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在叢林裏待久了,已經不太會說話了,偶爾說說,也顛三倒四。

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姚誌君犧牲後我看見他的臉像年畫般掛在硝煙中?沒錯,我當時的確產生了幻覺。旁邊的詹姆斯貌似比我冷靜,一聲不吭地往他的卡賓槍裏壓子彈。他滿臉都是姚誌君的血,眼睛紅得像兔子,絡腮胡子閃著金光,我非常擔心對岸的鬼子會因為這金燦燦的胡子而發現他。注視著詹姆斯,我忽然想到那兩個被我和“太田痣”救起的孩子,萬一鬼子兵用他們和無辜的村民當人盾,我們還開不開槍?

上次在蘭姆伽集訓時,我聽一個參加過第一次入緬作戰的老兵說過戴安瀾師長的故事。話說日軍和戴師長打仗,迫於二○○師的善戰,日本鬼子想出一記陰招,用被俘的遠征軍士兵做人盾,讓他們一邊衝鋒一邊高喊:都是老鄉,槍口朝上!二○○師士兵一聽老鄉口音,開槍吧,先死的是同胞;不打吧,日軍陰謀得逞,轉瞬就到眼前。戴安瀾師長立刻命令手下喊話:丟下武器,就地臥倒!被俘的遠征軍士兵一聽立即趴下,緊接著二○○師士兵手中的子彈拖著憤怒的火苗,越過臥倒的被俘遠征軍士兵的身體,準確地在日本鬼子的身上鑽出一個又一個血洞。

如果日本人故伎重演,拿聽不懂漢語的緬甸人當人盾,我們喊話也沒有用,那可怎麼辦?

姚誌君犧牲後,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仿佛贛江輪船上生鏽的絞索,在我的腦海裏固執地拉扯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讓我夜不能寐。

詹姆斯,我們佛教相信輪回和來世,你們相信天堂和地獄,你覺得自己能上天堂嗎?通過一個多月的相處,我覺得詹姆斯是個有頭腦但一般情況下不怎麼愛動腦的人,於是決定用這個問題激發一下他的智慧。

詹姆斯眯起眼睛反問我,你來世願意做人還是動物?

我想了想,認真地說,我下輩子想變成一條棉被,要麼躺在床上,要麼在院坪上曬太陽。

詹姆斯聽後笑彎了腰,然後咳嗽著說,他來生要成為飄在天堂裏的一112朵雲。我這才想起詹姆斯還是個業餘詩人。我正要開口,詹姆斯的表情倏地嚴峻起來。順著他的視線,我看見幾股土黃色的煙塵從對岸的林中升起。坐在我方戰壕後頭樹杈上觀察的王棟梁跳下來,嘶喊道,大家注意,敵人的援兵到了,俺現在代理姚誌君上尉指揮戰鬥!大家賣力地給俺頂住,誰也不許當孬種,哪個退後俺賞他一顆子彈!

王棟梁一副舍我其誰的慷慨氣勢,我這才記起他三個月前已提升為中尉,軍銜比我高。1943年入伍的他和我坐同一架飛機來到印度,他自小放羊,沒上過學,進步卻比我快,不過對於他的升遷,我毫不眼紅。這裏且容我講講他升遷的故事。

三個月前日軍在叢林中偷襲某團指揮所,因敵強我弱,我軍傷亡慘重,隨隊的美軍聯絡官大腿中槍,眼看就要落入敵手,王棟梁正好率小分隊執行任務路過,他不顧一切地衝殺過去,救出了美軍聯絡官和幾個團指揮部成員。最了不起的是,身材不高的王棟梁居然背著受傷的美軍聯絡官一口氣狂奔幾公裏,終於和大部隊會合了。

美軍聯絡官對我們部隊意味著什麼?他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啊!我所在的部隊從師到團都有美軍聯絡官,他們傳達中美軍隊要求,溝通雙方情況,是中美聯軍作戰的橋梁。他們在後勤補給方麵發揮了關鍵作用。我們駐印軍的後勤供應,統由總指揮部供應處管理,經各級聯絡官直接配發到連隊。你說救了這樣一個聯絡官,不是給自己造了一架登天的梯子嗎?美軍聯絡官感於他的英勇,當即致電軍長,大大地表揚了王棟梁一番。第三天,王棟梁升為中尉。這是他拿命換來的烏紗帽,誰敢不服?挺服他的。

我正胡亂想著,敵人向我方陣地發起了進攻,詹姆斯拍了幾張照片後,把相機丟在身後的樹根下,開始對敵掃射。相比王棟梁救回的那個粗獷奔放的聯絡官,詹姆斯更為內向,平常不多言語,在沒有女人的場合總是銜著煙鬥遐思,要不就從皮包裏翻出他和妻子、兒子、女兒的全家福來看。看照片時他最愛嚼巧克力。有一次王棟梁嘴饞,問他要巧克力,詹姆斯對著王棟梁拍了幾張照片後扭身走了,王棟梁嫌他沒給自己麵子,從那以後不再搭理他。其實詹姆斯是個很隨和的人,隻是喜歡安靜和獨處而已。當他眺望遠方時,那雙灰藍色的眸子就像兩口深潭,讓人產生迷幻之感。可現在迷幻之潭變成了兩粒燒紅的石子,噴著灼人的殺氣。他舉槍瞄113了一會兒,忽然扭身爬到樹上去了,估計想從高處點射,以發揮他射擊俱樂部冠軍的優勢。

江裏的水位原本已經下降,現在又被密密麻麻的鬼子擠得水位上漲。

眼看鬼子越走越近,王棟梁卻沒動靜,一直到已經能看清鬼子的眉目了,這才下令開火。一時間,迫擊炮、輕重機槍和士兵手中的M4湯姆式衝鋒槍子彈狂瀉,組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火牆。端著三八大蓋步槍的日本鬼子一片片倒下,江水像匹紅綢。迫擊炮的巨吼震得大地顫抖,樹上的青皮猴子吱吱亂蹦,有幾隻還跳進了戰壕和江裏。日本鬼子再一次退回了對岸,江中的屍體在紅浪中浮沉著往下遊漂去,我軍陣地上發出了陣陣歡呼。其中尤以王棟梁的聲音最大,不過他不是歡呼,而是在破口大罵剛才那隻狂亂中抓傷了他耳朵、如今不知去向的猴子,他娘的,日本鬼子的子彈奈何不了俺,死猴子你可好,咬了老子耳朵半塊肉!

接著王棟梁點了遍名,此戰我方重傷六名,輕傷十五名,無有陣亡。

錢釋伽,要是每一仗都打得這麼順溜就好了。包紮好的王棟梁看上去比平時多了幾分可愛和淘氣。看著他烏溜溜的大眼睛,我才想起他原來隻有二十二歲,難怪唇邊那圈胡子軟不拉塌的。我正想打趣他幾句,忽然發現剛才還在撮煙絲的詹姆斯和身後樹根下放著的攝影包不見了。我急得頭皮一炸,四處找了一圈也沒發現他的蹤跡。正著急間,日軍朝我方陣地的下遊開槍了。王棟梁舉起望遠鏡一看,嗓子眼裏立刻冒出股煙來。

錢釋伽,你帶一班到右前四十五度角方向增援詹姆斯,這家夥跑那邊去拍照了。真是個不知輕重的瘋子!這時候拍照有屁用!

其實王棟梁說到四十五度角時,我和一班的戰士已經衝出去了十幾米。明眼人都能看到詹姆斯在江中沉浮的腦袋。

原來詹姆斯剛才在樹上射擊,被日軍發現,子彈潑過來,詹姆斯頂不住,趕忙往江裏跳。所幸的是日軍的視線被江中心那片密集的屍體幹擾了,加上我們的及時增援,詹姆斯這才撿了條命回來。

相機呢?我心疼相機裏那些他玩命拍下的照片,不由得唉聲歎氣。詹姆斯長滿金色汗毛的手往上一指,隻見掛在樹枝上的相機在半空中得意地搖晃著。一個瘦小的戰士猿猴般攀上樹去,取下照相機和攝影包。詹姆斯興奮地給了戰士和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114天近黃昏,疲憊已極的戰士們抱著槍,靠著戰壕或是樹幹打盹兒,時不時地會從身後的林子裏飄出幾聲傷員的呻吟。鐵人般的王棟梁終於被睡魔擊垮,打起了響亮的呼嚕。我和詹姆斯毫無睡意,和旁邊兩個擔任警戒的士兵一起,睜大眼睛瞪著對麵的樹林和江岸。打了幾天幾夜,對麵的鬼子好像也累了,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激戰之後,林子裏的動物早已逃之夭夭,四周隻有江水的嘩嘩聲、風吹樹梢聲和戰士們的鼾聲。突然,一聲呼嘯掠過耳畔,緊接著幾隻巨大的黑鳥從天而降,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一片黃色的煙霧在暮色中彌漫開來。

Gasbombs(毒氣彈)!詹姆斯驚呼著抄起相機,對著那片豔麗的黃色煙霧猛按快門。

毒氣彈!大家捂住鼻子,快跑啊!詹姆斯,我們快走!我大喊著,抬眼一看,發現詹姆斯早跑到前頭去了。美國佬看重性命,他們一般以保全自己為前提。我們連曾經和美軍混編成一個戰鬥突擊隊,完成任務後穿過叢林時迷了路。為了減輕體力損耗,美國大兵把武器全扔了,我們中國兵個兒沒他們高,體力沒他們好,卻把美國大兵扔掉的槍全撿回來了,幫他們背著。不是我們的兵自找苦吃,而是實在舍不得那些丟棄的槍。以前在國內時我們能拿把破漢陽造就不錯了,到了駐印軍後全副美式裝備,心裏別提多美了。槍在人在,這是古訓,所以戰士們才會那樣做。後來美國兵不好意思了,總算咬牙扛起了自己的槍。那次多虧我們的士兵替他們撿回了槍,要不然怎麼能在後麵碰到的偷襲中突圍呢?

從那以後,美國士兵再也不敢輕視我們這些小個子兵了。

話扯得有些遠,還是回到那生命攸關的一刻吧。

那天黃昏,我們的戰士聽到“毒氣彈”三個字後四散逃跑。他們迎著風跑,這可把已經跑得老遠的詹姆斯急壞了。

錢!你讓大家往橫裏跑!邊緣地帶毒氣要少很多!

詹姆斯做著手勢,我這才明白他剛才是在示範而非逃跑。

就在大家四處亂竄時,傳來了“花生米”的喊聲,上樹!上樹!

“花生米”背著步話機敏捷地爬上了樹。煙霧飄得低,上到樹的高處就沒關係了。可那些樹大部分幾人合抱那麼粗,很難攀爬。有的樹到幾十米高的地方才有分枝,除非猿猴,一般的人根本上不去,大家隻好無頭蒼蠅115似的往詹姆斯的方向跑去,力圖避開毒霧。哪知緊接著敵人又打了十幾發毒氣彈,整個森林被毒霧籠罩。

王棟梁一聲大喝,跟日本鬼子拚了!

大家知道這次拚也是死,不拚也是死,於是鐵下一條心,又跑回戰壕裏,憤怒的子彈雨點似的射向戴著防毒麵具、正涉水過江的日本鬼子。

錢!你看看天,我是那朵最白的雲。

詹姆斯知道這回在劫難逃,他跑回來,拍著我的肩笑道。然後趴在壕溝上,以射擊冠軍特有的優美姿態認真地扣著扳機。

詹姆斯,下雨時你告訴我一聲,省得淋濕我的被子。

說罷,我屏住呼吸朝江裏那些戴著防毒麵具的鬼子掃射,力求多保持幾分鍾清醒。那一刻掠過腦海的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納悶後勤保障不了的鬼子哪來這麼多防毒麵具?難道他們一開始就準備使用毒氣彈?真是陰險毒辣到家了!

懷著對日本鬼子的仇恨,我們手中的M1903春田式步槍、M1卡賓槍、湯姆森衝鋒槍和勃朗寧機槍掃射出豔麗的火網,鬼子成片成片地倒下,我們也開始集體打噴嚏、流眼淚、胸悶頭暈。沒過多久,我方陣地便漸漸沉寂下來。

在失去知覺前,我看見詹姆斯把他的相機塞進了壕溝壁部的一個土洞中,那是士兵們放煙絲用的。接著他費力地趴在壕溝上,扣響了他的卡賓槍,哢嗒,槍膛空了,他似乎沒聽到,靜靜地趴在那兒,保持著射擊的姿勢。

這時從樹上傳來“花生米”有些縹緲的聲音:地瓜,地瓜,我是猿猴,我是猿猴,四號地域向西一百米至三百米,江水,敵排散兵衝擊隊形,六號地域向西……敵迫擊炮陣地……幾排密集的子彈過來,“花生米”應聲落地,奇怪的是子彈把他打成了馬蜂窩,他掉下來時卻是站著的,估計是慣性將他的腳插進了泥漿裏。

這時身邊的王棟梁和我一樣還存有幾分思維,娘的,俺賞你們幾顆地……“瓜”字尚未出口,王棟梁的所有動作就突然靜止了,他成了彎腰振臂扔手雷的一尊肉身塑像。

這時,我的五髒六腑像是著了火,鮮血從七竅湧出,世界一片殷紅。

116在這片血色中,我看到渾身縞素的妻兒向我跑來。

釋伽,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

爸爸!爸爸!

妻兒的喊聲如同珠玉相敲後微弱的顫音,隨風而逝。

世界黑暗而寂靜。

幾分鍾後,我榴彈炮營的炮彈紛紛墜落在江水和對岸的密林中。驚天的爆炸中,殘肢和枝葉一起紛飛,仇恨與愛情一並消融。當這個地方再次歸於寧靜時,隻剩下滿地的屍骸和灰燼。

這就是伴隨了我七十多年的回憶。

選自《人民文學》2015年第8期英魂長存記憶不滅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七十周年,發表於《人民文學》第8期的溫燕霞作品《磷火》,是對所有英魂的一曲讚歌。

小說采用第一人稱視角,以一位1944年戰死於緬北森林的遠征軍亡靈口吻敘述那段曆史,“沒錯,捏住蝴蝶的正是我的手指,確切地說,是我的屍骨”。奧爾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也以這樣的方式開場:“如今我已是一個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屍。”這樣的結構成功地吸引了讀者,並營造出配合鬼魅森林的氣氛,給文本塗上了曆史的銅綠。

《磷火》將浪漫主義的審美趣味與現實主義的細節還原描寫融為一體,在保證文本磅礴厚實的同時,不喪失高度的藝術美感。文中交代了1942年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的慘敗,1943年的安納吉姆作戰計劃、戴安瀾師長英勇殺敵的故事等,為整個文本構建了堅實的史學基礎。戰士因螞蟥鑽入頸動脈而亡、對緬北森林的描寫等使小說背景極為真實,有了曆史的骨架,虛構的故事、浪漫主義想象等便更容易被填充進去。

117文本的主要人物是大學英文係畢業、經營照相館的“我”——錢釋迦,美國戰地攝影師詹姆斯,還有英勇的王棟梁、睿智的姚誌君、清秀的安景世等官兵,他們都長眠於異國的森林中。例如詹姆斯,在戰爭前是美國的槍擊俱樂部冠軍,是個愛好詩歌的文藝青年,生性善良的他在戰時連一頭水鹿都不舍得殺,在目睹敵軍的殘暴之後也殺紅了眼;“我”曾與一名日軍一起救了兩個落水兒童;昏迷的日本小兵被“我”救醒後卻恩將仇報,拉響手榴彈。戰爭奪去了人的親情友情,泯滅了純良之天性,文本傳達的不是英雄主義之無堅不摧,而是人道主義底色下人性的複雜,以及戰爭對人性的摧殘。

文本帶有電影的鏡頭感,屍骨之上,高大葳蕤的樹幹漏下的光斑清晰可觸,犧牲戰士的側臉在硝煙背景中有如年畫,詹姆斯在最後的衝鋒之前許願來世變作天堂裏的雲,美的詩意都與殘酷的死亡相伴,體現了強烈的悲劇美感。對神秘的拯救性力量的觸碰,例如信奉佛教的“我”(錢釋迦)與信奉基督教的詹姆斯討論來世與輪回,使文本有了史詩的莊嚴感。戰爭題材寫到最後,都會回歸情感與人性,那是對生命的貪欲,對家庭和親人的眷戀與懷念。作為一名女作家,溫燕霞的筆觸大氣深刻而又細膩感人,人文關懷貫穿始終。

詩人、翻譯家穆旦與文本中的“我”經曆相似,都是畢業於外語係,二十多歲時懷著家國情懷加入中國遠征軍。穆旦在《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中這樣寫道:“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沒有人知道曆史曾在此走過,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幹而滋生。”生命是脆弱的,因戰爭而更加堅韌,《磷火》字裏行間沒有煽情的字句,對生命的禮讚卻暗流湧動。每一片密林裏都有白骨如何脫盡血肉的故事,時間如同詹姆斯手中的相機,在曆史的彈道裏見證與記錄了一切。

英魂長存,記憶不滅。(李琦)118書房\/鮑貝我做夢都想擁有一間自己的書房。對我來說書房就是一個人的聖地,是可以安置靈魂和全部秘密的地方。

遺憾的是,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一間真正屬於自己的書房。

最近我在為“青藤書屋”服務,那是一家私人書店。等天黑下去,打發走最後一個客人,我會把卷閘門拉上,把書店想象成我一個人的書房,收銀台成了我臨時的書桌。這是我一天最幸福最安靜的時光。

然而,這樣的時間總是短暫。書店畢竟不是我的書房,我不能在這裏待太久。回家之前,當我把還沒看完的書放回到書架上去的時候,就仿佛是在跟自己熱戀中的情人告別那樣不舍。

回到家裏,妻子的臉就像一塊舊抹布,又臭又難看。我好像已經忘記她笑的時候是什麼模樣了。

也難怪她高興不起來。總共六十平米的家,除去廚房、餐廳和衛生間,硬是隔出兩間房。女兒一間,我們一間。最近我媽身體不好,一個人孤苦伶仃在鄉下沒人照顧。我把我媽也接了過來。家裏本來就小,現在就更擁擠了。我母親和女兒睡一張床。剛滿十歲的女兒,還不是太懂事。有一次在吃飯的時候,女兒忽然說:“我不想跟奶奶睡,奶奶身上有一股臭119味。”女兒的話還沒落地,我妻子的手就舉了起來,一個耳光狠狠扇了過去。接著就是一頓痛斥和教訓。誰都知道,她痛斥女兒隻是借題發揮、指桑罵槐。她的話裏充滿著對這個淩亂不堪的生活的一種怨恨和控訴。最終她將矛頭指向我。在她看來,是我把生活弄得一團糟。現在的家庭處境,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她覺得她嫁錯了人。

但是十年前,可是她先主動追的我,摟著我的脖子口口聲聲說,隻要我們兩人相愛,沒錢、沒車、沒房的日子她都願意跟我過。

我後來才明白過來,那時的她其實是對我充滿信心的。她滿以為我已經擁有了一份體麵的工作,早晚是會有錢、有車、有房子的。

我北大中文係畢業,在浙江大學當教授。她認識我的時候,學校就已經分配給我一套單身公寓,就是現在我們仍然住著的這一套。那時她就在盼望著,隻要我們結了婚,學校就會給我們換一套大房子。

其實我心裏明白,像我這樣的人,在這所學校哪怕待到死,分到房子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有一套單身公寓住已經不錯了。

現在的大學重在抓創收,為了從上麵爭得一筆又一筆的經費,很少有人願意去花心思專心講課。教授們都去搞科研了,五花八門的課題,隻要你想得出來,能從中獲取榮譽和經費,就紛紛往上報。

而我,從來都認為一個教授,最關鍵、最重要的事就是跟學生講好課。我拒絕參與任何所謂的科題申報活動。我隻想講好我的課。為了給學生上好一堂課,我可以不惜耗費半個月的時間去做準備。在我的課堂上,聽課的學生總是最多。然而到了年終考核,我總是被排到最後一名。

一年前,我實在忍無可忍,一氣之下向學校遞交了辭職報告。那天我喝了點酒,算是安慰自己,也算是為自己壯膽。

自古以來,我們不是常接受這樣的教育嗎,“天無絕人之路”“天生我才必有用”,何況我是從北大出來的,又當過教授。離開這所學校,我難道真就活不下去了嗎?

我的離去對這所學校來說,仿佛一陣風吹過,如同一片葉子從一棵大樹上飄落下來,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隻有胡東梅教授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她問我哪天有空,想請我吃個120飯,同事一場,也算是對我的告別。

胡教授是中文係的係主任,也是我的領導。她平時總是板著個臉,不愛說話也不愛與人交往。我們都有點怕她。她整個人看上去陰沉沉的,像是剛從墓地裏回來。學生們也不太愛聽她的課,她上課過於嚴肅古板,表述也不生動。

聽說她的老伴是位目不識丁的好好先生,好像沒有固定工作,隻待在家裏幹些家務活,就像一位“家庭主夫”,一輩子靠女人在外麵賺錢養活這個家。也不知道胡東梅教授怎麼會嫁給這樣一個男人的,也不知道她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但小道消息並無事實依據,何況我這人不喜歡打探別人的隱私,這些都不是我要去操心的事。不過我知道,胡教授隻要堅持上完這個學期的課,熬到放假,就可以光榮退休了。

我在電話裏答應她,等我哪天空了一起吃個飯。但是我並不怎麼想見她,覺著和她在一起實在沒什麼好說的。我就一直沒給她打去電話。奇怪的是,她也沒再約我。

流落到這個社會中,我才知道什麼叫“百無一用是書生”。原來除了講課,我什麼都不會。

真的什麼都不會。

我不得不說,“青藤書屋”的老板娘,是個有眼光的人。從她店裏擺放的書,就能基本判斷出來。至少在我看來,這是全城最有品位的一家私人書店了。記得一年前的那個下午,我又去她店裏選書。那天客人很少,她跟我攀談起來。當她知道我曾經是浙大中文係的教授時,兩眼放光。問我是否願意留在她店裏幫忙。當然,她說幫忙隻是客氣,其實是問我是否願意為她打工。看著滿屋子的好書,和她對我的賞識,又想到目前正好無事可做,我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的工作並不是站在店裏幫她賣書,而是幫她做另外的一項“特殊服務”。所謂的特殊服務是指書店專門推出的一項“整理書房”的服務,就是幫那些有身份又有錢的人配書。

這個時代人人都在忙、都在拚,很多有錢又有身份的人,平時其實都不看書。因此,也不太會買書。甚至不知道買什麼樣的書放在自己的書房裏才合適。這確實是一門需要動腦筋的技術活。

121在外人看來,一個人擁有什麼樣的書房,他的書房裏又擺放著哪些書,平時他都在看些什麼書,幾乎就可以判定這個人的基本修養和品味。

書房是最能泄露一個人秘密的地方。因此,人在有了錢、有了身份之後,都會去考慮布置他的書房。

老板娘為我印了一張名片,正麵寫著“青藤書屋——文教授”。背麵印了一小段廣告:沒有書的書房,是一間沒有靈魂的屋子;沒有書房的家,就是一座死氣沉沉的墳墓。青藤書店將根據您的書房和您的需求,為您配送最有品位的書籍。

我不得不承認,老板娘是個極其聰明的女人。所有的廣告詞,說到底都是在挖掘人內心深處的自卑。窮人的自卑無須深挖,挖到血淋淋也無利可圖。而富人的自卑一旦成功挖掘,利潤的空間可就不可估量。她的精明之處在於把矛頭指向富人:“你是很有錢,你有豪宅、有名車、有名牌、有身份、有地位,也有許許多多的朋友簇擁著你。但是,你的豪宅裏有書房嗎,你的書房裏有好書嗎,你是個有靈魂、有品位的人嗎?”——沒有。那麼,我們有配售,還親自上門服務,你隻需要付錢。

毫無疑問,躺著中槍的人有很多。尤其對富人來說,爭取心更強。當一個人的身份、地位、金錢,該擁有的全都擁有了,還沒擁有的,就會更想去擁有,而且是更迫切地想去擁有。誰都希望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富人。誰都忌諱被人指著脊梁骨說上這麼一句:此人窮到隻有錢了,沒靈魂、沒品位,隻一身銅臭。這樣的侮辱,對一個體麵的富人來說,就跟指著他鼻子罵他祖宗十八代也沒什麼區別。

幫人家“整理書房”,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你得先上門去實地考察。根據書房的大小,估算出大概需要的書本冊數。最主要的是,你要跟主人溝通,基本確定他是屬於哪種類型和性格的人,才能知道大概要幫他配什麼樣的書。

