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得到了康德的啟發,史蒂芬·霍金沒有在開端問題上糾纏,而是直接借用了聖·奧古斯丁的一句名言予以回避:時間是上帝所創造的宇宙的一個性質,在宇宙開端之前不存在。史蒂芬·霍金說宇宙是從“無”中產生出來的,史蒂芬·霍金“無”中生有的宇宙觀與老子在《道德經》中提出的“無中生有”的哲學觀完全一致,古今天才之間似乎天然存在著一個蟲洞,他們的思想在時間的皺紋裏雖不是同時生的根,卻發出了一樣的芽。
翻開人類的曆史,物理學走過的曆程實際上是一個從宏觀求證到微觀求證,進而推演到宇宙發現的曆程,在這個曆程中,物理學與哲學時分時合、交叉重疊,曲折盤旋中形成我們如今觀察世界的諸多方式。譬如在史蒂芬·霍金的眼中時間便存在三個箭頭:第一個是熱力學時間箭頭,在這個時間方向上無序度或熵一直在增加;第二個是心理學時間箭頭,即我們感覺時間流逝的方向,在這個方向上,我們可以記憶過去,而不是未來;第三個則是宇宙學時間箭頭,在這個方向上,宇宙在膨脹,而不是在收縮。史蒂芬·霍金把玩著一隻時間蘋果,他從這隻蘋果裏嗅出了不同的味道,這種味道便是《禪》:霍金為這種味道沉醉,他從這種味道裏167剝離出世上最深最暗的物質世上的東西一旦進入它的呼吸道就再也無法逃逸霍金把這種物質叫作黑洞我曾試著尋找它與無底洞的差異沒有找到答案但我知道,處於黑洞邊緣的思想很危險這些瞬間產生的靈感叫禪就像莊子的骷髏,就像莊子的蝴蝶就像莊子巨大的鵬鳥這些奇怪的東西和短命的想法都是禪孵出來的蛋2006·冬關隘或隧道(三)2005年10月。呼和浩特南郊。昭君青塚。
我是在深秋偶然闖進這座青色墓園的,我想,在草木枯黃時節遭遇一片黛色應是一種緣分。踏入青塚的瞬間,我嗅到一股青草的味道,這樣的味道早已陌生,我長期生活在石頭和水泥的圍困之中,感覺就像在沙漠中一樣,我離清新的自然之氣越來越遙遠。青塚四周的草木略微泛黃,秋色似在緩慢撤離,昭君墓卻依然嫩黃黛綠,草青如茵,似乎比別處多吸了一口養分。我對今人的建築、碑文和展品一向了無興趣,便遠離同事,獨自在墓地周邊徘徊。墓地平地而起的黛色確乎有些反季節的味道,宛若春色中踟躕的遲暮佳人,似在回味李白“死留青塚使人嗟”168的歎息,又似在低吟杜甫“獨留青塚向黃昏”的寂然。草青了,草黃了,都遮不住草原的廣袤,我是第一次踏上草原,於這片土地而言,我僅是匆匆過客,我雖無緣守在昭君孤獨的墓園,一睹“晨如峰,午如鍾,酉如樅”一日三變的青塚勝景,卻並無太多遺憾。畢竟,勝景雖好,終是抵不住這堆黃土的,想到土塚竟是當地百姓用衣襟包了黃土,一包一包累積而成的,黃土便在眼前溫暖起來。並非矯情,在我的心裏,黃土堆積出的懷念遠勝林立的碑或文,“擁黛”的青塚遠勝傳說中的“落雁”美名,這一切,皆因埋葬昭君的青塚是掩藏了人間氣息的。
公元前33年,“入宮數歲,不得見禦,積悲怨”的王昭君毅然告別長安,遠赴塞外。這一刻,她是身懷深陷苦海之痛呢,還是心藏脫離樊籬之樂呢?想象著流雲、流沙和流動的火焰、流動的大漠,想象著大漠上悠長而孤寂的駝鈴,想象著大漠上的草是吝嗇的,水是吝嗇的,風是吝嗇的,想象著大漠上枯瘦的古詞和孤直的煙,敏感如詩詞如音符的王昭君心中到底是何感受,我們無從得知。不過我想,王昭君應是史上第一個走西口的女子,應是史上第一個愛如草原、恨如草原的女子,王昭君別長安、過風陵渡、越晉陽、經雁門關、出殺虎口,輾轉顛沛,風餐露宿,一路迤邐至盛樂的勞頓應如她低吟一生的《怨詞》,其間的困苦終非外人可想象的。
秋木淒淒,其葉萎黃。
有鳥處山,集於苞桑。
養育毛羽,形容生光。
既得開雲,上遊曲房。
離宮絕曠,身體摧殘。
誌念抑沉,不得頡頏。
雖得委食,心有回徨。
我獨伊何,來往變常。
翩翩之燕,遠集西羌。
169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且悠長。
嗚呼哀哉,憂心惻傷。
想起王昭君一襲紅衣、一把琵琶孤赴塞外的情景,我便會想到大漠孤直的煙,我覺得在塞外,孤直是一種風景,扯地連天的火燒雲也是一種風景,或早晨,或正午,或夕陽,無邊的風景中總有出行的馬群,總有滯留的駝隊,總有融進風景再也走不出來的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芸芸眾生歸去來兮反複的是時間,重複的是空間,大漠旅途上被折磨的是人,被遺棄的是駱駝。自湯湯中原到漠漠塞外,或越關隘,或穿大漠,一路馬嘶雁鳴,風吹沙蕩,行走在口外旅途中的人無疑是孤獨的。佇立黑水河邊,一襲紅衣,一把琵琶,一曲《出塞曲》,一個寂然的女子,如此唯美的畫麵雖讓流浪的大雁忘記振動飛翔的翅膀,但徘徊月色之下,“淒淒慘慘戚戚”的王昭君該如何排遣“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千古鄉愁呢?王昭君以一己之悲情換得邊境60年之安寧,於民族而言,此舉可歌可泣,可敬可賀。然而,昭君出塞的故事畢竟是大漠之上孤直的雲煙,畢竟是遙遠天際流動的傳奇,孤直之煙和燃燒的流雲縱然美麗,縱然攝人心魄,但出離了人間的風景畢竟是隻可遠觀,不可近賞,更不得身臨其境的。現實很殘酷,無論昭君的故事如何淒美動人,在昭君之後,出塞的宮女大多涕淚縱橫。
說到底,走西口就是走西口,與沉魚落雁無關,與琴瑟和鳴無關,躑躅在生死邊緣,殺虎口不但是兵火的殺虎口,斷腸的殺虎口,更是眼淚浸透的殺虎口。千百年來,北人南移求生,南人北上搏命,來來往往的腳蹤踩踏而過,殺虎口縱然是鐵打的,也會被磨出豁口,豁口上最古老的《走西口》歌謠,無疑是王昭君《怨詞》的民間版。
漢伐匈奴、唐戰突厥、宋驅契丹、明抗蒙古、清伐噶爾丹……古往今來,殺虎口或為兵道,或為茶道、鹽道、糧道,或官或商,或兵或170匪,殺虎口既是邊關的一把彎刀,又是邊關的一彎冷月,在殺虎口關外垛口上,刀兵爭的是版圖,牛羊爭的是活口,戰馬的嘶鳴和駱駝的鈴聲自殺虎口奔湧而出,折返而來,誰能分得清哪一聲吃了官家俸祿?哪一聲掙紮在死亡線上?毋庸置疑,曆史的血和淚是很難分離的,而書寫曆史的,卻隻有汩汩噴湧的血的往事,這些被血書寫的曆史,又無一不是起筆於官家的案頭、定稿於官家的心頭、消散於官家的眉頭。不論牆頭王旗如何變幻,百姓的眼淚都是稀釋於案頭的清露,曆史是血寫的,勝負對錯與百姓無關,但需要百姓的血淚來潑墨,來熏染。我厭倦任何方式的血腥,無論這樣的曆史如何師出有名,它都是對無辜生命的無情消減。戰火締造的是帝王的江山,蹉跎的是百姓的歲月,百姓的曆史不論平淡還是驚心,它都是這血的曆史筆觸中的閑筆,都是壯麗山河中的飛白和點綴。
河水縱然汪洋,也隻為托舉和傾覆舟楫而奔騰,曆史是舟楫寫的,河水隻能靜靜流淌在河道裏;山嶽縱然連綿,也是匍匐在廟宇之下的,碑文寫在廟宇之上,山嶽隻能做泥土、石頭和草木的鄰居;可縱然如此,我依然願意把目光投向民間的河水,民間的山嶽。在我的心中,殺虎口最值得敬重的曆史便是九曲十八彎的民間曆史,殺虎口最值得放歌的民間曆史就是斷腸的走西口。
說到走西口,不得不說黃花梁,不得不說岐道地。
黃花梁位於雁門關之北的懷仁、應縣、山陰三縣交界處,戰國時期稱黃華,北魏、北齊時期名黃瓜堆,隋唐以降,則稱黃花堆、黃花嶺。
黃花梁綿延30公裏,自古盛產黃花菜,“金秋黃花”曾是遼興宗前塞外一景,此後卻演變為走西口人淒涼命運的代名詞——“上一個黃花梁呀,兩眼淚汪汪呀,先想我老婆,後想我的娘呀……”站在黃花梁上唱黃花詞,味道應是最正宗的,黃花梁喂養的詞兒遠比廣為流傳的《走西口》直白得多,心酸得多,走西口續接的或許便是黃花梁的血脈,隻是這心酸和血脈流落關外之後,被大風一吹、被草色一抹,便多了一絲黃171沙的粗糲、青草的柔美。
在今人的印象中,雁北之地離大漠僅一步之遙,與荒涼、幹旱和風沙結緣。其實,這是對雁北的嚴重誤讀,早在數萬年前,大同盆地曾是一座內陸湖,當時的大同湖煙波浩渺,生活著泥河灣多刺魚和鯉魚。湖邊山區森林繁茂,林間空地綠草如茵,第三紀長鼻三趾馬和蹄兔,第四紀標準種屬野牛、三門馬、納瑪象穿梭其間,動物和自然相處和諧。大概10萬年前,陽高縣許家窯人於湖邊紮根生息,後因湖水升高,許家窯人隻得離開家園到別處謀生,他們丟棄的石器和骨器被湖水沉積物覆蓋。再後來,大同湖湖水從河北陽原縣石匣山口切山而下,湖水泄盡,大同湖消亡,大同盆地出現,桑幹河從中蜿蜒流過,雁北之地便呈現出“黑駝山下獵馬人”的峙峪人生活場景。峙峪人時期的塞外,山嶺上樹木茂密,丘陵中灌木叢生,草原上植物豐茂,動物結隊覓食而來,遊魚成群水中遊動……其情其景宛若江南,正是這個時期,峙峪人學會了采集、狩獵和捕魚。至北魏,黃花梁仍是一片原始森林,酈道元在《水經注》中如此描述雁北:“大山喬木,連跨數郡,萬裏林集,茂林蔭翳。”酈道元筆下的黃花梁更是“層鬆飾岩,列柏綺望”。《應州誌》也雲:“至秋,黃花耀金,遠近起瞻,習習風來,則幽香襲人,遊不厭日。”據《史記·趙世家》記載:趙武靈王十九年春正月曾登臨“黃華之上”,其時,黃花梁上林木蔥蘢,鬆青柏翠,林間常有野獸出沒。遼時,興宗皇帝一心向佛,為建造釋迦木塔,便在應州城大興土木,所用落葉鬆皆取自黃花嶺,直到把黃花嶺上的樹木砍伐殆盡。應縣木塔是世上現存最高大的古代木構建築,結構奇巧,外形獨特,堪稱天下奇觀。木塔至今傲立於世,為後人所仰望,黃花梁卻淪為一座荒丘!黃花梁林木盡絕,應縣木塔碩果僅存,文化的燦爛往往浸潤著植被毀棄、物種滅絕的代價,麵對悠久之文明,我不知道我們到底該驕傲,還是該慚愧。
還是說黃花梁,還是說岐道地。
舊時有民謠曰:“上了黃花梁,兩眼淚汪汪,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172明末清初,晉人背井離鄉走西口,多是越過關隘重疊的雁門關,橫穿人煙稀少的塞北大地,最後抵達蒙古草原的。翻越雁門關,踏上雁北的第一片土地,便是黃花梁。黃花梁舊時不僅是民道,還是官道,走下黃花梁,便見一座烽火台,這座烽火台與雁門關上的烽火台遙相呼應,已有千年曆史。黃花梁下的最西端有一個村莊,名叫梁頭,應有黃花梁盡頭之意。早時梁頭不足十戶人家,為過往行人打尖歇腳的地方,與梁頭相距不足一裏之地,便是岐道地。據史料記載,在岐道地村北口有兩條路,皆是走西口的必經之路:一條路往北經官道村,越大同,出張家口,直抵蒙古北部草原,史稱“東路”;一條路往西奔右玉,出殺虎口,徑往西北草原和包頭方向,史稱“西路”。不管東路,還是西路,都是晉人逃生之路,走西口人出關之前既不知曉關外風土人情,也不熟悉關外四季冷暖,更不知道關外的日子究竟是生是死,他們走投無路,才跌跌撞撞走下黃花梁,踏上兩眼一抹黑的“走西口”。下得黃花梁,便是岐道地,岐道地村口有一岔路,分指北西。漠漠黃土,茫茫去路,究竟該向北,還是該向西?電視劇《走西口》中有這樣一個鏡頭:走西口人猶豫不定,便坐在岔道上扔鞋子,鞋子落到哪個方向,便向哪條路走去。聽天由命無疑是走西口人最真實的心態,寄命運於一隻鞋,懸生死於一念間,這不是占卜,是賭命。
考察走西口的路線不難發現,無論東路,還是西路,大多路段都夾在內外長城之間,蜿蜒的內外長城仿佛一道生死之門,走西口的人便是穿越生死之門的鳥兒,便是飄搖生死之門的紙鳶。
考察走西口的路線還可以發現,朔州就是一匹奔波在走西口路上的老馬,就是一匹奔命在內外長城V形夾縫中的老馬。這隻老馬的馬頭昂向雁門關,馬尾擺動在殺虎口,馬背上的人的命運懸於黃花梁,他們讓一隻拋在空中的鞋子決定自己的命運,這樣的命運就是一隻敝屣,隻能是一隻敝屣。
荒涼的村口。
173荒涼的黃土梁。
荒涼的背影和斷腸的歌聲。
走西口的出場通常是這樣開始的,晉商的興盛通常也是這樣開始的,淒涼之景堪與昭君出塞之情遙相呼應,卻少了官家的琵琶之音和落雁之影。或者說,官家的琵琶早已淪為民間的嗩呐,官家的落雁早已淪為百姓的一雙鞋子。
