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u000e!���圖書在版編目(CIP)數據蟲洞\/趙樹義著.—太原:北嶽文藝出版社,2015.7ISBN978-7-5378-4437-6Ⅰ.①蟲…Ⅱ.①趙…Ⅲ.①散文集-中國-當代Ⅳ.①I267中國版本圖書館CIP數據核字(2015)第134725號書名蟲洞著者趙樹義責任編輯賈江濤書籍設計張永文出版發行山西出版傳媒集團北嶽文藝出版社·

地址山西省太原市並州南路57號郵編030012電話0351-5628696(太原發行部)010-57427866(北京發行部)0351-5628688(總編辦公室)傳真0351-5628680網址http:∥[email protected]經銷商新華書店印刷裝訂山西人民印刷有限責任公司開本787×10921\/16字數278千字印張20.5版次2015年7月第1版印次2015年9月山西第1次印刷書號ISBN978-7-5378-4437-6定價38.00元第一章2011秋多餘或駁雜/001·

1985冬兩棵樹與一地碎片(一)/007·

1981—2011熵或殤/0121985冬兩棵樹與一地碎片(二)/019·

1972夏死亡隻是一團氣息/025·

1991秋被忽略或被遺忘的/032·

第二章1985—1988鹽或磷/0391995年秋觀摩死亡或被死亡觀摩(一)/045·

1981—2011V或死亡弧線/0531995秋觀摩死亡或被死亡觀摩(二)/058·

2011夏邊走,邊看,邊想/067·

1第三章2011春核輻射與蘑菇雲/074·

1983—1987菜綠或火紅(一)/0821981—2011誰為我們搭建了逃生的天梯/0881983—1987菜綠或火紅(二)/0972011春卵石或被詛咒的愛情/106·

第四章2010冬觀察幾種常見的樹/112·

2006冬關隘或隧洞(一)/121·

2010秋時光如繭,磨難如骨/130·

2006冬關隘或隧道(二)/139·

2010夏眺望或俯視/150·

1981—2011坐著輪椅去看蟲洞/1592006冬關隘或隧道(三)/168·

2010夏黃花梁上無黃花/176·

2006冬關隘或隧道(四)/182·

2第五章2010春梨花或卵石/190·

春秋—北宋晉之陽,汾之濱(一)/2061985—2011槁木或骷髏/216春秋—北宋晉之陽,汾之濱(二)/2262009冬書香或木香/237·

第六章2009冬雪為什麼可以來去自由/246·

北魏—民國涅槃或重生(一)/2531985—2011惠勒的雲或薛定諤的貓/265北魏—民國涅槃或重生(二)/2791985秋時光在水裏,我在路上/287·

2011秋最溫暖的葉子最先飄落/303·

後記/3153

第一章2011·秋多餘或駁雜急性闌尾炎發作這天正好是周日,在這個下午之前,我對闌尾的功用一無所知。我被突如其來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來,腹部像隻充氣的皮球,碰到任何部位都針刺一般。床上、沙發上、地上,躺著、趴著、站著,折騰來,折騰去,痛感不僅無法減輕,反而越來越劇烈。我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翻來覆去一個多小時,冷汗淋漓,衣衫濕透,實在無法忍受,隻得叫朋友開車把我送到醫院。例行檢查完畢,疼痛驟然消失。

大夫翻看著診斷結果說,割掉吧。我說,割掉什麼?大夫說,闌尾。我說,已經不疼了,還割?大夫說,那就輸液吧。我說,隻吃藥,不輸液不行嗎?大夫說,不行。就這樣,我在第二天去了社區診所,生平第一次像個病人一樣躺在潔白的病床上。社區診所周日剛剛喬遷,我想他們乒乒乓乓整理瓶瓶罐罐和器械之時,正是我急性闌尾炎發作之日,我不想猜測二者之間有何關聯,不過,生平第一次輸液就做了他們的第一批病人,也算一種緣分吧。診所安靜整潔,大夫和護士客氣得一塵不染,與印象中亂糟糟、冷冰冰、臉孔像針管一樣透著寒氣的大醫院截然不同。小有小的好處,草芥雖然卑微卻是溫暖的,何況這天還是立秋。想到又一個秋天到了,我才在病床上意識到自己的人生也已走進秋天,甚001至,我的心態已有了冬天的意味。

