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湯顯祖的生平湯氏之脈源遠流長,宋代曾鞏曾為湯氏宗譜作序,其中寫道:“撫臨081之湯,出於唐殷公文圭之子悅,以避國諱改而從湯。”①湯顯祖在《吉永豐家族文錄序》裏也說:湯,殷人之後也。……蓋予祖茂昭公言,予江南之湯,皆唐殷公文圭之後也。公之子悅,仕南唐,以文章高世。國亡,從其君入宋。藝祖恚曰,尚不知我先人諱耶。乃改殷為湯,官其父子於宋,禦醫平叔,其後也。餘子多留江南者,而予先祖適以南唐使之錢王所。國亡,遂留錢塘不歸。靖康之亂,以族從康王孟後,如洪,如臨,之盱吉。以故大江之西多吾氏而大,則文圭公之裔也。

此序是湯顯祖為吉安永豐湯氏家族文錄集所寫的,因為“吉之永豐有吾守焉”,且求序人湯夢鯉為永豐人,時任撫州府學教授。這裏湯顯祖把湯氏之來源及流布情況做了梳理。唐時殷文圭之子殷悅仕於南唐,唐亡入宋,子孫留居江南,來到洪州(今南昌)、臨川、南城、吉安等地,這些地方的湯氏都是文圭公之後裔。

至明代,湯顯祖之祖從臨川的雲山遷到城東的文昌裏,據《文昌湯氏家譜》載,湯文德之孫湯伯清即居於文昌裏,為文昌裏湯氏之一世。文德生子友信,友信生子伯清(亮文),伯清生子子高(峻明),子高生子三:廷器、廷用、廷蔚,廷用生子三:懋勝(喬一公)、懋昭(喬二公)、喬三公,懋昭生子三:銘六公(出繼喬二公)、尚賢(銘四公)、尚質(銘三公)。尚賢即顯祖之父,他娶妻有吳氏與李氏,吳氏生顯祖、儒祖、奉祖、會祖和良祖,李氏生寅祖。

①見《文昌湯氏家譜》(七修)卷首。該譜為江西省撫州市湯顯祖紀念館藏,後所引宗譜資料均來自該譜,以下簡稱《宗譜》。

082文昌裏湯氏一世祖伯清是位有文才的人,又樂善好施,在撫州有名望。他為湯家立下了耕讀世家的儒者家規,在清代康熙年間,湯氏後人將之歸納為《家訓十二條》及《七戒》,各列其章。家訓中要求湯氏子孫必須盡孝、愛悌、盡忠、守信、遵禮、尚義、守廉、知恥,同時遵守冠禮、婿禮、喪禮和祭禮,言行舉止合乎於儒家禮儀,體現人倫綱常。

盡管自湯伯清而下幾代都有敏而好學者,但均不善科舉。湯顯祖的祖父懋昭少時補弟子員,因其才名,屢被舉薦,後出任安徽清遠縣丞,晚年歸隱鄉裏。湯顯祖寫有多首與祖父相關的詩,如《和大父雲蓋懷仙之作》《侍大父白雲橋秋望》,而在《和大父遊城西魏夫人壇故址詩,有序》,從中可知祖父是一個篤信道教的人,並希望他也信奉道教。他在詩序裏說:“家大父蚤綜籍於精黌,晚言筌於道術。捐情末世,托契高雲。家君恒湯顯

督我以儒檢,大父輒要我以仙遊。”在《吾廬》一詩裏又說:“大父喜書詩,祖與

羅大母愛林池。嘉魚薦君子,嘉樹引其黌。藏書倏以火,林藻積披離。”湯顯汝芳

祖父親尚賢,字彥父,號承塘。在《文昌湯氏宗譜》裏載,尚賢“生而秀美,貌若玉山瓊樹,弱冠即受餼於邑庠,為文高古,舉行端方,學者僉稱畏友。”“他卜宅兆以妥先靈,建家塾以開繼緒,捐萬石以賑荒歉,出千金以修橋梁,尚義而不計利。”從中可以看到,尚賢讀書作文有古人意,且有古人之樂善好施之高行,至子高時,已家有藏書四萬餘卷,湯顯祖自己在《廣意賦》裏說:“鳩遺書蓋四萬卷餘兮,招餘曾與餘祖。”湯顯祖的好友謝廷諒(1551—?)在《湯臨川〈問棘堂郵草〉敘》裏也說:“海若氏八世藏書至萬卷。”後代還有增藏,既有經史子集,也有古文詩詞歌賦,還有常人家沒有的元人院本上千種。湯顯祖的伯父也是一位儒者,他在《伯父秋園晚宴有述四十韻》中開篇即言“:伯也垂雙鬢,公然一老儒。”“步趨真長者,詩賦可賢乎。”至此時,湯家已是撫州詩書傳家的名門望族,頗為人所稱道,嘉靖時的兵部尚書譚綸就曾經稱讚道:“撫郡湯姓卓然,為當代名宗也。”清代監察禦史杜果覺也稱讚說:“先朝江右名門望族,誰能如臨川湯氏乎?”083湯顯祖的母親吳氏也是臨川大戶之家,家在臨川青泥之廣溪。湯顯祖曾為吳氏祠堂撰有一副對聯:“忠孝祖傳,宣君不受宣,善老端,行善引,千年疊嶂金峨;公侯必複,宅相前開宅,庭蘭盛,繞庭看,萬裏高雲玉馬。”①這裏的“金峨”與“玉馬”指的是廣溪的兩處景點。在他的《哭外翁吳公允頫》詩前序說:翁行曆久矣,在可乎不可之間,處玄之又玄之世。風流鄭重,良深長者之風;日逐遨遊,有若小兒之狀。七十三歲,行無二心;六百餘煙,談惟一口,盜得之而愧送,虎逢之而別跳。多彼地之鄉評,恒推上客;笑此時之郡飲,全要方兄。每道賢甥,成其宅相;誰言大父,遽作泉人!痛絕鬆雲,歌從《薤露》。

其詩雲:並道青泥旗市開,誰言大隱即仙才?

防身不用流黃劍,愛客偏浮太白杯。

但有百錢隨杖去,曾無一字掛符來。

維桑社臘追耆舊,賓挽嘈嘈猿鶴哀。

從序與詩中可知,其外公也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盜賊怕他,敢於與老虎搏鬥,老虎也怕他,在鄉裏威望高,得人好評,受人尊敬。與外甥感情甚篤。而湯顯祖的詩“賢甥”之言,即有湯顯祖的自喻,他曾考得江西舉人第八名的好成績。此為吳氏引以為自豪。

①楊友祥:《魅力湯顯祖》,北京:團結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頁。

084湯顯祖就是出生在這麼一個滿屋書香的家庭裏。家中長輩的言傳身教,對湯顯祖一生都產生了重要影響,特別是讓湯顯祖從小接觸到了戲劇,播下了戲劇的種子,這簡直影響了他的一生。姚士粼在《見隻編》裏說:“湯海若先生妙於音律,酷嗜元人院本。自言篋中收藏多世不常有,已有千種。”湯家也是一個充滿愛意的家庭。從小就受之熏陶。後來湯顯祖在他的《三十七》詩中說:“家君有明教,大父能陰騭。”“自脫尊慈腹,展轉太母膝。”他在《齡春賦序》裏也說:“兒時病,不好床席,常以太母為藉。至十餘歲,補弟子時,尚臥其肘。以是外出夜夢,常惟夢太母耳。”湯顯祖一生下就被視為卓爾不群,鄒迪光(1550—1626)在湯顯祖生前時就為他寫有一篇傳記,即《湯義仍先生傳》,其中說:“生而穎異不群,體玉立,眉目朗秀,見者嘖嘖曰:湯氏寧馨兒。”他自己在《三十七》開篇就說:“初生手有文,湯顯

清羸故多疾。”清代李紱在為帥機的《陽秋館集》的序言裏寫道:“有明嘉、祖與

羅隆之際,吾臨川帥惟審先生與湯若士先生齊名。當時為之語曰:帥博湯聰汝芳

兩神童。”日後長於湯顯祖十二歲的帥機與湯顯祖齊名,被人稱為神童,兩人交情甚篤。鄒迪光說他“五歲能屬對,試之即應,又試之,又應,無難色”。

他自己在《三十七》詩裏也說:“剪角書上口,過目了可秩。”湯顯祖少而有才,受到人們的器重。嘉靖四十一年(1562),時年十三歲的他就學於臨川鄰縣東鄉縣的徐良傅先生,也是在這一年受到了江西提學官何鏜的推重。湯顯祖在《負負吟》序裏說“:予年十三,學古文於司諫徐公良傅,便為學使者處州何公鏜見異。且曰:文章名世者,必子也。”徐良傅字子弼(子拂),理學名臣徐紀之子。文效班固、韓愈,大吏以下多征用之,著有《愛吾廬集》《搶榆集》等。《江西通誌》卷八十二《人物誌》裏說:徐良傅字子弼,東鄉人。嘉靖進士,館閣諸公屈指人才必以良傅為首,以武進令卓異召拜吏科給事中,會迎仙宮成,朝議稱賀。良傅謂異端充塞,不能匡救,忍從諛乎?上疏語侵權貴,幾罹085不測,罷歸。築廬峴台下。以古文法教授裏中。所著有《愛吾廬》《搶榆》等集。①徐先生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任武進縣知縣、吏科給事中等職。後因進諫被罷官。歸裏後的徐先生在撫州府城臨川東南的擬峴台築室辦學,學生常百十人。湯顯祖就是在擬峴台下從徐先生學。

擬峴台建於臨川之城東,因山溪之形似湖北襄陽之峴山,而命為擬峴台。北宋嘉祐二年(1057),曾鞏作《擬峴台記》。南宋景定三年(1263)重修,在明代嘉靖二十五年(1546)再次重修,陳九川為之作記。擬峴台既是撫州一景,也是辦學、講學的好地方。嘉靖四十一年(1562)仲冬,王龍溪(畿)自洪都(今南昌)來到撫州,在擬峴台舉行了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擬峴台之會。“壬戌仲冬,先生自洪都趨撫州,元山曾子、石井傅子、偕所陳子率南華諸同誌扳蒞擬峴台之會。”②今存其講稿《撫州擬峴台會語》於《王畿集》中。今還存徐良傅《擬峴台》詩一首,詩雲:汝水抱城,文昌帶石垠。

台高平入漢,山遠勢從閩。

雉堞分朝靄,漁歌答霽旻。

晚沙明匹練,煙樹暗通津。

款款鳧鷗並,垂垂橘柚親。

稍寬千裏目,翻愧百年身。

廊廟丹心在,江湖白發新。

①《江西通誌》為欽定四庫全書本。

②吳震整理:《王畿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6頁。

086頓能群鹿豕,亡論畫麒麟。

東景扶桑樹,西流弱水濱。

仙鸞如可借,去作遠遊人。

湯顯祖在老師去世後所作的《徐子弼先生傳》說:“徐良傅,字子弼①,理學名臣紀之子也。世為儒,治尚書。”“公家居凡二十餘年”“公居郡中無所營,獨歲聚生徒百十人,臨高台橫經,講質疑難,稍以自資。諸生中亦多貴顯者。”以古文法和經義教授諸生,湯顯祖是其中之一。徐先生古文功夫深厚,為世人推崇。徐先生受到湯顯祖的敬重,他在傳中概述性地做出評價。他說:“門生顯祖論曰:予家世受尚書徐公知。徐公不喜遊者,見遠遊者,未嚐不自恨。其意不遠,然亦其時。鄉有人焉,亦足征一代之人文湯顯

矣。乃日就月將,情深而文明,更誰得而窺其際哉!進足以興,退足以容,祖與

羅惟公有焉。語曰:‘天根見而水涸’豈不悲乎!”湯顯祖還有多首詩提及或汝芳

專門寫給老師徐先生,如《祥符觀閣侍子拂先生作,呈劉大府》,在先生去世後,還作有《挽徐子拂先生》等;也有多首寫與先生子交往的詩,如《哭徐先生墓歸示其季子一議》《與謝獻可,獻可吾師徐子拂之子之才壻也,就讀東縣,夢餘有寄。乃昆友可朝寶去,一宅清齋。獻可忽來商揚鴻寶之事,取阿難華嚴經而去,即事贈之》。今之學者鄒元江認為徐先生對湯顯祖的影響是多方麵的,不容忽視。他在《簡析徐良傅對湯顯祖思想的重要影響》一文中指出徐良傅對湯顯祖影響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麵:一、廉吏愛民,德博而化;二、耿介不阿,掩門自貞;三、誠信毋欺,率真疏言;四、進足以興,退足以容。

何鏜是發現提攜湯顯祖的恩人。何鏜(1507—1585),字振卿,號賓岩,①在湯顯祖的詩文集中,“子拂”與“子弼”互用,均指湯顯祖老師徐良傅先生。

087浙江麗水人。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初授進賢知縣,後任開封府丞、潮陽知縣、江西提學僉事等職。為人剛直,不畏權貴,有政聲。崇尚理學,勉勵讀書。一直以來湯顯祖都對這位恩人思念有加。

同年,湯顯祖又從學於羅汝芳。他在《秀才說》裏說:“十三歲時,從明德羅先生遊。”在《李超無問劍集序》中說:“吾師明德夫子而友達觀。”在《答管東溟》中說:“明德先生者,時在吾心眼中矣。”可見老師羅汝芳在他心中地位之高,影響之大。隆慶四年(1570),湯顯祖參加江西省的鄉試,中得舉人第八名。此時的湯顯祖雖已是滿腹經綸,但在古文詞之外仍精工於樂府詩歌、五七言詩,所涉獵除諸史百家之外,還有天文地理醫藥、卜筮、水利、譜牒等等,已名滿天下。如鄒迪光所說:“公雖一孝廉乎,而名蔽天壤,海內人以得見湯義仍為幸。”次年赴京參加會試,可惜未能得中,悻悻而歸。萬曆二年(1574),湯顯祖去了南京國子監讀書,以備來年的進士考試,萬曆五年(1577),湯顯祖與安徽寧國的沈懋學一同赴京參加考試,沈懋學中得狀元,湯顯祖仍未考中,隻好回家。萬曆八年(1580),湯顯祖抵京參加進士考試,因再拒張居正的籠絡而棄考,再遊學於南京國子監。秋天,他離開南京返回臨川。萬曆十年(1582)六月,張居正去世,張四維任首輔。此年冬,湯顯祖去了杭州,被杭州同知薑奇方留住一月有餘,後赴京參加考試。次年三月放榜,考得三甲第二百十一名,賜同進士出身,留在京城,觀政禮部。同時湯顯祖也遭不幸,他的夫人吳氏於臨川家中去世。不久,湯顯祖在京城續娶傅氏為妻。八月,觀政期滿,湯顯祖帶著妻子傅氏赴南京任南京太常寺博士。

萬曆十九年(1591)三月,四十二歲的湯顯祖上《論輔臣科臣疏》,五月,遭貶為徐聞典史,隨即回臨川。在家休養幾個月後,起程赴任,他沿撫河逆水而上,過南城、南豐縣在廣昌登陸,從陸路經南安(今江西大餘縣),過庾嶺進入嶺南,十二月到達徐聞。途中,在南城祭拜老師羅汝芳,在贛州、廣東羅浮山等地考察名勝古跡,並寫下多首詩。在徐聞,考察社088會,了解當地民風民俗,開展講學,倡導“貴生”。萬曆二十一年(1593),因調任浙江遂昌任知縣,湯顯祖作詩《徐聞留別貴生書院》。二月,湯顯祖動身回臨川,再由臨川赴任,三月即到任。他在遂昌頗有政績,得到遂昌人民的擁護和愛戴。萬曆二十六年(1598)三月,他在北京向吏部報告了工作後,即棄官自京城回家。

萬曆二十六年(1598),湯顯祖年已四十九歲。七月,他家從文昌裏搬到城內沙井新居,並將新居取名為玉茗堂。玉茗即白山茶花,象征高潔,湯顯祖以此自喻。自此,他潛心從事戲劇創作與演出工作,定稿《牡丹亭》(又稱《牡丹亭還魂記》),創作《南柯記》《邯鄲記》,並刊行,還寫了大量詩歌。萬曆三十四年(1606),帥機選定、編輯湯顯祖《玉茗堂文集》,由文棐堂梓行。萬曆四十一年(1613)四月,為三個兒子分家。這一年玉茗堂不幸湯顯

失火,書畫盡毀,傷心至極。第二年底,母親吳氏去世,享年八十五歲。次祖與

羅年正月,父親去世,享年八十八歲。汝芳

萬曆四十四年(1616),湯顯祖病重,自知時日不多,為自己的後事也稍稍做安排,於是寫下遺囑《訣世語》,提出七“免”:祈免哭、祈免僧度、祈免牲、祈免冥錢、祈免奠章、祈免崖木、祈免久露。六月十五日,湯顯祖作絕筆詩《忽忽吟》,詩中有注“此苫次絕筆,在丙辰夏杪望日”。詩雲:望七孤哀子,煢煢不如死。

含笑侍堂房,班衰拂螻蟻。

二十一日,湯顯祖在玉茗堂去世①,安葬於城東文昌裏的祖墳山靈芝山上。

①對於湯顯祖去世的時間,有不同的看法。《宗譜》裏記載的是九月二十一日,徐朔方考證為六月十六日,黃芝岡考證為六月二十一日。

089三、湯顯祖的文學創作湯顯祖的文學創作成就豐富,詩、文、戲劇創作均佳,尤其以戲劇創作突出,為世界注目。

湯顯祖從小就有文學天賦,他五歲上家塾,能對對子。十二歲作詩《亂後》,這是湯顯祖現存能見到的最早詩歌。十三歲從徐良傅學習古文、詩詞。萬曆三年(1575),詩集《紅泉逸草》刊行。萬曆四年(1576),彙詩文為集《雍藻》,但後來失傳。萬曆七年(1579),《問棘郵草》刊行。萬曆三十四年(1606),《玉茗堂文集》刊行。

戲劇主要有四部,萬曆七年(1579)創作《紫簫記》,萬曆十五年(1587)前後將《紫簫記》改編成《紫釵記》。萬曆二十六年(1598)《牡丹亭》完成,次年公演;萬曆二十八年(1600),《南柯記》完稿。萬曆二十九年(1601),《邯鄲記》完稿。這四部劇合稱“臨川四夢”,又稱“玉茗堂四夢”,其中《牡丹亭》是他的代表作。

明天啟元年(1621),韓敬編印《玉茗堂集》,統稱《湯若士全集》,早期作品未收,隻收集湯顯祖三十歲後的詩文。明崇禎九年(1636),沈際飛編《玉茗堂選集》,增加了戲曲作品和部分早期詩文,為選集本。1961年,由錢南揚校點湯顯祖戲曲,徐朔方箋校湯顯祖詩文,合成《湯顯祖集》。次年,由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印行《湯顯祖集》,收入現存的湯顯祖全部戲曲、詩、文作品。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將《湯顯祖集》中的戲曲作品和詩文作品分開出版。《湯顯祖詩文集》經徐朔方增訂修正出版。《湯顯祖詩文集》50卷,依照詩編年、文分體的體例,按其詩文集刊行年代順序編排。

第一至二卷為《紅泉逸草》,收入二十五歲前的詩歌;第三至五卷為《問棘郵草》,收入二十八歲至三十歲的作品;第六至四十九卷為《玉茗堂集》,收入三十歲以後的作品;第五十卷為補遺。附錄收集有關傳、各詩文集序、各家評論、年表等資料。全書共收入詩歌約兩千兩百六十首,賦三十090多篇,書信四百多帙,序、記、碑、頌等一百三十多篇。201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湯顯祖集全編》,新增湯顯祖佚文四十多篇。在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玉茗堂書經講意》一書,共十二卷,近二十萬字,是湯顯祖研究《尚書》的學術著作,此書刻於萬曆四十年。此書在各類湯顯祖的選集或全集中均未收入。經鄭誌良考證為湯顯祖所著,並非托名之作。

在湯顯祖的四部劇作中,《牡丹亭》全劇五十五出,是用力最深、文學思想和藝術才華集中表現的一部作品,也是湯顯祖自認最得意的作品,與元雜劇《西廂記》齊名的愛情劇。故事取材於話本小說《杜麗娘慕色還魂記》,劇寫南宋時太守杜寶之女杜麗娘私自遊園後,在夢中與素未謀麵的嶺南書生柳夢梅幽會,盡男女之歡情。醒來幽懷難遣,抑鬱而死,被葬於官衙後花園。柳夢梅上京赴試時路過此地,在花園內拾得杜麗娘臨終湯顯

