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1 / 3)

出現的卻完全是乞乞科夫意料以外的事。首先是他醒得比想定的太晚了——這是第一件不高興——他一起來,就叫人下去問車子整好了沒有,馬匹駕好了沒有,一切旅行的事情,是否都已經準備停當,但惱人的是他竟明白了馬匹並沒有駕好,而且毫無一點什麼旅行的準備——這是第二件不高興。他氣憤起來了,要給我們的朋友綏裏方著著實實的當麵吃一拳,就焦灼的等著,不管他來說怎樣的謝罪的話。綏裏方也立刻在門口出現了,這時他的主人,就得受用凡有急於旅行的人,總得由他的仆役聽一回的一番話。

“不過馬匹的馬掌先得釘一下呀,保甫爾·伊凡諾維支!”

“唉唉,你這賤胎!你這昏蛋,你!為什麼你不早對我說的?你沒有工夫嗎?”

“唔,對,工夫自然是有的……不過輪子也不行了,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總得換一個新箍,路上是有這麼多的高低,窟窿,不平得很……哦,還有,我又忘記了一點事:車台斷了,搖搖擺擺的,怕挨不到兩站路。”

“這惡棍!”乞乞科夫叫了起來,兩手一拍,奔向綏裏方去,使他恐怕要遭主人的打,嚇得倒退了幾步。

“你要我的命嗎?你要謀害我嗎?是不是?你要像攔路強盜似的,在路上殺死我嗎?你這豬玀,你這海怪!三個禮拜,我們在這裏一動也不動!隻要他來說一聲,這不中用的家夥!他卻什麼都挨到這最末的時光!現在,已經要上車,動身了,他竟對人來玩這一下!什麼……你早就知道的罷?還是沒有知道?怎麼樣?說出來?唔?”

“自然!”綏裏方回答說,低了頭。

“那麼,你為什麼不說的?為什麼?”對於這問題,沒有回答。綏裏方還是低了頭,站在那裏,好象在對自己說:“你看見這事情鬧成怎樣了嗎?我原是早就知道的,不過沒有說!”

“那就立刻跑到鐵匠那裏去,叫了他來。要兩個鍾頭之內全都弄好,懂了沒有?至遲兩個鍾頭!如果弄不好,那麼——那麼,我就把你捆成一個結子!”我們的主角非常憤怒了。

綏裏方已經要走了,去奉行他的主人的命令;但他又想了一想,站下來說道:“您知道,老爺,那匹花馬,到底也隻好賣掉,真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那真是一條惡棍……天在頭上,那麼的一匹壞馬,是隻會妨礙趕路的!”

“哦?我就跑到市場去,賣掉它來罷。好不好?”

“天在頭上,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它不過看起來有勁道;其實是靠不住的,這樣的馬,簡直再沒有……”

“驢子!如果我要賣掉,我會賣掉的。這東西還在這裏說個不完!聽著:如果你不給我立刻叫一兩個鐵匠來,如果不給我把一切都在兩個鍾頭之內辦好,我就給你兜鼻一拳,打得你昏頭昏腦!跑,快去!跑!”綏裏方走出屋子去了。