晉商的興起與走西口有關,但走西口人的初衷僅為活命,不為求財。走西口的路上,或被凍死,或被餓死,或遭遇劫匪暴死,僥幸活下來的,大多僅能勉強糊口。走西口之路不是淘金之路,而是逃亡之路,因之才有唱遍山陝、內蒙的民間小調《走西口》。斷腸的《走西口》如今幾成流行歌曲,新包裝的“酒”雖然清醇,卻無“老酒”的綿厚和糧食香味。聽過多種版本的《走西口》,最打動我的,還是河曲二人台《走西口》中蓮妹妹的一段道白:低頭暗思量,兩眼淚汪汪,我給你打包上,鋪蓋和衣裳。
揭開小木箱,打包起衣裳,鋪蓋捆了個緊,再給哥哥拿幹糧。
鋪蓋抱在懷,淚蛋蛋掉下來,恩愛的好夫妻,怎舍得離別開。
哥哥你要走,妹妹也難留,懷抱上鋪蓋卷,遞在哥哥手裏頭。
哥哥,你一定要走呀……叮嚀複叮嚀,囑咐複囑咐。不管大路小路,不管大店小店,不管大崖小崖,不管船頭船尾,不管長流水還是泉眼水……都抵不過一聲撕心裂肺的“哥哥,你一定要走呀……”山西人走西口始於明代中期,終於清朝末年,高潮為明末清初。清代是中國人口發展史上的重要時期,清初通過康雍二世的恢複發展,到乾隆朝時全國人口突破三億大關,人地矛盾日益尖銳,大量內地貧民迫於生活壓力,或走西口,或闖關東,或下西洋,形成近代三股大的移民浪潮。走西口是清代以來成千上萬的晉、陝等地百姓湧入歸化城、土默174特、察哈爾和鄂爾多斯等地謀生的移民活動。山西人走西口前後持續近300年時間,總體而言,不外乎三種原因:一是山西當時人多地少,生存環境惡劣,“無平地沃土之饒,無水泉灌溉之益,無舟車漁米之利,鄉民惟以墾種上嶺下阪,汗牛痛仆,仰天續命。”山西當時之困,尤其山西忻州、朔州等地之艱辛是今人無法想象的。清人任啟運曾曰:“江南二百四十步為畝,山西千步為畝,而田之歲入,不及江南什一。”《大同地方誌》也有相似記載:“歲豐,畝不滿鬥。”縱然“汗牛痛仆”,田裏產出的糧食仍不足以糊口,縱然“歲豐”,打下的糧食仍然“畝不滿鬥”,“仰天續命”的山西人隻得踏上走西口之路。再是自然災害十分頻繁,清朝300餘年,山西發生全省性自然災害100餘次,平均每3年一次,其中最長的一次旱災竟長達11年。據官方統計,死於這次災荒的山西人超過300萬。還有就是邊防需要,殺虎口既是邊關要塞,也是邊關貿易集散地,自明代中期始,晉商便頻繁往返於殺虎口,順應內蒙邊防物資需求應運而生。但晉商的形成僅是走西口大潮中產生的一株奇葩,是上天對災難中的晉人的一種獎賞,是上天對不懈抗爭的晉人的一種補償,晉商的初衷,其實都是逃命的。置於死地而後生,以此評價晉商並不為過。
而在走西口之前,曆史上的重大人口遷徙事件都是由北而南的。早在公元前133年,朔州曾上演有名的“馬邑之謀”。西漢派馬邑人聶壹以佯賣馬邑城為餌,引誘匈奴單於率10萬騎兵進入武周塞,30餘萬漢兵則埋伏在馬邑附近的山穀中,打算一舉殲滅匈奴主力。匈奴單於中途警覺,引兵退回,“馬邑之謀”流產,但漢與匈奴圍繞馬邑之地展開的爭奪卻持續數百年,尤其漢武帝發動的三次重大反擊戰役,將地區性的衝突演變為影響世界的戰爭,導致世界曆史上的一次民族大遷徙。之後,無論南北朝時期、隋唐時期、五代時期,還是宋遼時期、元朝時期,皆以北人南移為主,直到明代、清代和民國年間,在朔州一帶才出現口內人舉家到口外定居的浪潮。南人北遷的人口反流現象皆因生計而起,曆經戰亂的朔州早已是民不聊生之地。據統計,西口外僅朔州移民就占到30%,至今在呼和浩特到處可見操著山西口音的“本地人”。這些“本地175人”的祖父母多是經由殺虎口逃生到口外的,是走西口人改變了內蒙古的社會結構、經濟結構和生活方式,同時,也將晉文化帶到了內蒙古中西部地區,在當地形成富有濃鬱山西特色的移民文化。
2010·夏黃花梁上無黃花一直想實地走訪黃花梁,奈何當地對黃花梁有興趣的人並不多,年輕人甚至不知道黃花梁,即使我的同齡人,也大多不清楚黃花梁在朔州文化中的曆史地位。2010年6月,我赴朔州參加一個全國性的人大聯席會議,25日下午,應我的請求,懷仁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魏閏答應陪我到黃花梁“采風”。魏主任算個老“雁北”,可他對黃花梁的來龍去脈也不十分清楚,不過,他肯定地告訴我,當地老人都說黃花梁古時是片原始森林,遼興宗皇帝修建應縣木塔,才把這片森林毀掉的。魏主任還說,打他記事起,黃花梁就是一座濯濯童山,狂風在荒嶺上自由來去,肆無忌憚,遇到幹旱,春季竟無法下種。“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20世紀的朔州徹底淪為大風口,春冬行走在大街上,感覺隨時會被狂風吹倒。1958年,懷仁、應縣、山陰三縣聯手在黃花梁大規模植樹造林,當時栽種的是當地特有的一種樹種,人稱小老楊。小老楊是楊樹為適應當地惡劣環境而衍生出的變種,耐寒耐旱,抗貧瘠,生長速度極緩慢,雖比普通楊樹多了防沙功能,卻比普通楊樹矮小許多。小老楊葉片蜷縮,形似灌木或小喬木,壽命較短,難以成材。或許懷念興宗之前鬆柏參天的勝景吧,當地政府後來還引種過新疆楊,種植效果不甚理想。最近幾年,金沙灘林場從德國引進耐寒耐旱的樟子鬆、油鬆,在黃花梁一帶大規模栽種,鬆進楊退,土生土長的小老楊漸漸淡出曆史舞台。
176車上高速之前,魏主任便跟金沙灘鎮人大主席通了電話,囑咐他請一位熟悉情況的人做向導。車出高速路應縣口,鎮人大主席已等候多時,在他的引領下,我們穿過一條林間土路,驅車徑直登上一座小山包。這座山包雖小,卻是黃花梁腳下最高的山丘,位於懷仁境內翰林莊,歸金沙灘林場管理。山丘頂端建有一座類似塔樓的簡易建築,是林場用來防火的瞭望塔。站在瞭望塔上遠眺,連綿不斷的黃花梁盡收眼底,山丘雖非黃花梁要地,確是觀察黃花梁最好的地方。極目西南,午後的黃花梁綿延在一片煙嵐之中,煙嵐的盡頭便是雁門關;俯視腳下,滿目綠色中隱現一條灰白色林帶,林中似煙一般的稀疏樹木便是存活不多的小老楊;環顧四周,樹木與莊稼扯地連天,黃花梁下無邊的林帶遮蔽的地方,便是曆史上著名的古戰場金沙灘。
因為時間關係,我無緣登上黃花梁,也不忍讓年近六旬的魏主任陪我一同爬上黃花梁。不過,能站在視野開闊的瞭望塔上遠眺黃花梁,也算了了一樁心願。一行人走下土丘,穿越林間公路,直奔下一個目的地——岐道地。路邊樹木成行,風吹過,陽光落下,滿樹可見一朵朵碩大的白花迎風搖擺,花朵時隱時現,樹葉一般大小,煞是壯觀。我從未見過如此大的花朵,有些詫異,便問魏主任這是什麼樹,開得什麼花兒。
魏主任笑道,這就是新疆楊,你看到的不是花兒,是新疆楊的樹葉。樹葉的背麵覆蓋著一層白色的茸毛,風一吹,樹葉翻轉過來,再被陽光一照,看上去便像花兒了。聞言,我盯著一樹的“白花”不禁呆了一呆,感覺十分奇異。
岐道地今叫棋道地,歸山陰縣管轄。在村口,一位叫張軍的中年漢子已等候多時,因此地非懷仁地界,他是鎮人大主席通過朋友渠道請來的“導遊”。張軍20世紀90年代曾擔任過棋道地村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等職,是一位很有見識的老鄉。在我們寒暄之際,坐在牆根歇涼的幾位老者聽說我們是為“岔路口”而來,不禁興奮起來,也自告奮勇為我們做向導。村內到處可見殘破的窯洞和泥土築起的牆圍子,我們從窯洞和瓦房間的小道穿過,出村東南行不足百步便見一條岔路,一路向西,177一路向東。我以為這個地方就是走西口的岔道,卻見一位老者哂笑著搖頭說,你們找的那個岔口還在前頭呢。我們爬上一道緩坡,見路西空地殘留著一堵高不足1米、長不足10米的矮牆,牆頭長著一棵小楊樹,牆西是一片莊稼地。老者指著殘牆說,這兒才是梁頭。我有些吃驚,梁頭消失了?老者說,“文革”後就沒了。老者回憶說,“文革”時期,梁頭差不多有50戶人家,一半姓曹,一半姓梁,曹梁兩姓明爭暗鬥,鬧得不可開交,上麵便讓梁頭分了家,曹家搬到鄭村,梁家遷到岐道地,梁頭從此不複存在。老者說話的口氣容不得一絲置疑,好似親曆一般,仔細一問才知道,“文革”時期跑到縣裏告狀、拆散梁頭村的正是他。老者已經72歲,姓梁名子棋,其父梁金坦便是當年在梁頭村開店賣夾花糕的。梁頭夾花糕與黃花梁一樣遠近聞名,梁家的錢財像夾花糕一樣層層疊疊,梁子棋因之被張軍戲稱為“富二代”。從梁子棋破舊的衣著和黑瘦黑瘦的臉孔判斷,他顯然已是一個破落的“富二代”,生活應比較艱難,可老者的神情舉止依然透著一份自豪,似乎梁頭的曆史便是梁家的曆史。梁子棋說,梁頭當年很繁榮,走西口的車轎、騾馬和行人都在梁頭打尖,車馬從黃花梁上一路顛簸下來,車轍壓得很深很深,前些年還依稀可見。張軍則悄悄告訴我,梁家當年富甲一方,梁金坦常年吃住包頭,很少回家。當時本地流通的都是日偽政權銀行發行的蒙疆銀行幣,梁家的票子多到要用麻袋來裝。抗日戰爭結束後,蒙疆銀行垮了,梁家的票子變成一堆廢紙,隻好貼了炕圍。我查閱過相關資料,抗日戰爭勝利後,國民政府曾規定蒙疆銀行幣一元兌換法幣四角,可真正收兌時間僅有三個月,偏遠地區的人們根本不知道收兌消息,國民政府收兌的錢幣不到發行額的十分之一。梁金坦辛苦經營一生,到頭來兩手空空,懊惱不迭,逢人便歎氣,一歎氣便拚命向後甩動左小臂,腸子都悔青了。
張軍邊說,邊模仿梁金坦甩臂的樣子,看上去令人心酸。梁家從此一敗塗地,再也沒有翻過身來,“富二代”梁子棋沉迷舊“夢”不醒,竟打了一輩子光棍。我向他們詢問扔鞋子究竟是怎麼回事,梁老漢立即來了精神。梁老漢說,梁頭村口當時有座老爺廟,走西口的人結伴而來,到178了梁頭吃飽喝足,看見岔道,要不意見出現分歧,要不沒了主意,於是,便跑到老爺廟去燒香,站在老爺廟的院子裏扔鞋子。鞋子越過老爺廟後牆落到外麵岔路上,鞋子落下的方向便是他們走西口的方向。經梁老漢這麼細細分解,“扔鞋”之謎豁然明朗,束手無策的走西口人其實像老祖宗一樣,自己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時,便把命運交給神靈。
在路東有一座土丘,土丘上孤零零立著一座磚砌的烽火台,張軍說此便是古烽火台遺址。不過,當年的烽火台早就毀了,現在看見的烽火台是最近才修蓋的。張軍說,周圍幾十裏僅此一座烽火台,舊時的路邊還立有很多土墩,但路邊的土墩不是烽火台,是“路標”。舊時朔州有“三裏一台,九裏一墩”之說,路邊的台墩實際上都是當路標用的,走西口的人便是靠路邊的台墩判斷方向和距離的。魏主任則補充說,路邊的台墩在走西口時成了路標,可古時候是烽火台,是古代傳遞戰事訊號用的。台墩大多修在長城和官道上,位置不同,作用不同,或為官管,或為民管,後來烽火台傳遞訊號的用途不大了,才變成路標。朔州北界靠近外長城的叫大邊墩,朔州南界靠近內長城的叫二邊墩,遍布朔州腹地的就叫接火墩。朔州曆代為軍事要地,境內火墩星羅棋布,因此村名中叫堡、寨、墩、鋪、營、屯、口的居多,右玉、平魯緊靠外長城一帶,叫堡、墩的尤多,許多地名與殺虎口的來曆如出一轍,如破胡(破虎)堡、阻胡(阻虎)堡、敗胡(敗虎)堡,等等。也有隨地形起名的,山區叫溝、峪、峰、嶺、窯、坪,平川便叫莊、疃、河、村等。經魏主任補充解釋,朔州仿佛一幅活地圖清晰地呈現在我的眼前,我想,從這些台墩和地名的演變中,不難窺出朔州曆史的變遷軌跡和地勢分布之端倪。
我一直困惑黃花梁為何隻有一條路,這條路為何隻在此地分岔,張軍解釋道:梁頭位於黃花梁最西端,是下山的唯一通道。梁頭西邊有一條河,叫木瓜河,木瓜河繞黃花嶺南麓而行,最後進入應縣境內,在大營村東彙入桑幹河。木瓜河隨時泛濫,河上無橋無梁,車馬無法通過。
梁頭東邊為一片鹽堿地,每逢雨雪,十分泥濘,車馬無法行走。梁頭夾在木瓜河與鹽堿地之間,恰似一道突起的土梁,自古下黃花梁隻有梁頭179一條路,到了梁頭村口便路分兩條,一路向西,一路向北。摸清了“岔路”的來龍去脈,我有些興奮,這時,突然聽到魏主任說,這是什麼味道?我使勁嗅了嗅,隻覺一絲涼風從依然荒涼的黃土地上拂過,並沒有聞到什麼。魏主任蹲下身子,從地上拔起一朵幾乎貼在地皮上的開著紫色小花的草,遞給我說,這種草叫地椒椒,是一種作料,味道有些發麻,可以去除羊肉的膻氣,驅趕蚊蟲和蛇蠍,當地人常用來做香囊和荷包。我使勁嗅了嗅微麻的小草,突然想起黃花梁這個名字,我問他們黃花梁上現在還有沒有黃花,梁子棋和張軍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沒有!