前的自畫像。他觀畫思人,終於和杜麗娘的幽魂相會。柳夢梅掘墓開棺,祖與

羅杜麗娘起死回生,兩人結為夫婦。後柳夢梅考中狀元,杜寶拒不承認兩人汝芳

的婚事,最終由皇帝出麵裁定,全家大團圓。這部劇一出世,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紫釵記》在《紫簫記》基礎上改編而成。《紫簫記》全名《李十郎紫簫記》,全劇共三十四出,根據唐代蔣防的傳奇小說《霍小玉傳》改編。該劇記述了李益(李十郎)與霍小玉動人的愛情故事。與小說不同是將主人公李益的負約致霍小玉於死的悲劇結尾改為喜劇收場。是未完之作。其原因據湯顯祖自己說,是“曲中乃有譏托,為部長吏抑止不行”。後在《紫簫記》的基礎上進行了大幅度的改編,定名為《紫釵記》。情節仍沿襲《紫簫記》,關目和文字有較多改變。全劇改寫成霍、李兩情相悅,結為夫婦,李益中狀元,權臣盧太尉欲強招他為婿,使兩人久不能相會並產生誤解,後有得到皇帝信任的黃衫客相助,才重新團聚。

《邯鄲記》全劇三十出,取材於唐人沈既濟傳奇《枕中記》,即“黃粱美夢”故事。窮途潦倒的書生盧生在邯鄲的一個小客店遇到仙人呂洞賓,盧生抱怨091自己命運不濟,呂洞賓則給他一個磁枕安睡,很快入夢。盧生在夢中經曆了一連串宦海風波。盧生中了狀元,在陝州任職開通河道,大破吐蕃建奇勳。

盧生建功樹名,出將入相,生活極盡驕奢淫逸,最後喪命於“采戰”之術,臨死還不忘“加官贈諡”。一夢醒來,店小二為他們煮的黃小米飯尚未熟。

《南柯記》全劇四十四出,取材於唐李公佐《南柯太守傳》,寫的也是一場人生幻夢。寫淳於棼酒醉後夢入槐安國(即螞蟻國)被招為駙馬,後任南柯太守,政績卓著。公主死後,召還宮中,加封左相。他權傾一時,淫亂無度,終於被逐。醒來卻是一夢,被契玄禪師度他出家。

湯顯祖的戲劇核心言“情”,同時深刻揭露了封建社會官場的醜惡現實,揭示了士大夫視為人生根本的權位與榮名的虛幻,高揚情愛對於人生的價值。正如吳梅《四夢跋》所言湯顯祖戲劇是針砭時弊之作,“士大夫好談性理而多矯飾,科第利祿之見深入骨髓。若士一切鄙棄,故假曼倩詼諧,東坡笑罵,為色莊中熱者下一針砭。”①而強調世間唯有至情最真,無關仙佛與富貴。“蓋惟有至情,可以超生死,忘物我,通真幻,而永無消滅。

否則形骸且虛,何論勳業,仙佛皆妄,況在富貴!”湯顯祖從十三歲起向徐良傅學習古文,較好地奠定了他文學基礎,對日後的創作產生重要影響。湯顯祖的散文形式多樣,有題詞、記、碑、說、賦、疏等。從現存的作品看,有賦六卷、序五卷、尺牘六卷,以及題詞、記、碑、啟、說、頌、哀辭、墓誌銘、墓表、解、疏各一卷。從作品數量上看,湯顯祖除了戲劇、詩歌外,寫作量最大的是賦與序,其次尺牘。尺牘為書信,大多直抒胸臆,文隨心意而行,主要是傳遞感情、交換看法、表達情誼甚至交流學術等,並不太追求寫作的藝術性。

①毛效同:《湯顯祖研究資料彙編》下卷,上海:上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11頁。

092湯顯祖的賦體文則很有特色,也是他的擅長。從內容上看,可分為抒情、詠物、諷刺三類,題材寬泛,涉及地理、書畫、草木、政治感想等方麵。

從篇幅上看,有小賦和大賦兩類。如《遊羅浮山賦》《豫章攬秀樓賦》《金堤賦》《大司馬新城王公祖德賦》《感宦籍賦》等都是篇幅大、氣勢如虹的大賦,字數均在千言以上。這些作品沒有擺脫賦之用辭宏富、華藻、大肆鋪陳的特點,但其工於章法,善於表情,情感細膩,其賦在明代的賦作中仍然屬於上品。如《金堤賦》描寫的是始建於唐代的臨川水利工程金堤,分四部分:一寫堤之氣勢,二寫堤之功能,三寫古賢功績,四寫堤之昭示。他小賦多為抒情之作,造詣高深,語言清麗,情感真誠,空靈小巧,優雅動人,如《懷人賦》《秦淮可遊賦》《池上四時圖賦》《庭中有異竹賦》《吏部棲鳳小賦》《愁霖賦》等。《吏部棲鳳小賦》寫棲鳳亭秀色、遊覽者品節,表達湯顯

祖作者熱愛自然,珍惜友誼的情感。與羅

序在湯顯祖散文類作品也是可圈可點的。湯顯祖其文受到唐宋八大汝芳

家的影響,他少從徐良傅學時,先生即授《八大家文》。湯顯祖自小就對其中曾、王兩家熟悉,且受其影響較深。曾鞏為建昌府南豐縣人,但他在撫州府臨川城內生活了很長時間,還在香楠峰創辦了興魯書院,在明代,興魯書院還在辦學。而王安石則是湯顯祖正宗的鄉賢前輩,得到湯顯祖輩的敬仰。兩人的文風也影響著湯顯祖這位鄉賢後學,後之學者在評論湯顯祖文章時也往往提及。晚明耆宿許重熙在《玉茗堂文集序》裏說:“書箋序記,翩翩奕奕,陶韓鑄柳,語必衷裁,摹歐範曾,言非強結,學士謂之通才,文人師其大成矣。”①晚明大家錢謙益在《玉茗堂文集序》中也說:“義仍有憂之,是故深思易氣,去耆割愛,而明顯好轉其指要於曾、王。”②序文①毛效同:《湯顯祖研究資料彙編》,上海:上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72頁。

②毛效同:《湯顯祖研究資料彙編》,上海:上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72頁。

093多偏向說理,對事件進行深刻的剖析,闡述自己相關的看法和見解,每一篇都有精到之處。沈際飛《玉茗堂文集題詞》:“臨川無所不足,故一篇之中,寫理入微,援情窮變,涕泗歌舞,有並時而集,異時而擅者焉。真也,有餘也,非漢、宋字句之謂也。”表達自己政治見解的,如《奉別趙汝師先生序》勸誡趙汝師不要拘泥於個人的得失成敗,而應將國家利益放在第一位。又如《張洪陽相公七十壽序》《賀馬母王恭人六十壽序》《張氏紀略序》等。在湯顯祖筆下還有很多談藝論文的序,這些大多是湯顯祖為他人的文集寫的序文。如他在《合奇序》裏說:“予謂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非物常得以合之。”又如《光霧亭草敘》談“童子之心”,《趙帥生夢作序》說“夢生於情,情生於適”。還如《睡庵文集序》《太平山房選集序》《李超無問劍集序》等等。

在他筆下還有壽慶、宗譜序,如《章本清先生八十壽》《賀馬母王恭人六十壽序》;宗譜序,如《周青萊家譜序》《嶽陽王氏宗譜序》等。他的這些序寫得氣韻生動,情真意切,自然靈秀。在湯顯祖的散文中,《論輔臣科臣疏》和《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極為人們所重視。前者是一篇著名的政論文,文中指責時政,曆數弊政;文筆鋒芒犀利,言辭確鑿,擲地有聲。發聾發聵之矛指向張居正、申時行二首輔及皇帝萬曆爺,他也因之被貶謫徐聞。後者是一篇戲曲理論專文,全文不足千字,是為宜黃縣藝人所修清源師廟寫的建廟碑文。在寫法上與一般的碑記文不一樣,他的著墨不在介紹建廟之經過源由,而是對於戲曲本源、發展曆史、流傳情況、基本特征、功能價值、藝術創造與鑒賞等問題作精簡論述,簡要而充分地闡述自己的戲曲理論。該文被戲曲界的專家稱為我國最早的一篇戲曲學導言。

湯顯祖還是一位詩人,有詩二十一卷,兩千兩百六十餘首。他的詩歌內容豐富,題材多樣,有的關心時政,同情百姓苦難;有的揭露時弊,鞭撻醜惡;有的敘寫親情,真摯溫暖;有的暢述友誼,情真意切;有的述誌言情,慷慨深沉;有的描摹山水,表達向往之情……涉及社會的方方麵麵,094也涉及自己情感的方方麵麵。他的第一首詩《亂後》寫的就是家鄉臨川發生兵燹之後的慘象,寄托了他對百姓的同情。又如《疫》《戊子春》《聞北土饑麥無收者》《內弟吳繼文訴家口絕穀有歎》《寄問三吳長吏》《江西米信》《饑》等。萬曆皇帝的荒唐舉措層出不窮,懶於朝政,他作《至日聞聖主深居有感》,表達對國家的關切。作《甲申見遞北驛寺詩,多為故劉侍禦台發憤者,附題其後》對炎涼世態與顛倒時局進行了鞭辟入裏、一針見血的批判。再如《錦衣鳥》《寄吳汝則郡丞》《感事》《吊西寧帥》《榆林老將歌》《茶馬》等等都是這一類詩。親情之作很多,如《從太母飲伯父園》寫的是侍奉祖母的天倫之樂;《卻喜》寫自己經曆宦海沉浮,回家看到父親年高體健的欣慰之情。又如《示弟儒祖。饒生來言,汝有贈彼衣薄為裝綿之句。爾兄無任歡喜,即取酒自賀,載詠其事。今寫示,可令奉祖讀之》寫的兄弟相湯顯

親之情。親情也有悲傷,如親人的逝去,詩如《清明悼亡五首》《哭女元祥祖與

羅元英》《平昌哭殤女詹秀七女二絕》《平昌哭兩歲兒呂二絕》《重得亡蘧訃汝芳

二十二絕》《庚子八月五日得南京七月十六日亡蘧信十首》《憶耆兒南都》《望耆兒二首》等。述誌言情之作如《三十七》,詩寫於他三十七歲時,檢點有生三十七年來,自己事業難成,功名難就,悲憤之情溢於言表。再如《孤桐篇遺沈侍禦楠》《別荊州張孝廉》《除夕寄薑孟穎戶部》《謫尉過錢塘,得薑守衝宴方太守詩,淒然成韻》《初歸》《繭翁子別號也,得林若撫繭翁詩,為範長白書,感二妙之深情,卻寄為謝》等。暢述友誼的詩,如《羅浮夜語憶明德師》《懷帥惟審郎中戴公司成》《哭戴愚齋老師。師微病,書偶語於門,落筆而逝。語雲:百年混世,今朝始得拋除;笑歸真,俗客無勞挽吊》《歸舟重得達公船》《離達老苦》《念可公》《西哭三首》等表達了對老師羅汝芳,友人帥機、戴愚齋、達觀等的懷念。描摹山水的詩有很多,其中有多首描寫赴徐聞任沿途山水風光,如《秋發廋嶺》《夜泊金匙》《詔陽夜泊》《英德水》;遂昌風景,如《雁山大龍湫》《麗陽十憶》《平昌青城山》《東梅嶺》《洞峰》等;還有大量的描寫家鄉山水的詩,如《二京歸覺臨川城小》095《滸灣春泛至北津》《秋日西池望二仙橋》《白水》《津西晚望》等等。如《滸灣春泛至北津》詩雲:芳草駘蕩曉春時,暮雨晴添五色芝。

玉馬層巒高似掌,金溪一水秀如眉。

輕花蝶影飄前路,嫩柳苔陰綠半池。

好去長林嬉落照,莫言塵路可棲遲。

滸灣在臨川赴金溪的途中,臨川之東南。北津是渡口,距撫州文昌橋三裏;玉馬即白馬峰,在金溪縣東四十裏。這首詩描寫了從滸灣沿金溪盱江泛舟至撫州文昌橋一路的景色,讀之如入畫境,表達了作者的讚美之情與對家鄉的眷戀之意。

湯顯祖在《耳伯麻姑遊詩序》中說:“世總為情,情生詩歌。”又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說:“人生而有情。思歡怒愁,感於幽微,流乎嘯歌,形諸動搖。”又在《臨川縣古永安寺複寺田記》中說:“緣境起情,因情作境。”他的詩歌正是遇事有感,觸景生情,然後鋪之於筆下。這樣一首首清新自然、生動秀巧的詩篇就呈現在讀者眼前。

096湯

顯祖

與羅

汝芳

南柯記·情著南柯記·決婿第二節湯顯祖負笈從姑山湯顯祖多次談及自己就學的事情,他在《秀才說》一文中說:“十三歲時從明德羅先生遊。”在《李超元問劍集序》中說:“吾師明德夫子而友達觀。”湯顯祖從小師從於羅汝芳,而終生未敢忘記師恩。

一、湯顯祖臨川拜師湯顯

祖依湯顯祖自己所言,他在十三歲時就師從羅汝芳。湯顯祖在哪兒拜與羅

師學習,沒有說清楚,依《文昌湯氏宗譜》中的《撫郡湯氏廨宇規模記》裏汝芳

說:“承塘公初延羅明德夫子教子六人於城內,唐公廟左有湯氏家塾。勖曰:“光陰貴似金,莫作尋常燕坐;天地平如水,相看咫尺龍門。”由此,徐朔方先生認為,湯顯祖即在此拜羅汝芳為師,從其學。其父承塘與羅汝芳在地位與名聲是不一致的,羅汝芳在學界有聲望,在官場有政聲,這是湯承塘沒法比的,湯承塘年紀也比羅汝芳小了十三歲。因而黃芝岡先生則認為不可能在家塾裏受其學。黃芝岡先生在其著《湯顯祖編年評傳》一書中說:“這說法不可靠。羅汝芳在湯顯祖出生前六年就已經在南城建從姑山房做講學據點,當湯顯祖四歲的時候,他已經是太湖縣知縣了。這樣一位先生,又豈是湯之父親的力量所能夠請來教蒙館的。”①這一年湯顯祖師從羅汝芳應是不錯的,但是怎麼一種學習方式,值①黃芝岡:《湯顯祖編年評傳》,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第1版,第12頁。

099得探討。湯顯祖自述:“十三歲時,從明德羅先生遊。”而湯顯祖生於嘉慶二十九年(1550),時年羅汝芳三十六歲,古人計年歲一般都按虛歲,湯顯祖十三歲,則應是嘉慶四十一年(1562)。這年羅汝芳由山東刑部主事轉任寧國知府,期間回家省親,羅汝芳從北京回鄉省親,沿途學者聽說羅汝芳要路過,他們紛紛彙集在一起,邀請羅汝芳講學。據《宗譜》中《撫郡湯氏廨宇規模記》載,湯顯祖的父親尚賢聽說羅汝芳回家省親,於是邀請他來到臨川講學,並讓自己兒子湯顯祖執弟子禮,拜他為師。此時的湯顯祖正好十三歲。羅汝芳在家待了一段時間,又啟程返回北京,在回京的路上,不論人數的多少,聽眾的地位高低,隻要有人邀請,他都給他們講學。

嘉靖四十一年,羅汝芳返回北京,並在北京刑部修《秋曹商求》,又與李見羅、徐魯源講學不輟。根據曹胤儒編的《盱壇直詮》卷下的記錄:“壬戌,師在京,大修部司火房。集一山羅公、合溪萬公、小魯劉公、見羅李公、魯源徐化輩,日夕聚論,商確理學。未幾,師補寧國守。”①由此看來,羅汝芳在臨川待的時間極短,居館教學不可能,隻是講學而已。他從家鄉南城縣赴京,一路行程少得也要花時一月有餘,要在假期完結之時趕到刑部上班幹活。此後不久才去了寧國府赴任知府。羅汝芳是一個喜歡講會的人,講會的時間長短不一,長可達一月,短可十天半月。鄒元標在《崇儒書院記》中說:“盱江近溪羅公至,每會講禪刹,月餘別去。諸縉紳繼峰舒公、穀南高公、愚所陳公、景默曾公、二瞻黃公、若士湯公,後先議曰,吾撫在宋黃勉齋氏創有南湖書院,以開來學,是時人才彬彬,家有弦湧。”崇儒書院在府城臨川南,祀宋晏殊、王安石、曾鞏、陸九淵、吳澄、吳與弼,為湯顯祖們所創,薦紳每講會於此。而此前多會於南湖書院。南湖書院即臨汝書院,①中國子學名著集成(044)《盱壇直詮》,台灣:中國子學名著集成編印基金會,第303頁。

100原名南湖道院。建於宋淳祐九年(1249),饒魯、程若庸先後為山長,遊其門而知名者有程文海、吳澄等。元時,毀於火,後又重建,再毀。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再修,陳九川撰記。為臨川著名書院,也是學者們開展會講的重要場所。羅汝芳也常講學臨川禪刹或臨汝書院,並寫下《勖臨汝書院諸生》寄語這裏的學子們。他說:學者斯須不莊不敬,便慢易之心入之;斯須不各不樂,便鄙詐之心入之。此方是“學而時習”的實功。典於《詩》而歌詠,立於《禮》而周旋,成於《樂》而歡欣鼓舞。此方是“以文會友”的實功,所以其效能悅,能輔仁也。

湯顯

南城、臨川兩地相距百餘裏,交通方便,羅汝芳應是臨川一帶講會中祖與

羅的“常客”。很有可能是羅汝芳在臨川講學期間接收了湯顯祖為弟子。從汝芳

羅汝芳弟子的籍貫看,臨川籍的學生不少,也許正是此原因。在講學中接納弟子也曾出現過,羅汝芳在宜黃縣講學期間吸收了一門名叫應蕙的為學生。他在《宜黃應太學墓誌銘》裏說:“嘉靖丙午,餘講學撫郡宜黃,曉吾應君名蕙字汝質者,時猶衝年,來遊門下。”況且這一年,湯顯祖還拜入了徐良傅之門學習古文,一般情況下不可能同時在兩地求學。羅汝芳在此期間隻是省親回家,時間短暫,還得去上班的,正如黃芝岡先生所言不可能去教蒙館。對於一個十三歲的小孩也不可能奔走於相距百裏的兩地求學,時間與精力都是不允許的。再者承塘先生六子不可都曾從學於羅汝芳,承塘前五子為吳氏所後,寅祖為續弦李氏所生,年齡大小不一,顯祖為長,生於嘉靖二十九年(1550)。據《宗譜》,老二儒祖字醇仍,生於嘉靖己未(1559)年二月初六,該年十歲,而奉祖、全祖、良祖三人的生年《宗譜》未載。《宗譜》又載,寅祖生於萬曆丙戌年(1586)五月初八。二十年後,湯寅祖才出生,六子不同時間裏問學於羅汝芳也是不可能的,萬曆十六101年(1588)羅汝芳去世,寅祖才三歲,還處在學語階段,不可能問學。很顯然,《撫郡湯氏廨宇規模記》所載有誤,該文由湯氏後人作於清代康熙五十二年(1713)冬,時間相隔近一百五十年。可能因時間久遠而產生錯誤。

自此湯顯祖就學於羅汝芳之門,湯家與羅汝芳一直保持較好關係,羅汝芳在湯承塘生日時還寫有《壽湯承塘序》相贈,希望“敬獻祝壽堂,質諸橋梓”。文中,羅汝芳談“生生之德”與壽,祝願湯承塘壽無疆,湯顯祖功成名就。他說:“德之盛也,壽之極也,而廣生大生之至也。亦吾儕所願於湯君承塘之所以自壽其身,與湯子義仍之所以善壽乎親,而紫泥之馨,黃扉之耀,引之百千萬年而無疆盡焉者也。”據《宗譜》載:“翁生於嘉靖戊子年十二月初二。”可知湯承塘比羅汝芳小十三歲。此序應是在湯承塘五十歲所作。這一年羅汝芳六十四歲,已致仕回家,正在從姑山上講學,從學者眾,而在湯生日寫序祝賀。如果是湯四十歲生日,羅汝芳賀壽,可能性不大,湯承塘此時正盛年,按臨川風俗一般不隆重慶壽。湯承塘六十歲時,而他生日在年底,羅汝芳已於本年九月去世。

二、從姑山上求學湯顯祖赴從姑山學習,應是在老師徐良傅去世之後。老師徐良傅去世後,湯顯祖作《挽徐子拂先生》,並在詩序裏說:“先生經為人師,行無機辟。閱世六十年,疽後而逝。”徐朔方《湯顯祖年譜》載,該詩作於嘉靖四十四年(1565),湯顯祖時年十六歲。次年,湯顯祖即赴南城從姑山學習。

“丙寅,建前峰書屋於從姑山,四方來學者日益眾。”①此時羅汝芳正在家居父喪,其父羅錦在上一年去世,他自寧國知府任上回家。這期間,羅汝芳主要在南城從姑山收徒授業與接受來訪者,探討學問。正是在這①曹胤儒:《盱壇直詮》下卷,第311頁。