剛剛入住豪宅沒多久的主人,一般都會好說話些。因為他家的新書房122是全空的,書架上沒有一本書,要是他沒有特別的要求,你盡管挑些世界名著類的經典書配送過去,基本上就都能搞定。因為他自己對自己需要什麼樣的書籍,也是一無所知的。你幫他配什麼書都可以。隻要能夠將他的書架擺滿,讓人看上去有些文化氣息,貌似很有品位就行。

但有些卻不僅僅是讓你去“整理書房”,而是讓你去“重新整理書房”,那就得用點心思了。

“重新”的意思是,他的書房原先就已經有書了,隻是他還不滿意,所以要重新整理。而這種“不滿意”,往往並不取決於他們自己的本意。如果是他們的本意,那也就好辦多了,你隻要根據他的意思去配購即可。他們的“不滿意”,一般都取決於別人。因為他們的書,並不是用來自己看的,而是做給別人看的。因此,在幫人家配書的時候,不僅要考慮到主人的品位和要求,你還得考慮到別人進入這間書房,他們又會怎麼想。作為裝點門麵用的書籍,也是需要和主人的精神氣質和修養內涵稍微達成一致才行。要不然,是很容易鬧笑話和遭人嘲諷的。

那天,我接到一個姓李的電話,他要我去他家看看他的書房。

我問他家在哪兒,約個時間,我找過去。

他說,他已經派司機來接我的路上了。聽得出來,他有些焦急。

大概十分鍾之後,他的司機就出現在了青藤書屋門口。

李總的名字叫李來福,他的家住在桃花源別墅區,這裏是富人聚集的地方。李總的別墅大得有點嚇人,通往正門的草坪廣闊得像草原。明明是冬天,草坪上的草卻沒有一根是枯萎的,綠意盎然、欣欣向榮。叫不出名字的鮮花到處盛開著。我有點恍惚,像是一腳踏進了春的懷抱。

李總的書房裏都是煙味。他抽煙抽得像火燒,顯然剛剛還在生悶氣。

我被嚇著了。不是被李總嚇著,而是被他的書房嚇著了。這哪是書房,簡直就是圖書館,或者說,比一般小型的圖書館還要大。

這一年多來,我見識過很多書房,但還沒見過這麼大麵積的。要裝門麵也沒必要那麼狠吧——可這句話,我隻是卡在喉嚨裏。我不會對他說出口。

李總大概四十出頭,濃眉大眼、英氣逼人,正是男人最強大、最有實力的階段。況且他混得這麼成功,這麼有錢,完全可以在人前人後揚眉吐123氣。可是,在他奢華的生活裏麵,就是缺了那麼點兒東西。

他遞給我一根煙,是熊貓牌的。我擺擺手說,我不抽煙。其實在平時,我也抽,隻是工作時我不抽。李總遞過來的那根煙,大概可以換我平時抽的好幾條中南海。李總隨手把那根煙往桌上一扔。然後,他吐盡嘴裏的最後一口煙,開始衝我發牢騷:“你說這書房,不就是擺滿書的房間就叫書房嗎?至於書架上的書我看沒看過,別人又怎麼會一眼識破的呢?你倒是幫我看看,這些書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當初幫我配書的那個破小夥子,還是個大學生呢,連買幾本書都不會,真是白讀書了!”原來李總剛送走一撥朋友。他被人嘲笑了一通,又被人奚落了一番。

他朋友的話傷到了李總,而且傷得還不輕。

我的目光在書架上往返瀏覽。書架分成好幾排,我不得不看完這排,又走到另一排。我上下左右,一排又一排地檢閱著。

李總跟在我身後,不偏不離、神色凝重。就好像一個病人,明知自己有病,卻不知道病根在哪兒那樣,小心翼翼又憂心忡忡地等著醫生為他把脈,並急切地想知道病症到底在哪兒,好對症下藥。

這麼說吧,隻要是個讀書人,或者稍微讀點書的人,都會一眼識破這間書房的主人從不讀書,甚至碰都沒碰過它們。這些滿滿當當、整整齊齊塞滿書架的可憐的書,自從被請進這間屋子之後,再沒人理睬過它們。它們清冷而肅穆地沉寂著,那麼有序、那麼整潔。

我突然可憐起這些書和寫這些書的作者們。他們的靈魂被深鎖在此,無人問津,也無任何交流。隻是安葬,或者,隻是被霸占。

可是,我該怎麼跟他說呢。遲疑了好半天,我才對李總說:“書,不應該這麼買的。”李總的神情又焦躁起來,說:“那要怎麼買,你快說。你認為買什麼樣的書好,統統幫我換掉好了。”我說:“不用換,這些書,都好,都是好書,也都很有品位,扔了可惜。”李總變得很不耐煩,他說:“你們讀書人就是麻煩,說話愛繞彎,快說,我要買哪些書,怎樣擺放它們?才能讓別人看起來我也是個會讀書的124人?”我哭笑不得地別過頭去,讓目光擱在書架上,就像麵對一個急躁不安的慢性病症患者,我幫他把了脈,正想著要慢慢告訴他病因和應該如何去調理的時候,他卻隻需要我為他下幾服猛藥。藥到病除即可。至於病從何來,他並不需要知道。或許對他來說,知道與不知道,病就在那兒,有藥就行。

其實道理很簡單,一個人要讓自己看上去像個讀書人,那就得去讀書,這跟書又有什麼關係?——可是,這樣的心理,也是萬萬不可讓對方察覺出來的。亡羊補牢、掩耳盜鈴、刻舟求劍等蠢事,不管人類進化到哪個時代,一直都有人在幹著。我目前所要做的工作,本來就是盡可能地去幫助人家補救、補缺,做一些貌似乎深刻的表麵文章。從我的忙碌程度可以想見,這個時代的人們還是很需要做表麵文章的。各種形式、各種內容的表麵文章,正在大行其道。

我沉吟片刻,對李總說:“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要把這些書打亂,再補充些別的簡裝書,再在書本上做些手腳,讓人看上去你是翻讀過它們的就可以了。”李總問:“怎麼打亂,你快教教我。”李總的態度誠懇、迫切到令人心碎。

我說:“你看,書架上的這些書,幾乎都是精裝本,而且全都是成套的。成套的百科全書、成套的卡夫卡全集、成套的莎士比亞全集、成套的博爾赫斯全集、成套的魯迅全集、成套的托爾斯泰文集、成套的川端康成文集、成套的世界名著、成套的中國古典文學全集、成套的孫子兵法、成套的馬爾克斯小說集、成套的唐詩宋詞元曲三百首、成套的中國四大名著……”李總拒絕聽下去,煩躁地用手勢阻止我,他的意思是,他隻想知道問題的症結所在,然後去解決問題。

我說:“我的意思是,這些成套買來的精裝書,擺放在書架上雖然很好看,也很高檔整齊。但是人家一眼就能看出,這些書就是買來擺放的,肯定不會看。真正的讀書人,不會買成套成套的書,這看上去很笨,也不會這樣子擺放書。”125李總雙手叉腰,對我下命令:“你直接幫我整理,該扔的扔,該換的換,然後告訴我該怎麼做,成不?”我說:“成。隻要李總信任我。”李總說:“不信任你,我還能咋辦?”聽說李總是做房地產發家的,我就順便幫他挑了一些跟建築有關的書籍,專門放在一排書架上。其他的書本,我故意將它們打亂,把成套的書抽掉其中幾本,或故意增加幾本。比如莎士比亞全集,我幫他又多配了幾本不同版本和不同出版社出版的。看上去,他是在不同年代購買的,出於喜歡,又第二次或第三次在其他的書店購買了全套。簡裝書我全部幫他配了從二手市場運回來的書籍。這些書都是半新的,每一本書上都有經過翻讀之後留下的痕跡,有明顯的折痕,還有一些畫線和備注。

“不過呢,”我提醒李總,“這也不過是蒙混一時的,隻是讓人一眼看上去像個比較正常的書房,但隻要有人坐在書房裏抽出其中幾本書來讀,和你做詳細攀談或討論,那可能就會很快露出馬腳來了。”李總嗬嗬一笑,說:“沒事,我不會讓人家在我書房待上很久的。”那天除了書費,我又得到了一筆額外的酬金。說白了,是書房主人一高興給的小費。但我很不願意把這筆錢稱之為“小費”。這多少有損顏麵。

在我的理解中,小費是一些國家用來支付服務生和下等人的小錢,而我所幹的,是知識分子才能幹的事兒;而且我每次得到的酬金數目都不小,有時三五百塊,有時一千,這次李總居然給了我兩千。這差不多是我在學校半個月的工資了。

這次安排我去配書的那戶人家,是老板娘朋友的朋友介紹的。她給了我一個地址,讓我自己找過去。

我沒有騎車。一個人坐著公交車去的。他家離書店並不遠,我很快就找到了。

那家的主人很特別,是個殘疾人。由他保姆推著他的輪椅行動。我不知道他是腿不好,還是下半身全殘的。我沒有問,也不敢問,這不是我要關心的事情。我需要做的,是和他溝通,試著探知他的內心需要,我好為他盡可能精確地配送書。

126他說:“我聽說你們書店有專門幫人配書的服務,我覺得很新鮮。我想看看,你到底能夠為我配些什麼樣的書,或者說,你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應該會去喜歡看哪種類別的書?”我心想,這下壞了,坐我對麵的這個殘廢,錢多到沒處花,時間也多到過剩,他找我來為他配書,可能是出於無法擺脫的極度無聊。

我本能的反應是:“我能看看你的書房嗎?”他慢條斯理地說:“書房怎麼可以隨便讓人去看的?”我幹咳了一聲,隨口應和:“是啊,書房一般都不太會讓外人進的。”他說:“你是否經常進出別人的書房?”我說:“這是我的工作。”他說:“我很好奇。”我不知他好奇什麼。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輪椅,假裝望向別處。

他說:“你可以走了,去幫我選些好看的書來。”我說:“你還沒告訴我,你需要哪方麵的書。”他說:“要是我知道需要哪方麵的書,還用得著你上門來服務嗎?”我再一次無語。

他說:“你幫人家配書的時候,難道也是別人告訴你要哪方麵的書,然後你才去配哪類書的嗎?”我說:“你跟別人不一樣。”“哪兒不一樣了?”他的語氣立即變得敏感又尖刻,還帶著點挑釁和嘲諷隨時準備著要攻擊人的意味。

我說:“他們買書,隻是為了裝點門麵,把書房填滿即可。而你不一樣,你看上去是個讀書人。”他嘴角抽動了一下,飄過一絲似笑非笑的笑意。但,轉瞬即逝。

他說:“我的書房不需要填滿,填不填滿都是無意義的。”我又沉默著。

他說:“聽說你是個教授?”我說:“以前是。”他說:“一個教授不在學校教書,幹起這個行當來,也是蠻奇怪的,你能告訴我原因嗎?”127我有點煩躁,他媽的這關他屁事。但我還是極其忍耐地對他說:“因為我辭職了,而且我也愛書。”他“哦”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我還以為你是被學校開除的,原來不是,你是自己不想幹的?”我說:“是。”他轉動了一下輪椅,離我近了一些,對我豎起一根大拇指說:“有種!”我不知道他這是在誇我,還是在嘲諷我。

他說:“你去配書吧,我等著看。”我已經不能再問他需要什麼書了,隻得說:“好吧,但願你會喜歡。”他又牽動嘴角,神秘而嘲諷地一笑。

回到書店,我坐了好久,也想不好應該幫他配些什麼書。隻得在書架上亂翻。想起這個人眼神憂鬱、又神經兮兮的,便覺得應該給他選些占星術之類的書籍。我想,有神秘異教思想的思想家的著作,或許更適合他。

我還特意幫他選了那些被火刑架上燒死的那種異教思想家寫的書。

我去送書那天,下著陰森森的小雨,很冷。

他坐在輪椅上,驕傲地等著我。

我說:“書送來了。”他說:“呈上來!”他居然說“呈上來——”,那不是皇上對臣子說的話嗎?整個一神經病!我在心裏罵著,但臉上卻不動聲色。我把一疊書遞給他。

總共十本書,他全部接過去也不會太重。但他卻伸過一隻青筋暴露、瘦得就跟雞爪似的手,隻輕飄飄地抽過去一本,低下頭翻了翻,隨手放在輪椅一邊的寬邊扶手上。然後,再伸出那隻手來,又抽過去一本,翻了翻,再疊放在扶手上……而我,就這樣雙手捧著書,等著他一本接一本地檢閱完畢,再一本接一本地抽走。那情景,我真他媽的成了他的臣子,而他就是個威嚴的皇上。

所不同的是,臣子是跪著的,而我是站著的。他應該給我一把椅子,讓我跟他一樣坐著。真是沒有教養。

當他以這種古怪的方式,檢閱完最後一本書的時候,忽然滿臉感動,128仰起頭說:“你真是我的知音啊。”也不知他是真的感動,還是裝出來的。

我說:“謝謝!書費總共369。”我隻想拿了錢,趕緊走人。

他說:“369?好奇妙的數字。為什麼正好369,而不是368,或370?”我實在不想陪他無聊下去。我麵無表情,盡可能讓自己變得冷漠一些,我說:“我老板還等著我回去交差呢。”他說:“你老板是個女的吧?”我說:“是。”他又牽動嘴角笑了一下,說:“你看,我猜中了吧,我就知道你的老板一定是個女的,而不是個男的,從你的麵相和行為上我便能看出來。怎樣,我厲害吧?”“可是,我真的要走了。”我說。

他說:“那好吧,我給你錢,等我把這些書看完了,你再幫我送些別的書。”我說:“好的,很榮幸能夠為你服務。”他說:“如果你需要的話,下次我也可以為你服務的,隻要大家高興。”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一個殘廢,連路都不會自己走的人,還能指望他為我服務什麼?我拿著錢,逃一樣逃走了。

我數了下他給我的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369。

他媽的這個殘廢!我在心裏暗暗罵道,連公交車費都要我自己貼。

雨倒是停了。街道上行人稀少,顯得更冷清了。我沒有坐公交車回去,反正離書店不遠,我想一個人走回去。

想起我一輩子苦讀書、做學問,到頭來就隻是為別人整理書房這點兒本事。頓生淒涼,隻覺得一陣又一陣悲哀。

回到家,滿心的淒涼和悲哀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寒冷。家裏沒裝地暖,唯一的那台空調早就壞了,掛在牆上成了擺設。

妻子在燈下縫一雙裂了口的棉拖鞋。我發現妻子的手有好幾處裂開了口,凍得像紅蘿卜。我好像很久都沒這麼仔細地看過她的這雙手了,刹那129間有想彎下腰去握住她那雙手的衝動。但那點兒衝動轉瞬即逝。我們好像早已不習慣溫情於這些生活中的細枝末節了。要是我真去握住她的雙手,說不定還會把她給嚇著。

我若無其事地經過妻子。她頭也沒抬一下,仿佛在她麵前,我隻是一團飄過的空氣。我把剛發的工資、獎金和李總給我的錢,一分不少,整整齊齊疊好,擺在桌子上,對她說:“明天去買台空調吧,家裏太冷。”妻子停下她的針線活,抬起頭來看著我,問了一個她從來沒問過我的問題:“我們到底為了什麼活著?你說我們這樣子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我一時語塞,沒話找話地想扯開去,我說:“小蕾已經睡了?”妻子沒理我,扔下針線活進了臥室。

這該死的天實在太冷。我也默然地走進臥室,小心地鑽進被子裏,在我妻子身邊躺下。

每次總覺得被子不夠大,也不夠暖。我總是穿著棉毛衫褲睡。我知道我妻子也在忍受著寒冷,但她從不願意往我身上靠。不知從哪天開始的,她身上小鳥依人的溫柔早已消失殆盡。仿佛“彼此取暖”這四個字,也不再適合蓋同一條被子的我們。我再也不會抬抬胳膊去抱抱她。好久好久都沒有這麼做了。我們隻是躺著。在同一條被子裏各自睡著。

偶爾我也會在半夢半醒之間,被來自於身體內部的某種需要所牽引,促使我爬上她的身體。她有時拒絕,有時迎合,也隻不過為了配合我解決一下生理問題,很快便結束。也無快感,也無悲哀。她更是。從頭到腳就像一條死去的魚,連條件反射一下都沒有。

在沉寂了幾個月之後,我的下半身忽然又在這個晚上出現蠢蠢欲動的跡象。我抓住這個瞬間,像一隻發情的雄性動物,試圖爬上我妻子的身體。在黑咕隆咚的夜裏,我看不清妻子的表情,是欲拒還迎,還是勉強應付。她的身體僵著,任我的雙手在她身上摸索著去解開她的衣扣。就在我拱起身半跪在被窩裏,馬上就要脫下她褲子的那一刻,我聽見她又在接著問我那個問題:“你剛還沒回答我呢,我們這樣活著到底為了什麼,還有什麼意義?”我一下子泄了氣,對著一片漆黑說:“不要總在生活裏追究什麼意130義,那是注定要落空的事情。”那天傍晚,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我拉上卷閘門,把自己關在書店裏。

終於又可以好好享受一小段獨自看書的時光了。

我剛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我喜歡的書,手機便響了起來。是李總打來的。李總這次打電話給我,不是讓我去幫他整理書房,而是像老朋友那樣邀我去他家喝茶。李總日理萬機、天天忙於日進鬥金,怎麼還會有時間邀我去他家喝茶閑聊?但恭敬不如從命,我還是接受了李總的邀請。

李總的豪宅裏,有專門喝茶、品咖啡的房間,但他卻將他精美的茶具移至書房,邀我在他的書房聖地閑聊品茶。這又一次讓我有一種受寵的感覺。

但轉而一想,李總並不是一個真正的讀書人。他的靈魂和他的內心並非安置在他的書房。想到此,我方覺釋然。然而李總的態度讓我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被尊重的感覺。他左一句文教授,右一句文教授,讓我立即重獲一種身份的尊重和認可。這種被人尊重的感覺久違了。

我端著李總遞過來的精美茶盞,對他說:“李總,你需要我做什麼,隻要我能做的,您盡管吩咐。”李總說:“文教授客氣了,難得遇上像文教授這樣的文化人,我這次請你來,是真心想跟你交個朋友。不知是否能夠高攀?”我差點就想站起來給對方深深一鞠躬,或者一個熱烈的擁抱。但我並沒有這麼做,隻是一迭聲地說:“這是我的榮幸。”一番稱兄道弟之後,李總話鋒一轉,說:“文教授,我有一事相求,無論如何你得幫我這個忙,但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啟齒。”在我的再三鼓勵下,又繞了好幾個彎,李總最後還是“啟齒”了。

事情是這樣的。李總出身寒門,終於在這座城市拚得一席之地。他深知在這個社會上,一個人再有錢,但要是沒文化,還是會讓人瞧不起的。

他的意思是,他自己已經沒文化了,不可能會去娶一個跟自己一樣沒文化的女人。而有文化、品位高的女人又看不上他,這導致了他到了四十還打著單身。而現在,他的生活中出現了一位女子,是個文學碩士,能文能畫還懂音樂,還會說好幾個國家的語言。用李總的話說,她是一個年輕貌131美、生活品位高,又極具文藝氣質的那麼一個女子。一句話,她就是他的夢中情人,是他等了一輩子的女神。

我不知道這些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但李總說有關係的。李總說,通過介紹,女神對他的第一印象不錯,包括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她也毫不介意。隻是在她做出決定之前,她有個要求,想來李總家裏看看他的書房再做最後的決定。

李總的意思是,這是關鍵性的一次見麵。他和女神之間的關係能否延續,全在見過這一麵之後見分曉。

李總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成敗在此一舉。”我決定幫李總這個忙。至於能否蒙混過關,就全看李總的造化了。

我隻有一天時間幫李總再次整理他的書房。我所要做的,是賦予李總的書房在精神麵貌上的煥然一新,假裝有李總的靈魂居住或經常出現在這間書房裏。

這聽起來很不靠譜,也沒有什麼道理。完全屬於靈虛事件。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巫師,或直接就是個跳大神的,匆匆趕來救一個死去還魂的場。

一天時間能幹什麼呢,讓李總去把這些書的作者和書名默記下來,那是很不現實的,每本書裏寫的內容和故事那就更不用提了。我隻能憑著直覺去整理那些書,並挑出一些李總能記住作者名的書往醒目處擺放。這樣萬一隨手拿到,也好應付過去。

我把建築類的書籍盡量往前麵放。因為女神一般不太會關注這類書籍。萬一隨手抽出來,女神也隻會覺得這個男人對建築學很有研究,但她自己不會對建築感興趣。不感興趣,也就不會有提問。女神是文科生畢業,肯定會關注些文學類的書籍。

與其被抽到,不如主動切入主題。我抽出一本《百年孤獨》,看得出來這本二手書,已經被好多個人翻過好多遍了。我把書的內容,簡要地跟李總講了一遍。

李總聽得很認真,最後他說,大概內容他已經記住了。很多外國人的名字都記不住。說上好幾遍,一轉身就又忘了。

但李總說“馬爾克斯”這個名字,我說第一遍他就立即記住。因為跟“馬克斯(思)”這個名字隻多出來一個“爾”字。他說小時候他家的牆壁上132就一直掛著馬克思和恩格斯,還有毛澤東的畫像。這幾個偉人的名字,他到死都不會忘記。

我還跟他講了《百年孤獨》裏的幾個較為奇特的細節,比如一隻黃蝴蝶總是纏著馬烏裏肖巴比倫;一個青年一夜之間長出一根奇怪的豬尾巴;·

美人兒蕾梅黛絲乘著床單飛上了天空。

李總聽得津津有味。聽完之後,他哈哈大笑,說:“這個作家腦子有點問題的,床單怎麼可以讓一個人飛上天去的。”然後,他又有些尷尬地對我說:“裏麵的那些人名我還是一個都記不住,怎麼也記不住。”我安慰他:“沒事,你隻要記住《百年孤獨》這本書的作者是誰就行。”“馬克思——”李總又迅速加進一個字:“馬爾克斯”。

“沒錯,就是馬爾克斯,聽上去一樣就行。”我說,“這本書,你就直接放在書桌上好了。”我問李總是否聽過歌劇,或者高雅點的音樂會。

李總搖了搖頭,說:“從來沒有。倒是經常去卡拉OK廳陪客戶和領導唱歌。”我說:“卡拉OK就盡量別提了,那些都太低俗。”李總著急地說:“我去電影院看過電影的,都是大牌明星們演的香港片和美國大片。”我說:“你去過台灣嗎?”李總說:“去過,幾年前去過台北。”“太好了!”我說,“我正好帶了一張台北國家音樂廳的歌劇門票,是很多年前的某個夏天,我去台北時聽完歌劇保存下來的舊門票。”李總說:“舊門票?拿它何用?”我說:“你就當幾年前你去台北時出差,正好有空閑,便一個人去看了場歌劇。”我把它夾進《百年孤獨》這本書裏,然後,把這本書隨意地擺在書桌最醒目的地方。

直覺告訴我,女神走進書房,不一定會動手去書架上亂翻別人的書。

一般情況下,我們都有個習慣,書架上陳列的書我們隻會用眼睛瀏覽。但133擺在書桌上的那本,必定會拿來翻一翻。因為放在書桌上的那本,必定是主人正在讀的書。每個人都會好奇對方最近正在讀什麼書。當女神無意中翻開這本書,又無意中從這本書裏掉出來一張多年前在台北看的一場高雅歌劇的舊門票……嗯,這個人的品位和格調基本上就可以定位了。

最後,我環顧書房四周,真誠地對李總說:“浩瀚書海,真正的天才都低調,半瓶子晃蕩,滿瓶子不響。最好的辦法是,裝傻不說,或者盡量少說。因為你的書房和這些書就是證明,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語言,無須你去多說什麼。”李總說:“那她要是去翻書,又隨口問過來一些問題,我怎麼辦,總不能一直裝傻不說話吧?”我說:“這樣吧,你讓她在書房多休息一會,然後,你走開,假裝去燒水泡茶,或者,煮咖啡去。”李總說:“泡茶和煮咖啡,我都會。”我想了想說:“還是去煮咖啡吧。煮咖啡的時間越久,說明你越講究,等你慢悠悠端上來一杯香濃的又是你親手煮的咖啡,估計瀏覽完書房的女神已經是心馳神醉了。你就可以帶她去別的房間,聊些書籍之外的話題了。”“文教授你太棒了!”李總突然給了我一個深情的熊抱。

第二天,我心裏不免有些緊張和焦慮,一整天都在想著,女神到李總的書房是否會拿起那本《百年孤獨》;是否會看到裏麵的那張舊門票;看到了之後到底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和想法;會不會去抽讀書架上的一部書;又會是誰的作品?是否會試探性地向李總提些問題,會問些什麼;在那些問題麵前,李總將如何作答;那杯咖啡李總又會煮多久。

總之,我不在現場。看不見的現場猶如戰場。感覺此時的李總正身陷其中,如臨大敵。想起李總拍著我的肩膀說的那句“成敗在此一舉”,我緊張得汗都要出來了。

我一直在等著李總的電話。但一天下來,我沒有接到李總的任何消息。倒是接到了那個變態殘廢的電話。他說上次送去的那幾本書他都已經看完了,要我再挑一些書幫他送過去。

134最後,那殘廢在電話裏對我說:“文教授你晚上有空不?我想在今天晚上請你玩。”我說:“送書有時間的,玩沒時間,送完書我還要趕回家。”他說:“那你先過來,反正今晚有好玩的。”那天黃昏,我在書店找了幾本書,為那個殘廢送去。對了,我一直“殘廢、殘廢”地稱呼那個人,是因為一開始我確實不知道他的名字;另外,我對他也確實沒好感,心底裏對他有一股莫明其妙的抵觸和厭惡情緒。說出那兩個字,對我來說有一種莫名的報複的快感和舒爽。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會有想要報複的感覺,人家也沒怎樣得罪或冒犯過我。如果僅僅是為他那點兒傲慢習性,那也是人家的自由。我打算改口。決定叫他名字。

也就是在那天去送書,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金萬億”。他居然會是這個名字。一般情況下這是窮人才會起的名字。比如張大福、李大財、錢富貴什麼的,都是窮人想錢想瘋了才會起這麼個名字。

也許我臉上的表情有點奇怪。金萬億對我笑了笑,說:“沒什麼好驚怪的,我的名字不過是我父母的一個願望,他們希望我繼承他們的家產,繼續成為擁有上萬上億財產的富人。”他說話時右邊的嘴角拚命往上抽動。似笑非笑裏,飽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嘲諷和蔑視。他那意思是:成為富人又怎樣,擁有億萬又如何,我還不是殘廢一個?!

