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孛生的工作態度 有島武郎(1 / 3)

這不過是我的一個推測。得當與否,自然連我自己也不能保證的。從去年之秋到今年之春,我在同誌社大學,演講關於伊孛生的感想之際,我有了下文那樣的發見,一麵吃驚,一麵反省自己,頗以自己的工作態度為愧了。就將這在這裏記下。

一八七九年,伊孛生五十一歲的時候,寫了《傀儡家庭》。可以說,寫了《青年結社》和《社會柱石》,才始略略發見了關於自己的表現法的方向的他,在《傀儡家庭》,遂開拓了獨特的藝術境。伊孛生的未來,由這一篇著作,牢牢地立了基礎了。是“牽絲傀儡的絲,不複惹眼了的最初的伊孛生的戲曲。”這著作,在讀者界發生莫大的反響,於戲劇界有重大的貢獻,是無須說得的,但同時四麵八方,蜂起了對於作者的憎惡和酷評的情形,則在伊孛生的生涯中,實在是未曾有。虛無主義者,神聖的家庭的破壞者,對於人情的低能者,這些罵詈,如十字火,都蝟集於伊孛生的身邊。

伊孛生也不能平心靜氣。一個良心底的作家,這作家以十分的自信和好意,做了作品之際,卻從社會所稱為有識者的人們,擲來了那麼不懂事,無同情的反響,則不能默爾而息,也正是當然的。

“世間有兩種的精神底方向,即兩種的良心。一種是男性的,而又其一,則是和男性的全然異質的女性的良心。這兩種良心,相互之間沒有理解。在實際生活上,女性所受的判斷,始終是依著男性的法則。仿佛她全非女性,而是男性似的。

“女子在現今的社會中,在全然男性化了的現今的社會中,她不能是她自己。現今的社會的法則,是男性編造出來的,在這法律製度之下,女性的行動,都隻從男性底見地批判。

“她敢於假造彙票,並且還覺得得意。為什麼呢,因為她是為要救丈夫的性命,憑愛情而做的。但那丈夫,卻患了庸俗的名譽心,成為法律的一夥,觀察問題,隻從男性底的視角。

“精神底紛亂。被對於主權的信念所壓倒,所淆惑,她竟至於將對於道德底權威的信念,和對於育兒的能力的自信失掉了。”

這是伊孛生起草這篇劇本之際,記在草稿的劈頭的文字。但他的這美的衷心,不但被蔑視,且將被汙穢了。要以藝術家模樣來自白的伊孛生,對於攻擊,並不作大舉的辯解和詰難,卻在兩年後所印行的《群鬼》中,提示了對於攻擊的反證。《群鬼》是為了做《傀儡家庭》的反證而作的這一個事實,在伊孛生的評論者裏,指出了的人們也很多。在這劇本上,他將一個堅忍的女人,放在女性全然不被理解,惟有作為看護婦,柔順地,馴良地,緘默地,來擦拭男性的自由的,任意的,或是放恣的生活所得的結果的創傷,這才有用的境地裏。她將一切內心的要求,都鎖在習俗底的義務的樊籠裏,竭力要為妻,是丈夫的最上的扶持者,為母,是一人的無上的同路人。然而不象諾拉,將應該破壞的破壞,卻一意忍耐的她,到最後,竟必須刈取怎樣的收獲呢?

諾威的讀書界,對於這劇本,表示了《傀儡家庭》以上的敵意。斯坎第那維亞的所有劇場,都拒絕這戲的公演。一萬本的初版,是到十二年後,這才出了再版的。

“我知道對於《群鬼》的激昂,是象要發生的。但不想因為象要發生,便有所斟酌。這是卑劣的事。”他這樣寫給他的朋友。而對於故國的人們的知力之愚劣,遲鈍,也很絕望,曾說道,“我國裏不要詩,”竟至於連藝術底活動,也想放下了。

從這時候起,伊孛生尤其是對於所謂多數者,開始懷了疑。而伊孛生自己的地位,據他本國的人們的評定,是為上流社會所不容,也為民眾所不喜的。一八一二年他給勃蘭兌斯的信中,曾用了刻露的苦楚,寫道,“無論怎樣,我總不能加入有著多數的黨派那一麵去。畢倫存(Bjoernson)說,‘多數常是對的。’……但我卻相反,不能不說,少數常是對的。”

伊孛生的這心緒,送給了他一篇劇本的主題。一八八二年春,他寫給書肆海蓋勒(Hegel)的信中,有雲,“這回大約要做出色地平和的劇本了,使政治家,富人,以及他們的太太們都可以安心來看的。”但這要看作安慰書店的話,所以慰他們因為《群鬼》而感到的買賣上的不安,卻也未嚐不可。

誠然,這年所寫的劇本《國民之敵》,以伊孛生的作品而論,是放寬韁繩,加以壓抑的,但伊孛生極內部的血性,卻照樣地奔迸著,給人以非常明亮之感;而潛伏在這明亮中的義憤,大約又是誰都看得出的,真理者,惟在和功利底的結果聯結起來的時候,才被公認為真理。否則便看作危險的厭物,從資本家,從中產階級,從民眾本身,都來加以踐踏,淩虐。發見真理者,惟在成為孤獨,愛護真理的時候,是為最強。伊孛生總結了自己的苦楚的結果,這樣地疾叫。

然而伊孛生一歸鎮靜,又不得不用譏刺的眼睛,來看因憤張而叫喊的自己的態度了。自己內省之激,越乎常軌的他,一定於自己的叫喊之象Don Quixote式,覺得很不快的。於是又回到他照例的無論何事,無不壓抑又壓抑,如坐針氈的態度去了。

一八八四年,他五十六歲時,作《野鴨》。這時他逗留羅馬,但開始了每日一到定時,便到一定的咖啡店,坐在一定的地方,用報紙遮了自己的臉,來凝視映在旁邊鏡子裏的來客的模樣。這事是有名的。他那時是怎樣的心情呢,我略略可以想象出。在眉間,是蹙起一種厭人底的皺,在陷下的眼睛和緊閉的嘴唇裏,是潛藏著冷冷的意欲底嘲諷之色的罷。這一定是,並非對於不相幹的別個,倒是對於自己,和想和自己有些關係,來相接近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