102個時候,湯顯祖來到南城從姑山安心求教於羅汝芳。左副都禦史易應昌在清順治元年(1644)所撰的《敕封太常寺博士承塘湯先生元配吳太恭人合葬墓誌銘》中說:“(湯顯祖)年十三補弟子員,攜謁徐公。公一見奇之,授《左》《史》《文選》《八大家文》,而若士愈開博雅一路矣。翁複聞近溪羅先生為世大儒,適講學盱江,遣若士負笈諧建武聽明德之旨。夫丱角而能文,弱冠而聞道。”①銘中所說,建武即建昌府,記的正是這次湯顯祖赴南城的情況,少年時師從傅先生而學會作文,及青年時,隨從羅汝芳而“聞道”。他的好友薑鴻緒一樣如此求學。在《撫州府誌·薑鴻緒傳》裏所說:“與帥惟審、湯義仍結社裏中,而質修身為本之學於羅明德。”薑鴻緒(生卒年不詳)字耀先,臨川人。曾拜李東陽為師,受李器重,曾對弟子說:“鴻緒淵宏方雅,當署名千秋,舉子業餘事也。”後又從學於羅汝芳。與帥機、湯顯

湯顯祖等人結社裏中,共同學習,寫下了大量文章。聲名遠播,曾受聘編修祖與

羅《萬曆河渠誌》《三吳水利考》《江西省誌》等誌書。巡撫夏良心(字景堯)薦汝芳

之於朝,結果以明經出身征召,鴻緒拒之。過著著述為業的平民學者生活,被學界稱為“鯤溟先生”。所纂有《大學古義》《中庸抉微》等集,所著有《英釣蘭言》《石樓洞稿》等。當年,臨川學子上從姑山求學的還如杜應奎,他同樣在嘉靖丙寅年從學於羅汝芳,且學得很好,得到李巾溪、嚴寅所、郭麓池、耿天台等的器重。後來羅汝芳在為他父親所撰寫《杜少庵墓表》中說:應奎念遣訓,強學為文章。歲丙寅,始從餘遊,上下周旋,歲不餘舍。今且十九年所矣。凡餘所論,言下多無扞格。故當世名公如巾溪李公、寅所嚴公、麓池郭公、淮海孫公、天台耿公、公泉胡公、同野李公輩,無不重為許可。

①見《文昌湯氏家譜》(七修)卷首。

103杜應奎在《近溪羅先生集跋》中亦說:“奎自丙寅獲侍以來,十九年所矣。”說的也正是他自己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師從羅汝芳。杜應奎,號西華,臨川人。與同裏饒棟(號東岡),皆步趨先輩,坊表士林。以布衣講學於白鹿、白鷺之間,鄒元標、湯顯祖皆禮敬之。雖居城市,卻經年不出門。應奎著述甚富,遭亂遺稿皆毀。杜應奎編輯刊行了老師著作《近溪子集》,還編輯了《誌學宗傳》,但未刊行。

此時同學於從姑山的還有安徽的沈懋學。沈懋學(1539—1582),字君典,號少林,一號白雲山樵,沈寵(生卒年不詳)幼子,安徽宣城人。沈寵受學於貢安國(號受軒),在老師的建議下,沈寵又受學於歐陽德和王畿。他在福建建養正書院,在湖北蘄黃地區建崇正書院。沈寵歸裏後,深得羅汝芳的賞識。羅汝芳在寧國創講會,聘沈寵與梅守德共主講席。黃宗羲在《明儒學案·南中相傳學案》卷二十五裏對其父有《傳》雲:“沈寵字思畏,號古林,宣城人。登嘉靖丁酉鄉書。官至廣西參議。師事受軒。受軒學於南野、龍溪而返,謂古林曰:‘王門之學在南畿,蓋往從之?’於是古林又師南野、龍溪。‘近溪立開元之會於宣州,古林與梅宛溪主其席。’”沈懋學在家時已與梅守德的兒子梅禹金(鼎祚)師從羅汝芳學習,羅汝芳回家丁憂,沈懋學隨他到南城,上從姑山學習。羅汝芳為他寫有《戲贈沈君典》詩,詩雲:神功三穀口,玉冷天柱頭。

酌君須盡醉,能使百年愁。

神功指南城麻姑山上的神功泉,三穀指南城縣西的麻源三穀,玉冷指的是從姑山的玉冷泉,天柱指的是從姑山的天柱峰。從此詩亦可看出沈懋學在從姑山上求學。

也正是這樣,湯顯祖後來訪宣城,與長於他十一歲的沈懋學交往甚密。萬曆四年(1576)春天,湯顯祖來到宣城,受到了沈懋學的熱情接待,104與梅鼎祚陪同湯顯祖遊。從他們後來的交往詩中可知,關係極好,湯顯祖在《寄荊州薑孟穎》中說:“憶不似丈仙令在宣城時,左君典,右禹金。”在《宣城令薑公去思記》中說:“後予遊宣,行水陽,林樹修遠,廚傳甚飭。已又見其人士、沈君典、梅禹金之流。文雅風快,為之欣然。令數事,悠悠如也。”這時首輔張居正著手為兒子第二年能中得進士做準備,希望選中陪考者,以便在考試中名正言順奪得前三甲。聽到湯顯祖與沈懋學頗有才名,於是命兒子們禮請他們至京城,一同遊學。湯顯祖拒絕了張居正的邀請,而沈懋學接受邀請,赴京陪侍張居正兒子學習迎考。次年春考試,湯顯祖名落孫山,而沈懋學高中狀元,張居正的兒子張嗣修中了榜眼。沈懋學被授翰林院修撰。兩位齊名的才子,此時天壤之別,湯顯祖心中的滋味就可想而知了,沈懋學心裏也是清楚的。湯顯祖寫下了《同宣城沈二君典湯顯

表背胡同宿,憶敬亭山水開元寺題詩,君典好言邊事》詩,對於他們間的祖與

羅交往作了簡要回顧。詩雲:汝芳

銅駝杯酒舊殷勤,遊子孤身同片雲。

戶裏敬亭猶合遝,陵陽仙館日氤氳。

比丘百句終無學,黃石三篇定有聞。

莫信林中都未有,風心時動沈休文。

他們兩人同應試,寓居北京。表背胡同是他們在北京的住處,位於城東,而敬亭(山)和開元寺均在宣城,都是他們在宣城時常遊玩的地方。沈懋學對湯顯祖表示安慰,寫了一首《京中訪湯義仍就宿》詩:自爾龍溪別,南州榻已懸。

傾心重此日,鏡發是吾年。

怪事成詩聖,閑情托酒禪。

105獨憐千裏駿,拳曲在幽燕。

而湯顯祖離京也寫下了送別詩《別沈君典》,先是回憶在宣城的美好交遊,後是表達了自己悲戚的心情。詩雲:去年三月敬亭山,文昌閣下俯鬆關。

今年俊秀馳金轂,表背胡同邀我宿。

妙理霏霏談轉酷,金徒箭盡撾更促。

人生會意苦難常,想象開元寺中燭。

開元之燭向誰秉?君揚龍生薑孟穎。

按席催教白辭,回船鬥弄蒼龍影。

…………我今章甫適諸越,山川未便啼鳴。

都門買酒留君別,況是春遊寒食節。

孟門太行君所知,鬼穀神樓非我宜。

王孫碧草歸能疾,公子紅闌佩莫遲。

昨日辭朝心苦悲,壯年不得與明待。

處處撫情待知己,可似南箕北鬥為。

詩中所言文昌閣在宣城,君揚龍宗武,宣城鄰太平府(今屬安徽當塗)江防同知龍宗武字君揚,薑孟穎即時任宣城知縣。在這年春天,湯顯祖是失意的,也是悲苦的,他告別沈懋學等,啟程回臨川。次年,沈懋學亦告假歸宣城,時在臨川的湯顯祖也寫詩相寄,如《寄宣城沈君典》《再寄君典》。

湯顯祖認為老師“時在心眼中”,時時不忘老師的教誨,與沈懋學同年進士還有羅汝芳的另三位弟子楊起元、詹事講和鄒元標。而這三位學106生對老師也是尊敬有加,楊起元視老師為聖人,日後楊起元與耿定向編輯了《近溪子文集》,清代收入《四庫存目叢書》,即《耿中丞楊太史批點近溪羅子全集》。羅汝芳也曾為《複所楊太史經義》撰序。詹事講為老師編輯著作《羅近溪先生明道錄》,並刊行於世,此為羅汝芳的經典著作。鄒元標在考進士的這一年侍奉先生月餘,後來,鄒元標回憶說:“侍先生左右月餘。承先生教旨不能有所入,迄今二十年事,先生已為古人,始知先生坐我春風中不覺,於是悔且恨,恨不得先生起九源而請質之。”①羅汝芳的這位狀元弟子沈懋學對老師就不夠厚道了,對於老師的講學活動多有指責。他曾在一封給老師的信《寄羅近溪先生》中,單刀直入,語氣甚不恭地說:“邇來辯說多借禪鋒,且一體為名,不分真偽。奸雄亡命,歸斯受之。一湯

人交遊,便稱同誌。假途托跡,妄擬清流。倦此頹波,莫知所底。”從信中顯祖

看,此信當是寫於狀元及第的第二年歸宣城後,信的開篇也說了幾句思與羅

汝念的話:“都門敘別,極感教思,時事難知,遽使老師高臥東山,令人動滄芳江之念。”②王龍溪亦為沈懋學的老師,沈懋學在給王龍溪的信中也如此指責,在《上王龍溪先生》中與指責羅汝芳一樣說:“高者借鋒於禪幻,卑者射於利名,而取義洪爐,不分真偽。奸雄亡命,歸斯受之。一人交遊,便稱同誌。假途托跡,妄擬清談。甚有恣己猖狂,率人悖亂。機成黨禍,大壞師門,不思易之,後將何極。……吾師係天下之望,即令高臥抱道自守,神機默握,宇內從風而靡矣。……吾師計不出此,而和光同塵,日與諸人辨說,恐天下竊言而畔道,因跡而疑心。……幸更留心,以收桑榆之效。”③沈懋學在給其他人的信中也多指責老師。如在《與王龍翁》中說:“近溪先生①鄒元標:《願學集》卷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沈懋學:《郊居遺稿》卷七,四庫存目叢書本。

③沈懋學:《郊居遺稿》卷六,四庫存目叢書本。

107稍不知止,幾犯危鋒,有識者當自權矣。機決此時,遲則難挽。”①在《複王龍溪先生》中說:“近溪先生齎捧至京,張次君約不肖同曾直卿訪之淨業。

固宜提要領,示準的,勵精神,使知向往,鼓舞春風,正曲成後學之術,挽回氣運之機。而顧與二僧逞機鋒,謔談竟日。次君失望,大起厭心,而相公如責之命至矣。夫範圍曲成即係良知妙用,而先生不知也。……先生此行,非惟自取侮辱,而善類沮抑之端,亦從茲著。聖學果如是乎?致良知者果如是乎?”如上,沈懋學在給多人信中指責業師羅汝芳:一談禪學,二接納亡命,三是聚眾講學、收徒,有結黨之嫌。羅汝芳多次對於受到迫害打擊的王門弟子進行營救,如他的老師顏山農、王門弟子何心隱等。由此沈懋學認為老師被張居正斥逐,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了。不但如此,進而指責王學,在與王龍溪的信中也有指責龍溪之意,對良知之學持懷疑態度。沈懋學入張居正之門前轉益王學多師,為王學諸大師弟子,後由於張氏厭惡王學,他附和張氏,迅速轉變態度。對於張氏抨擊王學,打擊王門弟子,推波助瀾,甚至有“打手”之功。沈懋學可能是羅汝芳門下唯一一個對老師橫加指責的弟子,也可能是王門中猛烈抨擊王學的弟子。刑部給事中周良寅受張居正指示彈劾羅汝芳,在京進表之事完畢,潛住京城講學,而令致仕。羅汝芳致仕回到家鄉南城,從此再也沒有出仕,在以後的十年間以講學為己任,傳播學術。

至於湯顯祖在從姑山是怎麼學習的,羅汝芳在從姑山是怎麼講學的,尚未見文獻明確記錄。但從後來湯顯祖的回憶中可知,羅汝芳的教學方法是活潑多樣的。他在《太平山房文選序》中說:“蓋予童子時,從明德夫子遊。或穆然而谘嗟,或熏然而與言,或歌詩,或鼓琴,予天機冷如也。

後乃畔去,為激發推蕩歌舞誦數自娛。積數十年,中庸絕而天機死。”從中①沈懋學:《郊居遺稿》卷六,四庫存目叢書本。

108可以看出羅汝芳以歌詩、鼓琴、靜默、興歎及交談等方式進行啟發性教育和引導,氣氛活躍,在輕鬆愉悅中讓弟子接受教育,達到因材施教的目的。

羅汝芳的教學方法主要有宣講式、互動討論式。宣講式主要就是由一人將要講述的內容作一陳述,這主要是在聽眾多的情況下,讓更多的人得到教育。在講述鄉約訓語時多使用此法。如羅汝芳在寧國作《寧國府鄉約訓語》時,對“聖諭”逐條宣講。如: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就是:“臣羅汝芳演曰:人生世間,誰不由於父母,亦誰不曉得孝順父母。孟子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是說人初生之時,百事不知,而個個會爭著父母抱養……”互動討論式,則是在學生較少時,可因材施教。曹胤儒在《盱壇直詮》湯顯

記錄了多次從姑山討論學問之事。如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一次:祖與

羅汝

芳師從姑山之雙玉樓,不佞儒侍,師忽問曰:“如何為先立乎大?”儒對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又問:“如何作用?”儒對曰:“明明德於天下。”師喜,又問:“作用次第如何?”儒對曰:“老吾老及人之老,長吾長及人之長,幼吾幼及人之幼。孔子所謂:老安,少懷,朋友信是矣。”對於學習方法,羅汝芳一再強調,學習要得法才能進步快,不然必事倍功半。他認為學習主要有“多思”“發憤”“時習”“作疑”“悟”等。

正是羅汝芳的教學方法得當,弟子的學習方法得當,因而學生進步快,學而有得。日後諸多弟子皆成大材,湯顯祖也是如此。

109湯顯祖到從姑山讀書後,羅汝芳以詩《湯義仍讀書從姑賦贈》相贈,詩雲:君寄洞天裏,飄飄意欲仙。

吟成三百首,吸盡玉冷泉。

當湯顯祖學成離別時,羅汝芳又以《玉冷泉上別湯義仍》相送,詩雲:之子來玉冷,日飲冷中玉。

回首別春風,歌贈玉冷曲。

玉冷泉即從姑山上一景。羅汝芳在父親去世後,把前峰書屋修葺了一番,泉旁修池,題泉名為“玉冷”,題池名為“浸碧”,並作《玉冷泉》詩。益宣王朱翊鈏也曾作《玉冷泉》詩,詩雲:“一泓寒碧發蒙深,終日冷冷想素琴。承取半瓢風味別,陶然自覺湛塵心。”羅汝芳的詩雖平平常常,但足以看得出羅汝芳對這位弟子的器重與厚愛。湯顯祖也沒有忘記這位老師,時常懷念他。日後,湯顯祖與同學薑鴻緒、吳仁慶共同編印了《近溪先生語錄》。

110湯

顯祖

與羅

汝芳

南柯記·就征南柯記·引謁第三節羅汝芳、湯顯祖與李贄、達觀湯顯祖在給管東溟的一封信裏說:“不佞亦且從明德先生遊。……如明德先生者,時在吾心眼中矣。見以可上人之雄,聽以李百泉之傑,尋其吐屬,如獲美劍。”信中所說可上人即達觀,李百泉即李贄。羅汝芳、湯顯祖與他們都有很深的交誼。

湯顯

祖與

一、羅汝芳、湯顯祖與李贄羅汝

李贄(1527—1602),號卓吾,又號宏甫。泉州晉江人。他的名號很多,芳因泉州有泉山,也稱溫陵,因而也自稱溫陵居士;曾在河南輝縣為官,因其地蘇門山上有百泉,他又自稱百泉,號百泉居士;因有人批評他心胸狹窄,應心胸開闊,於是他又自號宏父居士;五十歲後,為懷念已故父親白齋,又自號思齋居士;晚年寓居湖北麻城龍湖,又自號龍湖叟。他原本姓林,名載贄。中舉時,又改姓李,後又因避穆宗朱載垕諱,去了名字中的“載”字,就成李贄了。李贄比羅汝芳小了十二歲。

李贄自幼喪母,嘉靖三十一年(1552)中舉。四年後,出任河南輝縣教諭,從此開始了他一生的宦遊生涯。嘉靖四十五年(1566)任禮部司務,這一年,他開始接觸陽明之學。隆慶五年(1571)又升南京刑部員外郎。萬曆元年(1573),在南京期間他結識了羅汝芳。依李贄自己所說,這是第一次見到羅汝芳,第二次見羅汝芳則是在貴州的龍裏。李贄在《羅近溪先生告文》裏說:“我於南都得見王先生者再,羅先生者一。及入滇,複於龍裏得113再見羅先生焉。”①依曹胤儒在《盱壇直詮》所言“萬曆癸酉,師應詔起複過留都。”這年一天晚上,他們在南京一起談論佛教問題。羅汝芳問“南:方、北方、東方獨無淨土耶?”李贄默不作聲,其他人也沒有作聲,一片靜悄悄的。羅汝芳隻好接著說“:即此便是淨土,諸君信得及否?”過了一會兒,李贄慢慢說:“不佞終當披剃。”羅汝芳一聽他想出家,但不明其真實之意,問:“此意何如?”李贄回答說“:章甫而能仁,緇錫而素王,今人多未識得。”羅汝芳忙點頭說“:然,然。”在李贄看來,儒家講仁,佛家講素王,道理都一樣,至於為儒還是為佛並不重要。李贄晚年還是削發出家,從一個激進的儒家轉變成僧人。

萬曆五年(1577),李贄與羅汝芳第二次相見。羅汝芳自雲南上北京的時候,他們在貴州的龍裏(今貴州黔南州)見麵。當時李贄以南京刑部尚書郎出守雲南姚安府。在萬曆十四年(1586)五月,李贄本要與周柳塘、周安(定林,南京人)、無念(湖北麻城芝佛院守院僧)一起來南城拜訪羅汝芳,但因突然生病未能成行。他在《與焦弱侯太史》裏說:“此月一日,弟已隨柳老與定林、無念諸僧同登江舟,欲直至建昌,然後由浙江至秣陵會兄,大敘所懷矣,乃忽爾疾作,遂複還舊隱。”②在此後的日子裏,就不見有相見的記錄。羅汝芳寫有一首《贈李卓吾太守》詩,詩雲:天柱峰頭淨曉霞,仙人攜我踏雲芽。

招來海鶴紛千隊,欲共乘風訪玉華。

這首詩是送給李贄的,他們兩人見麵交往不多,但神交非淺,詩寫出①張建業主編:《李贄全集注·焚書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338頁。

②張建業主編:《李贄全集注·續焚書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49頁。

114對李贄的思念。

在萬曆十四年(1586),李贄在給耿定向的信中談到了羅汝芳,對羅汝芳以七十二歲高齡還遊曆各地參訪道學的精神表示欽佩。他在信中說:近溪先生從幼聞道,一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歲猶曆涉江湖,各處訪人,豈專為傳法計與?蓋亦有不容己者。彼其一生好名,近來始知藏名之法。曆江右、兩浙、姑蘇,以至秣陵,無一道學不去參訪。雖弟子之師,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謂致了良知更無工夫乎?①萬曆十六年(1588),李贄聽說羅汝芳要到南京來,便立即寫信給好湯顯

友焦竑、周二魯等人要求他們早日侍奉羅汝芳,因為羅汝芳年紀已大,大祖與

羅有見一回少一次的感覺。他在給焦竑的信中說:“羅先生今茲來,慎勿更汝芳

蹉過;恐此老老矣,後會難可再也。”在給周二魯的信中,李贄高度評價了羅汝芳,認為羅汝芳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俠客”,希望盡快師事,一定會有“大受用處”。他在信中說:兄有丈夫誌願,或用世,或出世,俱不宜蹉過此老也。近老今年七十四矣,少而學道,蓋真正英雄,真正俠客,而能回光斂焰,專精般若之門者,老而糟粕盡棄,穢惡聚躬,蓋和光同塵之極。俗儒不知,盡道是實如此不肖。老子雲:“天下謂我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蓋大之極則何所不有,①張建業主編:《李贄全集注·焚書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75頁。

115其以為不肖也固宜。人盡以此老為不肖,則知此老者自希;知此老者既希,則此老益以貴矣。又何疑乎!