窗外的光線晃了幾晃掉在地下,立秋了護士把針紮進血管,我疼了一下立秋了雨水會慢慢冷下來的,樹葉會慢慢落盡的人體內有些器官是多餘的可也不能想割就割。比如闌尾比如老年人的生殖器。衰老的物件尤其在意象征的意義床單如此潔白,我隻要把它當作雲朵,腦海裏便淌過秋水一樣沁涼的詩句。躺在潔白的病床上,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鬧中取靜的好處,看來病房並不像想象中那樣可怕。液體通過透明管道進入我的身體,我清楚地看到它們的滴答,但沒有聽到它們的聲音。這液體像安靜的時光,隻要想象力足夠豐富,任何事物都可以具象起來、有意味起來,就像一張病床。是的,它僅是一張床而已,僅是一張置於生死之間的眠床而已,它離生命一直很近,離死亡還很遙遠。人一生中總有一些際遇不可複製,譬如生隻有一次,死也隻有一次,在死亡真正來臨之前,我們或許有機會在某個特定地方觀摩或預演死亡,病床便是選項之一。觀摩是霧裏看花,預演是一場虛驚,我們要想從容度過一生,就必須學會與各種虛驚打交道。在醫院門口,我們會遭遇各種意想不到的事件,生與死或許就站在門外門裏,生和死或許就是守門人,我們隻是不願說出真相罷了。有的人從這道門笑著進去,哭著出來;有的人從這道門哭著進去,笑著出來;有的人徘徊在門口,既不哭,也不笑……這道門隻不過離生死更近一些,我們不必驚悸於門縫裏毫無表情的臉,他們躺在病痛的臂彎裏,對生命早已失去知覺,而我們依然食而甘味,飽暖思淫欲。有時002候,我們其實比麻木的人更無恥。譬如此刻,我覺得我並非一個病人,我隻是有些累,隻是想找個地方歇一會兒,而病床如此潔白,它是多麼好的理由。我躺在病床上僅是想躲開一些人、一些事,我不希望他們來看我,不管是愛我的人,還是恨我的人,或者與我無關的人。我不願看見愛像雨打的梨花,不願看見恨在心底暗中雀躍,不願看見無關的臉不陰也不陽。我真的不想讓他們來看我,雖然躺在病床上的不是一副皮囊,而是一顆心。這顆心曾經被愛碎過,被恨碎過,被無關愛恨的情感磕碰或擠壓過,它變得很脆弱也很強大,就像一枚蛋殼。但此刻,我隻喜歡安靜,除了上火、咳嗽、流鼻涕、打噴嚏,我很少得病,我對第一次走進醫院心理準備不足,我後悔昨天沒有割掉闌尾。我並不在意“衰老的物件”的“象征的意義”,我隻是不知道闌尾是多餘的。多餘的東西就應該割掉,何況它可能已經壞死,可在昨天我並不知道闌尾是多餘的。

無知便無畏,簡單常識的缺失讓我第一次麵對病痛時便做了一個草率的決定。我有些後悔,而最讓我後悔的,就是保守治療之後,大夫反複強調說,不要喝酒。大夫先是說半個月不要喝酒,後來說一個月不要喝酒,最後說最好以後不要喝酒。我幾乎崩潰,笑一笑對大夫說,你幹脆殺了我吧。

不管如何討厭大夫的戒律,大夫要求的最低標準我還是恪守了。不是怕死,是怕穿孔,一想到身體的某個物件被穿了孔,我的心裏便像鑽進一條蟲子,特別不舒服。我是個醫盲,之前一直不喜歡醫院,寧肯去火葬場參加哭哭啼啼的追悼會,也不愛去遍地白衣的醫院探望病人。我不喜歡看到病人被石膏、繃帶裹纏,被輪椅、拐杖支撐,更無法想象五髒六腑被穿孔的樣子。不管大小,孔畢竟是個洞,體內弄出個洞來總是令人忐忑的。

淅淅瀝瀝下了三天雨,周末,雨終於停了。看著窗外露出的秋陽,我給郭克打去電話,晚上喝酒吧。郭克問,什麼理由?我說,天晴了。

我的理由天經地義,於是,我倆便找了一家居於二人單位中間的餃子館。坐在餃子館外麵,馬路上人來車往難免有些嘈雜,不過,空氣還是003清爽的。我試著抿了一口郭克自帶的原漿汾酒,感覺闌尾沒有出現異常,至少沒有馬上發作。都說病人是被大夫嚇死的,我覺得這話不無道理。事物與事物之間總有些東西是看不清的,因為這些看不清的東西我們常常會犯錯誤,這些錯誤便是我們活著的理由。

我說,我想寫個東西,叫《蟲洞》。

郭克說,衝動?

我說,《蟲洞》。

郭克說,寫篇小說吧。

我說,我喜歡散文。

郭克說,寫小說,小說自由。

我說,我不喜歡講故事。

傍晚。雨後。剛剛拔掉液體我便回到步行上下班的途中,回到迎澤公園,不過,我邁動雙腿的頻率比一周前要慢許多。而在20多年前,當我騎自行車穿越城郊的時候,我是絕對不能容忍別人超過我的。年輕便血氣方剛,精力就像蹬不斷的自行車鏈條,如今人到中年,除了感覺時光比過去快了許多,其他東西都漸漸慢了下來。自然規律不可抗拒,我不會為此感到羞赧,何況我的身體已開始出現故障,何況路上到處都是水窪。城市被水泥路貫通之後,路麵的泥濘明顯少了,水窪卻多如一地碎裂的鏡片,行人便小鳥一樣在鏡片間跳來跳去。我不是小鳥,我不敢小鳥一樣跳來跳去,我擔心闌尾再次搖頭擺尾。我舉著傘,慢悠悠地跨過地上的鏡片,晃進迎澤公園。

