虛無的。
敦治在床沿坐了一會兒,想起一些許久沒想過的事。然後她站起身,撚熄電燈,拖著疲乏的步子,走回自己的臥房。
於梨華:《黃昏·廊裏的女人》作家介紹於梨華(1931—)祖籍浙江鎮海,生於上海,1947年隨家人到台灣,1949年入台灣大學就讀。1953年赴美留學,1956年以《揚子江頭幾多愁》得到米高梅電影公司文藝獎第一名。離開台灣十年,於梨華1962年帶回長篇小說《夢回青河》書稿,並於次年出版,從此展開寫作生涯至今。學者夏誌清教授為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寫序,論其小說藝術,“描寫景物的細膩逼真,製造恰當意象時永遠不落俗套”,是“最精致的文體家”。①於梨華筆下多寫美裔華人知識分子“沒有根的一代”的遭遇。自《又見棕櫚·又見棕櫚》(1967)提出這個說法,為身處異域的華人,創造了一個最貼切的名詞,之後的《會場現形記》《考驗》等,都圍繞這個主題,是留學生文學最早的代言人。
夏誌清稱讚她小說文字“最突出的地方,是在她善於複製感宮的印①夏誌清:《序》,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台北:皇冠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14頁。
2穿過荒野的女人46象,還給我們一個真切的、有情有景的世界”①。
於梨華對海外女性處境的刻畫尤其用心,不無自況意味。譬如她透過《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家庭主婦佳利的閱讀品味,以及借著與男主角天磊的交談,交代了她喜愛的女子形象,更托出對筆下女子描繪的掌握:“亨利·詹姆斯形容一個女人,從不寫她眼睛怎樣,鼻子怎樣,隻讓讀者感到她的樣子。”佳利心思晶瑩剔透,神態自若善體人意,但海外生活平淡固定及人際的狹窄,使她早早便習慣承受寂寞之苦。有寂寞便有掙紮,於梨華定有所感,經營“不可名狀的悲哀”(夏誌清語),於梨華早期小說不乏這樣的故事。
於梨華曾在1988年將寫作二十五年的作品(除了《考驗》),結集出版“於梨華作品集”十五本,包括長短篇小說、散文,遊記《傅家的兒女們》《歸》《會場現形記》《焰》《誰在西雙版納》等,共兩三百萬字,喻其“做一個二十五年的總結”。現今寫作近半世紀,早已不止三百萬字量。
作品導讀從女性競逐的角度看,《黃昏·廊裏的女人》寫的是兩個舊友間的交鋒秘教儀式。關於秘教儀式使用的語言,女性主義重量級學者伊蘭·修華特指出,有些女性語言,隻在神秘宗教及女巫集會中保存,另外有些人種雜誌上的證據亦指出,某些文化中女人公眾生活的沉默,會發展出一種私有的溝通形式。②我們不妨以這樣的角度去解讀《黃昏·廊裏的女人》中的兩位女子。
①夏誌清:《序》,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第16頁。
②伊蘭·修華特:《走過荒野中的女性主義批評》,張小虹譯,《中外文學》第十四卷第十期(1986年3月),第90—91頁。
於梨華:《黃昏·廊裏的女人》247小說主場景設定於人生暮年及時空模糊的一天黃昏屋廊下。瘦女人、若柏是一對,到胖女人、家興的家裏做客。男人走開去釣魚,把場子騰出來,兩人才好進行儀式。
第一回合,先集中在彼此兒女身上,抽絲剝繭帶出兩家關係網絡。
