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2 / 3)

我們已經知道,乞乞科夫是很擔心著他的後代的。這是一件發癢似的事情。假使嘴唇上不常湧出這奇特的,渺茫的“我的孩子們會怎麼說呢?”的問題來,許多人就未必這麼深的去撈別人的袋子了。未來的一家之父卻趕忙去撈一切手頭的東西,恰如一匹謹慎的雄貓,惴惴的斜視著兩邊,看主人可在近地:隻要看到一塊肥皂,一枝蠟燭,一片脂肪,爪下的一隻金絲雀,他就全都抓來,什麼也不放過。我們的主角在這麼的慨歎和訴苦,但他的頭卻不斷的在用功。他固執的要想出一些什麼來;隻還缺新建設的計劃。他又縮小了,他又開始辛苦的工作生活,他又無不省儉,他又下了高尚和純淨的天,掉在齷齪和困苦的存在裏了。在等候著好機會之間,總算得了法院代書人的職務,這職業者,在我們這裏是還沒有爭得公民資格,非忍受各方麵的打和推不可,被法院小官和他們的上司所輕蔑,判定了候在房外,並挨各種欺侮嗬斥的苦惱的。然而艱難使我們的主角煉成一切的本領。在他所委托執行的許多公務中,也有這樣的一件事:是有幾百個農奴到救濟局裏來做抵押。那些農奴所屬的土地,已經成為荒場。可怕的家畜傳染病,奸惡經理人的舞弊,送掉頂好的農奴的時疫,壞收成,以及地主的不小的胡塗,都使這成為不毛之地。主人往墨斯科造起時髦房子來,裝飾的最新式,最適意,但卻把他的財產化得不剩一文錢,至於連吃也不容易。於是他隻好把還剩在他手裏的惟一的田地,拿去做抵押了向國家抵押的事,當時還不很明白,而且試辦未久,所以要決定這一步,總不免心懷一點疑懼。乞乞科夫以代書人的資格,先來準備下一切;他首先是博得所有在場人的歡心,(沒有這豫先的調度,誰都知道是連簡單的訊問也輪不到的——總得每人有一瓶瑪克拉酒才好,)待到確實的籠絡住了所有官員之後,他才告訴他們說:這事件裏還有一點必須注意的情形:“農奴的一半是已經死掉了的,要防後來會有什麼申訴……”——“但他們是還寫在戶口調查冊上的罷,不是嗎?”秘書官說。“自然,”乞乞科夫回答道。——“那麼,你還怕什麼呢?”秘書官道。“這一個死掉,別一個會生,並無失少呀,這麼樣就成。”誰都看見,這位秘書官是能夠用詩來說話的。但在我們的主角的頭裏,卻閃出一個人所能想到的最天才的思想來了。“唉,我這老實人!”他對自己說。“我在找我的手套,它卻就塞在自己的腰帶上!趁新的人口調查還沒有造好之前,我去買了所有死掉了的人們來;一下子弄它一千個,於是到救濟局裏去抵押;那麼,每個魂靈我就有二百盧布,目前足可以弄到二十萬盧布了!而且現在恰是最好的時機,時疫正在流行,靠上帝,送命的很不少!地主們輸光了他的錢,到處遊蕩,把財產化得一點不剩,都想往彼得堡去做官:拋下田地,經理人又不很幫他們,收租也逐年的難起來;單是用不著再付人頭稅,都不知道他們多麼願意把死掉的魂靈讓給我呢,唔,恐怕我到底隻要化一兩個戈貝克就什麼都拿來了。這自然是不容易的,要費許多力,人隻好永遠在苦海裏漂泛,掉下去,又從此造出新的曆史來。然而人究竟為什麼要他的聰明呢?所謂好事情,就是很不真實,沒有人真肯相信的事情。自然,不連田地,是不能買,也不能押的;但我用移住的目的去買,自然,移住的目的;滔律支省和赫爾生省的荒地,現在幾乎可以不化錢的去領;那地方你就可以移民的,心裏想多少就多少!我簡直送他們到那地方去:到赫爾生省去;使他們住下!移民是要履行法律的程序,遵照設定的條文,經過裁決的。如果他們要證明書,可以,我不反對。為什麼不可以?我也能拿出一個地方審判廳長親筆署名的證明書來的。這田地,就叫作‘乞乞科夫莊,’或者用我的本名,稱為‘保甫爾村’罷。”在我們的主角的頭裏,建設了這奇特的計劃;讀者對於這,是否十分感謝呢,我毫不知道,但作者卻覺得應該不可以言語形容的感謝的;無論如何,假使乞乞科夫沒有發生這思想——這詩篇也不會看見世界的光了。