仆實知此二老者,今天下之第一流也,後世之第一流也。用世、處世、經世、出世俱已至到,兄但細心聽之,決知兄有大受用處也。①周二魯即周寵禴,字元孚,湖北麻城人,官至監察禦史、尚寶司丞等職。

二老指的是羅汝芳與陸光祖。陸光祖字與繩,浙江平湖人,因誌在佛法,自號五台居士,官到吏部尚書。李贄在這一年派了芝佛院的常珍、常寶兩個和尚不遠千裏從麻城來到從姑山,請羅汝芳為他的《萬法一心》寫序。羅汝芳寫好序之後,又讓兩和尚帶回。千裏求序可見李贄對羅汝芳的敬重與追慕。

對羅汝芳的著作他也有很高的評價,他曾評《近溪子集》說:近老解經處,雖時依己見,然縱橫自在,固無一言而不中彀率也,雖語言各別,而心神符契,誠有德之言,俾孔孟複起,豈不首肯於百世下耶!②聽到羅汝芳去世的消息,李贄感到自己“似在夢寐中過日耳。乃知真哀不哀,真哭無涕,非虛言也”。李贄撰寫了羅汝芳小傳《參政羅公》,追憶了羅汝芳的一生。在第二年春分時節,李贄又深情地撰寫了《羅近溪先生告文》,追憶與羅汝芳的交往。他把羅汝芳與孔子相提並論,“其視仲尼有加矣”,表達了對羅汝芳的敬仰之情。自從在南京見了羅汝芳後,李贄“無①張建業主編:《李贄全集注·焚書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215頁。

②方祖猷等整理:《羅汝芳集》,第935頁。

116歲不讀二先生(王畿與羅汝芳)之書,無口不談二先生之腹”,“令某聽之親切而有味,詳明而不可厭,使有善書者執管侍側,當疾呼手腕脫矣。當不止十紙百紙,雖千紙且有餘矣”。李贄在《羅近溪先生告文》中肯定羅汝芳簡易、寬和、慈悲的態度和“以舌代鐵”的作風,讚賞羅汝芳舍身為道與泛愛容人的精神,對於羅汝芳“自度”及“度人”式講學的影響力充分肯定,極為欽佩地說:至若牧童樵豎、釣老漁翁、市井少年、公門將健、行商坐賈、織婦耕夫、竊履名儒、衣冠大盜,此但心至則受,不問所由也。況夫布衣韋帶,水宿岩棲,白麵書生、青衿子弟、黃冠白羽、緇衣大夫、縉紳先生、象笏朱履者哉!是以車轍所至,奔走逢迎。先生抵湯顯

掌其間,坐而談笑。人望豐采,士樂簡易。解帶披襟,八風時至。有祖與

羅柳士師之寬和,而不見其恭;有大雄氏之慈悲,而不聞其無當;同汝芳

流合汙,狂簡斐然;良賈深藏,難識易見。居柔處下,非鄉願也。泛愛容眾,真平等也。力而至,巧而中,是以難及;大而化,聖而神,夫誰則知。蓋先生以是自度,亦以自度人。七十餘年之間,東西南北無虛地,雪夜花朝無虛日,賢愚老幼,貧病富貴無虛人。

更重要的還是李贄在思想上明顯地受到了羅汝芳的影響,他的“童心說”在很大程度上是羅汝芳思想的發展。他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著羅汝芳的影響,他認為羅汝芳也算得是陽明之後的英雄。李贄在《為黃安二上人三首》中說:王陽明門徒遍天下,獨有心齋為最英靈。……蓋心齋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波石之後為趙大洲,大洲之後為鄧豁渠,山農之後為羅近溪,為何心隱,心隱之後為錢懷蘇,為程後台。一117代高似一代。所謂大河不宿死屍,龍門不點破額,豈不信乎!”①趙大洲即趙貞吉;鄧豁渠即觀鶴,號太湖;何心隱字桂乾,號夫山,原名梁汝元,顏山農弟子,泰州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錢懷蘇字太行,名同文,曾拜何心隱為師。程後台字二浦,名學顏,何心隱弟子。

李贄曾作《童心說》②一文,細說“童心”,“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複有初矣。”也正是這一篇文章,奠定了李贄“童心說”文學理論的思想基礎。在李贄的眼中,“童心”即“真心”,即“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就是羅汝芳所說的未受過任何浸染的“赤子之心”。失去童心即非真人。李贄認為,凡天下最優美的文章,莫不是童心的表現,也就是羅汝芳所說的“赤子之心”的自然表現。文學寫童心,其實質就是要表現“真情”,反對描寫“偽情”。他的這一理論是羅汝芳“赤子之心”在文學理論方麵的延續和發展“,赤子之心”說是“童心說”的先導。徐朔方、孫秋克《明代文學史》裏說“:湯顯祖的老師羅汝芳經常標舉的‘赤子之心’與李贄的‘童心說’實質相同,隻是沒有像後者那樣深刻地加以闡述。”同時又說“:‘童心說’無疑有力地打擊了前後七子的擬古流弊,開湯顯祖至情說和公安派獨抒性靈之先聲。”③在李贄“童心說”的直接啟發下產生了“性靈說”,此說的代表是以袁①張建業主編:《李贄全集注·焚書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195頁。

②張建業主編:《李贄全集注·焚書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276頁。

③徐朔方、孫秋克:《明代文學史》,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52、255頁。

118宏道為首的公安派,兩說是一脈相承的,都是與羅汝芳的赤子之心說有直接關係的。袁宏道對羅汝芳也極為尊崇,他多次談及羅汝芳。他在《李龍湖》中說:“平生推服盱江。”①將羅汝芳與王陽明並論,在《答陶周望》中說:“陽明、近溪,真脈絡也。”②每每表示對羅汝芳的欽佩與認同,他在《德山麈談》中說:“若能打倒自家身子,安心與世俗人一樣,非上根宿學不能也。此意自孔、老後,惟陽明、近溪庶幾近之。”③又在《為寒灰書冊寄鄖陽陳玄朗》中說:“至近代王文成、羅盱江輩出,始能抉古聖精髓,入孔氏堂,揭唐、虞竿,擊文、武鐸,以號叫一時之聾聵。”④袁宏道不僅推崇羅汝芳,還從他的思想中汲取養分,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性靈說”,從詩歌創作的角度強調真實表現作者個性化思想情感的重要性,反對各種條條框框的約束以及“粉飾蹈襲”。也就是說詩歌要表現人的真情實感,這湯顯

種真情實感也就是羅汝芳所說的“赤子之心”的自然流露。赤子之心說、祖與

羅童心說、性靈說是一貫的,羅汝芳、李贄、袁宏道思想是一脈相承的。羅汝汝芳

芳思想對他們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王承丹在《陽明心學與複古文學遷變》對此也有較為概要的評說,他說:李贄、羅近溪、陶石簣(望齡)等是心學學派中的典型人物,李和陶同時也是反對文學複古的中堅,此時的陽明心學,已與革新文學交融在一起。具體而言,李贄是晚明新思潮的發動機,是革新作家的精神之父與理論導師,公安三袁等人則是他的傳法弟子。羅近溪主要作為心學家的麵目出現,但他開啟了兩學①袁宏道:《袁中郎全集》(明崇禎刊本)卷二十三。

②袁宏道:《袁中郎全集》(明崇禎刊本)卷二十五。

③袁宏道:《袁中郎全集》(明崇禎刊本)卷一十三。

④袁宏道《袁中郎全集》(明崇禎刊本)卷一十六。

119生焦和湯顯祖,因此他之於晚明革新文學的重要性亦不言而喻。①陶望齡是公安派的重要作家之一。他對羅汝芳學說亦頗為喜愛。他在萬曆二十八年(1600)編輯並刻印了《近溪子語要》上下兩卷,且親自作序,在《盱江羅近溪先生語要序》中充分表達了對羅汝芳的敬慕與對他學術的推崇。序曰:新建(王陽明)之道,傳之者為龍溪、心齋。心齋之徒最顯盛,而龍溪晚出,尤壽考,益闡其說,學者稱為二王先生。心齋數傳至近溪,近溪與龍溪一時並主講席於江左右,學者又稱二溪焉。

友人有獲侍二溪者,常言“:龍溪筆勝舌,近溪舌勝筆。”餘生既晚而愚,未嚐見二先生,獨嗜其書耳。而嗜近溪語最甚,口誦手抄,彙成一帙,閑居鮮朋友時,一快讀,則神朗氣暢,手足掉舞,群從有過餘庵中,或強與偕誦之,雖素不識性學者,皆釋然心開,喜色浮麵上可攬掬,茲非其筆耶?而妙若是矣,又況其勝者哉!心齋父子盛時,升堂譚道,萬眾鹹集,既退,雖皂隸臧獲,人人意滿,若懷寶而去者。至先生會講時亦然,由今觀之,真不妄也。震霆破睡,開左藏以貸貧,其過而不取,昧而不聞者,宜亦鮮矣,有之,豈藏與霆之過哉?吾友何顯臣,誌士也,嗜愛之有過於人,故刻而傳之。

同時,陶望齡還為羅汝芳詩集作《明德先生詩集敘》,文中高度評價了羅汝芳的詩,把他的詩與《詩經》相提並論,“律調兼具,直類詩人之詩,若異乎所謂別傳者。”①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1):95。

120羅汝芳的思想在晚明時期文學界產生了重要影響,正是在他的思想的影響下產生偉大的戲劇家湯顯祖,產生了不朽之作《牡丹亭》等;也正是在他思想的影響產生了文學理論上的“童心說”“性靈說”,影響著以師湯顯祖為宗的臨川派(玉茗堂派)、以袁宏道為首的公安派的眾多作家的文學創作,可以說影響了晚明朝一代文學,在明代文學史上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李贄對羅汝芳敬慕有加,而作為羅氏弟子的湯顯祖與李贄也甚為契合。李贄長湯顯祖二十三歲,湯顯祖對他的敬慕就如同李贄對羅汝芳的敬慕。湯顯祖對於李贄先是聞其名,後是讀其書,才識其人,終是契其神。

萬曆十八年(1590),李贄在湖北麻城將自己的著述結集為《焚書》出版,《焚書》包括《書答》《雜述》《讀史》及詩歌幾個部分。著作多方麵反映湯顯

他的政治、哲學及社會思想,書中對儒家和程朱理學的大膽批判所表現祖與

羅的反傳統、反權威、反教條精神,啟迪與鼓舞了當時及後來的進步學者,汝芳

對人們解放思想,擺脫封建傳統思想的束縛,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因而被統治者視為洪水猛獸。李贄也深知其見解為世所不容,故將著作名之為《焚書》。書一麵世,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此時湯顯祖正在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任上,他得知李贄這部《焚書》,感到相見恨晚,迫不及待地想得到這本書細讀。於是他向好友石昆玉求助,希望他想辦法給他找到這本書。石昆玉,字汝重,一字楚陽,湖北黃梅人。曆任戶部主事、郎中,饒州、蘇州、紹興知府,山東副使、福建參政、大同巡撫。為官清正,以清廉、剛正著稱天下,其任蘇州太守時更是名滿天下。此時石昆玉正在蘇州知府任上。湯顯祖給他寫信,先是稱讚石昆玉為人高潔,為官清廉,然後向他求書。他在《寄石楚陽蘇州》中說:初某公以吳憲拜中丞治吳,而明公亦以吳漕使守吳。南都人皆疑之,弟稍為不然。或二相亦欲得高品撫牧其鄉耳。近從蘇121州來者,並雲石公有羔裘豹飾之節,仁而且勇,非吳大家所宜。

然猶謂石而無瑕,人急不得施其牙。未幾有此。雖然,公之品乃今無疑者矣。幸益自堅。有李百泉先生者,見其《焚書》,畸人也。

肯為求其書寄我駘蕩否?

湯顯祖為什麼向石昆玉求書?首先是因為湯顯祖沒有直接與李贄打過交道。石昆玉可能與李贄有交情,即便沒有交情,石昆玉為黃梅人,黃梅縣與麻城是同郡,而此書就是在麻城出版的,找書自然方便。還有一點就是石昆玉在當私塾先生時,汪可受在他私塾裏啟蒙。日後,汪可受師事李贄。基於上述原因找石昆玉很快就能找到書,這也反映湯顯祖讀書心切。

湯顯祖與李贄是否見麵?不同的專家有不同的看法,徐朔方先生認為他們相見過,但在文獻中鮮見;而龔重謨先生持否定態度,他們不曾相見。徐朔方先生在《湯顯祖評傳》附錄之《湯顯祖年表》“萬曆二十七年”目下寫道“李贄來訪”,是年湯顯祖已居臨川家。而上海古籍出版社在1980年出版的徐朔方先生的《湯顯祖年譜(修訂本)》“萬曆二十七年”目下又未提及此事。在《湯顯祖評傳》第四章《南柯記》裏寫道:“萬曆二十六年八月,湯顯祖的八歲小兒子西兒夭折,……李贄在萬曆二十七年到臨川,他在為正覺寺寫的《醒泉銘》中也提到對西兒的懷念。”但此文並不見於李贄文集,也不見於《臨川縣誌》,隻是在清道光三年《臨川縣誌》卷十七《古跡》載詞條:“醒泉在正覺寺,李卓吾銘泉名。”而龔重謨先生專文《湯顯祖與李贄未曾在臨川相會》2008年在《東華理工大學》(社會科學版)第二十七卷第二期發表,後收入其專著《湯顯祖研究與輯佚》一書,則認為湯顯祖與李贄並沒有在臨川正覺寺會麵,正覺寺的《醒泉銘》也是假冒李贄之名的偽作,此“西兒”也未必就是湯顯祖彼“西兒”。①①龔重謨:《湯顯祖研究與輯佚》,海南:海南出版社2009年版。

122湯顯祖在讀到袁宏道《錦帆集》後寫了一首詩《讀錦帆集懷卓老》:世事玲瓏說不周,慧心人遠碧湘流。

都將舌上青蓮子,摘與公安袁六休。

六休即袁宏道,他曾師事李贄。湯顯祖由此及彼,既讚美袁氏的創作成就,也為他有這麼一位老師而高興,由此引起了他對李贄的懷念。萬曆三十年,李贄自殺於獄中,湯顯祖得知後悲痛不已,寫了首《歎卓老》:自是精靈愛出家,缽頭何必向京華?

知教笑舞臨刀杖,爛醉諸天雨雜花。湯顯

祖與

羅詩中讚歎李贄的鬥爭精神及獨立人格,且為之傷心,為之哀歎。同汝芳

樣,還有一首《噍五交,哀二禪,送客自嘲》詩:送客無端隻自嘲,楚江煙雨寄衡茅。

達公卓老尋常事,生死無交勝絕交。

他給董其昌的信《寄董思白》裏也說:“卓達二老,乃至難中解去。開之、長卿、石浦、子聲,轉眼而盡。董先生閱此,能不傷心。莽莽楚風,難當雲間雙眼。披裂唐突,亦何與於董先生哉。”開之、長卿、石浦、子聲,分別即馮夢禎、屠隆、袁宗道、王一鳴。李贄、達觀去世了,轉眼他們又先後去世。湯顯祖對於他們離世感到傷心。湯顯祖還為李贄的《李氏全書》寫序,在序裏對李贄同樣是給予高度評價,認為李贄其書可以訓世、經世、濟世、駭世、應世、傳世,其人是“救世李老”。同時,湯顯祖認為民間很多假冒李贄著作出版,一定要堅決捍衛李氏著作的原始性、本真性,不容許增123減一字,更不允許盜版出現。他說:著述家咄咄亮響不一,大家屈指李氏。李氏夙以書訓世、經世、濟世、駭世、應世、傳世,世輒稱為“禿和尚”,或又稱為“禿菩薩”。菩薩普度眾生,慈心救世,似猶近之,實不省李氏書旨。世假李氏書夥甚,真出其子者,雅推《藏書》《焚書》《說書》。……決不容他人強填隻字,阿私我救世李老。起李老而問之,必曰:“傳世可,濟世可,經世可,應世可,訓世可,即駭世亦無不可。①更重要的是李贄的思想對湯顯祖的文學思想及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李贄的“童心說”所要求的就是寫童心,寫真心,寫生活,寫出自己的真知灼見,“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湯顯祖也主張創作創新,寫出“自然靈氣”,不受約束,不受拘泥。其臨川老鄉,同是晚明文學家的丘兆麟(字毛伯,1572—1629),編輯了一本奇文集。湯顯祖對這本名為《合奇》的集子,大加讚賞。他在《合奇序》裏說:“吾鄉丘毛伯選海內奇文止百餘篇。奇無所不合。或片紙短幅,寸人豆馬;或長河巨浪,洶洶崩屋;或流水孤村,寒鴉古木;或嵐煙草樹,蒼狗白衣;或彝鼎商周,《丘》《索》《墳》《典》。凡天地間奇偉靈異高郎古宕之氣,猶及見於斯編。神矣化矣。”這些文章,頗具新意,“神矣化矣”,正合其對文學創作的主張。他說:“予謂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非物尋常得以合之。”湯顯祖的詩文創作也是如此。屠隆從湯顯祖文之格、調、語、態四個方麵評價湯顯祖的《玉茗堂文集》,屠隆在《玉茗堂文集》的序中說:“其格有似凡而突奇,調有甚新而不詭,語有①張建業主編:《李贄全集注·附錄》,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129頁。

124蒼老不乏於姿,態有纖穩而不傷其骨。”湯顯祖的戲劇創作也如此,五個戲劇都圍繞“情”與“夢”展開。且故事雖有出處,但在原故事上有創新,有突破,來源於舊故事,高於舊故事,新於舊故事。如他的《牡丹亭》,其故事遠則來源於陶淵明的《搜神後記》和南朝劉敬叔《異苑》,他自己所說:“傳杜太守事者,仿佛晉武都寧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予稍為更而演之。至於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漢睢陽王收考談生也。”而研究者一般認為主要依據明代《杜麗娘慕色還魂話本》寫成,但又高於話本,從杜麗娘的故事引出作者“情”與“理”的抗爭,表達作者對生死之戀浪漫愛情的禮讚,深刻地批判了封建時代對人性的扼殺。戲劇語言上也是處於“淺深、濃淡、雅俗之間”,曲詞“雋秀典雅”。這些都是其前人所沒有或達不到的高度。再如《南柯記》取材於唐人湯顯

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傳奇,落魄弟子淳於棼酒醉後夢入槐安國(即螞祖與

羅蟻國),被招為駙馬,後任南柯太守,政績卓著。公主死後,召還宮中,升為汝芳

左丞相。他權傾一時,飲酒淫樂無度,被遣返回鄉。醒來卻是一場夢,深知一切皆空,於是出家為僧。正他在《南柯記題詞》裏說:“夢了為覺,情了為佛。境有廣狹,力有強劣而已。”戲劇對當時的官場作了尖銳的批判,但“情”再次被肯定,仍表現出湯顯祖的反叛精神。

二、羅汝芳、湯顯祖與達觀湯顯祖在《李超無問劍集序》中記述了與李超無的一次對話,當學生李超無問到他何人可師可友時,湯顯祖認為隻有羅汝芳可師,達觀可友。

李超無聽其言,去南城祭拜了羅汝芳。湯顯祖在序文中說:一日,問餘,何師何友,更閱天下幾何人。餘曰“無他。吾師明德夫子而友達觀。其人皆已朽矣。達觀以俠故,不可以竟行於世。天下悠悠,令人轉思明德耳。”遂去之盱,拜明德夫子像。而125複過我。

羅汝芳長達觀二十八歲,相當於父輩;達觀長湯顯祖七歲,相當於兄長。那麼羅汝芳與達觀、湯顯祖與達觀之間關係如何呢?

