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樣子,武老師今天是不會上山看我了。明天去了學校,我非得拿他的手機給家裏打電話不可。這地方能早點兒離開,就早點兒離開。
豆豆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朵過時的頭花。頭花已經褪色了,還鑲著一圈細細的金邊,俗不可耐。
“哥哥,豆豆戴。”她跑到蠶蠶的麵前。
聽到妹妹想要戴頭花,蠶蠶停下手上的活兒,一屁股坐在木頭小凳子上,雙手在膝蓋上摩擦兩下,接過豆豆手上的頭花,抬起頭,目光在豆豆一頭黑得發亮的蘑菇短發上掃來掃去,犯難了:“豆豆,紮辮子的妹妹才可以戴頭花,你沒有辮子,沒法戴頭花啊!”
“哦。”豆豆失望地應了一聲,拿著頭花跑到一邊去了。
她倚在牆邊的玉米架旁,耷拉著腦袋,嘴唇翹到鼻尖上。
我看不下去了:“你會不會當哥哥?不就是戴個頭花嗎?她沒有辮子,你可以幫她紮嘛!又不是什麼高難度動作,你不會啊?”
沒等蠶蠶回答,我就跑進屋裏隨便找了一根布帶子,把豆豆叫到身邊,攏起她頭頂的一束頭發,紮了一根細小的辮子,然後繞上那朵陳舊的紅頭花。
戴了頭花的豆豆立刻來了精神,快樂又略帶害羞地搖頭晃腦。
真不明白,一朵被人家拋棄的舊頭花,竟能令她如此幸福。
我摸摸豆豆那小草似的小辮兒,轉身卻見蠶蠶正盯著我看,眼裏滿是疑惑和驚訝。
“以後你就這樣給豆豆紮小辮。”我對他說,“如果她需要的話。”
蠶蠶有些木訥地點點頭,露出一個憨憨的笑容,繼續悶頭搓他的衣服。
四
霧氣一直沒有消散,武老師也沒有上山。
前天放學的時候,我問他要手機打電話,他說今天上山看我,到時才允許我給家裏打電話。
但願他快點兒來。
倪媽媽要蠶蠶跟她一起去犁地,讓我留在家裏照看豆豆。大概是因為我摔了跤,屁股還疼著,所以倪媽媽派給我照顧豆豆的輕鬆活兒。其實也不輕鬆,我一邊看著豆豆,一邊還得煮豬食、喂豬,順帶把晚飯做了。
倪媽媽說了,她和蠶蠶中午不回來吃飯。他們多幹點兒活,到晚上再回來。
聽上去,他們幹活兒非常賣力,實際上一年到頭也沒幾個收成。在這窮山溝,地裏長不出值錢的作物,隻有玉米和土豆。
倪媽媽家養了兩頭大母豬、三頭小豬,每天都要吃掉兩大鍋豬食。豬食的原料是豬草和土豆,都煮得爛爛的,大概入口即化了。
令我忍無可忍的是,煮豬食跟煮人食用的居然是同一口灶。
我窩在灶膛口煮豬食的時候,喉嚨口湧動著一股隨時將要噴薄而出的液體。柴火燒得“哧哧”響,火苗肆意舔舐鍋底,發出耀眼的亮光,空氣中彌漫著爛草葉腐臭的味道,叫人的五髒六腑都翻攪起來。
“明治哥哥,豆豆要寫字。”
我捏著鼻頭,動作笨拙地把滿滿一鍋熱氣騰騰的豬食舀進大木盆時,豆豆走過來對我說。
她的手裏拿著鉛筆和一張蠶蠶用過了的作業紙。
“寫字?”我一邊賣力地把一大盆豬食往屋外拖,一邊告訴豆豆,“著什麼急?等你上了小學,你的老師一天到晚纏著你,要你寫字,她說作文寫400個字,你就得寫400個字,399個都不行。還怕沒有字寫?”
豆豆聽不明白我的話,追著問:“明治哥哥會不會寫‘豆豆’?”
原來她想學寫自己的名字。她沒上過幼兒園,當然連名字都不會寫。
我說:“等你們家的大豬、小豬都吃飽了,我教你寫‘豆豆’。”
“哦。”豆豆聽話地走開,但很快又纏上我,“明治哥哥,我餓。”
我覺得好笑:“這是你家好不好?你餓了,自己找東西吃,跟我說有用嗎?早上的玉米粥那麼稀,我也餓了,可我還得把豬喂了,等這滿屋子的豬食味兒散了,才可以做午飯嘛!我說,同樣是山裏人,你媽媽和你哥哥幹了活都不用吃午飯,你怎麼不幹活就惦記著午飯?你們是不是一家人啊?”
豆豆歪著腦袋,眨巴著兩隻空洞的大眼睛,麵無表情。
通過這幾天的接觸,我是看出來了,豆豆這樣的智商,讓她去上學,也算難為她了。
好不容易把裝有豬食的大木盆拖到豬圈口,我還得一勺勺將豬食舀進豬食槽,那種熱乎乎的腐臭味喲,熏得我幾乎要窒息。
見豆豆在一邊呆呆地望著,我不免有些生氣:“豆豆,你看著幹嗎?這豬是你們家的,來喂豬!”
我把髒兮兮的大勺子遞給她。她傻傻地望著我,不接勺子,也不說話。
我歎口氣,繼續往豬食槽裏添豬食。兩隻母豬沒有一點兒長輩的修養,居然拱著嘴巴跟小豬搶食。而三隻小豬呢?同樣沒有一點兒小輩的教養,堂而皇之跟長輩搶食。我伸出勺子朝他們的大耳朵敲去……
“喂喂,就這夥食標準,有必要這麼興奮地哄搶?多少吃點就行了,別看見泥巴以為是巧克力……”
我訓完話,轉過身,眼前的一幕令我震驚——兩隻胖乎乎的小手插在冒著熱氣的豬食盆裏鼓搗一番,抓起半個圓圓的土豆,連同黏在上麵的碎豬草一起迫不及待地往嘴裏塞……
“你這個野小孩!”我怒不可遏,伸手打落豆豆手裏的土豆,一把將她拉到一邊,狠狠教訓道,“豬食你也吃?髒不髒啊?你是人,不是豬!”
她哭了,先是輕輕地啜泣,後來放聲大哭,沾著豬食的雙手到處亂摸,弄得自己滿臉都是豬食。
“你就作踐自己吧。”
我罰她站在豬圈旁邊,自己進屋給她做午飯去。
刷鍋、淘米、切土豆……我猛然發覺自己仿佛又是在煮一鍋豬食。
我覺得自己快崩潰了。
夜幕降臨,山坳顯得格外沉寂。倪媽媽和蠶蠶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家。而這個時候,豆豆已經睡著了。瘸了腿的小桌上擺著我做的紅燒土豆,已經冰冷。
倪媽媽像變戲法似的拿出兩截甘蔗,笑吟吟地遞給我。
我有些驚訝:“哪來的?”