公園幾無行人,樹木花草安靜得有些虛脫,有些寂寥。當然,這種虛脫和寂寥隻是我的錯覺,遊人鳥獸散去,樹木花草便空曠起來,石板路便比平時幹淨許多,涼爽許多。我喜歡這樣的涼爽,尤其秋涼,雨後的公園是澄明的,好比五髒六腑都被裏裏外外洗過一遍似的。記得在城市生活很多年之後,有一次回故鄉,沿著故鄉早晨的河邊散步,我感覺我的胃被涼爽的空氣徹底洗過,喉嚨裏蠕動的痰仿佛凸顯在水中的石004頭,清晰,可觸,它與濕漉漉的空氣如此格格不入,我恨不得伸手把它掏出來,扔到草叢裏去。小時候,我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空氣裏,卻並無特別的感覺,在我的鄉村記憶裏,似乎隻有貧窮、饑餓,還有太陽底下或冰天雪地裏的勞作讓人難以釋懷。鄉村的艱辛像冬天的曠野一樣一覽無餘,無處躲避,我在艱辛裏長大,我曾經覺得歌唱鄉村的人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都是虛偽的。直到重返故鄉的河邊,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鄉村的清澈,從此以後,我牽掛鄉村的文字才變得親切起來,才有血有肉有生命,才可以緊握或相擁。我喜歡秋涼並非無緣無故,我的喜歡與故鄉有很深瓜葛,在城市的四季裏,隻有在秋天才能找到故鄉的影子,雖然城市的秋天與鄉村的秋天依然存在天然的落差。在寂靜的秋涼中行走,思維便格外清晰,我覺得四季之中唯有秋天的形狀最接近水的狀態。這潭秋水剛剛從岩石間奔湧出來,它的沁涼是壓縮過的、堅韌的,可以穿越靈魂的。我喜歡被徹底刺穿的感覺,寂寞中帶著一絲快感,好像暗戀的女子被自己鍾愛的男子回首瞥了一眼——愛不需要聲音,隻需要眼神,透明的接近死亡的眼神。秋天先天具有這樣的特質,蟬翼般薄而涼,仿佛女子和田玉一樣的肌膚。對,有彈性的、白皙到幾乎透明的肌膚,輕輕碰一下,便充滿欲望。這肌膚還是涼的,每次接觸都不會產生汗漬。或許童年艱辛勞作的記憶一直揮之不去,我討厭氣喘籲籲,討厭汗流浹背,雖然氣喘籲籲之後,身體頓覺如釋重負,汗流浹背之後,身體顯得格外輕鬆。我覺得發熱的東西會產生距離,隻有涼是緊密的、永恒的,不被時光蒸發的。喜歡秋天僅是一種中年情懷,其實,我最喜歡的還是秋天的涼,如果涼中再夾雜一縷淒清,這種味道便越發迷人,就像玉一樣的女子安睡在臂彎裏的呼吸。淒涼最是迷人的、真實的、可觸摸的,所謂的熱烈和繁華都是煙雲,手指一戳便破。

這一天,在公園的秋涼裏,我腦子裏第一次清晰地跳出一個詞——蟲洞。

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曾孕育出許多碰不得、看不見、穿越時空的概念,005其中最令我著迷的是蟲洞。蟲洞是連接黑洞和白洞的時空隧道,這條特殊的時空細管十分嬌氣,好像風一吹便會破裂;蟲洞敞開的出口布滿暗物質,這群神秘的“暗哨”輕易不被發現。蟲洞幽靈一樣飄忽,天體物理學家為它設想了三種可能的存在狀態:其一,蟲洞是空間的隧道。它就像一個球,你如果沿著球麵行走便遠了,如果從球的中間穿過便近了,穿球而過的直徑便是蟲洞。其二,蟲洞是時間隧道。愛因斯坦說,人如能進入時間隧道便可以進行時間旅行。遺憾的是,這條隧道隻能遠遠欣賞,無法直接進入,就像看電影一樣,你可以跟著故事感動卻無法改變電影中的情節。時間是線形的,事件是一顆顆穿好的珠子,你無法改變珠子的大小,也無法調整珠子的順序。其三,蟲洞是黑洞與白洞間的橋梁。黑洞產生勢阱,白洞產生反勢阱,宇宙、勢阱、反勢阱和蟲洞構成的圖像,就像一隻無定向性平麵的克萊因瓶——瓶口是黑洞,瓶身和瓶頸的交界處是白洞,瓶頸是蟲洞。

黑洞好比宇宙中的無底洞,具有超強的吸附力,物質一旦掉進去就別想逃出來。白洞則與黑洞相反,它不但不吸收物體,還不斷向外釋放物質。黑洞隻進不出,是個貪婪的家夥,或許因為貪婪,它曾被天文學家捕捉;白洞隻出不進,大公無私,它逍遙在宇宙之外,至今未被人類發現;黑洞一直在吸,白洞一直在吐,蟲洞存在於吸吐之間,它是架在黑洞與白洞間的一座橋。

據天文學家測算,時光隧道的最大直徑隻有10萬公裏,這個直徑恰恰小於宇宙飛船飛行必需的最小直徑。世上許多事妙就妙在“恰恰”二字上,否則的話,我們便可以搭乘宇宙飛船穿過時間隧道,或找莊子說說蝴蝶,或與阮籍對坐竹林裏喝幾杯老酒。

0061985·冬兩棵樹與一地碎片(一)坐在解放牌卡車的轎廂裏,顛簸過汾河唯一的地下隧道,我像一隻掉隊的大雁,從汾河東岸遷徙到汾河西岸。地下隧道狹長,昏暗,混亂,仿佛埋在城市底下的排水管道,除了汽車刺耳的喇叭聲,我看不到一個行人,也感覺不到頭頂上汾河流水嘩啦啦。此後多年,我經常騎自行車從汾河西岸回到汾河東岸,卻再也沒有鑽進過這條隧道,不過,在這一天,這條隧道好像一道分界線,在汾河東岸時我是學生,到汾河西岸以後我是老師,我的三年教師生涯似乎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天空飄著細雨,行李箱孤零零地躺在車廂空蕩的角落,像它的主人一樣孤單。

