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五噸柴油車,最近可能來幾部,我得趕緊去跑跑關係。”方二虎:“開這車容易出危險!”方大虎:“那我騎自行車去。你一個人在家鬧吧。”十三方二虎一個人在修車。水仙來了。
任水仙:“二虎,二虎!”方二虎從車底盤下爬了出來,滿身滿臉都是油汙。他問:“什麼事?”任水仙:“你閉上眼,把嘴張開。”方二虎照辦了。任水仙忙給他嘴裏填了一塊水果糖。
方二虎笑了:“嗬,真甜。”正在這時,方大媽端著一茶缸水,從屋裏走出來。她看到這個場麵,微微笑了笑,慌忙又退回去了。
任水仙:“怎麼你一個人修車,大哥呢?”方二虎:“他進城跑關係去了。聽說最近可能來幾部柴油車,怕誤了這個村,找不上這個店呢!”任水仙:“這麼說,很快就能買到新車?”方二虎:“有可能。”任水仙:“那就好了。噢,他沒說小手扶甚時能買到?”方二虎:“沒說。隻要有了卡車,小手扶遲早總能買到。”任水仙:“看你成個大花臉了,我給你打水洗洗吧。”方二虎:“我得先去洗車!”十四大卡車停在村邊的水井旁。柳鐵旦、大個子和一些年輕人,有的從116井裏打水,有的幫二虎洗車。
啞女挑著一擔炭塊,從大路上走來,走得滿頭汗水。她來到車前,放下擔子歇腳,“唔唔哇哇”說話。意思好像是說汽車洗過之後漂亮了。
柳鐵旦:“喂,啞女,哥把這擔炭給你挑回去,你嫁給哥,行不行?”他邊說邊不住地比手勢。眾人不由得哄笑起來。
啞女顯然已聽明白了,她伸出一個指頭,不住地在臉上刮,意思是“你羞不羞”。她臉上立即出現了幾個黑道子。人們笑得更厲害了。啞女連忙挑起擔子走了。
大個子:“天冷了,我明天也得去俞家溝擔兩擔炭。”柳鐵旦:“是啊,冬天光燒柴不行,我也要去擔。”方二虎:“不要擔了。我家也要買炭,你們出勞力裝卸,我開車,咱們下午一塊兒拉去!”十五方二虎開著卡車,車廂裏坐著五六個年輕後生。卡車駛過亂石河灘,拐進了一條橫溝。這條橫溝,就是方二虎回來時看到車輛出出進進的那個地方。
卡車停在俞家溝煤窯前的煤場裏。方二虎打開車頭的蓋子在檢查機器,年輕後生們忙忙亂亂地往車廂裏裝煤。
這是一座規模不大的小土煤窯。窯口是用紅砂石塊砌起來的。左邊有幾間礦工們休息的房子,右邊堆放著一些坑木。正是礦工們交接班的時候,窯口一片繁忙景象。
俞亞男一手提著盞礦燈,一手拿著把長把小榔頭,上班來了。這是個二十二歲的姑娘。穿著一身舊的勞動服,腳上穿著長筒雨靴,頭上戴著柳條帽,脖子裏圍著白毛巾。雖然是普通礦工的打扮,但並沒有掩蓋她少女的秀氣。她路過煤場上,忽然看見了二虎他們的卡車。隻見車廂117裏的炭已經超出了馬槽,青年們還在往車上裝。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威風凜凜地站在那裏,大聲喊了起來。
俞亞男:“你們誰是負責人?”柳鐵旦:“我們都是負責人,都不負責。臨來時候沒有選舉拉炭長。”俞亞男:“誰是司機?你們有司機沒有?”方二虎忙從車頭那裏走過來:“我就是司機,怎?違反交通規則啦?”俞亞男:“看看你的車是怎麼裝的?”方二虎看了看車廂,有點莫名其妙:“怎啦?”俞亞男反問道:“怎啦?你不長著眼?”這時,一些剛出坑的礦工們擁了過來,大家亂哄哄地嚷嚷:“喲,快堆成小山了!”“四噸卡車,裝了至少有六噸!”“就不怕把車廂壓壞?”“我看亂石灘是窮急了,到這兒發洋財來啦!”柳鐵旦等人聽了這些冷言冷語,氣得滿麵怒容。正想發火吵架,這時隻見俞亞男訓斥開那些人了。
俞亞男:“你們不趕快去洗澡換衣服,來這兒起什麼哄?”工人們誰也沒有吭聲,一個個乖乖走了。
方二虎:“哦,是說我們煤裝多了?”俞亞男:“司機同誌,你知道煤是從哪兒來的?是我們一鍬一鍬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方二虎:“你別給我上課了。說來說去,你不就是嫌我們煤多裝了?
你說該裝多少吧?”俞亞男:“你不知道你車的車槽有多高?你不知道溝裏路不好走?
一搖一晃一顛篩,都撒得墊了路!你們不可惜,我們可心疼哩!”方二虎:“唔,說得有點道理。夥計們,卸!”118俞亞男見他們往下卸煤,轉身走了。
方二虎:“嗬,這女人好厲害,不知是幹啥的?”大個子:“煤窯上的技術員。凶著哩!工人們都有點怕她。”柳鐵旦:“聽說名字挺日怪,叫個俞亞男。專門要壓迫男人哩!”十六拉煤的卡車在溝裏行駛。坐在煤堆上的小夥子們不住地東搖西晃,隻好緊緊抓住車槽。
駕駛室裏。
二虎緊緊抓住方向盤。啞女坐在旁邊的座位上。她發現座位上有一盒紙煙,還有盒火柴,於是點了一支煙,送到了二虎嘴邊。二虎忙叼住紙煙,點了點頭,微微笑了笑。忽然發現迎麵駛來一輛嶄新的摩托。駕車的人有三十五六歲,穿著一套毛料製服,外邊罩著風雨衣,樣子顯得很闊氣。在會車的時候,方二虎認出了這是他以前的排長俞成龍。於是連忙刹車,高聲打招呼。
方二虎:“呀!你不是俞排長嗎?”說著跳下車來。
俞成龍已經超過了卡車,聽見有人喊他,忙又掉轉車頭,來到了卡車跟前:“哦,方二虎!”方二虎忙跑過去和俞成龍熱烈握手:“呀,俞排長!好幾年不見了。”俞成龍:“怎麼?你也離開部隊了?”方二虎:“剛剛退伍回來。”俞成龍:“我記得你好像是亂石灘的。”方二虎:“是。”俞成龍:“我是俞家溝的。咱們雖然不屬於一個縣,總是近鄰。”方二虎:“是啊,隻離著五裏路。”俞成龍:“你回來,有什麼困難來找我。歡迎你有空到我家來聊聊,119再見。”說完駕上摩托走了。
柳鐵旦:“你怎認識他?”方二虎:“我剛參軍的那二年,他是我的排長。後來就轉業了。”大個子:“你知道他是誰?俞家溝的支書!那座煤窯就是他一手開辦起來的!”柳鐵旦:“算得上是方圓左右的第一個大老財!”方二虎:“哦!”十七夜晚,燈下。方二虎在收拾他的房間。他把和水仙合照的相片,夾在玻璃小鏡框裏。看了看,擺在桌上。然後又動手把桌上的書往簡易書架上擺。
柳鐵旦、大個子和拉炭的幾個青年走了進來。
方二虎:“喲,你們來了。快坐,抽煙。”他邊說邊給大家散煙。
柳鐵旦:“咱們長話短說吧。我們是來求你幫個忙。”方二虎:“隻要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大個子:“我們想到俞家溝窯上掏炭。你知道他們一天賺多少錢?
平均工資六元。最多的賺到十元,年終還有獎金,成百上千的獎。這可是個發財的門路。我早就打上這主意了。”方二虎:“那你為啥不早點去?”大個子:“沒門路呀!不是一個鄉,又不是一個縣,人家管得著嗎?”柳鐵旦:“路上聽說你和俞支書是老戰友,他能不看你點麵子?咱少賺點都行。”別的人也叫喊要去當礦工。
方二虎:“俞排長在部隊上就是個愛幫助人的人。咱們去賣勞力,又不是向他要什麼。我明天就去跑一趟。”120第三章一
白天,方二虎推著自行車走出了大門,正好碰見剛走過來的任水仙。
任水仙:“上哪兒呀?”方二虎:“到俞家溝看望老戰友。”任水仙:“聽說俞家溝人們都過的是現代化生活,可就是沒去過。”方二虎:“想去開開眼?”任水仙:“嗯。”方二虎:“上車。”方二虎先蹬開了車,水仙輕捷地跳坐在後座上,兩人向村外馳去。
二方二虎和任水仙走進了俞家溝。他們已經下了車,一時都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
一條略微彎曲的柏油馬路穿過全村。時雖深秋,垂柳綠中帶黃,襯托著那一幢幢的二層小洋樓更加秀麗,更加安適。家家樓頂上都架著魚骨天線,戶戶的大玻璃窗裏邊都擺著各色花盆。
任水仙:“呀!真漂亮!”方二虎:“是啊。”任水仙:“你要蓋的二層樓也是這樣的嗎?”方二虎:“我還說不上來……”正在這時,幾個剛下班的礦工走了過來。
任水仙:“你們村真好啊!”礦工甲:“三年以前可都是塌窯破房。”121礦工乙:“你們是參觀?”方二虎:“不,找俞成龍。”礦工甲:“前邊,八號樓。”三
八號樓和別的小樓沒啥分別,唯一不同處就是多了一道柵欄。
俞亞男穿著礦工服,腳蹬高腰水靴,滿臉煤黑,兩手油汙,急急忙忙地推開了柵門。她進了樓門,看見了甬道上放著的自行車。
俞亞男:“哥,誰來了?”俞成龍:“我的老戰友。來來,認識認識。”俞亞男風風火火地走進了會客室。
會客室裏的布置完全是現代化的:有大小沙發、寫字台、電視機、立體聲收錄兩用機、酒櫃、茶具櫃……桌上擺著點心、蛋糕。俞成龍正忙著給方二虎和任水仙斟茶。
俞成龍:“這是亂石灘村的方二虎,這是他的對象任水仙。這是我的妹妹……”俞亞男:“我叫俞亞男。哎,咱們見過呀。”方二虎:“見過,見過。”方二虎要和俞亞男握手。俞亞男亮出了兩隻黑手,邊笑邊說:“你看這能握嗎?”隨即又說道,“我得洗個澡。”臨轉身,抓了塊蛋糕,邊向側門走去,邊往嘴裏塞蛋糕,“可餓壞了!”俞亞男走後,俞成龍笑著說:“聽礦工們說她和你吵過?”方二虎:“夠厲害的,罵了我個狗血噴頭!”俞成龍:“我替她賠罪……”大家笑了。
俞成龍:“她這個人呀,其實是嘴辣心甜。當年我開煤窯的時候,資122金緊張,人手缺,口糧少,那時亞男正讀高二,扔下課本,就和大家一起開窯……”任水仙:“女人還能下窯?”俞成龍:“全村就她一個。”方二虎:“有股子狠勁!”俞成龍:“煤窯開成了,收入多了,全村集資送她到煤校代培。學得不錯。現在是礦上的技術員。她愛礦愛煤,對誰都不客氣,連我都怕她三分……”門開處,換了一身鮮豔、流行衣服的俞亞男走了進來。方二虎和任水仙大為驚異,都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
方二虎:“呀!”任水仙:“真港!真帥!”俞成龍:“她在煤校學了技術,也學會了穿戴。”俞亞男:“我這是小山溝的產品,大上海的包裝。”俞成龍:“好啦,亞男,你招待客人吃什麼呀?”俞亞男:“包餃子來不及了,做大米飯吧。”俞成龍:“二虎不喜歡吃大米……”俞亞男:“那就吃麵條。別急,一會兒就得。”任水仙:“我幫你。”她們相隨著向廚房走去。
四廚房裏,除了鑲著瓷磚的爐灶外,很多用具也是任水仙沒見過的。
俞亞男挽起袖子,係上圍裙,麻麻利利地取出碗、碟、刀、案,然後開了食品櫃和冰箱,取出了罐頭和熟肉,便動手配菜。
任水仙傻呆呆地站著,睜著驚奇的眼睛,視線跟著俞亞男的轉動而123轉動。
任水仙:“這叫甚?”俞亞男:“電冰箱,放進吃的東西壞不了。”任水仙:“這呢?”俞亞男:“紅外線烤爐,能烤麵包、點心、饅頭片。”任水仙:“呀呀!這些得花多少錢呀?”俞亞男:“也用不了多少,我們幹一兩個月就能賺回來。”任水仙:“別的人家也有這些嗎?”俞亞男:“家家都差不多,有了這些東西,就能騰出手來多賺錢。”任水仙:“你們村的人真有福氣!”俞亞男:“不是有福氣,是苦爬苦鬧受出來的。開窯的時候,口糧不夠吃,大家都拿著夾糠窩窩鑿石頭……”任水仙:“你家的麵在哪放著?”俞亞男:“那不是。”她向房角指了指。那裏垛著十幾袋麵粉。
任水仙:“我來和麵。”俞亞男:“咱吃方便麵。”她打開紙箱,“咚咚”地扔出幾包方便麵來,“開水一衝就現成。”任水仙:“呀,真方便!”俞亞男:“咱們先喝酒。”五
會客室裏支起了折疊餐桌和折疊椅子。桌上擺著各色酒菜和各種酒杯。俞成龍招呼大家入座,俞亞男從酒櫃裏取出各種酒來。