這是我到了蠶蠶家以後見到的唯一主食以外的食物。
“村長給的。”倪媽媽一臉興奮,“村長知道咱家來了個城裏小夥子,怕咱們沒啥好東西招待,就給了這個,帶給你甜甜嘴。村長說了,你們城裏娃吃慣了甜味兒。”
有那麼一小股感動像巧克力一樣在我的心中融化開來。但我馬上就高興不起來了,因為借著灰暗的燈光,我分明發現這兩截甘蔗已經很不新鮮,表皮不僅沒了光澤,而且似乎有發黴的斑點。
我隨手把甘蔗擱在一旁的凳子上。
五
星期一。
早上5點,我和蠶蠶背上書包,揣上倪媽媽做的玉米餅,匆匆趕往山腰中的學校。
這段山路,我們要走3個多小時。等到下午放學,我們還得走3個多小時的回程路。
“你被蛇咬過嗎?”我望著山路邊叢生的雜草和大樹、小樹,忍不住問。
蠶蠶說:“蛇一般不咬人。你別侵犯它就行。”
“有野獸嗎?這林子裏。”我縮著脖子,邊走邊謹慎地四下張望,做好了隨時和野獸做鬥爭的準備。
“這山路,每天那麼多人走來走去,熱鬧得很,哪還有什麼野生動物?隻有一些鳥而已。”蠶蠶說著,站在原地閉上眼睛,“你聽,‘布穀’……‘布穀’……是布穀鳥在唱歌。”
“我怎麼聽不出是‘布穀’‘布穀’?”我覺得有些無聊,“一群野麻雀而已。”
蠶蠶不跟我爭辯。
我們接著趕路。起先隻有我們兩個人,走著走著,每拐過一個岔路口,就會有一個或者幾個夥伴融入我們上學的隊伍。大家爬岩壁、過水渠、穿荊棘……隊伍越來越龐大,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有一個排的規模了。
3個多小時的體力透支,累得我趴在課桌上動彈不得。
糟糕的是,武老師沒有來學校。一些知情的同學說,他昨天就出山,到外麵找路蛋蛋的媽媽去了。因為有人從山外回來,說在縣城的一家飯店裏看到路蛋蛋的媽媽在做清潔工。武老師想請她回來,那個家不能沒有她。
武老師不在,學校裏隻有李校長,李校長沒有手機。我想和老爸聯係,並請老爸趕緊把我接回去的夢想破滅了。
但不知怎麼的,我突然又覺得要是馬上就走的話,會有那麼一點兒不放心。不放心武老師,不放心路蛋蛋,更不放心我這個山坳裏臨時的家。
好像這兒的一切都跟我扯上關係,斷不開了。
下課了,山裏的孩子追著全校唯一一隻皮球瘋玩。操場是凹凸不平且嚴重傾斜的山地,裸露的石頭毫無規則地冒出來,低窪處積著水。難以想象,這就是大家的活動場地;難以置信,他們奔跑在這樣的場地上,追逐著一隻毫無生趣的、幹癟的皮球,竟然如此開心、快活!
還好,校舍是磚瓦平房,有門有窗,還刷著白色的塗料,可以說是這座大山裏我所見到的最像樣的房子。
“明治,聽說你們城裏人會跳街舞,你會嗎?”李校長笑嗬嗬地問我,“給大家跳上一段,好不好?”
這個黑瘦的駝背老頭,怎麼看都是個扛沙袋的農民工,他居然會是校長。
“街舞有什麼意思?”我似乎沒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表演。
“那就唱歌吧。你們城裏人喜歡唱流行歌曲,是吧?”李校長還真不放過我,“你給大家夥兒隨便唱一首,讓大家夥兒高興高興。”
唱歌我在行,但對著這些山裏娃唱張傑或者林俊傑的歌,是不是有些不靠譜?
“來來來,我們鼓掌歡迎明治同學唱歌!”李校長帶頭鼓掌。
大家就跟著鼓掌,還都圍攏過來,滿含期待地注視著我,似乎我是了不起的大明星。
我受不了這種被崇拜的感覺。在我城裏的學校,沒有同學會用這種眼神看我。我逃課去打遊戲,上課聽手機音樂,下課玩撲克,沒事跟人比比武,還把同學的英語書藏到廁所裏……大家都不喜歡我。
這一刻,麵對這些山裏娃娃們虔誠注視的目光,我的臉有了發燙的感覺。如果他們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調皮蛋,還會這樣注視著我嗎?
“明治!明治!明治!”同學們一邊鼓掌,一邊有節奏地喊我的名字。
看樣子,不唱是沒法收場的。我抓抓頭皮,迅速在腦海裏搜羅歌曲,張嘴唱起來:“你看星光,默默燃燒自己發亮,無名的花依然芳香,貝多芬也聽不見鼓掌,天使未必在場。看太陽給人溫暖不必誰仰望,把原諒都還給時光,不要投降。STANDUP,我摸到星光,STANDUP,你讓我勇敢。希望點亮了希望,我站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唱到一半,我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兒,覺得自己有點二,憑什麼我要給他們唱歌?這些山裏人能聽懂嗎?這無疑是對牛彈琴。我於是閉上嘴巴,一聳肩膀,轉身離開大家的視線。
掌聲在我身後爆響。
我在一棵歪脖子樹下的光石頭上坐下,透過樹葉仰望天空。
今天的天還可以,藍藍的,帶著明亮的白光。
“明治,你唱得真好聽。”蠶蠶走過來。
“我沒有唱完。”我老實說。
“啊?我們都以為你唱完了。”蠶蠶在我身旁坐下,“這首歌叫什麼名兒?”
“《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能不能教教我們?”蠶蠶說,“武老師什麼都好,就是不太會唱歌,平時隻教我們唱國歌。李校長就更不會唱了。”
“沒什麼好學的。”我站起來拍拍屁股,“你們會唱國歌就足夠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天,我的心情比較複雜,有些感動,有些激動,也有些失落和沮喪。
沮喪不是因為自己,而是為這些山裏人。如果我有超能力,我想我願意付出為他們做些什麼。但我好像無能為力。
我突然有些厭惡自己,這是我之前從沒有過的感覺。
六
體驗的日子已經到了第九天。
武老師還沒有回來。他大概在跟路蛋蛋的媽媽交涉,千方百計地做她的工作,請求她回家。這個倔強的支教老師,把自己當成救世主了。
豆豆變得很開心,因為她覺得自己會寫自己的名字了——盡管寫得不好,歪歪扭扭,而且還少了一個點。我這個老師很不稱職。
明天,爸爸、媽媽會來把我接回去。我莫名地感到有點難過。
有什麼東西牽絆住了我的心,讓我割舍不下。也許我不是愛上了這座山,而是愛上了山裏的人。
晚上,倪媽媽特意為我做了一個荷包蛋,還是油煎的,黃亮黃亮,惹得豆豆口水直流。
我把荷包蛋撥進豆豆的碗裏,她看看我,又看看她的媽媽,再看看她的哥哥,咽著唾沫,遲遲不下口。
倪媽媽起身又去做了一個,放到我的碗裏。
我把荷包蛋撥進蠶蠶的碗裏。
倪媽媽再去做了一個,放到我的碗裏。
這回,我把荷包蛋撥到了倪媽媽的碗裏。
她竟然感動得熱淚盈眶,坐在那兒不知所措。
“媽媽,”豆豆看見媽媽要哭的樣子,一臉緊張,“媽媽,你的肚子痛了?”