這隻木箱曾是父親的傷心之物,20多年前,父親帶著它離開家鄉到太原化工學校讀書,一年多後,又與它一起被饑餓拋回故土。20多年後,它陪伴我讀完四年大學,又跟隨我到太原化工技校報到。木箱呈深紅色,顏色發暗,鎖扣鬆動,箱頂遮蓋著薄薄的塑料布,看到它我便會想起父親的肄業證,想起木箱被閑置在閣樓上時蒙著的厚厚灰塵。三年困難時期破滅了父親的求學夢,20多年後,我在臨近父親母校且與父親母校僅一字之差的地方開啟自己的教書生涯,我不敢說這是命運刻意的安排,但另一個巧合卻讓我強烈感受到命運弄人:就在我領到大學畢業證的第二天,父親也風塵仆仆地趕到他的母校補領他的中專畢業證,我與父親領到畢業證的時間竟然僅差一天!時間有時真的很慢,慢得讓人揪心,慢得讓你懷疑它是不是一直在走。父親在等待中蹉跎了20多年,而人一生中有多少個20多年?父親到學校看我,他懷著感激說,他的肄業證撕了,學生檔案丟了,好在老同學提供了一張黑白合影照,他才領到畢業證。其實,畢業證此時對父親已毫無用途,但父親還是為遲到的歲月感007動,為無法忘懷的同學情誼感動,他似乎已經忘記被絕望和憤怒撕碎的肄業證。我看見喜悅掛在父親有些滄桑的臉上,這份喜悅父親整整等待了20多年,這20多年曾埋葬了多少被無奈撕碎的時光碎片?父親滿臉都是遲到的幸福,我卻在這一刻莫名想起父親抱著省勞模證書回家的情景。那是20世紀70年代末,那一天父親從省城趕回來時也是喜悅的,可幾年之後,政策說那張省勞模證書是“文革”時期頒發的,不能享受勞模待遇。從縣教育局得知這個消息後,父親拿出勞模證書默默看了很久,之後又用紅布包好,悄悄壓在箱底。父親什麼話也沒有說,也不再憤怒。似乎命中注定,父親一生擁有過許多重要的證書,最後卻都變成過期的榮譽。任何證件都改變不了父親的命運,可父親捧出遲到的畢業證時還是流下了眼淚。我的心情霧蒙蒙的,就像一張被淚水打濕的獎狀,就像我到技校報到時的天氣,無所謂紅白,無所謂陰晴。

1985年9月10日,我成為一名教師,正式接過父親的衣缽。這天下午,技校召開教師節慶祝大會,我第一次以教師身份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間。這是新中國的第一個教師節,這一天,父親也在慶祝自己的節日,慶祝一個“臭老九”從農家孩子到學生,再到農民,再到民辦教師、公辦教師,才千辛萬苦贏得的一個農民永遠不可能享受到的國家法定節日。父親的故事似乎是個被時光遺忘的故事,父親似乎永遠比時光慢半拍,又或者時光遇到父親便會停滯,便會拐彎,父親一直被時光拋在軌道之外。我的時光故事卻與11月有緣,於我而言,11月的某一天甚至比教師節更像一個節日,或者說,曾是我一個人的紀念日。

在我的記憶中,1985年的初冬特別慘淡,遠比故鄉被收割的山坡還慘淡。這一天也是霧蒙蒙的,天空的表情與我裹在身上的西服很搭調——暗色澤,隱條紋,肩、領和口袋無輔料墊襯,後背開叉處微微向兩邊翹起,用料寒酸和手工粗糙暴露無遺。這身怯憐憐的西服緊緊裹在毛衣毛褲外麵,仿佛化肥廠區看不見太陽的天空,總給人一種陰冷的感覺。這樣的衣著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是司空見慣的,也是領導潮流的,它曾是一個年代半饑半寒的見證,也是一個年代朝氣蓬勃的記憶。我穿008著這身廉價西裝走進太原化工技校大門,心情像灰蒙蒙的天空一樣,無所謂悲,無所謂喜。終於工作了,終於掙錢了,終於自己養活自己了,可我無所謂悲,無所謂喜。在窘迫的大學生涯裏,我一直渴望掙錢的日子早點來臨,渴望早點把壓在父母肩頭的包袱卸下來,可當這一天真的迫近時,我卻發現許多東西並非我願。七月下旬,我拿到派遣證,我本可以選擇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走進技校,本可以名正言順地享受教師假期且白白領取一個半月工資,但我沒有按時報到。這一個半月工資相當於父親兩個月的工資,相當於全家一年收入的六分之一,可派遣證揣進口袋後,我猶豫了。我麵臨三個選擇:山西省化工廳、太原化工廠和太原化工技校。化工技校是派遣證上填寫的單位,化工廳和化工廠是對我感興趣的單位,去化工廳需要曲線上崗,去化工廠雖可越過太化集團直接改派,但太化集團與化工廠關係素來不睦,以後如若調離,十有八九會遭到太化集團的刁難。我做夢都想從化工係統跳出來,到某個編輯部謀份差事,麵對政府機關、企業和學校三個我都不喜歡的崗位,我該如何抉擇呢?在20世紀80年代,一個人生平第一個單位很可能便是一生的飯碗,我雖然特別想掙錢,可工作大事大意不得。問題棘手,顯然超出我的人生經驗,我理不出頭緒,便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說,拿不定主意就先回來吧。逃避的確是個好辦法,可我還在惦記這份工資,惦記這份父親兩個月才可以掙到的工資,父親卻說上班以後就忙了,還是回老家陪奶奶過個假期吧。祖母不喜歡進城,一直一個人在鄉村生活,我在祖母身邊長大,一想到她微笑而孤獨的身影眼淚便流了下來。同學們興衝衝地到新單位報到,興高采烈地返回學校喝酒慶祝,我卻隻身悄然返回老家,在老家的山水間度過一個漫長而悠閑的假期。