方二虎:“怎麼不見大嫂?”俞成龍:“帶孩子給姥姥祝壽去了。”俞亞男問二虎:“要色酒,還是白的?”124俞成龍:“當兵回來的還能喝色酒?倒白的。”俞亞男給二虎和俞成龍斟滿白酒。
任水仙:“我可是甚酒也不喝。”俞亞男:“這叫味美思,喝這酒能使皮膚白嫩、臉色紅潤……”任水仙:“那就倒一點,倒滿也行。”俞成龍端起了酒杯“:二虎同誌,祝你轉業到生產戰線上來有所作為!”方二虎:“謝謝排長!”俞成龍:“水仙同誌,祝你們早生貴子,白頭到……”俞亞男:“哥,人家還沒結婚!”俞成龍:“喲!那就祝你們戀愛幸福,早結良緣,幹!”大家喝酒。
任水仙低聲對亞男說:“這酒真好,又甜又香。”俞亞男:“再來。”她給水仙斟滿了酒杯。
任水仙:“有對象了嗎?”俞亞男:“有了。”任水仙:“真的?”俞亞男大聲笑著:“不相信?你是怕我從你手裏搶人?”男人們哈哈大笑起來,水仙漲紅了臉:“亞男……”俞成龍:“別胡鬧了,咱說正經的吧。”俞亞男:“正經的?”俞成龍:“二虎,我了解你的為人,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方二虎:“我真有事求你……”俞成龍:“什麼求我?老戰友!有困難盡管說,我想法兒給你解決!”方二虎:“我們村有不少人想下窯……”俞亞男:“下窯?”方二虎:“到你們窯上當礦工。”125兄妹倆相互看了一眼,頓時都不說話了。
方二虎:“有難處?”俞成龍:“有。”他喝了口酒,“我們產的是主焦煤,質量很好,可就是離鐵路太遠,運不出去……”俞亞男:“農民買煤挑大塊兒,剩下的煤麵兒快堆成山了。”俞成龍:“是啊,我們不愁挖不出煤來,隻愁賣不出煤去。”方二虎:“糟糕!”一陣不愉快的沉默,水仙又悄悄地斟了杯紅酒。
俞亞男:“你當過工程兵,水仙說你懂電工、懂機修、會開汽車、又會修車……”任水仙:“都是賺錢手藝!”俞亞男:“為什麼不發揮你的專長,硬要瞄住個下窯?你這是圖了個啥?”任水仙:“他什麼都不圖,就是天生的愛管閑事!”方二虎:“這怎麼能說成管閑事?村裏那麼多勞力閑著沒事幹,大家都想賺錢發財,可就是找不到出路……”俞亞男:“對呀,閑著沒事幹,是最大的浪費!”俞成龍:“二虎,這樣吧:眾人的問題暫時解決不了,咱先來解決你的,我們礦上買部車,你來開。”方二虎:“我家有部車……”任水仙:“他哥說,還要專為他再買一部新車。”俞成龍:“那……”俞亞男:“你是專來給大家找出路?”方二虎:“是的。”任水仙:“你們說他是不是愛管閑事?”俞成龍:“當兵回來的,都有股愛管閑事的脾氣。”126俞亞男:“來,為愛管閑事的脾氣幹杯!”六
柳鐵旦屋裏聚集著一群人喝酒。他們中間最老的是酆老大,最小的是老大的兒子冬生。這不是什麼宴會,也沒有擺什麼桌椅,隻是在炕沿上擺了盤炒山藥蛋絲和幾個胡蘿卜,但人們吃喝得很興奮,滿臉帶笑,渾身冒汗。現在,他們正高舉著粗瓷碗祝酒。
柳鐵旦:“為咱們能挖煤賺錢,幹!”大個子:“為窯黑子,幹!”冬生:“煤礦工人萬歲!”眾人:“幹!”酆老大:“幹上一年,新媳婦就能坐到炕頭上!”柳鐵旦:“來,為未來的新媳婦幹杯!”眾人:“幹!”冬生舉起了酒瓶:“沒有酒了。”柳鐵旦:“我去買!”大個子:“代銷店不賒賬……”柳鐵旦:“我拿玉茭換。”說完,便揭開甕蓋往布袋裏舀玉茭。正在這時,方二虎走了進來。不知哪個人眼尖,喊了聲:“二虎!”又不知哪個調皮鬼,喊了聲:“歡迎財神爺!”人們受了感染,七嘴八舌地喊著:“歡迎財神爺!”方二虎一句話沒說,走到炕沿前,喝了口碗裏的殘酒。
大個子:“他們要多少人?”酆老大:“年紀大一點的要不要?”方二虎:“一個也不要,老的、少的、年輕力壯的,都不要!”眾人像被釘住了似的愣住了,隔了一陣,一聲脆響,方二虎扭頭一127看,隻見地上掉了個酒碗,碎了。又是一陣嘩嘩響,方二虎又一扭頭,隻見柳鐵旦呆呆地站在那裏,任由布袋裏的玉茭往地下撒……秀嫂軟軟地坐在炕沿邊,歎了口氣:“這才真是狗咬豬尿泡——空歡喜了一場!”眾人唉聲歎氣。柳鐵旦手裏的布袋仍向地上撒著玉茭……七
夜晚,在昏暗的燈光下,方二虎蓋著棉大衣,半躺在床上,不住氣地抽煙、沉思……白天的情景又出現在他的眼前:地上的碎碗,人們唉聲歎氣,秀嫂的聲音“:這才是狗咬豬尿泡,空歡喜了一場”,鐵旦布袋裏的玉茭撒下一地……方二虎又點著了一支煙猛抽……在他的腦子裏,出現了兩種閃現:一種是視覺的:村街上,好些青壯勞力在玩著小孩子才玩的遊戲……一種是聽覺的:俞亞男的聲音“:是呀,閑著沒事幹,是最大的浪費……”突然出現了任水仙的麵孔和聲音:“他什麼都不圖,就是天生的愛管閑事!”幻影消失。方二虎使勁扔掉煙頭。
方二虎:“對呀!我家有房有車,我又有技術,幹麼要為大家的事愁得睡不著?不管了,再也不管了!”他發狠地拉起大衣蒙住了頭。隔了一陣,他又慢慢地掀起大衣,自語起來,“不對呀,眼看著那麼多好勞力閑著沒事幹、沒出路,我還像個當兵回來的嗎?……”他想起了離開部隊的那一天:在營房的林陰馬路上,遠處掛著些歡送老戰士複員的標語,近處停著幾輛軍車,戰士們有的裝行李,有的吵吵嚷嚷地話別。一位略上年紀128的首長邊走邊和背著背包的方二虎談話。
首長:“方二虎同誌,我是代表團黨委向你道歉的……”方二虎:“道歉?”首長:“過去,我們是鞭打快牛,哪兒有困難,我們就把你往哪兒趕,三趕五趕,趕得你耽誤了提幹……”方二虎:“首長……”首長做了一個不讓二虎說話的手勢,然後繼續說道:“如今,你要退伍,我要退役,天南海北,很難再碰到一起,這些話不說出來,我心裏堵得慌,堵得慌啊……”方二虎“:首長放心。複員不是退出戰鬥,是轉移到農村開辟戰場……”首長:“可你也不要把農村想象成福天福地一片金黃!中央的估計是:基本上解決了溫飽問題。我國農村的特點是地少人多,下一步比這一步難走啊!你是團裏的技術尖子,又是多麵手,帶頭致富,我看問題不大。可你千萬不要忘記了那些殘廢軍人、烈屬、軍屬和那些沒技術沒手藝、沒門路,而又缺地少地的農民。光憑少數幾個冒尖戶搞不成四化,得發揮大家的力量……該幫的要幫,該拉的要拉……”方二虎回到現實中來了。他點著了煙,沉思著,自語著:“可怎麼幫,怎麼拉呢?……”外邊起風了。風越刮越大。被風卷起的枯枝敗葉向著窗玻璃上猛擊。二虎覺得有點冷,便起來往火爐裏添煤,風助火勢,頃刻間便把煙筒燒得通紅。
方二虎盯著紅紅的火爐。爐火越燒越旺。他仿佛看見了漫天的煙霧和遍地的大火。他想起了開著卡車拉焦炭時候的情景:這是一個有著數十個焦池的土法煉焦場。盛夏,方二虎開著裝滿焦129炭的軍用卡車,在焦池、焦炭堆和大煤堆之間彎彎曲曲地穿行。煉焦場的人們有的在修池,有的在裝煤,有的在出焦。一個焦池剛灑罷水,正冒著白氣,一個老漢蹲在水管跟前抽煙。方二虎停下車來,邊卷煙邊向老漢走來。
方二虎:“老大爺,借個火。”老漢:“抽我的吧。”方二虎:“嘿,帶嘴兒牡丹!”老漢:“有錢不花,給誰留著?”方二虎用老漢的電子打火機抽著煙:“你們村的煤可真多呀!”老漢:“我們村不出煤。”方二虎:“那……”老漢:“買煤煉焦。一轉手兒,噸半煤就能賣三噸的價兒。”方二虎:“那你們可發大財了!”老漢:“這是三中全會給開的財路!”爐火映紅了二虎的臉。他略一思忖,便下定了狠心:“煉焦!”八
柳鐵旦家裏又聚集了不少人,連木匠唐泰也來了。大家一聽方二虎的意見,立即便驚叫起來:“煉焦?!”方二虎:“用煤煉焦炭啊。”眾人:“咱們能煉嗎?”方二虎:“別人能煉,咱們怎就不能煉?”大個子:“咱們沒有煤呀!”方二虎:“咱們借廟修性!俞家溝有的是煤,咱們有的是人……”柳鐵旦:“有賺頭嗎?”方二虎:“不比開煤窯利小:第一不用買設備;第二不用出電費。煉130一噸焦,少說也賺它十五塊……”眾人:“十五塊?!”柳鐵旦:“可誰會煉啊?”方二虎:“秀嫂說,她會……”眾人:“你?!”秀嫂:“我會煉……”柳鐵旦:“你會生娃娃……”大個子:“你還會把老大當兒子支使!”秀嫂“:放你娘的屁!老娘煉焦的時候,你還在你爹腿肚子裏轉筋呢!”酆老大:“別吹了!你不過當了幾天煉焦小工!”秀嫂:“小工?五八年大煉鋼鐵,我當過煉焦隊總指揮!”眾人:“嘿!”大個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唐泰:“我和二虎粗估了一下:你們先出十個人,隻要平均每天出三噸焦,一人一個月就能賺一百多元……”眾人:“一個月賺一百塊?!”方二虎:“當然不能吃大鍋飯,得搞定額計酬……”柳鐵旦:“幹!”眾人:“幹!”秀嫂:“就這麼亂人雜手地幹?總得有個人牽頭掛帥吧?!”眾人:“二虎!二虎!二虎牽頭!”方二虎:“不行,不行,我家裏……”眾人:“選二虎!選二虎!”柳鐵旦:“你們瞎嚷嚷什麼呀?二虎要當運輸萬元戶,人家哪能看得上這爛買賣?”酆老大:“就是。”131秀嫂歎了口氣,站起來,拍了拍土,邊向外走邊說:“又是個狗咬豬尿泡……”方二虎:“秀嫂,你別尿泡打人,我豁出去了。幹!”秀嫂:“真的?!”方二虎:“真的。”大家高興極了,有人拍手,有人歡呼。
酆老大:“這煉下的焦往哪兒賣呀?”唐泰:“焦炭是缺貨,隻要貨好,銷路沒問題,我腿長,甘當義務推銷員,不收手續費,不要報酬!”酆老大:“可買煤的錢從哪兒來呀?”方二虎:“我豁出臉來求俞成龍!”九
方二虎騎著自行車來到俞家溝煤窯,正好碰上俞亞男提著礦燈來上班。
方二虎:“亞男同誌,你哥在家嗎?”俞亞男:“我們縣正開‘三幹會’……”方二虎:“那我進城找他。”俞亞男:“有急事?”方二虎:“也不太急,可得和他商量。”俞亞男:“能公開嗎?”方二虎:“當然能,我想賒購幾十噸煤煉焦。”俞亞男:“煉焦?你不是要開汽車跑運輸嗎?怎又想起來要煉焦?”方二虎:“沒有辦法,我們村的閑散勞力太多,搞運輸的事兒隻好擱一擱。”俞亞男:“可你想過嗎?不搞運輸搞煉焦,從個人收入上說,這可是132抓了芝麻,丟了西瓜。”方二虎:“該丟的時候隻好丟。”俞亞男:“真有意思!”她忍不住地笑起來。
方二虎:“這有什麼好笑的?”俞亞男:“你真不愧在我哥手下當過兵!我哥轉業回來的時候,縣裏讓他到建築公司當科長,他不幹。一心想著給村裏開煤窯,整天傻乎乎地掄大錘、鑿石頭……”方二虎也不由得笑了:“大概當兵回來的都帶點傻氣。”俞亞男:“要沒那股傻氣,俞家溝能變了樣?好了,我支持你帶領大家賒煤煉焦。你也不必找我哥了,這點小事我做得了主。我們的碎煤有的是,三十噸五十噸隨便拉。”方二虎:“太感謝你了!”他急忙去和亞男握手。
俞亞男:“幹麼要謝我?倒是我得謝你!”方二虎:“為什麼!”俞亞男:“你們多煉焦,我們就能多產煤,這叫相互促進!”方二虎:“對,互幫互利。”俞亞男:“你搞那又髒又累的煉焦行當,你家水仙能同意嗎?”方二虎:“還沒來得及商量。”俞亞男:“這不好,應該先商量。哎,你們是老同學?”方二虎:“不是。三年以前我回家探親,那時,她沒考上高中,正在家裏閑著,經人一介紹,我同意,她同意,相跟著去照相館……”俞亞男又忍不住笑了:“真有意思!這又和我哥一模一樣:媒人介紹、雙方同意、引見談話、進城照相,完完全全的大兵式愛情!”方二虎:“大概當兵回來的都是這種模式。”俞亞男:“有意思!好,祝你們幸福!祝你煉焦成功!”說罷擰亮礦燈,往頭盔上一插,扭身往窯口走去。
133十
