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呀,您不要這麼客氣,請呀,您先請,”乞乞科夫說。
“不能的,請罷,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您是我的客人呀,”瑪尼羅夫回答道,用手指著門。
“可是我請您不要這麼費神,不行的,請請,您不要這麼費神;請請,請您先一步,”乞乞科夫說。
“那可不能,請您原諒,我是不能使我的客人,一位這樣體麵的,有教育的紳士,走在我的後麵的。”
“那裏有什麼教育呢!請罷請罷,還是請您先一步。”
“不成不成,請您賞光,請您先一步。”
“那又為什麼呢?”
“哦哦,就是這樣子!”瑪尼羅夫帶著和氣的微笑,說。這兩位朋友終於並排走進門去了,大家略略擠了一下。
“請您許可我來紹介賤內,”瑪尼羅夫說。“心兒!這位是保甫爾·伊凡諾維支。”
乞乞科夫這才看見一位太太,當他和瑪尼羅夫在門口互相遜讓的時候,是毫沒有留心到的。她很漂亮,衣服也相稱。穿的是淡色絹的家常便服,非常合式;她那纖手慌忙把什麼東西拋在桌子上,整好了四角繡花的薄麻布的頭巾。於是從坐著的沙發上站起來了。乞乞科夫倒也愉快似的在她手上吻了一吻。瑪尼羅夫夫人就用她那帶些粘舌頭的調子對他說,他的光臨,真給他們很大的高興,她的男人,是沒有一天不記掛他的。
“對啦,”瑪尼羅夫道。“賤內常常問起我:‘你的朋友怎麼還不來呢?’我可是回答道:‘等著就是,他就要來了!’現在您竟真的光降了。這真給我們大大的放了心——這就像一個春天,就像一個心的佳節。”
一說到心的佳節的話,乞乞科夫倒頗有些著慌,就很客氣的分辯他並不是一個什麼有著大的名聲,或是高的職位和銜頭的人物。
“您都有的,”瑪尼羅夫含著照例的高興的微笑,堵住他的嘴。“您都有的,而且怕還在其上哩!”
“您覺得我們的市怎麼樣?”瑪尼羅夫夫人問道。“過得還適意麼?”
“出色的都市,體麵的都市!”乞乞科夫說。“真過得適意極了;交際場中的人物都非常之懇切,非常之優秀!”
“那麼,我們的市長,您以為怎樣呢?”瑪尼羅夫夫人還要問下去。
“可不是嗎?是一個非常可敬,非常可愛的紳士嗬!”瑪尼羅夫夾著說。
“對極了,”乞乞科夫道。“真是一位非常可敬的紳士!對於職務是很忠實的,而且看得職務又很明白的!但願我們多有幾個這樣的人才。”
“大約您也知道,要他辦什麼,他沒有什麼不能辦,而且那態度,也真的是漂亮。”瑪尼羅夫微笑著,接下去說,滿足得細眯了眼,好象有人在搔它耳朵背後的貓兒。
“真是一位非常懇切,非常文雅的紳士!”乞乞科夫道。“而且又是一位怎樣的美術家呀!我真想不到他會做這麼出色的刺繡和手藝。他給我看過一個自己繡出來的錢袋子;要繡得這麼好,就在閨秀們中恐怕也很難找到的。”
“那麼,副知事呢?是一位出色的人!可對?”瑪尼羅夫說,又細眯了眼。
“是一位非常高超,極可尊敬的人物呀!”乞乞科夫回答道。
“請您再許可我問一件事:您以為警察局長怎麼樣?也是一位很可愛的紳士罷?可是呢?”
“哦哦,那真是一位非常可愛的紳士!而且又聰明,又博學!我和檢事,還有審判廳長,在他家裏打過一夜牌的。實在是一位非常可愛的紳士!”
“還有警察局長的太太,您覺得怎麼樣呀?”瑪尼羅夫夫人問。“您不覺得她也是一位非常和藹的閨秀麼?”