那天替金萬億來開門的是一個淡雅純淨的女子。她倚在門內,斜出半個身子,笑靨如花,她說:“嗨,文教授——”,這情景,就好像一個熟悉已久的人突然出現在那門裏麵,跟我深情款款又自然而然地打招呼。

那女子大方地向我伸出她的右手,說:“我叫溫小暖,很高興認識您。”看來,金萬億已經跟她介紹過我了。不知為何我在她麵前變成了一個笨拙的不善言辭的人。我隻是伸出手去,生硬地跟她握了握,並極不自然地對她僵笑了一下,算是招呼。

她迎我進屋,對我說:“金先生請您去他的書房。”135書房?真是奇怪,他的書房不是不讓別人隨便進入的嗎?

我跟著這個叫溫小暖的女子一直往前走。

屋子可真大。穿過客廳,再經過一個長長的通道。透過窗口,可以看見外麵的花園。花園裏沒有任何鮮花。種了好多四季常青的樹木。這些樹木看上去欣欣向榮,又出奇地寂靜。寂靜到令人生出些肅穆的感覺。

這棟屋子的設計非常特別,以至於我第一次光顧的時候,隻知道客廳的局部,還不知道它的內部結構竟如此複雜和龐大,還深藏著這麼大個花園。在通道的盡頭,再拐個彎,走進一扇古色古香的月洞門。走進門去,又是一條曲徑通幽的小道。在小道的盡頭,赫然出現了一棟小而精致的洋房。要不是有人領著我,我會以為那是另外一戶人家。

那棟小洋房,便是金萬億的書房。我發誓,我從沒見過這麼古怪的書房。地暖和空調讓這個大書房熱浪翻滾,比夏天還熱。我穿著羽絨服,瞬間感到渾身燥熱,汗水浸滿全身,可是我不敢脫掉外套。

這個奇怪的書房和書房裏的女人們,令我瞠目結舌、目瞪口呆。那些女人,全都裸著身體,席地而坐,或半躺在地上。地上鋪著厚實的紅色地毯,我相信躺在那上麵一定比躺在棉被上還暖和。

書房中間有個大壁爐,壁爐裏爐火旺盛。壁爐前麵有個矮矮的大理石台麵,上麵陳列著許多高檔的紅酒和洋酒,還有一些精美奢侈的水晶容器和華麗麗的杯具。

書可真多!與其說這是個書房,不如說是書的倉庫,或者說,是書的海洋。但卻沒有書櫃,也沒有書架。所有的書籍淩亂而自由地堆放在地上,就像無數放浪形骸的靈魂聚集在一起。它們來自世界各地,來自不同的民族和部落和不同的性別。不管它們的內容和靈魂相容或者不相容,隻要身處此屋,它們便是東倒西歪、自由任性的浪蕩而頹廢的一族。

書房裏也沒有書桌和凳子。隻有一條無與倫比的考究的輪椅。輪椅上坐著威嚴如王者的金萬億。

偌大的書房裏,如果你不想坐在地上,那麼,你就隻能站著。

我站著。完全手足無措。仿佛一腳踏進神話世界。不,這直接就是一座魔幻之城或人肉世界。房間裏全都是一隻隻妖魔鬼怪和靈魂。

那個叫溫小暖的女子,去壁爐前倒了杯紅酒,輕盈地喝了一口。也很136快脫光了衣服。也許進入這間書房的女人,都得脫光衣服。當脫光衣服的溫小暖舉著紅酒杯從我麵前經過,我居然像看見了一道彩虹般心驚肉跳!

她的身體竟然如此美豔!就隻那匆匆一瞥,仿佛靈魂出了竅,我感覺我的臉已漲到發燙,有點血脈賁張的感覺。

裸著身體的溫小暖居然過來問我:“文教授要來一杯嗎?”我緊張地別過頭去,說不要。

溫小暖便端著她的酒杯,從我眼前經過,旁若無人地坐在地上,開始去閱讀一本書。酒杯裏酒紅色的液體豔麗如血。

我憑著僅剩的一點理智,去尋找金萬億。我想盡快把書給他,收了錢就走人。

金萬億就坐在他的輪椅寶座上,置身於那些東倒西歪的裸體女人們的中間。他的上半身裸著,下半身居然穿了條褲子,而且是條厚實的長褲子。在這間熱火朝天的屋子裏,在這些赤身裸體的女人們中間,他為什麼要遮起他的下身?他癱瘓的下身是否完全失去了正常功能,他要將他失去功能的癱瘓部分給嚴嚴實實地遮掩起來?這個惡毒的念頭在我腦海裏一閃而過。

我強作鎮定地對他說:“書,我給你送來了。”“非常感謝!”金萬億滿意而嘲諷地朝我點了點頭,他的神態無比驕傲:“為了表示感謝,我說過,我要請你玩一次。這些女人,你可以隨便挑一個,她們會陪著你玩,你想怎麼玩都可以。當然,你如果全都要,我也不介意。”金萬億哈哈笑著,並朝著那些女人大聲問:“嗨,我說你們,介意一起陪文教授玩玩嗎?”他像召喚女奴般召喚著這些女人們。這間屋子裏的女人,仿佛都沒有靈魂,都失去了一種自我存在,隻被某種權欲吞噬著,完全受控或聽命於坐於輪椅上的這個殘廢男人的使令。為了迎合他的召喚,這些女人們立即輕盈地圍攏來,開始脫我的衣服,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地把我摁倒在地。

我哪見過這般場麵,隻覺得一具具女人的肉體,散發著黏稠的又熱又燥的氣流纏繞著我,嚇得我魂飛魄散!懷裏的書本撒了一地,我隻得拚了命掙脫,狼狽不堪。

137滿屋子都是放浪形骸的笑聲。金萬億的笑聲最響,夾雜著極為滿足又刺激的嘶喊。他和那些女子,都在看我一個人的好戲。我驚心動魄從地上爬起來,帶著受辱的心情,落荒而逃。

“這哪是什麼書房,簡直就是淫窩!荒誕、無恥、淫亂到極致,連牲畜都不如!”我把我不堪的經曆全盤告訴給我的老板娘聽,並斬釘截鐵地表示,從今往後,我再不會替那個叫金萬億的牲畜去送書了。送去那幾本書的書費,我也不會去要,我寧願從自己工資裏扣除。

老板娘聽我說完,咯咯咯咯地看著我笑個不停,直笑得兩眼噴淚,怎麼也停不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書店裏的電話響了起來,老板娘拎起電話“喂”了一聲,然後又說了一句“他在”,就把話筒扔我手上,而她端坐一側,擺出一副看戲的模樣。

我接過電話,才知是金萬億打來的。可我已經不能說我不在,於是硬著頭皮跟這個神經病一問一答——“文教授,你在書店呢?”“是,我在。”“你什麼時候過來拿書費?”“沒時間過去。”“錢都不要了?”“無所謂。”“哈,好一個無所謂,除書費之外,我還給你準備了一筆十萬元的酬金,難得交上你這麼個朋友,請你玩女人你又不要。那就送你點錢,就當我的一點小心意。你哪天過來取?”“不用了。”“如果你沒時間,那我讓溫小暖送過去。”“無功不受祿,真不用。”“哈你就別推了,我知道你們這些文人,眼裏最瞧不起的是錢,嘴裏最痛恨的也是錢,但在心裏卻最需要錢。女人對你來說,似乎還真是沒用的,抱歉,我拿你做了個實驗。”我的臉一陣發燙。他媽的,我成了他的實驗品了!

138我果然收到了溫小暖的一條短信:文教授您好,我是溫小暖。金先生吩咐我把一隻大信封交給您,請告知我地址,我這就送過去。

短短幾行字,我捧著手機反複讀了好幾遍。說實話,我忽然很想再見一見這位女子。但我若是立即告知她地址,就等於驗證了金萬億的那句話:對於錢,我們這些文人都是嘴上說不要,實際上在心裏卻是渴望至極的。也即是說,他的實驗再次成功。

而溫小暖清純素淨的麵容,一直烙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當我閉上眼睛想起她,記憶裏的圖景就會立即進行切換。迅速切換到她褪去衣服之後的完美到令人血脈賁張的身體。我甚至想。在這樣的身體麵前,哪怕最正直老實的男人,犯錯的概率也會直線飆升。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與她的遇見卻發生在那個神經病一樣的金萬億家中,而且是在那個魔窟一般的書房裏。她竟然那樣毫無羞恥地當眾脫光衣服,形同妓女,令人心生鄙視和憎惡。忽然悲從中來。不知不覺眼淚悄無聲息地滑下臉龐,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我竟然哭了。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夾縫裏討生活,過著捉襟見肘的日子。經常情緒低落,委屈、失意、忍受、憤怒、抗拒、辭職、低聲下氣地為了生活四處奔波……但,我從來沒有流過一滴淚。而這次,當我想起那個叫溫小暖的女子,卻傷心地哭了起來。

傍晚,從街道上刮過來的風,一陣陣灌進衣領裏,濕冷濕冷的。從入冬以來,我就一直在等一場雪,可雪就是下不來。

妻子又來電話催促,讓我趕緊回家吃飯。我關上書店的卷閘門,跨上自行車,晃晃悠悠騎回家,像一隻突然失去分量的在寒風中遊蕩的孤魂。

我站在家門外,按了兩下門鈴,整個人仍處於魂魄分離之中。我拚命聚集精神氣,讓自己盡快置換到回家的正常神態中來。

是女兒小蕾開的門。

我問她:“媽媽呢?”她快樂地用小手指了指廚房,就跑開去玩了。

139廚房裏居然傳出妻子輕快的小調。這什麼日子?是不是太陽打西邊升起了?

我換了雙棉拖鞋,去廚房看我妻子。她看上去竟然滿麵春風,隨手遞給我一盤剛起鍋的蔥油壓扁土豆。我接過盤子,心中好生疑惑。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呢,她會這麼輕快又開心?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五六個菜。我習慣性地朝著女兒房間叫我母親吃飯。扯開喉嚨剛喊出半句,便突然意識到我母親已經不在家。她昨天去我小舅舅那兒了,要住上一陣才回來。我恍然大悟,原來是家裏少了我母親擁擠著,讓我妻子恢複了往日的自由和輕鬆,她便不由自主地在廚房裏哼起了快樂的小調。想到這裏,我心裏不免又是一陣心酸和淒涼。

我脫去羽絨外套,才驚訝地發現,原來空調一直都在送著暖風。不是早就壞了嗎,怎麼又可以用了呢?

妻子取下圍裙,張羅著碗筷,並招呼小蕾過來吃飯,她對我說:“不用研究了,還是原來舊的那台。我本來想去換台新的,但中午讓人來修理了一下,還居然就修好了。”無論如何,這是入冬以來家裏最為溫暖的一天。妻子格外溫柔。居然還強烈要求喝點小酒。

女兒吃完飯去睡了。但,我們似乎還沒盡興,妻子又要去開酒。我轉著空酒瓶子,看到“拉菲”二字,忽然想起這種酒很貴。

我很奇怪妻子平時買幾棵菜也要比較來比較去,怎就一夜之間變得如此大手大放,花大價錢去買這種高檔酒來喝?

我小著聲問妻子:“這酒很貴吧,你買的?”“人家送的。”妻子脫口而出,卻又立即改口:“這小拉菲,也貴不到哪兒去,咱買得起。是我去超市買的,我今天特別想喝酒。”我借故去廚房看,不是幾瓶,竟然是兩箱,總共十二瓶。這就更奇怪了!哪怕今天她特別想喝酒,要揮霍一把,也沒必要買兩箱回來吧,又喝不完。

妻子開了第三瓶酒,說:“喝吧,別疑神疑鬼的了,我哪會舍得花這筆錢?是我單位提前發年貨了,每人兩箱紅酒。”我說:“你老板可真闊氣!”但,我根本不相信她老板真就這麼闊氣。

140這酒肯定也不是我妻子買的,她舍不得那錢。誰又會送酒給我妻子呢?她不過一個臨時工,誰會平白無故送酒給她?無數種可能性在我腦海裏蜂擁而至,亂成一團麻。

當第三瓶紅酒下肚的時候,妻子忽然傷心地哭了起來。她已爛醉如泥。哭著哭著,便倒在了我的懷裏,如死了一般。

好在我還沒有醉到不省人事,雖然也喝了不少酒,但渾身都是勁。我把妻子半抱半拖地弄到床上。她額頭上微微地冒著細密的汗珠子。我幫她脫了衣服。我已經好久沒幫妻子脫過衣服了。半年,一年,還是更久?借著酒勁,我忽然很想跟妻子親熱一番,索性幫她連內衣也脫了去。

妻子嘟囔了一下,轉了個身,我一陣恍惚,我眼前的女人刹那間變了個人。我仿佛看見那個叫溫小暖的女子,仿佛看見她那完美的身體、誘人的曲線,不斷誘惑著我,拚命引我深陷、深陷。我猛地壓住她,低下頭去親吻她,我是如此深情而苦惱,當我的唇就要碰到她胸前的肌膚時,赫然被一個深深的吻痕給驚醒了!仔細看,還不止一處,她胸前有好幾處都是又深又狠的吻痕。

是昨天?不可能。我母親昨天下午才走,而我昨晚早早就回了家。那麼,就在今天中午?我崩潰似的離開妻子的身體,一下泄了氣,像一片衰敗又枯萎的葉子。我想起她居然瞞著我在心裏深鎖著一個情人,卻又若無其事地與我過著日子,多麼荒謬的婚姻!而我居然安之若素、渾然不覺。

我哭喪著臉,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徹夜未眠。對著無邊無際、深黑淒涼的夜,我一遍遍咬牙切齒地在心裏問:“他是誰?他是誰?他到底是誰?!”有那麼幾個瞬間,我想殺了她。

我居然在憤怒中睡著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妻子已不在床上。我掙紮著爬起來,跌跌撞撞走到房間外,家裏空蕩蕩的。看牆上的掛鍾,已是早上九點。奇怪的是,我昨天並沒有向老板娘請過假,但今天我睡到此刻還沒有去書店,她居然也沒打個電話來催問。好像她已經知道了我們家發生了事兒似的。

發生什麼事兒了嗎?我茫然四顧。

家還是原來的那個樣子。隻是,突然靜寂了下來,無限的淒涼和落寞141將我緊緊包圍,令我悲傷不已,卻又無從宣泄。

我翻看著手機,除了幾條垃圾短信之外,其中有一條是溫小暖發來的。可能是她一直沒有等到我的回複,今天早上又給我補發了一條:文教授,昨天沒收到你回複,也不知去哪兒找你。要是你收到此條信息,請盡快回複我。若你方便的話,也可以來我住處取走你的大信封。我住在西湖春天小區,今天我哪兒也不去,宅家裏,你隨時都可過來取。

我頹然歎息一聲,此時此刻的我,哪還有心思去取什麼大信封,包括對溫小暖偶爾滋長出來的那點兒情愫,也已經蕩然無存。

我穿戴整齊,和往常一樣騎上自行車出門。在樓下拐角處的一家早餐店裏喝了一碗熱乎乎的豆漿,再要了兩個饅頭,在兩個饅頭之間還夾了一根油條。

手機響了起來,是李總打來的。李總的聲音格外興高采烈。他向我宣布:他成功了!在電話裏李總反複誇我是個高人,是他和女神的大媒人。

我聽著電話,卻心如枯井。他哪會知道,我這個“高人”,又是“媒人”,此刻卻被自己的女人倒扣上一頂綠帽子,孤獨寂寞又冷清地坐在街角的早餐店裏黯然神傷、味同嚼蠟。

我付了早餐費,騎上自行車。我和我的自行車在逆風中穿行。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裏,仿佛永無止境,也不著邊際。我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去幹什麼。

意識流動,我像一個獨行客,在風中漫無目標地騎行。我騎得很快。

穿過繁華的大街,又穿過人流密集的小巷。我的身體熱了起來,背上微微有了汗意。

我捏緊自行車的把手停下來。單腳著地。抬起頭,赫然看見“西湖春天”四個字。原來我不知不覺間,居然已經騎到了“西湖春天”小區的大門口。這個小區我以前來過,離我家大概半小時左右的路程。它雖然叫“西湖春天”,但離西湖其實很遠。

我怎麼就騎到這裏來了呢?我問自己。仿佛此行我並沒有經過大腦,142而是我的身體帶領我來到這裏。

我拿出手機,給溫小暖回了一條信息:“我正好路過春天花園小區,你在家嗎?”唉,多虛偽,好像必須要撒這麼個謊,好給自己一個台階。好吧,我隻是“路過”,而非“特地到此”。

“文教授——”我聽見溫小暖在叫我。我循著她的聲音找過去。原來就在小區大門的右側,有個最底層的一扇窗戶被打開了,溫小暖就倚在那個窗子裏向我招手,她說:“文教授,你進來坐會吧。”在踏進她家門之前,我飛速地想了想,我到底是來要那個大信封的,還是來看溫小暖的?或者,兩者都有?我居然沒法回答自己。

——我是個多麼虛偽的人啊!我這麼想著,甚至暗暗憎恨著自己,我的雙腳已邁進了溫小暖的家裏。

原來這裏並不是溫小暖的家。而是溫小暖與人合租的。總共三室一廳。溫小暖租了其中一個房間。另外兩個房間是另外兩個人的。但這會兒屋裏就隻溫小暖一個人。溫小暖說,她也很少和那兩個人碰麵,她們經常不回來住。

我跟著溫小暖走進她的房間。我很難形容這個瞬間的驚詫,我完完全全被震住了,同時也迷糊了!

這麼說吧,要是我對溫小暖的房間曾經產生過千萬種的想象,但這恰恰是最出乎我意料的一種,我敲破腦殼也想象不到的。

——這是一間書房。

是我見過最純粹、最樸素、最迷人、最溫馨,最像書房的書房。在我所有對書房的想象中,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書房的樣子。書香彌漫。原來我遇見的這位女子,她竟是一個真正的愛書者,一個真正的讀書人。

書架沿著四麵牆拔地而起,直至天花板。除了留出門和窗洞,所有牆麵都安裝了牢固而樸實的書架。書架上全都是書。

由於四麵牆上都是書架,床就隻能居中放置。寬度大約為一米多點的單人床,有滑輪,可以四麵移動。床上的小碎花棉被和小碎花枕套以及碎花布靠墊,都透露著鄉間田園的溫暖而浪漫的氣息。書桌也是小巧玲瓏的,靠著窗的位置擺放。桌上放著幾盆形態各異、小而可愛的仙人掌。黑色的長頸梅瓶上斜插著一枝蠟梅。蠟梅清雅的香氣在空氣中若有若無。

143書桌旁邊隻有一把木椅子,也裝有輪子,可以隨處移動和轉身。再沒有比這間書房更為簡約的了。但簡約,卻並不簡單。這絕非一個簡單的女人所能布置出來的書房。而是一個格調高雅的上乘女子安置在喧囂都市中的一處精神家園和靈魂的居所。這間書房,是一種境界,一種格局,非一般人的靈魂所能抵達。

我隨手往書架上抽出一本《尤利西斯》。喬伊斯的這部小說,無疑是文學史上的奇跡。和普魯斯特寫的那部長篇小說《追憶逝水年華》一樣,代表著人類精神的高度。閱讀幾乎是不可能的。不過沒關係,不閱讀,買一套供奉在書架上,也可以冒充一下精神貴族。之前我在幫人整理書房的時候,也會配上幾部類似《尤利西斯》或《追憶逝水年華》這樣的絕對重量級別的經典書籍裝點門麵。

然而,當我隨手翻開《尤利西斯》這部書的時候,我又被震了一下。

裏麵居然有畫線,有藍色墨水的畫線,也有黑色墨水的畫線。顯然閱讀的人,是分很多次在閱讀,或者,是幾個人在不同的時間曾經閱讀過它。畫線代表思考。

我好奇地問:“你讀過這本書?”“這間屋子裏的書,我都讀過。”溫小暖正忙著在準備沏茶的器具,她這麼回答我的時候,並沒有回頭看我。她一定不知道我手裏拿著的並不是一本普通的書,而是一部幾乎人人都有閱讀障礙的“天書”。

這部書,為了給學生上課,多年以前我曾經強迫自己去閱讀。但說實在,那種閱讀真不叫閱讀,而是啃讀,是一點一點艱難苦澀的啃。縱然如此,我仍然也沒有讀完它,隻是啃了一小部分。記得那次給學生上研討課,我心裏七上八下的。但半個小時後,我便完全無所顧忌了。我發現前來聽課的所有學生的表情都顯得有點茫茫然,形同傻子或白癡。我於是相信他們中間並無一人讀過這部書。即使讀過,也一定不知所雲。因此,我倒可以隨便說,怎麼解讀和闡釋都不會有問題。

那麼,哪怕此刻我手裏捧著的這部天書裏有畫線,我也不認為她真就閱讀過,並讀懂它了。於是,我依憑著我閱讀過的那點兒內容,開始信口開河,試著想跟溫小暖有所溝通。

溫小暖認真聽了一會,突然打斷我,說:“文教授,我敢斷定,你也144並沒讀完這部書。”我愣住,一時陷入極其尷尬的境地。就憑她這一句,我可能真是低估了她。一個沒有讀過這本書的人,是不會斷定別人讀沒讀過這本書的。或許她真的讀過這部書。在此之前,每當我談論起《尤利西斯》的時候,還從來就沒有人敢發言或站出來跟我反駁。

溫小暖又說:“不過,這部書我也沒讀完,是我父親讀完了整部書,並跟我聊過很多次。”我試著從尷尬中脫身出來:“你父親真了不起!”她說:“我父親和你一樣,也是個教授,我估計你們都是為了應付上課而硬著頭皮去閱讀的,不然,誰會去讀這樣的書呢?那時候的我也是被我父親逼著讀了一點。我認為寫這種天書的所謂的先鋒派作者,都是一群精神錯亂分子,反正我不喜歡讀他們。”我說:“那你對20世紀的先鋒文學怎麼看待?”天哪,問出這一句,我仿佛就在跟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探討學術,而不是麵對這個叫溫小暖的年輕女子。

而溫小暖卻並沒有選擇退場,她說:“我覺得20世紀的先鋒派小說,有點像一個人得了精神分裂症,而且還極度自戀又冷漠,在他們心裏隻有自己,沒有讀者。而我是個閱讀者,我討厭跟讀者有仇的所有的作品。要啃石頭一樣地去讀一本書,對我們來說是件很殘忍的事,不公平,也不人道。”她的這番言辭,讓我又對她刮目相看。就像我讀不懂喬伊斯的書那樣,我也讀不懂眼前這位女子,有點懵。我把書放回書架上,回到書桌旁邊。

溫小暖沏好一杯普洱,對我說:“文教授請喝茶。”我畢恭畢敬地用雙手端起茶杯,茶湯清澈透亮,輕輕喝上一口,立即有一股蕩氣回腸的感覺,忍不住誇一句:“好茶!”溫小暖也輕啜一口,很享受地說:“很難得的好茶,喝這般好茶,能教人嚐到時間的味道。”“時間的味道?”她極隨意的一句,我聽了卻頗為驚訝。