梁頭距岐道地不足一裏,黃花梁下著名的走西口“岔道”實際上位於梁頭村口,而不是大多資料裏記載的岐道地村口,走西口人擲鞋子的地方在梁頭的老爺廟,也不是傳說中的岔路口。或許因為岐道地的“岐”與“歧路”的“歧”讀音相近吧,走西口的岔路口便由梁頭而岐道地了,而黃花梁在曆史上的確黃花遍地,可自遼興宗建造應縣木塔以來,黃花梁上便再無黃花。
告別黃花梁,我們驅車直奔金沙灘而去,沿途防風林帶縱橫交錯,經濟林木開花掛果,似乎又再現出遼興宗前的勝景。我一邊望著沿途景色,一邊與魏主任聊著當地的山川風物、鄉俗民情。魏主任說,朔州地貌分為山地、丘陵和平原三類,麵積各占三分之一,是太行山脈和蒙古草原間的過渡地帶。右玉、平魯純屬丘陵山區,區內基岩裸露,地形陡峭,溝穀深切,多呈“V”字形。朔城區西部、山陰縣西北和懷仁縣西北的一些地區屬山嶽地帶,溝穀切割不深,多呈“U”字形,溝頂多呈渾圓形,俗稱無頭山。其餘都屬平川區,地表較為平緩,桑幹河從朔城、山陰、應縣、懷仁四縣區橫穿而過,流域地勢最低。朔州轄區麵積不大,風土民情卻很複雜,山區人有山區人的生活習慣,平川人有平川人的民俗民風,一個縣有一個縣的風土民情,一個村有一個村的村風習俗。俗話說:“風土民情說不完,十裏鄉俗不一般。”早些年,有的偏僻小村交通閉塞,許多人一輩子沒出過村,沒下過山,甚至沒見過火車。
180魏主任還講了20世紀70年代他親身經曆的一件事,令人捧腹。魏主任騎自行車下鄉,全村男女老少都趕來看這個“怪物”,有位老大娘便說:“兩個蓧麥秸拍拍串起來,還能轉呢!”蓧麥秸拍拍是方言,指用蓧麥秸稈製作的盛放食物的圓形器具,狀如車輪。
魏主任在鄉鎮工作多年,說起鄉野故事,如數家珍一般,饒有趣味,閑談之間,不覺來到金沙灘景區。在縣城讀書時,我曾看過十多部古裝戲,其中與楊家將有關的幾乎占到一多半,譬如《楊門女將》《金沙灘》《轅門斬子》《穆桂英掛帥》《李陵碑》《四郎探母》《穆柯寨》《天門陣》《楊文廣征西》等等。潘楊兩家的恩怨,宋遼多年的兵戈,雖不曾在我的腦海裏形成曆史,不過,楊家將的故事還是耳熟能詳的。我的故鄉離雁門關雖然很遠,愛聽戲的老人們卻大多知道宋、遼金沙灘“雙龍會”,知道楊家一門忠烈幾乎全部罹難在金沙灘,我的母親說起“雙龍會”也頭頭是道。“雙龍會”上,楊業讓大郎假扮皇帝趙光義,命二郎延安、三郎延定、四郎延輝、五郎延德、八郎延順隨行保護,自己則帶六郎延昭、七郎延嗣保駕突圍。金沙灘一場惡戰,四郎、八郎被俘,大郎、二郎、三朗戰死,三郎死得最為慘烈,竟被亂馬踏成肉泥。七郎奉父命到雁門關搬取救兵,潘仁美公報私仇,以七郎臨陣脫逃為由,將七郎亂箭射死在一株老鬆樹下。楊業兵困兩狼山,血濺李陵碑,楊家滿門忠烈,隻有五郎出家、六郎活命,香火鼎盛的楊家自此一門單傳、滿門寡婦……小時候,我被楊家將故事熏陶,提起潘仁美便牙根癢癢的,可曆史上隻有潘美,沒有潘仁美,潘仁美隻是坊間臆造的人物。
當地傳說,三郎當年遇難之地就在金沙灘景區西三裏處的鹽豐營村,村南有一片多年生芨芨草灘,芨芨草長得高大茂盛,異於別處,人們說這片碧綠碧綠的芨芨草是三郎拋灑疆場的碧血澆灌而成的。小時候,我的母親告訴我,綁射七郎的老鬆樹是“樹王”,七郎被亂箭射死之後,老鬆樹也中箭而亡,“樹王”一死,雁門關上的樹木便紛紛枯死,變成一座荒嶺。無論我的故鄉,還是雁北,都流傳著很多有關楊家將的傳說,這些傳說雖難免穿鑿附會,但金沙灘確實是楊家將當年戍邊的主181戰場,是當年宋、遼兩軍角逐的古戰場,金沙灘古戰場實際位於黃花梁腳下,而非金沙灘旅遊景點所在地。不過,在我看來,金石灘究竟位於何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楊家將的故事口碑相傳,深入民心,早已成為傳統文化中精忠報國的樣板。楊門一家生於雁門關之南,葬於雁門關之北,雁門關之南的代縣楊家祠堂香火繚繞,雁門關之北的金沙灘古戰場綠樹如帶,楊家的生死係於雁門關兩邊,曆史與當代、傳說與現實雖然總存在差距,不過,以雁門關和金沙灘為精神象征的塞外畢竟重新披上了綠裝,這也算對逝者的一種告慰吧。
2006·冬關隘或隧道(四)平魯探墓,右玉尋關,邊走邊看邊喝酒,三天之後,如約與同事會合,如約穿越雁門關。
20年來,我算雁門關的常客,每次往返雁門關,關內關外總會產生兩個世界的錯覺。其實,今日之朔州早已不是20世紀之朔州,這種錯覺隻不過是沉澱下來的記憶罷了。高速公路打通雁門南北之後,雁門蜿蜒的山路荒廢,關樓卻依然雄奇如初,穿越雁門隧道雖再也體驗不到關隘之險峻,卻丈量到大山之縱深,這種空間變化讓我恍然覺得,所謂道路,或許就是時間坐標係裏最直觀的縱軸吧。
顧名思義,雁門關與雁有關,也與門有關,關因山生,山因關名。
明末清初學者顧炎武佇立雁門重關之上,曾俯首歎曰:“兩山對峙,其形如門,而飛雁出於其間。”雁門關高踞雁門山巔,上古稱北陵,夏商周稱西陘關,春秋稱勾注塞,魏晉分為東陘關、西陘關,雁門關之稱呼則始自唐初,或與唐人豐富的想象力有關。每每看到雁門關三字,我總覺182“雁”是時間,“關”是空間,“門”是再生之門,雁門關曾以140餘次重大戰事見證了北方兵火的曆史,更以形象的名字詮釋了自然亙古不變的規則。
2006年11月24日,中午在朔州小酌幾杯後,同事和司機在房間休息,我上網瀏覽新聞,下午三點,我們踏上返程。這天是周五,車上大運高速不久,我便進入夢鄉。入睡之前,塞外陽光正從車窗外暖暖地照射進來,感覺此時此地自己不是置身高寒的塞外,而是身處平坦的中原。是的,這一天,陽光燦爛,朔風徐緩,我們在陽光燦爛中出發,回望身後的小城,感覺它並非記憶中裸露大風口的朔州,朔州如今的11月也是溫暖的。
半睡半醒之中,我隱約感覺自己正在穿越一條時光隧道,穿越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突然,一聲驚呼刺破夢境,我睜開雙眼,看到小車正在雪地上滑行,正前方是一輛緩慢行駛的運貨卡車。從驚呼中我判斷出刹車已失靈,車窗外正飄著大雪——隧道那邊還陽光燦爛,隧道這邊卻大雪飛揚,關內關外果然兩重天地,南北季節悄然間移形換位,恍如隔世。我微微前傾身體,看見小車先左拐,企圖內線超越;又右拐,發現路邊懸崖壁立;再直行,不偏不倚朝貨車左下角撞去。在司機連打三把方向盤的刹那,坐在司機身後的同事起身想探個究竟,嘴唇碰到前座靠背。我本能地伸出右臂死死頂在前座靠背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我知道,在這個刹那,我比一個持戈搏殺的古戰士還無助,在這一刻,我的命運已不由自己把握,我最明智的做法便是保持安靜。“呯”!聲音十分沉悶,擋風玻璃驟然碎裂為一張地圖,我死死撐著的靠背趴了下去,小車驟然靜止下來。電光火石之間,一隻卡車備胎大鳥一樣從小車頂上飛過,穩穩落在道路中央,把後麵滑行的中巴攔住。貨車、小車,還有中巴幾乎同時靜止在道路中央,極有可能鑽入貨車之下的事故被一隻懸掛的輪胎阻止,極有可能發生的二次碰撞被一隻飛翔的輪胎阻止,一切似在自然而然之間,卻步步暗含凶險。我轉頭尋找這隻備胎,覺得它像一隻大雁穿行於三車之間,它的翅膀撕爛小車前半身,卻在蜻蜓點水之間183救了我們的命。懸著的心落進肚子裏,我知道這是一場虛驚,一隻備胎像一隻飛行的大雁,蜻蜓點水一般,挽救我們的生命於生死一線。同事和司機同時跳下車,我卻依然坐在殘破的車體裏,靜靜享受這一刻的靜止。我凝視著擋風玻璃上裂出的密密麻麻的箭頭,不禁遐思:它究竟是一張楊家將用兵的古地圖,還是一張走西口的路線圖?路麵的積雪越來越厚,越過隧道西側的峽穀,我隱約看到遠山那端寂靜的雁門關樓,看到關樓下的五公裏圍城——其實,這隻是一種願望,眼前除了被大雪遮蔽的山丘,我什麼也看不到。
隧道之外是彎道,也是坡道。司機第一次跑這條路線,三日前路經隧道時,我還特意提醒他:車出隧道必須減速,隧道口彎道多,坡道多,最要命的還是大風口,車速太快,車會被大風吹得飄起來。擔心什麼便來什麼,返程的途中,我們還是在隧道口遭遇了車禍。
我獨自走神的時候,中巴上的乘客已下車,他們看見我坐在車裏一動不動,以為出了意外。他們緊走幾步圍攏過來,看見我安靜地坐在車轎裏,有些驚訝。沒事吧?他們關切地問。沒事啊,我回答。咋不下車?他們有些疑惑。外麵冷,我說。快下車吧,後麵的車刹不住閘,坐在車裏很危險的。路人一片好心,我自當感激,起身準備下車時,才發現手背上隱隱出現一片細密的血珠。我嗬了一口氣,感覺血珠還在滾動。我有些奇怪,這血是從哪兒來的呢?轉頭環顧車內,看到被我按趴下的靠背後麵的網袋上也有一絲紅色。我終於明白,這些血珠是手背用力頂在靠背上時,被網結刺破滲出來的。
走下車,一股寒風從西邊的峽穀迎麵吹來,我不由打了個寒戰。越過貨車,我看到前方約200米處剛發生一起多車追尾事故,交警正在紛揚的大雪中跑來跑去,忙得不亦樂乎。在多雪或多雨的季節,在雁門隧道之南或之北,連環車禍已成日常風景,高速交警叫苦不迭。對此我早有耳聞,不想今日竟撞上。我不禁苦笑一下,對同事說:這場麵比電影驚險多了,再好的導演也導演不出來。同事看我一眼,有些狐疑,他一定認為我被嚇傻了。我指指車禍現場說:你看,小車不偏不倚正好撞在卡184車備胎上,假如沒有這隻備胎,我們早鑽到大車底下去了。你再看後麵,備胎從小車頂上飛過,掉在道路中央,恰好把中巴攔住。中巴也失靈了,如果不是這隻備胎,中巴肯定衝上來,我們還不變成夾肉餅?聽我現場評點事故過程,同事的臉色稍稍緩和一些。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給領導打電話吧,就說我們被他趕出來賣報紙,差點命喪雁門關。同事問:告訴他出了車禍?我說,我們是出來公幹的,為什麼不告訴他?同事想想也對,便撥通電話。不到2分鍾,通話結束。我問,他說什麼?同事說,他說車禍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講,他安排辦公室處理。
我又問,他沒問問傷情什麼的?同事說,什麼也沒問。我在心裏罵了一聲,說,別指望他們,雪下得這麼大,高速馬上就會封路。就算高速不封路,等他們從太原趕來,我們早被凍死了。同事看著路麵越來越厚的雪,滿臉愁容。我說,今天周五,單位差不多都下班了,人不好找,你馬上給忻州人大秘書長打電話,請他安排代縣人大來高速路上接人,今晚我們去代縣喝酒。同事無可奈何,隻得依言搬請救兵。
雪越下越大,高速果然被封。站在寒風中,我們一邊等待交警現場處理事故,一邊等待代縣援兵,這場景讓我想起七郎搬兵的故事。楊家將麵臨的是敵我難辨的困境,可我們的敵人是誰?他在哪裏?在自然麵前,我們是無助的,在人性麵前,我們也是無助的,我的心底不禁升起一絲苦澀,感覺雁門關上的風雪越來越猛烈。樹樁一樣站立風雪中,我知道我心底的一絲苦澀並非因為寒冷,並非因為驚嚇,目睹車禍現場,我感到十二分慶幸——小車幾乎報廢,司機僅在踩刹車時蹬壞皮鞋,我僅是手背硌出幾點血珠,同事算是受傷最重的,也僅是站立瞬間身體失去平衡,嘴唇和右腿膝蓋被靠背磕傷。我們曾與死亡擦肩,卻幾乎毫發無損,應該心存歡喜和感恩才是,可在這一刻,我的心底竟感到一絲莫名的苦澀。我知道,讓我失望和難過的,並非雁門關多變的氣候,並非防不勝防的自然災難,而是人性,是官場文化的冷漠。我們死裏逃生,我們被拋到一座孤島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頭頂紛紛揚揚的雪花,電話那端卻不痛不癢,要我們對車禍守口如瓶,好像我們做了什麼見不185得人的事。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我的心情雖然苦澀,也僅是一絲苦澀而言,早已見怪不怪,同事卻想不通。同事問,領導為什麼不讓告訴別人?我說,這不明擺著嗎?領導覺得這是事故,怕承擔責任。同事聞言呆了一呆,嘟囔了一句,我聽得出來,從他斯文的口中吐出的,是一句地道的國罵。