“是胃,不是肚子。”蠶蠶糾正道,“我們的媽媽太辛苦了。”
“要是爸爸在家就好了。”豆豆說,“豆豆想爸爸。”
我接過話頭:“那就叫你爸爸趕緊回來呀。現在是春耕農忙,地裏那麼多活……”
“媽媽說,豆豆沒有爸爸了。”豆豆撲閃著大眼睛對我說。
我的心被提起來:“沒有了?什麼意思啊?”
一句話惹得一家人不斷抽泣。
過了一會兒,蠶蠶對我說,他們的爸爸是個了不起的爸爸,會幹農活、會唱山歌、會講故事,還會蓋房子。但是兩年前,他從城市建築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回到山裏的時候,就隻剩下一堆冰冷的骨灰。
我如五雷轟頂。
“你看,這就是我的爸爸。”蠶蠶找出家裏唯一一張他的爸爸的照片。照片隻有指甲蓋那麼大,卻足以讓人看清他慈眉善目的模樣。
“爸爸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媽媽,也會把豆豆當成親妹妹一樣疼愛……”蠶蠶帶著哭腔喃喃地說。
當成親妹妹?我的腦子不夠用了。
蠶蠶告訴我,豆豆並不是他的親妹妹,她是了不起的爸爸從山外撿回來的棄兒。
我的心被深深地揪痛了,強忍著的眼淚在這一刻也洶湧而出。
在這之前,我已經忘記自己還是個能夠流淚的生物。眼前大山深處一家人的不幸遭遇、艱苦處境,以及他們淳樸、善良的品質,還有困境中隱忍樂觀、執著前行的勇氣,都深深撼動了我。
明天,在爸爸、媽媽接我回家之前,我要花3個多小時去一趟學校,為那裏的夥伴們把那首《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唱完,如果來得及的話,我要把這首歌教給他們。
我還要對他們說,被我稱為“地獄”的茫茫大山,竟是這世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屬於我的幸運
我認得出這是誰的筆跡。
周二一大早,夏由果把一個與課本一樣大的紙袋子丟在我的桌上:“有禮物哦。”
這個趾高氣揚的女生竟然會給我送禮,真是匪夷所思。
“快打開看看吧。哈哈,你會感到驚訝的。”她快活地說著,轉過身去,晃蕩著馬尾辮。
我以前怎麼沒覺得她的馬尾辮這麼好看呢?
不多想了,我閉上眼睛,懷著無比激動、無限期待的心情把手伸進紙袋子——軟綿綿、黏糊糊的。
“Oh my god!”我“噌”地跳起來,“幹什麼嘛!”
四周的目光像探照燈一般射過來——
粘著木糖醇的作業紙、泛黑的香蕉皮、包裹著手指甲的太妃糖紙、墨水浸染的紙手帕……全部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好事的嘴巴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快快快,我幫你處理掉。”同桌葉小喬麻利地收拾。
前麵那條馬尾伏在肩膀上一個勁兒顫抖,夏由果似乎要笑成癲癇了。
我環視周圍,齜著牙說:“看什麼呢?說什麼呢?”
周圍立馬安靜下來。
這點嚇唬人的氣勢,我還是有的。
看葉小喬把桌子弄幹淨了,我抓起圓珠筆去頂夏由果的後背:“下油鍋,你犯賤啊?”
“上刀山,是你自己做得過分。憑什麼讓別人替你收拾桌肚?你既然擅長製造垃圾,就該學會處理垃圾。”夏由果立馬轉過臉回敬道,好像這些字都是提前在她的喉管裏碼好的,她隻要一張嘴,它們便會“噠噠噠”自動射出來。
我歪著腦袋說:“誰值日,誰負責掏桌肚。要是桌肚裏都幹幹淨淨的,還要值日生做什麼?”
“上刀山,你有沒有素質?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每天放學後把那麼多垃圾留在桌肚裏,值日生非累死不可!”
“累不死,我保證。”
“怎麼累不死?昨天我掏你的桌肚,肚子都掏疼了。”夏由果誇張地嚷嚷。
我忍不住笑:“下油鍋,以後輪到你值日,我就盡量多地製造垃圾,看你累死不累死。”
“上刀山!”夏由果尖叫,模樣像極了一頭母怒豹。
“好了啦,”葉小喬做起了和事佬,“都是前後桌的同學,不要傷了和氣。”
看在溫柔、善良的葉小喬的麵子上,我不跟夏由果計較。
夏由果氣歪了嘴巴,轉過身讀書。那根馬尾耷拉在後腦勺上,看上去細了一圈。
整個白天,我繼續吃零食,把話梅核一顆顆排列在紙巾上,紙巾就像粘滿大頭蒼蠅的蒼蠅紙。我把它們推到桌肚最裏麵。我知道這周都是夏由果值日。我甚至還花了足足半堂政治課的時間在稿紙上羅列接下來的幾天吃的零食。什麼零食產生的垃圾多,我就吃什麼。
放學的時候,葉小喬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個塑料袋,塞給我說:“尚道善,請你把垃圾都放到這裏,走的時候把它丟到垃圾桶裏。”
她溫和地眨巴著眼睛,讓我不忍拒絕。
可是,抬眼看到夏由果,我就狠下心來:“我不。”
說完,我提起書包開溜。爽得很。
……
周三,我帶了口香糖和西瓜子,快活地製造了好一堆麻煩,然後拍拍屁股走人,等待值日生夏由果去解決。
晚餐相當豐盛,我把自己喂得滾圓,窩在沙發裏翻賽車雜誌。
“你可以去寫作業了。”老媽從廚房裏走出來說。
“嗯。”我嘴上應著,人卻不動彈。
“是不是得雇用吊機把你吊到房裏?”老爸的目光從晚報上方透出來。
“不不不,不用那麼大費周章、興師動眾。”
我費力地站起來往房裏鑽。
天底下的家長大概都這樣吧,隻要看你閑著、懶著,就渾身不舒服,非把你逼到書桌前才安心。
我把語文書抓出來,翻到新學的課文,一個粉紅色的什麼小東西滑入我的視線。
嗬,原來是一個扁塌塌、胖乎乎的五角星。
我把它捏在手上,看清楚它是用絲帶編織的,有點鬆散,有點臃腫,但十分可愛。
最近班上流行編五角星,女生們管它叫“幸運星”,每個女生都迷上了這小玩意兒。
我想了又想,覺得這可能是葉小喬幹的,但又不像。究竟是誰逗我玩?我的腦子不夠用了。
“無聊。”我隨手把它丟進筆筒,悶頭寫我的作業。
黃昏台燈下的時光真難熬啊!