乞乞科夫的心情非常之惡劣,恨恨地把長刀拋在地板上,這是他總是隨身帶著,用它恐嚇人們,並且保護威嚴的。他和鐵匠們爭論了一刻多鍾,這才說完了價錢,因為他們照例是狡猾的賊胚,一看出乞乞科夫在趕忙,就多討了六倍。他很氣惱,說他們是賊骨頭,是強盜,是攔路賊,他們也什麼都不怕;他隻好詛咒,用末日裁判來嚇他們;然而這對於鐵匠幫也毫無影響,他們一口咬定,不但連一文也不肯讓,還不管兩個鍾頭的約定,化去整整五個半鍾頭,這才修好了馬車。這之間,乞乞科夫就隻得消受著出色的時光,這是凡有出門人全都嚐過的,箱子理好了,屋子裏隻剩下幾條繩子,幾個紙團,以及別樣的廢物,人是還沒有上車,然而也不能靜靜的停在屋子裏,終於走到窗口,去看看下麵在街上經過,或是跑過的人們,談著他們的銀錢,抬起他們的呆眼,詫異的來看他,使不能動身的可憐的旅人,更加焦急。一切東西,凡是他所看見的:麵前的小鋪子,住在對麵的屋子裏,時時跑到掛著短簾的窗口來的老太婆的頭——無不使他討厭,然而他又不能決計從窗口離開。他一步不移,沒有思想,忘記了自己,忘記了周圍,隻等著立刻到來的切實的目的。他麻木的看著在身邊活動的一切,結果是懊惱的捺殺了一匹在玻璃上叫著撞著,投到他指頭下麵來的蒼蠅。然而世間的事,是總有一個結局的,這渴望著的時刻到底等到了。車台已經修好,輪子嵌了新箍,馬匹也喝過水,鐵匠們再數了一回工錢,祝了乞乞科夫一路平安之後,走掉了。終於是馬也架在車子前麵了;還趕忙往車裏裝上兩個剛剛買來的熱的白麵包,坐到車台上去的綏裏方,也把一點什麼東西塞在衣袋裏,我們的主角就走出旅館,來上他的車歡送的是永遠穿著呢布禮服的侍者,搖著他的帽子在作別,還有來看客人怎麼出發的,本館和外來的幾個仆役和車夫,以及出門時候總不會缺的一切附屬的事物;乞乞科夫坐進篷車裏麵去,於是這久停在車房裏,連讀者也恐怕已經覺得無聊起來的熟識的鰥夫的車子,就往門外駛出去了。“謝謝上帝!”乞乞科夫想,並且畫了一個十字。綏裏方鳴著鞭,彼得爾希加呢,先是站在踏台上麵的,不久就和他並排坐下了,我們的主角是在高加索毯子上坐安穩,把皮靠枕墊在背後,緊壓著兩個熱的白麵包,那車子就從新迸跳起來了,多謝鋪石路,可真有出色的震動力。乞乞科夫懷著一種奇特的,莫名其妙的心情,看著房屋,牆壁,籬垣和街道,都跟著車子的迸跳,顯得一起一落,在他眼前慢慢的移過去。上帝知道,在他一生中,可還能再見不能呢?到一條十字路口,車子隻得停止了,是被一個沿著大街,蜿蜒而來的大出喪遮了道。乞乞科夫把頭伸出車子外麵去,叫彼得爾希加問一問,這去下葬的是什麼人。於是知道了這人是檢事。乞乞科夫滿不舒服的連忙縮在一個角落裏,放下車子的皮簾,遮好了窗幔。當篷車停著的時候,綏裏方和彼得爾希加都恭恭敬敬的脫了帽,留心注視著行列,尤其有味的是車子和其中的坐客,還好象在數著坐車的是多少人,步行的是多少人;他們的主人吩咐了他們不要和別人招呼,不要和熟識的仆役話別之後,也從皮幔的小窗洞裏在窺探著行列。一切官員都露了頂,恭送著靈柩。乞乞科夫怕他們會看見自己的篷車;然而他們竟毫沒有注意到。當送葬之際,他們是連平時常在爭論的實際問題也沒有提一句的。他們的思想都集中於自己;他們在想著新總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怎樣的辦這事,怎樣的對他們。步行的官員們之後,跟著一串車子,裏麵是閨秀們,露著黑色的衣帽,看那手和嘴唇的動作,就知道她們是在起勁的談天:大約也是議論新總督的到來,尤其是關於他要來開的跳舞會的準備,而且現在已在愁著自己的新的褶皺和發飾了。馬車之後,又來了幾輛空車子,一輛接著一輛的,後來就什麼也沒有了,道路曠蕩,我們的主角就又可以往前走。他拉開皮幔,從心底裏歎出一口氣來,說道:“這是檢事!他做了一輩子人,現在可是死掉了!現在是報上怕要登載,說他在所有屬員和一切人們的大悲痛之下,長辭了人間,他是一位可敬的市民,希有的父親,丈夫的模範;他們怎不還要大寫一通呢:恐怕接下去就說,那寡婦孤兒的血淚,一直送他到了墳頭;然而如果接近的看起事情來,一探他的底細,除了你的濃眉毛之外,你可是毫沒有什麼動人之處了。”於是他吩咐綏裏方趕快走,並且對自己說道:“我們遇著了大出喪,可是好得很,人說,路上看見棺材,是有運氣的。”