想起1985年11月23日。這一天與那一天相差21年又一天,冥冥之中,似乎是一個輪回,但我不相信宿命。如果說21年前麵對災難時我隻是個麻木的青年,青春就是最好的麻醉劑,或者說,21年前的車禍僅是一次“偷襲”,懵懂之間我尚不知緊張為何物,那麼,這一次,在我直麵兩車驚險相撞的瞬間,我的確心如止水。並非標榜自己,時間是最好的馴獸師,當一個人曆經半生磨難、嚐盡人性之種種險惡之後,便會懂得,自然之橫禍皆不過爾爾,何況麵對自然之橫禍的時候,我們常常是無能為力的。
可又似乎命中注定,我總在不經意間與11月以某種特別的方式邂逅,我對11月不禁有了特別感受。2009年11月,一位朋友因孩子被“撕票”到高院上訪。晚間,我請朋友吃飯,二人默默相對,竟一餐無言。
一個24歲的無辜生命被綁架,被撕票,於父母而言,這樣的經曆太過慘痛,直麵這樣的慘痛,任何語言都是殘忍的。我對麵坐著的不是一個中年喪子的父親,而是一道傷疤,安慰等於重新揭開一次,回避等於暗示這道傷口很深。這個晚上我很尷尬,好像我是罪犯的父兄,我不能立即逃離,我必須小心翼翼地賠罪。朋友麵帶難色,他一定為自己把這樣的情緒傳導給我而內疚,可他又不願獨自一人待在異鄉的酒店裏。飯後,我倆回到房間,他躺在一張床上,我躺在另一張床上,我倆說話的時候眼睛都盯著天花板。整個晚上空氣都是窒息的,束手在這樣的窒息裏,我不忍扭頭看他的臉,看他的眼睛,我不敢想象他心中深埋的慘絕人寰的場麵。我的思緒飄到刑場,同樣是生命在瞬間的非正常消失,善良被戕害令人肝腸寸斷、痛不欲生,罪惡遭懲戒卻僅僅引起一絲同情、一絲186恐懼,善與惡的消亡在心底留下的印痕多麼不同。以“撕票”的方式讓一個年輕的生命突然消亡,對一個獨子的家庭來說幾乎是毀滅性的,而更讓朋友無法接受的是,綁架案已經發生2年多,案犯早已歸案,死刑判決卻遲遲不能下達。朋友說,他現在根本不考慮賠償,財物已經失去任何意義,他隻要罪犯伏法,隻求告慰九泉之下的孩子和臥在病榻上的家人。朋友是一位縣人大常委會的領導,在地方他大小也是個人物,而嫌犯則是他的鄰居,一個開飯店賠了本的生意人,一個平時一見麵就打招呼的人,可這樣的事竟然就在年關下、就在家門口發生了,朋友說什麼都不敢相信。這起惡性案件在當地引起強烈震蕩,人大代表也多次在省人代會上呼籲,可即便如此,朋友殺人償命的簡單願望仍遲遲不能實現。我理解朋友的絕望,理解朋友的憤懣,這一刻,我真的有些懷念1983年,懷念“嚴打”。
我能感受到朋友經受的雙重折磨,偶爾瞥見朋友發直的目光,我覺得11月的書寫方式就是兩支豎立的箭:白晝和夜晚刻寫在日子的正麵和反麵透過隱晦的手紋我看見那年的11月站在零上前年的11月藏在零下,這年的11月停擺在零度……命運的偏差並不大零上或零下;雨或雪;凝固或冰11月的指針像兩支箭,刺進死亡的心髒夜色降臨時刻,我們終於逃離車禍現場,圍坐在雁門關下的一座小酒店的酒桌旁。同事嘴唇受傷,不能喝酒,司機酒精過敏,也不喝酒,我隻得獨自披掛上陣。或許出於禮貌,或許為了壓驚,代縣人大的朋友端起滿滿一玻璃杯白酒,微笑著問我:一口幹了?我說:好,一口幹了。代縣的朋友說:敢?我說:死都不怕,還怕一杯酒嗎?大家會意一笑,酒杯清脆響起,我倆一飲而盡。這是我生平最豪放的一次喝酒,每187一玻璃杯都是一碰而盡,仿佛飲水一般。在這個逃離死亡的冬夜,在雁門關旁的一座小城裏,我被一份素昧平生的溫暖感動,心底驟然平添幾分豪氣和豁達。酒後回到房間,我給家裏打電話說另有公務,改了行程,閉口未提車禍的事,電話掛斷,便倒頭睡去。同事本想讓我陪他聊會兒天,哪知我整夜鼾聲如雷,攪擾得他一夜未眠。又驚又冷又不得休息,次日晨起,同事便被重感冒擊倒,躺臥在雁門關旁的小城裏,輾轉反側,咳嗽歎息。
下午,我倆乘坐火車返回太原,留下司機善後。這趟綠皮火車是我這輩子坐過的速度最慢、車況最差的,坐在這樣的火車上,感覺自己就像剛從戰場上戰敗歸來的傷兵。回到太原已是晚上十點,隻有司機來接站。我不禁看著同事笑了笑,說道,你還指望他們去雁門關呢,嗬嗬,恐怕在他們眼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吧?
同事病得不輕,臥床休息兩周。我周一便去上班,雁門關之事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竟無一人問起。
此後,我又多次從雁門隧道走過又走回,每一次,我穿行雁門隧道時都不再睡覺。凝視著隧道裏黯淡下來的光線,我想,這個地方不僅是大雁穿梭的門,也是生死時速的門,還是煉獄人性的門,往來於這樣的門中,我雖聽不到金戈鐵馬之聲,但當一輛輛現代交通工具魚貫於幽深光線之下時,我的腦海裏時常會閃過陰陽兩界的幻覺,時常會感受到生死彌散的氣息。打開曆史之門,雁門關之南與雁門關之北曾似兩個世界,又不似兩個世界,不似兩個世界,卻又恰似兩個世界。曆史是圓的,現實是長的,或許機緣巧合,雁門關舊圍城方圓為五公裏,雁門隧道洞長也為五公裏,雁門關五公裏圍城圍起的不隻是兵火的曆史,雁門關五公裏隧道連接的也不隻是錯落的自然——這條中國境內最長的隧道寬僅10.5米,高僅5米,卻穿越恒山山脈21條地質大斷層,打通雁門古戰場南北兩個迥異的世界。曾幾何時,雁門之北朔風呼嘯,雁門之南或許正在落雪;雁門之南的陽光還殘留著暖暖的秋意,雁門之北已是朔風188凜冽的初冬。而如今,在速度與科技麵前,南北距離不再遙不可及,風雪交替也早已變更方式。
我常常想起雁門關腳下的古戰場,在這座古戰場裏,楊家父子是主角,我是過客,楊家父子是殉難者,我是幸存者。可不論戰爭,還是車禍,猝不及防的撕裂或變故都是生命驟減的方式之一,生命在它們掌中的熄滅過程在本質上該多麼驚人相似!
某年冬天,我在隧道的出口遭遇一場車禍那一刻,隧道那邊陽光依然燦爛隧道這邊正靜靜落著一場雪突然想起“恢河伏流”,想起恢河“十裏鑽沙”的神奇。恢河位於桑幹河上遊,發源於管涔山北麓,與汾河同出一脈,卻一南一北,反向而流。恢河出寧武陽方口北上,在朔城區馬邑城南彙入桑幹河。恢河流到朔城區窯子頭村北時,河床仿佛大漏鬥一樣,水流突然滲入沙底,悠忽之間,無蹤無影。行至朔城區油房頭村南時,河水又逐漸湧現出來,流量竟與“鑽沙”前一樣大小。“恢河伏流”流傳久遠,名聞遐邇,其形成原因非常特殊:其一,恢河河床為透水性很強的砂礫石;其二,恢河河床底為很深的不透水層。“恢河伏流”是恢河潛伏於河床透與不透之間形成的,其間的神秘管道或許便是自然偶然間製造出的蟲洞,連自然造化都懂得鬼神莫測,何況人乎?
189第五章2010·春梨花或卵石南沙河堤岸的柳樹綠了。
在二十四節氣中,清明的內涵和外延最是豐富。仿佛開凍的泥土和時令,泥土上下、時令內外包裹著諸多不一樣的訊息,清明仿佛一隻辭冬迎春的瓦罐,一邊承接著上巳節祓禊禳福、野合求子的習俗,一邊延續著寒食節改季改火、祭亡佑生的寓意,又一邊傳承著清明“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淨”的期冀,這隻露天擺放的瓦罐奉天承地,儼然是複活、感恩、祈願等東西方生死話題的集大成者。從清明的演變來看,清明確乎是一隻置於野外的安靜光潔的瓦罐,陽光、風和水拂身而過,古人或雅集河邊,沐浴、采蘭、嬉遊、曲水流觴,或遠足郊外,踏青、插柳、蕩秋千、放風箏,或培土植樹,祭奠祖先,慎終追遠,親近自然、敬畏生命的心性表露無遺。清明延宕至今,不僅合三節為一節,且由民俗節令搖身變為國家法定假日,不過,我並未很好繼承古人踏青郊外的雅興,或因我與郊野的距離已遠遠超過古人與郊野的距離。每逢假期,我都會宅在家裏,上上網,寫寫字,獨自打發假日時光,節假日有時倒更像我的閉關日。2010年清明節照例休息三天,這三天裏我一直在思考有關非正常死亡的問題,譬如車禍、犯罪、戰爭,以及城市或文化的消亡,等等,竟很少留意窗外的190景色變化,直到節後第一天沿著南沙河北岸徒步上班,我才看到單薄的綠蜻蜓點水般落在柳樹身上,宛如紗的幻影。其實,單薄的綠早在清明這日便落在樹梢上了,假期裏我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對城市的冷暖變化有些遲鈍,直到早晨走出家門,才驀然發現柳樹吐芽了。
南沙河兩岸的路是單行的,南岸由西向東,北岸由東向西,石砌的河道中央說深不深、說細不細、說清不清、說濁不濁的流水也是單行的。此前,我曾乘車沿著南沙河北岸上班,南岸下班,堤岸兩邊的道路一直是單行的,河道裏由東向西單行的流水一直不死不活。後來我棄車步行,忽而北岸,忽而南岸,堤岸兩邊的道路依然是單行的,河道裏由東向西單行的流水依然不死不活。南沙河源起太原東山一眼泉水,河水鑽過東山過境高速公路,越過南北鐵路線,橫穿建設路、並州路,沿著迎澤公園南牆,一路不聲不響蜿蜒至汾河,沿途少有涓流加入。南沙河沿途的水量差不多是均勻的,水的顏色差不多是深淺一致的,水的味道雖略微偏重,但比起數年前垃圾成堆、臭氣熏天的日子,已是十分整潔。南沙河雖不知名,卻幾乎穿越汾河東岸多半座城市,它仿佛太原的半條血管,它不通暢,城市的半個身子便會麻木。除了多雨季節,南沙河一直不死不活,在堤岸兩邊的道路實行單行線之前,河道裏的流水幾乎是無聲的。河水幾近幹涸了,河道裏的水草還在,水草瘋長,河道窄淺,一切似乎隻為證明時光何等殘酷:北方的城市也有過河的,這座北方城市的以後,或者以後的以後,或許還會有河的。據說不久的將來,這座城市將在南沙河兩岸建一條綠色走廊,濁水地下走,清水地上流,流水叮咚的兩岸遍布酒吧、茶室、咖啡屋,還有露天電影院,儼然一副“小橋流水人家”的景致。或許到那時,兩岸被熏黃的居民該有福了,喜歡浪漫情調的情人該有福了,迷戀夜生活的少男少女該有福了,吟詠“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異鄉人該有福了,我坐在後陽台想象此地便是我的後花園,也該有福了……可此刻,舊河道還是舊河道,西風還是西風,瘦水還是瘦水,腳下的南沙河依然不死不活。
我曾在一次采訪中看到過一張城市規劃圖,這張與南沙河未來有關191的規劃圖在征求市民意見之後,突然銷聲匿跡。原因很簡單,主持設計這張規劃圖的人,被突然調離這座城市,到塞外另一座城市去規劃另一個夢想,這張有些大膽也有些情調的規劃圖便被束之高閣。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城市建設也如此,否則,城市交通也不會患上腸梗阻。我見怪不怪,行走在南沙河邊,我一直擔心我生活的城市隨時可能偏癱。數十年來,城市管理者西醫、中醫,甚至民間偏方都考慮過,也沒有找到有效的治療方法。其實,不能責怪當今走馬燈一樣的管理者,這座城市患有先天性器官缺陷,修修補補失去意義,再造談何容易?也不能責怪從前的管理者,一座被大宋王朝的丁字路釘死的城市,能艱難活到今天容易嗎?好像一個怪胎,一座省會城市竟然沒有立交,沒有地鐵,十字路口的建築物離道路很近很近,它們把未來的發展空間都蠶食了去。挖煤的人在地下掏了很多洞,卻不能用來停車,這座城市地下車庫屈指可數,城市的人口數量、樓層高度和私家車輛卻莊稼拔節一樣唰唰往上冒,全然不顧懸空的現實。或許,解決城市擁堵的唯一方法便是讓它再生一回,可這顯然不可能。這座城市已經腸梗阻,血脈也已不暢,南沙河半條血管裏的血究竟會臭掉、幹掉,還是會清澈、豐盈,已不再重要,汾河都過著靠天蓄水的日子,死掉一條小河沒什麼大不了的。“汾河流水嘩啦啦”隻是一句歌詞,汾河在我上大學時便老了,汾河公園雖出落出幾分窈窕模樣,汾河仍在靠“引黃工程”引來的乳汁喂養呢。黃河是中華的母親河,汾河是三晉的母親河,自古以來都是汾水注入黃河,如今黃河卻要反過來接濟她的孩子,河流竟然也有“啃老”一族!
黃河“反哺”汾河,汾河便在寧武有了兩個源頭,舊源頭仍是管涔山水母洞,新源頭則為“引黃工程”頭馬營出口。兩個源頭相距約10公裏,仿佛管涔山下垂的兩隻乳頭,汾河吊在兩隻衰老的乳房下吸吮,這樣的事若讓老祖宗知道,老祖宗會不會臉紅呢?