周四午飯過後,我開始留意班上誰在編幸運星,結果少說有十幾個女生,甚至有兩個男生都加入了這一行列。
葉小喬把各種顏色的長絲帶攤在膝蓋上,一邊編幸運星,一邊背誦英語課文。
她把編好的幸運星碼放在課桌上,粉紅的一溜,粉藍的一溜,粉黃的一溜,很奪目,讓我想起深藍夜空裏璀璨的繁星。
“我可以看看嗎?”我小心地問。
“當然可以。”葉小喬說。
我捏起一顆粉紅色的幸運星,仔細地觀察,越看越覺得它跟我從語文書裏意外收到的幸運星沒什麼兩樣。
我於是肯定那個玩笑是葉小喬開的。
天哪,她為什麼要送我幸運星?難道是……沒想到文靜內斂的葉小喬居然這麼主動。我的心跳得很快。
不能亂想,絕對不能。不就是一顆幸運星嗎?幸運星代表幸運,表達祝願,沒什麼其他含義的。我告誡自己。
望著葉小喬專注於編幸運星的表情,我的心裏慢慢升騰起一種被尊重、被祝福、被愛護的幸福感。這種美妙的感覺滲進我的五髒六腑和血液、骨骼,讓我有一種要做一個高尚的人的衝動。
一個高尚的人當然是不可以在上課的時候吃零食的。但是管住嘴巴比管住思想困難得多,我還是把口袋裏的奶油應子消滅掉了一半。
這天晚飯後,我正在寫作業,語文書裏再次滑出一顆幸運星,是粉藍色的。
我把兩顆幸運星疊放在書桌上,感覺自己的幸運被疊加起來,心裏很溫暖、很舒服。
我好想當麵拆穿葉小喬,看她怎麼解釋。可又擔心她矢口否認,到時候我就尷尬了,說不定這事兒還會被傳得沸沸揚揚,對大家都不利。
周五起床的時候,我要做一個高尚的人的決心強烈起來,以至於破天荒地,我出門的時候動了不帶零食的念頭。然而,一想到囂張的夏由果,我還是把一包開心果塞進了書包。
夏由果一定氣壞了,因為我每天放學留在桌肚裏的那些垃圾很零碎,想必她是皺著眉頭處理的吧。
我的成就感和折騰人的快感油然而生。
可是夏由果竟然活潑地望著我走進教室,把書包擱在自己的課桌上,回頭跟我搭訕:“尚道善,昨晚看八卦報了嗎?嗚哇,我的偶像要告別單身啦。”
“這樣才天下太平。”我麵無表情地應付。
我討厭女生們去路邊攤買娛樂八卦報紙,更不屑於關心那些明星的私生活。
夏由果甩甩馬尾轉過身。我抓抓頭發,心裏犯疑:隻字不提我桌肚裏的垃圾,她什麼意思?覺悟高啦?服軟啦?
沒道理嘛。
數學課上,老師在大屏幕下講例題,我的眼睛盯著他能說會道的嘴巴,兩隻手卻躲在桌肚裏剝開心果,一連剝了好幾顆,隻等機會塞到嘴巴裏。
隻要一想到夏由果放學後定會趴在我桌肚口望著這些可惡的果殼皺眉頭,我就忍不住想笑。可是轉念想到葉小喬悄悄送我的幸運星,我就感到自責起來。
罷了,我停止製造垃圾,專心聽課。
午飯後,葉小喬照例編她的幸運星,一顆顆,一溜溜。
我問她:“你要這麼多幸運星做什麼?”
她抬頭望我,莞爾一笑:“送人。”
我的臉一陣發燙。這話不等於向我承認那些幸運星是她送的嗎?
可送人也不用編那麼多呀,她每天才送我一顆。
“你知道幸運星代表什麼嗎?”她忽然輕輕地問我。
“代表幸運,表達祝願啊。”我脫口而出。
葉小喬說:“你說得不具體。幸運星的顆數不同,表達的心願也不一樣。比如說,10顆幸運星代表健康,99顆幸運星代表友誼長長久久,365顆幸運星代表天天快樂……”
“太複雜了。”我轉過頭去,裝著寫作業。
難道她要為我編365顆幸運星?我激動得坐立不安。我尚道善何德何能?怎麼配得上一個乖得不能再乖的女生對我如此重情義?
我猶豫著要不要打消葉小喬的這個念頭,因為我覺得編365顆幸運星實在太浪費時間了。兩顆,我已經夠滿足、夠幸福的了。
我決定痛改前非。
我把吃剩的開心果藏進書包,還把那些零碎的果殼用作業紙包裹住,扔到教室後麵的垃圾桶裏。
做完這些,我挺起胸膛,覺得自己無比高大。
下午的班會課上,老班喋喋不休地表揚一大批各方麵有進步的同學。我知道沒我的份,但還是巴望著太陽可不可以從西邊露一回臉。
在一大串名字後,我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名字。老班是這麼說的:“……尚道善同學本周大有長進,自從周二早上值日生夏由果指出他的壞習慣後,他就再也沒把垃圾留在桌肚裏,從周二到周四,每天放學後桌肚裏都是幹幹淨淨的……”
什麼什麼?我沒聽錯吧?怎麼會呢?周二的“蒼蠅紙”,周三的瓜子殼,還有昨天的奶油應子核……全都哪兒去啦?
老班走後,我去拉夏由果的馬尾:“夏由果,我的桌肚……”
“沒事啦,你知錯就改,真夠風度。”她朝我笑,“對於周二早上的不禮貌,我向你道歉。”
“可是……我……”
思來想去,我覺得事情跟葉小喬有關。
放學的路上,我追上葉小喬。我們的單車並排著慢慢向前。
“謝謝你。”我鼓起勇氣。
“謝什麼?”葉小喬跟我打哈哈。
我直截了當地說:“謝謝你為我收拾桌肚裏的那些東西。”
“你怎麼知道是我?”葉小喬笑吟吟地說,“小意思。”
“還有幸運星的事情,也要謝謝你。”
“嗯?”葉小喬果然矢口否認,“什麼幸運星?”
