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04一 美迭裏劄的偵察

萊奮生派美迭裏劄去做斥候之際,是命令他無論如何,當夜必須回來的。然而這小隊長被派前往的村,比起萊奮生所推想的來,在實際上卻遠得不少:美迭裏劄於下午四點鍾從部隊出發,竭力策馬飛跑;鷙鳥似的屈身馬上,殘忍地,愉快地張著那薄薄的鼻翼,恰如陶醉於厭倦的五天之後的這狂暴的飛奔一樣,——然而直到黃昏,追逐著他的都是秋天的泰茄,——在野草的蕭騷裏,在垂死的太陽的冷而悲傷的光耀裏。待到他終於走出泰茄,駐馬在一所屋頂倒壞的,舊的,朽的,久無居人的小屋旁邊的時候,已經完全昏暗了。

他係好了馬,抓著腐爛的,一觸便碎的木材,不怕落在發著爛樹和腐草的討厭氣味的窟窿裏,走到角落裏去了。他曲了膝彎,跕著足趾,向林中的地上不能看見的黑夜凝視,傾聽,屹然不動地大約站了十分鍾,比先前更象一匹鷙鳥。當他前麵,在被暗夜襯成漆黑的兩山之間所夾的暗淡的堆積和叢莽裏,橫著一道陰鬱的溪流。

美迭裏劄跳上鞍橋,走出路上去。那烏黑的,久沒人走的輪跡,幾乎都沒在草莽中。白樺的細幹在暗中靜靜地發白,好象熄了的蠟燭一樣。

他上了一個丘岡:左邊仍如先前,橫著小山的暗黑的行列,仿佛龐大的野獸的脊梁。溪水在作響。離這約略兩威爾斯忒的地方,有一個篝火——這使美迭裏劄記起了牧人生活的孤單的寂寞來。更前麵,則微露著村落的黃色的不動的燈光,斜射在道路上。右邊的山帶,卻彎向旁邊,沒在青靄裏了。這一麵的地勢,非常低下。這裏曾有先前的河床,分明可見,沿岸是陰鬱的森林。

“那是沼澤,一定的。”美迭裏劄想。他冷了起來:他是在敞領的小衫上麵,穿著解開扣子的軍用背心的。他決計先到篝火那邊去。但為了預防萬一起見,便從皮匣裏取出手槍來,插在背心下麵的帶子上,皮匣則藏在鞍後麵的袋子裏,他並沒有帶馬槍。這回他已經很象一個從田野裏來的農民了,——因為歐洲大戰以後,穿著軍用背心的人們是很不少的。

他已經到了篝火的近旁,——不安的馬嘶聲,突然在暗中發響。他的馬就一跳,聳起耳朵,抖著強壯的全身,哀訴地,懊惱地在黑夜中嘶鳴著來作回答。同時有黑影子在火旁邊動彈。美迭裏劄打了一鞭,和馬一同向空中跳起……

篝火那裏,站有一個圓睜了吃驚的眼睛,一隻手捏鞭,另一隻在大袖子裏的手,則自衛似的舉起,瘦削的黑頭發的孩子,——穿著草鞋,破爛的短褲,用麻繩做帶的太大的衣衫。美迭裏劄幾乎要將這孩子踏爛了,就在他鼻子跟前慌忙勒住馬,正想叱罵他時,卻忽然在自己麵前,看見了大袖子上的驚愕的眼睛,露出膝髁的短褲,不成樣子的,也許是主人給他的長衫,其中還乞哀地,謝罪地顯著細瘦的,滑稽的,孩子的脖頸……

“為什麼這樣站著的?吃驚了罷?……唉唉,你這呆鳥,——這樣的一個昏頭!”美迭裏劄有些慌張,用了平時是隻對馬說的好意的粗暴,說。“神象似的站著!……如果我踏壞了你呢?……一個這樣的昏頭!”他完全溫和起來,重複說,——而且覺得一看見這困苦的孩子,在他裏麵也叫醒了一種一樣地可憐的,滑稽的,孩子氣的東西了。

孩子這才定了神,垂下臂膊去。

“你為什麼要惡鬼似的竄來的呀?”他還有些驚惶,但竭力要合理地,獨立地,象成人一般地說。“這是嚇他不得的,——如果他在這裏管馬……”