其實,引黃入晉的設想並非始於今日。1917年,閻錫山的幕僚曾提出從山西偏關老牛灣引黃河水入汾河的想法,線路與今日引黃入晉相似。1958年3月,時任山西省委第一書記陶魯笳向毛澤東彙報引黃入晉192濟京設想,毛澤東說:山西缺水,出煤和發電都要用水,黃河流經山西1000多裏,引黃濟汾理所當然。設想歸設想,理所當然歸理所當然,引黃入晉卻始終沒有進展,山西水資源嚴重匱乏的矛盾日益突顯,山西的光景越發日薄西山。20世紀末,山西籍官員胡富國主政山西,他頂著各種壓力,經過10餘年籌備、規劃,2001年9月16日,引黃工程總幹線終於試通水。2002年10月18日,黃河水被提升636米後,穿越偏關、平魯、朔州、神頭,到達寧武,在頭馬營引入汾河,汾河的另一個源頭在千呼萬喚中艱難誕生。
其實,晉地素有表裏河山之稱,史上並不缺水,台駘治汾、大禹治水都發生在山西境內。
山西東界太行,西接呂梁,北亙恒山,南聳中條,中立太嶽,黃河南繞晉邊而走,汾河中穿腹地而行,沁河、漳河、滹沱河、涑水河、桑幹河縱橫其間,星羅棋布。三晉諸多河流當中,汾水自是眾星捧出的月亮,月光照耀之下,九山彙聚,林海茫茫,汾水大川之名自古便與太行山比肩。《山海經》載曰:“管涔之山,汾水出焉。西流注入河。”此河便是黃河,汾河源頭便藏在寧武境內管涔山腳下。20世紀90年代初,我參加《山西文學》舉辦的寧武小說筆會,第一次見到汾源,見到天池,初次見麵,我曾用文學的眼光膜拜過這天造地設之地;20世紀90年代末,我隨三晉環保行采訪團再次走近汾源,走近天池,再次見麵,我又用新聞的眼光審視過這化神奇為腐朽之所。記得初次造訪汾源是在一個秋天,汾源出口處的方形池塘內水清見底,深可沒項,探手入池,水涼如泉。池水穿過地下暗道,經石鑿龍口瀉入河道,碧波蕩漾,清爽逼人,龍口上橫一石刻,曰“汾源靈昭”。據當地人介紹,汾源近旁山腰曾建有一座雷鳴寺,寓意汾水出山浩蕩,聲如雷鳴,遺憾此寺早已毀棄,汾源雷鳴隻能藏於水底。再來汾源時是個春天,別說雷鳴之聲,就連出口處的水流也已瘦了許多,淺了許多,到1999年春,汾源竟然斷流8個月!有奇水必有奇山,古時汾源周邊青山綠水環繞,高山之間曾散落著天池、元池、琵琶海、鴨子海、小海子、幹海、嶺幹海、雙海、老師傅193海等大小湖泊,在這片天然湖群中,以管涔山麓地的天池海拔最高,景色最美。天池古稱祁蓮池,又稱馬營海,據記載,天池水“陰霖不溢,陽旱不涸,澄亭如鑒”。元代詩人元好問曾歎曰:“天地一雨洗氛埃,令晉堂堂四望開。不上朝允峰北頂,真成不到此山來。”詩人“語不驚人死不休”,然此等氣勢於我已是一種奢望和想象。隋大業四年(公元608年),隋煬帝楊廣北方巡獵,曾於天池邊修建汾陽官,此宮宏偉華麗,堪稱人間天堂。隋大業十一年(公元615年),隋煬帝攜文武臣僚宮娥彩女十萬餘,浩浩蕩蕩登上天池避暑遊獵,內史侍郎薛道衡曾在宴會上賦詩《隨駕天池應詔》一首:“駕黿臨碧海,控驥踐瑤池。曲浦騰煙霧,深浪駭驚螭。”薛詩雖難脫阿諛奉承的窠臼,然汾源靈秀仍可見一斑,至於汾水之盛,“晉惠公借糧——有借無還”的故事或可佐證。公元前647年,晉國遭遇罕見饑荒,倉廩空虛,曾食言於秦的晉惠公隻得厚著臉皮向秦國求援。秦穆公不計前嫌,派出的船隊運載萬斛糧食自渭河出發,輾轉抵達汾河北上,白帆迤邐,一路從秦都絡繹到晉都,首尾八百裏,舟楫不絕,史稱“泛舟之役”。“泛舟之役”雖場麵壯闊,然運糧船隻或以民間舢板為多,此等船隻僅可證明路途之遠、河道之寬,不足以證明河水之深。公元前113年,漢武帝劉徹搭乘樓船,率領群臣趕赴河東郡汾陰縣(今山西萬榮縣)祭祀後土,所行線路幾乎是秦穆公運糧船隊的翻版。漢武帝所乘既為皇家樓船,船高應不少於兩層,船大應似一座小樓,能夠浮沉此等樓船的河水該有何等深闊,我想這並不難想象。據說漢武帝趕赴汾陰途中曾接到南征將士傳來的捷報,漢武帝聞之大喜,當即改途經之地為聞喜,也即今山西聞喜縣。在上古時期,祭祀和戰爭是帝王最看重的兩件大事,《左傳·成公十三年》曰:“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所謂祀,便指祭拜後土;所謂戎,便指戰爭。漢武帝泛舟汾河,飲宴中流,生逢“祀與戎”兩件大喜事,自然高興。然時值深秋,草木落黃,鴻雁南歸,人到中年的漢武帝立於樓船之上,睹物思懷,樂極生悲,竟然吟出悲情千古的《秋風辭》,令人感慨:194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古人詠物詩詞甚多,皆是先有物後有詩詞,唯秋風樓先有《秋風辭》,後有秋風樓,秋風樓便建在後土祠內。後土祠位於汾陰脽上,也即《山海經》所說的汾河“西流注入河”處。汾水流經三晉大地,抵近黃河時拐了個彎,拐彎之地經河水長久衝刷,逐漸形成一塊台地,其狀如壇。軒轅帝路經此地,深以為奇,便掃地為壇,以祭後土聖母女媧氏,堯舜禹沿襲此例,到漢武帝時始立祠。脽者,臀也,《水經注·汾水》如此記之:“背汾帶河,長四五裏,廣二裏餘,高十餘丈,汾水曆其陰,西廣河。”《漢書》則謂之汾陰脽,戰國時為魏地,魏曾建都於此,故也稱魏脽。如果說汾源是汾河的乳房,那麼脽上便是汾河的臀部,汾河因了這豐乳肥臀,才浩浩蕩蕩。事實上,後土祠祭祀的女媧氏既是中華最古之祖、土地最尊之神,更是一位傳說中的偉大女性。據《漢書·郊祀誌》記載,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漢武帝在雍縣(今陝西鳳翔縣南)祭天,突思及後土,便對群臣曰:“今上帝朕親郊,而後土無祀,則禮不答也。”太史令司馬談、祠官寬舒便建議因循古製,到汾陰祭祀後土,漢武帝於是“立後土祠於汾陰脽上”,“親望拜,如上帝禮”。漢武帝汾陰祭祀先後計有六次,此後,漢宣帝、漢元帝、漢成帝、漢哀帝、光武帝、唐玄宗、宋真宗皆曾來祀。明代隆慶年間(公元1567—1572年),黃河幹流向東擺動,汾陰遭到黃河侵蝕,後土祠根基動搖,到明萬曆末年,後土祠隻得往東移建。清順治十二年(公元1655年),黃河水決,後土祠內建築大多被毀,僅餘秋風樓和門殿。清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黃河再決,秋風樓被黃河水淹沒,次年,後土祠重建於今廟前村北。清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後土祠又被黃河衝毀,三年後,後土祠移建於廟前村北高崖上,至今已140多年。
195水木相親,唇齒相依。汾河是史上北方重要水路之一,水量浩大,2000多年前晉地森林覆蓋率高達63%,自是護佑汾水的天然屏障。據記載,隋、唐、宋、遼、金時期的山西糧食皆經汾河入黃河、渭河,漕運到長安等地,秦、漢、唐之長安,北魏之洛陽,宋之汴京,明之北京,建都所用木材也多取自山西,三晉大地的奇鬆古木便沿著這條水路,源源不斷運往各地,史稱“萬木下汾河”。到明代,修築內外長城再次砍去山西境內大量樹木,汾河兩岸生態雪上加霜,襄汾以北河段已“舟楫不敢行”。在史書中,“萬木下汾河”的輝煌或是山西的驕傲,然正是這份驕傲,管涔山和太原西山的大片林木才遭到掠奪性砍伐,其坎坷運命恰如當今晉人挖煤賣血。更何況,有史以來晉地作為中原屏障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戰火延燒至金元,不但境內原始森林幾被破壞殆盡,就連漕運萬木的浩蕩汾水也不再清澈。史料記載汾陰脽上——這三晉母親河肥美的臀部——是被黃河淹沒的,其實,汾河泥沙堆積,河床抬高,才是真正的罪魁。事實上,大清時期山西頻遭旱災侵襲,汾河水量銳減,中上遊需到山洪暴發時方可漂流椽筏,至於新絳以下河段,已隻能勉強浮起木筏,其餘河段甚至不見舟楫蹤影。三晉向以秀美自傲,汾河曾以“素汾”見稱,然經戰爭、天災、人禍輪番蹂躪之後,表裏河山終於山河破碎,明初太原東西兩山還被譽為“錦繡嶺”,至明朝中葉已滑落為李夢陽筆下的“太行山西濁汾流”,明清之後山西秀色衰落之快,儼然如太陽落山。及至今日,汾河已幾近幹涸,太原東西兩山也成荒山禿嶺,汾河方圓百裏的昭餘祁、並州藪、汾陂、文湖、洞過澤等著名古代湖沼也在明清之際相繼消失。明代詩人張頤曾作詩《汾河晚渡》曰:“山銜落日千林紫,渡口歸來簇如蟻。中流軋軋櫓聲清,沙際紛紛雁行起。遙憶橫流遊幸秋,當時意氣誰能儔。樓船簫鼓今何在?紅蓼年年下白鷗。”樓船不再,白鷗難覓,汾河雖屢遭劫難,畢竟餓死的駱駝比馬大,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仍可放排運木,與今日這條人工截流的汾水相比,不可同日而語。到20世紀末、21世紀初,汾河僅剩苟延殘喘的力氣,宛如一個絕經的老嫗。據資料統計,1956年至2000年,汾河全流域年均徑流量22.8196億立方米,2000年以後,水量最少時僅10多億立方米,整整減少一半,河道斷流現象時有發生。三晉母親河斷奶頻頻,兩岸孩子麵黃肌瘦便不足為怪了。
一條河流的曆史便是一個母親的曆史,古人的女性崇拜其實是有道理的。或者說,山川曆經的劫難更像一個女子一生的劫難,我們如今卻把這些劫難統統歸結於一個詞——汙染,該是何等輕描淡寫!或許在我們的眼中,汙染好似一場無關痛癢的病痛,好似女子的例假,其不過是生產、采挖,甚至戰爭或自然災害產生的副產品,是一次資源的消耗和浪費。而在物理學上,汙染卻被定義為世界上轉化成無效能量的全部有效能量的總和,這一過程是不可逆的。汙染趨勢一旦形成,便意味著生態係統整體功能遭到嚴重損傷,修複是徒勞的,隻能再造,而再造便意味著又一次脫胎換骨,代價十分慘重。
想起漢武帝的感慨:“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汾河輝煌史在悲情中落幕,恰如一隻大雁在黃昏悄然斂起翅膀。如果時光隧道存在,某一日,治汾始祖台駘或會乘一葉小舟來看望我們,而我們還有顏麵溯流而上,去拜謁我們的祖先嗎?
南沙河幾乎幹涸,河道是寂寞的。
樹上的葉子還沒有長出來,樹幹也是寂寞的。
青年路兩邊的銀杏樹枝幹整齊,滿樹皆空,顯得尤其寂寞。
我喜歡青年路邊的兩排銀杏樹,喜歡它的明亮和整潔。盛夏時節,銀杏圓圓的葉子最是清亮,可一到深秋,銀杏葉子的邊緣便率先黃了,枯了,葉子上落滿灰塵,仿佛泥做的似的,越發顯出物種的古老來,仿佛人世間的塵埃都被這塊活化石吸到肺葉裏去了。銀杏生長緩慢,生命綿長,屬裸子植物銀杏綱、銀杏目、銀杏科、銀杏屬,銀杏獨占一綱、一目、一科、一屬、一種,無疑是植物界的奇葩,或者說,是最獨一無二的植物。銀杏的葉子通常在四月初吐出芽孢,在四月底圓潤飽滿,長在長枝上時呈散生狀,長在短枝上時呈簇生狀,外形如扇子,心輕似羽197毛。可此刻,銀杏圓而明亮的葉子還沒有長出來,銀杏下的行人和自行車漸漸多了起來。初春的早晨,天氣乍暖還寒,沙塵暴昨天來過,昨天的昨天也來過,前些日子,天空塗著黃土顏色,黃黃的日子很像黃疸病人。可此刻,沙塵停下來,天空被風吹得格外晴朗,騎自行車的人把手臂搭在車把上,背上馱著一大片陽光。自行車一輛跟著一輛,悠悠地穿行在銀杏樹下,秩序井然,從容不迫,騎車人厚厚的背影看上去像姍姍來遲的春天,像樹枝上綻出的不顯眼的春芽。路邊的連翹開了,一叢,一叢,匍匐在路邊的花池裏,默默地,樸實地,像迎春的花。我曾誤把它們當成迎春花,可它們叫連翹,它們迎春花一樣開在路邊,仿佛丟給春天的一塊黃手帕。黃手帕象征著愛情,春天活在夢裏,城市擁擠在車輛裏,日子便在不知不覺中如此走過。
民諺雲“清明斷雪,穀雨斷霜”,可連翹迎春的劇情尚未完全展開,城市便突然遭遇了霜凍。這天轉過宿舍樓,我看見路邊的矮種植物排列得像整齊的日子,像春天伸出去又縮回的手。綠色嫩葉輕輕握著一寸白雪,空氣濕潤,隻要把手伸出去便可以觸到霧似的雨,霰似的雪。雨零零星星飄著,一副欲來不來的樣子,雪零零星星掛在路邊低矮的植物上,太陽升起,空氣清新,四月的表情並不像想象中單一。有雲南幹旱的消息,有王家嶺礦難的消息,有尼日爾政變、索馬裏海盜劫持人質和華盛頓核安全峰會的消息,波蘭總統卡欽斯基乘坐的飛機說掉便掉下來了,這天早晨還傳來玉樹地震的消息。春天的衣飾一不留神選擇了冷暖混搭,以後的四季還會分明嗎?
柳樹上的新綠剛剛吐出一層鮮亮,又黃了。在春天,在昨夜霜凍之後,柳樹上的嫩綠剛剛鮮亮起來,便黃了。春天預支了一天秋天,走在路邊的騎車人穿著冬天的棉衣。柳芽是北方最早看到的亮色,我睡了一覺,它說黃便黃了,恍如秋天。
2010年4月14日早晨,玉樹地震了,北方霜凍了。一周之後的一個早晨,我的城市開始下雨。到了晚上,我的城市還淋在雨中,和很多地方一樣,我的城市整天都淋在雨中。雨水一早便把國旗淋濕了,國旗半198降在空中,國旗把旗杆濕透了,路邊泛綠的枝條掛滿死亡憂傷的訊息……這一天,所有的聲音都慢了下來;這一天,所有的心都有些發緊;這一天,雨水滴滴答答,十分陰冷;這一天,該沉重的和不該沉重的都很沉重。災難的春天啊,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擾我們,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打擾你一次呢?