我拿她沒轍。
那天,從我的語文書裏又一次滑落一顆幸運星,是粉黃色的,上麵居然有很細的幾行字:尚道善,這是我送給你的第三顆幸運星。你的桌肚幹淨一天,我就送你一顆幸運星。祝願你好。
我認得出這是誰的筆跡。
夏由果、葉小喬,不一樣的兩個女生,給我兩份同樣的感動。這是屬於我的幸運,我會珍藏。
尋水的魚
摩羯座還有一個特點。
霧氣被初陽蒸融了,消散在濕暖的空氣裏,整個世界明媚、生動起來。環抱小山的湖邊,薰衣草還沒有完全綻放,那些淡淡的紫色點綴在青色的坡岸上,有風吹拂,它們便輕盈律動,仿佛夜空中靚麗的星光,又好似綠毯上明豔的燈盞。
我是這般專注地、虔誠地注視著那個小窗,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奮力地呐喊——你快回來!我要你回來!
隱沒在小山巒後麵的尖頂小屋,那扇最接近天空的木窗,終於被我久久投射的目光給“吱呀”一聲撞開了,那個灰暗無趣的窗口,因為一個美麗纖瘦的身影而明麗美好起來。
她沒有望見我,隔著半山的樹木,隔著一整年白與晝的分離,她看不見我。
我朝著那扇木窗邁開大步……
也許早就知道有故人懷著誠心而來,小屋的木門虛掩著,有熟悉的歌曲漫入耳際:“我是一條尋水的魚,我漂浮在這寂寞城裏,我忘記了自己,緊緊擁抱你給我的那片漣漪……”
這一刻,驚喜像蓮花一樣在我的心湖緩緩盛放。沒有想到啊,漪嬋也喜歡這首流行歌曲。
可這似乎又不足以稱之為驚喜。在曾經朝夕共處的兩年時間裏,我和漪嬋發現我們之間有太多的共同點,或者說是默契。我們都喜歡泰戈爾的詩,喜歡林徽因的散文,喜歡安靜的音樂,喜歡素色的長裙,喜歡銀珠手鏈,喜歡一切木製的物件,喜歡看晚霞滿天,喜歡喝黑咖啡,喜歡一切小朵開花的植物,喜歡獨處,喜歡發呆和做夢……最相似的是,我們都是憂鬱的摩羯座,不能離開別人的肯定和鼓勵,否則會莫名地慌亂和沮喪,像一條離開水的魚兒。
所不同的是,她可以用畫筆尋找她的水,那幾乎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而我,還在泥濘之中苦苦尋覓。
她回來了,我知道,也許我的水就來了。
我推開門,走進去——清肅的褐色木地板上,散落著一些空白的畫紙,看得出來,它們剛剛才從畫架上被吹落,就是隨著那一扇木窗的開啟,被風驚動了紛紛飛落的。空寂的畫架旁邊,那張咖啡色的畫桌一塵不染,若不是零星有色斑殘留,根本看不出在它身上曾經誕下多少個清麗動人的畫作。
而今天,它和它身旁的畫架一起,終於又幸福地等到了那雙纖纖畫手,那個宛若童話的女主人的歸來。
我俯身將這些蒼白的畫紙一張一張拾起來……我知道,隻要漪嬋在它們身上落下畫筆,它們便會生出勃勃的朝氣和靈氣,煥發出生命的光彩。
“青羽?你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的耳後輕輕響起,“真巧。我昨晚才回來的。”
我轉過身,看見漪嬋正站在臥室門口,眼神明亮柔和,淡淡含笑。藍色的棉布長裙有著蓬鬆的下擺,褐色的腰帶鬆散地在腰間打了個蝴蝶結,褐色的長發隨意地飄落滿肩,襯得她的脖子更顯白皙修長。
我的唇邊明明縈繞著一長串牽掛、思念之類的詞句,然而這一刻,當我正視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還有眼睛裏那清亮的琥珀色瞳仁時,便又覺得任何表白都顯得不合時宜和多餘了。
“是啊,真巧。”我把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小心地整理手上那些潔白的畫紙,並將它們平放在咖啡色的畫桌上,再扭過頭來假裝淡定地說,“今天是夏至,到山裏來走走,看到你的小屋門開著……沒想到你回來了。”
“哦,才夏至啊?”
漪嬋走過來。我這才注意到,她手上托著的青瓷碗裏,盛放著一顆顆大櫻桃,它們正泛著水亮的光。
“青羽,那場意外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可那真的不能怪你。”
“任何托詞都無法抹平我心中的愧疚,你知道,我求的是內心的安寧,可我在外麵輾轉了一年,依然沒能使自己平和下來。”
我們麵對麵坐在窗邊的木椅子上,說著隻有我們之間才能聽懂的話。
“但你依然畫你的畫,”我捏起一顆亮晶晶的櫻桃,輕輕咬開,便有酸甜的汁水沁入心脾,“畫畫,也不能使你內心安寧嗎?”
漪嬋的眉眼間露出一絲悵然若失的抑鬱:“一年了,每一次提起畫筆,不是手在顫,就是心在抖,沒有畫出一幅像樣的畫。”
“所以你回來了,回到這個采香閣。這兒能讓你的心平和下來,對嗎?”我不敢看她的臉,隻是望著她那漂亮的眼睛,輕輕地說著,而當她的眼睛稍稍抬起一點來看我,我卻把頭埋下去了。
“青羽,大家都好嗎?中考結束了吧?就快畢業了,是不是特別興奮和留戀我們的紫薇中學?”
漪嬋說著站起來,轉身從一個木箱子裏取出一本厚厚的書,然後坐下,把書翻開,任憑一張花花綠綠的照片從書中飛落到她光潔的裙擺上。
哦,這是初一那年,漪嬋帶著我們全班同學去市民廣場參加現場繪畫活動留下的照片。那時候的漪嬋,第一年踏上講台,第一回做班主任,單純快樂得跟我們這幫女生沒什麼兩樣。然而現在,就因為那件事情,她似乎再也輕鬆不起來,更別說快樂。
其實不快樂的又何止是漪嬋?我的內心同樣煎熬,每天在糾結中度日。
我起身離開采香閣的時候,漪嬋抓了一把櫻桃塞給我,我默默地收下,忍不住問:“明天同學們回校,你去嗎?”
她的嘴角抽動了一下,肩膀慢慢放鬆下來,拍拍我的後背說:“不去了,別把他們嚇壞了。”
“大家都很想念你。”我由衷地說。
她的眼睛微微閉起來。
“我是一條尋水的魚,我輕輕跳進你的懷裏,我自由地遊弋,尋找著自己渴望的那片天地……”
歌聲還在循環播放,而刹那間,漪嬋的眼睛裏便有淚光流轉。
下山的時候,我心裏堵得難受極了。
就在剛才,就在寂寞的采香閣裏,我多想擁抱親愛的漪嬋老師,告訴她,我一直把她當成最親的姐姐,她離開紫薇中學的一年裏,我是那麼地思念她,思念得心都碎了。
可我終究沒有開口。
一年前那一場意外,差點兒要了她的命,也差點兒要了我的命啊。
“天呐,畢業照拍得像一堵人牆,嚴肅古板,了無生趣。”紅麗一手托著600度近視眼鏡,一手舉著新鮮出爐的畢業照,對我說,“青羽,如果漪嬋老師在,肯定會給我們設計一個活潑的隊形,自由、個性,卻不失凝聚力,每個人都可以擺自己喜歡的Pose,那樣的畢業照才有意義啊!”