他依照俄國的習慣,劃過一個十字之後,要實行他的大計劃了。他要撒著謊,他是在找尋一塊可以住下的小地方,還用許多另外的口實,到我們國度裏的邊疆僻壤去察看,尤其是比別處蒙著更多的災害之處,就是:荒歉,死亡以及別的種種。一言以蔽之,是給他極好的機會,十分便宜的買到他所需要的農奴的地方。他決不隨便去找任何的地主,卻從他的口味來挑選人,這就是,須是和他做成這一種交易,不會怎樣的棘手。他先設法去和他接近,賺得他的交情,使農奴可以白白的送他,自己無須破費。在我們這故事的進行中,出現的人物雖然總不合他的口味,但讀者卻也不能嗔怪作者的:這是乞乞科夫的錯;因為這裏他是局麵的主人公,他想往那裏去,我們也隻好跟著他。如果有人加以責備,說我們的人物和性格都模胡,輕淡,那麼,我們這一麵也隻能總是反複的說,在一件事情的開初,是不能測度它的全部情狀,以及經過的廣和深的。坐車到一個都會去,即使是繁華的首都,也往往毫無趣味。先是什麼都顯得灰色,單調。無邊際的工廠和熏黑的作場幹燥無味的屹立著。稍遲就出現了六層樓房的屋角,體麵的店鋪,掛著的招牌,街道的長行和鍾樓,圓柱,雕象,教堂,還有街上的喧囂和燦爛,以及人的手和人的精神所創造的奇跡。第一回的購買是怎樣的成交,讀者已經看見了;這事件怎樣地展開,怎樣的成功和失敗等候著我們的主角,他怎樣地打勝和克服更其艱難的障礙,還有是強大的形象怎樣地在我們前麵開步,極其秘密的杠杆怎樣地使我們這泛濫很廣的故事運行,水平線怎樣地激蕩起來,於是迸為堂皇的抒情詩的洪流呢,我們到後來就看見。一位中年的紳士,一輛年青獨身者常坐的馬車,跟丁彼得爾希加,馬夫綏裏方和駕車的三頭駿馬,從議員到卑劣的花馬,是我們已經紹介過了的,由這些編成的我們的旅團,要走的是一條遠路。於此就可見我們的主角的生涯。但也許大家還希望我用最後的一筆,描出性格來罷:從他的德行方麵說起來,他是怎樣的人呢?他並不是具備一切道德,優長,以及無不完善的英雄——那是明明白白的。他究竟是怎樣的人?那就是一個惡棍了罷?為什麼立刻就是一個惡棍?對於別人,我們又何必這麼嚴厲呢?我們這裏,現在是已經沒有惡棍的了。有的是仁善的,堅定的,和氣的人,不過對於公然的侮辱,肯獻出他的臉相來迎接頰上的一擊的,卻還是少得很。這一種類,我們隻能找出兩三個,他們自然立刻高聲的談起道德來。最確切是稱他為好掌櫃或是得利的天才。得利的欲望——是罪魁禍首,它就是世間稱為“不很幹淨”的一切關係和事務的原因。自然,這樣的性格,是有一點招人反感的,就是讀者,即使在自己的一生中,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引他到自己的家裏來,和他消遣過許多愉快的時間,但一在什麼戲曲裏,或者一篇詩歌裏遇見,卻就疑忌的向他看。然而什麼性格都不畏憚,倒放出考察的眼光,來把握他那最內部的欲望的彈簧的人,是聰明,聰明,第三個聰明的;在人,什麼都變化得很迅速;一瞬息間,內部就有可怕的蟲蛆做了窠,不住的生長起來,把所有的生活力吸得幹幹淨淨。還有已經不隻發現過一回的,是一個人係出高門,不但是劇烈的熱情生長得很強盛,倒往往因為一種可憐的渺小的欲望,忘卻了崇高的神聖的義務,向無聊的空虛裏,去找偉大和尊榮了。像海中沙的,是人的熱情,彼此無一相像,開初是無不柔順,聽命於人的,高超的也如卑俗的一樣,但後來卻成為可怕的暴君。恭喜的是從中選取最美的熱情的人:他的無邊的幸福逐日逐時的生長起來,愈進愈深的他進了他的魂靈的無際的天國。然而也有並不由人挑選的熱情。這是和人一同出世的,卻沒有能夠推開它的力量。它所驅使的是最高的計劃,有一點東西含在這裏麵,在人的一生中決不暫時沉默,總在叫喚和招呼。使下界的大競走場至於完成,乃是它的目的,無論它以朦朧的姿態遊行,或者以使全世界發大歡呼的輝煌的現象,在我們麵前經過——完全一樣——它的到來,是為了給人以未知之善的。在驅使和催促我們的主角乞乞科夫的,大約也是發源於熱情的罷,這非出於他自己,是伏在他的冰冷的生涯中,將來要令人向上天的智慧曲膝,而且微如塵沙的。至於這形象,為什麼不就在目下已經出世的這詩篇裏出現呢,卻還是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