2010年4月25日,我突然決定寫一篇散文。
這一天,我其實還沒有把這篇文章想清楚;這一天,我其實還沒有把迎澤公園想清楚;這一天,我其實還沒有想過一座公園與一篇散文到底有什麼關係……可在這一天,我預感到我要做一件事,要寫一篇與災難、死亡,或者史蒂芬·霍金和莊周有關的散文,不過,這篇散文到底該是什麼樣子,我卻一直沒有理出頭緒。
4月25日早晨,我趕到五一廣場與雪野、郭克、蔣殊會合,一行人驅車前往原平參加梨花節詩會。出門的時候,天空陰沉著。出城的時候,太原淅瀝著小雨。路邊的柳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反反複複的倒春寒和霜凍讓人感覺春天病了,進入更年期了,而無常的氣候並不隻在我生活的城市反複。前一日,甘肅遭遇17年來最大黑風暴襲擊,能見度為零,網上看到的圖片儼然一副“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架勢;再前一日,新疆吐魯番遭遇30年不遇強風襲擊,多處發生火災,三人死亡,一人失蹤,生命的消失疾如秋風中的落葉;再再前些日子,雲南旱情曠日持久,玉樹地震牽腸掛肚,王家嶺礦難心驚心悸,而在前一年的春天,汶川地震就像一隻踹進心窩的黑腳,就像一麵被敲疼的《手鼓》:而此刻,當死亡以暴動的方式與我們麵麵相覷時我們卻隻能去撫摸一麵手鼓,讓一麵手鼓與我們生死相伴——把痛縫在被擊打過一千次的獸皮下麵讓痛炸裂為鼓中心空氣一樣流動的碎片199讓手撫摸或者敲擊這麵鼓,看能長出怎樣的老繭看時間和我們怎樣把這些老繭打磨出光亮就像這麵鼓尖銳的喊叫這喊叫在我們的心底刻出一道溝壑溝壑裏的水開始結冰,溝沿上的泥土落滿草籽我曾經十分迷戀死亡這個詞彙,我覺得這兩個方塊字像兩塊鵝卵石,光滑,沉靜,閃爍著神秘的光澤。或許因為這個原因,我不得不細心守護這些從死亡的指縫間遺落的草籽,守護這些草籽歲月一樣深刻的裂紋。是的,汶川地震之後,每年的春天,每年的五月,我都必須去撫摸這些越淡越痛的哀傷,這些哀傷卡在五月的心口,驚鹿的五月奔跑在傷口的鋒刃上,我不得不格外敬畏每一粒草籽。是的,不知從何時開始,春天好似一個神經病人,反複在人間次第上演天災人禍,這些人間悲喜劇冷熱交替,死亡躲在一旁移形換步,時常令我心情莫名。仿佛一夜之間,春天突然變成災難的代名詞,全球氣候集體犯病,人活著似乎就是為了征服自然,自然存在著似乎就是為了折騰人類。
車入原太高速公路北上,出石嶺關,氣溫便低了下來。石嶺關素有太原忻定出入門戶之稱,關隘狹窄,地勢險峻。古往今來,石嶺關下的戰火尋常如百姓家的炊煙,關上的每塊石頭都仿佛被刀光舔舐過,被鮮血浸染過,關裏關外似乎兩個世界。高速公路打通之後,石嶺關雖已名不副實,關外寒冷的季節卻依然故我。或許這個春季太不尋常的緣故,我格外關注眼前的一草一木,我看到石嶺關下的土地還是荒涼的,樹木還是黑魆魆的,柳芽兒還沒有吐出鵝黃來。我凝視窗外,感慨關內關外季候的差異,雪野卻突然提起20多年前發生在石嶺關下的一場車禍。20年前的一個中午,張石山、伊蕾等人聚在雪野家喝酒,酒後雪野遊說郭克駕車同往忻州參加“黃河筆會”。郭克是性情中人,朋友邀約斷不會拒絕,於是,一哨人馬便乘著酒興,駕著雪野剛買的客貨車直奔忻州。車下石嶺關,一道大坡自南而北飄掛而下,宛如晉南晉北的季節落差,就200在一行人開心說笑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迎麵而來的兩輛卡車在坡道上齊頭並進,互不相讓,多半車道被擠占。坡道陡峭,刹車停靠路邊已無可能,郭克隻得把車打向坡道東側,企圖從旁邊繞過。
不幸的是,車輪不偏不倚正好壓到一塊片石上,片石直立而起,翻滾於底盤下,一陣哐當哐當的撞擊之聲過後,刹車管被撞扁,車閘失靈。客貨車劇烈顛簸起來,片石從底盤下激蕩飛出,砸中路邊一位農民。客貨車完全處於失控狀態,郭克憑借十多年駕車經驗,緊握方向盤擦碰向路邊大樹,試圖借助樹的阻擋化險為夷。一棵,兩棵,三棵……第七棵樹突然斜刺殺出,橫在麵前,隻聽一聲巨響,客貨車徑直朝它撞去……車與樹親密接觸的瞬間,伊蕾右臂骨折。
乘興而來,敗興途中,郭克當場撕碎駕照,發誓再也不握方向盤。
郭克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他與雪野交叉複原這場車禍的細節,目光一直望著正前方,我則把目光投向窗外。公路兩邊樹木成排,樹木中間似乎仍低回著哐哐哐的撞擊之聲,宛若弓弦的斷裂。郭克一直望著正前方,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我想他的心中一定隱藏著難以言說的疼痛。
或為轉移郭克的注意力,我講起我在技校時遭遇的一起車禍。或許年代久遠的緣故,或許講過多次的緣故,在這一天,我回憶這起車禍的語氣竟輕描淡寫,似乎在我的記憶中,這段陳年舊事早已淡為他人的傳奇,我甚至不記得曾有的心悸和恐懼。蔣殊坐在一旁一直安安靜靜地聽我們講故事,這時,蔣殊突然對我說,你不是喜歡寫散文嗎?這是多好的題材呀。蔣殊不經意的提醒觸動了我,這一天,我萌生了寫這篇散文的衝動……這一天是2010年4月25日。
這一天,太原曾出現短時黑風暴,天空突然暗下來,飛沙走石,十分恐怖。
這一天,詩人們正趕到原平參加梨花詩會,但原平的梨花沒有開。
這一天,詩人們沒有看到四月最大的一場白,我卻躲過四月最大的一場黑。
201所謂往事,便是曾經翻過去的日子。當每個日子即將翻過的時候,我會突然覺得這個日子便是夾在黑白指縫間的一枚書簽,而且,這枚書簽還會在今後的日子裏以驚人相似的方式反複出現。這種感覺有時還十分強烈,我覺得不可思議。
2011年春天,我又一次趕到原平參加梨花節。這一次,我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梨花,看到了我兒時常常看見的梨花。站在梨樹下,我突然覺得梨花的白特別像生命中不願觸碰的善良,特別像包裹著生命的最後一層薄紙,它是如此潔白,如此脆弱,梨花的白宛如一泓泉水從心底漫過,它的幹淨,它的柔軟,還有它的悲情是不可言說的——你也許不信,我真的不想提起梨花。潔白的事物總令人傷感,潔白的事物離死亡僅有半個花季卻讓人孤獨得想逃離土地。我無法分清此刻到底該是三月或四月:農曆古老,泥製陶罐被擱置西元紀年搖曳,是誰的腰身紊亂了季候的眼神?
我越來越弄不懂這些花兒該在什麼月份開放了桃花是紅的,卻以婚紗模樣呈現,疑似與情愛有關杏花是白的,出牆的姿勢總讓人牽掛戴腳鐐的女子我不想責怪任何一種花朵,西風時常吹亂春雨她們應時而開該多麼不易!我理解花的薄命和心事花一片一片堆積春天;我理解花的脆弱和心碎花一瓣一瓣包裹和打開……我不會責怪帶雨的梨花甚至不想見帶雨的梨花,哦,這些潔白的事物除了流淚,還能做些什麼?……總之,她是潔白的總之,她是凋零的;總之,她總被無情傷透了心看見暖暖的春風,她的身子便軟了下來202莫名地,在這一樹接一樹的白裏,我看到的都是無法言說的痛,都是無法言說的磨難。這痛和磨難就像躲不過、放不下的日子,每個日子都是一塊卵石,我們仔細打磨,便會看到隱隱的帶著血絲的紋路。是的,所謂的日子便是一塊塊磨難的卵石,我們把它捂出熱度,把它打磨出光澤,我們把它寶貝一樣傳遞給後人,我們的使命便算完結。這時候,我們看到的就該是滿眼的白了,這白一瓣一瓣地,一團一團地,一樹一樹地,一坡一坡地呈現在我們眼前,這白溫暖得那樣無辜,那樣傷感,那樣斷腸,這個時候,我們還需要紅的、黃的、紫的、粉的點綴嗎?
日子就是時光河灘中被反複衝刷的卵石,死亡就是時光之樹上腰身柔軟的梨花,這一切都是不可言說的。或因如此,我們才選擇脆弱而傷感的白作為死亡的外衣。
春天被風吹走了嗎?反複無常的春天真的被風吹走了嗎?
站在窗前,我看見春天最後的一場大雪突然降落,仿佛一簾白日夢遮蔽了半個天空。雪片梨花似的落下,一瓣一瓣,像風的信箋。梨花似的雪片一瓣一瓣落下,很大很輕,悄無聲息,感覺像從電影裏飄下來的,像從攝影棚半敞的天空撒下來的。我靜靜地站在窗前,不禁想起紛紛揚揚的花雨,雪片滑過玻璃,傷逝漫過雪水,我凝神之間雪說停便停,就像四月突然從記憶中跌落。我無法看清四月飄忽的背影,無法看清四月濕漉的黑發,四月低一低腰身,潔白的梨花便零落為泥,梨園深處,泥濘的腳印沾染一抹草色。我站在窗前,窗落在半空,道路瞬間幹淨如洗,仿佛雪從未來過。我雙手交叉,抱肩站在窗前,道路中央人車如鯽,一場大雪倏忽之間無影無蹤。
大雪倏忽不見,似在排練一場最後的告別,似在預演一場雪的瀕死景象。我想起雷蒙賴熱·謝博士,想起世上第一位係統研究瀕死現象的醫學家。雷蒙賴熱·謝對死亡突然產生興趣是在1965年,這一年我正好出生,雖然我的出生與他對死亡產生興趣沒有任何關係。不過,當我開始寫這篇關於死亡的散文的時候,我還是想起了他。從1972年到1974年,203雷蒙賴熱·謝耗費三年時間去跟一個又一個死而複生的人進行交談,他像收集花瓣一樣,收集了150例瀕死體驗者的夢幻記憶,他把這些記憶逐一進行歸納、整理,從中尋找和勾勒死亡的影子。這些影子黑白照片一樣留存在《死亡回憶——瀕死體驗訪談錄》中,這部追溯死亡瞬間的書一經問世便奇怪地暢銷起來,創下全球銷量1300萬冊的記錄。從這部書中,我們可以看到逝者的平靜、親者的寬慰和作者的臨終關懷。在這部書裏,作者一直在代替我們追問:死亡到底是怎麼回事?臨死前的一秒鍾我們會看到什麼?人類自誕生以來就在不斷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們活著的每一天都會遇到這樣的問題,在20世紀70年代,雷蒙賴熱·謝一直在反反複複地與他的訪談對象討論這樣的問題。雷蒙賴熱·謝的訪談對象包括心理學、哲學、社會學學生和宗教人士、電視觀眾、市民俱樂部名流、醫學界專家。我們不難想到,這樣的訪談是困難的,畢竟死亡一直被人類視為禁忌,而人類為死亡預備的詞彙也不夠豐富。但雷蒙賴熱·謝是個智者,他將死亡或瀕死與我們生活經驗中愉快和熟悉的事物做類比,歸納死亡間存在的不可忽視的相似性,為形形色色的死亡尋找到14種呈現方式——瀕死者親耳聽到自己的死訊,聽到醫生或在場的人明確宣告自己的死亡,瀕死者真切感到生理的衰竭到達極限;瀕死者“瀕死體驗”的初期會有一種平和安詳、令人愉悅的感受,會感到疼痛,但這種痛感一閃而過,隨後瀕死者發覺自己懸浮在黑暗的維度中,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舒適將他包圍;瀕死者在“瀕死”或者“死亡”的時候,聽到奇怪的聲音飄然而至,仿佛音樂旋律般美妙;瀕死者被突然拉入黑暗空間,這個空間像沒有空氣的圓柱體,像過渡地帶,空間這邊是現世,那邊是異域;瀕死者發現自己站在體外的某一處觀察自己的軀殼,瀕死者脫離身體獨處在一個空間中,仿佛一片羽毛;瀕死者竭力想告訴他人自身所處的困境,但沒有人聽到他的話;瀕死者不停出入自己的肉體,對時間失去感覺;瀕死者的視覺、聽覺比之前更靈敏,視力水平不可思議地增強;瀕死者無法與人交流,孤立感和孤獨感十分強烈;瀕死者周圍出現他“人”陪伴,這個“人”要麼協助瀕死者安然過渡到亡者之國,204要麼告訴瀕死者喪鍾尚未敲響;“瀕死體驗”的最後時刻會出現一道亮光,這道亮光具有某種“人性”,非常明確的“人性”;瀕死者對一生做著全景式回顧,都是“一幕接著一幕,按事情發生的時間順序移動的,甚至伴隨著畫麵,當時的一些感覺和情感都得以重新體驗”;瀕死者遇到類似“邊緣”或“界限”的神秘物質,“邊緣”或“界限”阻隔他到某個地方去,“邊緣”或“界限”的形態看上去就像一攤水、一團煙霧、一扇門、一道曠野中的籬笆,或者一條線;“瀕死體驗”到達某種程度後,人們必須趕快“回來”,起初許多人都想回到身體中去,但隨著體驗深入,瀕死者開始排斥回到原來的身體,如果遇到光的存在,抵觸情緒會更強烈。
不過,在瀕死體驗的最後時刻,所有的瀕死者還是“回來”了。
雷蒙賴熱·謝說,人是一種相當依賴精神的生物,當人“瀕死”時,一道微弱的白光便可以讓死亡變得不再可怕。人死的時候,整個一生將被重新評價,這種評價不依賴於你是否腰纏萬貫,是否地位顯赫,僅取決於一生裏你與他人分享的愛和溫暖有多少。
