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Ҷ�?b有一天早晨,還在N市的訪客時間之前,從一家藍柱子,黃樓房的大門裏,飄出一位穿著豪華的花條衣服的閨秀來了,前麵是一個家丁,身穿綴有許多領子的外套,頭戴圍著金色錦絛的亮晃晃的圓帽。那閨秀急急忙忙的跳下了階沿,立刻坐進那停在門口的馬車裏。家丁就趕緊關好車門,跳上踏台,向車夫喝了一聲“走。”這位閨秀,是剛剛知道了一件新聞,正要去告訴別人,急得打熬不住。她時時向窗外探望,看到路不過走了一半,就非常之懊惱。她覺得所有房屋,都比平時長了一些,那小窗門的白石造成的救濟所,也簡直得無窮無盡,終於使她不禁叫了起來道:“這該死的屋子,就總是不會完結的!”車夫也已經受了兩回的命令,要他趕快:“再快些,再快些,安特留式加!你今天真是趕的慢得要命!”到底是到了目的地了。車子停在一家深灰色的木造平房的前麵,窗上是白色的雕花,外罩高高的木格子;一道狹窄的板牆圍住了全家,裏麵是幾株細瘦的樹木,蒙著道路上的塵埃,因此就見得雪白。窗裏麵有一兩個花瓶,一隻鸚鵡,用嘴咬著幹子,在向籠外窺探,還有兩隻叭兒狗,正在曬太陽。在這屋子裏,就住著剛才到來的那位閨秀的好朋友。對於這兩位閨秀,作者該怎樣地稱呼,又不受人們的照例的斥責,卻委實是一件大難事。找一個隨便什麼姓罷——危險得很。縱使他選用了怎樣的姓——但在我們這偌大的國度裏的那裏的角落上,總一定會有姓著這姓的人,他就要真的生氣,把作者看成死對頭,說他曾經為了探訪,暗暗的來旅行,他究竟是何等樣人,他穿著怎樣的皮外套散步,他和什麼亞格拉菲娜·伊凡諾夫娜太太有往來,以及他愛吃的東西是什麼;如果說出他的官位和頭銜來——那你就更加危險了。上帝保佑保佑!現在的時候,在我們這裏,對於官階和出身,都很神經過敏了,一看見印在書上,就立刻當作人身攻擊:現在就成了這樣的風氣。你隻要一說:在什麼市鎮上,有一個傻家夥——那就是人身攻擊,一轉眼間,便會跳出一位儀表非凡的紳士來,向人叫喊道:“我也是一個人,可是我也是傻的嗎?”總而言之,他總立刻以為說著他自己。為豫防一切這種不愉快的未然之患起見,我們就用N市全部幾乎都在這麼稱呼她的名目,來叫這招待來客的閨秀罷,那就是:通體漂亮的太太。她的得到這名目,是正當的,因為她隻要能夠顯得極漂亮,極可愛,就什麼東西都不可惜,雖然從她那可愛裏,自然也時時露出一點女性的狡猾和聰明,在她的許多愉快的言語中,有時也藏著極可怕的芒刺!對於用了什麼方法,想擠進上流來的人物,先不要用話去傷她的心。但這一切,是穿著一套外省所特有的細心大度的形式的衣裳的。她的一舉一動,都很有意思,喜歡抒情詩,而且也懂得,還把頭做夢似的歪在肩膀上,一言以蔽之,誰都覺得她確是一位通體漂亮的太太。至於剛才來訪的那一位閨秀,性格就沒有那麼複雜和能幹了,所以我們就隻叫她也還漂亮的太太罷。她的到來,驚醒了在窗台上曬太陽的叭兒狗:簡直埋在自己的毛裏麵了的獅毛的阿兌來和四條腿特別細長的雄狗坡忒浦兒麗。兩匹都卷起尾巴,活潑的嗥著衝到前廳裏,那剛到的閨秀正在這裏脫掉她的外套,顯出最新式樣,摩登顏色的衣服和一條繞著頸子的長蛇[75]。一種濃重的素馨花香,散滿了一屋子。通體漂亮的太太一知道也還漂亮的太太的來到,就也跑進前廳裏來了。兩位女朋友握手,接吻,叫喊,恰如兩個剛在女塾畢業的年青女孩兒,當她們的母親還沒有告訴她這一個的父親,比別一個的父親窮,也不是那麼的大官之前,重行遇見了的一樣。她們的接吻就有這麼響,至於使兩匹叭兒狗又嗥起來,因此遭了手帕的很重的一下,——那兩位閨秀當然是走進淡藍的客廳裏,其中有一張沙發,一頂卵圓形的桌子,以及幾張窗幔,邊上繡著藤蘿;獅毛的阿兌來和長腳的胖大坡忒浦兒麗,也就哼著跟她們跑進屋子裏。“這裏來,這裏來,到這角落上來呀!”主婦說,一麵請客人坐在沙發的一角上。“這才是了,這才對了!您還有一個靠枕在這裏呢!”和這句話同時,又在她背後塞進一個繡得很好的墊子去;繡的是一向繡在十字布上的照例的騎士;他的鼻子很像一道樓梯,嘴唇是方的。“我多麼高興嗬,一知道您……我聽到有誰來了,就自己想,誰會來的這麼早呢?派拉沙說恐怕是副知事的太太罷,我還告訴她哩:這蠢才又要來使我討厭了嗎?我已經想回複了……”