“哦哦,在我所認識的閨秀們裏麵,她也正是最可敬服的一位了!”乞乞科夫回答說。
審判廳長和郵政局長也沒有被忘記;全市的官吏,幾乎個個得到品評,而且都成了極有聲價的人物。
“您總在村莊裏過活麼?”乞乞科夫終於問。
“一年裏總有一大部份!”瑪尼羅夫答道。“我們有時也上市裏去,會會那些有教育的人們。您知道,如果和世界隔開,人簡直是要野掉的。”
“真的,一點不錯!”乞乞科夫回答說。
“要是那樣,那自然另一回事了,”瑪尼羅夫接著說。“如果有著很好的鄰居,如果有著這樣的人,可以談談譬如優美的禮節,精雅的儀式,或是什麼學問的,——您知道,那麼,心就會感動得好象上了天……”他還想說下去,但又覺得很有點脫線了,便隻在空中揮著手,說道:“那麼,就是住在荒僻的鄉下,自然也好得很。可是我全沒有這樣的人。至多,不過有時看看《祖國之子》[21]罷了。”
乞乞科夫是完全同意的,但他又加添說,最好不過的是獨自過活,享用著天然美景,有時也看看書……
“但您知道,”瑪尼羅夫說,“如果沒有朋友,又怎麼能夠彼此……”
“那倒是的,不錯,一點也不錯!”乞乞科夫打斷他。“就是有了世界上一切寶貝,又有什麼好處呢?賢人說過,‘好朋友勝於世上一切的財富。’”
“但您知道,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瑪尼羅夫說,同時顯出一種親密的臉相,或者不如說是太甜了的,恰如老於世故的精幹的醫生,知道隻要弄得甜,病人就喜歡吃,於是盡量的加了糖汁的藥水一樣的臉相,說,“那就完全不同了,可以說——精神的享樂……例如現在似的,能夠和您扳談,享受您有益的指教,那就是幸福,我敢說,那就是難得的出色的幸福嗬……”
“不不,怎麼說是有益的指教呢?……我隻是一個不足道的人,什麼也沒有,”乞乞科夫回答道。
“唉唉,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我來說一句老實話罷!隻要給我一部份像您那樣的偉大的品格,我就高高興興的情願拋掉一半家財!”
“卻相反,我倒情願……”
如果仆人不進來說食物已經準備好,這兩位朋友的彼此披肝瀝膽,就很難說什麼時候才會完結了。
“那麼,請罷。”瑪尼羅夫說。
“請您原諒,我們這裏是拿不出大都市裏,大第宅裏那樣的午飯來的:我們這裏很簡陋,照俄國風俗,隻有菜湯,但是誠心誠意。請您賞光罷。”
為了誰先進去的事,他們又爭辯了一通,但乞乞科夫終於側著身子,橫走進去了。
食堂裏有兩個孩子在等候,是瑪尼羅夫的兒子;他們已經到了上桌同吃的年紀了,但還得坐高腳椅。他們旁邊站著一個家庭教師,恭恭敬敬的微笑著鞠躬。主婦對了湯盤坐下,客人得坐在主人和主婦的中間,仆人給孩子們係好了飯巾。
“多麼出色的孩子嗬!”乞乞科夫向孩子們看了一眼,說。“多大年紀了?”
“大的七歲,小的昨天剛滿六歲了,”瑪尼羅夫夫人說明道。
“綏密斯多克利由斯!”瑪尼羅夫向著大的一個,說,他正在把下巴從仆人給他縛上了的飯巾裏掙出來。乞乞科夫一聽到瑪尼羅夫所起的,不知道為什麼要用“由斯”收梢的希臘氣味名字,就把眉毛微微一揚;但他又趕緊使自己的臉立刻變成平常模樣了。
“綏密斯多克利由斯,告訴我,法國最好的都會是那裏呀?”
這時候,那教師就把全副精神都貫注在綏密斯多克利由斯身上了,幾乎要跳進他的眼睛裏麵去,但到得綏密斯多克利由斯說是“巴黎”的時候,也就放了心,隻是點著頭。
“那麼,我們這裏的最好的都會呢?”瑪尼羅夫又問。
教師的眼光又緊釘著孩子了。
“彼得堡!”綏密斯多克利由斯答。
“還有呢?”
“莫斯科,”綏密斯多克利由斯道。
“多麼聰明的孩子嗬!了不得,這孩子!”乞乞科夫說。“您看就是……”他向著瑪尼羅夫顯出吃驚的樣子來。“這麼小,就有這樣的智識。我敢說,這孩子是有非凡的才能的!”