這之間,車子已經通過了郊外的空虛荒僻的道路,立刻看見兩麵隻有顯示著街市盡頭的延長的木棚子了。現在是鋪石路也已走完,市門和市鎮都在旅人的背後——到了荒涼的公路上。車子就又沿著驛道飛跑,兩邊是早就熟識了的景象:路標;站長;井;車子;貨車;灰色的村莊和它的茶炊;農婦和拿著一個燕麥袋,跑出客棧來的活潑的大胡子的漢子;足登破草鞋,恐怕已經走了七百維爾斯他的巡行者;熱鬧的小鎮和它那木造的店鋪,粉桶,草鞋,麵包和其餘的舊貨;斑駁的市門柱子;正在修繕的橋梁;兩邊的一望無際的平野;地主的旅行馬車;騎馬的兵丁,帶一個滿裝槍彈的綠箱子,上麵寫道:送第幾炮兵連!田地裏的綠的,黃的,或則新耕的黑色的長條;在平野中到處出沒,從遠地裏傳來的憂鬱的歌曲;淡煙裏的鬆梢;漂到的鍾聲;蠅群似的烏鴉隊;以及無窮無盡的地平線……唉唉,俄國呀!我的俄國呀!我在看你,從我那堂皇的,美麗的遠處在看你了。貧瘠,很散漫和不愉快是你的各省府,沒有一種造化的豪放的奇跡,曾蒙豪放的人工的超群之作的光榮——令人驚心悅目的,沒有可見造在山石中間的許多窗牖的高殿的市鎮,沒有如畫的樹木和繞屋的藤蘿,珠璣四濺的不竭的瀑布;用不著回過頭去,去看那高入雲際的岩岫;不見葡萄枝,藤蔓和無數的野薔薇交織而成的幽暗的長夾道:也不見那些後麵的聳在銀色天空中的永久燦爛的高峰。你隻是坦白,荒涼,平板;就像小點子,或是細線條,把你的小市鎮站在平野裏;毫不醒一下我們的眼睛。然而是一種什麼不可捉摸的,非常神秘的力量,把我拉到你這裏去的呢?為什麼你那憂鬱的,不息的,無遠弗屆,無海弗傳的歌聲,在我們的耳朵裏響個不住的呢?有怎麼一種奇異的魔力藏在這歌裏麵?其中有什麼在叫喚,有什麼在嗚咽,竟這麼奇特的抓住了人心?是什麼聲音,竟這麼柔和我們的魂靈,深入心中,給以甜美的擁抱的呢?唉唉,俄國呀!說出來罷.你要我怎樣?我們之間有著怎樣的不可捉摸的聯係?你為什麼這樣的凝視我,為什麼懷著你所有的一切一切,把你的眼睛這麼滿是期望的向著我的呢?……我還是疑惑的,不動的站著,含雨的陰雲已經蓋在我的頭上,而且把在你的無邊的廣漠中所發生的思想沉默了。這不可測度的開展和廣漠是什麼意思?莫非因為你自己是無窮的,就得在這裏,在你的懷抱裏,也生出無窮的思想嗎?空間曠遠,可以施展,可以邁步,這裏不該生出英雄來嗎?用了它一切的可怕,深深的震動了我的心曲的雄偉的空間,嚇人的籠罩著我;一種超乎自然的力量,開了我的眼……唉唉,怎麼的一種晃耀的,希奇的,未知的廣遠嗬!我的俄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