達觀(1543—1603),明代四大高僧之一,晚號紫柏。吳江(今蘇州)人。

俗姓沈,法名達觀,中年後改名為真可,號紫柏老人,後世尊稱他為紫柏尊者。達觀少時,性格剛烈,貌偉不群,慷慨俠義。十七歲時離家遠遊。一天,至蘇州閶門,忽遇大雨,恰巧虎丘的明覺禪師遇到他,見其有佛緣,於是送傘給他,並邀請他同歸虎丘雲岩寺,共進晚餐。那天晚上,達觀聽見寺僧唱誦八十八佛名,心裏十分高興,於是把身上所帶的十餘兩銀子送給明覺禪師,並請求出家。明覺禪師答應了。

出家之後,一次在嘉興東塔寺,碰到一位僧人在抄寫《華嚴經》,心生恭敬,便跪在一旁觀看,歎道“:吾輩能此,足矣!”於是,他便來到武塘景德寺,閉關三年。出關後,又回到雲岩寺,且辭別明覺禪師,決誌策杖遊方,即遍曆禪席,居無定所。他曾經在廬山,深究法相精義,後又朝聖五台山,不久再遊京師,參禮燕京大千佛寺真圓遍融禪師。

達觀主張儒、道、佛一致,不執守佛教的一宗一派,融和佛教的五戒(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妄語,五不飲酒)與儒家的五常(仁、義、禮、智、信),提出“不殺曰仁,不盜曰義,不淫曰禮,不妄語曰信,不飲酒曰智”,並寫有五首偈頌,對應佛、儒二家五種人倫道德。德清大師曾稱讚紫柏“:予以師之見地,足可遠追臨濟,上接大慧之風。”萬曆初,達觀至北京法通寺,親侍華嚴宗匠遍融和尚,又從禪門耆宿嘯岩、暹理等禪師參學。兩年後,至嵩山少林寺參謁大千常潤法師。不久,又至浙江嘉興。

達觀曾經感慨道:“憨山不歸,則我出世一大負;礦務不止,則我救世一大負;《傳燈》未續,則我慧命一大負。若釋此三負,當不複走王舍城126矣。”憨山即憨山德清(1546—1623),諡號弘覺禪師,臨濟宗門下。禪宗祖庭曹溪,經過憨山德清銳意經營,由荒廢恢複舊觀,因此被稱為曹溪中興祖師。“礦務不止”指的是晚明反礦稅監鬥爭,從萬曆二十四年(1596)起,萬曆皇帝即派出許多宦官充當礦監、稅監,到各大城市以征商開礦為名,大肆掠取民間金銀。他們以開礦為名,強占土地,毀壞民房,橫征暴斂。因而許多城市居民開展了反礦稅監的鬥爭。《傳燈》指的是《傳燈錄》,這是記載禪宗曆代傳法機緣之著作。傳燈意謂以法傳人,如燈火相傳,輾轉不絕。此“三負”是達觀三大心願,也是為之奮鬥的目標。後被宦官知道,他們欲置其於死地。萬曆三十一年(1603),他們借“妖書”事件,誣陷達觀,將其捕入獄,幾經拷問,達觀始終不屈。後來雖查無實據,但當權者仍不放過他,將他定為死罪。蒙冤入獄,被東廠拷打,傷重圓寂。現存的著作有湯顯

《紫柏尊者全集》傳世。祖與

羅羅汝芳與達觀雖不見有往來記載,但他們也算神交。達觀敬重羅汝汝芳

芳,他對羅汝芳故裏南城有很好的感覺,他曾寫了一首《偶成》①詩,詩雲:建昌山水勝臨川,縱使王維畫不全。

風大觀成君試看,直將吹放小西天。

他認為南城的美賽過湯顯祖故裏臨川,如是唐代王維再世也難於用畫表達出來。他也曾在南城住宿,並留下了《夜宿盱江太平橋南》詩,詩雲:昨夜太平橋北宿,今宵太平橋南眠。

①孔宏點校:《紫柏老人集》,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以下引達觀詩文均見此書。

127橋南橋北隻一水,一水何曾有兩船。

若得詰朝天氣好,從姑山上訪神仙。

神仙初亦是凡女,欲海情枯斷愛纏。

一斷愛纏蛇為龍,飛行自在獨超然。

太平橋在南城縣城東門外,跨盱江之上,連接江之東西,是江西入閩的一條重要通道,沿江兩岸的景色也很優美。“神仙”指的是麻姑仙女。這首禪詩有如禪家偈語,值得玩味。

萬曆二十六年(1598)農曆十二月十九日,達觀自廬山到達臨川。他來臨川不僅是因為湯顯祖在臨川家中,還有就是因為臨川知縣吳用先的邀請。吳用先字體中,浙江桐城人。萬曆二十年(1592)任臨川知縣,對佛教有很深的研究。對於達觀來臨川,湯顯祖並不知情,臨川之行後,達觀回到廬山,給湯顯祖寫了一封信《與湯義仍》,信中說:“今臨川之遇,大出意外。何殊雲水相逢,兩皆無心,清曠自足。”次年正月,湯顯祖、達觀大師、臨川知縣吳用先三人,不畏寒風,沿撫河逆流而上,至南城縣的從姑山拜祭湯顯祖的老師羅汝芳。他們沿撫河行走,先是在撫河邊的疏山登岸,憑吊疏山禪寺的白雲禪師(白雲圓照禪師)。疏山禪寺,始建於唐中和元年(880),坐落在金溪縣滸灣的撫河邊上,一麵靠山,三麵環水。開山祖師匡仁(845—935),又名白雲圓照禪師。他走遍大江南北,博采眾長,弘揚慧能學說,得到當時和後世的景仰。大凡僧中之真者,造詣之絕倫者,皆設法到疏山寺謁拜白雲圓照禪師。

然後又乘船繼續前行,在金溪石門又上岸,進石門寺,憑吊圓明禪師。他們清早入寺,但寺有名無實,隻有廢墟,“草萊荊棘,狐蛇淵藪。四顧不堪,故不遑拋瓣香,熏圓明而行。”而圓明是黃庭堅、蘇東坡最敬仰的人,“今石門狼狽至此,使東坡、山穀有靈,亦其不堪者也。”此後,繼續逆水向南城行進。撫河上遊稱盱江,入南城縣境即為盱128江。達觀乘船到了南城縣城,在盱江上南望就可看到從姑山。達觀詩興襲來,他寫下了《盱江舟中望從姑山》詩三首。詩雲:學得長生固是奇,身存影逐有誰知。

何如隻學無生好,我既無生死自離。

曾為紫柏巢中榖,和好音聲總不如。

今日一編重舉似,血痕沾灑透珊瑚。

滿腹春工著處栽,含毫聊當一枝開。

是誰管領無弦曲,雙徑迢迢廋嶺梅。湯顯

祖與

羅在從姑山西邊山腳下即是盱江,他們停船登岸上山。那天晚上,他們汝芳

就在山上過夜。達觀寫了長達四百字的長詩《遊飛鼇峰悼羅近溪先生》悼念羅汝芳。其詩雲:雲峰如花公如春,春歸花自少精神。

高山流水初不異,風月無邊欠主人。

主人一去不複返,笑予何事來遊晚。

梅花落盡浪花浮,片帆風飽來跡遠。

舟停山腳望山頭,橋橫半空跨絕。

見說羅公橋上行,仰看青天橋上偃。

身心已視等虛空,虛空豈複有增損。

翻身橋上東複西,下方人見驚不穩。

羅公浩歌行雲停,聲滿乾坤誰複隱。

歌聲全落麻姑泉,泉化為酒解愁本。

129愁本莫過利與名,利名又以身為鍵。

身忘患忘神始全,神全風塵即閬苑。

何必雲深覓從姑,卻被麻姑笑凡混。

羅公心曲歌中剖,摩利支天司北鬥。

一身多臂手縱橫,各執法物心豈有。

有心兩手勞不勝,無心千手妙自偶。

羅公此妙孰能傳,能傳問君有受否。

有受心外則有法,根塵亢然神複走。

身心翻作是非巢,利名鳥雀爭好醜。

鷦鷯一枝身以安,肯學烏鴉開惡口。

惡口不開善口開,開言終與理不乖。

橫說豎說萬竅號,天風寧出有心哉。

無心根塵何彼此,如去如來莫亂猜。

羅公此意得無得,暗將無得化春雷。

春雷出地群蟄醒,醒後三家夢自回。

君不見,儒釋老,三家兒孫橫煩惱。

羅公一笑如春風,無明樁子都吹倒。

盱江三月放桃花,兩岸紅顏知多少。

莫道羅公去不歸,雲峰古路無人掃。

詩以一位佛家的視角看羅汝芳,肯定了羅汝芳對儒釋的圓融,也表達對羅汝芳的仰慕。湯顯祖也對這次前往從姑山拜祭老師寫了兩首詩,記錄了他們訪疏山、拜石門、祭先師的一路行程,詩即《己亥春送達公訪白雲石門,過盱吊明德夫子二首》。

如果說,達觀與羅汝芳是神交,那麼湯顯祖與達觀則是由神交到至交。達觀期盼湯顯祖入佛門,且給他取好了“寸虛”等的法號。對於他們間130的交往,達觀曾在給湯顯祖的一封信裏做了回顧,共有五“遇”。他說:野人追蹤往遊西山雲峰寺,得寸虛於壁上,此初遇也。至石頭,晤於南皋齋中,此二遇也。辱寸虛冒風雨而枉顧棲霞,此三遇也。及寸虛上疏後,客瘴海,野人每有徐聞(時寸虛方謫徐聞尉)之心,然有心而未遂。至買舟絕錢塘、道龍遊,訪寸虛於遂昌。

遂昌唐山寺,冠世絕境。泉潔峰頭,月印波心,紅魚誤認為餌,虛白吐吞,吐吞既久,化而為丹,眾魚得以龍焉。故曰:龍乃魚中之仙。唐山,禪月舊宅,微寸虛方便接引,則達道人此生幾不知有唐山矣!然此四遇也。今臨川之遇,大出意外。何殊雲水相逢,兩皆無心,清曠自足。此五遇也。湯顯

祖與

羅湯顯祖與達觀第一次相遇於南昌西山的雲峰寺,但這隻是一次神汝芳

交,兩人並沒有見麵。達觀在其《館壁君記》一文中記其事。隆慶四年(1570),二十一歲的湯顯祖中江西鄉試第八名舉人,很被人看好。據鄒迪光《臨川湯先生傳》裏說:“庚午舉於鄉,年猶弱冠耳。見者興複嘖嘖曰:‘此兒汗血,可致千裏,非僅僅蹀躞康莊也者。’”這次主持江西鄉試的是浙江餘姚人張嶽。為答謝主考官張嶽,他赴南昌西山雲峰寺之會。晚上,湯顯祖路過蓮池墜簪而題詩於壁,至萬曆二十八年(1600),五台僧樂愚來臨川向湯顯祖乞文,湯顯祖因病未作文,於是將《蓮池墜簪題壁二首》給了樂愚,並在詩前題了小序,將其經過寫下。序曰:予庚午秋舉,赴謝總裁參知餘姚張公嶽。晚過池上,照影搔首,墜一蓮簪,題壁而去。庚寅達觀禪師過予於南比部鄒南皋郎舍中,曰:“吾望子久矣。”因誦前詩,三十年事也。師為作《館壁君記》,甚奇。

131詩雲:搔首向東林,遺簪躍複沉。

雖為頭上物,終是水雲心。

橋影下西夕,遺簪秋水中。

或是投簪處,因緣蓮葉東。

萬曆十八年(1590),在南京鄒元標家裏湯顯祖與達觀見麵了。達觀還能背誦湯顯祖當年的詩,湯顯祖很是驚訝。這是他們真正的第一次見麵。湯詩中表達自己淡泊金錢名利之意,達觀對此很欣賞,後未見其出仕,則以為有出家之心,達觀也產生度他出家的念頭,由此記下了這首詩。達觀的《題君壁記》是記錄在《法語》中的一段文字:昔人有方受相印而貴震天下。即題詩於館壁間曰:“霜鬆雪竹鍾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噫,大悲菩薩手眼何多,果乃一些瞞他不得。良有以夫!

這裏達觀以王安石與魏泰的故事以自況。相傳北宋王安石初拜相時,賀客盈門,他都不接見,隻同魏泰在西廊小坐。並於壁間題了“霜鬆雪竹鍾山寺,投老歸歟奇此生”詩句。十餘年後,王、魏二人同遊金陵法雲寺,魏泰舊事重提。王安石與湯顯祖同裏,應是湯顯祖的鄉裏先賢,而魏泰雖是湖北襄陽人,但其姐魏玩是王安石變法的得力助手曾布的妻子。

達觀提及此二人,因湯顯祖研究宋史,撰寫過《宋史》,又因地緣關係對二人應有親近之感,希望能由此打動湯顯祖入佛門之心。達觀誦詩也是希望湯顯祖能皈依佛門。

132達觀認為自己與湯顯祖有佛緣,湯顯祖也具備入佛的潛質,自信十年內定能將他度入佛門。將他的法號“寸虛”升為“廣虛”,後來還可由“廣虛”升為“覺虛”。他在給湯顯祖的信《與湯義仍》中很自信地寫道:嗚呼,野人與寸虛必大有宿因,故野人不能以最上等人望寸虛,謂之瞞心。溈山曰“:但不瞞心,心自靈聖。”且寸虛賦性精奇,必自宿植。若非宿植,則世緣必濃。世緣一濃,靈根必昧。年來世緣,逆多順少。此造物不忍精奇之物,沉霾欲海,暗相接引,必欲接引寸虛了此大事。野人二遇於石頭時,曾與寸虛約曰“:十年後,定當打破寸虛館也。”《楞嚴》曰:“空生大覺中,如海一漚發。”即此觀之,有形最大者,天地,無形最大者,虛空。天地生於湯顯

空中,如片雲點太清。虛空生於大覺中,如一漚生大海。往以寸祖與

羅虛號足下者,蓋眾人以六尺為身,方寸為心。方寸為心,則心之汝芳

狹小可知矣。然眾人不能虛,重以日夜而實之為貴。寸虛稍能虛之,且畏實而常不自安,近野人望寸虛以四大觀身,則六尺可遺;以前塵緣影觀心,則寸虛可遺,六尺與寸虛既皆遺之,則太虛,即寸虛之身與心也。至此以明為相,以勇為將,破釜而焚其舟,示將相於必死,拚命與五陰魔血戰一場,忽然報捷。此野人深有望於寸虛者也。願寸虛不以野人道淺學少,略其元黃,而取其神駿。神駿者,即野人望寸虛之癡心也。又野人今將升寸虛為廣虛,升廣虛為覺虛。願廣虛不當自降。……如是則不惟野人不負五遇之緣,亦廣虛不負五遇之緣也。

從此觀之,也真可見達觀對湯顯祖入佛門是一片癡心,千方百計地想度他入佛,但終得不到湯顯祖入佛門的許諾。盡管如此,他們之間的關係卻一日密似一日,達觀對於湯顯祖的生活與創作都產生了重要影響。

133湯顯祖在《答鄒賓川》中說:“弟一生疏脫,然幼得於明德師,壯得於可上人。”次年,湯顯祖還有多首詩記錄與達觀交遊的情況,見證了他們交往逾來逾密。如《報恩寺迎佛牙夜禮塔,同陸五台司寇達公作》:駕禦園開寶色空,水晶燈火映餘紅。

焉知爪發青銅色,依舊長幹木寺中。

詩寫他與達觀、陸五台(名光祖,時任刑部尚書)同禮報恩寺佛牙塔。

又如《高座陪達公》:一切雨花地,重遊支道林。

雲霞法塵影,山水妙朋心。

境以莊嚴寂,春當隨喜深。

金輪忽飛指,江上月華臨。

詩中高座指南京雨花台高座寺,湯顯祖陪達觀遊高座寺。支道林,晉代高僧,此代指佛寺。湯顯祖後還在《書瓢笠卷示沙彌修問三懷》表達對達觀在南京遊的懷念。詩雲:忽忽十年外,塵集老身器。

恨未發心猛,何得究竟智?

逢僧劣供餐,見佛長悲淚。

念與紫柏師,獨受雨花記。

詩中有對達觀的懷念,更明確地說於雨花台高座寺受記於紫柏。記134錄他們交遊的詩還如《江東神祠夜聽達公讚唄》《達公過奉常,時予病滯下幾絕,七日複蘇,成韻二首》《苦瘧問達公》《苦滯下七日達公來》等。同年,湯顯祖還有數首詩寫到達觀。如《代書寄可上人》有句:“蘆門江上西風入,畫裏行人高戴笠。幽棲勝處一窺臨,高座熒熒雨花濕。”又如《送乳林齋經入東海見大慈國,寄達師峨嵋》有句:“音光寂寂雨花暮,獨宿風吹明月幢。”再如《高座寺懷可上人》有句:“峨嵋開遠照,廬嶽會深衷。白月東林裏,何人笑達公。”在南京他們還有一次會麵,達觀暫住棲霞寺,湯顯祖去看望他。達觀在《湖州府弁山圓證寺募四萬八千彌陀緣起》說:“餘萬曆庚寅歲,結夏於留都攝山棲霞寺,以七月旬有二日。”依此看,即在鄒元標家會麵後不久。佛教僧尼自農曆四月十五日起靜居寺院九十日,不出門行動,謂之“結夏”。又由上述詩意可知,結夏之後,達觀去了峨嵋山。湯顯

萬曆二十三年(1595),達觀訪湯顯祖於遂昌縣,此時湯顯祖任浙江遂祖與

羅昌縣令。此行的目的,一是看望湯顯祖,二是勸他出家。遂昌為浙江山區汝芳

小縣,達觀的《留題湯臨川謠》①即言:湯遂昌、湯遂昌,不住平川住山鄉。

賺我千岩萬壑來,幾回熱汗沾衣裳。

對於達觀的到來,湯顯祖有精心安排,湯顯祖陪他瀏覽一些名勝古跡,如唐山寺。唐山寺在遂昌縣城北,唐代禪月大師貫休曾在此結庵十四年。達觀禮拜禪月大師,觀這裏的潔泉、紅魚,並寫下《唐山寺禮禪月大師》:天台深處覓高人,幾度登臨無一身。

①毛效同:《湯顯祖研究資料彙編》,第238頁。

135卻上唐山寺裏看,池清影現妙通神。

浙江靜夜月中峰,總是吾師管子龍。

畫出如來無量相,人間無處不遺蹤。

達觀沒能說服湯顯祖出家,有些失望。幾天之後,達觀離開了遂昌。

過赤津嶺(即新嶺隘)時,寫下了《還度赤津嶺懷湯義仍》①:踏入千峰去複來,唐山古道足蒼苔。

紅魚早晚遲龍藏,須信湯休願不灰。

赤津嶺在遂昌縣北六十裏處,“山勢峻絕,兩山如門”。達觀詩句回顧了遊覽唐山古寺、禮拜禪月大師的經過,同時,他希冀湯顯祖和貫休一樣能入佛門。湯顯祖讀到他的詩後,回詩一首,表達不想出家的意願。詩雲:歸去侵雲生赤津,瘦藤高笠隱精神。

隻知題處天香滿,紫柏先生可道人。

前身那擬是湯休,紫月唐山得再遊。

半偈雨花飛不去,卻疑日暮碧雲留。②萬曆二十六年(1598)正月,湯顯祖抵京城,上計後即告吏部,棄官回臨川。他在《戊戌止已揚州鈔關別平昌吏民》詩中說:①同上。清光緒二十二年《遂昌縣誌·城池》(卷一),“踏入”作“步入”。

②清光緒二十二年《遂昌縣誌·城池》(卷一)。

136寶貴年華逝不還,吏民何用泣江關。

清朝拂綬看行李,稚子牽舟雲水間。

當遂昌官民挽留時,他還是決計回鄉。此已當是陽春三月,他在《再覲回宿龍潭驛》裏即說:誰向歸舟唱一聲,玉蘭花盡牡丹榮。

似憐遊子春三月,才換江南第一程。

後一路南下,直至家中。這一年的十二月,達觀來到臨川。達觀在《禮石門圓明禪師文》中說:“萬曆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予自廬山歸宗寺,湯顯

挈開先壽公與吳門朗驅烏來臨川。於二十九日黃昏。舟次筠溪石門寺西祖與

羅南隅。”他到臨川,先是去見了湯顯祖,這讓湯顯祖感到意外。湯顯祖高興汝芳

地寫下了《達公忽至》詩:偶然舟楫到漁灘,慚愧吾生涕淚瀾。

世外欲無行地易,人間惟有遇天難。

初知供葉隨心喜,得似拈花一笑看。

珍重別情長憶否,隨時香飯勸加餐。

這一年對於湯顯祖來說是不平靜的一年,家裏人口多,生活困難,更讓他難受的是他八歲西兒早殤,白發人送黑發人,悲傷的很。達觀到來對他的這一心情多少有些撫慰。在隨後的多首詩記錄他與達觀在臨川、南城一帶的活動情況。

春節一過,湯顯祖與臨川知縣吳用先陪同達觀沿撫河逆水行舟,沿途訪疏山寺,再南行,至石門寺,禮拜石門圓明禪師,之後繼續水路南行137至南城,上從姑山祭拜羅汝芳。之後,他們從南城又回臨川,途中又去從姑與石門間的西山。湯顯祖有《達公過盱便雲東返,寄問賀知忍》詩,其中雲:“扁舟茶供不曾溫,便去西山禮石門。”又有《達公來自從姑過西山》詩,詩雲:厭逢人世懶生天,直為新參紫柏禪。

險句天橋餘醉墨,春茶雲霧足醒泉。

看相有住微成恨,話到無生已絕憐。

但得似師緣興好,煙花遊戲往來邊。

由此詩可知,湯顯祖深受達觀影響,已動了入佛門的念頭。這一點從隨後的《夢覺篇(有序)》就可看得更清楚了。在正月的元宵節日,達觀告別了吳知縣,湯顯祖送他至南昌。道別後,湯顯祖回臨川,一日晚上夢見達公以“海若士”字相送。“若士”,仙人之意,意來自於《淮南子》之《道應訓》中的“盧敖漫遊北海”的故事。湯顯祖在詩序中詳記其事:予歸,春中望夕寢於內,後夜夢床頭一女奴,明媚甚。戲取畫梅裙著之。忽報達公書從九江來,開視則剞成小冊也。大意本原色觸之事,不甚記。記其末有“大覺”二字,又親書“海若士”三字,起而敬誌之。公舊呼予寸虛,此度呼予廣虛也。……達公雖心通,何得便飛耳!感此重恩念,淚如花墜蕊。中觀誠淺悟,大覺有深旨。瓶破烏須飛,薪窮火將徙。骷髏半百歲,猶自不知死。頂禮雙足尊,回旋寸虛子。