亂石河灘裏,靠近俞家溝一帶,有一片被河水漫平了的砂礫地。方二虎和秀嫂在這裏用石塊壘煉焦池。不遠處的河床上,有的人用鐵釺撬石塊,有的人來往搬運。
柳鐵旦用小平車拉著一車石頭,啞女在後邊推著車。兩個人汗水淋淋地走了過來。
方二虎:“喲,啞女也來了!是她自己要來的?”柳鐵旦:“不。是我叫來的。她家太困難,讓她也賺幾個現錢。”方二虎:“嗬,你對啞女還真有點同情心!用文學家的話說:同情就是愛情的基礎……”柳鐵旦:“愛情?多少錢一斤?”方二虎:“你對啞女是不是真有點意思!”柳鐵旦:“是不是你都說了。”方二虎:“那你為啥老要逗她?”秀嫂:“他那是叫化子扭秧歌,窮開心哩!”柳鐵旦:“這倒是真話。兩家四口人,三個殘廢。呀,呀!秀嫂那骨頭還能熬膠賣,我這骨頭,熬膠都不粘。”他邊說邊和啞女卸完了車上的石塊,然後又比著手勢,向啞女開玩笑說,“親愛的人兒,幹活的,開路!”啞女架起空平車正要走,她爹鮑富架著條單拐,一拐一拐地來了。
他比著手勢向啞女叫喊:“回家,回家!”方二虎:“鮑富叔,你不願意讓啞女……”鮑富:“我怕她拖累大家……”方二虎:“沒啥好拖累的呀,合夥生意,靠勞動賺錢……”鮑富:“二虎,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為眾人,可這事保險嗎?我的家境你知道,咱是賺起賠不起啊!”134柳鐵旦:“這有啥好賠的?最倒塌,不過白扔幾個工!”鮑富:“扔不起啊,她要擔水,要喂豬,還要做飯……孩子,回!”說完,拐著一條腿走了。啞女看了看眾人,然後放下平車,追她爹去了。
秀嫂:“老鮑富是怕咱們煉不成焦,到頭來落個狗咬豬尿泡……”大個子:“那咱們就煉出來給他看看!”正在這時,傳來了袁守成的喊聲:“二虎,你來一下。”方二虎應了一聲,披上軍大衣走了。
柳鐵旦:“得,又冒出個吹冷風的來!”十一山坡上,袁守成在放驢。毛驢自由自在地啃著黃茅草。
袁守成接過方二虎遞來的紙煙,用手揉碎,裝進了旱煙鍋,對火抽著。
袁守成“:夜來半夜沒睡著,想來想去,我還是勸你別搞什麼煉焦……”方二虎:“怎啦?”袁守成:“莊稼人還是種地為本……”方二虎:“可咱村地少……”袁守成:“還少啊?合作化以來,咱村墊起了一百多畝河灘地,如今是,每人均拉有一畝口糧田,一畝責任田,能把這二畝地營務好,既能吃飽,又能穿暖……”方二虎:“大家不滿足隻是個吃飽穿暖。”袁守成:“那還要怎?坐上飛機逛北京?”方二虎:“隻要賺下錢,逛逛北京有什麼不好?”袁守成:“你呀,你呀,當了六年兵,裝回來一腦子糨糊!人家鄉裏、縣上扶植的是專業戶、萬元戶,是要拔尖子、上報紙。可你,放著保保險險的萬元戶不當,要搞什麼集體聯營,你就不怕人家說你唱反調?”方二虎:“隻要群眾能賺錢、能發財,我什麼也不怕!”135袁守成:“你這麼鬧騰下去,說不定把媳婦兒也鬧騰跑了!”十二村邊的井台上。方二虎邊搖著轆轤絞水,邊和水仙進行著不愉快的談話。秋風微拂,黃葉紛紛落下,這就更增加了不愉快的氣氛。
任水仙火呼呼地說:“……你是瘋了,還是傻了?放著陽關大道你不走,偏偏要領著一夥人去煉焦!這是圖名哩,還是圖利呢?”方二虎:“圖了叫大夥都富起來……”任水仙:“開汽車,跑運輸,一本萬利!明明是送到嘴邊的塊肥肉,可你不吃,反倒要冒險去山裏替眾人打野豬!”方二虎:“人活著,總不能隻為自己!致富的門路千條萬條,我翻來覆去想過,隻有這一條最好。於公於私都有利!”任水仙不再起火帶炮地說了,而是換了一種腔調:“二虎,咱們相好三年了,你要我等你,我依了;你反對給我家調劑土地,我沒拉你的後腿;你把新房子讓給大哥,我也依了。這回,你就聽我十句吧,我求求你,趁早別幹這種傻事了。”方二虎:“水仙,老實和你說:這件事,任誰勸,我也不會改變主意!”任水仙:“你這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啦?”方二虎:“拉弓沒有回頭箭!”任水仙愣了一下,然後哭著跑了……方二虎:“水仙,水仙……”他握著轆轤把的手一鬆,轆轤把反轉起來,剛剛絞上來的水桶又掉到井裏了,發出“咚”的一聲。
十三方二虎心情沉重地走進了方家院裏……院裏停著兩部卡車:一部舊車,一部新車。方大虎在擦洗明光鋥亮136的新車。
方大虎:“老二,看這‘黃河’!”方二虎剛要去揭車蓋,街上傳來了人聲,他扭頭去看——街上,人們扛著工具準備上工,一看到方家院裏的新車,便停下不走了。
冬生:“嘿,方家買來新車啦!”大個子:“壞了!”眾人:“怎?”大個子:“二虎開了新車,他還能再牽頭煉焦?”柳鐵旦:“是呀,他會不會把大家擱到二斤半上?”院裏。方二虎已經蓋上了車蓋,方大虎滿臉怒氣地把抹布扔進了水桶。
方大虎:“煉焦!……這麼大的事,你怎不和我商量……”方二虎:“你不在家……”方大虎:“哼!……中了什麼邪了?怎麼想起來個煉焦?”方二虎:“為了吸收剩餘勞力……”方大虎:“你管得也太寬了!你是支書,還是隊長?”方二虎:“我是黨員。”方大虎:“黨員首先得認清形勢。現在的形勢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方二虎:“黨員都隻顧自己,還要共產黨幹啥?”方大虎:“我不和你爭啦。說正經的,這車,我已經買下了,你倒是還開不開?”方二虎:“開,當然開……”137街上。要上工的人都灰心了。
大個子:“二虎開了車,咱還上什麼工?”柳鐵旦把扛著的撬棍拿下肩來,說:“真敗興!散吧。”秀嫂:“又是個狗咬豬尿泡!”人們相互看了看,拖著工具走散了。
十四夜晚。方大虎家。方大嫂端來兩碗麵條放在桌上,大虎和二虎誰都沒有動筷子。弟兄倆都黑著臉生氣。
方大虎:“開上汽車去拉煤煉焦?沒門兒!趁早死了這條心!老老實實跟我跑運輸!”沉默。
方二虎:“哥,我不反對你搞運輸、當專業戶,可你……”方大虎:“我怎?我讓你賺大錢、發大財!”方二虎:“我不是不想發財,可人各有誌,我不能讓別人牽著鼻子走……”方大虎:“老二,你實在逼得我沒辦法了,我隻好豁出來一月花二百塊錢雇司機!”方二虎:“你雇好了,反正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啦!”嫂子:“看看,牛蹄子兩瓣子,這日子怎過?”方二虎:“我看咱們也來個幹脆的:分門另過。”方大虎:“你……”嫂子:“分家?怎麼分法?”方二虎:“除了分祖業,我什麼都不要。”嫂子:“有誌氣,像個當兵回來的……”方大虎:“你說的是屁話!”138方二虎:“大哥,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咱們各討方便,省得互相幹擾,也省得親兄弟變成死對頭。”方大虎:“你呀,你呀,我看你是不碰南牆不回頭!”方二虎:“就是碰到南牆,我也要撞它個窟窿鑽過去!”方大虎:“可我怎麼向媽交待?”方二虎:“我和媽說。讓媽和我一塊過!”說完,他便端起碗來大口吃麵條……十五清晨。方家舊院裏爐火正紅,方大媽端著米碗揀了揀,然後把米下到鍋裏。
方二虎挑著水回來。
方大媽:“水仙讓我告你一聲:她進城去了。”方二虎:“進城?”方大媽:“她說,城裏她姑媽病了,捎話來讓她去照護幾天。”方二虎:“那應該。”說罷,便往缸裏倒水。倒完水,放好扁擔和水桶,端來了臉盆,準備倒水洗臉。
方大媽:“二虎啊,你哥你嫂都反對你去煉焦,我看,水仙也不一定讚成……”方二虎:“她是不讚成。”方大媽:“媽我覺得你能領上眾人煉焦……”方二虎:“怎?”方大媽:“倒是個好主意。”方二虎:“媽!”方大媽:“你爹死得早。那時候,你小,你哥還不成人,咱得過集體的好處。人活在世上,要知恩必報,要有良心。”139方二虎:“媽,有你這幾句話,我就是碰得頭破血流,也得為大家辦點好事!”十六音樂聲中:方二虎領著人們壘焦池……方二虎領著人們用平車、籮筐、背簍、驢馱子,往焦場運煤……秀嫂往焦池裏墊引火柴。方二虎領著人們往焦池裏裝煤……秀嫂點著了火,焦池上冒出了濃煙。濃煙散盡,從焦池的邊上露出了紅紅的火苗……方二虎領著人們從河裏破冰取水。人們往焦場挑水。秀嫂指導著往焦池上潑水。熱霧、白氣衝天……減弱、熄滅……十七啞女興衝衝地向村裏跑來。快到村邊的時候,碰到了她爹鮑富。鮑富架著單拐,牽著一隻山羊在地塄上放牧。啞女邊向她爹唔哩哇啦地叫喊,邊比手勢。
鮑富:“哦,他們煉焦煉成啦!”他邊說邊抬頭向俞家溝那邊張望……俞家溝口的煉焦場上,圍了好多人。煉焦池已拆開一個豁口,露出了燒成的焦炭。人們興高采烈地在那裏議論。
袁寶寶背著塑料大包,提著錄音機,也擠在人群中。
柳鐵旦拿著塊大焦炭,說:“看這貨,真該讓鮑富來開開眼!”袁寶寶:“秀嫂,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秀嫂:“讓你們再門縫裏瞧人!”柳鐵旦:“嗬,越說你胖,你越喘不上氣來了!”140秀嫂:“敢情!”袁寶寶:“這一池能賺多少?”方二虎:“這得等唐泰回來——他進城化驗去了。”袁寶寶:“要是化驗合格?”大個子:“少說也淨賺五百!”袁寶寶:“五百塊!?”柳鐵旦:“要是有鑼鼓,咱跳場秧歌舞!”袁寶寶:“我來教你們外國秧歌!”他說完,放下了塑料包,按下了錄音機的鍵盤,錄音機裏響起了西洋現代音樂。他隨著音樂又動胳膊又動腿,搖來擺去,滿場子扭動。
柳鐵旦:“我看你是蚧蛤蟆上了花椒樹,蹄蹄爪爪都麻得亂動開了。”眾人哄笑。
秀嫂:“簡直是發羊角風哩!”袁寶寶:“你們不懂,這叫……叫什麼?對了,叫‘迪斯科’!跳迪斯科,就得穿牛仔褲!來來,減價牛仔褲,十四塊一條!”一青年:“沒有現錢……”袁寶寶“:賒購,賒購!這焦煉成功了,兩個月以後,你們都是大財主!”遠處摩托響。
秀嫂:“摩托!唐泰回來了!”前邊不遠的大路拐彎處,出現了一輛摩托。駕車的唐泰照直駛到了焦池前。
方二虎:“怎麼樣?”唐泰從掛包裏拿出兩塊樣品焦炭,隨手扔到了焦池裏,有氣無力地說:“我拿著樣品讓煉鐵廠、化肥廠都看了,別說一噸四十元,二十元人家也不要!”方二虎:“為什麼?”141唐泰:“不合標準。有的燒過火了,有的還夾生。”秀嫂:“他們想坑人!”唐泰:“有化驗單為證。大卡不夠,含硫和灰分太高……”這時,跳舞的也不跳了,音樂也停止了。人們都圍了過來。
唐泰:“人家說咱技術不過關,瞎燒,瞎浪費煤!”方二虎:“浪費煤……”袁寶寶:“唉,我真替你們惋惜!”說罷,把牛仔褲胡亂塞進了大塑料袋,走了。
人們像泄了氣的皮球,有的唉聲歎氣,有的兩手抱頭,軟軟地蹲在地上,好半天沒人說話。
柳鐵旦:“哼,雞飛蛋打!雞沒抓著,反倒撒了米!”大個子學著秀嫂的口氣說道:“唉,狗咬豬尿泡,一場空歡喜!”酆老大:“你,沒有金剛鑽,硬攬瓷器活,你,你能不夠……”秀嫂:“你少多嘴,你以為我心裏好受?”一中年:“這四十噸煤錢從哪兒來呀?”酆老大:“吹,吹,你再吹!”秀嫂:“我這是圖了啥呀?!”她委屈地“嗚嗚”哭了。
柳鐵旦:“我看,老大你別發火,秀嫂也別哭。煤錢咱按身股攤,權當咱秀嫂害了傷寒病,咱眾人出份子給她買了藥……”方二虎大聲喊道:“不要說了!”從來不發脾氣的方二虎,突然發出了一聲怒吼,立即把大家震住了。
方二虎:“諷刺,挖苦,有什麼用處?焦煉壞了,能怪秀嫂嗎?怨我!