一個多月以後,我懷揣派遣證走進化工技校的大門。父親是學化工的,我在大學讀的也是化學專業,但化學早已不在我的職業規劃之列,我之所以在最後時刻選擇技校,一是學校自由,時間寬裕,再是技校僅是跳板,我隨時準備逃離。下決心之前,我曾征求李杜的意見。李杜是我同屆不同係的學兄,是山西大學北國詩社的創始人、首任社長,也是009領著我跨進詩歌門檻的人。大三之後,我一有時間便跑到中文係串門,李杜的宿舍是我光顧最多的,李杜當時指著我的詩稿重複最多的一句話便是:打破邏輯,打破邏輯,打破邏輯……可我是學理科的,從初中數學課開始便接受了“因為—所以—則—故”的邏輯推理訓練,邏輯早已成為我思維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仿佛戴在思維經脈上的鐐銬,我怎麼也跳不出來。我幾乎絕望,後來,李杜告訴我,把你的詩隔一行刪一行,看看效果如何。我有些不忍,但還是依樣畫葫蘆,照著李杜指點的方法去做了,我驚奇地發現我的詩也跳躍起來了。

在化學中,斷裂便是破壞,是殘缺;在詩歌中,斷裂竟然是空間感,是美的。化學判斷與美學判斷大相徑庭,我覺得不可思議。

11月23日,吃過早飯之後,我騎著同事Z的紅色鐵錨自行車,到化肥廠宿舍區理發。已是初冬,國營理發店髒而冷清,理發員漠然的麵孔比國營理發店還髒,還冷清。我坐在一麵布滿水漬的水銀鏡前,閉著雙眼,任由一雙僵硬的手在我的頭頂張牙舞爪,耳畔清脆地響著剪刀哢嚓哢嚓的聲音。很奇怪,每每回想起這種聲音,我都會把它和鍘刀的聲音混淆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鍘刀躺在黃昏裏鍘草的聲音是溫暖的,而剪刀哢嚓哢嚓響在頭頂的聲音是冰冷的。這種冰冷仿佛一個時代的記憶,令我不寒而栗。哢嚓哢嚓的聲音終於停歇下來,我睜開眼,在鏡子裏看到一片被踐踏的草地。我的頭顱顯然被狗啃了,我氣不打一處來,女理發員卻乜斜著眼,翹著嘴角,叉著腰,一臉不屑。我與女理發員大吵一架,之後,便裝著一肚子火氣騎車往學校趕。10點以後,我必須站在講台上。我站上講台剛滿一個月,我無法想象頂著一顆狗啃過的腦袋當眾展覽的樣子,無法想象學生怪異的表情。

我心煩意亂,車子騎得飛快。

化肥廠宿舍區到技校僅500米,我卻感覺很遙遠。我聽到高音喇叭裏傳來體育老師喊操的聲音,想象著學生正莊稼一樣齊刷刷地站在操場上。我飛快地騎著車子,猛然覺得一個龐然大物從身後推壓過來,我仿010佛置身在轟然倒塌的麥垛下麵,又仿佛漂浮在洶湧的波濤上麵。一股氣浪颶風一般推湧而至,我從自行車上飛起,徑直衝向路邊的斜坡,鳥兒一樣從兩棵樹的中間迅疾穿過。落地的刹那,我完成一個漂亮的前滾翻。大學四年,我一直沒有完成這個動作,但在這一刹那,我的前滾翻接近表演水準,規範,舒展,不拖泥帶水。落地之後,我看見路邊行人正指著我比比畫畫,我的臉騰地紅了,20歲的男人連自行車都騎不好,我無地自容。我不想讓人看到我狼狽的樣子,我從地上一躍而起,沒事人似的撣著褲腿上的灰土,轉身去找自行車。就在我回頭的刹那,我看見一輛解放牌卡車死死卡在身後的兩棵樹中間,卡車的前寬與兩棵樹的間距驚人相等。司機呆呆地坐在駕駛室裏,臉色死灰,看著我從地上躍起,竟毫無反應。

聽到路邊有人在大聲喊著什麼,聽到遠處傳來雜遝的腳步聲。

司機如夢方醒,跌跌撞撞滾下車來,宛如一隻狗熊。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遭遇了車禍,幾秒鍾前,我像一隻小鳥一樣被一輛卡車撞飛出去。

紅色鐵錨自行車碎裂在樹的腳下,殘骸如骨,十分醒目。

撞擊,飛翔,翻滾,躍起……驚心動魄的電影蒙太奇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我看見一地紅色的碎片,但沒有看見血。

很多年之後,當我回味這次驚險遭遇時,我設想過多種可能:在我像鳥一樣飛行的過程中,假如我被樹身絆一下,被自行車碰一下,我飛行的姿勢偏左或偏右一公分,會是什麼後果呢?假如我沒有與女理發員吵架、沒有生氣,假如我騎車的速度慢一點、撞擊的慣性小一點,假如沒有兩棵樹,或兩棵樹長得再瘦弱一點、樹的間距再寬一點、車撞擊樹的位置再正一點,假如斜坡下麵有石頭、有岸、有深溝,又是什麼後果呢?

沒有假如,過程和結局皆在毫厘之間,生或死也在毫厘之間。速度是時間和力綜合作用的結果,有時候,我們很難說清楚到底快一點好,011還是慢一點好。或許,快一點或慢一點便是所謂的命運,就像牛頓看見蘋果墜落之後發現的萬有引力,它是隱秘的,是客觀存在的,在某個瞬間,它產生的結果還是確定的,不可更改的。

這一天,我穿行在萬有引力和慣性的夾角裏,似乎在用身體的弧線驗證牛頓三定律的正確性,我在飛行和墜落過程中受到的摩擦力,便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空氣阻力。這一天,我在空氣中飛翔,像一隻鳥,我隻看見自行車的碎片和斜坡上枯黃的小草。這一天,我從兩棵樹中間,不,我從死亡的指縫間穿過,我在空氣中飛行的速度很快,我在空氣中墜落的速度更快,我應該感謝慣性,感謝萬有引力,感謝大地,感謝阻力接近於零的空氣和女理發員的冷漠……當然,我最應該感謝的,還是路邊的兩棵樹!