那一位閨秀正要說起事情,攤出她的新聞來,然而一聲喊,這是恰在這時候,從通體漂亮的太太那裏發出來的,就把談話完全改變了。
“多麼出色的,鮮明的細布料子嗬!”通體漂亮的太太喊道,她一麵注意的檢查著也還漂亮的太太的衣服。
“是呀,很鮮明,靈動的料子!但是普拉斯科夫耶·菲陀羅夫娜說,如果那斜方格子再小些,點子不是肉桂色的,倒是亮藍色的,就見得更加出色了。我給我的妹子買去了一件料子;可真好!我簡直說不上來!您想想就是,全是頂細頂細的條紋,在亮藍的底子上,細到不過才可以看得出,條紋之間可都是圈兒和點兒,圈兒和點兒……一句話,真好!幾乎不妨說,在這世界上是還沒有什麼更好看的。”
“您知道,親愛的,這可顯得太花色了。”
“阿呀,不的,並不花色!”
“唉唉,真是!太花色的利害!”
我應該在這裏聲明,這位通體漂亮的太太,是有些近乎唯物論者的,很傾於否認和懷疑,把這人生的很多事物都否定了。
但這時也還漂亮的太太卻解說著這並不算太花色,而且大聲的說道:“阿呀,真的,幸而人們沒有再用折迭衣邊的了!”
“為什麼不用的?”
“現在不用那個,改了花邊了!”
“阿唷,花邊可不好看!”
“那裏,人們都隻用花邊了,什麼也趕不上花邊,披肩用花邊,袖口用花邊,頭上用花邊,下麵用花邊,一句話,到處花邊。”
“這可不行,蘇菲耶·伊凡諾夫娜,花邊是不好看的!”
“但是,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好看呀,真是出色的很,人們是這麼裁縫的:先疊兩疊,疊出一條闊縫來,上麵……可是您等一等,我就要說給您聽了,您會聽得出驚,並且說……真的,您看奇不奇:衫子現在是長得多了,正麵尖一點,前麵的鯨須撐的很開;裙子的周圍是收緊的,像古時候的圓裙一樣,後麵還塞上一點東西,就簡直àlabelle femme[76]了。”
“不行,您知道,這撐的太開了!這可是我要說的!”通體漂亮的太太喊了起來,還昂著頭一搖,傲然的覺得自己很嚴正。
“一點不錯,這撐的太開了,我也要這麼說!”也還漂亮的太太回答道。
“那倒不,敬愛的,您愛怎麼著,就怎麼著罷,我可不跟著辦!”
“我也不……如果知道什麼都不過是時行……什麼也都要完的!我向我的妹子討了一個紙樣,隻是開開玩笑的,您知道。家裏的眉蘭涅,可已經在做起來了。”
“什麼,您有紙樣嗎?”通體漂亮的太太又喊了起來,顯出她心裏分明很活動。
“自然。我的妹子送了來的!
“心肝,您給我罷,謝謝您!”
“可惜,我已經答應了普拉斯科夫耶·伊凡諾夫娜的了。等她用過之後?”
“什麼普拉斯科夫耶·伊凡諾夫娜穿過之後,誰還要穿呀?如果您不給自己最親近的朋友,倒先去給了一個外人,我看您實在特別得很!”
“但她是我的叔婆呀!”
“阿唷,那是怎樣的叔婆?不過從您的男人那邊排起來,她才是您的親戚……不,蘇菲耶·伊凡諾夫娜,我不要聽這宗話——您安心要給我下不去,您已經討厭我,您想不再和我打交道了……”
可憐的蘇菲耶·伊凡諾夫娜竟弄得完全手足無措。她很知道,自己是在猛火裏麵燒。這隻為了誇口!她想用針來刺自己的胡塗的舌頭。
“可是,我們的花花公子怎麼了呢?”這時通體漂亮的太太又接著說。
“阿呀,真的,真的呀。我和您坐了這麼一大片工夫。一個出色的故事!您知道麼,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我給您帶了怎樣的新聞來了?”這時她才透過氣來,言語的奔流,從舌頭上湧出,好象鷹群被疾風所驅,要趕快飛上前去的一樣。在這地位上說話,是她的極要好的女朋友也屬於人情之外的強硬和苛酷的了。
“您稱讚他,捧得他上天就是,隨您的便,”她非常活潑的說。“可是我告訴您——就是當他的麵,我也要說的,他是一個沒有價值的人;沒有價值的,沒有價值的人!”
