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天空,映著萬千燈火的夜紅,掛在都市上。步道上頭,每個路角上雖然都點著眩眼的街燈,但與內部湛著火海似的大戲園比較起來,街路卻象是昏暗的甬道。各方麵都發出馬夫的悠揚的呼聲;大眾仿佛流水一般,從夜色裏瀉向非常明亮的進口去。在烏黑的人叢裏,湧出了綏惠略夫,消失了,又出現在空寂的地方,而且鱔魚似的蜿蜒著盡走。他被那追躡的人跟定了。從四麵兜圍上來,他雖然時常似乎脫逃,也不過一種最後的昏瞀的狂暴的遊戲罷了。

正在戲園進口的前麵合了圍。徑向著喧嚷和擁擠裏奔來的戲園督察憲兵們,都衝進正在驚愕的人堆裏去,眾人是全不知道什麼事。隻有幾個大學生,知道的,這在做甚麼,雖然無補,卻想弄大了騷擾,救出這被追的非常的人來。

“你進戲園去!”

出於自然的依了這年青的聲音,綏惠略夫夾入人叢,擠進大戲園去了。

他上樓梯的第一級上撞了一個人。身穿金紅製服的戲園工役想要攔住他,但被一雙獰野的眼睛的眼光彈了回去,又給一群別的人們擠在旁邊了。綏惠略夫竟走到一條狹窄的廊下來;經過了衣服室,紅衣工役,盛裝的太太們的前麵,跳進一間空的邊廂裏,這地方全繃著天鵝絨而且擺滿了鑲金的交椅。他幾乎無意識的關了門,又抵上一把安樂椅,便垂下手去。這就是盡頭了。

人聽得,有人怎樣的在廊下發了不自然的興奮的聲音叫:

“上了樓廂了!……我看見他的!上了樓廂!那邊,那邊。”

有人想要開門,但這瞬間忽然熄了燈,微微有聲的開了幕,現出一座亮到奪目的碧綠的花園,和一群人都是夢幻似的,金的,紅的,明藍的服飾。

以後接連著什麼,便是狂暴狼藉的仿佛一陣旋風。

最初是綏惠略夫除了一片頭顱和坐位的大海,沉浮在煙靄中間,和幾處昏暗的地方以外,辨不出甚麼來,他也沒有便悟,他是在戲園裏,戲劇已經開場,以及這奇特的姿態,在舞台上跑來跑去而且動著兩手的,是演戲的伶人。

他帶著很可怕的驚惶,被追的狼似的向各處看。一切事,凡是這日裏所經曆的:奔逃,追趕,瀕死的危機,逼近的無可逃的死,竟全不相通於這興致勃勃的瞻仰的頭顱,袒露的肩頭,夢幻一般的裝飾和雜色的光輝的大海。

他起了獰野的思想快要狂亂了,這裏的事竟是真事,對於這些,正是他無可訴說的愁慘,和他的苦惱的全般。就是這樣,沒事似的開了幕,就是這樣的樂隊長擺著兩隻手,就是這樣的走出圓裙紅鬘的歌女來,撐開了臂膊,張口便唱——輕微,美妙,嚴肅,如在宮殿中。

人正在搜尋他,立刻要尋到他,拿住他,到天明便絞了,在這裏卻隻是一時中止之後,一切便又安靜如常,音樂又開奏了,含笑的人們又複儼然的振作了精神,許多頭顱低垂下去,響著妖豔的聲調,在感動中抖著袒露的蒼白的女人的肩頭,於是起了雷一般的喝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