我繼續聽她吐氣若蘭:“是啊,一款年代久遠的上好普洱,就像米沃145什的詩,從來就是一部關於時間的挽歌。可惜,喝完這一餅,就徹底絕跡了,以後再也喝不到。”她輕輕歎出一口氣,神情有些黯然。

“可以再去找,應該能找到的。”我小心地說。

“再找不到了,那是我媽年輕時親手做的茶餅,保存了二十多年。”“那讓你媽再做一些。”“我媽不在了,和我爸一起走了。”溫小暖的聲音輕下去,轉身去添水。

“對不起!”我心裏非常不安。

聽她這麼說的意思,應該是指她父母已雙雙不在這個人世了。但我沒敢刨根問底問下去,怕惹她傷心。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

品著茶,我的目光在滿屋子的書架上巡回,然後,我被懸掛於門背後的那把古典吉他所吸引。

我好奇地問:“你會彈吉他?”她說:“會。”我說:“想聽你彈一曲,可以嗎?”她說:“當然!”說著,走過去抱過吉他,坐在床沿上撥弄了幾下。稍稍沉吟片刻,她說,為你彈一曲《月光》吧。

這首曲子,我以前聽人用鋼琴彈過,也聽人用小提琴拉過,但卻從沒聽過有人用吉他彈過它。我也從不知道原來用吉他也可以彈出像小提琴那樣的音質。輕柔,憂傷,淒迷悱惻。聆聽著她彈奏的音樂聲,閉上眼睛,仿佛能夠看見那個月光下遙遠的遠方變得不再遙遠,它就近在我眼前。

她仍然埋首撥弄她的琴弦,似乎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裏。接著,她又開始了另一曲。和前一首的《月光》截然不同。這一回她的吉他聲裏灌滿激烈昂揚的悲傷,一種難以言說的疼痛和思念洶湧而來。神經再麻木的人,也會被這琴聲給擊中。我聽得目瞪口呆,有一種想落淚的感覺。

思念如控訴。突然弦斷。她抱琴而泣。

不過,很快,她調整好自己,將吉他放在床上,說:“對不起,我有點失控。”146“沒關係,你過於用心。”我安慰她,又問:“那是什麼曲子?我以前從沒聽過。”“是《亞馬孫河的傳說》。”說到“亞馬孫河”幾個字,仿佛一道咒語,她這次沒能控製住,突然泣不成聲。

七年前的溫小暖,有一個令人羨慕到嫉妒的家庭。她父親是清華大學的中文係教授。她母親和她舅舅繼承了外公創辦的一家外貿公司。可是她母親一直沒把心思放在公司的管理和經營上。她喜歡畫畫。和溫小暖的爸爸一起,酷愛旅行。七年前的夏天,趁著暑假的時間,他們約了幾個驢友同行,一起從中國出發,橫穿整個南美洲。他們在亞馬孫的雨林中,橫越了八個國家:巴西、哥倫比亞、秘魯、委內瑞拉、厄瓜多爾、玻利維亞、圭亞那,以及蘇裏南。他們是在折回巴西的時候,雙雙跌入亞馬孫河。那一段流域水流湍急,人一滑落,便迅速被水浪裹挾,不知去向。沒有人能夠救回他們。

幾乎同時,溫小暖母親和她舅舅一起經營的公司,因涉及偷稅逃稅等原因,公司被查封,她舅舅被抓進監獄。

為了還清債務,由她舅媽出麵,盤點變賣了所有的家產,包括溫小暖父母留下的那套別墅和車子,也一夜之間消失。不久之後,她舅媽便遠走高飛,另嫁他人。

一切清零。那年的溫小暖還在讀大二,被迫停學。在這個世界上,她變成了一個舉目無親、一無所有的人。

“不過,我終於留住了這些書。”她指著那些書說:“在這七年裏,我又買了不少書。我所幹的事就是,賺錢養自己,和養這些書。它們需要有間像樣的書房。因此,我不能租太小的房間,我怕它們會覺得擁擠。有時候翻讀一本書,看到裏麵的畫線,或者折痕,我都會感覺到我的父母就在這些書本裏,有過他們的體溫,有過他們的記憶,他們曾在某個日子裏買下它們,並翻讀它們。每一本書裏都留有我父親和母親的氣息,我不能讓這些書分開,我要讓它們住在一起。隻要這些書還在一起,我就感覺我的父母還在我身邊,我們從沒分開過。”我突然懂得了她怎麼會淪落如此,也明白了她骨子裏的清純和氣韻源147於何處。但對於她眼前的這份所謂的“職業”,我心裏仍是想不通。不過,誰又知道在這七年裏她經曆了多少傷痛、掙紮和妥協無助。整個世界又髒又亂,讓她一個弱女子又何以自保,何以清白?也許,在她心裏,不潔的隻不過是一身皮囊,是微不足道的。她所看重的,是她的書,和寄存於書中的靈魂的清潔與高貴。

溫小暖把那隻大信封交給我,說:“隻顧著喝茶說事,差點忘了它了,你趕緊拿著,是金先生給你的。”我突然心虛,臉一陣燥熱,仿佛哪兒被紮了一下。我又想起在金萬億家的書房裏,溫小暖和那些女子脫光了衣服供他玩賞之後,金萬億是否也這樣給她們分發每人一隻大信封?那麼,在這隻大信封麵前,我,一個堂堂正正的大學教授,和溫小暖她們這些靠取悅於人過生活的女子,又有什麼不同呢?她們出賣的是色相,或者皮囊。我呢,我賣出的又是什麼?

回到家裏,開門的仍然是小蕾,我還是問了她一句:“媽媽呢?”小蕾往廚房方向指了指,自己又跑開去玩了。我仍聽見妻子在廚房裏哼著小曲……這情景和昨晚一模一樣,如同複製。

妻子並不知曉她的私情已被我發現。隻要我不去揭穿,不刨根問底,那麼,妻子一直可以這樣和風細雨、滿麵微笑。隻要妻子心情愉悅舒暢,基本上這個家的氣氛也就能保持舒暢。

我決定了不揭穿,也不想追究。窮究不舍、刨根問底,真刨出實話來,我是翻臉還是不翻臉?我不知道,我的放棄追究,到底是出於一個男人的大度寬容,還是窩囊?不過,比起好好活下去,我覺得很多事情真的是不那麼重要的。

夜裏,當我又像僵屍一樣躺到妻子的身邊,同蓋一床被,卻並沒有任何肌膚相親,縱然相親也毫無激情。我突然便明白了一件事:其實早在我妻子出軌之前,我已經對她沒有愛了。雖然,我的身體還沒有出軌,可我的精神和靈魂,早就出了軌,隻是還沒有遇到合適的人和時機,帶領我的肉身也偏離軌道。

第二天,我早早去了書店。沒想到,比我更早的人是溫小暖。她一大早就站在書店門口等。見到我的時候,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把一隻148小小的牛皮紙信封交給我。

我奇怪地問她:“是給我的?”她笑而不語,說等她走了之後,拆開看看就知道了。並一再叮囑我,現在不許拆,一定要在她走之後再拆。

我邀請她進書店坐坐。

她說,不了,她還得趕時間。說完就走了。

我感覺她有些憂傷,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樣子。我看著她招手攔了一輛藍色的士,並隨手把羽絨服的帽子戴在頭上。一彎腰,鑽進車裏去。藍色的士風一樣開走了。那天風很大,車速也超快。有點絕塵而去的感覺。

直到快挨近中午的時候,書店才終於安靜下來。我把自己縮在收銀台後麵的椅子上。拆信的心情有點迫不及待,但又拚命壓製那份好奇和急躁,故意放慢速度。

慢一些,再慢一些。我把一個小小的信封封口撕得鄭重其事。撕開封口之後,從裏麵抽出來兩張宣紙,宣紙中間包著一把小小的銀白色鑰匙。

信的內容是用毛筆寫的小楷。

溫小暖居然寫得一手好字,一行行的蠅頭小楷,字體流暢秀麗又端莊。我屏住呼吸,一口氣讀下來——文教授您好: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去找我的父母了。這是我準備了七年的計劃。七年來,我也一直在尋找一位能夠替我管理書房的合適人選。請原諒我的魯莽。我認定了你。我相信,你是一個真正的愛書之人。你會喜歡這些書,並一定能夠替我保管好它們,我完全信賴你。

房租我交了十年,還有三年就到期了。要是三年內我能回來,我會去找你要回鑰匙,要是三年後我還沒回來,懇請文教授替我繼續保管這些書。

溫小暖含淚懇求!

就此別過——我被溫小暖的遭遇和行為深深感動了。她對我的信任也讓我受寵若149驚。我不知道該拿這份信任怎麼辦?但我立即給自己一個承諾,我一定會替她好好保管這滿屋子的書,一本都不會少。哪怕等到三年之後她還沒回來,我也一樣會替她繼續保管,直至等到她回來的那天。我發誓,我將原封不動地將這些書還給她!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當麵托付,而是要用書信的方式。她是怕我推托嗎?我撥出了她的手機號碼。雖然不能當麵承諾,但我想,我還是可以在電話裏給她一個承諾,好讓她放心。

可是,電話通不上,對方已關機。顯然她去意已決,一切皆已安排妥當,可能連手機也不會用了。手機連接著這個紅塵滾滾、物欲橫飛的亂世,她是要幹幹淨淨去見她的父母的。

我要了一個送貨上門的盒飯,一個人坐在書店裏吃。其實也不覺得餓。隻是到了該吃飯的時間就該吃飯。我一口一口咀嚼著混合在一起的飯菜,也不知什麼滋味。隻是在吞咽時,總覺得一陣又一陣的哽咽、鼻子發酸。

終於熬到關門。我跨上自行車就往“春天花園”小區騎去。

當我用手中的鑰匙打開溫小暖的房門時,滿屋子的書香和一個女人的氣息撲麵而來。我置身其中,仿佛沐浴在春風沉醉卻與情人走失的傍晚。

我閉上眼睛。溫小暖那天為我沏茶時的音容笑貌,曆曆在目。

不知為何,我發現我心跳得好快,有點心神不寧,有股熱血在沸騰,還有點按捺不住地想哭的衝動。我深吸一口氣,再深呼一口氣,靜了靜心,順手打開了門邊的開關。我甚至沒花什麼心思和時間就摸到了那個開關。這間書房裏的一切事物,似乎都是我熟悉已久的。它仿佛就是我前世的書房,是可以讓我的靈魂寄居的地方。

我抽出一本精裝的《包法利夫人》,翻開,首頁上寫著幾行字:給寶貝女兒:讀書不一定能讓你變得很有錢,但讀很多書,一定能夠讓你變得很富裕、很充實、吐氣若蘭。

生日快樂!

愛你的爸爸、媽媽。

1502006年12月28日這本書,原來是溫小暖父母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就在《包法利夫人》這本書裏,夾著一枚書簽,書簽上是張愛玲穿著旗袍的側身照片,可能是在另外的哪一本書上拿過來的,在書簽的背麵空白處,這樣寫著:果然如此,包法利夫人就是福樓拜自己。福樓拜竟也如此孤獨。

張愛玲也是孤獨的。卡夫卡更是陰鬱加孤獨。格林的孤獨居無定所。

厄普代克幹脆足不出戶。為什麼,他們寫出那麼好的書,卻沒有一個過得好?

這是用鋼筆寫的小楷,娟秀清雅。我認得這些字,是溫小暖寫的。不知她記下這些文字,是在何年何月何地?下麵並無落款。

但我能想象,她一定是在剛讀完這本《包法利夫人》之後即興所記。

也可以想象當時她的內心一定充滿無助與難以名狀的孤獨,以及悲哀。

我把《包法利夫人》放回書架原處。旁邊那本是胡蘭成寫的《今生今世》。我抽出來看。

一翻開,就從書裏掉出來一枚書簽,也是張愛玲的旗袍照,跟夾在《包法利夫人》那本書裏的書簽一模一樣。那麼,這書簽可能是溫小暖在書店買的,也許一次買了好多。也有可能是別人送她的。這張書簽上,同樣寫著幾句話:要不是為了張愛玲,我本來也不那麼討厭胡蘭成。讀完他的這本書,更是覺得他人品不好,文章也是很一般的。並沒有別人傳說的那般好。什麼文字優美、用詞華麗,無非是強行堆砌的一些言論罷了。

才華遠不及愛玲。

在這本《今生今世》的最後一張空白頁上,她這樣寫著:151讀完。想來也是,那個時代的張愛玲,若是不去愛胡蘭成,那她還能去愛誰呢?誰還能夠有資格讓她愛上呢?現在更是,滿大街都是打了雞血般狂奔著的人,個個頂著個勢利腦袋,煞費苦心就隻知道追名逐利。哪還有風雅之人?連個安靜的讀書人都難得遇上。好不容易遇上的,也都是酸得要死,不可接近的……在這些隨手寫下的文字裏,記述著女孩即興的小情緒和小感悟。心中不免升起些悲哀和涼薄之意。幾乎每一本書裏都有不同的故事。每翻開一本書,就如打開一段完全未知的新的旅行,舍不得再合上。每本書裏所批注的文字,都有一種深不可測的吸引我進入並迫切地想去探知的魔力,能夠隨時將我帶走,帶我去到那個不為人知的奇幻而綺麗的未知世界。

溫小暖在這些書裏,保存著她一個人的竊竊私語,寄居著她和她父母的靈魂和內心世界,這是一份隱秘而綺麗的精神生活。難怪溫小暖舍命也要保存它們。對她來說,這些書籍比她自身更重要。

我撫摸著書架上這些排列整齊的書本,此刻的我,儼然成了這滿屋書籍的擁有者。我像個富翁般立於屋子中央,被無窮無盡的財富包圍,被一種莫名的氣息繞纏。我忽然感動到想哭。我被一種無條件的信任和托付所感動,仿佛突然間擁有了一份向往已久的完美愛情。

在我的內心深處,刹那間有了軟肋,同時也有了鎧甲。心裏的柔軟和英雄氣概交融在一起,隻想著拚了命也要去保護好這一屋子的書,拚了命也要去保護這個女人對我無條件的信任和托付。對我來說,在這個世界上,難道還有比這更重要和更有意義的事嗎?

在溫小暖的心裏,我一定是個正直而又講義氣的讀書人。要不然她不會把她的書房托付給我。我在這個傍晚驟然膨脹的英雄氣概,在我翻開一本日記本之後瞬間毀滅。

那是一本羊皮紙封麵的記事本,和一般的書本差不多厚薄。它並沒有被溫小暖鎖在抽屜裏,也沒有藏在某個隱秘的角落裏,而是和書一起擺在書架上,被我隨手抽出來。

其實,拿在手上我立即知道這不是書,而是一本記事本。按理,我應該自覺地放回去。但是,我緊握著它。它就像長在我手心裏一樣,再也舍152不得回到書架上去。我忍不住翻開它,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去掠取裏麵的內容——這確實是個不好玩的時代。至少,我還沒遇到過一個好玩的人。

也沒有一件好玩的事。人人都在忙著追名逐利。所有的人都在你追我趕、迂回求進、氣喘籲籲,在通往名利場的那條羊腸小道上擠得頭破血流,甚至不惜倒地身亡。

相比,我覺得金先生這人還有點意思。雖然他也不過是個錢多到沒處花的浪蕩公子,又下身癱瘓,行為也頗古怪,但他卻是個讀書人。這一點也沒錯。就憑這,已然讓我對他刮目相看。因此,我願意服從於他。當然,我們之間的服從與被服從,也不過是樁交易罷了。

他從我們身上獲取一些占有的滿足感和視覺上的刺激,而我們獲取錢財。各取所需。

當然,有人會說我們是在沉淪……但是,在這個時代,誰又不是在沉淪呢?淪為官奴、淪為房奴、淪為財奴、淪為性奴……這是一個沉淪的時代。

我嚐試過很多生存方式,但處處潛規則,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以失敗告終。我不知道是這個社會變態,還是我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

我無力於去改變這個世界,隻能順其自然,過一天是一天。

金先生不僅是個讀書人,而且畫得一手好畫。隻可惜,他不在紙上畫。別的畫家喜歡將女人的身體畫到紙上去,然後去拍賣,去換取功名榮譽。而他卻喜歡在女人身體上畫各種動物。隻畫動物,不畫別的。畫完就給我們錢,並讓我們去清洗幹淨。他說,比起人類,他更喜歡跟動物玩。可他身邊並沒有動物,他家也從不養動物。我想他是沒有能力去養別的動物的,因為所有動物都需要人去喂養和照顧,他連自己都照顧不了,連生活都不能自理。或許,出於某種潛意識,他養我們,是把我們當成了好玩的並可以聽從他、願意陪他玩的動物。

因此,他並不需要跟我們做精神上的過多交流,隻是在一起玩。

當然玩的方式有無數種。我們跟他之間的玩,純粹是一方配合另一方的形式。我們並沒有主動權。當我脫光衣服仰躺在他書房的地毯上,153他的畫筆一筆一筆經過我身體的時候,我對周圍的現實世界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恍惚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無比荒唐的由暴君統治的古代帝國,陰暗而明亮。

不過,我並不覺得這是一種受辱行為。這隻不過一種極其簡單的交易。在這樁交易裏,並不存在任何的鉤心鬥角和爾虞我詐。我們陪他玩,他給我們錢,然後走人。互不相欠,也不相欺。

雖然金先生是個行為古怪的人。我並不喜歡他。但我喜歡他那個大書房。裏麵有好多古今中外的好書,還有好多怪人寫的古怪的書,都是我以前從未碰觸過的。不用陪他玩的時候,我就躺在他的大書房看一整天的書。而且不用擔心會餓著或凍著。他的書房永遠熱得像夏天。他的廚房隨時都備有我們需要的食物。還有永遠也喝不完的美酒。

我們幾乎很少有溝通。其實對我來說,不溝通最好。反正隻是謀生賺錢的交易。我並不出賣靈魂。金先生覺得我們很可憐,因為我們窮。其實,我們都是可憐人,有誰不是呢?每次當我離開金先生的大書房,與他告別時,我的心裏連悲壯都沒有,隻有蒼涼。無盡的蒼涼與寂寞。

讀完這篇文字,我有點臉紅心跳,心碎了又碎,哀傷不已。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獨自承受著怎樣一份隱秘而沉重的生活?

在她的書房裏,我居然一直待到淩晨。仿佛跟一個心儀的女子沐浴在愛河中,徹頭徹尾地忘了還有回家和吃飯這麼一件事。

等我頂著寒風騎車回到家裏,已經半夜一點多了。女兒早已熟睡。妻子也睡了。臥室裏一片漆黑。

我摸著黑,躡手躡腳推門進去。我不敢摁亮電燈,怕刺眼的燈光會吵醒妻子。

空調風把房間吹得熱乎乎的,能感覺到空氣裏的幹和燥。當我小心翼翼地在黑暗裏挪動我雙腿的時候,覺得自己像是一個闖入別人家房間的賊。心虛得很。又緊張又擔憂。怕一不小心弄出些什麼響聲來吵醒安睡的妻子。背上居然在冒汗。

我的一隻腳終於碰到了床沿,我鬆出一口氣。輕手輕腳地脫去羽絨154服,我隻想無聲無息、如一片落葉歸根般的姿勢躺進被窩裏去,靜下心來理一理頭緒,想一想我的心事。今天的我,就像一口氣吃了太多的幹貨,需要一定的時間來幫助我慢慢消化。

突然“啪”一聲,燈光大亮。我嚇了一大跳。妻子居然沒有睡。一動不動仰躺在床上,也不跟我說話,眼睛直直地瞪著天花板。看不出她臉上有什麼表情,也不知她在想什麼。我等著妻子發話,甚至向我發難。

可奇怪的是,她居然一句話都不說。不僅嘴巴緊閉,連眼睛也閉上了。不過,既然她不開口,我求之不得。她的那點事兒,我也沒有去理會和探知的心情。我隻求她不要同我說話最好。我連說一句話的欲望都沒有。我隻想盡快躺到床上去,躺在屬於我的左半邊的那個位置上,回到黑夜的靜裏,回到一個人的內心深處。

燈光熄滅。妻子仍舊不作聲。

我如釋重負。

棉被裏的我和妻子,就像井水與河水,互不越界,也互不幹擾。她睡在她的世界裏。我睡在我的世界裏。就像一個在左半球,一個在右半球,我們之間相隔著難以跨越的萬水千山。

那一夜的我的身體一動不動,就像一具沒有氣息的屍體,心卻被別的事物和另外一種情感占據、充滿,每一根感知的神經都處於一種前所未有的活躍和興奮之中。

關於溫小暖的點點滴滴猶如電影鏡頭般,在我腦海裏回放,曆曆在目。我承認,我被這些突然發生在我身上的傳奇般的故事,攪得徹夜難眠、激動不已。

我偷偷地把書店關門的時間提前了。我想去溫小暖的書房多待一會。

在溫小暖的書房靜靜待著,翻讀書架上的那些書和溫小暖留在書裏的那些注解和心情文字,成了我每天最愛做的事情。仿佛中了蠱、著了魔。

這段時間讓我明白,當一個人瘋狂而執著地愛上一件事,就如同愛上一個人的感覺是一樣的,也是會著魔的。

有那麼幾晚,我居然徹夜不歸。一個人翻著書,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就到了天亮。迷迷糊糊地就睡了過去。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溫小暖的床上,蓋著她曾經蓋過的被子,驚出一身汗。

155我想要是讓溫小暖知道,那可是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是誰允許我這麼一個臭男人自作主張地睡到她的閨床上去?

——真是汗顏至極。

然而,在一陣羞愧自慚之後,我竟然對這張床起了貪戀之心。

開始的時候,應該是無意識的,隻是讀書讀到累了倦了,為身體找一個可以躺下來休息的地方。然而,漸漸地,我已從心裏開始迷戀躺在那張床上去的微妙感覺。

有一天夜裏,昏暗的燈光下,我懷裏抱著一本書,倒在床上,雙腿伸直又分開,讓自己睡成一個誇張的“大”字,盡量延伸對這張床的侵犯。

當我覺得自己是在侵犯這張床的時候,腦海裏就會浮現出溫小暖在金萬億的書房赤裸著身體看書的鏡頭。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見一位陌生女子的裸體,也是最後一次。那完美性感的裸體屬於溫小暖,溫小暖屬於這張床,而此刻這張床屬於我。我睡在上麵,侵犯著它。滿腦子天馬行空、想入非非,充滿各種幻想。

我告訴自己,我已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溫小暖。這有點瘋狂,也不太現實。但我已阻止不了愛的種子在我心裏瘋狂滋長,我已經被愛的幻覺催眠。

忽然有一天,我想起了溫小暖替金萬億交給我的那十萬塊錢。無功不受祿。雖然我很窮,也很需要錢,但我不能要。我不是這種人。俗話說,人窮誌不短。我為什麼要莫明其妙去接受一個殘廢的施舍。

有時候,愛情這東西確實是能夠讓一個人的品格變得高尚又固執的東西。我不能為了那包錢,讓人給輕視了。我決定把這十萬塊錢,原封不動地還給金萬億。

那包錢是我親手放進左邊那隻床頭櫃的抽屜裏的。右邊那隻抽屜屬於我妻子。我們一邊一隻,各自放置自己的零碎,從不越界。可是,那包錢卻不翼而飛。連那個裝錢的牛皮紙袋也不見了。幽暗的燈光下,我看不清妻子是睡著了,還是在那兒裝睡?