怨我!誰有氣兒衝我來吧,衝我來!”大家都不說話。
秀嫂:“二虎啊,怎麼能全怨你?……”柳鐵旦:“啥話都別說啦。二虎,今天是不是先放假?”142方二虎:“好,放假。”人們走散著。
大個子:“二虎好厲害!”柳鐵旦:“他比誰都難受。”十八傍晚。大冷天又刮風。冬天的淡雲飛來飛去。
方二虎獨自坐在焦池邊。兩手捂著臉——亂子闖下了,他還不知道下一步該怎走。
不遠處傳來一聲吆喝牲口的聲音。方二虎抬頭一看,隻見袁守成從俞家溝馱炭回來,喝住了馱炭的毛驢。
方二虎:“守成叔……”袁守成:“別說啦。”袁守成走了過來,點火抽著了旱煙:“不聽老人言那……”方二虎想抽煙,但口袋裏隻有空煙盒。袁守成把抽了兩口的旱煙袋抹了抹袋嘴,然後遞給了二虎。
袁守成:“剛退伍回來,就闖了這麼大的亂子!……村裏人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鄉裏縣裏怪罪下來,你還在不在這村裏存站?……這樣吧,如果上邊要追查責任,你都推到我身上,就說是我讓你幹的!”方二虎:“你根本就不讚成,我怎能把這稀泥糊到你頭上?”袁守成:“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可你還年輕……”方二虎:“不,好漢做事好漢當,一切後果我承當。守成叔,”他把旱煙鍋遞給了袁守成,“謝謝你的好意。”他扭轉身來,大步向村裏走去。
袁守成:“這後生……”143十九方二虎剛走到村口,迎麵碰上了騎著“嘉陵”的唐泰。唐泰已經馳過了方二虎,但又掉轉了車頭,繞著方二虎轉了兩圈,然後才刹住車。
方二虎:“你這是怎啦?”唐泰:“有件事實在不想告訴你,可又非告訴你不可……”方二虎:“你繞什麼彎彎?”唐泰:“水仙給她爹弄了台小四輪拖拉機……”方二虎:“這和我有啥相幹!”唐泰:“你呀!她姑姑家隔壁有家私人開的貿易貨棧……”方二虎:“水仙不就在那裏學會了騎摩托?”唐泰:“她常到那貨棧耍。貨棧老板賺了很多錢,和老婆離婚以後,要出大價錢娶個年輕美貌的姑娘……”方二虎:“你胡嚼什麼?”唐泰:“這不很自然嗎?人家相中了水仙的相貌,水仙看中了人家的錢財……”方二虎:“什麼?!”唐泰:“開頭,水仙還不太願意,因為那人年紀大,又有孩子,可到了那人家裏一看:又是沙發,又是地毯,有摩托,還有‘麵包’車,真是要甚有甚……”方二虎:“別說了!”他忽地站了起來,大步向村裏走去。
二十任家門口停著一輛嶄新的小四輪拖拉機。任建業得意洋洋地看著兩個兒子擦車。方二虎怒氣衝衝地走來,一言不發地就往門裏闖。
144任建業:“你要怎!打架?”方二虎:“找水仙!”任建業:“我給你叫嘛,橫闖什麼?……水仙!水仙!”任水仙從院裏走了出來:“二虎……”任建業:“你和他當麵鑼對麵鼓,把事情說清楚!”任水仙:“我……”她轉身向方二虎說,“大概你也聽到了風聲……”任建業:“拐那些彎兒幹什麼?”任水仙:“我另找下對象,結婚證也領了……”方二虎:“你,你,你怎麼能這樣?”任水仙:“我怎不能?買東西還要揀挑揀挑哩,這終身大事能不準我挑選?”方二虎:“可你和我……”任水仙:“我和你怎啦?是領了結婚證啦?還是舉行過儀式啦?不就是兩個人一塊兒照了張相嗎?”她邊說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雙人照片,準備遞給方二虎。
任建業:“一撕不就了結了?”任水仙發了狠心,把雙人照片從當中撕成了兩半“:咱們各走東西吧。”方二虎一言未發,兩眼盯著水仙,緊握著拳頭,氣得直喘粗氣。
任水仙:“要不要你這一半兒?”方二虎最後瞪了水仙一眼,急速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著,走著……忽然傳來一陣極為輕快的音樂。二虎還是頭也不回地走著。拐彎處,出現了提著錄音機、挎著洋式提包的袁寶寶。
袁寶寶:“二虎哥,別灰心!失戀最痛苦,可也最能磨煉人的意誌。
男子漢大丈夫,怎能敗在女人名下?……”方二虎:“去去去!”145袁寶寶:“讓秀嫂再介紹一個不就得了?對啦,如今姑娘定情時興要手表!我販回來一批進口表,有‘東方’,有‘西鐵城’,有‘卡西歐’……”方二虎:“滾你的蛋!”他推了袁寶寶一把,氣呼呼地走了。
袁寶寶邊揀地上的手表,邊嘀咕:“買賣不成仁義在嘛,幹麼拿我撒氣?”一陣摩托響。俞亞男駕著“鈴木”,風馳電掣地駛到袁寶寶跟前,猛地刹住了車。
俞亞男:“寶寶!”袁寶寶:“啊,俞技術……”俞亞男:“我給你們的焦炭找到銷路了!飯店、食堂要,就是價錢低一點……”袁寶寶:“我和煉焦沒關係——我沒入股……”俞亞男:“那你把這些介紹信交給方二虎……”袁寶寶:“今天我可不敢再見二虎啦,他像吃了雷管吞了炸藥……”俞亞男:“為啥?”袁寶寶:“你還不知道?——任水仙把他給甩了!”俞亞男:“甩啦?!”袁寶寶:“甩囉!”袁寶寶走了。俞亞男在自語:“這個水仙……”二十一初冬,田野蕭瑟。村外有片小樹林,黃葉在晚風中飄舞。
俞亞男:“你們相愛了三年,你怎能這麼輕率的……”任水仙:“不,我想過了。我並不滿意城裏那個男人……”俞亞男:“那你……”任水仙:“可他二虎,不要新院,不要汽車,什麼都不要,就像從天上146掉下來的神仙……”俞亞男:“不能這麼看方二虎!他有理想,有抱負……”任水仙“:哼,等他那些理想抱負實現了,我早變成白發老太婆了!人有幾年少,花有幾日紅?我是凡人,我是女人,嫁漢嫁漢,為的是吃穿……”俞亞男:“啊呀,你怎把自己降低到這個水平?!”任水仙:“我算看透了。我和二虎遲早也走不到一條路上。唉!晚不如早,早不如了……”俞亞男:“水仙,咱們的交情不深,可我還是真心勸你:我希望你能回頭。要不然你會後悔一輩子!要尊重自己,要珍惜你們之間的感情。”任水仙:“珍惜……感情……”西風刮大了,寒氣襲人。
二十二黃昏後,西風刮大了,街上無行人。遠處,出現了一個人影,踽踽而行;走近了,才看出是任水仙。她無目的地走著。她發現了方二虎家後窗上的燈光。她遲疑了一下,便走到後窗跟前,並通過一塊不大的窗玻璃,向著屋裏窺視。
屋裏。方二虎的火氣還沒下去。他煩躁不安地走著,忽然看見簡易書架上放著瓶白酒。他拿起酒瓶,用牙咬下瓶蓋,就著瓶咕嘟了好幾口。嘴裏有點辣,他想吃菜,但屋裏沒有。一抬頭,發現了牆上掛著的紅辣椒。他撕下個紅辣椒,“喀嚓”地咬下半截來嚼著。越嚼越辣。他又拿起酒瓶來咕嘟了好幾口。在他放酒瓶的時候,忽然看見了放在桌上雙人照片的相架。不由怒火中燒,抓起相架,取出相片就撕……這時候,一直站在窗外的任水仙忍不住了:“不要撕!……”方二虎一扭頭,隻見任水仙已經頂開了上窗扇,正往屋裏邁腿。
方二虎:“你?!……”147任水仙:“扶我一下嘛……”眼看任水仙要從窗台上掉下來了,方二虎隻好走過去,扶住了任水仙的一隻手。
任水仙跳下了窗台,拿起了被方二虎撕破的照片。
任水仙:“你也撕了!我撕,是我爹盯著,我不得不撕,可你……”方二虎:“說吧,你來幹什麼?”任水仙:“我有話和你說——我知道你生氣,可我還是要和你談談。”方二虎:“沒有什麼好談的,算我認錯了人,算我瞎了眼!從今以後,一刀兩斷!你走吧!”任水仙:“你得讓我把話說完呀。你也看得出來,當著我爹他們的麵,我不得不說那些絕情絕義的話……”方二虎:“算了,說這些有什麼用?”任水仙:“有用。我愛過你,也恨過你。你一會兒聰明,一會兒糊塗。我不讚成你的所作所為,可我又扭不過你去,與其跟上你受罪,倒不如好離好散……”方二虎:“那你還來幹什麼?”任水仙:“還債。”方二虎:“還什麼債?”任水仙:“我不能白用別人的東西……”說著,她“嗤”地拉開了紅羽絨衣的拉鏈。
方二虎:“你?!……”任水仙:“噓!……”她指了指方大媽住著的另一間裏屋。
對麵裏屋。方大媽早醒了,但沒有開燈。她蓬散著頭發,半披著棉襖,大聲不吭地注視著方二虎住著的屋子……148方二虎屋裏。
任水仙已經脫下了羽絨衣,現在要往下脫毛衣。
任水仙:“這是你掏的錢,這也是你掏的錢。”說罷,便又動手解襯衣的紐扣。
方二虎:“你,你……”任水仙:“那個男人結過婚,我也不能給他個囫圇的……”方二虎:“你,你不害臊!”任水仙:“二虎哥,咱們不能白相好一場。你攆,我也不走了,我要和你睡一夜……”方二虎再也聽不下去了。
方二虎:“你真不要臉!”他抓起了羽絨衣和毛衣,向著任水仙頭上砸去,“你給我滾!”任水仙接住了扔過來的衣服,大惑不解地說:“你,你……”方二虎不解恨,隨手抓起了插有塑料花的花瓶,邊喊“滾!滾!”,邊向任水仙頭上砸去。
與此同時,任水仙一手抱著衣服,一手拉開門扇,逃了出去。
花瓶砸在門扇上,碎了。
任水仙也火了。她推開門扇,伸進頭來,說:“你是條騸驢!”說罷,一甩門扇,走了。
方二虎怒氣未息。他揮著老拳追到門口,站住了。他又看見了那束塑料假花。他揀起假花塞進了爐裏。塑料一見火就著,煙筒容納不下,臭煙溢滿全屋……對麵屋裏。
方大媽從窗玻璃上,就著月光,目送任水仙走出大門後,喟然歎了口氣……149方二虎房裏。
方二虎踉踉蹌蹌地走到桌前,抓起酒瓶咕嘟了一陣,隨手把酒瓶狠狠地摔到地上。
方二虎:“見了鬼啦!”二十三方大虎的堂屋裏。大虎在喝水、等飯。方大媽在哭訴。
方大媽:“……煉焦砸了鍋,又碰上水仙這個沒良心的……”方大嫂端飯進來:“狐狸精!花裏胡哨,隻想穿好的吃好的……”方大媽:“又是冰雹又是霜,二虎怎能受得了……”方大虎:“活該!自找!不讓他碰幾個釘子,他還認為我這當哥的是往火裏推他哩!”方大媽:“你們不心疼,我心疼……他要得了夾氣傷寒怎麼辦?”方大虎:“何至於呢。唔,我去看看。”說罷,端上飯碗走了。
方大媽:“唉,現在的女人……”方大嫂:“媽,你就想開點吧,這種女人,不可惜。”方二虎朝天躺在床上。火氣已經平息。他在思考著下一步該做什麼。
方大虎已吃完飯。飯碗放在桌子上,他點著了煙——煙已抽了半截,屋子裏滿是煙霧。
方大虎:“隻要有錢,女人多的是!家有梧桐樹,鳳凰自飛來嘛……”方二虎不想說話,轉了轉身,背對著方大虎。
方大虎:“……你跌倒了,哥不會看笑話,煉焦砸了鍋,賠幾百塊錢,小事一樁。……跌倒爬起來,和哥一塊兒幹。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一人開一部車,一年怎麼不鬧它三四萬?……怎麼樣?”150方二虎沒有吭氣。
方大虎“:……你要圖自在,省嘴舌,咱們可以采取聯營辦法。以前有個‘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咱不會叫它個‘方家兄弟聯合運輸公司’?……”方二虎突然坐了起來:“哥,借我三百塊錢!”方大虎:“借錢?!”方二虎:“就是焦場要收攤兒,我也不能虧了眾人!”第四章一
煉焦失敗了。在亂石灘村的丁字街上,又恢複了那種閑散和無聊景象,年紀大點的在曬太陽、走“方”,小夥子們在作“兒童遊戲”:滾鐵環、打瓦、跳格格……秀嫂拿著一疊子人民幣,冬生拿著些賬單,兩人風風火火地走來。
秀嫂:“發工資啦!煉過焦的人領工錢來!”柳鐵旦:“誰給的工錢?”秀嫂:“二虎。”眾人:“二虎?”柳鐵旦:“煉焦砸鍋,就夠二虎敗興的啦,還能再讓人家掏腰包?”大個子:“合夥生意,賠賺都是大家的,怎能讓牽頭的獨包?”秀嫂:“我也是這麼想。可這些錢?……”眾人:“還回去嘛。”秀嫂:“可二虎走了。”眾人:“走了!?”柳鐵旦:“到哪兒去了?”151秀嫂:“他哥他嫂不知道,他媽也不知道!”眾人:“怪!”冬生:“賬單、錢都是從街門縫裏塞進我家院裏的,還有這信。”眾人:“念!”冬生念信:“‘秀嫂:我有事出門。送上現款三百元,請按賬單分發,讓大家春節置辦年貨。二虎。’”二
春節快到了。
俞家溝家家戶戶都貼上了春聯,掛上了“紅花”。有的人家還在門上安裝五彩電燈……秀嫂和俞亞男從村街上向辦公樓走著。
秀嫂:“……焦沒煉好,不入等。多虧你幫我們找下買主。”她拍了拍挎著的小布包,“這不,剛賣夠你們的煤錢。”俞亞男:“你是怕我們三十晚上去逼債?”秀嫂:“當年賬當年清嘛。”俞亞男:“過了春節再煉……”秀嫂:“還煉啥?散攤兒了,連頭兒都氣跑了。”俞亞男:“氣跑了?”秀嫂:“嗯。”俞亞男:“你們這個方二虎也夠窩囊的了,連這麼點挫折都經不住?”秀嫂:“不光是為這事,他那個對象任水仙突然把他給甩了……”俞亞男:“為這事兒逃跑,更窩囊!”秀嫂:“兩根棍子一起打,你想,哪個年輕人能受得住?”俞亞男:“他跑哪兒了?”秀嫂:“誰也不知道。有些人瞎猜,說不定氣得上了五台山。”152三