我點點頭:“那是。漪嬋老師可不是一般人。”
“可惜啊,她才帶完初二,說辭職就辭職了,也不知道現在在幹什麼。”紅麗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喃喃地說,“不過也對,她是美術學院的高才生,畫畫那麼了不得,窩在學校裏做美術老師簡直是大材小用。”
“那怎樣才不算大材小用呢?”我問。
“背著畫架四海雲遊,畫日出,畫星辰,畫高山,畫滄海,畫飛翔的鷗鳥,畫發呆的野兔,畫跳舞的維吾爾族美女,畫織網捕魚的海邊老人,畫心情,畫夢想,畫過去,畫未來……她能成為21世紀不朽的女畫家!”紅麗誇張地憧憬著,“到時候,我走到哪兒都能說,我是漪嬋老師的第一屆學生!哈,不要太有麵子哦!”
我摸摸她柔順的馬尾:“你想多了。”然後嗬嗬地笑。
紅麗跟著我笑,笑著笑著,眼淚就快下來了。
“給你看一下我的傷疤。”她緩緩撩起左手衣袖。
“不要!”我驚恐地閉上眼睛。我知道,她的左臂靠近肘彎處,留著一方掌麵那麼寬的傷疤,淡紅的,疙疙瘩瘩。
那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午後。
漪嬋請我們五六個女生一起到她的宿舍畫水粉畫,說是要把我們的作品拿去參加省裏的中學生繪畫比賽。
我們畫了一會兒,便失去了耐心,趁漪嬋不在,先是用畫筆互相塗抹鼻頭,接著幹脆開啟了水粉大戰,弄得滿地都是顏料。漪嬋突然走進屋來,見我們鬧得不停,並沒有指責,反而笑吟吟地蹲下去擦拭地上的顏料。大家也都跟著蹲下去擦,忙亂之中,桌子上一個剛煮過開水的燒水壺跌落下來,滾燙的開水從壺嘴傾瀉而出……
於是,紅麗的左手臂上有了一片凹凸不平的傷疤。
漪嬋將這一切歸結為自己的過失。雖然紅麗的爸爸、媽媽沒有盯著漪嬋索要賠償,但漪嬋給了校長一大筆錢,請求他轉交給紅麗的家人。然後,她選擇了離開。
一年過去了,想起來,這事仿佛發生在昨天。
“還疼嗎?”我扭著脖子幫紅麗把衣袖拉下來。
天越來越熱,她卻隻能穿長袖。
“不疼。”紅麗抹抹眼淚,樂觀地說,“醫生說,在合適的時候會給我做手術,醜陋的傷疤終究會消失的。”
我籲了口氣:“那就好。”
“到時候我就可以穿短袖連衣裙了。”紅麗眨巴著眼睛安慰著自己。
“漪嬋老師一直很自責,你還恨不恨她?”我試探道。
紅麗聳聳肩膀:“我早就不恨她了。當時我們幾個同學都在,為什麼偏偏我的手臂被燙傷了?我自認倒黴吧,不能怪漪嬋老師。我的媽媽說,我注定會有這一劫,過了就好了。”
漪嬋要是知道紅麗是這麼想的,該多欣慰啊!
今年的梅雨季節來得晚。
我和紅麗上山的時候,天上正下著綿綿細雨,空氣是濕的,山路是濕的,我們的頭發也都被雨水淋濕了。但我們沒有在心裏抗拒濕漉漉的雨水,就像兩條幹渴的魚,沒有理由抗拒水。
湖岸邊的薰衣草當然也是濕的,但濕潤使它們看起來更柔和、更嫵媚、更神秘和充滿詩意了。
正如這寂寞的采香山,因為那寂寞的采香閣裏住了一位寂寞的畫者,整座山都更柔和、更嫵媚、更神秘和充滿詩意了。
“等會兒見了漪嬋,不要說讓她難堪和難過的話。”我囑咐紅麗。
“我不會。”紅麗說。
“你的的確確不怪她了?”我再次想要得到確認。
“我的的確確不怪她了。”紅麗很確定地說。
我把她帶到采香閣麵前。
我們站在被雨水衝刷得幹幹淨淨的石階上,一遍一遍輕敲木門,等候漪嬋的出現。
我們等了很久,都沒有人開門。
“你糊弄我。”紅麗歎了口氣,轉身下山去。
“她真的回來了,隻不過這會兒不在。”我追上去,試圖說服她,“我們可以在屋簷下等一會兒,說不定她馬上就來了。”
“采香閣是采香山風景管理處的房子,怎麼會給她住?別蒙我了。你在夢裏夢到漪嬋老師住在這兒嗎?”
“這不是夢。采香閣是書畫院的房子,漪嬋的父母都是畫家。他們把它租下來了,給漪嬋畫畫用。”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抖出了一個多麼大的秘密呀,我可是早就答應漪嬋要保密的。
誰知紅麗並沒有相信這個秘密。
她氣鼓鼓地下山去,我怎麼也喚不回她。
看著紅麗消失在山路的盡頭,我獨自一人往前走,不知不覺來到了那片詩意朦朧的薰衣草旁邊。
周圍安靜極了,有些悶熱,有些壓抑,空氣清爽得異常,仿佛氧氣極其充沛,又極度稀薄。
為什麼我坐在雨裏,我的麵前有一個湖,而我的心依然灼熱,像一條嚴重缺氧的魚兒,尋不到屬於自己的水。
湖水被雨點敲打著,熱鬧成一鍋沸騰的湯。這讓我想起一年前那個沸騰的燒水壺。那個水壺不會自己從桌子上掉下來。誰都沒有在意,誰都沒有深究,誰都不會知道,是哪一隻罪惡的手臂不小心碰了它一下。
是的,不是故意的。但這卻嚴重地傷害了紅麗,傷害了漪嬋老師。
可是,任憑內心多麼煎熬,我始終沒有勇氣把真相說出來。我擔心所有的人都會鄙視我、痛恨我,永遠地拋棄我。寂寞的摩羯座,是經不起鄙視、痛恨和拋棄的。
細雨微涼,我摘下一束紫色的薰衣草,閉上眼睛,默默地審視自己波瀾起伏的內心,用力地呼吸。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雨就那麼不經意地停了。
又過了一會兒,有個聲音打斷我:“怎麼又一個人出來?”