還有一些思念達觀的詩,也隱約有此意。如《思達觀》《奉和吳體中明府懷達公》等。

138萬曆二十八年(1600),達觀再次來到臨川,並告訴湯顯祖,他要上京城救因拒征礦稅被捕的南康知府吳寶秀。湯顯祖寫下了《達公來別雲欲上都二首》:艇子湖頭破衲衣,秣陵秋影片雲飛。

庭前舊種芭蕉樹,雪裏埋心待汝歸。

夢破長安古寺鍾,偶經花雨舊林空。

尋常一飯堪隨施,何必天言是可中。

湯顯祖在詩中回憶了他們的交往,也表達了對達觀上京的禍福憂湯顯

慮,又寫下了《得馮具區祭酒示紫柏》詩,進一步表達了自己的憂慮。達觀祖與

羅要離開臨川,湯顯祖一路相送,同船至謝家埠,再陸行至南昌。湯顯祖詩汝芳

《謝埠同紫柏至沙城,不肯乘驢,口號》:彌天風雨暮樟台,大笠長藤去不回。

不是泥中瞻自足,盡教人笑赤驢來。

沙城、樟台都是南昌域內地,代指南昌。告別之時又寫下了《別達公》:說到無生生便降,偶隨船影出章江。

西山雨氣朝來卷,不是珠簾是法幢。

作別達觀之後,湯顯祖即回臨川。此行湯顯祖還作有多首詩,如《章門客有問湯老送達公悲涕者》《歸舟重得達公船》《江中見月懷達公》《離達老苦》等。其中《離達老苦》雲:139水月光中出化城,空風雲裏念聰明。

不應悲涕長如許,此事從知覺有情。

詩題且著一“苦”字,表達了他對達觀的款款深情,也有對達觀執意要去京城,勸阻無效之後的無奈與安危的擔憂。因為此行,達觀是要去救南康知府吳寶秀。吳寶秀因不執行朝廷礦稅令在萬曆二十七年(1599)二月被捕。憨山《達觀大師塔銘》記其事“:予度嶺之五年(萬曆二十八年———引者注)庚子,上以三殿工下礦稅令。中使者駐湖口,南康守吳寶秀不奉令,劾奏被逮。其夫人哀憤繯死。師時在匡山,聞之曰:時事至此,倘閹人殺良二千石及其妻,其如世道何。遂杖策越部門。”湯顯祖感到達觀上京無法營救出吳知府,自己還可能會因之遭受牢獄之災。他在《膝趙仲一生祠記序》中說:“後一年,而紫柏先生來視予,曰:且之長安。予止之曰:公之精神才力體貌,固不可以之長安矣。先生解予意,笑曰:我當斷發時,已如斷頭。第求有威智人,可與言天下事者。”達觀決意赴京,自感也是凶多吉少,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湯顯祖拿他也沒有辦法。

達觀赴京後,湯顯祖對他的擔心越來越重。這從湯顯祖後來的一些詩中可以體味到。他急切地向曾如春打探達觀在京城的情況。曾如春亦是湯顯祖的同鄉好友,曾如春長於湯顯祖十五歲,此時正任右副都禦史巡撫河南。如《奉懷開府曾公河南四十韻並懷達公》《懷達公中嶽因問曾中丞》《寄曾開府並問達公》等。後詩雲:玉人金鼎映成周,紫柏先生在伏牛。

到得虎溪三笑處,不妨開口喚裴休。

除向曾如春打聽情況,還向李峘嶠打探。李峘嶠河南盧氏人,為湯顯140祖同年進士。湯顯祖給他寄去《奉寄李峘嶠盧氏並問達師二十韻》詩,詩中說:如聞紫柏師,亦覿青雲士。

威光常半笠,梵唱即盈紙。

在湯顯祖看來,達觀所在尋找的“可與言天下事者”,隻有趙仲一。趙仲一,名邦清。趙邦清出任滕縣令前,滕縣賦稅差徭繁重,百業凋敝,連年饑荒,民不聊生。到任後,趙邦清抑製兼並,均平賦稅,賑濟災民,發展農業,穩定社會。任職五年,滕縣出現了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河洛之間,蔥然一善國也”。滕縣人建生祠紀念他。有民謠說:“趙邦清,趙邦清,為官湯顯

一任一邦清,清正清廉清滕縣,百姓為他塑清身。”後調吏部任職,由於他祖與

羅的清廉為人所不容,而構陷於他。萬曆三十年(1602),趙邦清被貶官三汝芳

級。趙邦清也是湯顯祖所賞識的官員。於是他回答達觀說:“若此必趙君可。”但聽到趙仲一被貶調離,感到達觀必然會死到臨頭。他在《滕趙仲一生祠記序》裏說:“久之,則聞朝士大嘩,而趙君去;又久之幾起大獄,而紫柏先生死矣!”於是,湯顯祖在萬曆三十年(1602)寫下《奉寄趙仲一真寧並問達師》詩,有雲:同心消語嘿,為道割欣憎。

林泉風正落,河嶽雨初升。

念往側西笑,懷來中夜興。

但得存江海,無勞問鬥升。

達觀曾說過有“三大負”,而這三大負竟成了他的籖語,為之而沒命。

萬曆三十一年(1603)十二月十七日,達觀死於獄中。消息傳到湯顯祖這141兒,已是次年。聞之,湯顯祖傷心至極。他寫下了《西哭三首》,悼念達觀。

詩雲:一自去長安,無心拍馬鞍。

隻應師在處,時複向西看。

大笠覆無影,枯藤杖不萌。

定知非獄苦,何得向天生。

三年江上別,病餘秋氣淒。

萬物隨黃落,傷心紫柏西。

又作《念可公》:王法無心足自知,大臣斷事可能遲。

無邊佛血消詳出,大好人天打縛時。

此後,湯顯祖還寫了一些懷念的詩作,如《東莞鍾宗望帥家二從正覺寺晚眺,讀達師龕岩童子銘三絕,各用韻掩淚和之,不能成聲》:天花拂水向城隅,八歲西兒爪發殊。

解道往生成佛子,偶然為父泣遺珠。

達公金骨也塵沙,萬古彭殤此一家。

恰是鍾情渾忘卻,十年紅淚映袈裟。

無情師印有情文,水點軍持滴路墳。

止是金環何用覓,月明吹笛逕山雲。

142這首詩寫的是萬曆三十六年(1608),湯顯祖與友人在臨川正覺寺讀到達觀《龕岩童子銘》,讀文思人,懷念之情仍無法抑止,以至於泣不成聲。此時達觀已逝五年,因而寫此詩。湯顯祖到了達觀曾經到過的地方,總會引起他的思念,如他到金溪疏山寺,即想起了達觀,寫下了《水月疏山尋達公遊處並問吳選部四首》,其中前兩首雲:不聽石門流水禪,疏山空老白雲天。

達公到日詩留壁,可得袈裟覆紫煙?

欲禮名山作草堂,達公曾此費商量。湯顯

惠休靈徹爭來往,慚愧三生恰姓湯。祖與

羅汝

芳湯顯祖與達觀交誼深,也深受達觀思想影響。人們一般認為,湯顯祖與達觀有“情”“理”之辯,湯顯祖主“情”,認為“情”可以使人死,亦可使死而複生。而達觀主“理”,認為“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可以拒“情”而遁入空門。而湯顯祖更圓融,他一方麵高揚“情”之大旗,又能“為情轉易”,向往達觀出世,與達觀禪師相交甚厚,甚至晚年欲與友人湯嘉賓等人共赴廬山棲賢寺結蓮社。他在為吳彬所畫《蓮社求友圖卷》作跋文《續棲賢蓮社求友文》表達此意願。他在跋文中說:歲之在我甲寅者再矣,吾猶在此為情作使,劬於伎劇。為情轉易,信於瘧。時自悲憫,而力不能去。嗟夫!想明斯聰,情幽斯鈍。情多想少,流入非類。吾行於世,其於情也不為不多矣,其於想也則不可謂少矣。隨順而入,將何及乎?應須絕想人間,澄情覺路,非西方蓮社莫吾與歸矣。

143他也曾與達觀探討“情”的問題,認為“情”與“理”是不能一刀兩斷的。在《寄達觀》裏說: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真是一刀兩斷語。使我奉教以來,神氣頓王。諦視久之,並理亦無,世界身器,且奈之何?以達觀而有癡之疑,瘧鬼之困,況在區區,大細都無別趣。時念達師不止,夢中一見師,突兀笠杖而來。忽忽某子至,知在雲陽。東西南北,何必師在雲陽也?邇來情事,達師應憐我。白太傅蘇長公終是為情耳。

如果說湯顯祖的《牡丹亭》是“至情”之作,那麼在一定程度可說,他的《南柯記》則是“出世”之作。湯顯祖在《南柯夢記題詞》裏說:“謂蟻不當上天耶,經雲,天中有兩足多足等蟲。世傳活萬蟻可得及第,何得度多蟻生天而不作佛。夢了為覺,情了為佛。境有廣狹,力有強劣而已。”袁宏道《邯鄲夢記總評》亦點評說:“一切世事俱屬夢境,此與《南柯》可謂發泄殆盡矣。然仙道尚落夢影,畢竟如何方得大覺也?我不好言,當稽首問之如來。”《南柯記》完成於萬曆二十八年(1600)夏,此年三月,達觀欲為止礦稅而進京,湯顯祖送別達觀。此劇打上了達觀的深深烙印,如他在該劇的第二十四出《風謠》裏,描繪了他理想中的社會就是“征徭薄,米穀多。官民親風景和。”“行鄉約,製雅歌。家尊五倫人四科。”“多風化,無暴苛,俺婚姻以時歌《伐柯》。”“平稅課,不起科,商人離家來安樂窩。”明確地提出要“無暴苛”,“平稅課”。這是湯顯祖理想中的社會,也是達觀理想中的社會。

144湯

顯祖

與羅

汝芳

南柯記·貳館南柯記·尚王第

三章

湯顯

祖與

羅汝

天芳地

之性

人為

貴第一節“吾學未信”與“處女子失身”羅汝芳從小立誌於學,潛心鑽研,四方拜師,青年時拜顏山農為師,而終生視之若父。後四處講學,至壯年參加科舉考試,自覺學習還沒到位,而放棄殿試回家,放棄唾手可得的“進士”。這一回家就是十年不再涉足考場。而他的弟子湯顯祖少有大誌,又有獨立性格,自隆慶五年(1571)湯

首考後的十餘年間,多次參加考試,又因為保持“處女子”身,而拒絕張居顯祖

正的拉攏,皆落第而歸,直至張居正死後的萬曆三十四年(1583)才中進與羅

士。汝芳

一、羅汝芳:“吾學未信,不可以仕”嘉靖二十二年(1543),羅汝芳參加省城裏的鄉試,中舉之後,他沒有急著回家把喜訊告訴家人,而是與胡直、周洞岩等同道者在南昌的滕王閣舉行講會。

胡直(1517—1585),字正甫,號廬山,江西泰和人,比羅汝芳小兩歲,先後師從歐陽德、羅洪先。嘉靖三十五年(1556)進士,授刑部主事。他為人守正不附,與羅汝芳相友善。羅汝芳為他的著作《衡齋》集,作《胡子衡齋序》。胡直也曾到南城拜訪羅汝芳。羅汝芳為此寫過一首題為《胡廬山過訪次謝》的詩表達謝意。

此次講會是羅汝芳參加的一次重要講會,與會者多為同年舉子,他的心情也十分愉快。此行,他還寫下了《江上望滕王閣》和《江上望覽勝樓》兩首詩,抒發自己的感受。

149嘉靖二十三年(1544)的春天,羅汝芳赴京城參加禮部舉行的會試,並順利地通過考試。會試結束後,他與徐樾等人大會於北京的靈濟宮。靈濟宮在北京城西,本為一道觀,但到了嘉靖後期,卻聲名遠播。那個時候無論是京城的官僚,還是從外地而來接受考察的外官、趕考的舉人以及國子監的學生們,都會不約而同地來到靈濟宮集會講學。因為講會活動背後有著徐階這麼一位重要的學者兼台閣重臣支撐著。尤其是後來,徐階入閣成東閣大學士,再成首輔大學士,靈濟宮就更熱鬧了,喜歡講學的士大夫們,還有一些想討好首輔大人的人,自然要到靈濟宮去舉辦講學或者去聽講學。

這一次講學,羅汝芳與徐樾,還有顏中溪、王西石、敖夢坡、譚綸等參加了。如果論輩分,徐樾還應是羅汝芳的師爺了,羅汝芳的老師顏山農是徐樾的弟子。徐樾,字子直,號波石,江西貴溪人,王艮的弟子。嘉靖十五年(1536),時年三十三歲的顏山農離開家鄉,北遊講學,在京城遇上了徐樾,師從徐樾學三年,當時徐樾已是禮部侍郎。

這次講學活動的情況,我們沒有發現更多的記載,但從上列參加人員來看,規模應會是比較大的。大會靈濟宮後,羅汝芳卻不參加殿試,可能到手的進士頭銜和官階仕途也化作烏有。時已是深秋,羅汝芳陪同顏山農乘船到泰州安豐場的心師祠。他們在那裏聚會半月,在那裏禱告,悟“大中之道”。對於悟道過程,顏山農做過描述。顏山農在《自傳》裏說:秋盡放棹,攜近溪同止安豐場心師祠。先聚祠,會半月,洞發心師傳教自得《大學》《中庸》之止至,上格冥蒼,垂懸大中之象,在北辰圓圈內,甚顯明,甚奇異。鐸同近溪眾友跪告曰:“上蒼果喜鐸悟通大中學庸之肫靈,乞即大開雲蔽,以快鐸多斐之懇啟。”剛告畢,即從中開作大圈圍,圍外雲靄不開,恰如皎月照應。鐸等縱睹渝兩時,慶樂無涯,叩頭起謝師靈。是夜洞講轔轔150徹雞鳴,出看天象,竟泯沒矣。嗣是,翕徠百千餘眾,欣欣信達,大中學庸,合發顯比,大半有誌欲隨鐸成造,若師嗣王襞亦幡然信及父師學脈。①羅汝芳陪同顏山農去了泰州、揚州,他們“劇談正學,直辟中道”,然後再回家。對於他棄考回家的原因,有幾種說法。

其一,遵從父命,不因求功名而傷了身體。羅汝芳自己在《先府君前峰公行狀》中說:“比癸卯鄉捷,即麵命:若獲春第,宜就儒官以保弱體。芳體至意,遂不廷試而歸。父子怡然於從姑、玉冷之間,絕無外慕。……癸醜,見芳體稍強,乃遣北上,成進士。”其二,父親患病,需要侍養。在建昌府回吏部文《羅汝芳履曆》裏說:湯顯

祖“南城縣鄉官羅汝芳原中嘉靖二十三年會試,因父羅錦患病,告歸侍養。”與羅

門人曹胤儒在《羅近溪師行實》裏也說:在大會靈濟宮時,“俄聞前峰公有汝芳

疾,遂不應廷試歸”。劉元卿《近溪羅先生傳》裏也持此說。

其三,自認學力不夠。羅汝芳之孫羅懷智在《羅明德公本傳》裏說:“甲辰,捷南宮,曰:吾學未信,不可以試。不就廷試,而尋師問友,周流四方者十年。”門人周汝登《聖學宗傳·羅汝芳》、李贄《參政羅公》也持此說。

其四,以繼往開來為己任,不以仕途為指歸。簡而參《四修江西省誌傳·羅汝芳》是一個簡傳,不過千字,裏麵特意指出:“嘉靖甲辰,舉春闈,寓京師,同名士會切劘,歎曰:‘吾人業孔孟之學,必要求有裨身、心、意、知、家、國、天下,以繼往開來為己任,何必區區仕進為哉!’遂歸。十載不廷試。”①顏鈞,黃宣民標點整理:《顏鈞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5-26頁。

151其五,侍養顏山農師。黃宗羲《明儒學案》裏說:“其後山農以事係留京獄,先生盡鬻田產脫之,侍養獄六年,不赴廷試。”上麵所列種種,我們可以稍加考辨,黃宗羲在《明儒學案》裏的說法顯然有誤。嘉靖二十三年(1544),顏山農並沒有吃官司。嘉靖二十六年(1547),羅汝芳還到顏山農的家鄉永新去拜謝他。其實,顏山農是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吃的官司,顏山農在《自傳》中說:過揚州,謁別中丞馬鍾陽,諱森,出,買儀真舟南旋。忽有太平府當塗縣尹龔以正,南昌人,係舊時講學一日之門生,差吏持聘儀,請往彼府,衍教三學生徒,且報稱南道提學耿楚侗名定向,係舊徒梁汝元門生,命邀老師祖往太平久處。鐸不疑,即赴太平府學,開講三日,竟受擒。監九日,解操院,鐸始知為耿定向所擒獲,竟欲送至盛汝謙手捶死。

在此事發生的前一年,羅錦去世。此時的羅汝芳正丁憂於家。後來,他聽到了老師吃官司的消息,即籌集經費前往營救,這是情理之中事。門人楊起元在《羅近溪先生墓誌銘》記載了這件事,“戊辰(1568),聞顏先生以剛直取罪,監禁留都,乃稱貸二百金,同二子及門人買舟往救。”其次,羅汝芳自己所言,父親擔心兒子體質孱弱而不希望他參加廷試。這一點也似乎有點說不通。因為會試在京城,殿試也是在京城,在時間上也是緊接著。如果是因為身體原因,有疾在先,就不會上京參加會試了,千裏迢迢進一次京城也是不容易的事,身體原因應是考慮行成與否的重要因素。相反,人已到了京城參加完了會試,接下來等待出榜,正好在京城休息,備戰下一場的殿試,在此期間可調養身體,準備考試,是兩全其美的事,何樂而不為呢?參加殿試已無車馬勞頓之苦,怎麼會輕易地放棄呢?但羅汝芳自己這樣說,想必還有某種不可為外人道的原152因。

再次,其父有疾,需要有人照顧。單獨來看似乎是有可能,因為會試之前父親無疾,隻是在會試後知道父親有疾,聞之啟程回家,自在情理之中。但依推算,要通知到他少則需要半月,多則一月,等他回到家中又要半月一月之久,這樣來回就得兩三個月的時間。等他回到家中,也許父親的病已痊愈。況且家中還有兩位弟弟,大弟年已二十八歲,小弟二十四歲,都是成家立業的人,有能力,有條件照顧父親。人人都知道,寒窗幾十載,等的就是這場考試了,指望的就是金榜題名。他父親也是曾參加過科考的人,深知其中甘苦,應是把進京應試看成人生中的重要事情,不會輕易地放棄。此說理由顯然不夠充分。

至此,隻有把羅汝芳不就廷試放在那個時代裏來看,似乎更切合實湯顯

際,也更能理解羅汝芳為什麼不就廷試。其實“吾學未信,不可以試”隻是祖與

羅一個托詞。從內心來說,羅汝芳不一定熱衷於仕途,更熱衷於學術演講,汝芳

傳播自己的學術思想,他把講學看得很重要,甚至重於生命。《江西省誌》的記述應更切合羅汝芳的實際:“吾人業孔孟之學,必要求有裨身、心、意、知、家、國、天下,以繼往開來為己任,何必區區仕進為哉!”社會現實也讓他們這些文化人難受。明代是一個專製十分嚴重的社會,為了加強中央集權,特務機構遍布朝野,人們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會因自己的言談而招來殺身之禍,更有甚的是文字獄的興起,讓更多的文人苦不堪言。明代君王奉行的是“金杯同汝飲,白刃不相饒”,哪怕你功高蓋世,犯了上恐怕腦袋也難保。

羅汝芳是一位仁孝之人。“其父病,聞而歸”,我們沒有更多的理由否認它。應該說,把它放在那個時代的背景下,再加上“吾學未信”,這些可能是他不參加廷試而歸的更充分的理由。

嘉靖二十四年(1545),回到家鄉南城縣,羅汝芳上從姑山又開始了講學活動。《盱壇直詮》載:“建從姑山房以款四方遊學之士。日與諸友論153駁程明道、陸象山、王陽明、王心齋義旨。”二、湯顯祖:“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隆慶四年(1570),二十一歲的湯顯祖在江西省城南昌參加了鄉試,考試在金秋九月舉行,他在這次考試中可是風光得很。考試考的是時文,湯顯祖博學,曉古通今,能旁征博引,是寫時文的高手,當代就有人評論他的時文稱“如霞宮丹篆,自是人間異書”,“製義以來能創奇者,湯義仍一人而已”。有天下第一的稱號,在考場上作文,寫出的答卷自然不是一般考生能比的。他的答卷得到主考官們的高度評價,一考官評說:“認理精確,敷詞純雅,深於經學者也。允誼高薦。”另一考官評說:“發明勸善之疇,真切詳盡,而平正中自有人不及處。宜冠本房。”兩位考官結論一說“允誼高薦”,一說“宜冠本房”,意說他的文章在本場考試中是數一數二的了。後一場考試,他的作文仍得到考官高評,一位說:“世儒類以圖書說經,此作推原聖人本意,反複辯論足解千古之疑。”另一位說:“據理析數,考究精詳。”①場場得好評,最終以第八名成績中舉。他對這樣的成績也是滿意的,在三十七歲那年寫下的《三十七》詩中回憶說:“童子諸生中,俊氣萬人一。弱冠精華開,上路風雲開。”中舉之後,就有資格參加會試了,會試過關後,參加由皇帝親自主持的廷試,如被錄取就稱“進士”,被人視為“金榜題名”。隨後進入仕途,這是古代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事。人們常說人生兩大喜事:金榜題名時,鳳凰花燭夜。其一就是中進士。湯顯祖如同千千萬萬的讀書人一樣,朝著進士之路進發。