亂石河的冰消了,岸上的柳枝泛綠了。
方二虎背著背包,沿河走來。他的頭發、胡子老長,黃軍裝都快變成黑色的了。他的樣子像個討吃要飯的,臉上卻充滿了自信。他來到俞家溝口煉過焦的地方,看了看舊焦池。接著便把掛包放在石堆上,步測起壘新焦池的長寬度來。
一陣摩托響。二虎一抬頭,隻見亞男正停下摩托車向他看著。
俞亞男:“那不是方二虎……”方二虎:“亞男同誌……”俞亞男向二虎走來,邊打量邊問道:“你不是上五台山修行去了,怎修成個這模樣?”方二虎:“和尚沒當,倒是當了幾個月煉丹道士……”俞亞男:“煉丹道士?”方二虎從掛包裏取出兩塊焦來,雙手捧到俞亞男麵前:“這焦煉得怎麼樣?”俞亞男:“好啊!你在哪兒撿的?”方二虎:“我自己煉的。”俞亞男:“你?!在哪兒煉的?”方二虎:“很遠的地方。我不甘心失敗。總結教訓,根本原因是我不懂技術,好心弄了個壞結果,我決心去投師學藝……”俞亞男“噢”了一聲,便坐在一塊大石上,認真地聽著。
方二虎:“找到我認識的那個煉焦老師傅以後,我不要工錢給他當幫手。我拉煤裝池、出焦裝車、點火灑水……什麼苦活兒、髒活兒都幹。白天我給師傅打水端飯,晚上侍候師傅上床蓋被,等他睡下了,我就看書、記筆記。日子久了,感動了師傅,他教我鋪底、點火、看火色,還讓我親自153煉了兩池。臨別時候,還告訴了我很多訣竅。”在方二虎講述的同時,出現了與他講述內容相同的畫麵。
方二虎敘述完了。用手掂了掂那兩塊焦炭:“這就是我的畢業證書。經過化驗,完全合格。”俞亞男:“不簡單呐。你還像個當兵回來的,還不愧在我哥手下當過兵!”方二虎:“為啥用個‘還’字?”俞亞男:“不瞞你說,你走了以後,背地裏,我罵過你窩囊。”方二虎:“那陣子,我也覺得有點窩囊。不過,這次……”俞亞男:“怎?”方二虎:“我要大幹!你們能不能多賒給點煤?”俞亞男:“一如既往,全力支持!”方二虎:“好,幹!”俞亞男:“祝你成功!”兩人緊緊握手。
四桃花紅了,柳枝綠了。
俞家溝口大變了。兩池焦已經煉好,人們正在出焦。
一個焦池裏冒著濃煙和紅火,另一個焦池裏正吐著衝天的白氣……方二虎領著人們拉煤。柳鐵旦領著人們搬運石頭。秀嫂和老大、冬生在挖新焦池的火口……中午時分。方二虎招呼大家休息。他們修了個簡易灶火…火上放著幾把大開水壺。人們在抽煙、喝水。
唐泰騎著“嘉陵”回來了。人們都忽地奔了過去。
唐泰一停下車,就高興地大喊:“二虎,質量沒問題,都是甲級焦!有154多少人家要多少,一噸四十元!”柳鐵旦:“嘿,財神爺睜眼了!”秀嫂:“盼出來了!”大個子:“能娶媳婦了!鐵旦,你看誰來了?”柳鐵旦一扭頭,隻見啞女攙著鮑富,從亂石河灘裏向煉焦場走來了。
柳鐵旦:“唉!這麼好個姑娘,可惜不會說話!”這時,鮑家父女已經走到了二虎跟前,啞女對著二虎又比手勢,又“唔哩哇啦”叫喊。
鮑富:“她鬧著非要來參加煉焦不可……”方二虎:“歡迎,歡迎!鮑富叔,幹脆你也參加我們……”鮑富:“我?我個殘廢人,能幹啥?”方二虎:“打雜。上工時燒燒開水,大家回家吃飯時,你就照看照看工具……”鮑富:“這活兒很對路,行!二虎,最好能搭兩間工棚,天陰下雨大家有個停站處,夜裏我也就不回去了。”方二虎:“好!”五
雨後天晴。溝溝窪窪裏積滿了雨水。
俞家溝口,焦池增多了。不遠處,唐泰和鮑富幾個人,正在搭臨時工棚。靠近焦池的地方,停著兩輛大卡車和一台紅色大拖拉機。焦場的人們差不多都在幫著往車上裝焦。卡車和拖拉機上裝滿了山一樣的焦炭。司機在轟隆轟隆地發動車,一個采購模樣的人,從掛包裏取出幾盒高級煙來:“謝謝大家幫忙!抽煙!抽煙!”他把紙煙隨便往人們口袋裏一塞,然後跳進車門,汽車和拖拉機開走了。
人們都自動休歇下來,有的人搶煙抽,有的人擦汗,有的人去“霸王155火”上倒水喝。
一陣清風吹來,隱隱傳來了亂石灘村裏的鼓樂聲。秀嫂轉身一看,隻見方二虎躺在山根下抽悶煙。鮑富拉了拉秀嫂。
鮑富:“水仙今天辦喜事……”秀嫂:“唉,怨我這個介紹人瞎了眼!”啞女端著一碗開水正在向二虎走來,鐵旦和一夥子年輕人忽然把她圍了起來。鐵旦做手勢,問她給誰送水。啞女老老實實地伸出兩個指頭,又作了個虎吼叫的表情。
柳鐵旦:“別看她是啞巴,心裏精著哩!她看上二虎了。”啞女不明白。
柳鐵旦又比劃又說:“你呀,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二虎看不上你。我鐵旦才是收購殘次品的主兒……”人們哄地大笑起來。這一下,啞巴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放下水碗,握緊拳頭,便去追打鐵旦。
鐵旦在人堆裏繞著跑,嘴裏還不住地說:“你們看呐!這是她追我咧,可不是我追她呀!”一陣摩托響。俞亞男騎著“鈴木”,車後綁著一大捆膠皮水管,從俞家溝衝了出來。車在溝口拐了個彎,最後在砂礫灘裏又跑又跳地衝到煉焦池跟前。
秀嫂:“亞男!”俞亞男邊下車邊說:“聽說你們要挖蓄水池,給你們送來點軟管。”秀嫂:“太感謝了!”俞亞男:“謝什麼呀?你們多煉焦,我們不是就能多出煤!”柳鐵旦:“你這麼送這送那的,是看中我村的什麼啦?”俞亞男:“看中你啦……”柳鐵旦:“我?笑話,恐怕是看中……”156秀嫂:“別逗人家姑娘了,人家已經有啦!”柳鐵旦:“真的?”俞亞男:“當然。”柳鐵旦:“我看你還不如趁早蹬了蛋,和……”秀嫂:“別鬼說六道啦,快把管子卸下來。”柳鐵旦他們卸水管去了。冬生給亞男送來碗開水。
俞亞男:“怎不見你們二虎?”秀嫂指了指山根下躺著睡覺的方二虎:“那不是!”俞亞男:“怎在野地裏睡?”秀嫂:“你沒聽見村裏鼓樂響?”冬生:“心愛的人結婚了,丈夫不是我,蒙頭睡覺吧!”秀嫂:“你懂個屁,滾一邊兒去!”冬生走了,秀嫂繼續說,“我看水仙是瞎了眼啦!”俞亞男:“你怎不幫他再找一個?”秀嫂:“找來。我給他連住介紹了兩個,他不隻不去見人家,還當眾宣布:他要打一輩子光棍!”俞亞男:“我看他說的是氣話。秀嫂,他是不是還記掛著水仙?”秀嫂:“人心都是肉長的。好賴相好了三年咧……”一陣鼓樂聲。從亂石灘村開出來兩輛汽車,車頭上都掛著紅彩綢,前邊的卡車裏坐著一些吹鼓手、打雜的、抬運禮品的。卡車在不遠處路上的一個大水坑前停了一下,然後加大馬力衝過水坑,拐彎開走了。麵包車開到水坑裏窩住了。司機加大了油門。車在怒吼,向前衝不過去,向後倒不出來,司機隻好滅了火。
從車裏下來個顯然是新郎官的男人。他四十多歲了,頭已謝了頂,穿了身西裝,胸前還戴著朵大紅花。他看了看水坑,便向煉焦場走來,打躬作揖地說:“諸位老少爺們,麻煩給推推車。”157煉焦場的人們誰也沒有說話。
新郎從口袋裏掏出糖來:“諸位,賞光賞光,吃喜糖,夾餡兒喜糖。”還是沒人答腔。
新郎向著鐵旦走去。他剛要說話,鐵旦卻朝地上唾了口唾沫,扭過身去蹲了下來。
新郎捧著糖,尷尬地站著……冬生、大個子忽然大喊著:“二虎哥!二虎哥!”秀嫂、亞男扭頭一看,隻見方二虎已跑到焦場順手拉了張鐵鍬,黑著臉向麵包車跑去……許多人都驚叫起來:“二虎!二虎!”柳鐵旦:“那麼個爛貨,值得拚命嗎?”這時,人們看到二虎已跑到了麵包車跟前,一聲不響地用鐵鍬挖掘車輪下的稀泥。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有的人臉上露出了不屑一顧的神情,有的低聲埋怨二虎:“這個二虎!”“沒點男子氣!”“沒骨頭!”俞亞男突然站了起來,發火道:“這叫什麼話?愛情不在人情在!這有啥不對?”說完,抓了張鐵鍬,大步向麵包車跑去……俞亞男在奮力挖車輪下的泥漿……方二虎望了一眼亞男:“啊!亞男!來,推車!”他回頭又向司機大聲喊道,“後退,換檔,準備衝!”麵包車裏,後廂放著些箱子、鏡子、洗臉盆、食物盒子——每件物品上都貼著大紅喜字。前廂裏,坐著幾個花紅葉綠的迎親婦女。任水仙燙了“蜂窩頭”,穿著女西裝,胸前戴著花。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看著車外滿身泥水的二虎和亞男。她用手擰著衣角。忽然看見了方二虎送給158她的女式手表,偷偷地擦了擦眼淚,慢慢地脫下了手表。
方二虎和亞男奮力推車。車輪飛轉,泥水亂濺……麵包車衝過了水坑,方二虎提著鐵鍬往煉焦場走著,忽然聽到有人喊著:“哎!哎!”方二虎剛停住腳,那位新郎拿著坤表已經跑來了。
新郎:“這是水仙讓還你的。”方二虎剛接過手表,新郎便返身跑上汽車。
汽車開走了。方二虎看著手表,忽然想起了他開著摩托車送給水仙這隻表的情景。一陣屈辱襲來,他使勁撕扯表帶。他忽然又想起了水仙撕扯“雙人照片”的情景。他氣極了,使勁把表摔在了亂石灘上。
焦場上的人們驚叫起來。俞亞男默默地看著摔壞了的坤表……六
初秋的清晨。
秀嫂、啞女、鐵旦等一夥子人扛著工具,拉著平車,相隨著從村裏走出來,顯然是去上工。大路上,二牛開著小四輪迎麵駛來。拖車上裝著滿滿一車豆蔓,任建業半躺在豆蔓上悠悠閑閑地抽旱煙。上工去的人們不約而同地閃在路旁,用鄙視的眼光望著,有的故意咳嗽,有的朝地下吐了口唾沫。
拖拉機開過去之後,啞女一麵比手勢,一麵“唔哩哇啦”叫喊。意思是說任建業家這部小四輪,是用水仙換來的。
秀嫂:“你們看啞女多靈!她也知道這部小四輪是用水仙換來的。”柳鐵旦:“妹子,別眼紅。你隻要燙了發,換身好衣裳,臉上再擦點油油粉粉,也像水仙一樣,在城裏找個有錢老頭,不要說小四輪,說不定能給你爹換來部大卡車!”他邊說邊比劃手勢。啞女顯然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忽然傷心地哭了起來。
柳鐵旦:“咦!今日是怎啦?怎麼逗了幾句就惱了?”159秀嫂:“啞女最看不起水仙,你把她比成水仙,這不是故意傷人家姑娘的心?”柳鐵旦:“喏!好妹子哩!哥是說笑哩!水仙怎能比上你?你又聰明,又能幹,你要會說話的話,簡直能當個撒切爾夫人!”啞女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仍然在哭。
柳鐵旦:“哥向你賠情,認錯!”他說著就向啞女打躬作揖。
大個子:“謔,怎來不來就拜天地?拜吧,一拜天地,二拜父母,三拜……”柳鐵旦:“你小子來替我認罪吧。”他一把擰住了大個子的胳膊,把大個子按得跪在了啞女麵前。啞女忍不住“撲哧”一聲破涕為笑了。
七一輛大卡車停在俞家溝口,從車廂裏跳下一群幹部模樣的人,他們是來參觀煉焦的。
煉焦場上焦池比以前更多了,濃煙滾滾、火光閃耀、白氣衝天。人們正在裝煤、點火、灑水……鮑富領著幹部們參觀煉焦……一幹部:“你一天能賺多少?”鮑富:“我是輔助工,一天賺個兩塊多。”另一幹部:“輔助工一天就能賺兩塊?”鮑富“:強勞力一天能賺四五塊。二虎說年底還要按人股、錢股分紅。”一幹部:“還分紅?”鮑富:“我們這是個人牽頭,合夥經營,有利大家享嘛!”一幹部:“老守成,祝賀你們……”袁守成:“我原來持反對態度……”方大虎:“我也沒讚成過……”160史鄉長:“可是在事實麵前,方二虎把我們統統打敗了……”忽然傳來一陣吆喝:“閃開!閃開!”參觀的人們讓開了一條路,隻見柳鐵旦、方二虎、大個子、啞女等十數個年輕人,駕著嶄新的小平車,滿載著煤粉,浩浩蕩蕩地馳了過來。
鮑富:“二虎,史鄉長來參觀……”方二虎:“啊,歡迎領導檢查指導……”一幹部:“我們是來開腦筋的……”另一幹部:“學習你們幫窮致富的好經驗……”史鄉長:“我是來感謝你的!”方二虎:“謝我?!”史鄉長:“憑良心說,當初不是你寫信告狀,縣委也不會讓我去黨校學習,那我到現在還得搞‘假繁榮’!亂石灘村的特點就是剩餘勞力多。