是漪嬋。
我睜開眼,看見湖水依然沸騰,而我的頭頂,是一片被天藍色的雨傘撐起的晴空。
眼前的漪嬋,裹了一身淡紫色的棉布長裙,跟這薰衣草一樣優雅動人。
“我剛剛帶紅麗來找你了。”我很小心地提到“紅麗”。
“哦?”漪嬋有些驚訝和慌亂,撫弄著自己的長發問,“她,怎麼願意來看我?”
“她說她不怪你。”
漪嬋沉默了。我知道,無論紅麗是不是怪她,她都無法原諒自己——為什麼要請我們去她宿舍畫畫呀!
“對不起,漪嬋。”我聽見自己說。
漪嬋把我從湖岸邊拉起來:“怎麼啦?說對不起幹什麼?”
我把手上的薰衣草送到她的懷裏:“你知道薰衣草的花語嗎?”
“嗯……不知道。”漪嬋的眼睛裏閃爍著好奇的光芒,“是什麼?”
我有點兒想哭:“隻要用力呼吸,就能看見奇跡!”
“隻要用力呼吸,就能看見奇跡。”漪嬋輕輕地複述,水亮的眸子閃閃爍爍。
“那天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那隻水壺……”
“別說!”漪嬋迅速伸出手指將我的嘴巴堵上,眼神溫和又堅定,“青羽,我要你忘記那一天,我要你永遠都是個無拘無束的快樂的女生。”
原來她早就知道。
她想永遠替我承擔傷痛和自責,永遠保全我的形象和快樂……可是,誰又能慰藉她所受到的巨大傷害?
我勇敢地仰起臉,目光從她的眼角緩緩往下移動,在這潮潤的雨天,在薰衣草的映襯下,她美麗的臉龐上,靠近左耳的腮際,那塊如楓樹葉一般大的紅色傷疤,在這一刻像一朵盛放的花。
親愛的漪嬋老師,謝謝你如水善待魚兒一樣包容著我的過失和懦弱,但這終究並不是我想要的水。
你大概知道,摩羯座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永遠不會讓自己虧欠自己的心。
我們班的拚客
不好了,打架了!
放學鈴音剛起,羅羅“呼呼”地跑到講台前,豎起大拇指動員:“今天拚餐,到聚蝦樓去吃盱眙龍蝦,想拚的跟我走!”
“走嘍——”
一夥兒男生屁顛屁顛地跟上,那陣勢,仿佛吃龍蝦不要錢。
“喂,羅羅,聚蝦樓的龍蝦很貴的,48塊錢一斤呢!咱們拚得起嗎?”矮個子的西蒙跟在後麵伸著脖子擔心地問。
“拚不起,你就別跟著。”前麵不少人嚷嚷。
西蒙抓抓頭發,拱拱鼻頭:“誰說我拚不起?”
說著,他緊緊地貼上拚餐的隊伍。
“瞧瞧,都瘋掉了。”文羽挎著書包走過來,“班長,他們好像缺個核心人物,你不親自去壓壓陣?”
“我去了,他們才會瘋掉。”我把書包甩上肩膀,“再說,我不喜歡吃龍蝦。48塊錢一斤,太奢侈了!”
文羽挽住我的胳膊:“好妹妹,你怎麼跟我想的一樣呢?要不,你陪我去‘小美女飾品店’吧。”
“又去‘小美女’?你又看中了什麼?”
“一個化妝包。嘿嘿,你不知道它有多漂亮!”
“再漂亮,我也不跟你拚。”我的頭腦十分冷靜,“上次我花20塊錢跟你拚的一條手鏈,你戴了一個星期,我戴了三天,就褪色了。‘小美女’沒好東西。”
“是我們自己使用不當嘛,不怪人家。”文羽中了“小美女”的毒,“好嗎?求你了,再跟我拚一次。”
我翹著嘴巴,大步走出教室。
“怎麼這樣啊?”文羽在後麵失望地歎息。
才出校門,我就被西蒙攔住了。
“幹什麼!你不是跟著羅羅他們拚龍蝦去了嗎?”
這家夥縮著脖子鬼頭鬼腦地對我說:“班長大人,李木子小姐,拚龍蝦是需要人民幣的,我現在身無分文,請你看在我們是同一個祖宗的份上,可憐可憐我,借我24塊錢高利貸吧。16個小時過後,我還你29塊錢。”
“我跟你不是同一個祖宗。”我嚴正申明。
“難道你不是猿猴變的?”
“我是女媧捏的。”
說完,我“嗬嗬”笑著擦過他的肩膀,瀟灑地走開。
“你不能見死不救啊。”西蒙帶著哭腔喊,“這功夫,羅羅他們一定把龍蝦都點上了!我要是不去,明天見了麵,我的臉往哪兒擱啊?”
“就擱在你的脖子上。”我轉過臉,“成天拚吃、拚喝、拚玩兒的,總有一天會拚出命來。”
“話說得這麼難聽幹嗎?”西蒙生氣了,“不借就不借,還教訓人了……”
我歎了口氣,從口袋裏翻出20塊錢:“我隻有這麼多,拿去吧。不要你利息。”
“不稀罕。”西蒙甩甩膀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好帥啊——”
我轉身,看見文羽望著西蒙。
“啊哈,李木子,你也有被拒絕的時候?”
我把錢放回口袋:“算了,我還是陪你去‘小美女’吧。”
“你太明智了!”
文羽興奮地牽著我跑向“小美女”。
小美女飾品店裏人頭攢動。這個世界上,愛美的青蛙不多見,愛美的女生卻鋪天蓋地。
“看看,就是這個化妝包。我沒騙你吧,漂亮得不行哦!”文羽每次一進“小美女”就像個5歲的孩子,奶聲奶氣,讓人受不了。
眼前這個玫紅色的化妝包的確很漂亮,光滑的漆皮,精巧的白金屬拉鏈。打開,內層是卡其色的防水帆布,上麵貼有幾隻繡著卡通貓的小口袋,還有一麵幹淨的巴掌鏡和一把藍色的長柄小齒梳。
“東西是很好。可是,我們要化妝包幹什麼呢?我們沒有化妝品啊。”我說。
“老土。”文羽快活地眨著眼睛,“你洗手不用洗手液嗎?你洗頭不用洗發露和護發素嗎?你洗澡不用沐浴露嗎?你嘴唇幹了不用潤唇膏嗎?”
“這些……是化妝品?”
“把這些東西統統裝進這個化妝包,就可以拎著它去外麵洗澡了。”文羽把化妝包拎起來,“瞧瞧,多有檔次!”
“去外麵洗澡也要有檔次?”我張大嘴巴,“你想跟我拚這個化妝包,就是為了去外麵洗澡?”