瘦女人年輕時忙著玩,兒女都丟給奶娘。相形之下,瘦女人兒女的狀況比較多,唯一的兒子長大結婚後幾乎音訊全無,最疼愛的大女兒承美十四歲就懷孕打胎。但承美行為最叫胖女人憤然的是,有丈夫的承美和她的兒子歐文來了段姊弟戀。胖女人訴說承美的劣行,詛咒難怪生不出兒子,幸好歐文後來發誓不再見承美才斷了戀情,好像胖女人占了上風,卻是瘦女人聽聞後,“從容不迫地笑起來。藤椅似乎負荷不起她的笑,輕微的顫抖著”①。娓娓道來,根本是歐文仍找承美,直到被承美的丈夫毒打了一頓,胖女人這才有點失措:“是這樣嗎?……這些年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好兒子。”進行到這裏,好戲才要上場呢,要知道,這場二十五年才有的秘教儀式,哪會隻這麼點內容。
扳回一城的瘦女人乘勝追擊:“俗話說,兒子是自己的好,丈夫是人家的好,對我說來,正好相反。”不要緊,懂得打牌的都知道,王牌總得留在最後一翻兩瞪眼。胖女人反撲丟出一個問題開始做牌:“你認為若柏是個好丈夫?”明眼人,恐怕立刻明白“王牌”是什麼,沒錯,“丈夫”。雙方過五關斬六將,見招拆招,真像伍子胥過昭關白了頭,可不是,多年後再見,已是白頭,終於來到最後背水一戰,瘦女人祭出丈夫若柏,“從不曾找過一個女人”。胖女人反攻:“從不曾找過一個女人?”瘦女人信得過丈夫,拉上胖女人來背書:“你對若柏應該最清楚。”胖女人若有所思:“是的。”瘦女人再逼進:①於梨華:《黃昏·廊裏的女人》,《帶淚的百合》,台中:藍燈,1971年版,第74頁。
2穿過荒野的女人48“你總還記得的。”胖女人:“怎麼可能忘記。”胖女人顯得別有情腸———“三十年前的舊事,如一圈遠逝的煙,溶在陳舊的日子裏,找不出它的影子。唯有吐煙的人,仍記得它是如何飄去的。”上海生活時期,瘦女人成天騎馬、開車、溜冰、遊泳,主婦的位置空了下來,一場秘密戀情衍生了出來。瘦女人三番四次家庭生活缺席,胖女人住在她家於是遞補上去,瘦女人的家庭生活記憶隻有一半:瘦女人沒去看的電影,胖女人陪若柏去了;沒去的舞會、野餐……都由胖女人去了。瘦女人聲音逐漸縮得很窄,像箭,“刺劃著黃昏的空氣。……指甲刮劃著磁青,發出細微的刺心的聲音,落在碎了的黃昏裏。”是瘦女人最後的振作:“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還有憶若!我們有了憶若。”憶若柏!
這時,她們的男人,無事人般從遠處走來,這場儀式已到尾聲,誰握有最大的秘密誰就擁有最大的權利,胖女人數十年來一清二楚掌握著瘦女人家所有消息,她才是那個家的地下女主人,諷刺的是,胖女人明明是第三者。但人生走到最晚的黃昏,已容不得她們任性,但如何能真平靜?於梨華不愧是夏誌清稱讚的精致文體家,筆下短短數十字描寫瘦女人的反應———“‘……你比我好,你比我幸福!’尖尖的聲音,穿過沉寂的黃昏,流過廊外的小石路,跌落在歸人的腳旁。兩個行人站住了。”見出了造句迷人、節製的效果。
秘教儀式既完成,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了,於是懷著秘語來,又懷著秘語離開。她們曆經了彼此的一切與生命,命運比誰都糾葛得緊,她們才是真正的生命共同體。如此看來,兩個女子才是秘教儀式的祭品。於梨華是勇於挖掘傷痛的,隻是,一場內在風暴於焉完成,而男人們全無知曉。
黃昏·廊裏的女人寬寬的後廊裏,一個圓的高腳藤幾,四把圓背的藤椅。兩把空的。
茶幾上四杯茉莉茶,兩杯滿的。廊裏的兩個半老婦人,坐在茶幾的兩側,對著廊外的黃昏;地上沙沙滾動的枯葉,池裏漸漸腐化的枯葉,枝上搖搖欲墜的枯葉,深秋的季節。深秋的年代。
那個瘦的,幹癟的手指上帶著一個巨大的寶石戒,慢慢的轉動著白磁上斜印著四根瘦竹葉的茶杯,轉了一圈,啜一口茶,吸了一片蒼白的茉莉在兩片狹薄的嘴唇裏,用四顆狹長的,往裏佝著背的門牙結結實實地嚼著,嚼完了,刷的一聲,吐在廊外的黃昏裏。