其實這是個優勢,我沒有看出來,方大虎、袁守成也沒有看出來,唯獨方二虎獨具慧眼,發現了這個優勢!他利用外縣外鄉外村的煤煉焦,這就叫借俞家溝之煤治我亂石灘村之窮……”一幹部:“我看咱們可以發動群眾大幹!”方二虎:“我們走這步棋,是兔子咬人——逼出來的。最近看了幾本書,才知道土法煉焦不是方向,不僅浪費資源,而且汙染空氣。等我們有了條件,要搞現代化煉焦……”史鄉長:“對,對。其實,我們不是要大家學習某種具體做法,而是要學習這種精神:充分發揮本地優勢,出主意,想辦法,盡快幫助貧困戶富起來!”他轉向二虎,“你們現在有什麼困難沒有?”方二虎:“要說困難,主要是運輸跟不上。”史鄉長:“哎,大虎,剛才你不是說貨源不足嗎?給焦場拉煤送焦不一樣賺錢?”大虎:“不不……”161史鄉長:“嫌賺得少?”方大虎:“跑車算噸公裏,不吃虧。”史鄉長:“那為啥不幹?”方大虎:“有些話不好說,讓我想一想……”方二虎:“我們這個聯合體完全是自願組織,不強拉,也不強留,讓我哥多考慮考慮。”史鄉長:“好好,考慮考慮。強扭的瓜不甜嘛。”八
中秋節臨近。地裏的莊稼快成熟了。
方二虎騎著自行車駛在鄉村公路上。車後,綁著塊大豬肉,車把上掛著一包有關煤炭化學的書。
一陣喇叭響。方二虎一扭頭,隻見俞亞男騎著“鈴木”馳來。方二虎讓開了路,亞男衝到前邊,停了車,等二虎過來,兩人推著各自的車,邊走邊說話。
俞亞男:“你這是……想改善生活?”方二虎:“過八月十五,請請我大哥大嫂……”俞亞男:“想拉他們入股?”方二虎:“有這個意思,不過,主要是想叫一家人吃頓團圓飯。”俞亞男:“團圓飯?秀嫂說你要打一輩子光棍……”方二虎:“說過這話。”俞亞男:“是真話,還是賭氣?”方二虎:“一半對一半。”俞亞男:“那還是想再找嘛!說說條件,看我能不能幫點忙。”方二虎:“這事兒,不像入團入黨,很難說個標準……”俞亞男:“你是取貌?還是取人?”162方二虎:“取貌,水仙讓我摔了個大跟頭。得取人,得有個共同的理想……”俞亞男:“看中哪個目標了?”方二虎搖了搖頭。
俞亞男:“祝你交好運!”說完跨上“鈴木”馳走了……方二虎點起了一支煙,久久地站在那裏,望著俞亞男遠去的背影……九
中秋節的夜晚。月色如水。方大虎院子裏供桌上的供品已經撤去,萬壽雲香已燒了一半。
屋裏,酒席已殘。方大媽抱著孫子在沙發上睡著了。
方大嫂:“……老二,你把嫂子灌醉了,我可不能陪你們了。”方大虎:“你攙咱媽過舊院……”方二虎:“這些我們收拾。”方大嫂扶起了方大媽,又搖醒了兒子:“醒醒,醒醒,跟奶奶去睡覺。”方大媽:“好久沒吃過這麼熨帖的飯了。你們也該歇息了,小心傷身子。”方大虎、方二虎:“媽你慢走。”方大嫂一手攙著婆婆,一手拉著兒子,走出去了。
方大虎喝了一口酒:“老二,現在我不隻是考慮個賺錢問題……”方二虎:“那你怎還拿不定主意?”方大虎:“老實對你說吧,我這一陣子心裏很不好過。”他又喝了一口酒,“我是黨員,又是村主任,可我這幾年想自己太多,想大家太少!我對不起鄉親們……”說著,他抹了一把眼淚。
方二虎:“哥……”163方大虎:“就說你們那個煉焦聯合體吧。你們創業的時候,那麼艱難,那麼苦爬苦鬧,我沒能助一臂之力……”方二虎沒有接碴兒,“咕嘟”了一口酒。
方大虎:“如今,你們站穩了,發展了,賺頭也大了,我去插一杠子,占便宜,眾人會說啥?”方二虎:“你用汽車拉煤送焦,這對大夥也有好處!”方大虎:“這我知道。……你讓我把話說完。這兩年,錢,我倒是賺了不少,可如今我忽然覺得比別人矮了一截!……”方二虎:“怎麼矮了一截?”方大虎:“我私心太重,太重!”方二虎:“我倒覺得你帶了個好頭!”方大虎:“什麼好頭?”方二虎:“你不帶頭致富,怎能衝破‘大鍋飯’和‘窮光榮’?你不帶頭致富,怎能引起大家都想致富?誰都不想富、不敢富,我怎能三下五除二就組織起那麼多人去煉焦?……”方大虎:“哈哈哈,兄弟,你給我戴高帽子。”方二虎:“不是。軍隊打仗,地方鬧生產,都得靠黨員帶頭!帶頭的功績誰也不能抹殺!”方大虎:“咦,老二,不簡單哪!你不隻會煉焦,還很會做政治思想工作!”方二虎:“這可真正是戴高帽子!”方大虎:“不,你這幾句話說得我心裏火辣辣的!”他也斟了兩杯酒,“來,為咱們的煉焦事業……”方二虎:“不,為爭取亂石灘全村能早日富裕,幹杯!”方大虎:“好極了!幹!”兩人剛喝了酒,柳鐵旦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呀,你們還喝酒?村164裏快出人命了!”方大虎、方二虎:“怎?”柳鐵旦:“老支書家動刀子了!”十
袁守成家完全亂套了。小炕桌翻了,酒壺、菜碟、熱水瓶摔了一地,月餅也被踩碎了。
袁守成手執菜刀,邊喊叫邊追趕著袁寶寶:“我讓你再混!非宰了你不可!”袁寶寶躲在他媽身後,東跳西竄。
袁大嬸披頭散發,邊護寶寶,邊招架老漢,邊哭喊:“你先殺我!你先殺我!救人啊!快救人啊!”外邊有不少人在敲門、敲窗戶。可是門被倒插住了,袁守成又背靠著門扇堵著,外邊人怎也推不開。
方大虎、方二虎在外邊喊:“守成叔,把門開開!”袁守成:“不開!”方大虎:“我是大虎!”方二虎:“我是二虎!”袁守成:“獅子來了,我也不開!我這個倒塌支書,管不好全村,連個家也管不了啦!你等著,我非宰了你這個敗家子不可!”方大虎:“你不開門,我可要砸了!”袁守成:“你敢!”袁守成一扭身,寶寶趁機奪下菜刀,撥開門閂,竄出去了。
袁守成抓了根火柱,邊追邊喊:“你跑!你跑!我非宰了你……”一群人擁了進來。方二虎一手抓住了袁守成手裏的火柱,一手順勢一按,袁守成被按坐在小凳上,呼哧呼哧地喘氣。
165方大虎:“大節下,這究竟為了啥?”袁守成:“為了啥?他買賣賠了錢,要牽賣我的毛驢!”方二虎:“賣毛驢?”袁守成:“你們知道他幹什麼嗎?投機倒把,賣假貨!”方二虎:“什麼假貨?”袁守成:“手表!假手表!”方二虎:“哥,你照護守成叔。”說罷,向另一間房裏跑去。
袁守成:“家門不幸,出了這麼個孽種!”十一另一間房裏。許多年輕人圍著袁寶寶。方二虎拉著寶寶的領口厲聲責問。
方二虎:“你買了多少假表?”袁寶寶:“我不知道是假表呀……”方二虎:“我問你買了多少?”袁寶寶:“二十二塊。”方二虎:“賣了多少?”袁寶寶:“五塊。”方二虎:“你呀!”他放開寶寶。
柳鐵旦:“買誰的?不會找他去?”袁寶寶:“找什麼呀?外路人。早跑了。”冬生:“隻好全賠!”袁寶寶:“賠?手表全部沒收,還得挨罰!本錢都罰光了,連錄音機也賠進去了!”方二虎:“那為啥還要賣毛驢?”袁寶寶:“重振旗鼓,得有本錢呀!”166方二虎:“賣了毛驢,你家怎麼種地?”袁寶寶:“要不,我爹怎麼肯拿菜刀?”方二虎:“我不反對你做買賣,可要公道取財。舊社會商人還講究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哩!你看人家唐泰,不隻是給人做家具,如今還在縣城開辦起了木器行,生意越做越興旺……”袁寶寶:“可我兩手空空……”方二虎:“自己賺吧。”袁寶寶:“到哪兒賺?”方二虎:“煉焦場。”袁寶寶:“我爹也要我去煉焦,可我這身子骨,能拉得動那麼重的平車?”方二虎:“不讓你拉平車,讓你開個小商店。”袁寶寶:“小商店?”方二虎:“對。將來搞服務公司,把咱村的農副產品賣出去,把群眾需要的東西買回來。”袁寶寶:“我哪兒有那麼多資金?”方二虎:“這好辦,焦場先墊上!”袁寶寶:“二虎哥,你可真是我的救命大恩人。”說著“咚”地一聲跪在了地上。
方二虎:“呀,呀!這是幹啥?”眾人看著都笑了起來。
十二方二虎和方大虎,一人開著一輛卡車從俞家溝衝出來。車上裝滿了煤。卡車進了煉焦場,停住了。方二虎脫了手套,擰開車門,準備下車,正在這時,秀嫂一家子風風火火地向著汽車跑來。
167秀嫂拿著張紙片,向著還沒走出車棚的二虎說道:“二虎,你看看!”方二虎:“《錄取通知書山西礦業學院》!”他跳下了車,向著冬生伸·
出了手,“冬生,祝賀你!”秀嫂:“還祝賀呢,他不想去了!”方二虎:“為什麼?”秀嫂:“嫌賺得少!”冬生:“念上四年,大學畢業一月才賺五十來塊;如果我也參加煉焦,一個月怎也賺它一百多元!”方大虎走過來笑著說:“哈哈,小小年紀就往錢窟窿眼裏鑽呀!”酆老大:“冬生說的也不是全不在理。”方二虎:“在什麼理?難道亂石灘村能永遠是這樣嗎?不懂科學,不懂技術,沒有人才,沒有發明創造,怎能搞得成四個現代化?”秀嫂:“就是嘛!”冬生突然抱住了方二虎:“二虎哥,我去!我去!”方二虎:“你是咱亂石灘村的第一個大學生,你要為咱亂石灘村爭口氣!”冬生抬起了頭,方二虎也抬起了頭。山野一片秋色,莊稼成熟了……十三方二虎匆匆走進打穀場……這是一片相當大的打穀場,如今用穀草、玉茭稈分割成了許多小場子。柳鐵旦家和秀嫂家合用一個小場子。秀嫂和冬生在切穀穗,酆老大在連枷打場;鐵旦在捆穀草,他瞎媽用棒槌捶打穀穗。
方二虎:“鐵旦哥,下午有三部車來拉焦,你能不能……”柳鐵旦:“幫助裝車?行,我這點莊稼今上午就打完了。”方二虎:“大娘,你怎用棒槌打穀?”168瞎媽:“閑坐著不自在,打一穗就少一穗。”秀嫂:“老人們都一樣,手裏沒活,心焦。”方二虎:“鐵旦哥,你這穀子可不怎麼樣!瞧這,沒有兔子尾巴長。”秀嫂:“我看倒像小娃娃的雞雞。”柳鐵旦“:別看莊稼不好,收入可是高水平!光煉焦,少說也能賺九百塊!——收罷秋,咱也到廣播站叫喊去:柳鐵旦同誌人均收入五百元……”柳鐵旦的聲音傳過了“隔壁”。這是任建業家獨占的大場,一家人在切穀穗,穀垛、玉茭稈垛,把四周幾乎都圍滿了。
任二牛低聲說:“爹,收罷秋,我也去焦場……”任建業低聲說:“哼!二虎能容得了你?咱能保住二十畝機動地,就算人家不算老賬了。”這時,忽聽“牆”那麵傳來了人們高喉嚨大嗓門的議論聲……方二虎的聲音:“你要專門煉焦,責任田誰種?”柳鐵旦的聲音:“轉包給酆老大……”秀嫂的聲音:“呀呀,鐵旦,你也學會捉大頭了!我們不呆不傻,我們也見錢眼熱,我家那責任田明年也要退呀!”酆老大的聲音:“大家都退地,那地讓誰種呀?”方二虎的聲音:“我倒想出個好主兒來。”柳鐵旦的聲音:“誰?”方二虎的聲音:“任建業!”柳鐵旦的聲音“:呸!我那地寧可撂荒!我看你的心,讓狗吃了……”秀嫂的聲音:“你忘了他家是怎麼坑害你了!”方二虎的聲音:“事情已經過去了,何必老記著?他家勞力多,把式好,地又不夠種,他多打下糧食還能對國家有害?”任建業臉上的表情,隨著“隔壁”講話的內容在變化,時而惱怒,時而高興,最後聽到二虎的幾句話,竟然流出了兩滴老淚。
169任大嬸“:聽聽,這麼好的女婿,你給挑散了。害得水仙在城裏……”任建業:“閉上你的嘴!少給我心上撒辣椒麵了!”任大牛:“爹,我看咱得多買點化肥。”任二牛:“還得多留點種子。”任建業“嗯”了一聲。嘴裏含著的煙袋早已熄滅了。
一陣摩托響。俞亞男騎著“鈴木”從“車道口”馳進了打穀場。
俞亞男:“老大爺,看到方二虎了嗎?”任建業用手向“隔壁”指了指,又用手畫了個半圓,意思是繞過去就是。
俞亞男:“謝謝。”她掉轉車頭,馳走了。
俞亞男馳到了秀嫂她們場裏。
秀嫂:“呀,亞男!”俞亞男:“喲,你們都在這兒!我是來找二虎同誌談點公事。”方二虎:“那就請到家裏談吧。”俞亞男:“那你們忙吧。呀,我還不知道你家在哪兒呢。”方二虎:“我帶路。”俞亞男下了車,坐到後座上。方二虎跨上“鈴木”馳走了。
柳鐵旦:“我看,這兩個倒是很好的一對。秀嫂,拿出你的全套本事來,給他們撮合撮合。”秀嫂:“撮合?你還不知道亞男早有對象了?”柳鐵旦:“有了怕甚?城裏那個老頭能把水仙挖走,就不許咱把亞男挖過來?”冬生:“根本用不著你們費心。亞男早就看上咱二虎哥了!”柳鐵旦:“怎見得?”冬生:“她看咱二虎哥的時候,那兩隻眼亮得就像兩盞燈。書上說的:眼睛是心靈的窗戶……”170秀嫂:“能得你。眼要是心的窗戶,那嘴就是心的大門。人家親口說已經有對象……”柳鐵旦:“大閨女不說心裏話。你嫁老大的時候,不是也裝著哭爹叫媽……”秀嫂:“去你的。”酆老大:“說不定亞男也是……”秀嫂:“對,也許是放煙幕彈!我得去偵察偵察!”她說著站起來,拍打身上的塵土……十四方二虎屋裏。二虎在給亞男削蘋果,亞男在察看書架上的書。
俞亞男:“你買了這麼多書啊!”方二虎:“不是挖煤的,就是煉焦的,做甚務甚嘛。”俞亞男:“《煤炭化學》,你還作了筆記?”方二虎:“是讀書心得。請吃蘋果。”俞亞男邊看筆記邊接了蘋果:“謝謝。……‘煤裏含有多種化學元素。