“還有,出去旅遊的時候,這個化妝包能派上大用場!價錢也不貴,開價50塊錢呢!40塊錢是友情價!”
看她的眼睛裏閃著幸福的光芒,我乖乖地掏出20塊錢:“好吧,我跟你拚了。”
我這20塊錢,西蒙惦記,文羽也惦記,不花掉是不會太平的。
文羽嘻嘻哈哈地掏出自己的20塊錢,連同我的20塊錢,一起交出去,換下這個漂亮的包。
“說好了,我用一個星期,你用一個星期,跟手鏈一樣輪著用。”她說。
“你愛用就放在你身邊用吧。”我說,“提著它去洗澡,我還嫌紮眼呢!”
“既然這包是咱倆拚的,就得兩個人輪著用。”文羽堅持道。
我聳聳肩膀。
第二天一早,我在校門口遇見西蒙。
“嗨,西蒙。”我很主動地跟他說話,“你還好吧?”
這家夥瞟瞟我:“還好。”
“昨天,你後來沒去跟他們拚龍蝦?”我試探道。
“沒錢怎麼去?”
他說著,加快腳步,把我撇下了。
還沒進教室,就聽羅羅的大嗓門像唱戲似的嚷嚷:“……你要是見過那種電動四驅遙控平跑車,一定會興奮得尖叫。那家夥,這麼長,這麼寬,這麼高,配置了功能強大的無刷馬達、無刷電調、避震器和超大容量的可再充電池。到手就能玩兒……原價1599塊,現在是跳樓價499塊……”
“我拚了!”
“我也拚了!”
“……”
十幾個的男生都站起來喊“拚”,教室裏熱鬧成一鍋粥。
我這個班長走進教室,大家居然視而不見。
羅羅剛下台,文羽緊接著上台。
“女同胞們注意了哈!今天是周末,放學後一起到必勝客拚大餐吧,我會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去占座位,你們隻要慢吞吞地過去就可以了。願意的朝我眨巴眨巴眼睛!”
幾個嘴饞的女生嘻嘻哈哈地眨巴著眼睛。
文羽揚著下巴喜滋滋地下去。
我想了想,也走上講台。
“坐好坐好,班長領晨讀了!”有人說。
大夥兒好歹給了我一點麵子,紛紛坐下。
“在晨讀之前,我也想跟大家拚一拚。”
我的話嚇了他們一跳。
我雖然貴為班長,卻從沒主動拉過拚客。而且,我也沒有參與過班上重大的“拚”活動,隻是跟文羽“拚”過兩次。這次對他們來說是意外。
“我看中一套四大名著珍藏版,原價208元,現價119元。經典的東西永遠不會過時。誰願意跟我拚一下?”我笑眯眯地環視大家。
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反應。
“書也要拚嗎?你看中的話自己買呀!”西蒙在下麵嚷嚷。
“是啊是啊!”不少人附和。
“……”
我很沒麵子地聳聳肩膀,強作灑脫:“算了。請大家把英語課文打開——”
“班長,我跟你拚!我出60元!”
文羽突然站起來朝我打手勢。
這個姐姐還是有些良心的!
我很感動:“你出59元,我出60元。”
晨讀結束後,文羽貓著腰過來戳我的背:“李木子,你真的準備拚四大名著?”
“是啊,怎麼啦?”
“那個……”文羽皺著眉頭壓低嗓門,“我最近跟人家拚了很多東西,手頭比較緊,那套四大名著,你要是太喜歡,就一個人買下吧……”
“啊?”我跳起來,“你不是當場答應跟我拚的嗎?”
“小聲點兒——”文羽把我摁下去,“當時還不是為了救你麵子?”
我氣得說不出話。
文羽剛轉身,西蒙晃著胳膊過來了。
“班長,明天是你媽媽的節日,你準備送她老人家什麼禮物?”
“老人家?明天是老人節嗎?”我瞪圓眼睛,“你媽媽才是老人家!我媽媽風華正茂呢!”
說完,我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用“風華正茂”形容自己的媽媽,普天之下也隻有我了。
“嗬嗬哈……”西蒙在我的課桌邊狂笑不止,說,“我看中一個婦女節大禮,你跟我拚吧!”
“什麼?婦女節禮物也能拚?”我覺得不可思議。
“光天化日之下,什麼東西不能拚?”西蒙敲敲我的課桌,“你就跟我拚吧。”
我略加思索,冷靜地問:“你看中了什麼禮物?”
“保密。”他說。
“你連什麼禮物都不告訴我,還想拉我跟你拚?”
“相信我嘛,那件禮物絕對有創意。”西蒙說。
我望著他,想起自己昨天放學得罪他時他難過的樣子,心裏覺得欠他一份人情。這會兒他主動跑過來拉我拚,明擺著是有意與我和好。
於是我說:“行!”
西蒙笑彎了眼睛:“給我10塊錢,放學時我把禮物給你!”
我掏出10塊錢給他。
明天是婦女節,我早就計劃著給媽媽買禮物,但就是想不到買什麼好。我小時候老送她卡片、鮮花、小麵包什麼的,現在都14歲了,這回的禮物說什麼也得像樣一些。
西蒙要了我10塊錢去拚禮物,算是幫了我的大忙。
這真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兒。
我心裏滿是喜悅。
放學後,西蒙在校門口等我,把一個用彩塑紙包裝得漂漂亮亮的纏著紅色蝴蝶結的長方體盒子遞給我,笑眯眯地說:“祝你媽媽節日快樂!”
沒等我說“謝謝”,他就跑開了。
“搞得這麼神秘兮兮。”一股溫暖湧上我的心頭,“看上去像個好禮物哦!”
我很想把禮物拆開,見見廬山真麵目。但為了保持包裝的精美完好,我還是把好奇心吞進肚子裏了。
等到晚上,我把禮物盒悄悄地放在了媽媽的枕邊。我要讓她一醒來,就收到心愛的女兒對她的祝福。
我甜蜜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看見媽媽在吃早飯,便走過去伏在她的肩膀上:“婦女節快樂!禮物還滿意吧?”
媽媽看看我,笑吟吟地問:“李木子,你知道不知道媽媽已經40歲了?”
我感到很奇怪,四下裏尋找那個禮物盒。
它打開著。我走近它,看見一排五顏六色的小小的蠟筆小新,膠塑做的。
天呐!居然是蠟筆小新!
“媽媽,對……”我突然語塞。
我總不能說——對不起這不是我選的禮物,我自己都不知道給你選的是什麼禮物。
“對你個頭!表麵上是給我買禮物,實際上是為自己買。”媽媽說,“李木子,你是14歲,不是4歲,怎麼還玩兒蠟筆小新?”
我張大嘴巴,說不出話。
“我跟你說,下周我得去一趟你們學校,問問你們班主任你最近的表現……”媽媽絮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