我說:“那包錢呢?”妻子忽地從被窩裏坐起來,冷笑一聲,說:“錢我拿了,存在銀行裏。”我說:“這是人家給我的錢,我要去還給人家的。”156“怎麼,這錢還要還的?你們分手了?還是人家不願養你了?”妻子居然冷嘲熱諷,話裏字字帶刺。

我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妻子說:“我還以為你在家裏沒用,在別人那兒還是蠻有用的,反正我們家缺錢,這錢怎麼著也算是你從外麵辛苦掙回來的。不花白不花。隻可惜,你隻拿回家一次,後來她就沒再給過你嗎?還是你藏別的什麼地方去了?存銀行了?”真是見了鬼了!我在心裏憤慨不已、哭笑不得。原來妻子把我當成某富婆包養的小白臉了。

“我是這種人嗎?!就我這德性,有哪個會要我嗎?”我憤怒地指著妻子說:“你一定腦子進了水了!”妻子卻大言不慚:“我腦子進水,總要比你進人家身體去幹淨。”沒法往下說了,越說越不像話。

我命令她:“明天就去把錢取出來,我要去還給人家!”妻子把身體躬回被窩裏,不再理我。

我沒做什麼虧心事,她倒反過來咬我一口,先發製人了。我索性扯開嗓門對她說:“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事兒,你去摸摸你的心,問問你自己,你跟那個男人到底幹了什麼?”妻子再次從被窩裏跳起來,嘴唇有點輕微的顫抖,鐵青著一張臉,氣洶洶地責問:“你說哪個男人?你在說什麼?!”我嘲諷地笑著,有點報複的快感。妻子說我誣陷她,逼我拿出證據來。

“嘿——”,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一口惡氣悶在肚裏那麼多天,我早就想發作了,我說:“真需要我說出來嗎,你身上那些被狗啃過的嘴巴印子,我全都看到了。還有那兩箱紅酒,價格不菲啊。”我的話音剛落,妻子便忽地脫去睡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我展示她赤裸的上身。此刻她站在床的中央,兩腳踩在棉被上,整個人搖搖晃晃。天花板的那盞吸頂燈就像鎂光燈一樣打著她。她表演似的拍打著她的胸脯,她那兩隻耷拉著下墜的乳房在她憤怒的拍擊下搖來晃去。燈光照射下的皮膚滿是雞皮疙瘩,粗糙而暗沉。

她拍著她的胸脯責問我:“哪有印子?哪來的印子?你說的印子呢?!”157仿佛在她身上找不到證據,她就要置我於死地。

可是,我一點也不怕她。她越是對我凶巴巴的樣子,我就越堅定她出軌的事。我漸漸冷靜下來,索性讓報複來得更痛快淋漓些,我更惡毒地嘲諷她:“原來你也被人家甩了?這麼快被人家玩膩了?扔回來了是吧?我被人家玩,好歹也賺回來個十萬。你呢,除了那兩箱紅酒,人家有給過你錢嗎?”妻子好像忍不住了,吼叫著從床上向我撲過來。

我本來站在地上,她在床上,就像看著她在舞台上表演。可此刻,在台上表演的那個人突然便撲向她的觀眾。這場麵幾乎是奇怪而荒誕的。她揮舞著雙手,各種撕扯與扭打紛紛而至。

我身上的衣服瞬間淩亂不堪。我任她發泄吼叫,隻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連伸出手去擋她一下都沒有。等她歇斯底裏發作了一通。我拿過羽絨服披上,轉身出門。

我又去了溫小暖的書房。仿佛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這間書房,就好比是我的故鄉,充滿我的鄉愁和思念。置身於溢滿書香的書房裏,我仿佛看見現實中的自己正與另一個想象中的自己在光陰裏隔世重逢。每次趕往溫小暖書房的途中,我都像風塵仆仆地去奔赴一場詭秘而又隆重的約會那樣,又激動又興奮。

我隨手抽出一本書,又自然而然地在溫小暖的床上半躺下來。一陣溫軟的感覺遍布全身。

真是舒服啊!我在心裏忍不住歎息。毫無疑問,這是我睡過的所有床裏最溫軟、最舒適的一張床。

此時此刻,在這張溫軟柔情的床上,浪漫溫暖又充滿書香的碎花棉被包裹著我。同時,有一種莫名所以的羞恥感,也像棉被一樣裹挾著我。也許在潛意識裏,我是在故意攻擊我妻子,得了一點理就不肯讓人,要故意去招惹她、撩撥她,使得她不得不朝我發怒、宣泄,如此一來,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憤然離家出走了。再把手機一關,誰也不知道我去哪兒。

我真是惡毒啊,——但,這個念頭轉瞬即逝。我的那點兒羞恥感迅速又被一種來自精神的自由和身體的舒適感所收買。

158我又想到了那包打算還給金萬億的十萬塊錢。它居然被妻子偷偷地拿了去。她說是拿去存在銀行裏了。但,誰知道呢?說不定她拿去養她的情人了。

我發覺我最近真是變了不少。仿佛一個受了傷、又受了無限委屈的人,是會慢慢變得蠻不講理和刻薄尖酸起來的。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呢,我和我的妻子,兩個原本溫順又老實本分的人,怎麼忽然就變成了一對“男盜女娼”的夫婦了呢?貌似明知犯了錯卻還要一錯再錯、固執到底的倔勁。

在那個深夜裏,我翻開的那本書是法國女作家杜拉斯寫的《情人》。我已很多次閱讀過它。但在這個寂寞孤獨冷的冬夜裏,我又一次抽出它來陪伴我。

打開書本第一頁,仍然是那個無人不知的著名的開頭:一個男子從大廳另一頭走來,對我說,比起您年輕時候的麵容,我更喜歡您現在備受摧殘的臉……一個青年男子在大廳廣場之下,對一位垂垂老婦說出這番情話的畫麵,是何等的蕩氣回腸和激情四溢。讀著這些文字,我似乎又被催眠了一般。

我不是杜拉斯,也不是她筆下的那位老婦。我是個男人。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人。每天每天朝著垂垂老夫的方向正大踏步走去。我幻想著有一位年輕女子,突然在某個時刻出現在我麵前,然後深情款款地對我說……我隻能說,愛情是最喜歡在孤獨的暗夜裏生長的花朵,越孤獨越黑暗的夜裏,它便越是開得絢爛迷人。因為在孤獨的黑暗的深夜裏,所有與現實有關的俗念都凍結了,而唯有愛情,卻能跳脫出嚴酷又平庸的現實,在忽然之間生長出來,並澎湃蔓延,成為人心裏唯一的依靠,無比柔軟卻強而有力。

一旦白天光臨,各種欲念複蘇,為生存奔波的事件紛亂繁雜,愛情便會被擠壓成小小的一團,為各種生存事務讓路。因此我想說,世間上最美的愛情,通常隻能夠生長在生活的夾縫中間和最深的絕望裏。

我的眼裏積聚了淚水。我不知道這樣一份生長於隱秘世界裏的愛情,159它能持續多久?到底是想施予誰?是為一個謎一樣的神秘女子?還是一間被書籍充滿的書房?

老板娘吩咐我去幫她進些書。一般的進貨的渠道在出版社和書商那兒,也有從二手貨市場進到的好書。但這次有點意外,老板娘讓我去一戶人家的書房裏收書。

據說那戶人家的書房主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學女教授,剛死不久。聽說她收藏了很多好書。她過世後,那些書便失去了收藏的意義。老板娘說,那老伴每次走進她的書房,看見這麼多書,反而會勾起他的很多回憶。書房裏的每一本書都被那個女教授拿在手裏反複閱讀過。因此,隻要這些書還留在這間書房,那位女教授的老伴便覺得女教授還在這間書房裏,到處都是她的氣息,有點陰魂不散的感覺。但是當垃圾處理掉,那老伴又覺得對不住女教授,於是,便想著要把這些書給賣掉,給那些喜歡書的人繼續閱讀或者收藏。

聽起來有點意思。

老板娘遞給我一張小紙條,紙條上抄著一串手機號碼。她讓我抽個時間先過去看看。我剛把這個手機號輸入我的手機裏,手機便響了起來。嚇了我一跳,還以為是那個陰魂不散的女教授來催我去收書了。

電話是李總打來的,他興高采烈地邀請我明天晚上去他家喝喜酒,婚禮儀式就在他家邊上的教堂舉行。

這也太神速了吧!有錢真是好!我隻能這麼總結。

但李總卻否認我這個結論。他還是堅持認為,是我幫了他大忙。李總告訴我,那天女神參觀完他的書房之後對他說:“你的書房就像一座圖書館,是我喜歡的天堂。”真是玄幻,女神把李總的書房比作圖書館,比作她喜歡的天堂,難不成她心甘情願嫁的是書房而不是李總?

好吧,李總成功了。美夢成真,人生圓滿。

我在心裏衷心祝福他:有錢人終成眷屬。

我在心裏其實仍是不願相信的,他們之間會有什麼感情;我更不相信,那個高學曆的被李總奉為女神的女人,真是為了李總的書房或者書房160裏的書籍而去嫁給他。要是這一書房的書,是一個又窮又酸的書生的,除了一屋子書之外什麼都沒有,這樣的人,她也願意嫁嗎?

別看我傻不啦幾的,在這滾滾紅塵的人世間混了幾十年,也算是閱盡人世滄桑的人了,我根本不相信童話般美好的傻傻的愛情,果真會在這個人世間出現。除非奇跡。

不過,在我們的生活中,奇跡還真是無處不在。好多敲破腦殼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幾乎天天都在發生著。

掛掉李總的電話之後,我立即親身體驗了一樁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件。

我按老板娘的吩咐,撥通了那個電話。接電話的是一位老人,他的聲音低沉而略微有點嘶啞。聽起來喪失老伴的悲傷還沒有完全過去。

他報給我一個小區的地址。

半小時之後,我摁響了他家的門鈴。

出來開門的就是剛才和我通過電話的那個老人。他的聲音我聽得出來。他的頭發已花白,微躬著背,連走路都是吃力的。

他伸出手來和我握了握。我差點被這雙手給刺激到了。這是一雙每天都得幹苦力活才會變成這樣的粗糙而失去光澤的手。我們的目光有了短暫的接觸。我明明遇上了他的目光,可我卻並不能很清晰地看清他的眼睛。

可能是他臉上布滿一條條車轍似的皺紋,以至於他的雙眼是深邃不見的。

此刻他正引我去他家的書房,並歎息般地向我解釋,他本來也不想賣掉這些書的,可是,他每次打掃房間的時候看著這麼多書,心裏就難受。

而且,他自己不看書,再說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的子女或者親人呢,他們也不要這些書嗎?”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們沒有子女。”我立即噤聲。不知道他們的子女是先他們而離世了,還是,他們從來就沒有生過孩子。很難想象,這位看上去像是剛從土地裏幹完活回來的男人,居然是一位大學教授的先生。充滿書香的知識分子家庭裏,又如何會將一個男人鑄造成這副模樣?

我開始想象那位剛剛過世的女教授,她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自己就是個教授,在大學裏授課那些年,我幾乎天天和各種教授打交道。我見161過各種各樣的教授。但我想象不出來,這戶人家的女教授應該是個什麼模樣,居然會有這麼一位老伴?

正在我眼前發生的一切,簡直就是個謎。但一時之間,我沒有辦法去解開。我不能打破砂鍋問到底。這是很不禮貌的。我隻是個替人打工的過來收書的工人。我現在所要做的工作是趕緊去書房,看看死者留下的那些書。

我是在進入書房的那個瞬間崩潰的。

正對著門的牆上,赫然掛著逝者的遺像。我前腳邁進,後腳就再也挪不動了。我驚悚地看著遺像中的那個女人,差點沒尖叫出聲。

她竟然就是和我共事十年的胡東梅教授!這裏居然是她的家。在我身邊的這位老人,竟然就是傳說中目不識丁的她的先生。這一切實在太難以置信了!

她怎麼就死了呢?在我調進浙大之前,她就在浙大教書了。教了一輩子的書,終於熬到可以退休享清福的日子,怎麼突然就死了呢?

我沒敢多看胡教授的遺像。像片中的她和我在學校裏看到的她一模一樣。永遠板著臉,永遠不苟言笑,永遠嚴肅不合群。她不參加學校的宴會和各種活動,也從不招惹是非。想起她打給我的那個電話,我心裏又是一陣難過。

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悲傷。眼淚奪眶而出。她老伴有點奇怪地看著我。我知道我失態了。我對他撒了個謊。說我認識胡教授,她是我老師。我沒敢告訴他,我們是同事。因為我實在沒辦法向他解釋,為什麼好好的教授不當,卻要變成一個搬運工人?

老先生聽說我是胡教授的學生,無可奈何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

他說:“那請你看看,這些書能否回收?大概能值多少價?”一般情況下,個人藏書一旦被遺棄,然後流入市場,是相當廉價的。

大都是要被淪為論斤賣的下場。這就跟收廢紙沒多大區別。但是,我不能眼看著胡教授的書也淪為廢品回收的下場。但我實在不知道,這些書到底要多少錢,或者說,老先生需要多少錢?我掃視了一下書架。書倒並不是很多,大概一千多冊。除了一些學術類的書籍,文學類的居多。

我對老先生說:“您出個價吧,隨便多少都可以。我改天帶了錢來搬162書。”老先生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書架上掃來掃去,似乎在思考一個合適又合理的價格。

我瀏覽著書架上的書,偶爾抽出幾本來翻翻摸摸,又放回去。仿佛胡教授的靈魂就凝聚在這裏,在她的書架上忽隱忽現。這些書應該就是胡教授的全部。要是把這些書回收到書店去,然後分解拆散一本一本賣給別人,就像把一個人的靈魂進行分解,然後搗成碎片,再難以聚攏。這對一個愛書的人來說,無疑是件酷刑。

我心意一轉,決定幫胡教授收藏這些書。我在心裏想好之後,和遺像上的胡教授對視了一下,我仿佛看見她嚴肅古板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微笑。我觸摸著這些書,重溫胡教授在學校裏跟我擦肩而過的情景。

太多的疑惑纏繞著我。

很多問題沒法問出口。

但胡教授為什麼會死,老先生這麼告訴我。他說,胡教授一直患有抑鬱症,隻是從未向外人提及。尤其最近這幾年,她一直在努力調整自己,直至被宣告退休那天。她覺得活著再無意義,便選擇了結束生命。她吞下了整瓶安眠藥,絲毫不留生還的餘地。

老先生仿佛在安慰我似的,又說:“她是自己選擇去死的,死的時候很安靜,那一整瓶的藥丸讓她一點也不痛、也不苦。這樣的走,也是好的。她終於解脫了。不用再留在這世上受苦。這個世界對她不公平。”他用極平靜的語氣說著這些,讓我奇怪地覺得,他好像是事先知道她要死,一直陪在她身邊的。是不是這樣的呢,他看著她吞下藥丸,甚至還為她倒了一杯清水,是為了她更順暢地吞服,然後他握著她的手,一直陪著她,等著她慢慢閉上眼睛,就像看書看累了的某個晚上,靜靜地睡熟了過去……當老先生在說“這個世界對她不公平”這句話時,並無抱怨之意,而是一種認命臣服的態度。或許他們早就活明白了,抱怨是沒有用的。

我們常常抱怨生活對我們不公平,世界對我們不公平,但是生活和世界根本就不知道我們是誰。因此,他們明知不公平,但卻不抱怨。而是井然有序地麵對著所有的不公平和絕望。直至走到無路可走的那一天,所有163意義對他們來說都不再有意義的時候,便坦然而平靜地選擇了去死。

我又跳出來這麼個念頭,他們兩人是否事先就商量好的?先送走一個,等把走掉的那個全部安頓好了之後,再自己去死?當我再次看著老先生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像在看著一張死人的臉。

兩室一廳的房子,就像一座毫無生氣的墳墓。而此刻的我,就置身於這座墳墓裏,和兩個靈魂在同時對話。

我聽見胡教授在對我說:“文教授,請好好收留我的書吧。”我心裏一陣涼,又一陣熱,誰能拒絕一個死者對活人的請求呢?我鼻子一酸,眼淚再次湧上來。

我答應胡教授:“你放心,我會很快把書搬走,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收藏。”老先生說:“謝謝了。”我驀然回過神來,和我說話的人,不是胡教授,而是老先生。他就站在我身邊。

我再次對老先生說:“您開個價吧。”這回老先生似乎已經考慮成熟了,他向我伸出一根食指,問我:“可以嗎?”我不知道他豎起的那一根手指頭,是代表一千,還是一萬?如果按書的標價來賣,差不多一千多冊書,一萬是不夠的。但要是按照舊書拋售的方式賣,不會到一千。

我試探著問:“一萬?”老先生有點誠惶誠恐地點了點頭,但他似乎又有點擔心我會不想要,立即對我說:“太多的話,也可以少一些的,你可以說個價。”我豪爽地說:“沒問題,就一萬,我明天送錢過來。”回到書店,老板娘扔給我一碗康師傅牛肉泡麵。她哭笑不得地盯著我看了好久,然後對我說:“你是不是哪兒出了問題?一萬塊錢完全可以進一千多冊全新的好書了。你怎麼會答應人家的?”我默默地吃完泡麵,對老板娘說:“這一千多冊書,我自己掏錢買吧。我想收藏它們,不想讓它們七零八落地被分解掉。”164可是,話是這麼說出口了,我身上卻沒那麼多錢,我實在不知道去哪兒弄一萬塊。我歎息一聲,金萬億的十萬沒還成,現在又欠了老先生一萬,明天李總那兒吃喜酒,送紅包的錢也還沒著落。真是莫明其妙,我成了一個四處欠債的人。而且這些債,還不能拖欠太久,明天老先生的一萬和李總的紅包錢都必須得兌現。

我開始焦慮起來。無論如何,我得先回家裏去碰碰運氣。我知道妻子的銀行卡十有八九會放在她的那隻抽屜裏。平時她從不上鎖。哪怕鎖著,這次我也得把它撬開,先救急要緊。我跟老板娘請了半天假,說下午有事,要先回家去一趟。

這麼說吧,我從來沒有在中午回過家,因為書店在中午是不關門的。

可是,這個中午我回家了。

在家門口,我意外地發現妻子居然也在家。我看見她的鞋子就脫在門外邊。在她鞋子旁邊,還倒著一雙陌生的男式皮鞋,大概四十二碼左右的大小!還沒等我掏出鑰匙,我便聽到了屋裏傳來的妻子的尖叫聲。那是一種無比快樂又淫蕩的聲音。這分明是我妻子的聲音,但我聽來卻又如此陌生。

她跟我結婚這麼多年,從來就沒有發出過這種聲音。哪怕剛結婚那會,當我騎在她身上,搞得我滿頭大汗,她仍然緊閉著雙眼緊閉著她聖潔的嘴,連個急促的喘息或呻吟聲都沒有過,更別說這麼誇張又淫蕩的大聲尖叫。

要不是這個中午,我還真沒有什麼證據。那些留在她身上的印痕,充其量過上一陣子我也就不了了之了。在我的潛意識裏,還是不願意去相信妻子真的出軌這件事。

然而,這個中午已經擺在我麵前。我沒法重新退回去,或者假裝不知道。憤怒令我失去理智。手一抖,鑰匙已狠狠插進鎖孔。

妻子和那個男人正赤裸著身體,在我的床上拚死博弈。空調風吹得熱火朝天。那個男人的背脊上下起伏、強壯有力,滾動著大顆大顆的汗珠子,就如一隻在海浪裏搏擊的海豹。他的雙手凶猛地掐著我妻子的胳膊,偶爾拿嘴去啃去咬她的身子,就像一個餓極了的人在撕咬啃吃一隻美味無比的叫花雞。妻子瘋狂扭動著她的身體,尖叫聲一浪高過一浪。她越尖叫,165他便越來勁,他越來勁,她叫得越響。他仍在撕著咬著啃著吮吸著美味的汁液那樣吮吸著我妻子。看來他們都在體驗著傳說中的性高潮。連我走進房間,他們都渾然不覺。要是我手裏有一把刀,我想我會隨手劈過去。

但我居然站在那裏,很奇怪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幕驚心動魄的場麵。我的背上滲出汗。我聽見骨頭或者牙齒在相互摩擦的咯咯聲。

忽然我聽見自己大吼一聲,用力掀掉那張床。我居然把床掀翻了。那張床傾斜著,被褥床單內衣褲堆滿一地。我的世界也傾斜了。

這對不要臉的狗男女,在我傾斜的床上居然仍緊緊抱作一團。他們還是沒有分開,好像再也分不開。我舉起衣架子就往他們身上砸。那男的已經站了起來,輕易地就用胳膊擋住衣架,並把衣架子從我手上奪走。

我見過他一麵。他就是我妻子的老板。那兩箱拉菲紅酒就是他送的。

我那天喝的居然是他的酒。我感到一陣惡心。

剛才的肉搏拚殺仍讓他氣喘不已,就像一個劇烈快跑著的人突然一個急刹,在我麵前站住,他盡量在調息,然後對我說:“對不起。”但我聽出來,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根本沒有絲毫羞恥感。他應該像電影裏演的那樣,被人捉奸在床之後,會立即落荒而逃,或者驚慌不已恨不得挖個地洞讓自己立即消失。他倒好,就在我的臥房裏睡了我的妻子被我當場抓住,卻還能淡定地站在那裏對我輕飄飄拋過來一句“對不起”,連衣服也不穿。我想他可能連衣服丟哪兒也忘了。那總得隨便扯塊床單遮下羞處吧。他就這麼示威一樣光著身,把人家臥房當公共澡堂了!

他弄髒了我的床單。我拚命去扯我的床單,我要用床單絞死他!絞死他!

我妻子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撿起一件外套披身上,是那個男人的外套。她披著他的外套一把奪過我的床單,理直氣壯地對我說:“別發瘋了,我們離婚吧。反正你外麵也有女人,我們兩不相欠,早就可以離了。再這麼過下去有什麼意義呢。”我氣得渾身顫抖,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們兩個誰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好像就在等這麼一個中午的到來,擺出一副要跟我好好談談的架勢。

我有點崩潰。我意識到我的理智正在失控。我忽然抽身而退,逃一樣衝出客廳,摔門而去。

166說來真是荒唐,在自己家裏把別人捉奸在床之後,先離開的竟然是我自己,留下這對狼狽為奸的狗男女在我的家裏繼續狼狽為奸。

我還是個男人嗎?

我還是個男人嗎?

我還是個男人嗎?

……我一路問著我自己。反複問。反複問。反複問。就像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不斷追問著上帝到底是否存在一樣,完全沒有出路。

我和我的自行車,在春天花園小區停住。我又回到了溫小暖的書房。

這是我最後的隱秘的精神花園。

當我掏出鑰匙,打開門進入的那個瞬間,我奇跡般地消了氣。我不再追問自己。就好像突然跟自己講和了。我不想再為難我自己。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生活裏處處是無常。無常才是生活本身。

我擁有著這間可以療傷的書房,擁有著這麼多的書籍,擁有著一個美好女子的無限信任,而她自己卻去了遙遠的亞馬孫,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想到了絕望的胡教授選擇了心平氣和地去死;我想到了蒼老樸素就跟農民父親一樣的那位孤獨的老先生;我想到了許許多多的災難;想到了在一場又一場災難中不幸丟失的生命……我像在接受著一場自我治療的過程,掛著一瓶神奇的“心理鹽水”。慢慢地,竟然平靜了下來,我又變得心平氣和了。

我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遮陽布立即把所有的陽光擋在了窗外。我擰亮床頭燈,抽出一本書,又在床上躺下來。

白天輕易地便變成了黑夜的模樣。柔軟的碎花棉被又包裹了我。真是舒服啊。我翻了幾頁書,居然睡了過去。就像在夜裏一樣。我仿佛做了一隻夢。在夢裏我又遇見了溫小暖。夢中的溫小暖風情萬種、又性感又嫵媚,我們的身體自然而然地交纏在一起。

我竟然夢遺了。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醒在床上的我,並無覺得羞恥,而是一種無盡的憂傷和釋放之後的輕鬆自在。

167我並沒忘記我妻子出軌那件事。但所有的一切,都被我輕易地拋在了腦後。過一天是一天,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呢?

我相信所有的幸福和悲傷以及絕望,都會在該出現的時刻出現,或許會早到和晚到,但從來都不會缺席。

明天很快就到了。

昨天的明天,立即變成了眼前的今天。

我拉開窗簾,晨曦的光芒照進來,我微微地眯起眼睛。不一會兒,我的眼睛便完全適應了室外的光線。

今天需要我去做的,是必須要在今天完成的幾件事,我心裏非常清楚。我要先去趟書店,向老板娘借一萬塊錢,然後帶上錢去胡教授家搬書。到了晚飯期間,我要去李總家參加他的婚禮。當然得帶上紅包。

其他的事情,都暫時擱著,過完今天再說。

等我走出書房,天空中竟然洋洋灑灑地飄起了雪花。我終於等來了一場雪。

這應該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我很輕易地就向老板娘借了一萬塊錢。代價是我替她打工五個月不發工錢。

老板娘說:“以後這種事我勸你還是別幹了,這年頭賺錢不容易,虧本買賣犯不著。”我在街上叫了一輛平板三輪貨車。車夫在後麵跟,我騎著自行車在前麵帶路。雪花飛舞。清冽寒冷的風穿過雪花迎麵而來,我打了個寒噤,但卻覺得從未有過的淋漓、痛快。

還沒等我摁響門鈴,門便打開了。

在我上樓的時候,老先生一定聽到了我的腳步聲。想必他一大早就坐在家門口等著我過去。

這次見麵,他跟我的陌生感已完全消失,好像我們本來就是交往了好多年的老朋友。當我把一萬塊錢交與他手上的時候,他竟然推了回來。

這令我驚詫不已。難道他反悔了?還是覺得不夠?從他布滿皺紋的臉上,看不出他到底隱藏著哪一層意思。

168他這麼跟我說,事實上他並不真的想賣掉這些書,而是在為這些書找一個真正愛書的人。胡教授在臨走之前就跟他交代好的,所有上門來收書的人,他隻要跟人家伸出一根手指頭,然後等著對方表態。要是能夠遇到願意出價一萬的人,那就可以把這些書全部贈送與對方,若是對方一定得付錢,那麼,隻收人家一百塊就行。要是遇到隻願付一百的人,那就是當垃圾在回收了,這樣的人一定不會珍惜書。哪怕他事後再回過來出一萬,或者加更多的錢也不能賣。因為他們往往隻為謀利,而不是真正的愛書。

——原來他們還有如此的謀劃。

但我還是堅持要把錢給老先生。

“這是我願意給的價。”我說。

老先生說:“我都沒幾天好活的人了,你說我要這錢有什麼用?”我已經明白,他們的一切謀劃隻不過是想找一個真正愛書的人,而不是想要錢。但是,我又想,胡教授和老先生也是可愛,就這一千多冊舊書,上門來收書的人,哪個又會出價一萬的呢?一開始出價一百塊的人,就更不可能事後反悔了,難道誰還會回去又後悔,再回過頭來加錢給他?