土法煉焦白白把貴重物質燒掉了,這很可惜。將來一定要搞現代化設備,從煤炭中提煉各種資源!’好!”她放下筆記本“,我就是為這事來的。”方二虎:“怎?”俞亞男:“我哥在南方參觀,最近來信說,有個縣願意投資二百萬元,在咱這裏建一座新式的煉焦廠……”方二虎:“真的?!”俞亞男:“他們不計劃盈利,唯一條件就是收買全部焦炭。”方二虎:“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啊!”俞亞男:“我哥還說:俞家溝村小,勞力少,挖煤任務又重,他建議由兩個村聯營,問你願不願意牽頭搞煉焦廠?”171方二虎:“這是做夢也夢不到的好事,我哪能不願意!可惜我還沒見過煉焦廠是個什麼樣子。”俞亞男:“我也沒見過。聽說北邊有個縣搞起來了……”方二虎:“那咱們去開開眼,參觀學習……”他一抬頭,忽然看見秀嫂趴在玻璃窗上向裏看,連忙說道,“秀嫂進屋坐。”秀嫂不好意思地走了進來。
方二虎:“有事嗎?”秀嫂:“大學來了入學通知……”方二虎:“明天要送冬生進城……今清早你就和我說過了。”秀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人也想進城買東西!寶寶還要去辦貨……”方二虎:“我和我哥說過了,他開車去。”十五縣城繁華的街道。秀嫂和酆老大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過,走進了百貨公司。正碰上柳鐵旦和啞女在服裝櫃台前試衣服。
柳鐵旦:“把冬生送走了?”秀嫂:“送上長途汽車了。”她望了一眼啞女,啞女正在試一件紅色羽絨衣。
秀嫂低聲問柳鐵旦:“你們真要結婚?”柳鐵旦:“那還能是假的?”秀嫂:“不嫌她是啞巴了?”柳鐵旦:“我倒覺得某些女人的舌頭是多餘的東西!”秀嫂:“死鬼!”說完笑了。酆老大和售貨員也笑了。
啞女以為是讚美她的新衣服。她打著手勢“咿咿哇哇”叫喊著,要秀嫂也買一件。
172秀嫂:“我快成老太婆了,穿上那麼時興的衣服,村裏人能笑掉牙!”柳鐵旦:“來個老來俏嘛!”秀嫂:“省下錢,要買電視機哩!”十六酆老大抱著一台小型電視機,秀嫂提著裝滿東西的塑料袋,袁寶寶扛著一箱麵包,三人相隨著在縣城街道上走過。他們來到了“泰記木器行”門口。這是敞開的五間門麵。裏麵擺滿了各種新式家具,唐泰正在忙著接待顧客。
秀嫂:“唐泰,生意好呀!”唐泰忙走了出來:“呀!秀嫂,你們進城來了?快進來喝茶。”秀嫂正要回答,忽見唐泰背轉了身子,同時酆老大也被袁寶寶拉得背轉了身子。緊接著,便聽見一個女人的呼喊聲。
任水仙:“秀嫂!”秀嫂一抬頭,看見任水仙向她走來了。袁寶寶又去拉秀嫂,被秀嫂打開了手。袁寶寶和酆老大匆忙走了。秀嫂看著走過來的水仙。隻見水仙挺著個大肚子,一手拉著個四五歲的小女孩,一手提著個菜籃子。
她穿戴得很光鮮,眉宇間卻布滿愁雲。
任水仙:“秀嫂!”秀嫂:“喲,這不是水仙嗎?”任水仙:“我看見咱村好多人,可他們都躲著我……”秀嫂:“大概他們沒看見……”任水仙:“不是沒看見,是嫌……”秀嫂:“你過得好吧?”任水仙:“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錢花,可就是心裏缺點……唉,怎麼說呢?我實際是人家花錢買下的。唉,真後悔啊……”173秀嫂:“世上沒賣後悔藥的。多忍著點。不要老是這山看著那山高……”不遠處,鐵旦和大個子、袁寶寶在敲著汽車頂棚,方大虎在按喇叭……柳鐵旦:“秀嫂!”大個子:“秀嫂!”袁寶寶:“要開車啦!”任水仙:“怎不見二虎?……”秀嫂:“二虎沒來……”任水仙:“他怎不來……”秀嫂:“到外地參觀煉焦廠去了……”十七方二虎和俞亞男參觀煉焦廠……參觀各種化學產品的提煉……參觀化驗室、實驗室……參觀成品庫……有人給他們講解。方二虎不斷在筆記本上記錄。俞亞男在“哢、哢”地拍照……十八方二虎駕著摩托,後座上坐著俞亞男。他們從柏油路轉入鄉村公路。公路在山上彎來轉去。他們來到了分水嶺。兩邊山上都是紅葉。
紅得瀟灑,紅得清新。
俞亞男:“停一下。咱們欣賞欣賞風景,好嗎?”二虎刹住了車,兩人都下了車。
俞亞男:“真美啊!”174方二虎:“是好看,‘霜葉紅於二月花’嘛!”俞亞男:“喲,你還有詩人感情!”方二虎:“課本上學的。”俞亞男:“藍天,白雲,紅葉,黃花!咱們拍張照吧!”方二虎:“好啊!你先照,還是我先照?”俞亞男:“一塊兒照!”方二虎:“沒有第三者,誰……”俞亞男:“不要第三者,有自拍機。”她說著向前走了幾步,把相機放在一塊大石頭上,找角度、對焦距,然後按了快門,匆忙跑了過來,緊靠著二虎坐下。相機隨即輕輕一響,閃光燈一亮,照好了。
俞亞男跑過去取了相機,隨手撿了片紅葉,走了過來:“好看嗎?”方二虎:“好看。滿山紅葉更好看!”俞亞男:“置身於這麼美的風景裏,你不想說點什麼嗎?”方二虎:“工作談完了,還有什麼好說的?”俞亞男微微一笑,緊靠二虎坐下來:“你平常就沒有注意我的眼睛?”方二虎:“你的眼睛?……我不大敢看,你的眼睛太美,太熱,太強烈……”俞亞男:“可你從來就不好好看我。”方二虎瞟了亞男一眼,歎了口氣。
俞亞男:“你怎麼隻會長籲短歎?”方二虎:“你讓我說什麼?有句古詩說得好,‘恨不相逢未嫁時’!”俞亞男:“噯,我嫁給誰?你當過媒人?還是你吃過喜糖?”方二虎:“可你親口說過……”俞亞男“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傻瓜蛋!”她說完還在笑。
方二虎:“到底是怎回事?”175俞亞男忽然一本正經地說:“我呀,自信有雙能勞動的手,自信長得還不醜。用不著敲鑼打鼓貼廣告。”方二虎:“是這……”俞亞男:“我那樣說,就可以排除一切幹擾。我要自選目標,主動進攻。咦,你幹麼老看我?”方二虎:“早知如此,我早下總攻擊令了!”他說著猛然撲過去,抱住了亞男。
俞亞男:“你是塊石頭,不,是塊寶石!呀,照相機!”照相機在滿是野花的山坡上滾著……十九滿山的紅葉在微風中飄舞,遍地野花似錦。方二虎和俞亞男夥騎著一輛摩托,在盤山公路上飛馳,飛馳……一九八五年二月初稿同年六月改定176叔伯兄弟*
一春末夏初。
晉南丘陵山區。果木蔥蔥,一片蒼翠。
山腳下,通往清河鎮的公路一邊,有一個二百多戶人家的村莊,土牆瓦廈,隱現在一片垂柳、白楊叢中。這就是清河鄉的七裏鋪村。
中午。
七裏鋪的人正在歇晌。巷道裏,顯得十分寧靜,隻有大黃牛臥在各家門口的樹蔭下,安詳地閉目倒嚼。
有一棵老槐樹下,一座磚砌門樓的大門,緊緊地閉著。
二韓臘梅家。
門鈴發出了叮當的響聲。兩扇門開了。
一座收拾得井然有序的農家小院,坐北三間瓦房,坐西兩間灶房,南麵靠牆用鐵絲編織的養雞棚裏,幾百隻白毛紅冠的優種母雞正在啄食。
本劇本係西戎與義夫合著。
*177牆上用磚砌的下蛋窩,蜂巢似的排列著,裏麵臥著下蛋雞。房簷下,放著一摞裝滿雞蛋的塑料箱。
賈懷仁和高村長走進院子裏。
高村長大聲喊:“韓胖子,有人嗎?”四十多年紀、胖得渾身都是肉的韓臘梅:手裏提著一籃鮮蛋從雞棚走出,滿臉堆笑地迎上來。
她是個老初中畢業生,村裏辦事很有威望。說話嗓門兒高,也風趣。
韓臘梅:“哎喲!是高村長和賈主任哇,好稀客!”韓臘梅邊說邊笑,擦桌擺凳,讓客人就在院裏的一棵樹蔭裏坐下。
韓臘梅忙著端水倒茶、遞煙,拿糖果。
高村長坐下,往嘴裏含了一塊糖。發著感慨:“哎呀,摳雞屁股也摳得滿院子燒酒氣了哇!”韓臘梅:“都是黨的政策好嘛!”眾笑。
賈懷仁趕忙接過話頭:“政府要表彰專業戶,我今天是來再核對一下你家的收入情況。”韓臘梅:“我給鄉裏報了,一萬二千三,實打實,沒錯!”賈懷仁一麵記筆記,一麵對高村長小聲說:“還是這人痛快!”韓臘梅很自豪:“我這人可和金虎爸不一樣,有金敢往臉上貼,我也和王滿福不一樣,不幹船頭上跑馬那號買賣!”眾笑。
穿著白罩衫,身材修美的蓮蓮姑娘,正在雞棚裏全神貫注地給雞注射防瘟針。小雞在蓮蓮的手裏驚叫著、掙紮著。
高村長高興地問:“蓮蓮,你還是雞大夫?不簡單呐!”蓮蓮羞紅了臉。
韓臘梅自豪地笑道“:你沒聽外麵養雞戶說:買了韓胖子的雞不得病!”178高村長感慨著:“看來致富搞改革,沒有點文化是趕不上時代了!”正說著,門外進來一位六十來歲穿戴古怪的老頭,見院裏有客,轉身欲走。
韓臘梅看見了,忙打招呼:“石大爺,是抓雞娃來了?”老漢名叫石守守,脾氣很倔,回道:“過一會我再來!”韓臘梅:“別走,別走,把籃籃給我!”韓臘梅:“你要萊亨雞還是二八八、澳洲黑、九斤黃?”停立在院門口的石守守老漢:“你大媽說要肯下蛋的!”三
王滿福家,一座普通的農家大院。
堆滿柴草的院裏,雞窩、豬圈,顯得雜亂無章。
東麵三間廂房,住著王滿福老兩口。兒子金虎,因為搞起了大黃牛飼養場,住在西邊隔著一堵土牆的牛院小房裏。
院裏。當地上擺著一台乳白色液氮罐。
王滿福指著兒子金虎,正在生氣。
金虎——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精幹青年,高中畢業,返鄉務農。他不愛多說話,性格內向,一心想著在發展養牛上闖出一條致富之路。他正在搞人工授精試驗。
王滿福:“你買這千數塊錢的東西,能吃還是能喝?”金虎:“爸,你不懂!搞大黃牛人工配種離不了它!”王滿福:“你懂吃飽不肚饑!如今說一個媳婦得花多少錢?真要打一輩子光棍?”金虎媽:“你就不能好好說,厲害得把人吃了!”王金虎:“不用你的錢,我貸款去!”王滿福:“可把你慣成了!”179高村長從梢門進來,身後跟進來賈懷仁,手裏捏著筆記本。
高村長:“哎喲,什麼事又坐開大堂了?”王滿福氣消了些,端凳給客人讓座。金虎媽忙著倒水、侍煙。
賈懷仁坐在椅子上,翻開筆記本:“老王,把你家這兩年的收入情況,再報一報。”王滿福怒氣又起:“沒錢了。”高村長風趣地笑著。
賈懷仁:“老王,不要有顧慮嘛,啊——這回是掛光榮匾,不是搞捐獻!”王滿福蹲在地上抽煙,不吭聲。
高村長:“大嫂,你是這家的半邊天,他不說你說!”金虎媽:“這不剛才還吵錢,金虎買下個這。”賈懷仁和高村長,參觀地上放著的液氮罐。高村長驚道:“這就是那液氮罐?”金虎媽苦笑:“可把錢都花了,說媳婦又該怎辦?”高村長哈哈大笑:“老嫂子,別愁,你說要啥條件吧!”王滿福:“啥條件,村裏人都編成順口溜了,你能沒聽說?”高村長:“電打表,雙缸機,大彩電,收錄機,針織塊巴①進口呢,對吧?哈哈哈……”王滿福:“這些東西,沒錢哪裏偷去!”金虎媽:“那就叫娃打光棍!”高村長:“哎咦,涼話先放到肚子裏,等暖熱了再說,咱先說掛匾吧。”王滿福沉思,搖頭歎息:“該著誰掛誰去掛吧。沒攢下那麼多錢!”高村長:“你老哥怎麼有頭發要裝禿子?”①當時時興的一種紡織品布料的土話稱謂。
180王滿福毛了:“我這家是你當著還是我當著?要是說媳婦不花財禮,不要說掛一塊木匾,掛一塊金匾我才高興哩!”高村長見狀,無可奈何地哈哈大笑。
二人出門。
四七裏鋪。
巷道裏。
高村長邊走邊說:“賈主任,我要給牛配種去,滿喜家的情況你全了解,我就不去了!”巷道裏,王滿喜的兒子銀龍——華夏化工公司推銷員,推著一輛漂亮的輕便摩托車過來。
王銀龍二十三歲。留長發,蓄小胡、戴墨鏡,大翻領羊毛衫套著筆挺的灰色西服,三接頭皮鞋閃閃發亮。
賈懷仁:“銀龍,你爸在家嗎?”王銀龍點點頭:“高村長,縣劇團裏招人,你就給我開張介紹信,我也想報名!”賈懷仁:“你這娃,在你爸公司裏搞推銷掙大錢不就挺好?”王銀龍:“我是八十年代的青年,你不懂!”說完,狡黠地一笑,跨上車,加大油門一溜煙走了。
賈懷仁:“整天好煙好酒不離,出門雅馬哈一騎,生在八十年代,夠享福的了,不知還想幹什麼!”高村長鄙夷地笑笑:“聽說劇團裏有個女演員把魂兒勾住了!”五
王滿喜家整潔的前院裏。
181王滿喜的老婆馬月菊,四十來歲,油頭粉麵,雖然身材豐滿,舉止風度,確實還有幾分楚楚動人。聽見門鈴叮當一響,趕忙開了大門,兩隻眸子,動情地瞅著走進來的賈懷仁。
馬月菊殷勤地在給賈懷仁身上打塵土,邊打邊小聲問:“前天剛回去,怎麼倒又來了?”賈懷仁掏出手帕擦墨鏡,也小聲說:“你這裏有吸鐵石嘛!”馬月菊嗔他一眼,向後院擺擺頭:“別胡說,滿喜正在後院領著婦女們包藥!”王滿喜家後院。一塊三分大的場院裏,兩棵樹冠很大的梧桐樹下,圍坐著十幾位年齡不等的女人,正在兩手不停地包滅鼠藥。她們邊包邊談話,因為都戴著口罩,也聽不清議論些什麼,一片嗡嗡聲。
王滿喜是八十年代的農民企業家,中等個兒,光頭,戴一副平光眼鏡,穿著西服上衣,洋中透著土氣。他來回監導大家包藥,並顯得寬仁大德地正在給大家講話。