“對啦,但是您聽著罷,我有事情通知您!”
“人家都說他好看,可是一點也不好看,一點也不——他的鼻子——他就生著一個討厭的鼻子。”
“但是您讓我,您讓我告訴您,心肝,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您讓我來說呀。這真是好一個故事,我告訴您,一個“Ss’konapellistoar”[77]的故事,”那女朋友顯著完全絕望的神情,並且用了懇求的聲音說。——當這時候,寫出兩位閨秀用了許多外國字,並且在她們的會話裏夾進長長的法國話語去,大約也並非過份的。然而作者對於為了我們祖國的利益,愛護著法國話的事,雖然懷著非常的敬畏,對於我們的上等人為了祖國之愛和它的統一,整天用著這種話的美俗,雖然非常之尊敬,卻總不能自勉,把一句外國話裏的句子,運進這純粹的俄羅斯詩篇裏麵去,所以我們也還是用俄國話寫下去罷。
“怎樣的一個故事呢?”
“唉唉,我的親愛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您可知道我現在是怎樣的一個心情呀!您想想看,今天,住持夫人,那住持的太太,那希理耳神甫的太太,到我這裏來了哪,您想是怎麼樣?我們這文弱的白麵書生!您早知道的,那新來的客人您看他怎麼樣?”
“怎的?他已經愛上了住持太太了嗎?”
“那裏那裏!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要是這樣,還不算很壞哩!不是的,您聽著就是,那住持太太對我怎麼說!‘您想想看,’她說,‘女地主科羅皤契加忽然闖到我這裏來了,青得像一個死人,還對我說,哦,她對我說什麼,您簡直不會相信。您聽著就是,她對我說的是什麼!這簡直是小說呀!在半夜裏,全家都睡覺了,她忽然聽到一個怪聲音,這可怕是說也沒有法子說,使盡勁道的在敲門,她還聽到人聲音在叫喊:開門!開門!要不,我就搗毀了……’唔,您以為怎麼樣?您看我們的花花公子竟怎麼樣?”
“哦,那麼,那科羅皤契加年青,漂亮嗎?”
“唉唉,那裏!一個老家夥!”
“這倒是一個出色的故事!那麼他是愛弄老的?哪,我們的太太們的脾氣也真好,人可以說。一下子就著了迷了。”
“這倒並不是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和您所想象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您想想看,他忽然站在她麵前了,連牙齒也武裝著,就是一個力那勒陀·力那勒提尼,[78]並且對她吆喝道:‘把靈魂賣給我,那些死掉了的,’他說。科羅皤契加自然是回答得很有理:‘我不能賣給您;他們是已經死掉的了。’——‘不,’他喊道,‘他們沒有死。知道他們死沒有死,這是我的事,’他說,‘他們是沒有死的,沒有死的!”他叫喊著。‘他們是沒有死的!’總而言之,他鬧了一個大亂子,全村都逃了,孩子哭喊起來,大家嚷叫著,誰也不明白誰,一句話,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您簡直不能知道,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當我聽了這些一切的時候,我有多麼害怕。‘親愛的太太,’我的瑪式加對我說。‘您去照一照鏡子罷!您發了青了!’‘唉唉,現在照什麼鏡,’我說,‘我得趕快上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那裏去,去告訴她哩。’我立刻叫套車。我的車夫安特留式加問我要到什麼地方去,我卻說不出一句話兒來,隻是白癡似的看著他的臉。我相信,他一定以為我發了瘋了。唉唉,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如果您能夠知道一點我怎麼興奮嗬!”
“哼!真是奇怪得很!”通體漂亮的太太說。“死魂靈,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老實說,這故事我可是一點也不懂,簡直一點也不懂。我聽說死魂靈,現在已經是第二回了。我的男人說,這是羅士特來夫撒謊!但一定還有什麼藏在裏麵的!”
“不不,您就單替我設身處地的來想一想罷,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當我聽了的時候,我是怎樣的心情嗬!‘現在呢,’科羅皤契加說,‘我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著了!他硬逼我在什麼假契據上署名,’她說,‘並且把一張十五盧布的鈔票拋在桌子上。我,’她說,‘是一個不通世故的,無依無靠的寡婦,這事情什麼也不明白。’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呀!阿唷,如果您能夠知道一點我怎麼的興奮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