另外那個較胖,較白皙,也因此較和善的婦人,伸過頭來,對她杯內看看,笑著說:“廿五年了,你還是那個脾氣。喜歡嚼茶葉吃。”瘦的那個,咚的一聲,把杯子放在茶幾上,牽著頸上的鬆皮,扭過頭來,怔怔地望著那個胖的。“真的有廿五年了?我們分開真有那麼多年?”“怕不是!你想想看,你們承德今年都過三十歲了,是吧?我離開上海時他才六歲,剛進哈同小學,是吧?我還記得他那個樣子,胖得連頸子都找不到。一個頭,好像直接粘在肩膀上。笑的時候下巴都可以碰到胸口,那樣子真有趣。”胖的那個說,帶著濃濃的笑意。眼角的皺紋一直放射到兩鬢花白的發根。她的白發就聚在兩鬢,別處仍是烏黑的,初看,好像她頭上戴了頂黑絨線帽,兩邊嵌著兩條寬寬的白絨線。她的2穿過荒野的女人50嘴厚渾渾的,和氣而沒有主意。“他現在還是那麼樣胖?”“誰知道!好久也沒有收到他的信了。兒子一結婚,雖然沒有換姓,倒是換了個心,哪裏還記得父母。積穀防饑,養兒防老,說得倒是好!所以我勸你哪,想得開一點,趁著自己還走得動,吃得下,多享享福!不必為你們歐文忙得團團轉。我們承美說,歐文回來一次,你恨不得把心也挖出來燉給他吃了,真是,何苦來。”“沒有的事。你就是愛聽承美的話。不過歐文難得回來一次,來了,做點他喜歡吃的東西給他吃吃而已,他們夫婦倆都做事,哪有工夫在吃食上下功夫。可惜我們憶若不能回家,不然,我還不是照樣弄給她吃。不像你,一向隻把你們承德當寶一樣。”她悄悄地瞟了那瘦的一眼,眯彎著眼笑起來,說:“記得你生了承德之後,連著四胎都是女的。你們老幺承秀出世那天,若柏深更半夜來我家,硬拉家興出去散心,喝得醉沉沉的回來,若柏就在我們書房裏過夜的。你大概不知道這件事吧?”“不知道?!若柏哪一件事瞞過我?”那胖的怔了一怔,想說,卻端起茶杯嘟嘟地喝,連要說的話都咽下去了。然後,用杯沿輕輕擊著兩顆陳舊的門牙,發出平板的答答聲音,敲碎了廊外的黃昏。
那瘦的朝她瞪著。“你在想什麼?”“我在想你們的承秀,我們走時她剛會站,現在居然也做了母親,叫人難以相信。你說她生得很出色?我一點也記不得她是什麼樣了。”“論相貌,當然是我們承美,老二承賢就差多了,老三承麗生得倒不比她大姊差,就是舉動不夠秀氣,承秀也不錯,而且為人厚道,得人喜歡。”“承美、承賢、承麗三個人,我都相處過。外表上,承美的確好看,不過我倒覺得承賢的脾氣品格不但在她們姊妹淘裏最好,而且是我接觸於梨華:《黃昏·廊裏的女人》251過的女人中最上乘的。有時我真想不透你為什麼獨對她薄,那麼樣寵著承美。”“你一共接觸過多少女人?說好聽點,承賢人老實,說得切實點,就是她無用!你看她現在嫁的人,連話都說不清楚,一到大場麵裏,就是一副縮頭縮腦的樣子,好像有人要吃他似的!也隻有承賢這個草包才會嫁給他!”那胖的平著聲氣說:“我的好鄰居,你大概不知道你的大女婿無倫從前就是承賢的男朋友吧?那時候兩人都快訂婚了,要家興做現成介紹人,想不到承美從香港來,還不到三個月,就把他搶過去了。承美就是這樣,憑著她的容貌與她那點能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總覺得她未免太狠一點,太不擇手段了。”“現在這個時勢,不比我們做姑娘那個時候啦!不狠一點就給人家狠去,吃虧一輩子。”“也不盡然吧,老實人自有老實人的福。我看承賢的男人雖然木訥一點,待承賢卻是體貼得很,現在生了三個胖男孩,個個都叫人喜歡,一家子也過得和和睦睦的。不像承美,左一個女,右一個女,就是沒有兒子。而無倫又借了這個名,在外麵亂搞女人。有一次,承美半夜哭到我家來,說是無倫玩了女人回來,她和他吵,他居然把她毒打一頓,還罵了一大堆肮髒話,比流氓都不如。第二天我把無倫叫來,他說承美的行為比妓女還不如,兩人又鬥了起來,我勸解了半天,夫妻才勉強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