1981—2011熵或殤我是一個喜歡走神的人。

20世紀80年代初,我坐在山西大學中校區的階梯教室裏,凡體肉胎“靜如處子”。我是個規規矩矩的學生,不遲到,不早退,不說悄悄話,聽課目不斜視,不過,不安分的思維卻“動若脫兔”。我習慣了讓肉體木頭一樣循規蹈矩,大腦卻在課桌後麵走神。我的走神不算離譜,我不會無緣無故地走回故鄉的泥土,或者糾纏於某個具體的人、某件具體的事、某條具體的藤,且因此患得患失。我的目光基本上正視著黑板,思維也基本上聚焦在黑板的平麵上,黑板上的一些字詞卻總讓我煩躁不安。因為一個字、一個詞而走神的事件在我的大學生涯中如家常便飯,久而久之,我便養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習慣。不過,大多的走神都012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一眨眼便風一樣飄忽而過,未能在記憶裏留下太多印跡。但有一個詞或曰一個概念一出現,我便神魂顛倒,不能自已,這個詞或曰概念便是熵。大學四年,我在課本上塗寫過許多囈語一般的文字,包括大大的問號或歎號,這些文字或符號大多是課堂內容的衍生物,是我聚焦黑板之上又神遊八極之外的“靈光一現”。這些靈光神龍見首不見尾,來也迅疾,去也迅疾,可熵的概念第一次出現在黑板上,我便著魔一般迷上了它。我覺得熵便是我一生苦苦等待的一個禪機,就像情癡們一生苦苦等待的一次邂逅。我覺得我與熵的邂逅是一種緣分,而熵的含義卻與我的人生經驗格格不入,它像一個貴族,徹底顛覆了我在少年生活經驗之上建立起來的樸素的價值體係。熵的概念讓我癡迷,讓我驚奇,又讓我恐懼,我覺得不是我出了毛病,便是世界出了毛病。

很顯然,世界輕易不會出毛病,那肯定是我出了毛病。

又很顯然,截止熵出現的這一刻,我的生理表現和心理表現一直處於正常狀態,甚至比大多數正常人更正常,那麼,難道是世界出了毛病?

無論是我出了毛病,還是世界出了毛病,在這一刻我都無能為力。

我不是自己的救世主,也不是世界的救世主,我還得一日三餐,像個人一樣活著。天生一介凡夫,我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但從這天起,我變得越來越容易走神,直至逃離課堂,躲在宿舍寫詩。說起與詩結緣,也有一段故事。寫詩之前,我所知道的詩歌僅是初高中課本上的幾首五言七律,這些平平仄仄我搞不懂,老師也搞不懂,我對詩歌了無興趣,更不知現代詩為何物。偶然一天,我在舍友處看到一本詩歌普及讀本,信手一翻,我恍然明白所謂詩歌便是大膽想象,也即胡思亂想,而胡思亂想恰是我的長項,因為胡思亂想我正為熵所糾結。於是,從這天開始,我走上詩歌的不歸路,直到21世紀初發現自己不再胡思亂想,才悻悻然告別文學。我想,我開始寫詩是因為我總在課堂上走神,我離開詩歌是因為我開始像正常人一樣不再走神。現在,我又坐在會場裏走神,坐在車上走神,走在路上走神,於是,我便躋身於文學歸來者的行列。我一直覺得,我的文學之路與走神有關,與胡思亂想有關,文學於我而言,013隻不過勾魂之物而已。

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我為熵所困,被熵折磨,心裏十分掙紮,正是這份掙紮讓我決定棄理從文,逃離化學。行文至此,我暫且把熵放下,說一說另一個同音字——殤。不知道為什麼,我第一次看到殤字便特別喜歡。我沒有把它和死亡聯係起來,我就是莫名地喜歡。我說不清原因,但我覺得殤字造得很美,是美不勝收的漢字體係中最美的漢字之一。難道是因為它的筆畫中包含太多曲線,這些曲線看上去既方正又曲折?我說不清楚。在20世紀80年代,我查遍各種漢語字典,得到的解釋都是殤是一個多義漢字,多與死亡、悲傷有關。死亡也罷,死亡引起的悲傷也罷,總歸都是恐怖的、淒慘的,它的特質與年輕人的意氣風發顯然風馬牛不相及。我知道,我喜歡殤字並非因為它給人的視覺很美,更與年齡無任何關聯,我當時找不到喜歡的確切理由,但我就是莫名地喜歡。

有人說,喜歡是不需要理由的。我信。

若幹年之後,我在一份資料中偶然發現世界上有一種咖啡叫殤,有一種音樂也叫殤。把咖啡和音樂命名為殤,我感到十分驚奇。

為了體驗咖啡殤的特別之處,我特意約了一位喜歡咖啡的朋友聊天。坐在咖啡屋,我在不經意間把話題引到咖啡殤上來。我說,有一種咖啡叫殤,它的英文名稱為Sentimental,意為多情的、感傷的、多愁善感的。咖啡殤的名字很特別,做法也很特別。以熱咖啡100毫升、白葡萄酒30毫升、新鮮葡萄2至3顆為原料,經過浸泡、衝煮、混合,便可製成。葡萄以白葡萄為好,白酒以不甜為好,咖啡的熱度要適度,僅需將葡萄酒的香氣和葡萄的酸澀釋放出來便好。葡萄酒的香+葡萄的酸+咖啡的苦,便是咖啡殤,或者說,咖啡殤便是可以啜飲的Sentimental一樣的傷感。我喜歡傷感,它像一層濕漉漉的霧,蒙在心尖,揮之不去,令人迷醉。我的話幾乎把朋友的眼淚說出來,朋友說,一定要親自製作一次咖啡殤,不如此,便枉喜歡了一輩子咖啡。朋友的話讓我突然悟到咖啡014殤的美妙之處,事實上,世界上的確有一些莫名的東西,就像緣分一樣,隻有極少數人有機會體味到它極致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美妙。這種美妙是一種氣息,它彌散在毛孔裏,纏繞在心扉裏,經久的魔力宛如毒品,令人不由自主,令人自我陶醉。這不是自戀,是品位,想到這裏,我的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我低聲問朋友:你說,發明咖啡殤的人是天才,還是情種,或者是天才的情種?