老先生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他輕輕推開書房牆上的那幅水墨畫。原來,那幅巨大的水墨畫,竟是一扇暗門。推開門,我完全被門內的景象給嚇著了。牆上、地上、架子上全都是書,滿滿實實一屋子書。原來這間屋子才是胡教授一生的心血。這麼多書一年到頭要清掃、要理來理去,也得請個搬運工。我迅速目測了一下,要是把這些書全都搬回去,估計還得再造個“青藤書屋”才能夠放得下。

我這是碰到了什麼運,從浙大出來之後,天天失魂落魄、窮困潦倒,一個人走著走著,突然便來到了一座寶藏麵前,無窮無盡的金銀珠寶山一樣堆在我眼前,向我閃閃發光、隻等我納它們入懷。

而我隻叫了一輛平板三輪車。看來得叫幾輛大卡車才行。但是,這麼多書,我能夠搬哪兒去呢?哪兒都放不下的。

老先生把一串鑰匙交給我,說:“文教授,不用搬來搬去,這些書都是你的了,連同這套公寓房。”我目瞪口呆,頓時之間熱血沸騰。這實在太意外!就如做夢似的。

不,比做夢還不真實。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以?

169怎麼不可以。

老先生說:“這一切都是胡教授生前的安排。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沒有留下子女,也沒有親人,你就是她所選中的繼承人。你還記得她打過一個電話給你嗎?”我說:“當然記得。”他說:“那時她打電話給你,便想同你談這件事。但是又怕你不肯接受,後來便沒再約見你。但她交代了我替她辦這件事。是她給了我你書店的電話。”原來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我隻是被牽引著一步一步走到這裏。這讓我想起“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這句話。我不得不相信,人有時候是會逐漸同他的遭遇和經曆混為一體的。從長遠來說,人也就是他自己的處境。我的遭遇和經曆決定了我的處境。我的處境決定了我此刻。

胡教授和我共事十年,她當然很清楚發生在我身上的所有遭遇和經曆。她一定默默注視著我很多年。但我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我才真正變成了她心裏被選中的那個人。就像被上帝注定了似的,再不可改變。

老先生說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他坐在那把舊藤椅上,仿佛他已功德圓滿了。他的一生也圓滿了。

他握著我的手說:“文教授,我替她感謝你,把這一切托付給你,她終於可以放心地去了。而我也該收拾一下,回鄉下去。這裏就交給你了。”說著,他環顧四周,忽然老淚縱橫,無聲地抽噎。

我詫異地問他:“您是要回鄉下去嗎?”老先生點點頭,說:“葉落歸根,哪兒來還回哪兒去。這些年我是不放心她一個人,她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朋友。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與抑鬱症搏鬥,吃了不少苦。所以我下定決心進城陪著她。現在她走了,我也可以回去了。雖然在這座城裏已居住了幾十年,可我還是不習慣城裏的生活。城裏除了冷漠和自私,什麼都沒有。”老先生的話令我唏噓不已,他殉道士般的精神和行為不得不叫人肅然起敬。在這座表麵繁華光鮮的城市裏,到底有多少孤獨的靈魂深陷其中。

而在這棟公寓裏,可以想見兩個孤獨的人,各自捧著孤獨的心。對方的孤獨也一目了然。在兩個孤獨的人身上,難免會發生一些深刻而怪異的事。

170越孤獨,就越難適應社會的洪流。孤獨會在人身上漫延滋長,像黴菌,像水垢,像是防止你與外界接觸的預防藥。隨著時間流逝,孤獨會聚積,會延伸,會讓孤獨自身永存。

胡教授的孤獨是一種孤獨。當她靜靜坐下來,翻開一本書,書中的世界即是她的世界,書中的孤獨也即是她的孤獨。關上書,再跌回到現實。

而老先生的孤獨,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孤獨。他一定能夠看得見胡教授的孤獨,但他不一定能夠懂得她的孤獨。

我很想知道,老先生和胡教授是怎麼認識的,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民,又如何會跟一個大學教授達成默契並相依相伴走過一生?

這本身是個傳奇。他們之間一定蘊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傳奇故事。然而,老先生並不打算細說,他隻是輕描淡寫地將他們的結合歸於天意。

這麼去理解人生,也許是對的。

因為老天爺永遠是對的。

在人們看似荒謬和不可思議的組合中,一定包含著某種深刻的必然。

老先生,就是老天爺特意安排到胡教授身邊的人。現在是老天爺要讓他們徹底分開的時候了。胡教授已經去了天堂,而老先生還留在人間。

當我低下頭去翻看房契的時候,我才知道房契上並沒有寫老先生的名字。房主那欄隻有“胡東梅”三個字。

老先生表示,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一起走過了一生。我甚至可以肯定地懷疑,老先生事實上並沒有和胡教授結婚。因為我沒有見到他們的結婚證書。如果他們領過結婚證,房產證上就一定會出現配偶的名字。

我問老先生,他叫什麼名字?回鄉下的哪個地方?那邊是否還有親人在?

老先生搖搖頭,說不方便告訴我。他說,他已沒有什麼親人,就算有,這麼多年不回去,也早就變的不是了。

從他最後那句話裏,我聽出來,他一定是有親人的,至少曾經有過。

他為何要拋開那邊的親人,甘願隱姓埋名陪胡教授幾十年。個中因由隻有老先生一個人知道了。胡教授已去了天國,要是老先生守口如瓶,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們之間的秘密和故事的來龍去脈了。

有可能的話,我還是想知道老先生回去的地方,我想擔負起照顧他餘171生的責任和義務。這樣,也算是我告慰胡教授在天之靈的一種方式。無論如何,讓我對老先生盡一份微薄的孝敬之心。

可是,老先生全盤拒絕了我的請求。他說他早就安排好了他的餘生,讓我放心。感覺他完全不希望被人打擾的樣子。他隻希望得到平安和寧靜。這是一種類似死亡的平安和寧靜。

傍晚來臨,我要去參加李總的婚禮了。我不得不先跟老先生告別。老先生讓我把鑰匙帶上,說,你下次來就可以自己開門進來了。

我接過鑰匙,百感交集,這份奇遇般的饋贈和無私的托付讓我感動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我隻是緊緊緊緊地握住老先生的手,怕一張口,淚又滂沱。

整座城市都在飄雪。

李總家的花園,一夜之間開滿了各種鮮花,就像恍惚間進入了巨大的花房。記得上次來李總家,也有鮮花開在那裏,隻是沒有這麼多的品種和密集。

事實上,對於富人來說,園花從未落盡,無論春夏秋冬。

花園被分開兩半,一半的上空裝上了透明玻璃,另外一半露天。裝上透明玻璃那一半,室裏開著暖氣,熱得像夏天。露天那邊是冷的冬天。

賓客們可以隨興,高興去冬天,就去露天花園。高興去夏天,就進開著暖氣的玻璃房。

雪花洋洋灑灑、飄來又舞去。明明是冷的事物,可它們飄灑在鮮花盛開的花園裏、輕輕落在嬌豔的花瓣上、融進綠油油的草叢間,飄落在透明玻璃的上空,飄舞在一場喜氣洋洋的婚宴上,就帶上了童話般神奇又美麗的色彩。

這是我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美最精致的婚宴現場。

窮人的婚禮要是遇上大雪,那簡直是災難,至少會增加車人進出的諸多不便。然而,對於富人來說,這場不請自來的雪花,卻變成了不可或缺的美麗點綴。

許多廚子往來穿梭,在忙著布置山珍海味。賓客們紛至遝來、絡繹不絕,個個臉上興高采烈,喜氣洋洋。

172客人太多,李總的花園和房子又實在太大,我並沒有碰到李總,也不知道此刻的他和他的女神新娘會在哪間屋子裏。

突然,鬧哄哄地有人在叫喚,讓我們都先去教堂。新郎和新娘已坐上婚車前往教堂,讓我們隨後跟過去,去見證他們的婚禮儀式。

教堂就在隔壁。從李總家步行過去,隻需要五分鍾左右。但今天的新郎是絕對不會讓新娘在雪地裏多走一步路的。哪怕一分鍾的路程,也會用專車護送。

賓客們鬧哄哄、成群結隊地往教堂方向走去。短短幾分鍾的路上,人們時不時打著招呼,或者把身邊的人介紹給對方。好像他們本來就是一夥的,是從同一個單位或同一個群體裏出來的。就算不認識,轉個彎抹個角經人介紹一番也就熟識了。就我一個人,默然混在這個群體裏,不認識任何人,任何人也都不認識我。我像一個偶爾經過這個路段的路人,並不是去參加婚禮的。

行至教堂門口,當所有的賓客魚貫而入時,我變得有點局促起來,忽然就不想去參加了。但這麼想的時候,我的腳步還是跟隨著亂哄哄的人們,邁入了教堂的大門。

牧師站在舞台上,默默地看著陸續到來的客人。他在等待著所有客人到齊,好為新郎、新娘舉行一場婚禮儀式,宣讀那幾句永遠不變、適合所有婚禮的台詞。

教堂的舞台,仿佛是見證愛情的流水線。經過紅地毯,走上這個舞台,交換完婚戒,然後宣誓完畢,見證完畢,再從舞台上走下去,整個程序完成。一對新人便算正式踏入婚姻的大門,從此變為信誓旦旦要白頭到老的合法夫妻。其實,誰都知道,婚姻和愛情總是會背道而馳。但,就算人人都知道會背道而馳,人人都知道這是條流水線,人們還是排著隊,站了上去,紛紛擠進婚姻裏。

沒有熟人的好處,就是可以讓自己一個人站在角落裏胡思亂想。我隻想著婚禮儀式快點結束,好快點回去。時間早的話,我還可以去老先生那兒,再陪他聊會天。如果晚的話,就要等明天再過去了。

如此想著,我真想立即就走人。但來都來了,我還是勸自己不可任性。我已答應了李總來參加,飯都不吃就提前走掉,總是不好。再說結婚173是大事,一輩子也就那麼一次。何況我也想目睹一下女神新娘的風采。這位愛書成癖的女神到底長啥樣,我非常好奇。

教堂外的場地上,禮花響起來。一聲喧鬧的劈裏啪啦之後,司儀呼喚著新人上台。從紅地毯的那端,西服筆挺的新郎,正挽著他的新娘款款而來。新娘一襲潔白的婚紗,長長地拖在紅地毯上,頭上戴上同樣潔白的紗巾,手裏懷抱著一束潔白的玫瑰。如同聖潔的仙女下凡。

而我已經瞠目結舌,張大的嘴再也難以合攏。那位傳說中的女神,現在是李總的新娘,居然就是溫小暖。

她說她去了亞馬孫,她要我替她看管她的書房和她的書,她說她也有可能回不來……可為什麼,她竟會出現在這場婚禮中?

我驚詫不已,漸漸被一種驚悚和詭異的感覺攫住。仿佛在靜謐的深夜裏獨自一人看鬼片。我心裏受著驚嚇,卻絕口不能跟任何人說出這個秘密,也無從說起。我將身體往角落裏縮了縮。我怕溫小暖突然會回過頭來看見我。對於溫小暖來說,我肯定是個不祥之物,我不能在這個場合出現。

雖然我知道,愛情是最解釋不清的東西,它的麵貌說到底都是大同小異的,誰遇上誰,誰又愛上誰,都是機緣巧合。

但我還是無法說服自己。溫小暖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會嫁給李總?

難道她真是為了李總家的書房,把她自己嫁給那些書?她已經讀了那麼多書,還想讀更多的書?

古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我相信讀書一定能夠改變人。我也相信,讀好多書未必就能夠把一個人變好、變善良。有人書讀多了,就變書呆子了,回不到現實生活中來。也有一種人,書讀得越多越壞,甚至變得邪惡陰暗。有一些書本,在思想和靈性上的深度使得一個本來就很聰明的讀書人變得很危險。因為它讓一個讀書人可能比一個不讀書的人會變得更加邪惡。而溫小暖身上透出來的靈性之美和天使般的氣質,肯定也和她的讀書有關聯。讀了太多書之後的她,是否也培養起了一種編造謊言的能力,以及其他不為人知的隱秘的能力?

我的思緒左衝右突,腦門發熱,四肢顫抖,這對我來說,就像是個腦筋急轉彎。我卻沒有智力博弈的快感。因為我無法猜度出其中的奧秘。有一種快窒息的感覺裹挾著我。

174我把羽絨衣的黑色帽子套在頭上,賊一樣溜出教堂,在溫小暖和李總邁上舞台之前。

我怕溫小暖真的看見我。今天是她大婚的日子。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把自己暴露在她眼皮底子下。

教堂外的天慢慢黑下去,地上白起來。

我穿過教堂,搖搖晃晃走入一塊偏僻的荒地。落了一天的雪花,已經開始積雪。我蹲在地上,抓幾把冰冷的雪,很想像小時候那樣,堆個雪人自己玩。

好多好多往事浪潮般湧上來。我想起在金萬億家第一次遇見溫小暖的那個樣子,想起她脫光了衣服卻仍冰清玉潔地坐在那個古怪的書房裏讀書。想起那天的她把金萬億那十萬塊錢交與我手上,並請我喝茶。想起她泡茶時候溫潤而嫻靜的樣子。想起她跟我談先鋒文學時精妙的比喻。想起她彈起吉他,悲傷地唱起那首《亞馬孫河的傳說》,並告訴我關於她父親和母親的故事。想起她交給我一封信請求我替她保管那一書房的書。想起昨夜就在她的床上我夢遺了,讓我夢遺的夢中女子就是她……而現在她卻披著潔白的婚紗出現在別人的婚禮上。

我還想起金萬億那十萬塊,今生今世哪怕拚了老命我也是要去還掉的,我不能讓這個殘廢計謀得逞。窮不可憐,他殘廢才真正可憐,休想拿窮人做什麼人性測試的實驗。想起我妻子瞞著我在外麵偷男人還偷去我的錢,還先發製人提出離婚。想起我媽就要回來了,回來她住哪兒去,誰來為她燒飯、誰來照顧她?想起我今晚上該去哪兒過夜?去溫小暖的床上,還是回我睡了十年左半邊如今卻被別的男人弄髒了的我的婚床上?我想起剛過世的胡教授以及她生前對我的重托。想起老先生還孤身一人待在那間真空般的公寓房裏,或者他已經不在屋裏了,已經踏雪而去,永遠消失在他來時的路上。也有可能去了那個我永遠找不到的鄉下,從此變成另一種隱士,生活在我永遠看不見夠不著的那堵牆的背後……太多的人與事紛紛如雪花飄落,落滿整個大地。我知道所有的一切終將消逝。在多年之後,當我再次想起這些人與事,我是否還會平靜地向人談論起我的從前……就像談論我親眼目睹的這一場雪?

選自《鍾山》2015年4期175桃源何處一位大學教授不堪忍受高校沽名釣譽的風氣,辭職改行“幫那些有身份又有錢的人配書”,期間遇到了淺薄的暴發戶李來福、古怪的殘疾富豪金萬億,結識了金萬億的女仆溫小暖並逐漸對她一往情深。教授得到了前輩學者的遺贈,家庭生活卻被“妻子的老板”摧殘得千瘡百孔。最後,那位教授發現自己的夢中情人溫小暖竟然嫁給了庸俗不堪的李來福。鮑貝的《書房》給我們講述了這樣的故事。

故事中的胡教授和溫小暖兩個形象存在某種意義上的對照,並且都可以看作是一種隱喻和象征。以胡教授為代表的老一輩的知識分子人在不為人知的角落慢慢凋零,以溫小暖為代表的年輕人則最終淪落為資本的附庸。胡教授事實上作為“我”的分身,忍受著抑鬱症與孤獨的折磨,兢兢業業地工作,她的去世也象征著淳良的文人氣質在社會上的逐漸消亡。溫小暖的書房對“我”來說就像是世外桃源,小說結尾的婚禮則表明世外桃源的崩潰,也象征這人文精神被資本征服。溫小暖嫁給李來福的情節乍看會讓人匪夷所思,但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書籍也是良莠不齊的,正像作者所說,“讀好多書未必就能夠把一個人變好”。也許如果溫小暖讀的不是張愛玲,而是蕭紅、丁玲、楊沫,那麼她可能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小說還塑造了幾種不同的資本家形象,例如李來福、金萬億、“我妻子的老板”等。性格各異的他們,具有屬於資本家的共同醜態。其一是財產的獲得並非憑借勤勞致富。李來福是通過房地產發家致富,金萬億則是通過繼承或者說世襲得到財產。李來福的淺薄自不待言,金萬億看似讀書人,其所作所為卻也同樣表現出精神空虛。其二是倚仗金錢奴役他人。金萬億家財萬貫,於是儼然成了“威嚴的皇上”,在書房裏上演窮奢極欲的荒誕鬧劇。金萬億還高高在上給別人做“人性試驗”,企圖用金錢占據道德製高點。而“我妻子的老板”仗著資本特權,破壞他人的婚姻家庭,並且不知羞恥。“我”所秉持的文人風骨、書生意趣之類,在“我妻子的老板”的威壓之下顯得不堪一擊。

以至於“我”哀歎“我還是個男人嗎?”小說中的“我”,也就是文教授這一形象,在麵對資本壓迫之時有堅持也有妥協。“我”開篇就不滿高校風氣毅然辭職,結尾對金萬億給的那十萬元“拚了老命我也是要去還掉”。“我”通過有限的反抗,176試圖捍衛知識分子的操守。然而,“我”又不得不為了生計而給富人提供配書的服務,雖然“我”自認為這是對書籍的踐踏,是“亡羊補牢、掩耳盜鈴”,但為了養家糊口就不得不如此。“我”身為知識分子,卻被李來福當成“服務生和下等人”來看待,無論是作為知識分子的精神追求,還是作為普通人的幸福,都慘遭無情踐踏。“我”身為知識分子尚且遭受到如此的人生悲劇,不難想到底層卑微者的人生景況。

《書房》中,“我”想要用書房這一“世外桃源”來救贖那種“淩亂不堪的生活”,然而不僅事與願違,生活被毀,連書房的純潔美好也幾乎遭到玷汙。古語雲:“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當整個社會都處於資本的淫威之下時,無論是書房還是書房裏的知識分子都無法做到獨善其身,哪怕他們與世無爭,也還會成為資本血盆大口下的犧牲品。麵對資本,書房僅僅是“批判的武器”,其作用遠遠不及“武器的批判”更有效果。(李劍章)言情的暗湧——讀鮑貝小說《書房》所草慶祥兄最近極為焦慮於“資本”的問題。以至於這種情緒帶到了今年中篇小說年選的序言中,他在強調了“寫作與世界”的關係之後,說,“資本對人的控製以及對這一控製的反抗、嘲笑甚至是迎合,構成了中國當下現實主義寫作的一個重要向度。”我認為這個判斷是比較準確的,對於專業的文學研究者而言,也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角度。

比如在鮑貝的這個小說中,幾個小說人物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被“資本”的無形之手“鉗製”的問題。

《鍾山》雜誌的老賈夢瑋兄讀了這篇小說,給我手機發了一個文本信息,談,這個小說“不過是一通俗文本而已”。老賈很忙,要讀的文字實在太多,雖是一句話的意見,卻不得不讓人重視。為此,我還真是想了好久。小說自然是“通俗文本”之一種,這沒有什麼可躲藏的,“通俗”也沒有什麼褒義與貶義。“不過……而已”,已是價值判斷了,我想,在老賈看來,他讀得是有些意猶未盡,或者說,是這個小說寫得還有些意猶未盡,也許他還認為,在寫法(技法)上,這個小說還存在著一些問題。什麼問題呢,讓人猶豫而模糊了。

177讀張永和的《作文本》,他講過一句大概如下意思的話,漁夫打開瓶子,隻是一次的冒險,而建築師卻一次次地打開這個瓶子,因為建築師有永不滿足的好奇心。這個意思移用到批評家身上,也有別樣的光彩。外國人講,一個千個人便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中國人講,情人眼裏出西施,這些話,小朋友也熟知。大體也是上述的那個意思。說到批評,就是王德威常常講的“眾聲喧嘩”。所以,才有小說家的“不幸”,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呀。

“資本”的力量真是大,已經充塞於天地萬物間了,以致所有的人和事都“通俗”了起來。任憑我們如何的“華麗轉身”,“鐵屋中的呐喊”,我們每一個人的境遇,大約都“不過是一通俗文本而已”。小說家的難,就在這個地方吧。世俗生活的終極意義何在?與政治的教條不同,如此終極意義的追索,卻不是以終極意義或終極真理為最終目的的。相信有終極意義的存在,卻懷疑終極目標的達成,應是小說家的寫作倫理之一。每一次解決都是一次破壞,對既定秩序的摧毀,所以,我說,歧路叢生,或為希望。批評家呢,不僅僅有漁夫的好奇心,更有一種塞壬歌聲下的迷醉,更有一種精衛填海般的癡狂。是一“通俗文本”,然一“而已”,就別有洞天,不論魏晉,世上已千年了。

從小說我們看到,在資本的魔爪下,生活的艱苦與精神的困惑從來就沒有終結過,如霾般總是懸在那低低的空中。可這魔爪的凶惡,於書房的精神底色並沒有絲毫的損害。“書房”不言,“書”亦不言,人有言,而傷而痛。金萬億,李來福(這個名字隻出現過一次,以後便是“李總”“李總”了),從起的這個名字上來看,也是有些俗而造作了,資本家的名字其實也是可以極好聽的。毫無疑問,這兩個人物,作為故事的推動,起了大作用。不過,這個作用,實在是過於機械式的了。小說自有它柔軟的特質,自有它難以言說的自然而然的肌理。

這兩個人物,我想塑造是很不成功的,刻意的經營,便如削足適履。

一種小說家特有的故意與傲慢,在文教授家庭生活的敘寫中,我們是再次領教了。讀到這一段段的“插曲”,不知為何,我總想起《警世恒言》一類的古舊小說來。“年少爭誇風月,場中波浪偏多。”又有,“春來處處百花新,蜂蝶紛紛競采春。堪愛豪家多子弟,風流不及賣油人。”這一類的教訓句子,總在腦海裏飄來飄去。看來,“習之而不厭,傳之而可久”,大約是古今小說家的共同夢想吧。

178而文教授卻是一個極有趣的人物,另一個知識分子胡教授寫得也是意味深長。鮑貝的小說,散文化的調子特別明顯,抒情的筆墨也頗為濃重,處理這一類精神氣質明顯的人物,她似乎別有心得,所取得的效果也極“走心”。有趣不是好玩,是因了他的多義性。意味深長,在於,這是一極有韻致的閑筆。

知識分子身上集聚有常人不備的氣質,亦有普通人也極少有的弱點。

在小說史的人物序列中,文教授有許許多多的前輩,亦可想見,未來趨之如鶩者亦多多。他的用情之深,不好說是好還是壞。他的自私、自尊、自傲,他亦自欺與自棄。由於他的光芒,我們甚至還會想到身邊很多的物事,想到過去和將來很遠的彼岸;如此光芒的直射,是不是也照出我們的“小”了呢?