衰竭、疼痛、平和、舒適、旋律、維度、亮光、孤獨、全景式回顧、沒有空氣的圓柱體和“一攤水、一團煙霧、一扇門、一道曠野中的籬笆”的界限阻隔……這些陌生的詞彙仿佛一堆神秘的暗物質,這些暗物質發射出來的或微弱或強烈的光芒都指向生命蟲洞。或者說,在生命蟲洞的邊緣一直布滿光、愛和溫暖,死亡在這一刻看起來就像一朵梨花,這朵白色的花兒是如此純潔,如此溫馨,雷蒙賴熱·謝獻給我們的不僅僅是14朵花瓣,還是14種花開的姿勢。
205春秋—北宋晉之陽,汾之濱(一)蘑菇盛開在島國上空的日子,我一直莫名地懷想2010年5月6日。這個日子不可能留下痕跡,它充其量僅是人類曆史,甚至太原曆史上不經意的一瞥,但因一朵祥雲突然隱現太原西南方向,它於我便有了意義。祥雲出現在晉陽古城正上方,圖案呈五色,它僅在天空停留了10分鍾,便隨風寂然消散,我覺得有些詭異。這幅畫麵被好事的數碼相機捕捉下來,放在網上,我碰巧在網上看到這張圖片,我熟悉祥雲出現的天空,熟悉拍照者所在的位置,我覺得這張圖片是可以信賴的。拍照者把這團絢麗的雲朵稱為祥雲,我想是有依據的,可這朵雲彩預示的是否祥瑞之兆,我卻不得而知。不過,它曾經出現過,它呈五色,這一點應是無疑的。史書上諸如此類的記載頗多,但在那個年代,相機並未問世或未普及到像眼睛一樣多,博客、微博和QQ也未橫空出世,曆史上的某些瞬間便隻能存在好事者的文字裏,相傳在好事者的唾沫星裏,時間一久,便沉澱為一宗宗疑案。有見證者,有傳播者,似乎可信;無實物,無照片,似乎不可信;時間流轉在信與不信之間,難免以訛傳訛,我隻能半信半疑,世間事便因半信半疑變得搖曳多姿起來。
趙光義有皇家血統,他不會半信半疑;他不但不會半信半疑,大多時候還隻疑不信。皇家有皇家的基因,皇家的行事方式尋常百姓是看不明白,更做不到的。於是,便有了皮影戲一樣的“燭影斧聲”。於是,便有了晉陽古城水火相“濟”的滅頂之災。於是,便有了中原北大門咿咿呀呀的洞開。不要小瞧這扇門,是它一直守護著中原,拒北方之北在更北的北方的。可自一把大火映紅晉陽上空之後,自一場大水淹沒晉陽古城之後,掩藏在門裏的和深埋在地下的諸多謎團便如不再發芽的種子,後人莫衷一是,曆史便撲朔迷離起來。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如果說石敬206瑭是因了一襲龍袍出賣雁門關、出賣燕雲十六州的,那麼,趙光義企求龍庭千秋萬代的野心、貪心、私心和疑心,則徹底毀掉了北方屏障,毀掉了中原最堅固的防線。晉陽古城訇然倒地之聲尚未塵埃落盡,北方種馬已然揚鬃奮蹄,長驅直入,戰火一路從雁門關外燒到京都汴梁,從此刻起,《清明上河圖》便隻能是大宋的一場春夢。內外長城淪為遼金策馬之長城,雁門重關淪為遼金立刀之重關,在馬蹄和刀光交織的時空中,中原為外族所逐鹿,漢民族被肆意蹂躪的禍根便在一夜之間悄然種下。
捕捉祥雲者所在地為太原十六中,位於汾河西岸一個叫義井的廠區,它離晉陽古城不遠,晉陽古城鼎盛時期,義井即便未被圈入城牆之內,也應在護城河畔一帶。晉陽古城消失之前,義井位於古城郊外;晉陽古城消失之後,義井位於太原新城郊外;20世紀末,義井幾成太原著名的下崗一條街,工廠或等待破產,或等待兼並,本地農民則開始種植大白菜一樣種植房子。義井者,仁義如井也。在20世紀,這兒的工人很幸福;在21世紀,這兒的農民很幸福;不管20世紀,還是21世紀,這兒的地下水都是廉價的,山西乃至中國的化工藍圖便是從這條小街,不,是從這口誰也看不見的井畫起的。義井的地下水像虧空的企業一樣越陷越深,周邊的景色卻依然錯落有致,城市飛速向南拓展,化工企業紛紛搬遷,酸堿板結的土地芝麻開花一樣快速增值,晉陽夕照或許不久便會重新照到這個地方。義井的仁義如井水奔湧,聖母娘娘端坐在晉祠正殿,娘娘屁股下的泉水更神奇,神泉澆灌的大米曾供養過十幾代皇帝。
晉陽是龍興之地,養幾個皇帝不是問題,義井隱身在龍鱗之下,過幾天“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小康日子也不是問題。可這是在一場水火之前,那時候,龍城是一座藏龍臥虎的深水池子,時不時冒出個皇帝來,太原公子不稱王便稱霸,李世民、李存勖、石敬瑭、劉知遠都是龍種,英雄有時也問出處。造反的前夜,李淵星夜趕往晉祠燒香磕頭,李氏的煙火還在繚繞,趙家又在汴梁之地坐上龍庭,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排位位,吃果果,老子終是天下第一,一等一姓氏的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鼻息!趙光207義西山之巔長鞭一揮,龍城頓成火蛇,晉陽頓成甕中之鱉,火水過處,四十二裏繁華頓時灰飛煙滅,千年龍脈登時肢解。所謂水火無情,意指水或火皆是無情物,當無情物與無情物相互疊加,後果會是無情的平方嗎?
公元979年五月六日清晨,北漢出降,晉陽城破,天下歸宋,陰曆;西元2010年5月6日正午,義井上空出現祥瑞之兆,陽曆。陰差陽錯,眨眼千載,難老泉枯了,晉陽湖渾了,天龍山上被日本鬼子盜走的150尊石佛頭像至今還漂泊海外,掐指算來,佛像無頭的日子也近百年了吧?
遙想當年,趙光義立馬揚鞭,指點於汾水岸畔、晉陽城下,這一刻,他可曾想過這座城市的前生?趙光義削平係舟山,釘死太原城,這一刻,他可曾想過這座城市的後世?如果我是一個時間旅行者,我一定會穿越一場大火,穿越一場大水,在水火的洗禮中回到唐朝,回到大唐晉陽空前絕後的繁華之中,一夢不醒。是的,唐朝曾是晉陽一夢,或者說,晉陽曾是唐朝一夢,唐朝遇到晉陽或晉陽遇到唐朝,都是千百年修來的一次擦肩或回眸。我知道,我的肉身還落拓在塵世,我無法馱著一團贅物進入時空隧道,但我的精神是自由的,我走神的狀態會越來越登峰造極。總有一日,我會信馬由韁,任由自己在這片燒焦的土地上尋覓、感歎或失落,我會坐在一株唐槐下,讓一座城市在我的想象中涅槃或再生。是的,最原始的鏡像便是最當代的象征主義,一枚樹種或許可以寓意一座城市,就像一粒卵子或許可以造就一個生命。這些樹最早或許種在院牆外,種在村口,種在河道邊或山坡上,牛羊穿行其間。此刻,它們就種在街道兩旁,種在小巷深處,種在公園裏,人與車川流不息。一個村莊樹一樣長大為城市,不斷更名的城市樹一樣水火中死去,泥土中新生,時光流逝,土地還是這片土地,方言還是這種方言,樹種還是這枚樹種,一枚樹種終將代表一座城市。行走在迎澤大街,我偶爾會想起晉陽古城,想起天龍山的漢槐、晉祠的唐槐,在並州古老的丁字208路口,元明清的槐樹被奉若神明,隻有大宋王朝接近一片空白。這空白是水火鍛造出的一枚釘子,戳在龍城的心口裏,釘在龍城的脊椎上,鋪在龍城的家門口,仿佛水火中浮起的一座十字架,龍城晉陽早已是繁華一夢……一個晴朗的午後,我站在懸甕山的斜陽裏眺望晉陽,眺望太原城前身,眺望一座城市2500年的前生與後世。在我的印象中,懸甕山腳下生命力最旺盛的事物,其實隻有唐叔虞家的祠堂。在這座祠堂未建起之前,這兒僅是一片土地,兩條河流,三五十座村莊;在這座祠堂建起2000多年以後,這兒還是一片土地,兩條河流,三五十座村莊;晉陽古城僅是這片土地上的一場夢,其興也勃然,其亡也忽然,好似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突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是一種風景;突如一夜春雨來,千樹萬樹梨花敗也是一種風景;置身於一場梨花雨中,我們會發現,生死移形換步的瞬間,令人生疑的詞越來越多,譬如江山、河流、香火和繁華,譬如美人、香草、潔白和凋謝。在結局或快感未來臨之前,這些詞彙天生都是模棱兩可的,在一切未蓋棺定論之前,最好不要把潔白理解為純潔或祭奠,把凋謝理解為掙紮或哭泣,把結果理解為受孕或開始,把快感理解為即將到來的巔峰時刻。丁香花開了,或許暗指的是春天;梨花開了,或許暗指的是春天;老榆樹上的榆錢掛滿枝頭,或許暗指的是熟透的春天。其實,春天僅是一座冬與夏、冷與熱之間的橋梁,我最想把它看作一座水火中涅槃的城市,江山、河流、美人、香草,還有香火和繁華中隱匿的事物無論藏得有多深,它都會在一場宿命中有意無意地泄漏出天機的端倪。不過,僅僅是端倪而已,就像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曆史,你越生疑,越剖析,便越困惑。縱然如此,我還是要拿起筆,像推演沙盤一樣,在想象的高地盡量還原這座城市的輪廓,這也是我的宿命。
太原者,“大而加甚謂之太”,“高而平坦謂之原”,其名始於大原,大原之名始於台駘。在很久以前,太原與大原相通,僅為地理泛稱,祖先在此定居以後,才升格為專屬地名。戰國末年,秦國在汾河中209遊設置太原郡。大唐時期,太原落單在汾水東岸,與晉陽隔水相望。晉陽的曆史則與春秋趙氏有關。晉景公時期,趙氏遭“下宮之難”,幾被滅族,“趙氏孤兒”趙武隱匿藏山,趙氏終贏得二次中興機會。然滅門之痛儼然趙氏心中的巨大陰影,如何在公卿爭鬥中立於不敗之地,便成趙氏後人解決的首要問題。公元前497年,趙簡子走遍自己的采邑之地,最後看上龍山腳下、汾水之西、晉水之北的唐國遺址,便在遺址附近修建一座進可攻、退可守的城堡,名曰晉陽。晉陽曆史1476年,這座古城能被勾勒出來的,其實僅幾大段落,就像一篇文章的起承轉合。晉陽之起始自然與“下宮之難”有隱秘關聯,趙簡子為避免曆史重演,命謀臣董安於築建晉陽,城堡雖僅“城高四丈、周回四裏”,然“公宮之室,皆以練銅為柱質”,“公宮之垣,皆以狄蒿苫楚廧之”,城牆內所藏之物,銅可製箭鏃,狄(即荻)、蒿(即草)、苫(即楛)、楚(即荊)皆可製箭杆,儼然一座隱形武器庫。至尹鐸治理時期,尹鐸奉命免徭役,收民心,城池得到進一步拓展和鞏固。在此開篇階段,晉陽既是一座城,更是一座軍事堡壘。晉陽承接至南北朝,高歡父子大興土木,先後營造晉陽宮,起建大明宮,興建十二院,晉陽作為鄴城陪都,輝煌甚至超過京都。高歡之子高洋還在晉陽西山鑿佛龕、雕佛像、建佛寺,其中的代表作便是西山大佛(即蒙山大佛),佛高63米,比阿富汗巴米揚大佛高10米,比四川樂山大佛早162年,在世界摩崖石刻佛像中地位顯赫。據《北齊書》記載:“鑿晉陽西山為大佛像,一夜燃油萬盆,光照宮內”,晉陽自此便被佛光籠罩。在此承前啟後階段,晉陽雖還是一座城,卻更像一個佛國。晉陽轉折於隋朝,隋煬帝楊廣曾被封為晉王,對晉陽之地情有獨鍾。登基後,隋煬帝在北齊晉陽宮外圍築周七裏的城牆,名為新城;新城之西又築一城,周八裏,名為倉城;同時又新建晉陽宮,開鑿東通太行山、北達管涔山的馳道,得空便去汾水源頭的汾陽宮遊獵。新城倉城建築宏偉,新晉陽宮瑰瑋華麗,城內城外交通便利,晉陽儼然已成北方第一重鎮。在此轉折階段,晉陽依然是一座城,卻與奢華同在。晉陽的鴻篇巨製合於唐代,晉陽曆史在抵達峰巔的時刻,也埋下了戛然而止210的伏筆。晉陽作為李氏“王業所基,國之根本”,地位日隆,大唐繼修葺汾水西岸舊晉陽城外,又在汾水東岸展擴原太原縣城,在東西二城之間踞汾連堞,築晉渠,建中城,形成橫跨汾河兩岸、西中東三座城池相連、城門二十四道的北方都城。鼎盛時期的晉陽城“周四十二裏,東西十二裏,南北八裏三十二步”,其時,晉水擦西城而過,汾河穿中城南流,晉渠越西城、過中城、達東城,柏堂、節堂、起義堂、受瑞壇、賓宴廳、北廳、使院、山亭等建築和一棟棟的高門宅第、一座座的道觀寺廟眾星捧月一般簇擁在晉陽宮和大明宮四周,晉陽之繁華令後人歎為“思”止。晉陽地勢險要、地位顯重,大唐先後以晉陽為“北都”“北京”,與京都長安、東都洛陽並肩,詩人李白曾曰:“天王三京,北都居一。”在此高潮迭起階段,晉陽不僅是一座城,還是大唐國脈所係、根基所在,是盛唐大夢的一隻翅膀。古往今來,禍福相依,大唐晉陽之繁華既空前,又絕後,慘成盛極必衰之例證。北宋太平興國四年(公元979年),趙光義禦駕親征河東,或因嫉妒,或因私憤,或因“參商不兩立”之冠冕堂皇,竟將一座曆經春秋、戰國、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等十餘朝的古代都城火焚水灌,夷為廢墟。晉陽自此被畫上句號、問號和驚歎號,這座死亡之城深埋於地下,再也沒有被打開。
城也是有生命的,如人,如鳥獸,如草木,萬物之生命僅有一回,死亡吐納氣息的方式卻不止一種。或許你會說到循環,譬如春風吹又生的小草,但你真的會相信,今年的一株小草還是去年的一株小草嗎?晉陽或許也經曆了一次輪回,一次與姓氏有關的輪回:趙氏築城,趙氏毀城,作為趙氏後裔,今日我又在喋喋不休地懷念古城,可這樣的輪回有意義嗎?