王滿喜:“公司急等著發貨,把大家歇晌的工夫也占了!工資好說,先給你們拿來些健力寶,天熱,解解暑。”王滿喜走到另一棵樹下,從提包裏掏出十幾筒鐵筒飲料。
年輕姑娘們站起來,在水缸裏洗洗手,搶著喝起來。
一個瘦女人脫下口罩。
瘦女人:“那東西味兒像馬尿!”說著,提起了地上的鐵壺,嘴對嘴,咕咕地喝起來。
一個又肥又胖、垂著兩顆“柳罐奶”的女人,伸手嚷叫:“誰不喝都給我,我在城裏喝過。打球的郎平就是喝這,才把外國人打敗了。”年輕女娃們被她說笑了,有人喝得嗆了口,噴出來。
另一個媳婦和“柳罐奶”開玩笑:“那東西上膘,你越喝兩顆奶就越182大了。”“柳罐奶”:“怕什麼,長得大大的,男人們看著眼饞。”她說著噗的一聲開了筒,仰起脖子喝起來。
眾人哄笑。
王滿喜:“有人不洗手,小心中毒。”瘦女人:“我剛才吃饃都沒洗手,也沒把我毒死!”王滿喜:“你可別說髒攤子話,藥賣不出去,誰給你們發工錢。”另一女人:“閑事我們不管,隻盼多開上幾塊錢。”瘦女人笑著插話:“少剝削我們點!”王滿喜:“啊呀,這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我這是照顧本村,有人想來還來不了哩。”另一個女人:“積德行善,讓月菊嫂子再給你生個帶雞兒的小子。”王滿喜:“去、去、去,她比你還大哩。”瘦女人:“四十五,還能生個門墩虎!”人們又是一陣哄笑。
這時候,由前院進來一位年輕姑娘。
姑娘在一片哄笑聲中,小聲向王滿喜說:“滿喜叔,鄉裏老賈來了!”前院裏,賈懷仁正邁著大步丈量院心麵積。
賈懷仁:“鄉裏初步研究七裏鋪有五家掛匾,可重點還是你王滿喜。
這回就狠心出點血。我算了算,這院裏能擺下六桌。”馬月菊:“怎麼,大家掛匾,我一家擺席,你是怕我窮不了。”賈懷仁半開玩笑半認真:“你放心,吃不了你,也喝不著我,事過了,總要找個出水的地方!”話剛落,王滿喜由後院走出來。
王滿喜:“剛來,房裏坐。”183室內。
一間寬敞明亮帶炕的大瓦房內,所有擺設都是新式的,可以窺見主人的富有。遺憾的是牆上缺少字畫,幾張《天仙配》《梁山伯與祝英台》之類的年畫,使人感到俗氣。明亮的寫字台上,擺滿了各種裝潢的糕點和酒瓶、罐頭。炕上,紅色漆畫炕圍,綠色炕毯,綢緞被褥,疊成一摞。
酒櫃上擺著的大彩電,屏幕上正在播放《規矩與方圓》,三個戴手銬的犯人,正在法庭受審……王滿喜皺皺眉頭:“關掉、關掉,又沒有戲,有什麼看頭!”馬月菊應聲上前,關了電視機,半坐半倚著炕沿,聽賈懷仁和王滿喜說話。
王滿喜:“深圳這幾個熊人,看來口氣還不小,如果成交了,順順當當就能抓撓這數……”伸出一隻手。
賈懷仁驚喜:“五萬?條件談了嗎?”王滿喜:“台階鋪好了,明天還要去菊花酒樓細談!反正你也清楚,這些人是不走幹路的!”馬月菊:“和南方那些半洋人打攪,可得小心!”賈懷仁瞟了她一眼:“好我的大妹子,戲台上耍大刀,他是假的,我們也沒真的。”王滿喜:“我也不是木刻的,泥捏的,沒有一點心眼!”馬月菊扇了王滿喜一眼。“坐教育所的味兒可不好受!”賈懷仁:“我是幹什麼的?專掌政策的。即或有點閃失,隻要不違大法,也有人保。這不,昨天又有幾個大主兒要入華夏公司的股。”王滿喜:“入股是假,分紅是真。”馬月菊:“是誰又來坑人?”賈懷仁:“你別問姓名,現在的企業,離了有權的這號人辦不成。”184馬月菊和王滿喜會意,但臉上仍有幾分兒不太高興。
六七裏鋪村巷裏。
穿著牛仔褲、短茄克的王銀龍神情沮喪地走到自家院門,身後麵緊跟著蓬頭垢麵,穿戴邋遢的青年王三怪。
王三怪:“輸不起就別來嘛,誰用八抬轎請你了?”銀龍:“別纏著我,賭博賬,沒有年,啥時有了啥時還!”二人在大門口吵得正凶,院內傳出馬月菊的脆嗓音:“銀龍,是跟誰嚷嚷?”王三怪聞聲,急忙轉身:“三年等你個閏臘月,走著瞧!”匆匆走去。
王滿喜家。
王滿喜問兒子:“你和三怪嚷什麼?”銀龍:“不用你管!”馬月菊:“聽媽說,賈主任今天來給你提親,他有話要問你!”七
清河鎮信用社。
李主任——一位謝了頂的瘦條中年人,態度和善,不慌不忙,正坐在辦公桌前和金虎說話。
李主任:“你家這兩年過得不錯哇,鄉裏還考慮給你家掛匾,怎麼你也來貸款?”金虎:“我買下了液氮罐,我爸不給錢,才來求你支持!”李主任同情地點頭:“好事情,回去多開導開導你爸,咱信用社,如今是僧多粥少!”185金虎:“上麵撥來的畜牧專用款呢?”李主任:“是有這麼個文件,怎麼分配,鄉裏還沒有研究,唉,能撥多少?杯水車薪,還是靠自己想辦法解決吧!”金虎:“你不能先給我想個變通辦法,醫藥公司催著讓我交款!”李主任:“這……”八
王滿喜家裏。
馬月菊打開箱櫃,取出一疊票子,交到銀龍手上:“明天給了三怪。
啥不能幹,要學這號不正經事,惹得豬嫌狗不愛的!”賈懷仁:“銀龍,如今姑娘愛的是專業戶,可不是賭博鬼!鬧不好叫派出所拘留了,媳婦可就吹了!”銀龍:“吹就吹,她有什麼了不起,整天幹那摸牛屁股的日髒活,哼!”賈懷仁:“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有文憑,有模樣,哪頭不好,技術是獸醫站的頭把手!”王滿喜:“這事可得聽我和你媽的安排,趕緊再寫封約會信,叫三怪幫你送去,明天古會上見麵談談!”銀龍:“我不寫!”馬月菊:“憨娃,她爸是信用社主任,活財神,結了婚愁你沒錢花。”賈懷仁:“姑娘我見過,說句笑話,你媽是七裏鋪的人尖子,這姑娘比你媽還漂亮!”馬月菊充滿醋意:“給娃提親,拉扯我幹什麼!”賈懷仁搭訕著:“說句逗笑話。明天是清河鎮古會,先見一見麵。這喜酒,叔我喝定了!”銀龍:“我不再去傷臉!”扭頭便走。
王滿喜追出:“你給我先回來嘛!”186房裏,留下賈懷仁和馬月菊。
馬月菊滿臉不高興:“你不是工作忙,還坐個什麼味兒?”賈懷仁嬉笑著:“喝了一上午龍井茶,肚子也鬆鬆的,給我留下什麼好吃的了?”馬月菊:“好吃的我叫別人吃了,挨不上你了,你吃夠了!”賈懷仁疑惑:“這話是什麼意思?”馬月菊:“我不好看,以後少來!你們男人哇,沒有一個好東西!”賈懷仁笑著慢慢走過去,一下抱住了馬月菊,討好地說:“剛才我是給銀龍打個比喻,還是你漂亮,你是七裏鋪的……”賈懷仁正要親馬月菊的粉臉,院裏傳來腳步聲,兩人忙放開手。王滿喜走進來,生氣地坐在沙發裏。
賈懷仁一本正經地說:“老弟,別生氣,銀龍這事,包在我身上;買賣那件事,明天在菊花酒樓門口等著你們!”賈懷仁提起包包欲走。
王滿喜從沙發裏站起來拉住賈懷仁。
王滿喜:“等一等,我還有個新打算想給你說說。”賈懷仁:“又想下什麼生財之道了?”王滿喜:“現在到處都蓋大樓。辦個建材膠油廠,那是一本萬利。能不能和牛鄉長說說,在鎮子外頭批三分地基?”賈懷仁搖搖頭:“現在地皮可值錢哩,怕不好辦!”王滿喜:“像吃冰棍那麼容易,我倒不求你了!”王滿喜夫婦站在大門口送客。
賈懷仁向馬月菊招手示意。馬月菊追了上去。王滿喜突然沉下臉來。
穿戴破舊的石守守老伴,走過來見王滿喜不高興,在身旁等了半天187沒敢開口。
王滿喜:“老嫂,有事?”石守守老伴難以啟齒:“滿喜兄弟,明天是清河古會,想買頭牛喂喂,錢緊,想……”王滿喜已經聽懂了她的來意,手一招:“來,回家裏慢慢說!”九
七裏鋪村口路旁打麥場邊的大柳樹下。
賈懷仁扶車站著正和馬月菊說話。
賈懷仁小聲說:“深圳客帶來那批走私手表,叫滿喜一定要用公司的名義留下,這能賺一筆大錢,款子不夠,我讓信用社李主任想辦法。”馬月菊:“事情辦成,你怎麼樣酬謝我呢?”賈懷仁:“你是吃著碗裏,瞅著鍋裏。來,我先把這塊瑞士帶日曆的電子表送你!”說著,把手上的表脫下來,緊緊抓住馬月菊豐腴的手腕給她戴上,仍不放手。
這時,金虎騎著車子從鎮上回來,看見賈懷仁給馬月菊戴手表,故意幹咳了一聲。
馬月菊搭訕著:“金虎回來了。嬸子叫賈主任捎了塊表,你看好嗎?”慌忙走去。
金虎沒有看表,走向賈懷仁。
金虎:“賈主任,我找了信用社李主任,也沒有想下辦法,你在咱七裏鋪蹲點,可得支持我!”賈懷仁:“好吧,我回鎮上再和李主任研究研究!”十
王滿喜家裏。
188王滿喜坐在沙發上,石守守老伴,身子倚著炕沿站著。
王滿喜:“你說了這麼多難處,無非是一個字,錢。老嫂子,當初叫善保繼續給我幹推銷,何嚐今天!”石守守老伴:“我願意,是我家那老東西怕出事兒,不讓娃再幹!”王滿喜:“我王滿喜也不是兩顆腦袋,怕什麼,搞改革是政府的號召嘛!——你想借多少?”石守守老伴:“五百元。老鬼不讓我借,是我瞞著他悄悄來的!”王滿喜:“守守老哥的脾氣,我了解,咬住根骨頭,給塊肉也換不下來。政府號召扶貧,我總不能看著你們受難過呀!”石守守老伴感激地忙說:“你真是菩薩心腸,好人!”王滿喜沉思片刻:“昨天剛進了一批貨,手頭的現金全用了,我給你到信用社想辦法吧!”石守守老伴:“我也出些利息,比銀行的大些也行!”正說著馬月菊興致勃勃地從門外進來。
王滿喜:“哎咦?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扶貧再要利息,這不成了剝削?你放心,明天會上誤不了你買牛!”石守守老伴見馬月菊回來了,忙站起來,感激萬分“:叫你們費心了!”石守守老伴千恩萬謝地出門走了。
馬月菊埋怨著:“你這人,人家老婆願意出高利,就該把咱櫃裏那幾百元現金借給,你繞什麼彎子哩?”王滿喜:“如今政策活了,讓發家致富,可這江山是誰坐著?共產黨還是共產黨,政策是二八月的天,你敢說就不會再變?”馬月菊旁敲側擊:“難怪村裏人說你是彎彎腸子!”王滿喜:“再是彎彎腸子,也沒有壞了心!”馬月菊愣驚:“你這是說誰?”189十一王滿福家裏。
金虎和他媽,正張著麻袋從麥囤裏往口袋裏裝小麥。
金虎媽:“明天到會上,有玉茭多買些回來,有兩頭牛都懷了牛犢,都要補貼點糧食才行!”金虎點頭,金虎媽突然停住手。
金虎媽:“虎兒,你看那黑黑的一包,是啥東西?”金虎彎腰,從麥囤裏取出一個小方形布包,打開包皮,二人愕然。
金虎媽:“錢?”金虎家的牛院裏。
木樁架上,一排拴著四五頭母牛和一頭大犍牛,幾頭小牛犢,有的在吮奶,有的在滿院撒歡。
王滿福背著一筐青草,從地裏回來。
王滿福放下草筐,便抓了一把青草給大犍牛扔過去。
王滿福:“狗日,天天喂料,還要定量,嘴真饞。”大犍牛滿口地嚼草。金虎正好從土牆小門裏走過來,看見他爹在喂牛,忙上前製止。
金虎:“爹,這草裏帶土,不能讓牛吃。”王滿福:“莊稼人一年都是在土裏活,一個牛,就那麼金貴?”王滿福不聽金虎勸阻,又摟了一把給牛扔過去,金虎一把從牛嘴下搶過來。
金虎:“早給你說過,這是出口肉牛,要求可嚴哩,青草不但不能帶土,還要看是什麼草,苜蓿草、抓地龍可以,灰條、鹹蓬草就不能喂。牛吃了拉稀,掉了膘,就達不到出口標準了。”190王滿福氣得一腳踢開草筐:“毬,成了神了,家裏喂不行,你送它到鎮上住療養院去。”王金虎從筐內掏出草,抓起鐮把除土。
王金虎開導著:“真的是要到獸醫院定期檢查。一月過一次磅,半月一檢查,飼料還要搭配,玉茭、麥麩都有比例。”金虎正說著,那頭大犍牛掙脫韁繩還要吃草。
王滿福一肚子氣正想往牛身上發泄,拾起地上的鞭子,舉起就打,金虎忙上前奪過鞭子。
金虎:“爸,這出口肉牛是不準打的。挨過鞭子的牛,肉就起變化,海關上驗不夠標準。賣錢就少了!”老漢一扔鞭子:“媽的,那是牛,不是祖先!老子喂一輩子牲口了,而今倒成了外行,往後你服侍,我不管了。”王滿福氣得一背手,從土門洞走過東院屋裏。
金虎正在弄草,石守守老漢走了進來。
石守守:“你爸在嗎?”金虎:“大叔,剛出去,有啥事?”老漢站得老遠:“明天會上也想買頭牛,請你爸幫個忙。”金虎欣喜,邊捶草,邊說:“買大的,還是牛犢?”石守守:“錢不太夠,能買頭比老鼠大的就行。”金虎笑著問:“你賣粽子攢下錢了?”石守守倔強地說:“反正不是偷下的。”金虎:“錢不夠,我還可以想辦法。”石守守:“不難為你,我向你爸開句口,多少也能借幾個!你隻要給伯挑頭好牛就行!”說罷,倔倔地走了。
191十二風和日麗,晴空瓦藍。
田野裏,棉苗長勢蔥蔥。嶺上,梨樹、杏樹、桃樹葉茂果繁。
七裏鋪通往清河鎮的公路上。
人似流水,如馬如龍,男女青年,穿紅掛綠,長發筒褲;騎摩托車的、騎自行車帶人的、手扶四輪車,穿梭而過,歡聲笑語,一路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