難說。

也許是為了“配合”文教授的“故事”與“行動”,溫小暖有點“女神”塑造的鋪排意味。他們的交往純粹明淨,真是這個小說一筆不可多得的亮彩。文字哀婉動人,溫小暖是有一種清麗的大氣象的,這個弱女子,為同為女性的小說家關照得是極妥帖了。兩人的交往,處處可見言情的暗湧,發乎情,卻止乎資本。我想,非小說不能殘酷如此吧。

胡教授的敘寫是一處閑筆,卻拓展了小說的空間。我們見識了另一樣的女知識分子,亦見識了與文教授不同的另一樣的婚姻生活。如此生活的狀態,表麵是小說家對自身“故意”與“傲慢”的帶有傳統倫理不得不默認的平衡,內裏呢,卻是小說人物的自我主張,毫不用心,竟然偏離了敘事最初的設定。如此的顯現,有極為個性化的色彩。由此,我們似乎看到了小說家們“下筆千言,離題萬裏”還是要炫耀的合理性。

讀小說,往往也有如此的感慨:“在深邃的命運裏,我僅孤身一人。”再沒有一場雪來作為文教授先生的最後舞台而合適恰切了。

“我躺進雪地裏。想把自己變成雪人。想著被雪覆蓋。想著被雪覆蓋的那些情懷、理想、追求,和我尚未看見過的那些世界。……所有的聲音消逝無痕。……”這是《書房》另一個版本的結尾。如此的清冷詩意,我想便不是任何的“資本”與“通俗”可以形容的了。(續小強)179我們曾經海誓山盟\/曹軍慶趙文化在淩晨自殺了,大概五點十分。他新沐浴過,刷了牙,用洗發香波洗了頭,還刮了胡子。他披著一條白色的大浴巾,盤腿坐在床上。他掏出刀來,刀子被多次擦洗過。浴巾敞開了,滑下來,堆積在他腰間。他把刀尖含在嘴裏,舌頭使勁抵著刃口,直到湧出血絲。趙文化滿嘴的血沫子,他咽下一口血水,再咽下一些。隨後,他豎向在胸窩那兒劃開一道口子,但不太深。皮膚和軟組織向兩邊豁開,形成一個小洞。他雙手握住刀柄,翻轉過來,刀尖插在洞裏。他猛力一拉,像是要把一捧什麼東西抱在懷裏。刀子穿過他胸膛,他慢慢地倒下去。

同一時間,我的身子飛起來,向牆上撞去。這是一麵陌生的牆,我從來也沒見過。牆上有一根露在外麵的鐵樁,頂部尖細,我飛行的終點恰是這段鐵器。我一下子就撞上去了,它鋒利無比。我的身體從中間穿透,一下子貼在牆上,我被掛在上麵。

這當然是一場夢境。眼下我在廣州的一家旅館裏,正捂著胸口發呆。

我喜歡一種帶有巫術意味的說法,並深信不疑。這種說法指稱相愛的兩個人當中,如果有一個人自殺,或遭遇不測,那麼,他或她將在自殺的同時,也誤傷到另一個人。嚴重的話,甚至也可以導致另一個人死亡。在電180影和小說裏,常常能聽到這類嘩眾取寵的傳說。人們願意相信類似的事情,它代表著愛、矢誌不渝和生死同心。前提是要有愛,哪怕不曾說出口也一定有潛藏在內心深處的盟誓。這是一種十分古老的心靈感應,時空被排除在外。它既可以發生在戀人間,也可以發生在雙胞胎、父子或母女之間。蠱術,種蠱,除了見諸文字和恐怖電影,也確曾在某些偏僻地區秘密盛行、流傳。我和趙文化旅遊時去過那裏。有一段時間,我和趙文化專門挑選這一類偏僻的地方跑。我們對此說法深懷敬畏,並充滿羨慕。

“要是以後我們能夠這樣,那就好,此生足矣!”我在趙文化耳邊竊竊私語。

我們經曆過多麼美好的時光啊,一起旅遊,向往蠱術。趙文化摟緊我說:“我也想啊。”那是一個十分僻遠的村落,暫時還沒有開發,也因此沒有商業氣。村裏邊住著許多從前還俗的僧侶、流落至此的匪徒、逃兵和他們的後代。村落封閉,不與外界聯係。他們是什麼族裔已不可考,族裔或血統或許非常混雜。那村子我和趙文化去過幾次,我們私底下叫它雜村。雜村的居民相信巫術,相信一個人殺死自己的同時,也能殺死另一個人。或者一個人殺死了另一個人,那麼他同時也誤殺了身在異地的第三個人。他們不是當作獵奇故事講,而是當作事實在陳述。他們言之鑿鑿,並舉出了很多我們聞所未聞的實例。給我們耐心講述這些故事的人,隻是為了能得到趙文化送給他們的香煙、罐裝啤酒、風油精、清涼油和方便麵。他們喜愛這些東西,對電子表和劣質手機卻連瞅也不瞅,根本不屑一顧。

那地方沒有年輕人。我們懷疑年輕人都到外地打工去了,隻有老年人還固守在雜村。我和趙文化去雜村旅遊,在那村子裏住過,吃當地的食物,喝當地的水,在雜草裏撒尿。

但是一離開雜村,趙文化就不信那些子鬼話了。他大笑不止,豎著手指頭說:“操,那幫臭老頭子臭老太婆,無非是想要得著些我的東西,跟我胡扯。瞎編,比導演還能扯。”我不知道趙文化是怎麼回事,他在雜村的時候顯得比我還虔誠,為什麼一轉身就那樣說呢?到底哪一個趙文化才是真的,他信還是不信?不過我寧願相信。我不是說我已經相信了,而是說我願意相信。女人大概都願181意,畢竟這麼一種說法充滿詩意。

現在,我剛剛經曆過的這場夢境有沒有寓意啊?事實是怎樣的,我無從知曉。我沒了手機,也不是真沒手機,是以前的手機不能用。我沒法和趙文化聯絡,不能打他電話。據說手機具有定位功能,我不能隨便和他通話。隻要我給趙文化打電話,人們就有辦法把我這粒沙子從大海的沙灘裏給揀出來。你根本沒隱私,也無處躲藏。但是趙文化的刀子刺中他自己的同時,我的身體也因為慣性飛起來了。我被刺穿的地方和他是同一部位,世上絕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事情。

我想把這事告訴趙文化,不知道他會不會嘲笑我。盡管在外麵趙文化很嚴謹,但在骨子裏卻很玩世不恭。他遊戲人生,遊戲別人也遊戲自己。

關鍵是趙文化還聰明絕頂。這個世界存在著縫隙,聰明人擅長在各種縫隙間鑽來鑽去。鑽營是先天性的本錢和能力,趙文化一直都在鑽營。我沒辦法,趙文化有很多事我並不知情,不是我要裝糊塗,而是我根本就操不了那麼多心。因此沒人能說我跟他是一夥的,但也不能說我和他不是一夥的。原因很簡單,趙文化是我丈夫,不,現在應該說是前夫。我們不久前才離婚,當然是假離婚,我才不會真和他離。從法律上說,我和趙文化已經是兩個陌生人,我們倆互不相幹。不過我一點也不擔心,事實上我們仍是夫妻。趙文化說沒人能拆散我們。

我們假離婚是被迫的。事情是這樣:趙文化在福銳公司做經理。福銳公司的前身掛靠在幸福縣工業局下麵,有一家商場,一樓賣自行車,二樓賣日用雜貨和服裝,三樓賣家具。那時候在幸福縣城,福銳還算得上是比較大的商場。到了趙文化手上,他做了經理之後便大張旗鼓地擴充業務。

縣裏提倡辦工業,趙文化在此旗號下圈了一塊地,辦起農機廠。反正要錢就能到銀行去貸上,那時候貸款容易。可是黃金時光轉瞬即逝,小企業紛紛倒閉。農機廠又沒有主營產品,必死無疑。農機廠死了,拖累得商場也不行了。福銳越做越垮,最後隻剩下一個空殼。生產職工早下崗了,廠裏隻有幾名留守人員。商場化整為零,租給私人商鋪經營。今年三月份,公司宣告破產。

公司破產了,得有一個說法。福銳並非私人公司,是誰該誰倒黴。沒182那麼簡單,它是工業局的二級單位。裏麵有財政撥款、有工業局曆年下撥的資金,當然更多的還是銀行貸款。全部家底的組成部分異常複雜,更重要的是它們的去向。那些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它們去了哪裏。要有一個專班來清理債務、安置職工。

這期間非常敏感,我從沒見過趙文化如此憂愁和陰沉。他終日裏忙忙碌碌,憔悴不堪。社會上已經有很多傳言,說福銳之所以變成空殼,是因為趙文化早就把資金轉走了。趙文化膽大心黑,上麵有官員早讓他搞定了。會計吳豔豔也是個精明鬼,兩人上過床,穿著同一條褲腿。什麼破產!不過是換了一個說法,其實是趙文化把整個福銳公司偷走了。他獨吞了,隻留下空殼子,把裏頭所有的資金全都據為己有。社會上關於趙文化的傳言沸沸揚揚,有人舉報,有人等著看大戲。

看他怎麼收場。

專班進駐福銳公司。專班的構成人員空前複雜,有銀行、稅務、財政、經貿局、會計事務所的人。同時也有審計、紀委、公安局和檢察院的人。趙文化告訴我,有人要查他,擺明了是想整他。有人說國有資產流失嚴重,這家公司長期以來一直有鬼。這次破產,更是存在暗箱操作。

“媽的,就是想整死我。”我挺吃驚,也害怕。問他:“那麼,你到底有沒有腐敗過呢?”“嗨,哪能呢。”趙文化說,“我腐不腐敗你還不知道?我的錢不是都交給你了嗎,看看你手上的存折,我們的住房,你不就什麼都明白了。我要真腐敗,錢還不是在你手上,我們家還不早就發了。”倒也是,想想他說的話確實有道理。家裏的存折和財產都在我手上,我們也就是一普通家庭,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別。要說還算得上貧寒,我們沒暴富。趙文化隻要有錢,都會交給我。我們沒錢,隻是在外麵吃吃飯喝喝茶什麼的可以掛在福銳賬上。我們就貪過這種便宜,用趙文化的話說就是吃點喝點。

我說:“那我就不怕了,查就查吧,讓他們查清楚,也好證明你清白。隻是不知道是哪些人弄的,為什麼要查你。”“哪些人?估計是下崗職工吧。那些人他們又不了解內情,也就知道瞎起哄。”183“下崗職工就更不用怕了,散馬無籠頭,樹倒猢猻散。他們無非要為自己多爭取一點利益,多發點錢走路。他們能有什麼證據,查吧,看能查出什麼,沒人能扳倒你。”我不擔心,趙文化卻不這麼想。他顯得憂心忡忡,像是世界末日就要來了。

“也不能這麼說,我不在乎下崗職工,不在乎公檢法的人。我現在最擔憂的環節是吳豔豔。”吳豔豔是趙文化的會計,在福銳公司主管財務。她長相漂亮,性情看上去又特別溫柔。和趙文化精明強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同,吳豔豔對誰都像是陽光。沒人懷疑吳豔豔懷有惡意,也沒人懷疑她會做壞事。

“為什麼會是吳豔豔?”我問道,“她有問題嗎?你怎麼會認為她很危險?她會害你?”“直覺,”趙文化皺著眉頭,直搔腦袋。“我說不清楚,但是我有直覺,說不定問題真會出在吳豔豔身上。賬目上的事情都是她在做主,我幾乎不過問,也看不太懂。她精得很,不像表麵上看到的那樣子,事實上她有城府得很。什麼事都倒騰來倒騰去的,我總覺得裏麵會有些名堂。不會風平浪靜,我不相信吳豔豔這個人不搞鬼。不相信,你也知道,我平常最討厭痛恨的人就是她。”對吳豔豔的厭惡,我平時也聽趙文化說起過。他說吳豔豔在財務方麵是個天才,她對數字有天然的敏感,在做假賬上很有一手。公司要逃稅、要逃避審計都需要做假賬。給上級報成績寫報告,也需要一套數據。至於年末給統計局報數字,則需要另一本賬。事實上公司的財務有好幾本賬,吳豔豔都能做到滴水不漏。賬目裏麵有縫隙,數字裏麵也有縫隙,吳豔豔鑽起裏麵的縫隙來遊刃有餘。看來賬目數字和社會關係一樣,和製度也一樣。趙文化擅長鑽營,吳豔豔也在鑽營。但是趙文化平時厭惡她的,並不是這些。做假賬對會計來說是不可多得的能力,趙文化平時一直在表揚她,因為她讓公司得以平穩地運行,不被追究。相反,他還經常獎勵她。

獎勵她錢,獎勵她出去旅遊。吳豔豔喜歡旅遊,尤其喜歡做背包客徒步旅行。平時趙文化不厭惡她這些,他跟我說過很多次。平時趙文化厭惡吳豔豔走路的樣子,他說,“她走得像妓女一樣。”他還厭惡她的笑容,說“她184笑起來就像是個含蓄的蕩婦!”從她笑容的縫隙裏鑽進去,看到的全是淫亂。

平常趙文化在我耳邊提到吳豔豔,說的全是壞話。不過不涉及工作,涉及的都是她身體方麵的事情,或她品行氣質方麵的事情。他像是對她的美貌有仇,怎麼會這樣?有時候趙文化一邊和我惡狠狠地做愛,一邊還在念叨吳豔豔潛藏著的淫穢。我甚至懷疑,厭惡吳豔豔是不是趙文化某種性欲的驅動力。

但是現在,趙文化對吳豔豔如何做假賬突然有了警惕。他怕假賬的事情敗露,更怕吳豔豔做假賬蒙騙稅務審計的同時,也蒙騙了他,趙文化害怕他也蒙在鼓裏。吳豔豔有圈套應付上麵,難免她就沒有另外的圈套來對付趙文化。

“這太有可能了,”趙文化說,“真可怕,最初是我讓她做假賬,到末了很可能是這事害死我。”趙文化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他害怕自食其果。

我安慰他說:“那有什麼,即使吳豔豔查出問題,那也是她的事,一人做事一人當,應該與你無關。”“嘿嘿!”趙文化突然冷笑起來,“你真夠幼稚的,真要查出她的問題,我能脫得了幹係?我可是法人啊。再說,一個公司就這麼蒸發掉了,他們會查不出一點東西來?吳豔豔有沒有把公司的錢掖進她私人口袋,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天大的漏洞,怎麼會查不出什麼來!”“這麼說,你並不清白?”“我清白有什麼用?有他媽的什麼用!”趙文化痛苦地搖晃著腦袋。

“沒辦法一兩句話跟你說清楚。無論有人怎麼鼓噪,他們要麼不立案,不立案就沒事。可是既然他們要立案、要審查,要進駐專班,則必然會弄出事來。這世上如果要審查,絕不會有誰沒事,沒事豈不是笑柄,豈不是一開始審查就是個錯誤?所以但凡審查總會有問題,這是慣例。”“我被弄糊塗了。”事情正在變得複雜。這麼說吧,趙文化沒問題,這是我所能確認的。

但是,如果遭到審查,他就會有問題,這又是邏輯。那麼,他到底有問題還是沒問題?

185“總得有罪犯,或至少要有替罪羊。”“為什麼一定是你?”“你不要老糾纏這個,”趙文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我想和你商量商量,這才是大事,要不我們暫時先離婚?”“離婚?”我睜大了眼睛,“我們為什麼要離婚?”“並不是真離,我是說假離婚。俗話說叫跑路,躲避一陣子,回避掉這個敏感時期。現在假離婚的人多著呢,為躲債,為買房,辦個手續就是。

等風聲過去了,我們再複婚,也不過就是辦另一個手續。辦不辦手續都一樣,反正我們又不真離。”趙文化一通話,把我給說蒙了。他言辭懇切,看來我們不得不走這一步了。

“假離也難受,”我說,“像是在我心上捅了一刀子。”趙文化說:“可是我不想連累你,不想連累這個家庭。無論什麼事,由我一個人承擔好了。”“隻要你沒問題,我們何必要回避。”“沒事最好,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又能在一起。”趙文化苦口婆心地說,“如果萬一有事了,也好有個關照,有個可以回旋的餘地。說句不吉利的話,至少不至於一塊沉到水底。即使我進去了,也會有個人救我。”是趙文化最後這句話說服了我,我們就這麼著辦了手續。

對趙文化的話我將信將疑,我認為他不會真沒問題,真沒問題他不會這樣小題大做。但是對他的安排我又言聽計從,我沒有別的選擇。我聽說過跑路的事,也聽說過回避的事。或許趙文化現在已經很危險了,他這麼做實在是迫不得已,是在保護我。

他給我一筆錢,五萬塊,要我到外地去待一段時間。

我選擇了廣州,住在一處商務酒店裏。趙文化要我住貴一點的酒店,“不能讓你吃苦,”他說。我不舍得,盡量替他著想。

他告訴我要回避就徹底回避。他的意思是讓我消失,因此禁止我和他通電話。

“現在他們的手段太厲害了,稍有蛛絲馬跡,就能順藤摸瓜。要整誰,186真是易如反掌。”“聊QQ行嗎?”“不行。”“發電子郵件行嗎?”“也不行。”那我還能幹什麼?和軟禁有什麼區別?我都不知道趙文化所說的他們究竟是誰,我被追蹤了嗎?就因為我是趙文化的老婆?在廣州待下去,我越來越心緒不寧。剛來時,我強製自己去逛街,買一些廉價服裝。去護膚品商店看看。可是不久我就厭煩了。沒意思,我在一所陌生的城市裏無所事事。沒心情玩,也無處可玩。

大多數時間裏,我都悶在酒店。如果真像趙文化所說的那樣,有人要整他,他過得了關嗎?對此我疑慮重重。趙文化不是一個清白的人。即使他沒有貪汙腐敗,沒有拿錢回來讓我們家暴富。這一點我能作證。不是麵對警方,也不是麵對審查作證,而是我自己內心的評估。可是他送錢給別人,為了升遷為了公司發展,他一次又一次行賄。趙文化沒念過大學,因此上班早。他十七歲就進了幸福縣工業局,能進局機關,在於他還有些家庭背景。他父親是組織部一個科長。組織部出幹部,但趙祖明太老實太本分,隻會給領導寫公文材料,一生沒做上去,始終停在科長位置上。趙文化出生時,趙祖明都三十大幾歲了。因為這個原因,趙祖明對兒子過分溺愛,從不嚴加管教,也不逼著他讀書。讀到高中畢業,高考都不願參加,實在沒信心,考也白考。趙祖明倒想得開,怎麼過也是一生,不如留在身邊。這便去找一個又一個領導。馬上要退了,在職時沒提過過分要求,現在隻想給兒子找一條出路,也就心滿意足了。趙祖明口碑好,從不給人添麻煩,臨退休所提要求合情合理。趙文化順利進了工業局。可是他文化素質差,做不了別的事情,隻能打雜。好在他年輕,手腳快,局裏也需要這麼一個人。本來準備讓他學打字,打打局裏的文件、材料,他學不來,隻得作罷。後來司機老範病了一場,莫名其妙瘸掉一條腿,車是不能開了。

局裏缺了司機,要去外麵招聘。有人出主意,說趙文化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讓他試試。這一試竟對了路子。趙文化學打字不行,幹那些細致的活沒悟性。對機械一類的東西卻有感覺,一學就會。

187回顧趙文化的過去,我突然發現他天生就是一個司機。趙文化在司機的崗位上幹得如魚得水,他機靈、活泛、會伺候人。工業局的曆任局長,都被他侍奉得舒舒服服。如果不是林局長,趙文化或許會像老範那樣幹上一輩子司機。但是不可能,趙文化生命中的貴人肯定會出現。林局長是一個有魄力、有思想、像下棋一樣有大局觀的領導。他由鄉鎮黨委書記調過來,正要在工業局大展拳腳,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沒人相信林局長會在工業局長時間待下去,他一定會往上升,他的仕途一片光明。趙文化是林局長的司機,林局長一心撲在工作上,家裏的事顧不上。於是林家燈泡壞了、抽水馬桶漏水,或者牆上掛鉤脫落這類小事都由趙文化張羅。林局長老婆總能記得別人的好,一個勁在林局長麵前誇小趙。林局長這才注意到身邊的司機,觀察過一段時間,果然喜歡。機靈、聽話、忠誠。有一次去省城辦事,可能是事情辦得順利,林局長心情大好,回去的路上,林局長說:“小趙你好好幹,我想辦法用你。”趙文化謝了,也隻是笑笑。他這人沒太大野心,侍奉好領導,也不過是報些發票揩些公家的油水罷了,哪想過別的。但是林局長說話算話,沒過幾天,局裏宣布趙文化兼任局辦公室副主任。兼任的意思是既做副主任,同時也還繼續做林局長的司機。趙文化以為林局長說要用他就是指這個,他又想錯了。林局長的棋局還在往前下。半年後,趙文化調到二級單位福銳公司擔任經理。趙文化不得不服氣,做任何一件事都得有鋪墊,鋪墊太重要了。如果調一個領導的司機下去做經理,肯定有人說三道四,難以服眾。但如果去的人是辦公室副主任,縱然有人覺得不妥,也難以說得出口。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趙文化的事。全縣人都知道他的靠山是林局長,不,應該是林縣長。林局長做了副縣長,分管經貿財稅。趙文化去了福銳,大事小事都要請示老領導。當時的林局長指點他改革膽子要更大一點,搞經濟就是要擴張,先得把塊頭搞起來。得了林局長的指令,趙文化大幹快上,正是在那時候圈了地辦起了福銳農機廠。要辦事,就得打點。

方方麵麵都要兼顧到,趙文化辦起這事來無師自通八麵玲瓏。因為有當司機的底子,會侍候人,送錢也能送得恰當、得體。以前我經常看到他帶著一包一包的錢回來,說是要送給誰和誰。後來不是現金,是卡。說現金不188好拿,打眼睛,還是卡方便。趙文化在燈下撫摸那些現金和卡的時候,臉上浮現出幸福的表情,喜形於色。看得出來他的幸福感是由衷的。對於行賄,他從不心疼,我從沒見過趙文化在行賄之前詛咒過受賄的人。因此他行賄時能夠做到神情自若、懇切、真誠。看不出絲毫的狡詐和忸怩作態。

這使得受賄的人能有一個良好的氣氛接受贓款贓物,不至於像吞下蒼蠅一樣別扭,或不得不懷有戒備之心。趙文化具有這方麵的才能,似乎他天生就是一個行賄的人。林局長對他這方麵的才能讚賞有加。當然,趙文化也給林局長送。林局長第一次收下三萬塊錢的信封時,這樣對趙文化說,“因為是你,如果換了別人給我來這一套,我早從窗口扔出去了。”林局長沒說假話,他從窗口扔過好幾次信封,這種舉動讓林縣長在幸福縣獲得了清廉的名聲。能夠收趙文化的信封,讓他受寵若驚,他告訴我這說明林局長真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瘋狂行賄,帶來了福銳公司的瘋狂擴張。那個階段是福銳公司的黃金時期,要貸款有貸款,要土地有土地。縣電視台每天晚上播放的電視連續劇,幾乎全都由福銳公司領銜點播,片頭片尾都會打出字幕:本劇由幸福縣福銳公司獨家點播,總經理趙文化向全縣人民問好。樹活皮,人活名,趙文化很輕易就變成了全縣的名人。看到趙文化往外送錢,我眼紅過,心想這麼些錢走的全是黑賬。送誰不送誰,送多送少又沒個準,給自己留一些能有誰知道。我把我的想法跟趙文化說了,卻受到他嚴厲嗬斥:“你是不是想錢想瘋了?你是不是想害我坐牢?”一連串責問,搞得我無比羞愧。

“送別人是為了公司發展,是公事。萬一敗露了,也不是大罪,頂多是錯誤。可是自己拿了,則是貪汙,貪汙你明白嗎?”如果趙文化貪汙,我們家早就發家致富了。他沒那麼做真夠幸運,我想就讓他們查吧,頂多也就是行點賄而已。可那是工作需要,趙文化並沒有為自己謀取私利。

福銳像吹氣泡一樣膨脹的同時,工業局的經濟總量也在迅速壯大。林局長以強人形象成為縣裏的政治明星,他幹練的做派、清廉的名聲讓人對他充滿期待。林局長如願當上了副縣長,在副縣長的位置上,仍然延續著他雷厲風行的為政神話。貧窮落後、資源短缺毫無特色的幸福縣,居然硬生生被林縣長開辟了一條聲名遠揚的旅遊線路,這不是神話又是什麼?馬189上就要換屆,已經有傳言說,林縣長將調任太平縣做書記。類似的傳言並不讓人吃驚,太平縣的書記也不會是林縣長的終點,他還會有更大發展。

但是,偏偏在這時候卻出事了。林縣長壞事不是壞在錢上,而是壞在女人身上。這類事說起來都沒新意,特沒勁,偏又屢屢被重複。林縣長不止一個女人,他的好幾個女人因為爭風吃醋,竟在街頭打起來了。女人們你揪我的頭發,我撕你的臉,一邊還破口大罵。女人打架在幸福縣和在其他地方一樣,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盡管也有人圍觀,多半是看熱鬧。

可是這一次不同,女人們一邊對罵,一邊叫出了林縣長的名字。林縣長的名字,被不同的女人頻繁地提起。這下便壞事了,因為圍觀者中有網民。

媽的網民都是些頂無聊的人,他們巴不得官員們出點什麼事。沒事還想造謠造出點什麼呢,真有事了哪會放過。於是就拿手機拍了視頻,發到網上去。發論壇,發微博,一時間大量被轉發。