朋友微微一笑,把手機放在我的麵前。我驚訝地發現,手機裏播放的音樂竟然是傑奎琳·杜普蕾演奏的大提琴曲——《殤》。

在我的印象裏,英國女大提琴家傑奎琳·杜普蕾算得上“天才的情種”,起碼於音樂而言,她至死無悔的鍾情和投入是不容任何人置疑的。

傑奎琳·杜普蕾出生於1945年,病逝於1987年,她的生命長度僅有42年。她的生命像極了咖啡殤,葡萄酒的香、葡萄的酸、咖啡的苦和多情的、感傷的、多愁善感的人生體驗調和在一起,無疑是一杯極致的美酒。傑奎琳·杜普蕾創作的《殤》堪稱生命結晶,匈牙利大提琴家史塔克第一次聽到《殤》時,便吃驚地停下腳步。史塔克問身邊的人:這首曲子是誰演奏的?答曰:傑奎琳·杜普蕾。或許惺惺相惜,或許心有靈犀,史塔克完全被傑奎琳·杜普蕾的演奏所折服,不禁黯然歎道:“像這樣演奏,她肯定活不長久。”史塔克並非一語成讖,史塔克聽得出,傑奎琳·杜普蕾在傾其一生演繹音樂的完美,嘔心瀝血一類的詞語便是專為“天才的情種”傑奎琳·杜普蕾一類的人創造的。

咖啡殤也罷,音樂殤也罷,顯然並非一個單純的詞彙,而是一個廊橋遺夢般的故事,一個在心裏藏著許多曲線的故事。有人說,殤是“一段沒有開始就注定結束的愛情”,這種說法頗有些悲劇意味,但終歸不如這杯咖啡耐人咂摸,不如這首大提琴曲令人斷腸。我不喜歡喝咖啡,但我喜歡咖啡殤傷感的味道;我不懂得大提琴,但我喜歡咳出血的曲子;我不會煮咖啡,不會譜曲,但我願意寫一首叫《殤》的詩:015這杯咖啡的名字叫殤。我隻見過她的背影見過她隱匿於曲線裏的味道我設想遇到她時應是午後,或者淩晨這段時間是慵懶的,有點傷感也有點深刻。就像她曲線流暢的背影是婀娜的,也是凸凹的就像傑奎琳·杜普蕾的大提琴曲哀婉的旋律可以咳出一捧血來也可以咳出一顆心來我聞到了葡萄的酸澀,聞到了白葡萄酒的香氣還聞到了咖啡的苦。我莫名喜歡這樣的味道,就像喜歡殤這個漢字喜歡這個漢字曲徑通幽的韻律她仿佛女子高挑的背影,清晰的線條上掛滿葡萄,也掛滿露珠我知道,她的味道遠比音符飽滿也遠比光影搖曳。我想她如果可以築成一個鳥窩我願意在這裏住一輩子,做一隻小鳥可我隻見過她的背影至今仍未嚐到她介於午後和淩晨之間黃昏一樣漫出來的味道20世紀80年代初,我第一次看見“殤”字時雖滿心喜歡,但僅是一種直覺,一種莫名的偏好。在當時,最讓我走神的還是“熵”。

熵(entropy)的概念由德國物理學家克勞修斯於1865年提出,它稱016熵為“物體的轉變含量”,他闡釋自己創造“entropy”這個術語時說:“我故意把字Entropie(熵,德文)構造得盡可能與字Energie(能,德文)相似,因為這兩個量在物理意義上彼此如此接近,在名稱上有相同性,我認為是恰當的。”從這段文字不難看出,克勞修斯不僅是一位極具想象力的物理學家,還是一位酷愛咬文嚼字的語言學家。我一直以為,偉大的物理學家必定是半個哲學家、半個文學家,物理學家與哲學家、文學家同出一脈,是可以華山論劍的,物理學家與哲學家、文學家的不同隻是觀照世界的方法不同,其間的大道則是一致的。我國著名物理學家胡剛複教授在翻譯Entropie時,也模仿克勞修斯的方法創造了一個新的漢字——熵。這樣的翻譯堪稱天才之作:熱量與溫度之比為“商”,而偏旁“火”則意味著熱學量,不僅字形與物理含義完全吻合,且與克勞修斯創造Entropie的思路遙相呼應。克勞修斯用熵表示任何一種能量在空間分布的均勻程度,也即混亂程度。於一個係統而言,能量分布越均勻,熵值便越大;能量分布完全均勻,熵值便最大;如果任係統能量自然分布,其能量差總是傾向於消除。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經常遇到這種現象。如果讓冷熱不均的兩個物體接觸,熱的物體將逐漸冷卻,冷的物體將逐漸變熱,直到它們的溫度相同為止。如果把兩座高低不一的水庫連接在一起,萬有引力將使水麵高的水庫降低、水麵低的水庫升高,直到它們的水麵均等、勢能取平為止。自然界中存在一個普遍規律:能量密度的差異傾向於變成均等,即“熵將隨著時間而增大”。鑒於此,克勞修斯認為在熱力學第二定律中引進熵的概念與在熱力學第一定律中引進能的概念有相似之處。事實上,能的概念是從正麵來表征運動轉化能力的,能越大,運動轉化的能力也越大;而熵的概念則從反麵量度著運動轉化的能力,表征著轉化已完成的程度,熵越大,係統越接近寂滅。

