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論文集《二十年間》的新版出世之際,這回決計要在那前麵加上幾條注意書了。
或一批評家——不但傾向不好而已,且是極不注意的批評家,竟將實在可驚的文學的規範,歸在我身上了。他決定地說,我所承認者,隻是承認社會底環境有影響於個人的發達的文藝家,而將不承認這影響的文藝家,加以否定。要將我解釋得比這更不行是不能的了。
我所抱的見解,是社會底意識,由社會底存在而被決定。凡在支持這種見解的人,則分明是一切“觀念形態”——以及藝術和所謂美文學——乃是表現所與的社會,或——倘我們以分了階級的社會為問題之際,則——所與的社會階級的努力和心情的。凡在支持這樣見解的人,將所與的藝術作品,開手加以評量的文藝批評,就也分明應該首先第一,剖明在這作品中,所表現者,正是社會底(或階級底)意識的怎樣的方麵。黑格爾學派的批評家——觀念論者——這裏麵,連在那發達和這相應了的時期的我們的最天才底的培林斯基(Belinski)也包括在內——說,“哲學底批評的任務,是將借藝術家而被表現於那作品中的思想,從藝術的言語,譯成哲學的言語,從形象的言語,譯成論理學的言語。”但作為唯物論底世界觀的同人的我,卻要這樣說,“批評家的第一的任務,是將所與的藝術作品的思想,從藝術的言語,譯成社會的言語,以發見可以稱為所與的文學現象的社會學底等價的東西。”我的這見解,在我的文學底論文裏說明,已經不止一次了,但看起來,這見解,竟好象引我們的批評家於迷誤似的。
這富於奇智的漢子,竟以為倘如我的意見,文藝批評的第一的任務,既在決定由作者所運用的文學現象的社會學底等價,則我所讚賞,是將在我覺得愉快的社會底努力,表現於那作品中的作家,而將不愉快的這些事的表現者,加以否定。就這事本身而論,就已經愚蠢,因為在真實的批評家,問題是並不在“笑”了“哭”了那些事情裏,而在理解之中的。然而現在我所作為問題的“作者”,卻將問題更加單純化了。他所述說,是所與的作家,那作品能否確證我關於社會環境的意義的見解,我便據以分為讚賞或非難。[186]於是就生出可笑的漫畫來,假使這對於我國的——可惜還不獨我國——文學史家,不成為極有興味的“曆史底記錄”,那就恐怕是連談講的價值也沒有的。
G·I·烏斯班斯基(Uspenski)在《難醫的漢子》這一篇短篇裏,將一個苦於暴飲,向醫生訪求著醫治這病的藥,“譬如連身體的角角落落”也都達到的藥的教士,作為唯物論的決定底反對者,證明著物質和精神的決非一物。“你瞧,——這漢子講道理道,——連《俄國的言語》報上,也沒有說這是一體的……倘若這樣,那麼,拿一段木棒來——這是脊骨,纏上繩子——是神經,再加上些什麼——選出去做土地爭議裁定官罷,隻要給帶上綴著紅帶子的帽,就好了……”
這教士,留下了無數的子孫,他是馬克斯的一切“批評家”的先祖。我們的“作者”,一定也屬於這苗裔裏麵的。然而應該說真話,——教士還沒有“狹隘”到他的子孫一般。他“連”依據了《俄國的言語》報,也並無偏見地,承認了脊骨不是木棒,神經不是繩子。而我的大慈大悲的批判者,卻要將神經和繩子,木棒和脊骨的等觀的堅強的確信,歸之於我。豈但我們的批評家而已呢?反對者們也將和這相類的愚昧,十分認真地歸給了我們。——其實是,雖現今也還在歸給,沒有歇——要確信這事,隻要想起社會革命黨和主觀主義者們對於馬克斯主義所加的反駁,就夠了。不獨此也,——雖在西歐的馬克斯批判——例如有名的培侖斯坦因先生——上,也還將那有判斷的教士所未必加於唯物論的關於“神經”和“繩子”的意見,歸之“正統底”馬克斯主義,這事,是可以無須什麼誇張地來說的。我真不知道,我們可能遇到一個時代,會從和這種“批評家”交矛的滿足,得到解放。但我想,這時代是要來的,我以為這的到來,當在社會底變革,除去了或種哲學底以及其他的偏見的社會底原因之後。然而現在,卻還很要常常聽我們的“批評家”的認真的忠告,說是將纏著繩子,用了綴著紅帶的帽子裝飾起來的木棒,推舉出去做“土地爭議的裁定官”,是不行的罷。沒有法,隻好和果戈理(Gogol)一同大叫道:“諸位,生活在這世間,是多麼無聊嗬!”
也許有人要說,著手於藝術作品的社會學底等價之決定的批評家,是容易將那方法來惡用的。這我知道。然而不能惡用的方法,有在那裏呢?這是沒有的,也不會有。又將說罷,——所與的方法愈是切實的,則由拙劣地駕馭這方法的人們所犯的那惡用,就愈不堪。然而這事,成為反對切實的方法的理由麼?人們往往將火惡用,但人類倘不回到文化底發達的最低階段去,卻不能拒絕其使用。
在我國,現在是將“有產者底”或“小市民底”這形容詞,非常惡用著了。那事例之多,竟至於使我讀著“Russkie Vedmosti”第九十四號的漫談(Feuilleton)的I先生的下幾行,未嚐沒有同感。——
“現在的文學,在要發見一種手段,隻留下於那支持者並無危險的東西,而決定底地將一切解體,破壞。這是包藏於‘有產者底’或‘小市民底’這言語之中。隻要將這言語,拋在或一社會活動家或文學作品上,便作為殺死,解體,絕滅最強的有機體的毒,作用起來。‘有產者底’這句話裏,含有無論用了怎樣狡獪的中傷,論爭底才能的怎樣的展開,也都不能鬥爭的論據。這好象是不能證明它沒有對準必要之處,未常命中適當之處的日本的下瀨火藥似的東西。觸著它也好,不觸著也好,而它已經將那些東西破壞了。
“對於這可怕的判決,唯一的充足的回答,是向著和這相應的致命底的爆裂彈的飛來之處,拋過同樣的東西去。對於將‘有產者底’這句話,拋給你們了的處所,就送以‘小市民底’這句話罷。那麼,你們將在敵陣裏麵,看見剛才在你們自己這邊那樣的敗滅了,為什麼呢,因為防禦這爆裂彈,是怎樣的城牆,怎樣的壕塹,也不會有的。”
在或一意義上,I先生是對的。但僅在或一意義上,是對的而已。作為分明看透了或種現象,卻並不來取解決那社會底意義之勞者,是對的。但是,倘若I先生要懂得這意思,那很容易,就隻要從他剛才所說上述的形容詞的惡用之可怕的事,便懂得了。兌什思沛蘭德先生說得不錯(《基雅夫意向》,一九○八年,一三二號)——
全世界是——據梭羅古勃,是“有產者”。
據陀勃羅文,則是“猶太人”。
那是如此的。然而為什麼從陀勃羅文(Dubrovin)先生看來,全世界是“猶太人”呢?將這奇怪的心理學底光差的社會學底等價,加以決定,是做不到的麼?對於這問題,恐怕大家都未必能說“做得到”,大家也未必毫無困難,決定這等價的罷。那麼,梭羅古勃(Sologub)先生的心理學底光差,怎樣呢?決定那社會學底等價,是可能的麼?我還是以為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