林縣長垮台了,即將去太平縣擔任書記前夕,他卻意外地倒在幸福縣。先雙規,然後進入司法程序。由女人入手,人們發現人世間的故事都是一樣的。名聲清廉的林縣長,其實是個大貪官。

在福銳公司破產前兩個月,林縣長的案子塵埃落定,他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我在廣州十分心煩,實在沒事幹,便悶著腦袋把趙文化的事前前後後想了個遍,試圖捋出頭緒來。漸漸地,我把疑點放在林縣長身上了。趙文化不會無緣無故地要我跑路,更不會無緣無故地和我假離婚。這麼些年來趙文化別的沒學會,倒是學會了深思熟慮。他一定有他的打算,有他沒明明白白說出來的東西。那麼隻能是林縣長。林縣長是趙文化的貴人,是他的靠山。趙文化別的沒事,要出事恐怕這兒才是缺口。

我很聽趙文化的話,他讓我不和他聯係,我做到了。一個月之後,我到底憋不住,決定打電話回去探探風聲。不打趙文化,我可以打閨蜜呀。

為什麼那麼笨?完全不和那邊聯係,我有一種坐以待斃的感覺,很絕望。

我想要透口氣。

閨蜜叫焦文燕。聽到我的聲音,她有片刻的驚訝,似乎還哽咽了一會兒,當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幻聽。總之焦文燕很激動,也很惱火。

190她說:“你瘋了啊,先是閃電般不明原因地離婚,然後消失。你幹嗎要玩失蹤?連手機也關了,你在搗什麼鬼呀?”焦文燕在檢察院工作,隻是一名小職員,但是跟我鐵。

本來我有一大堆問題要問她,沒想到一接上頭,竟是她沒頭沒腦地先問起我來了。

我先解釋無關緊要的事,“我換了手機,正在外地旅遊。”我說,“至於離婚的事一句兩句說不清楚,等我回來再詳細跟你說吧。”以前的手機卡早丟了,趙文化把它扔在馬桶裏放水衝走了。我跟焦文燕通話的號碼,是在廣州辦的新卡。

“你是不是吃錯藥了?神誌不清嗎?幹嗎要和趙文化離婚?他眼下可是幸福縣數一數二的富翁,你居然要離開他,我搞不懂原因,你為什麼要離開他呢?”我被問糊塗了。不是我要離婚,事實上也並不是真離婚。他媽的,我和趙文化還是夫妻。但是這話和焦文燕怎麼說?因為在法律上,我們又確實辦了手續。

突然,我全身寒戰起來。沒來由的寒戰,天啦,好冷啊。就像我站立的房間裏裂開一道口子,我聽到了軋軋軋破裂的聲音。那口子正要吞下我,我在下墜。

我想抓住什麼。

“你還在嗎焦文燕?”我問道。

“在呀,”她說,“你沒病吧,怎麼聽上去你的聲音好軟弱。你知不知道,這麼久沒你的消息,都把我急死了。我找過趙文化,他很忙,打他電話他不接。晚上才回過來,先道歉說他太忙了,請老朋友原諒。然後再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我沒事,就想知道你在哪裏。趙文化過半天才小聲說,對不起他和你已經離婚了。我說我知道你們離婚了,全幸福縣沒人不知道。我問的是你人在哪裏,他說他不知道就掛了電話。”我親眼看見房間裏的裂口變成深淵,它望不到底。

“這時候還沒病,”我說。焦文燕差點讓我哭出聲來,我這個蠢貨,我被人揪著頭發扔進了深淵。深淵就在我腳邊,在房間裏。可是我仍然不願意相信,我至少還抓住了焦文燕的聲音。焦文燕的聲音像繩子一樣,我希191望它不要斷掉。

“請你告訴我,一定要跟我說實話,好嗎?”“廢話,我們死黨誰跟誰呀,你問吧。”“趙文化他還好嗎?”“好著呢,趙文化他如今是幸福縣的大紅人。破產之後的福銳公司,已經被他收購了。聽說新公司的名字叫祥瑞有限公司,搞股份製。在一係列中小企業的破產和改製中,福銳公司被當作樣板,受到縣裏表彰,被新聞媒體追蹤報道。趙文化無疑是最大的贏家,他有一家商場辦超市。農機廠又處在黃金地段,將來搞房地產開發絕對是聚寶盆。”“不是有人要查他嗎?”“查他什麼?”是啊查他什麼?我說:“我離開幸福之前,就有專班進駐福銳公司,難道他們沒查出什麼?”焦文燕很吃驚,她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那不過是按照正當程序要做的工作,比如債權債務和職工安置。沒人要查他。再說了,趙文化經營了這麼多年,各個關節早打點妥當了,怎麼可能去查他。”“林縣長呢,林縣長的案子也連累不了他嗎?”“天啊,你怎麼就這麼幼稚。林縣長早已結案,他都判刑了,聽說馬上還要減刑。這事怎麼可能扯上趙文化?就算之前真扯上了他,在林縣長的案子裏,他也不過是個小角色,能有他什麼事。”我還想撈到最後一根稻草,“趙文化他真沒事嗎?”“沒事,”焦文燕說,“趙文化他正風光著呢。”整整一個月,我擔驚受怕,害怕趙文化有事,可是現在,我多麼希望他能有點事啊。我希望他遭到查處,他有罪,被抓進了監獄。我必須馬上回去救他,傾家蕩產我也願意。但不是這麼回事,不是!事實太殘酷了,我不能不承認,趙文化他安排了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他騙了我!什麼假離婚,我們真離了。他處心積慮地哄騙我,讓我心甘情願地像狗一樣尾隨著他去辦了手續。

焦文燕還在電話裏嘮叨。她說縣城裏風平浪靜,唯一的談資是我和趙文化的離婚事件。我不露麵,給了人們巨大的想象空間。有人說我有可能192被謀害了。更多的人都在猜測,這次離婚趙文化付給我多少錢。一個大款,或一個影視明星如果要離婚,支付的金錢大都是天文數字。趙文化以他在幸福縣的身價,要搞定和我離婚的事情,拿出來的錢也一定不會少。

我極不禮貌地掛斷了焦文燕的電話,既粗魯又悲愴。那些議論仿佛就在耳邊,對我無異於又是一種羞辱。我想給趙文化打電話,可是手指抖得厲害,幾次觸摸到手機都像是燙傷似的縮了回來。那一組我熟記在心像寶貝般緊緊揣在記憶裏的數字,此時卻像十一粒子彈射中我的心髒。我的心髒千瘡百孔,像一麵篩子。我無比絕望地想,即使我打通了他的電話,我能和他說什麼?老天!誰能告訴我,我和他說什麼?說他卑鄙?說他無賴?詛咒他天打五雷轟,竟騙到結發妻子頭上。和趙文化說這些有什麼意義?我頭痛欲裂。誰的腳在我的腦袋內部踢我,不止一隻腳,好多隻腳,像爭搶足球一樣狠命地踢我。

繼續待在廣州豈不可笑,我要回去。火車開動的時候,已是黃昏,一些房屋、田野和池塘,在暮色裏紛紛向後掠去。我正在回武漢的路上,再從武漢回到幸福。

我像是一件垃圾,輕而易舉就讓趙文化甩掉了。他沒費勁,無論什麼事他都有恰當的策略。但是今天早晨我還夢見了他,趙文化在我的夢境裏自殺了。這太奇怪了,很可笑。他為什麼要自殺?更可笑的是趙文化自殺,竟導致遠在廣州的我也同時被誤殺。它印證了一種蠱術,借助夢的形式來說服我,讓我相信趙文化還在和我相親相愛。這不是一個正常的夢,要麼虛偽,要麼被誰暗中動過手腳。剛醒來時我還認為它很淒美,這會兒我一眼就能看出它實在是太醜惡。

不過,我的確看到了吳豔豔。她站在一棟樓房的樓頂上。看上去她滿腹心事,在這座孤零零樓房的頂層,她慢慢踱著步。她似乎在輕聲地自言自語,聽不到聲音,隻有嘴形在動。我側著耳朵,想要聽見吳豔豔在說什麼,可這是徒勞的,我聽不見。她走到樓頂的邊沿,就站在那兒。她在邊沿處停了停,隨後她張開雙臂。我看見她跳了下去,她像是一名跳水運動員。下麵不是水池,沒有碧波。吳豔豔躺在地上,她微仰起頭,嘴角含笑。一輛紅色轎車呼嘯著開過來,它沒有減速。駕駛員還舉著手機,和看193不見的人談笑風生。我看見它從吳豔豔身上軋了過去。車過處,沒了吳豔豔。她嘴角的笑像招貼畫貼在車輪上,我看到吳豔豔的笑容在飛旋。

馬上到了另一條街道,事實上這是同一時間。趙文化夾著一隻黑皮公文包,他剛從一幢灰色辦公大樓裏走出來。在門口,他和一個禿頂中年男子說了幾句話。他頻頻點頭,兩人握手。寒暄結束,禿頂男子上了一輛車,那輛車一直停在旁邊等他,馬達響著,還開著車門。趙文化對著那輛一溜煙遠去的車揮了揮手,以示告別,之後他抿了抿自己的頭發。好像趙文化還接聽了一次手機,時間不長,他不耐煩地皺緊眉頭。沒別的事了,趙文化繞過花壇。今天他不想開車,也沒要司機。他走上了人行斑馬線,正準備橫穿馬路。恰在這時,有一輛車從側麵橫著滑過來,徑直滑到人行斑馬線撞上了他。趙文化在注意馬路縱向的兩端。但是那輛肇事車輛卻像喝醉了酒,直接從側麵追了上來。

我可能睡了一會兒,睡的時間還不短。我看了看表,已是夜裏,快十二點了。這也是一個夢嗎?是我剛做的夢?還是隱藏在我早晨那個夢裏的另一部分內容?我們知道,能被記住的夢往往隻是冰山一角。夢有時候很龐雜。我現在夢見的,或許仍然是早晨那個夢裏的部分章節。一個夢補充另一個夢。需要梳理一下,很明顯吳豔豔是死於撞車,而非墜樓。她從樓頂跳下,落在地上時並沒有死去。盡管此時搶救,也不一定能救她一命,但畢竟她身上還殘留著生命跡象。最後是那輛紅色轎車給了她致命一擊。

沒有爭議的是另一件事,趙文化也死於車禍,並且在同一時間。

吳豔豔選擇跳樓自殺,但致她死命的卻是一輛紅色轎車。趙文化也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被一輛車撞死。富有戲劇性的不僅在時間上保持同一性,而且兩部車同樣都是紅色。

我一下子驚呆了,某兩個點突然被我的意識畫上了一道線。在趙文化和吳豔豔之間,肯定存在著一種秘密關係。這種關係並非從前趙文化曾對我說過的那樣,他厭惡和忌恨這個女人。不對,恰恰相反,他們兩人一定還有另外的關係。

列車上如此寂靜,車輪撞擊鐵軌的哐哐聲不絕於耳。我被趙文化拋棄不是偶然的,這件事在很早以前就已經開始了。我又打了焦文燕電話,這麼晚了我不認為能打通。我隻不過試著打一下,但卻打通了。焦文燕從睡194夢中醒來,她連著打了幾個嗬欠。如果她不連著打幾個嗬欠,可能我真會認為是我的電話吵醒了她。可是她打了,我忽然明白她正和某一個男人睡在一起。焦文燕單身,她和誰睡本不是大不了的事。我這麼想,不過是看清了她在掩飾自己。這證明我現在特別敏感,就像是長著千裏眼。

“我打擾你了嗎?”我說。

“沒有,我正在做夢。”我故意停頓了一會才說:“我在火車上,想再和你聊聊。你要是說話不太方便,就到客廳去說吧。”她捂著手機,有很輕的低語聲。接著是拖鞋發出的聲音,啪嗒啪嗒。

“好了,我已經在客廳。”焦文燕說,“你說。”“告訴我,吳豔豔是不是也離婚了?”“是啊,她也離了。誰告訴你的?”“沒誰告訴我,我猜到了。”“這可是公開的秘密,再正常不過。趙文化的祥瑞公司將開成一家夫妻店,他一定會繼續安排吳豔豔做財務總監。人們都在說,他們倆才是黃金搭檔。”“可是以前趙文化對我說,他特別厭惡吳豔豔。”“你真不明白嗎,男人都會放這種煙幕彈。無非讓你放鬆警惕,仔細想想其實很小兒科。”“我明白,可惜明白得太晚了。”火車是一個讓人腦子清醒的地方,我想清楚了。從前的事情,我一一找到了對應的邏輯,即使是那些破綻,我也能補充完整。

趙文化沒拿錢回來,並不是真不貪汙。實際上他在貪更大的汙,隻不過他不讓我知道,不讓我染指。他沒把我當同夥,也不需要我。他的同夥是吳豔豔。吳豔豔和他一樣,也一定沒拿錢回去,她老公同樣不是她同夥。我被趙文化蒙在鼓裏,她老公被吳豔豔蒙在鼓裏。然後他們偷竊,不一定要拿現金。轉賬可能是更高明的手段,對了,吳豔豔善於做假賬,她是假賬高手。福銳公司早就是一隻空殼了,就像一隻果子,裏麵的果肉老早就讓他們合夥吞食了。他們都把錢轉到哪裏去了?福銳的家底可不是個小數。在銀行裏嗎?還是在哪裏?他們一定有另外的賬本,他們的錢都在195那上麵。等到安全了,所有的手續辦妥當了,等到雲開日出,那些黑錢終於可以見陽光了。他們便能取出錢來,堂而皇之地辦一家新公司。其實祥瑞不過是福銳的翻版,無非是換了名字,無非是把國家集體的錢,變成了趙文化他們私人的,區別僅在這裏。

“聽說吳豔豔以前的老公很醜陋,”焦文燕問道,“你見過嗎?怎麼漂亮女人都要嫁給醜男人呢?這下好了,她老公以前不為人知,現在曝光率也一下子高了。”我此時不願意說吳豔豔老公的壞話,畢竟同是天涯淪落人。他的確長得醜陋,個頭特別矮小,是一名小學教師。我認識他,趙文化在家裏和我一起嘲笑過他。我們笑稱他是武大郎,叫他武大郎的絕不止我們,事實上武大郎正是他的外號。但是他讓人叫他小馬哥,因為他姓馬。需要自我介紹時,他就這樣說:“我姓馬,如果不太好記的話,就請叫我小馬哥吧。”小馬哥確實好記。

我說:“他長得不是太好看,但是他書教得好,聽說特別認真。對了,他叫小馬哥。”小馬哥刻板、陰鬱,有好幾次我看到他的麵容時,竟不寒而栗。可是這會兒,我卻說他認真。

“吳豔豔甩了他。”“你能不能不用這個詞?”我吼了焦文燕一句,忍著沒把手機扔到車窗上去。

和焦文燕的兩次對話,證實了我猜想的那些事情。能夠撕破騙局,得以窺見真相,老實說窗口便是夢境。我做下的奇怪的夢,就像一扇窗打開,於是我看見了趙文化的鬼名堂。

我一向重視夢,做夢是我生活的另一麵。

十幾年前,雜村還沒有大紅大紫,也沒有成為大熱的旅遊景區。那時候我和趙文化就去過幾次了。我們徒步旅行,做背包客。晚上,我們在雜村住下,住老百姓家裏。雜村在花山鎮,花山鎮在幸福縣最北邊,靠近河南。在花山鎮,雜村也在最北邊。是個兩不管的地方,有幾座山頭在河南境內,另幾座山頭又在湖北。極為貧困,鳥都不願意在這裏拉屎。交通又196不便,坐車到花山鎮,再要步行走進雜村,還要三四個小時。所以雜村封閉得很,沒人知道這麼一個去處。

吳豔豔應該是最早進到雜村去的少數背包客之一。吳豔豔比較浪漫,她的愛好就是做驢友。幸福縣有一家驢友俱樂部,吳豔豔也算是發起人。

現在幸福縣的驢友俱樂部發展了好幾家,吳豔豔仍然是最早的那一撥。他們背著背包,帶上帳篷、刀具和指南針,去雜村探險。雜村的消息正是吳豔豔帶回來的,她是趙文化的會計。閑聊中,吳豔豔談到了雜村的食物,世外桃源般的閑適,以及雜村的蠱術。

蠱術聽說隻在湘西貴州一帶流傳,好像是苗族或哪一支少數民族。我和趙文化都說不清楚,但卻沒聽說幸福縣也有這種東西。幸福縣似乎沒有少數民族,全是漢人。吳豔豔卻堅持說雜村是一個獨特的地方,它的原居民誰也說不出來曆,習俗和服飾與外麵不同。至於蠱術,那隻是我們的說法,他們也就是習慣,是從遠古傳下來的。雜村從不與外界交流,它的山窪子,千百年來都密封著。

“你想想看,凡是在密封狀態裏流傳,大多不會走樣。”“還有,”吳豔豔又說,“也別把蠱術看得太神秘了,其實呢,也不過就是山盟海誓。”說到這兒,吳豔豔咯咯咯地笑起來了。

沒別的,就山盟海誓這句話打動了我。我也想和趙文化山盟海誓,於是鼓動他和我一起去雜村,反正又不遠。找一個周末,兩天時間就夠了。

雜村是我和趙文化取的名字,因為我們去的路上雜樹雜草叢生。它從前正式的名稱叫前海村。這麼一個隱藏在山裏麵的村子,名稱裏為何會有一個“海”字,誰也弄不清原因。後來成了旅遊景區,林縣長又將村名改為蠱村。前海村也好,蠱村也好,都與我無關,我隻叫它雜村。就像吳豔豔的老公,別人叫他“武大郎”不重要,他隻管認為自己是小馬哥就行了。

每次去雜村,我們都住在皂婆家裏,皂婆在村子西頭。她的堂屋裏擺放著一口黑色大棺材。那棺材很大,大到能在裏麵並排躺下兩個人,像一隻大櫃子,放在堂屋裏占去了大半邊屋子。

“為什麼要把棺材放在屋裏?”第一次看見,我有些膽怯。

趙文化捏了捏我的手:“可能是習俗,別瞎問。”197怎麼不能問,是不是怕有禁忌。

我要求皂婆給我們種蠱,山盟海誓。皂婆取出兩隻小布人,問了我和趙文化的生辰八字。我們說了,皂婆拿一枝線香般粗細的黑炭在小布人上寫寫畫畫。她寫上的線條和符號,我看不懂,不是漢字。皂婆不識字,或許她寫下的是另一種什麼文字。我不好問她,不想瞎問。塗寫完畢,皂婆咕噥咕噥念了一通咒語,我同樣聽不明白。然後,皂婆拿出一根細長細長的白針,穿透兩個小布人的心髒,把它們連在一起。當皂婆在布人身上穿心而過時,我的心髒劇烈地疼痛了一下。我看了趙文化一眼,但是他不動聲色。皂婆把穿在一起的倆布人放在小木盒裏,小木盒隻有巴掌大,掛著木鎖,纏上白布。小木盒放在稍大點的木盒裏。稍大點的木盒又放在更大點的木盒裏。更大點的木盒放在還要大一點的木盒裏。再大一些,就像是木箱了。最後,皂婆把木箱放進了那口漆黑的棺材。

那便是我跟趙文化,我們將生死與共。

睡在隔壁廂房,躺在趙文化懷裏,我還在想那口棺材。我不記得那一次趙文化和我做過愛沒有,好像做過,又好像沒做。就記得憋悶得慌,像是喘不過氣。

趙文化說:“你別害怕,棺材是好東西。棺材棺材就是要升官發財。

你放心好了,我趙文化就算升不了官,也一定要發大財。”可見我們想的並不是一回事。我想的是,既然種過蠱了,以後我和趙文化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蠱不蠱的無所謂,但它就是我的誓言。女人可能在乎這個,我也不例外。趙文化想的卻是發財的事,在這個時候想發財,是不是太過分了。

在皂婆的廂房裏,我睡得很踏實。

醒來後,我們在雜村閑逛。遇到一個種地的老頭,趙文化給他拍照,請他看相機裏的照片。老頭特開心,笑得合不攏嘴。趙文化又請他吸煙,送他風油精。老頭喜歡風油精,特意掖在內衣裏邊,卷巴一下,又卷巴一下。末了,還不放心地捏了一把。

他又看了看相機裏的照片,笑著對趙文化說:“你把我照得醜死了。”“那我重照。”趙文化不好意思地說,他對老頭特有耐心。

就又照,老頭說:“這下更醜了。”198這麼說著,老頭卻越發笑得開心。

我和老頭說了種蠱的事,說皂婆把我們紮在一起了。

老頭大笑:“你們信這個?”這有什麼好笑的?

老頭說:“這也太蠢了。”“蠢在哪裏呀?”我問道。

老頭卻狡黠地閉了嘴。

問不出什麼就不問,別自討沒趣。棺材擱在家裏,這事我聽說過,可是皂婆的棺材太大了。我請教老頭,為什麼那麼大呢?老頭告訴我這事不奇怪,村裏的棺材都這麼大,因為每一口棺材都要埋兩個人。除非是單身漢,單身漢才會給自己置辦小棺材。小棺材擱在家裏特別丟臉。

“可是,”我說,“不一定所有的夫妻都能同時去世啊。”“那是,同時去世要修煉到家才行,大多數老伴都還是一前一後地死。”老頭說,“不過,先死的人可以放在棺材裏,等著另一個人死了,再一起下葬。”“這麼說,皂婆的棺材裏有人?”“是啊,皂伯死了快三年,他在棺材裏早就幹了。”趙文化臉色灰白,皂婆的堂屋裏居然有一具幹屍。老頭還在繼續說,“我老婆死得更早,有五年了。她也在我堂屋裏,我守著她,等我死了就和她一起入土。”哇的一聲,趙文化嘔吐不止。

有過雜村的經曆,透過殘破的夢境,我居然猜測出了我沒有看到的事情。到了武漢,我坐公交車回到幸福。我先前的鑰匙能打開房門,看來趙文化沒給這套房子換鎖。屋子裏有一股塵土味,從我離開那天起,趙文化好像也沒回來過。他哪用回來,一定是和吳豔豔在一起。從前的擺設,看著就覺得淒涼。不再是家了,趙文化大概打算把這套房子留給我,反正是舊房,又小又破。我沒收拾,和衣躺在床上睡了半天。死活睡不著,也沒想自己有多麼悲慘,奇怪的是腦子裏盡想些舊電影。

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我得去找趙文化。就算他一腳把我踢開了,我也199得見他一麵。

趙文化在裝修辦公樓。福銳改成祥瑞,必須重新裝修。他的意思一要去掉晦氣,二要圖個吉祥。我在辦公樓下碰見了趙文化。一個禿頂的中年男人正在和他說話,那男人在我夢中出現過,和我夢中的形象一模一樣。

他是裝修公司的小老板,在回複趙文化的話,時刻點頭哈腰。有轎車響著馬達、開著車門在旁邊等他。

看到我,趙文化有些遲疑。他盤算著要不要和我握手,或是要不要對著我微笑。

“你回來了。”他說。

“不回來,難道要我死在外麵嗎?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想我死在外麵?一了百了。”“別這麼說話,”趙文化迅速恢複了常態,“你要知道,事情在不斷變化。沒有一成不變,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怎樣了,你還要怎樣,一切不都是在你的掌控中嗎?”“我沒掌控。”“你讓我和你去辦手續,說是假離婚。但卻是真離了。沒有比這個更真的了,因為我們拿了離婚證。你讓我出去躲著,說是你有危險,有人要查你。我信了你,真躲在外地。你卻在家裏辦新公司,籌備你和吳豔豔的婚禮。你都已經安排好了,等我回來時,你的新公司開張了,新婚禮也結束了。所有的事情木已成舟。你的如意算盤就是這樣,沒有爭吵,沒有糾纏,也沒有分割,一切的麻煩都省略了。你不是商人嗎?事事都要算賬,你一定在竊喜,因為你占了天大的便宜。趙文化,隻有你才能離這麼便宜的婚。”“事已至此,我承認我很無恥。這沒辦法,你也替我想想,我隻能這麼做。”趙文化搓著手,他那張臉我太熟悉了。“當然,你可以去告我,維護你的權益。去哪兒告都行,現在你也就這一條路了。”“那你告訴我,我能告倒你嗎?”趙文化認真想了想:“估計不可能。”“是啊,那我還告你什麼呢?豈不是自取其辱,我不告你。”“真不告?”200我直視著趙文化的眼睛:“真不告!”喜悅從趙文化的眼睛裏一閃即逝。“那麼,我可以適當考慮給你一些補償。房子我已經留給你了,我沒動。以前的存折也歸你,你出去的時候我給過你五萬塊錢,現在我還可以再給你五萬。”趙文化說得很流暢,他真的是深思熟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