會試一般在春天舉行,每三年一次,機會也算是難得。為了次年春天①龔重謨:《湯顯祖大傳》,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0頁。

154趕上京城裏的考試,湯顯祖在當年的冬天就離開家鄉臨川,告別親人赴京城。他到了京城遇見了同來參加考試的湖北考生薑奇方,並與他同住一處。在同住的這段時間裏,他們間建立了濃厚友情,成為知心好友。薑奇方,字孟穎,號守衝,湖廣監利(今屬湖北)人。但事不如願,薑奇方中得進士歸,而湯顯祖落第而歸。考試結果不一樣,其後走的路也不一樣,湯顯祖回家繼續讀書,為三年後的會試再做準備。

北宋思想家南城籍的李覯參加過兩次考試,均落第。他認為考試很殘酷,“一語未中,則生平委地”。他從此也不再參加考試,而在家鄉創辦盱江書院,收徒授業。一場考試,一生命,時至明代也還是如此。此後薑奇方人生軌跡就與湯顯祖不一樣,一生沉浮於仕宦,也讓湯顯祖常記掛。

好友薑奇方去了安徽宣城任知縣。宣城為寧國府下轄縣,寧國府領湯顯

宣城、南陵、徑、寧國、旌德、太平六縣,嘉靖四十一年(1562),湯顯祖的老祖與

羅師羅汝芳擔任寧國府知府,直到嘉靖四十四年(1565),因父親去世離任。汝芳

他在寧國頗有政績,深得百姓愛戴。湯顯祖後在《宣城令薑公去思記》裏說:“餘識宣城令荊人薑君奇方孝廉時,長者。後餘遊宣,行小陽,林樹修遠,廚傳甚飭。”他們間有書信往來,如湯顯祖在遂昌任上就寫有《寄荊州薑孟穎》,雖隔好久沒聯係,但還是思念對方。他說:“不奉聞問者且七年矣,勞思如何。弟邑治在萬山中,士民雅厚。”也有寫詩送薑奇方,如《寄薑孟穎戶部》,而此後又有《聞薑別駕守衝遷守,不知是滇是貴,問之。薑君前戶部郎,以忤江陵相謫》,湯顯祖擔心因薑奇方與張居正不睦而謫守窮山惡水之地,而急切地想知道友人的準確去處。詩雲:潮落錢塘秋雁飛,荊南遊子露沾衣。

為郎白首遊湘岸,別駕經年在海沂。

似向點蒼分雨色,可當金築散晴暉。

知君不似南中估,要使人知漢吏威。

155在湯顯祖六十歲仍懷念與薑奇方在京城同居的生活,也懷念此後與他交往的點點滴滴。希望了解友人子孫情況,也希望讀到一些關於友人的傳記文章。他在《寄薑守衝公子》一信中說:不佞弱冠時,庚午冬,同令先公春試同旅舍,對窗扉而臥,先晨起者,必拊背而笑。時王鄭二君子在焉。以後道義風期,常相切厲。訪之宣城,張青野在焉。壬午,生赴春官,過杭州,湖上臥雪者月餘。生之製義,並是此時所作。每一篇出,先公必為噴飯絕倒,誇其必傳。向後音徽渺焉,古人不可見矣。懷思至今,山川曠遠,莫知公子幾位,賢孫幾人。明德之後,必有達者。幸悉示我,以慰遙思。先公當已祀於社,諸所為銘傳,飾終信後之文,一一寄讀。

湯顯祖還有詩給薑奇方的兒子,如《寄懷監利薑公奇方公子》,詩雲:世情交態日紛紛,白雪朱弦更不聞。

獨傍愁魂向江水,荊台楊柳氣如雲。

薑奇方與湯顯祖都是當時天下賢才,都不願附和於權貴張居正等。

如他在《宣城令薑公去思記》裏說:雖江陵相亦極知薑令賢。然嚐謂其子,令不與我親,常眾見我。後江陵相橫,不肯持父喪。問荊人士在都者,當雲我何聞。獨薑有後言。因以忮去。且夫仕宦遇合者,時也。惠音者,基也。其時在上,其基在下。

156在《寄荊州薑孟穎》詩中又說:“往高節不附江陵,於今更是吳楚。”因不附張居正,薑奇方隻是仕途不暢,而湯顯祖則中不了榜,入不了仕途。

與張居正的關係如何,改變了很多人的生命或生活軌跡,薑奇方如此,湯顯祖如此,湯顯祖的老師羅汝芳也如此。

張居正(1525—1585),字叔大,少名白圭,號太嶽,湖廣江陵(今屬湖北)人,人們又稱他張江陵。十六歲中舉,二十三歲中進士,後由編修官升至侍講學士掌管翰林事務。隆慶元年(1567)任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

張居正比羅汝芳小十歲,算是年少得誌。青年時與羅汝芳有較深的交情。嘉靖四十一年(1562),嚴嵩倒台。羅汝芳補寧國知府,張居正作《贈湯顯

羅惟德擢守寧國敘》。此時,張居正不過是右春坊右中允(春坊負責太子祖與

羅奏請、啟箋及講讀之事務),監管國子監司業。從官階上看隻是一個正六汝芳

品,而羅汝芳此時為從四品,比他級別高。張居正在信中對羅汝芳為學為政給予了充分肯定與誇獎,他認為羅汝芳即從少時就開始致力於心性仁義之學,並能矢誌不渝,從而學問功夫出類拔萃;其為政親身躬行,“自奉簡薄,惡以物誘見汙”,“明法之麗”。張居正還寫了一首《送羅比部守寧國》詩贈別,其中說:鳴蟬落木玉關秋,愁見河梁一葉舟。

雲物共憐燕市客,風流遙憶謝公樓。

鯨波橫海曾多事,虎竹分廷借遠籌。

二十二峰明月滿,思君當在最高頭。

從詩中可以看出張居正與羅汝芳的交情匪淺,也算知心,不然不會有那麼多的感慨。作為一個朝臣也不會輕易地向外流露那些從政的感157受,因為這些稍有不慎就會授人以柄,也許日後就會成為仕途上的絆腳石。但張居正在羅汝芳麵前坦言直陳。詩中流露出他身處京城,置身政界,波濤洶湧,事事處處得小心謹慎,心中也有苦楚。同時回憶當年他們愉快的交往,表現了深深的思念之情。

羅汝芳治寧國期間,張居正與羅汝芳之間有書信往來,可惜羅汝芳給張居正的信劄已散佚。但張居正給羅汝芳的信函還可見,如《答羅近溪宛陵尹》,張居正在信中說:比來同類寥落,和者甚稀。楚侗南都,廬山西蜀,公在宛陵,知己星散。仆似孤焰耿耿於迅飆之中,未知故我何似。聞公政致刑措不言民從。蓋皇農之再見,所治是信心任理,不顧流俗之是非,此固羅近溪本來麵目。

在信中,張居正曆數各位好友散處各方,如羅汝芳與楚侗(耿定向)、廬山(胡直)都在外任,算是“知己星散”,沒有了知己的他猶如暴風中的孤焰。在信中還對羅汝芳的治政措施,不顧流俗的做法也給予肯定,並認為這是羅汝芳本來的麵目。信中他直呼羅汝芳其名,也可見他們之間關係非一般。

嘉靖四十四年(1565),羅汝芳進京,先見了徐階,後與徐階等大會靈濟宮。這時,張居正為裕邸講官,他們相見。這是一次不太愉快的見麵。羅汝芳責備張居正無化育太子(朱載垕)為堯舜之心,他責備說:“君進講時,果有必欲堯舜其君意否?”張居正沉默良久,回答說:“此亦甚難。”羅汝芳又責問:“公所居何等責任!乃無一段真精神以感格君上,而第為此言,不為上負天子,下負所學哉?”有人從旁邊插話說:“此亦無可奈何?”羅汝芳聽旁邊人所言,很不高興,又責備起那人說:“吾與張君言至此,欲為滴淚,而君猶為諛言以相寬,是無人心者也。”羅汝芳的質難、直言讓張158居正心裏頗不愉快,隻好不歡而散,羅汝芳也就此返回寧國。

萬曆元年(1573),張居正的學生朱翊鈞即帝位,為萬曆皇帝,此時的張居正已接任首輔,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羅汝芳又見張居正,張居正問羅汝芳在家中做什麼學問,羅汝芳回答說:“讀《論語》《大學》,視昔稍有味耳。”張居正默然無語。第二天,張居正又約會羅汝芳,且約李義河陪坐。李義河(1514—1584),名幼滋,字元樹,性端嚴,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居鄉秉禮,蒞官持法。萬曆元年(1573)九月,升為大理寺卿。

稍稍坐定,張居正麵對李義河說:“近溪意氣,視舊無異。”羅汝芳說:“不免傷感大多爾。”張居正問原由,羅汝芳回答說:“閭閻疾苦不能一一上達也。”張居正說:“即韓(侘)、範(仲淹)、富(弼)、歐(陽修),亦不能俱達也。”表現出一種無奈。羅汝芳笑著對李義河說:“弟輩連宵歡呼慶幸,以湯顯

老先生受知聖主,大用明時,即皋、夔、稷、契不多讓矣。”張居正反問:“然祖與

羅則堯舜獨不病博濟耶?”沒想到羅汝芳直言不諱地說:“此自人言堯舜耳,汝芳

自鄙見論之,唐虞君臣,刻刻時時必求博濟也。”張居正手裏捧著茶杯無語。良久,轉移話題,問道:“胡廬山安在?”羅汝芳回答說:“在廣西按察,昨日得書言歸矣。”此時,張居正感覺到羅汝芳與胡直(胡廬山)一樣不順自己的意願。但又礙於舊交、年長,隻好補羅汝芳為東昌(今山東省聊城)知府。羅汝芳與張居正的關係已不如從前。

萬曆五年(1577),羅汝芳捧賀進京。進賀事畢,他向吏部遞交了退休申請後,聯合在京城的同道天天舉行講學活動。此時,張居正派他第三個兒子修嗣和新科狀元沈懋學來到羅汝芳的住處拜見羅汝芳。羅汝芳接待了他們,並送他們紗一疋,翻刻的《感應書》一冊。對此張居正頗為不悅。

隨後,李義河麵見羅汝芳,並說:“昨見政府,謂公處滇中事甚當,即書報都院,必複借重一行,其如遠勞何?”羅汝芳似乎不領情,辭謝說:“深荷垂念,但早已具告吏部,今不複入矣。”李義河將羅汝芳的話轉達給了張居正,張怏怏不樂。

159這一天,羅汝芳搬住到北京城外的廣慧寺。這事在同道者中傳播開了,許多人就攜帶席子陪同羅汝芳住在寺中,而這時司寇劉白川(應節)也帶著酒及酒具來了。張居正素來不喜歡劉白川,於是暗中指使言官將兩人一並彈劾。隨後,羅汝芳致仕歸家。

湯顯祖自小就有著忠孝之心,一心想效忠於朝廷。嘉靖四十五年(1566),十七歲時的湯顯祖聽到嘉靖皇帝朱厚熜去世,他寫下了《丙寅哭大行皇帝》詩,對皇帝的去世表示哀悼。隆慶六年(1572)夏,皇帝朱載垕去世,湯顯祖寫下了《壬申歲哭大行皇帝》詩,並說:“愁笳深遏密,悲思冷淩兢。儻侍春園薦,南山拜壽陵。”這是他寫的第二首哭大行皇帝詩。

六月,新皇帝即位,他就是萬曆皇帝朱翊鈞,這一年朱翊鈞才十歲。張居正出任首輔。七月,張居正進行人事調整。在這次人事調整中同為撫州府人的宜黃籍譚綸從薊遼總督升任兵部尚書。譚綸生於正德十五年(1520),字子理,號二華,嘉靖二十三年(1544),中進士。他算是撫州府鄉賢中的前輩了,比湯顯祖足足大了三十歲,可視為長輩。隆慶五年(1571)冬,因病告假歸養。次年七月,被任命兵部尚書後,消息傳到家鄉,很多人前去道賀。秋天,湯顯祖送上禮物並附詩《送譚尚書行邊》一首。詩序說:明公於今才子少儔,於古名將無比。坦步蔥雪,被服藻粉。

再起東山,言徂北落。諸公莫不祖帳青門之外,小子獨自臥病紅泉之間。未奉殷勤,何勝恨惋!謹具古刀雙口、鳳咮琴一張、金鈐三道、扇一把、詩一首上。

詩雲:上林飛雁滿金河,殺氣邊頭赤羽多。

160相國南來征竹箭,尚書北上擁雕戈。

終知熱阪熏嵐淨,待要寒門氣色和。

入塞定多鐃吹曲,傳來帳下美人歌。

譚受其一刀,還其一刀。湯顯祖隨即複信一封,勸譚綸受其雙刀,並再上《重酬譚尚書》詩一首,在該詩序中說:“尚書受我一刀,還我一刀。不知兩口原號雌雄,誓不離分。若離,夜半必有響動光明,令人怖不敢寐。便附來信更上。來書雲:‘足下兼資文武,惜仆猶未追蹤絳灌耳。’皇恐複酬一首。”這兩首詩都表達了對譚綸的敬佩之情,也表達自己願為國效力的願望。

萬曆二年(1574),湯顯祖又在京城參加三年一次的會試,可惜再次湯顯

落第。他在京城沒有忘記拜訪去年剛上任兵部尚書的同鄉前輩譚綸,可祖與

羅沒有見到,於是他留詩相別。在《留別大司馬譚公》詩前序,他說:“明公天汝芳

人也,雄望寡兩。顯祖鄉裏後進,西羌東魯,獨立無伍。願一相見,道其所有。佐時運之光華,垂列昆吾之鼎,天祿之匱。凡四板謁,並報一飲某太守,一白將軍計事,一報臥,最後老兵引入坐,食時聞中有瓊雉之呼,玄龍之笑。小子不自妥便,輒複引去。如聞明公於裏郎處有所雲雲,詰旦顯祖出都門矣。一麵何時?謹奉別言。”詩雲:聖代和戎賜玉鍾,旗門人醉偃春風。

朝開六著香奩上,夜采三花錦襪中。

太守隻知鴻雁美,將軍數奏畫蛇功。

芬芳接近蓮花府,惆悵西山晚鬱蔥。

湯顯祖還去拜見了王侍郎,也未遇。他在《上侍郎王公》詩序裏說:“兩入華京,謁不得上。丁醜三獻,知拜明公殿閣耳。”而這位王侍郎是誰,161不得而知,徐朔方認為“王”可能是“汪”之誤,即汪鏜,他此時正擔任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不久,湯顯祖告別京城回到家鄉。

萬曆四年(1576),湯顯祖去了宣城薑奇方任所做客。在那兒與梅禹金、沈懋學交往尤密。因薑奇方是張居正兒子的老師,張居正的叔叔張居謙(青野)也是一位舉人,正要參加會試,於是也來到宣城薑奇方那兒做客,自然與湯顯祖也相交。次年,湯顯祖與沈懋學一同入京參加考試,並與沈懋學同住表背胡同。張居正的叔叔比他們先到京城。按規定,外官三年一次要進京朝覲,這一年剛好輪上外官進京,於是薑奇方作為外官也進京。這一幫在宣城相遊的人又在京城能見麵。

張居正的兒子張嗣修這一年也參加考試,張居正希望讓兒子拿一個狀元或榜眼,但論實際能力,其子奪不到這次考試的冠、亞軍。於是張居正想辦法提前做好手腳,找人陪考。當他叔叔到了京城,張居正向叔叔打聽誰的水平高,於是他向張居正推薦了湯顯祖與沈懋學二人。張居正於是想見見這二位,以便做出安排。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湯遂昌顯祖》中說:萬曆丁醜,江陵方專國,從容問其叔:“公車中頗知有雄駿君子晃賈其人者乎?”曰:“無逾於湯、沈兩生者矣。”江陵將以鼎甲畀其子,羅海內名士以張之。命諸郎因其叔延致兩生。義仍獨謝弗往,而君典遂與江陵子嗣修偕及第。

談遷在《棗林雜俎》中說:至期並寓燕。前客果來,勸謁相國,各未決。客曰:“第訪我,相國自屏後覘之耳。”沈獨往而退。……招義仍,終不往。尋沈雋南宮,對策進士第一。義仍下第。

162把這兩則記載聯合起來看,張居正希望以兒子名義結交湯顯祖與沈懋學,宴請他們倆,並暗地裏觀察一下他們。然而湯顯祖沒有理會張居正,拒絕赴宴,而沈懋學去了。他們倆一辭一就,考試結果是一上一下,形成天壤之別。湯顯祖在《宣城令薑公去思記》裏也說道:“令朝京師,會餘上試。令故江陵相弟子師也。不數日,江陵弟子介令候餘,餘謝不敢當。”湯顯祖落第後,告別了沈懋學等人,回家。

萬曆五年(1577)考試結束後,湯顯祖的生活很消沉。他在《答龍君揚》詩序裏告訴了龍君揚他當時的生活狀態。龍君揚是湯顯祖在宣城結交的好朋友。龍君揚即龍宗武,宣城鄰太平府(今屬當塗)江防同知,湯顯祖在宣城作客時,也常常到鄰近的蕪湖龍宗武那兒作客。他們宴飲作湯顯

詩,梅禹金的《三醉龍使君帳中歌》就說:“一旬三醉龍君席”“龍君豪飲祖與

羅卷白波”,寫的是飲酒歡暢。湯顯祖《別沈君典》中寫了他們在宣城開元汝芳

寺作詩的情景,“開元之燭向誰秉,君揚龍生薑孟穎。”因為他們之間關係甚密,說話自然較為真切。湯顯祖在詩序裏說:“足下遺物,兼問我屬趣何似。一向無異,止有清夜秉燭而遊,白日見人欲睡。複是草庵河上,家徒四壁;藥肆人間,口無二價。一動九連之井,去舍百步之園。或臨春送臘,首夏兼秋,定有歡悲,終焉翰墨。釋茲而外,酒則時一中之;由斯以談,色則誰為好矣!”從中可知,湯顯祖此時在臨川家中貧病交困,喝酒解悶,賦詩解愁。盡管如此,他還是表示,來年要去再考試,他說:“采色明年儻未渝,會自因風托方便。”他在《別沈君典》詩中傾吐了其心中的悲苦,他說:昨日辭朝心苦悲,壯年不得與明時。

處處撫情待知己,可似南箕北鬥為。

163張居正為了自己兒子能中前三甲,強迫弟弟張居謙不得入闈應試。

張居謙盡管十二分的不願意棄考,但又不得不順從哥哥的意願。湯顯祖感到自己和張居謙都是本次考試的犧牲品,於是在離開京城之時,寫長詩《別荊州張孝廉》給張居謙,對於考試不正之風大力抨擊,表達自己的憤懣。他指責考官是真葉公,是假孫陽;指責考試考能力是假,以金錢、權勢論成敗是真,如此還不如回老家,學竹林七賢飲酒著書。詩雲:去年與子別宣城,今年送我出帝京。

帝邑人才君所見,金車白馬何縱橫。

金水橋流如灞滻,西山翠抹行人眼。

當壚喚取雙蛾眉,的皪人前傾一盞。

誰道葉公能好龍?真龍下時驚葉公。

誰道孫陽能相馬?遺風滅沒無知者。

一時桃李豔青春,四五千中三百人。

擲蛀本自黃金賤,抵鵲誰當白壁珍?

年少錦袍人看殺,唇舌悠悠空筆劄。

賤子今齡二十八,把劍似君君不察。

君不察時可奈何!歸餐雲實陰鬆蘿。

濠南釣渚飛竿遠,江左行山著屐多。

吏事有人吾潦倒,竹林著書亦不早。

被褐原非袞冕人,飆車更向煙霞道。

青野主人歸不歸,文章氣骨可雄飛。

三十餘齡起幽滯,連翩不遂知者希。

平津邸第開如昨,嘯激清風恣寥廓。

人生有命如花落,不問朱茵與籬落。

164君當結騎指衡山,欲往從之行路艱。

懷沙長沙為我吊,洞庭波時君已還。

賤子孤生宦遊薄,習池何似江陵樂?