“馬 ?”美迭裏劄嘲弄地伸長了聲音,說。“再說一回罷!”他兩手插腰,扭轉身子去,睜大了眼睛,微動著緞子似的靈活的眉毛,看著那孩子。他忽然笑起來了,是很響亮,很仁善,很愉快的聲音,怎麼從他這裏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來的呢,連自己也覺得詫異了。

孩子是倉皇失措,動著鼻子的,但一知道這並不可怕,倒是有趣的事,便皺著臉,將鼻子一直送到上麵地,他也——完全孩氣地——坦白地微細地笑了起來。這很出於意料之外,使美迭裏劄更加高聲大笑了,他們倆雖然並非故意,卻各在使對手發笑,這樣地笑了幾分鍾,——這一個在鞍橋上將身子前後搖幌,閃著被篝火映得好象火焰一般的牙齒,那一個是兩肘支在地麵上,坐著,每一失笑,就向後彎了腰。

“有趣得很!”美迭裏劄終於說,將腳脫出了踏鐙。“真的,一個了不得的呆子……”他跳到地上,將兩手伸向篝火去了。

孩子停止了笑,懷著認真的,高興的驚異對他看——仿佛還在等候他更加特別的東西。

“你是一個有趣的小子。”好象將自己的觀察,給了最後的決算似的,他終於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

“我麼?”美迭裏劄微笑道。“是的,有趣的哩……”

“可是我很吃了一驚。”孩子招認道。“這裏有馬。煨著番薯……”

“番薯?這了不得!……”美迭裏劄並不放掉韁繩。在他旁邊坐下。“你那裏拿來的呀,那番薯?”

“從那邊拿來的……那邊多得在爛掉!”孩子向四近揮著手。

“那麼,偷來的罷?”

“偷來的嗬……拿你的馬給我看……這是種馬呀……不要緊,我拿得緊緊的……是匹好馬,”那孩子將富有經驗的視線,向那駿馬的停勻瘦勁,苗條而茁壯的身子上一瞥,說。“你從那裏來的。”

“是一匹出色的馬兒。”美迭裏劄同意道。“但你呢,是那裏來的呀?”

“從那邊。”孩子將臉向那燈光的旁邊一動,說:“訶牛罕劄嗬……一百二十家人家,在一根頭發上就夠。”他複述著別人的話,並且唾了一口。

“哦……我是從山後麵的伏羅畢夫加來的。這地方你大概知道罷?”

“伏羅畢夫加?不,沒有聽到過——該是很遠的罷……”

“是的,很遠。”

“那麼,你到我們這裏來幹什麼的?”

“叫我怎麼說好呢……這事情說起來話長哩,朋友……我是到你們這裏來買馬的,人們說,你們養得很多……我是很喜歡馬匹的,朋友。”美迭裏劄帶了狡獪的微笑,道:“我自己一世就是養馬的,雖然是別人的東西。”

“你以為我是自己的麼?——主人的呀……”

孩子從大袖子裏伸出黑瘦的小手,用鞭子去撥灰土,從這裏就誘惑似地巧妙地滾出烏黑的番薯來。

“你要吃麼?”他問。“這裏也有麵包,雖然隻有一點點……”

“多謝,我剛剛吃過了,——直到喉嚨口。”美迭裏劄撒謊說,這時他總覺得自己是怎樣地肚餓。

孩子擘開一個番薯,吹了幾下,將那一半連皮放進嘴裏去,在舌頭上一滾,便動著尖尖的耳朵,有味地吃起來了。吃完之後,他向美迭裏劄一瞥,用了和先前說他是有趣的人那時候一樣清楚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

“我是一個孤兒,從半年以前起,我已經是一個孤兒了。父親是給哥薩克兵殺死了,母親遭過淩辱,還被殺死,他們又槍斃了我的哥哥……”

“哥薩克麼?”美迭裏劄活潑了起來。

“另外還有誰呀?惡鬼似的亂殺一通。他們還將全家都放了火。不但是我們這裏,另外還有十二家,他們還每月來一趟,現就住著四十個人。在拉吉德諾易村呢,整夏天駐紮著聯隊!你吃番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