但不管怎麼說,一把火、一場水之後,晉陽古城便被徹徹底底埋到地下,古城表層的繁華化為煙雲,根基卻完整地保存下來,誰又能說這不是一件幸事呢?
千年之後,晉陽遺址雖被陸續發掘,但規模並不大,地下古城基本211保存完整。被發掘的古城遺址分為城區遺址、墓葬區遺址和寺觀區遺址三大部分,占地總麵積達200平方公裏。1962年,文物考古學家謝元璐、張頷在晉陽古城地區發現數段古城牆和三座小城遺址,其中之一即為羅城遺址。羅城以城為名,位於晉陽古城的東北角下,《五代史》曾記曰:“周師攻北漢,柵木為城,謂之羅城。”羅城村離化工技校僅百步之遙,是化工技校旁邊唯一的村子。在技校三年,每天飯後散步,我時常踩著路邊的草坡走進這座村子。古城牆在羅城村東南方向,牆體夯土中摻有沙子,質地較鬆軟,夯土厚13—15厘米。據當地人回憶,夯土中曾發現一片西漢晚期細繩紋陶片,專家據此推測,羅城古城牆的建築年代應在漢晉之間,與《五代史》所記相符。羅城村所在地即為晉陽墓葬區遺址區,技校老師傳言校址建在墓地上,應該指的就是這片墓葬區。
1987年,太原一電廠擴建廠房時意外發現1000多座古墓,其中便有趙卿墓及其附葬的車馬坑。趙卿墓的發掘曆時半年,1988年9月底結束,這時我正好調離化工技校。這座墓葬群位於晉陽湖東北岸的金勝村,在墓葬填土中發現大量河卵石與木炭塊,出土三件青銅戈、一件迄今所見春秋時期最大的銅鼎以及青銅禮器、金器、玉器、瑪瑙器、水晶等大量貴重隨葬品。在技校的日子裏,我頻繁穿梭於技校與城市之間,途中必經金勝村,卻不知8路車拐彎處的這座村莊下竟埋葬著趙簡子。也難怪,晉陽城1000多年前便灰飛煙滅,太原人對晉陽曆史大多並不清楚,技校老師以訛傳訛,還以為墓地就像亂石灘一樣的亂墳崗呢。羅城古城的南城牆也是古晉陽城的北城牆,據考,羅城村老爺閣舊址便位於晉陽西城的西北角處。據羅城村民講,20世紀50年代,羅城村老爺閣之東還存有長約150米、寬約20米的東西走向的城牆,沿城牆向東延伸,可至東關村真武廟正北的沙河堰,堰上有地名曰“視汾樓”,鄉人傳言為古城牆角樓。立於角樓之上,可見汾河迤邐南去,“視汾”二字便因此而得。自羅城村西南行數公裏為古城營村、晉源鎮、南城角村、城北村等古鎮,這幾座古鎮分布在春秋至五代時的晉陽古城遺址上,從地名約略可辨出它們當時所處方位和所發揮的作用。2003年,太原環城高速施工時,又212在古城營附近意外掘出一段古城牆,古城牆下發現一具骸骨,古城牆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箭鏃,箭杆腐爛不存,箭鏃沒入牆體,從這段偶然發現的古城牆不難判斷出,這裏曾發生過慘烈的戰事。晉陽古城牆的保護是一道難題,工程隊隻得將古城牆重新掩埋,環城高速改道。在晉陽遺址上,西晉古城牆、北齊大明殿、隋建惠明寺舍利塔、宋建九龍廟、元建長春觀等古跡保存基本完好,李淵興兵號令起義堂、李元吉獲瑞石所建受瑞壇、李元霸比武、唐玄宗李隆基禦榻、五代劉知遠禦花園等舊址宛若珠子一般散落在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上,慘淡記錄著古人的影像和遺跡。千餘年來,或因太原新城整體北遷之故,晉陽古城遺址上不曾大興土木,晉陽古城罕見地較完整地保存了唐五代時期的城市原貌,如果哪一天這座地下城市得以重見天日,世界當驚晉陽殊乎?
晉陽古城毀於水火,既是北宋曆史的悲劇,更是晉陽文化的慘劇。
建隆元年(公元960年)正月,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建立北宋。北宋開國後,趙匡胤、趙光義兄弟三下河東,曆時19年,北漢始被征服。三次親征,兩次水灌,一次火焚,晉陽古城經此浩劫,終成一堆廢墟。歲月蹉跎,恍然千年,至今我仍無法忘記那把燒進晉陽城的大火,那片灌進晉陽城的大水。
開寶元年(公元968年)秋天,北漢皇帝劉承鈞去世,養子劉繼恩即位。兩個月後,宰相郭無為策劃流血政變,劉繼恩被殺,劉繼元被擁立為北漢皇帝。借北漢政局動蕩之機,趙匡胤放棄“先南後北”的既定戰略,揮師北伐。宋軍自潞州、汾州分兵急進,一路勢如破竹,直逼晉陽城下。宋軍奪取汾河橋,焚毀延夏門,圍困晉陽城,連續向劉繼元及其大臣下達40餘道勸降詔書,均遭拒絕。十一月,契丹援兵趕到,宋軍隻得撤兵。
三個月後,趙匡胤重整旗鼓,二次親征北漢。次年春,宋軍兵臨晉陽城下,與北漢軍在汾河橋再次展開激戰,北漢軍死傷千餘,汾河橋損壞嚴重。趙匡胤下令采伐太原西山林木重建汾河橋,同時,借鑒一下河213東的教訓,設重兵於石嶺關等要塞阻擊契丹援兵,斬獲無數。宋軍持續猛攻數月,契丹援兵兩次被退,晉陽幾成孤城。宋軍將斬獲的契丹軍首級和鎧甲陳列於晉陽城外,打擊北漢軍隊士氣,晉陽軍民卻絲毫不為所動。迫不得已,趙匡胤決意效仿春秋智瑤,決開晉水和汾河,水灌晉陽。趙匡胤身先士卒,赤膊於陣前指揮將士運土築堤,決水衝淹,晉陽南城一段城牆浸泡塌陷,大水湧入城中,北漢人心驚慌,秩序大亂。眼見晉陽唾手可得,是夜突然風雨交加,宋軍攻勢受阻。時逢炎暑酷熱季節,營中士兵多染痢疾,又遭連日陰雨,將士苦不堪言。宋軍久攻不下,軍心動搖,遼國援兵又從塞外殺到,趙匡胤審時度勢,隻得下令撤軍,二下河東功敗垂成。
宋軍撤退後,北漢軍民將城外積水引入台駘澤。台駘澤位於太原下遊,晉祠之東,相傳為黃帝裔孫、張氏祖先台駘治汾遺跡。這座遠古湖泊的位置與晉陽湖相距不遠,但晉陽湖與台駘澤並無幹係。據《左傳·昭公元年》記載:“……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為玄冥師,生允格、台駘。台駘能業其官,宣汾、洮,障大澤,以處太原。帝用嘉之,封諸汾川。”大澤也稱晉澤,經台駘治理後,晉陽先民始處太原,故又稱台駘澤。天龍山腳下至今仍有一村名王郭,王郭村村口一座破舊的民房內端坐一尊高約2米、神態逼真的泥胎塑像,即為張氏始祖台駘。趙匡胤當年水淹晉陽形成的澤國,後來變為山西最大的水稻生產基地,被譽為“北國江南”。晉祠難老泉水澆灌出的晉祠大米顆粒長,個頭大,外形晶瑩飽滿,呈半透明狀,宛如美玉,曾為貢品。從1960年開始,晉祠泉水大量用於工業生產,流域糧食當年即減產40餘萬公斤,到20世紀70年代後期晉水流量繼續減少,晉祠稻農隻能用地下井水和汾河灌渠水澆灌水稻。
1993年4月30日,難老泉斷流,晉祠大米香消玉殞,不複昔日輝煌。
開寶九年(公元976年)八月,宋太祖趙匡胤派數路大軍分別從汾州、沁州、遼州、石州、代州出兵,再次圍攻晉陽。此時距上次征伐北漢已時隔8年,在此期間,宋朝已將南方的南漢、南唐等割據小朝廷平定。
宋軍兵臨城下,將晉陽團團包圍。九月,黨進等大敗北漢軍於晉陽城下,214兩軍正相持間,趙匡胤突然在十月二十日晚上駕崩,留下“燭影斧聲”的謎案。其弟趙光義即位,改元太平興國,下詔罷河東之師,班師回朝。趙匡胤離奇死亡,圍攻晉陽之役便不了了之。
太平興國四年(公元979年)二月,趙光義兵發開封,親征北漢,一路上攻城略地,連續攻克太原外圍州縣。趙光義汲取二下河東的教訓,任命時為雲州觀察使的名將郭進為太原石嶺關都部署,率兵割斷北漢與遼國的聯係,斷其強援。三月,郭進率本部人馬攻破屯兵儲糧的西龍門寨,進駐石嶺關,憑借石嶺關屏障數度大破遼軍,北漢失去外援,隻能獨撐。四月,趙光義親臨晉陽城下,披甲胄,冒矢石,率眾將士攻城,宋軍士氣大振,三軍無不奮勇。宋軍晝夜攻城,北漢孤城難支,晉陽岌岌可危。五月六日,北漢國主劉繼元出降,城內士卒居民卻依然死戰不退,城上屋瓦紛紛如雨。據史料記載,晉陽自築城以來,曆千餘年,經數十戰,沒有一支軍隊能夠從正麵攻破晉陽城池。晉陽民風剽悍,“盛則後服,衰則先亂”,曆朝曆代都是君降民不降,固若金湯是晉陽城的真實寫照,寧死不屈是晉陽人的典型性格。後周開國君主郭威曾如此評價晉陽:“山川險固,風俗尚武,士多戰馬。靜則勤稼穡,動則習軍旅,此霸王之資也。”《龍城》詩雲:“遺風因唐遠,積德本周深。王氣纏西北,真人虎視偏”。晉陽自古為龍興之地,漢文帝龍潛晉陽入主漢宮,李淵父子起兵晉陽定都長安,高歡父子盤踞晉陽開創北齊,隋煬帝楊廣、唐高宗李治即位前皆被封為晉王,崛起於晉陽的李存勖、石敬瑭、劉知遠和他們創立的後唐、後晉、後漢以及後來的劉崇和北漢政權更為晉陽贏得“龍城”美譽。民間傳言,晉陽之北的係舟山為龍首,西南的龍山、天龍山為龍尾,而晉陽則為龍腹。趙匡胤兄弟三下河東,宋軍死傷慘重,趙光義對晉陽恨之入骨,破城之後大開殺戒,汾水、晉水、晉渠之外,晉陽古城再添一條血河。其時,諸大臣紛紛上疏趙光義曰:五代以來,天下紛爭,晉陽實為禍本,不毀此城,後患難絕。陰陽家也借機遊說:太祖由歸德節度使入承大統,歸德春秋時屬宋地,宋之封野為商星,而晉陽所215屬河東為參星,“天上參商不相見,地上宋晉不兩立”,如不痛摧河東,於宋不利。龍城之說早已令趙光義坐臥不寧,“參商不兩立”更令趙光義如鯁在喉。是年五月十八日,趙光義強行將晉陽居民遷出城外,下令放火焚城,但見晉陽新城、倉城、大明城、西城、東城、連城等四十二裏繁華葬身在火海之中,萬劫不複。次年四月,宋軍又壅汾水、晉水灌城,這座曆經1476年的千古重鎮終成廢墟。
1985—2011槁木或骷髏春秋。濮水。
微風拂過河岸,桑樹圓圓的葉子投在水麵上,光影瀲灩。魚兒或穿行樹影之間,或穿行水草之間,微風、遊魚和桑葉的影子在水麵不期而遇,魚與葉影時而疊加,時而分開,風從魚與影間穿過,微風、遊魚、葉影各行其是,各得其樂。濮水河麵寬闊,水勢平坦,泥沙平鋪的河床光滑如巨大的肚皮。乍一看去,水平似鏡,波湧如銀。凝神細觀,河水轉彎處或水流落差處偶有細細的激流突兀而起,行所欲行,止所欲止。
這激流仿佛一朵意念中的蓮花,看見開放時卻凋零,看見凋零時卻開放,姿態恣肆,優哉遊哉,全然不管河道之寬窄,泥沙之深淺,儼然一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自得樣子。莊周手執魚竿,木頭似的枯坐在岸邊的石頭上,嘴角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這微笑很快又波光一樣消逝,鬥笠遮著的臉龐看上去便一半陰一半晴,恍如垂釣的魚線與魚線投在水麵上的影子。楚國大夫一左一右立於兩旁,莊周自顧釣竿一樣冥思苦想,一副不理不睬的神情,似乎這二人隻是一團空氣。靜默良久,楚國大夫隻得訥訥地自報家門,主動道出楚王欲請莊周出山之意。
216莊周手持魚竿,頭也未回。他的目光落在河麵上,像似自言自語,像似與河流說話,又像似在問楚國大夫:“我聽說楚國有隻神龜,死的時候已經3000歲,楚王用錦緞把它精心包起來,放在竹匣子裏,藏在廟堂上。請問,這隻神龜寧願死後因骨而貴,還是願意拖著尾巴繼續在泥土中爬行?”二位大夫趕緊回答道:“寧願拖著尾巴在泥土中爬行。”莊周說:“你們走吧!我本漆園小吏,我隻會拖著尾巴繼續在泥土中爬行。”莊周其實並未“曳尾於塗中”。他像神龜一樣一直安靜地坐在時光岸邊,一隻眼睛回望過去3000年,一隻眼睛眺望身後3000年。
若論垂釣,史上功利心最重的垂釣者當屬薑尚,功利心最輕的垂釣者當屬莊周。或曰,所謂春秋,便是薑尚和莊周,一重一輕之間,便將生命風景展現得淋漓盡致,秋實春華,各有千秋。
我一直覺得,“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是薑尚布的一個局,是薑尚封神前下的一盤很大的棋。薑尚不設魚餌並非沒有魚餌,薑尚短竿長線,直鉤無餌,隻不過掩人耳目而已。薑尚的魚餌隱於流水之下,懸於陽光之上,他穩坐河邊,隻不過是靜等周文王姬昌上鉤而已。薑尚懸釣竿於渭水三尺之上,似乎寧願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其實他是直中有曲,曲中有直,他耐心垂釣的是大周的八百年江山,是齊地的三百裏封邑,薑尚之心機遠比“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黃雀高深許多,也高明許多。薑尚在渭水河畔擺下一盤大棋,薑尚僅在等待機會實現滅與興的抱負,磻溪有知,其可封神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