“阿,您還不知道他呢!”瑪尼羅夫回答道。“他實在機靈得很。那小的一個,亞勒吉特,就沒有這麼靈了,他卻不然……隻要看見一點什麼,甲蟲兒或是小蟲子罷,就兩隻眼睛閃閃的,釘著看,研究它。我想把他養成外交官呢。綏密斯多克利由斯,”他又轉臉向著那孩子,接著說,“你要做全權大使麼?”
“要,”綏密斯多克利由斯回答著,一麵正在搖頭擺腦的嚼他的麵包。
但站在椅子背後的仆人,這時卻給全權大使擦了一下鼻子,這實在是必要的,否則,毫無用處的一大滴,就要掉在湯裏了。談天是大抵關於幽靜的退隱的田園生活的風味的,但被主婦的幾句品評市裏的戲劇和演員的話所打斷。教師非常注意的凝視著主客,一覺得他們的臉上有些笑影,便把嘴巴張得老大,笑得發抖。大約他很有感德之心,想用了這方法,來報答主人的知遇的。隻有一次,他卻顯出可怕的模樣來了,在桌上嚴厲的一敲,眼光射著坐在對麵的孩子。這是好辦法,因為綏密斯多克利由斯把亞勒吉特的耳朵咬了一口,那一個便擠細眼睛,大張著嘴,要痛哭起來了;然而他覺得也許因此失去好吃的東西,便使嘴巴恢複了原狀,開始去啃他的羊骨頭,兩頰都弄得油光閃閃的,眼淚還在這上麵順流而下。
主婦常常向乞乞科夫說著這樣的話:“您簡直什麼也沒有吃,您可是吃得真少呀,”這時乞乞科夫就照例的回答道:“多謝得很,我很飽了。愉快的談心,比好菜蔬還要有味呢。”於是大家離開了食桌。瑪尼羅夫很滿足,正想說把客人邀進客廳去,伸手放在他背上,輕輕的一按,乞乞科夫卻已經顯著一副大有深意的臉相,說是他因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須和他談一談。
“那麼,請您同到我的書房裏去罷,”瑪尼羅夫說著,引客人進了一間小小的精舍,窗門正對著青蔥的閃爍的樹林,“這是我的小窠,”瑪尼羅夫說。
“好一間舒適的屋子,”乞乞科夫的眼光在房裏打量了一遍,說。這確是有許多很愜人意的:四壁抹著半藍半灰的無以名之的顏色;家具是四把椅子,一把靠椅和一張桌子,桌上有先前說過的夾著書簽的一本書,寫過字的幾張紙,但最引目的是許多煙。煙也各式各樣的放著:有用紙包起來的,有裝在煙盒裏麵的,也有簡直就堆在桌上的。兩個窗台上,也各有幾小堆從煙鬥裏挖出來的煙灰,因為要排得整齊,好看,很費過一番心計的。這些工作,總令人覺得主人就在借此消遣著時光。
“請您坐在靠椅上,”瑪尼羅夫說,“坐在這裏舒適點。”
“請您許可,讓我坐在椅子上罷!”
“請您許可,不讓您坐椅子!”瑪尼羅夫含笑著。“這靠椅是專定給客人坐的。無論您願意不願意——一定要您坐在這裏的!”
乞乞科夫坐下了。
“請您許可,我敬您一口煙!”
“不,多謝,我是不吸的!”乞乞科夫殷勤的,而且惋惜似的說。
“為什麼不呢?”瑪尼羅夫也用了一樣殷勤的,而且惋惜的口氣問。
“因為沒有吸慣,我也怕敢吸慣;人說,吸煙是損害健康的!”
“請您許可我說一點意見,這話是一種偏見。據我看起來,吸煙鬥比嗅鼻煙好得多。我們的聯隊裏,有一個中尉,是體麵的,很有教育的人物,他可是煙鬥不離口的,不但帶到食桌上來,說句不雅的話,他還帶到別的地方去。他現在已經四十歲了;謝上帝,健康得很。”
乞乞科夫分辯說,這是也可以有的;在自然界中,有許多東西,就是有大智慧的人也不能明白。
“但請您許可我,要請教您一件事……”他用了一種帶著奇怪的,或者是近於奇怪模樣的調子,說,並且不知道為什麼緣故,還向背後看一看。瑪尼羅夫也向背後看一看,也說不出為的什麼來。“最近一次的戶口調查冊,您已經送去很久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