寧知不食武昌魚,定須一駕黃州鶴。

我今且唱越人舟,青浦翠鳥鳴相求。

君獨胡為好鞍馬,草綠波光不與儔。

我住長安非一日,點首傾心百無一。

夫子春間儻未行,為子問取郢中質。

又是三年過去了,已是萬曆八年(1580),湯顯祖再次來到京城參加湯

會試。這時候,張居正的同鄉兼友人王篆和張居正的兒子懋修又來結交顯祖

與湯顯祖。張居正有六個兒子,即敬修、嗣修、懋修、簡修、允修、靜修,而張羅汝

居正最看好是懋修這個兒子。王篆,字紹芳,生於明正德十四年(1519),明芳嘉靖三十四年(1555)王篆鄉試考中舉人,隨後出任江西吉水縣知事。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又考中進士。張居正任宰相時很器重他,喜歡向他谘詢治國之事,把他作為天下英才推薦給朝廷。明神宗朱靖翊鈞還把王篆的名字寫在禦屏之上。正是這樣,王篆鐵著心兒聽從張居正使喚。於是他帶著張的兒子懋修要見湯顯祖,並以本次會試的鼎甲條件相許,湯顯祖避而不見,考試也不參加,轉道去了南京。鄒迪光在《臨川湯先生傳》中說:“庚辰,江陵子懋修與其鄉之人王篆事結納,複啖以巍甲而亦不應。曰‘: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本次考試結果令張居正十分滿意。本來前三名依次是肖有良、王廷饌、張懋修,而萬曆皇帝在閱卷時,把名字順序換了一下,第三名提到第一,一二名依次排後。這樣,張懋修就成了庚辰科的狀元,原本狀元的肖有良就成了榜眼,原本榜眼的王廷饌就是探花了。

到了南京,許多人也為湯顯祖放棄本次考試而惋惜,但湯顯祖本人165並不認為有什麼可惋惜的,為了自己的名節還是值得的。

萬曆十年(1582)冬月,湯顯祖去杭州。當年同住考生好友薑奇方在那任職,於是他在杭州住了一個多月,經南京,再赴京城。次年二月,餘有丁、許國任會試主考官,湯顯祖中得三甲第二百十一名,賜同進士出身①。

這年共三百五十餘名會試舉人,他的考試成績不突出,較靠後。

羅汝芳前後兩次參加會試,第一次是放棄,第二次是十年後,在江西撫台夏夢山的催促下應考,而得中三甲第六十六名,賜同進士出身。湯顯祖自隆慶五年(1571)第一次參加會試至萬曆十一年(1583),前後五次會試。他們兩人對考試都有自己的看法,都有自己的堅守。羅汝芳以傳播學術為己任,為生命,對於考試,對於考試之後的入仕並不熱衷,於是可以放棄考試。而湯顯祖以名節(高潔)為重,要以自己的真才實學博取功名,施展才華,並為之可以堅持到底。萬曆八年棄考到南京後,他麵對朋友的議論,他回應說:“我若入闈應試就不智了,因為落第後,知我者對我同情,不知我者,還說我才學不如人哩!”②於是湯顯祖在每次考試落第之後,心情總是沉悶的,覺得懷才不遇的。隆慶五年(1571)和萬曆二年(1574)的兩次考試落第,對於湯顯祖的打擊並不大。因為曆經數次考試才得中的,是很正常的事。於是他想到的是認真學習,備考。而接下來的萬曆五年(1574)考試,讓他最憤憤不平。他親身體驗到考試的不公平、不公正,也讓他更清楚地看清了考試的真麵目。也正是這一次,麵對伸來的橄欖枝,他隻要願接,隻要稍稍低頭,一切都會順順當當,不說狀元、榜眼、探花,而二甲、三甲則是觸手可及。湯顯祖性格正直耿介,同時功名之①徐朔方認定此說,而黃芝岡認定為“三甲第六十五名進士”,見《湯顯祖編年評傳》第56頁。

②龔重謨等:《湯顯祖傳》,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8頁。

166心也很迫切,也不徹底排斥攀附權貴,在兩次哭大行皇帝可見得,在前幾年急切拜訪譚綸中可以見得。而在本次會試中,好友沈懋學應召,與張家公子結納,而高中狀元,而自己才學不在其下,結果一個陽關道,一個是獨木橋,各走各的道了。萬曆十二年(1584),張居正病逝於任上。死後,萬曆皇帝抄了張居正的家,削盡張家官秩,迫奪四代誥命,以罪狀示天下,他的家屬餓死的餓死,自殺的自殺,流放的流放,逃亡的逃亡,丁醜科榜眼張嗣修的“榜眼”、庚辰科狀元張懋修的“狀元”也被擄奪,民間於是流傳“丁醜無眼,庚辰無頭”以諷刺張居正兒子們。事後,湯顯祖也感歎說:“假令予以依附起,不以依附敗乎?”還寫了一首《即事》詩:“漢家七葉珥金貂,不見鬆陰歎綠苗。卻歎江陵浪花蕊,一時開放等閑消。”但這些都是後話,湯顯祖當初是無法預知的。湯顯

萬曆十一年(1583)的這場考試,湯顯祖也考得很痛苦,在南京時,他祖與

羅就得到夫人吳氏去世的噩耗。但他沒有返回家鄉,而是前往京城赴考,最汝芳

終拿下這場考試。當然,對於夫人吳氏的這份愧疚,二十餘年後在《清明悼亡》(五首)詩中表達了出來。此時,湯顯祖已家居,年且五十有四。詩雲:版屋如房閉玉真,新添一尺瓦鱗鱗。

不應廿載還輕淺,好在殷勤同穴人。

遝水青林斷女蘿,廿年鬆柏寄山阿。

南都不解成長別,才送卿卿出上河。(婦家東鄉遝水)曾夢紗窗倚素琴,何知萎絕鳳凰音。

春煙石闕題何事,寒夜烏哀一片心。(署中夢於故窗下彈銀琴)167枕簟青林一到衙,相看幾月病還家。

藥成不得夫人用,腸斷江東剪草花。

欲葬宮商買地遲,深深瓦屋覆寒姿。

秣陵舊恨年多少,夢斷紅橋送子時。

本次考試中,宰輔張四維、申時行的兒子也參加了考試。張四維的兒子甲征,申時行的兒子用懋、用嘉都中了進士,也有人就此彈劾張、申,說他們是步張居正後塵,私給自家兒子甲第。

可以看到,在求取科舉功名的道路,湯顯祖走得很艱辛,雖“不失處女子身”,但也失去了很多,甚至親情。功夫不負有心人,五次上京參加會試,終得賜同進士出身,並於同年八月,赴南京就任太常寺博士一職。

168湯

顯祖

與羅

汝芳

南柯記·伏戎南柯記·侍獵第二節“貴生”與“生生之仁”早在春秋戰國時,《孝經·聖治》中就說:“天地之性,人為貴。”《孟子·盡心(下)》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許慎在《說文解字》裏解釋“人”字時說:“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列子·天端》中:“天生萬物,唯人為貴。”羅汝芳、湯顯祖繼承和發揚了先人的民貴思想,主張“民貴”“貴湯

生”,並將此思想通過講學或撰文的形式傳遞到百姓中間,教導百姓“貴顯祖

生”。他們在為官施政中也踐行“貴生”思想,得到百姓的擁護和懷念。與羅

汝芳

一、湯顯祖的“貴生情”萬曆十九年(1591)閏三月初一,彗星入婁,二十二日更後,彗星見於西北方。言官因星變進諫。萬曆帝反諭責言官“無一喙之忠”,這本是宰相申時行想借萬曆皇帝之手打壓一下言官們。二十五日,湯顯祖從邸報上讀到皇帝切責科道諸臣諭旨後,而不顧龍顏大怒,上《論輔臣科臣疏》劾論輔臣申時行、科臣楊文舉和胡汝寧,對他們的劣行進行了大膽的揭露。奏疏開篇即:“奏為星變陳言,輔臣欺蔽如故,科臣賄媚方新,伏乞聖明,特加戒諭罷斥,以新時政,以承天戒事。”明明白白地點出“輔臣欺蔽”“科臣賄媚”。接著為丁此呂、萬國欽喊冤,“首發科場欺蔽者,非禦史丁此呂乎。此知上恩效一喙之忠者也。時行知將論其子也,教吏部尚書楊巍覆而去之,惟恐其再入都矣。終言邊鎮欺蔽者,非禦史萬國欽乎。此亦知上恩效一喙之忠者也。時行不能辨其贓也,諷大學士許國擬而竄之,猶恨其不極邊矣。”接著彈劾吏科都給事中楊文舉“乃敢貪贓宴樂,171擾害饑民,買官自擅”,彈劾禮科都給事中胡汝寧“除參主事饒伸外,一蝦蟆給事而已”。然後指出症結全在輔臣申時行,說:“前十年之政,張居正剛而有欲,以群私人囂然壞之。後十年之政,時行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壞之。”一個月後,該疏傳到了朝廷,得到皇帝禦覽。這份奏疏就像一枚炸彈,把朝廷炸開了鍋,有惶惶不可終日的,也有稱大快人心的。申時行們惶恐,使出乞休來給萬曆帝加壓,導致萬曆帝對湯顯祖嚴責,對申時行們安撫。萬曆帝說:“湯顯祖以南部為散局,不遂己誌,敢假借國事攻擊元輔,本當重究,如從輕處了。卿等說與元輔,不必以浮言介意。卿等俱安心供職。”①湯顯祖所舉件件屬實,盡顯其忠,但為了把對申時行們安撫落到實處,萬曆帝處罰了湯顯祖。五月,將湯顯祖降級發落到廣東徐聞縣任典史添注。

被貶謫後,湯顯祖從南京回臨川。回到家鄉後,湯顯祖患上了瘧疾,在家療養了幾個月後,啟程前往徐聞,十一月,乘船從廣州到南海。經過兩個多月的行走,湯顯祖到達徐聞縣。

徐聞縣位於中國大陸最南端,廣東省西南部,東、西、南三麵環海,即東和東北臨南海,西瀕北部灣,南隔瓊州海峽與海南島相望,北接雷州市,明代屬雷州府所轄。《徐聞縣誌》裏載:“吾徐處於南極,地雖墳衍,然三麵環海,天塹稱雄。”②鄒迪光在《臨川湯先生傳》對徐聞有一段描寫:“徐聞吞吐大海,白日不朗,紅霧四障,猩猩媀媀,短狐暴鱷,啼煙嘯雨,跳波弄漲。人盡危公,而公夷然不屑。”這個南端海邊之地還是讓人生畏的,但湯顯祖還是毅然前往。

①《明實錄》卷二百三十六。

②王輔之纂修:《徐聞縣誌》,台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

172湯顯祖到了徐聞,沒別的事就想講學。為什麼講學?一是受老師羅汝芳影響,以講學的方式可教化百姓,改變社會風尚。他在赴徐聞的途中還上了少時讀書之地從姑山,在那兒憑吊了老師。二是他隻是一典史添注,沒有多少公務可幹。典史一職是在元代設立,與縣尉同是知縣的屬官,掌管收發公文。明代沿置。而添注一職就更沒分量了。《明史·職官三》:“家居被召、因需缺而預補者,謂之添注。”依此,湯顯祖則是預補典史之人了,更無公幹。那麼講什麼?據湯顯祖了解,徐聞人有輕生、不知禮義現象。清代《徐聞縣誌·民俗》記載徐聞人“間有小民輕生”。湯顯祖在《與汪雲陽》信中也說:“其地人輕生,不知禮義。”汪雲陽名言臣,四川巴縣人,萬曆五年(1577)進士,此時正任廣東巡按。湯顯祖在此也算是給上級寫信了。然而由於種種原因,又缺乏教育,雖然平鋼、汪澤等人興教,但禮義湯顯

祖之風仍不興,而輕生之風如常。《雷州府誌》也載:“徐聞逖京師,民重耕與羅

牧,薄聲利,有太古之風。自平侯(鋼)複舊邑,汪侯(澤)創學宮,邑稍改汝芳

觀,而禮文尚未之遑。”①當時,徐聞縣衙辦公住宿的地方都很緊張,典史沒房住,住在簿廳,湯顯祖是一典史添注,來了就更沒有安身之處了,衙內住不了,就在衙外找了一個地方給他居住。這個地方後被他改建為貴生書院。他在《與汪雲陽》信中說:“弟為雷州徐聞尉,判府司道諸公,計為一室以居弟,則貴生書院是也。”講學要有場所,於是湯顯祖想到建一所書院。建書院得到知縣熊敏的大力支持。熊敏江西新昌(今宜豐縣)人,萬曆十八年(1590)任徐聞知縣。據《雷州府誌》載:“貴生書院,萬曆十九年,添注典史湯顯祖、知縣熊敏共捐資俸,建於公館東。”②一年後,湯顯祖被調離徐聞,任浙江遂昌知縣。這時書院尚未建成,①歐陽保:《(萬曆)雷州府誌·學校誌》(明萬曆四十二年刻本)卷十。

②歐陽保:《(萬曆)雷州府誌·學校誌》(明萬曆四十二年刻本)卷十。

173但湯顯祖離開徐聞時為書院寫好匾額“貴生書院”,並寫好了一篇《貴生書院說》。為什麼要取名為“貴生書院”?他在《與汪雲陽》信中做了解釋:“其地人輕生,不知禮義,故以貴生名之。”建成之後,劉應秋寫下了《徐聞縣貴生書院記》,對建書院情況做了簡要介紹:“會其時有當道勞餉,可值緡錢若幹。義仍以謀於邑令熊君,擇地之爽闓者,構講堂一區。署其榜曰貴生書院。”書院建成後,湯顯祖很高興,希望能好好利用這一場所進行講學活動。他在《答徐聞士紳》中說:“徐聞貴生書院成,甚為貴地欣暢,然必有人焉,加意講德弦歌鼓篋其中,乃不鞠為茂草耳。”湯顯祖希望這篇記文能載入省誌,以永遠流傳下去,讓世代百姓皆知貴生。他在《寄徐聞陳慎所》說:“貴生書院已入省誌,劉公應秋記文尚遺,似宜增入。”希望在《廣東省誌》將劉應秋的文章《徐聞縣貴生書院記》收入省誌中。湯顯祖在給汪雲陽的信中再次提出應增補進去。他說“:兌陽(劉應秋)兄為記,已立石。昨新誌不錄其文,弟思兌陽兄有道氣,其文非偶然者。仁兄宜一補刻之,亦嘉惠後學意也。”湯顯祖回家後,又生病了,熊敏來信慰問。湯顯祖回信中滿是思念,特別懷想貴生書院,恨不得到那兒去住上一陣子,更希望通過書院講學能改變民風,使百姓知道“自貴其生”。他在《答徐聞熊令》中說“:疏愚之資,孤焉瘴海。天幸得挹長者卷卷。還鄉病起,更辱遠諭,乃至處以餐餞。徐聞幾許閑田,添尉一口,可謂荒飽矣。九日欲吊長沙,懷湘而雷,一宿貴生書院,視海上人士自貴其生何如也?萬裏炎溟,冰雪自愛。”湯顯祖離開徐聞,臨行時題詩一首《徐聞留別貴生書院》,詩雲:天地孰為貴,乾坤隻此生。

海波終日鼓,誰悉貴生情。

湯顯祖在徐聞時間雖短,但充滿濃濃貴生情。離去之後仍與徐聞保持密切聯係,關注貴生書院的建設,更關注貴生書院的利用,希望能給當地民風民俗帶來變化。

174二、湯顯祖的“貴生說”湯顯祖不僅在徐聞留下了貴生書院,還留下了不朽的“貴生說”與貴生之精神。改變了一地之民風。《貴生書院說》全文不長,不到五百字,照錄於下:貴生書院說天地之性人為貴。人反自賤者,何也。孟子恐人止以形色自視其身,乃言此形色即是天性,所宜寶而奉之。知此則思生生者誰。仁孝之人,事天如親,事親如天。故曰:“事死如生,孝之至也。”治天下如郊與禘,孝之達也。子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湯顯

祖之大寶曰位。”何以寶此位,有位者能為天地大生廣生,故觀卦與羅

有位者“觀我生”,則天下之生皆屬於我;無位者止於“觀其生”,汝芳

天下之生雖屬於人,亦不忘觀也。故大人之學,起於知生,知生則知自貴,又知天下之生皆當貴重也。然則天地之性大矣,吾何敢以物限之;天下之生久矣,吾安忍以身壞之。《書》曰“無:起穢以自臭。”言自己心行本香,為惡則是自臭也。又曰“:恐人倚乃身。”言破壞世法之人,能引百姓之身邪倚不正也。凡此皆由不知吾生與天下之生可貴,故仁孝之心盡死,雖有其生,正與亡等。況於其位,有何寶乎!

吾前時昧於生理,狎侮甚多。受命以來,偶讀至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乃歎曰:“謂之天民,當如是矣。”始知“君子學道則愛人”。故每過郡縣,其長吏及諸生中有可語者,未嚐不進此言。而徐聞長熊公,愛人者也。此邑士氣民風,亦自惇雅可愛,新會以南為第一縣。且徘徊於餘,不忍餘去也。故書《貴生說》以謝之。

175湯顯祖這篇“說”,文字雖少,但內涵極其深厚。本來人為世間最高級動物,是天地間最寶貴的東西,然而徐聞的百姓為何要自己拋棄自己的生命呢?這引起了他的深深思考。“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生命對於任何人隻有一次,且人的生命受之於父母,必須珍惜。古語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湯顯祖依孟子之言“形色,天性也。”然而“貴生”之貴並非僅有“形色”之所在,而有“生生”之所在,則應惜之,奉之,孝之。於是湯顯祖引用古代經典《易經》《左傳》《孟子》《尚書》等關於生命重要性的論述作為論據來論證生命的重要性,告訴人們要愛護自己生命,尊敬自己生命,以生命為最寶貴。“事天如親,事親如天”。貴生、養生、保身則是“仁”與“孝”。“貴生”又為“大人之學”,“生”為“天地之性”,亦為“天地之大德”,正因如此,人之生命的存在就應超越“物限”,在不令“身壞”的前提下,追求“天下之生久”。同時,由知生而自貴,由自貴而貴“天下之生”。不僅要愛護珍惜自己的生命,還同樣要珍惜他人生命。

創建貴生書院、辦教育、開展講學就是要教育人們要懂得“人為貴”“貴生”,即所謂“君子學道則愛人”。不僅要貴自己之“生”,還要貴他人之“生”,不僅要愛自己還要愛他人。湯顯祖旨在通過此文向徐聞的百姓,乃至天下百姓傳播“天地之性人為貴”的傳統思想,勸導天下百姓都要以“君子學道以愛人”為學習之終極目標,以“知生則知自貴,又知天下之生皆當貴”為生活和做人的目標,這也是推仁、孝普及於天下,從而使天下成為一個人人仁愛、孝慈,人人愛自己愛他人的世界。

劉應秋在書院建成後,為書院寫下的《徐聞貴生書院記》。劉應秋(1547—1620),字士和,江西吉水人。明萬曆十一年(1583)探花,授翰林院編修。與湯顯祖為同年進士,又為好友。曆任南京國子監司業、官至國子監祭酒等職。劉應秋應邀為落成的貴生書院撰寫記文,此時劉應秋在176南京國子監司業任上,可說是“名校”分管業務的副校長,是教育界的名人了,他來寫記文,就是對書院的肯定。全文較長,有八百餘字。全文用語質樸,條理清晰。文中先介紹湯顯祖“才名久”,人們爭相求學於他。“義仍文章氣節,嚆矢一時,茲且以學術為海隅多士瞽宗。”“學宮諸弟子爭先北麵承學焉”。湯顯祖的到來,是徐聞百姓的福音。接著介紹湯顯祖在縣令熊敏的支持下,選址建舍,很快建成,於是求記於他。劉應秋先讀湯顯祖的《貴生書院說》,再準備寫記,當讀了湯文後,大受啟發,肯定湯顯祖論“貴生”之精當,並在他的基礎上進一步發揮,談生論死,繼續發“貴生”之要義,要求人們以生為貴。無疑又是一篇“貴生”說,也是再一次呼籲人們要珍愛生命。最後,劉應秋肯定了書院的意義,“書院之興頹,吾道明蝕之一關”。全文如下:湯

顯祖

與餘同年祠部湯君義仍,以言事謫尉徐聞。徐聞之士,知海以羅汝

內有義仍才名久;至則躡衣冠而請謁者,趾相錯也。一聆謦劾,芳輒競傳以為聞所未聞,乃又知義仍所繇重海內,不獨以才;於是學宮諸弟子,爭先北麵承學焉。義仍為之抉理談修,開發款啟,日津津不厭。諸弟子執經問難靡虛日,戶履常滿,至廨舍隘不能容。會其時有當道勞餉,可值緡錢若幹。義仍以謀於邑令熊君,擇地之爽闓者,構講堂一區,署其榜曰貴生書院。義仍自為說,訓諸弟子。無幾,以書來告成事。囑餘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