如果用日常語言來表達,熵便是指失序,而失序在哲學上便是指自由,把熵的理論推廣到社會生活中,便指一個孤立係統的熵越大,便越接近平衡狀態,便越不容易轉化。將其推而廣之,則意味著一個孤立的人越成熟,便越沒有創造力,一個孤立的社會越穩定,便越沒有前進的017動力。或者說,於孤立的個體或社會而言,成熟便意味著死亡,和諧便意味著崩潰。這樣的結論顯然不可思議,我在不經意間把熵引入到社會學中,我不知道這是一種偉大的思路,或曰發現。我隻是被諸多疑問所困惑,克勞修斯的結論和我的人生經驗截然不同,令我無所適從。1982年冬天的那堂化學課,我一直糾纏在熵與人生的困惑裏,老師後麵如何用方程式推導結論,我忘記了。我完全陷入掙紮之中,不知道該相信熵之混亂,還是相信人生之美好,畢竟這兩種結論都源自教科書,教科書上的東西應該不會錯的。大學時期,我隻是半瓶子醋,晃晃蕩蕩,自顧煩惱,卻忽略了一個前提,即:熵所描述的狀態僅適合一個完全獨立的體係,而每個人、每個社會是不可能完全獨立的。或者說,一個人、一個社會完全獨立之時,便是毀滅之日。由此看來,完全獨立的自由是沒有的,完全獨立的社會是不能夠存在的。

我與熵的故事發生在1982年,而在1981年,美國當代著名社會學家裏夫金和霍華德合作出版了一本書——《熵:一種新的世界觀》。裏夫金和霍華德從熱力學第二定律出發,對熵作了哲學闡釋,回答了政治、經濟、教育、宗教等領域的諸多曾被我胡思亂想過的重大問題,在西方學術界引起震動。遺憾的是,當時我並不知道裏夫金和霍華德是何方神聖,也沒有渠道獲取他們的任何信息。更遺憾的是,我為熵所困,卻不知自己關於熵的胡思亂想很前沿,更沒有想過,如果沿著這些疑問“一條道跑到黑”,我極有可能發現一門新的學科。所謂發明家其實都是“一條道跑到黑”的人,我不具備發明家的天性,隻好遠離化學熵,投靠文學殤。我的這一決定,讓我與偉大的裏夫金和霍華德擦肩而過,我輕易放棄對熵的困惑,讓自己錯失時比熵還混亂,錯失後比殤還悲傷,搖擺在熵之混亂與殤之悲傷之間,我錯過在中國率先傳播“一種新的世界觀”的機會,終致今日碌碌無為。

0181985·冬兩棵樹與一地碎片(二)客觀地講,三年技校生活既可以稱之為我大學生涯的延續,也可以稱之為我大學生涯的重啟。按照官方學製,我於1981年考入山西大學化學係,1981年9月至1985年7月應該算我檔案裏的大學。不過,在大二的第一個學期我便開始走神,到大三的時候,我已患上嚴重的棄理從文傾向症,甚至一度動過轉係的念頭,遺憾的是,僵化的教育體製沒有讓我胡思亂想的自由主義得逞。不讓轉係,隻好抱著《化學元素周期表》繼續研究物質的構成和微觀世界的運動規律,隻好高舉“60分萬歲”的旗幟,絞盡腦汁,耍盡伎倆,牢牢固守60分高地——大學畢業證畢竟是我的命根,沒有它,我隻能重演父親的悲劇,滾回老家去承接父老鄉親“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天然衣缽。好不容易熬到畢業,一邁出大學校門,我便把課堂上學的東西一股腦兒還給老師,拍拍屁股幹起爬格子的勾當,心情晴朗得就像解放區的天。毋庸置疑,我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科班出身,還混了一張理學學士學位證,但從我此後的謀生手段來看,我運用最多的漢字都是在高中課堂上學來的,與生存有關的書籍都是技校三年業餘時間自修的,我謀生的大學應該從走進技校的大門算起。技校的三年是如饑似渴的三年,在這三年裏,我啃的最多的書是李澤厚主編的美學譯文叢書,如《美感》《藝術問題》《審美特性》《藝術與視知覺》《美學與哲學》《藝術原理》《藝術即經驗》《情感與形式》等,這些書多數是從山西大學圖書館借來的,每本書我都認真做過筆記。從李澤厚這裏我還間接認識了一群大師,如喬治·桑塔耶納、蘇珊·朗格、喬治·盧卡契、魯道夫·阿恩海姆、羅賓·喬治·科林伍德等。此外,我還接觸到許多雜七雜八的大師和他們的書,包括弗洛伊德、榮格,包括尼采、叔本華、薩特、艾略特、龐德、聶魯達、史提文斯、金斯伯格、喬019伊斯、普魯斯特、卡夫卡,包括北島、江河、楊煉、舒婷、顧城,還包括老子、莊子。我不記得讀過多少遍《秋水》,我不斷去晉陽湖邊散步,就是想寫一首關於《秋水》的詩,可一直沒有寫出來。後來,我退而求其次去寫一篇散文,也沒有寫出來。

生活在晉陽湖邊,我卻不懂水,而水如時光一般,最接近死亡的本質。

1985年的初冬,我像一枚落葉從地上彈起來,邊撣著褲腿上的塵土,邊向四周張望。這一瞬間,我聽見校門口方向人聲鼎沸,嘈雜的聲音如灰塵一般。我不敢朝校門口方向看,我覺得自己很笨拙、很無能,竟然連一輛自行車都騎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