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闌 明那·亢德

人叫伊“瘋姑娘”。伊住在市街盡頭的舊墳地後麵,因為人在那裏可以付給較為便宜的房價。伊隻能節儉的過活,因為伊的收入隻是極微末:休養費二百八十馬克和手工掙來的一點的酬勞。在市街裏,每一間每月要付十馬克,伊租伊的小房子隻七個,這當然是不好而且住舊的了,火爐是壞的,牆壁是黑的,窗戶也不嚴密。但伊在這裏已經住慣,而且自從伊住了十年之後,也不想再搬動;於伊仿佛是自己的家鄉了。

伊沒有一個可以吐露真心的人,然而伊倘若沉思著坐在伊的小房子裏,將眼光注定了一樣東西,這房子在伊眼睛裏便即刻活動起來,和伊談天,使伊安靜。伊現在和別的人們少有往來了。伊覺得躲在這裏,伊因此隻在不得已時才出外,隻要伊的事務一完結,伊便用急步跑了回來,並且隨手恨恨的鎖了門,似乎是後麵跟著一個仇敵。

人並非曆來叫伊“瘋姑娘”。伊曾經以伊的名字賽拉賽林出過名,而且有過一時期,這名字是使心髒跳動起來,精神也移到歡喜裏。然而這久已過去了。伊現在是一個瘦削的憔悴的老處女。孩子們,那在街上遊戲的,倘看見伊,便害怕,倘伊走過了,卻又從後麵叫道:“瘋姑娘!瘋姑娘!”先生們走過去,並不對伊看,還有婦女們,是伊給伊們做好了繡花帳幔的,使伊站在門口,而且慈善的點一點頭,倘伊收過工錢,深深的行了禮。再沒有人想到,伊也曾經年青過,美麗過的。在那時認識伊的,已經沒有多少,而且即此幾個,也在生活的迫壓裏將這些忘卻了。

然而伊自己卻記得分明,而且那時的記念品也保存在伊那舊的書架抽屜裏。在那裏放著伊那時的照相,褪色而且彎曲,至於僅能夠看出模樣來。然而卻還能看出,伊怎樣的曾經見得穿著伊的優美潔白的舞蹈衣服,並那曼長的螺發,露出的臂膊,和花緣的綾衫。伊當這衣服的簇新的華麗時,在伊一生中最可寶貴而且最大成功的日子裏,穿著過的。伊那時和伊的母親在腓立特力哈文。一隻皇家的船舶巡行市鎮的近旁,一天早晨在哈泰理霍倫下了錨。人說,一個年青的大公在船上,並且想要和他的高貴的隨員到陸地來。市鎮裏於是發生了活潑的舉動了。家家飾起旗幟花環和花卉來,夜間又在市政廳的大廳上舉行一個舞蹈會。

在這舞蹈會上賽拉得了一個大大的忘不掉的光榮:年青的大公請伊舞蹈而且和伊舞蹈!他隻舞蹈了一次,隻和伊——那夜的愉快是沒有人能夠描寫。賽拉到現在,倘伊一看照相,還充滿著當時享用過的幸福的光輝。伊當初似乎是昏憒了,但此後不久大公離開宴會,眾人都趕忙來祝賀伊的時候,伊的心灌滿了高興和自負。伊被先生們環繞著,都稱伊為“舞蹈會的女王”,希求伊的愛顧,從此以後,伊便無限量的統治了男人的心了。

在這“記念品”中,又看見一堆用紅繩子捆著的,從伊的先前的崇拜者們寄來的信劄,而且滿是若幹平淡若幹熱烈的戀愛的宣言。但當時伊對於這些現已變黃褪色的信劄並不給以偌大的價值,伊隻是存起來當作勝利的留痕。他們裏麵沒有一個能夠溫暖了伊的心,伊對於寫信者至多也不過有一點同情罷了。

“你究竟怎樣想呢?”伊的母親屢次說。“你總須選定一個罷!”

但賽拉惦著大公並且想,“我已經選好了!”伊就是幻想,對於大公生了深刻的印象了。他何以先前隻和伊舞蹈呢;這豈不能,他一旦到來而且向伊求婚麼?這類的事不是已經常有麼?有著怎樣的自負,伊便不對他敘述伊的誠實的戀愛,隻使他看伊的崇拜者的一切的信劄,給他證明,伊已經拋掉了幾多的勸誘了。

年代過去了;但大公沒有來。賽拉讀些傳奇的小說而且等候。伊深相信,倘使大公能夠照行他本身的誌向,他便來了。然而人自然是阻撓他,所以他等著。賽拉是全不憂愁,雖然伊的母親已經忍不下去了。母親實在不知道,伊抱著怎樣的大希望,打熬在寂寞裏;這希望倘若實現出來,伊才更加歡喜的。

但有一回,母親說出幾句話,這在伊似乎劍尖刺著心坎了,當伊又使一個很有錢很體麵的材木商人生了大氣,給母親一個釘子的時候:“你便會看見了,你要成一個老處女!”

最初,賽拉過分的非笑這句話,但這便使伊懊惱起來;因為伊忽然覺得詫異,近來那些先生們並不專是成群的圍在伊身邊了。這因為這裏鑽出了兩個小丫頭來,人說,那是很秀麗,但據賽拉的意思是不見得的。那還是“全未發育的,半大的雛兒”,沒有體統和規矩。而人以為這秀麗!這是一種不可解的嗜好!倘伊對於這事仔細的想,伊覺得是不至於的。男人們追隨著女孩兒其實隻是開玩笑,而伊們因為呆氣卻當作真實了;伊對於這些並不怕。但是伊決計,在其次的舞蹈會上伊因此要立起一個赫赫的證據來。為了這目的,伊便定好一件新的,照著最近的時裝雜誌做出來的衣裳,用白絲綢,沒有袖子,前後麵深剪截,使可以顯出伊的腴潤的身段。

滿足著而且懷抱著伊的勝利,伊穿過明晃晃的大廳去。那些小女孩們可敢,和伊來比賽麼?

還沒有!伊們都逗留在大廳的最遠的屋角裏,互相密談,瞥伊一眼,又竊竊的嘻笑,用手掩著嘴,正是在這一種社會生活裏沒有閱曆的很年青的女兒所常做的。伊們裏麵能有一個是“舞蹈會的女王”麼?不會有的,隻要伊在這裏!

但伊們的嘻笑激刺了伊,伊有這興趣,要對伊們倨傲一回,而這事在舞蹈的開初便提出一個便當的機會了,當伊在圓舞之後走進梳裝室去,整理伊的額發的時候。伊們在這裏站立和饒舌,那時是最適當的。伊直向桌子去,並且命令的說:“離開鏡子罷,你們小女孩!”

人叫伊們“小女孩”的時候,不會怎樣觸怒的,這賽拉很知道。但是伊們不能反抗,該當服從,並且給伊讓出一個位置來。在鏡中伊能看見,那些人怎樣的歪著嘴而且射給伊憤怒的眼光嗬。這在伊都一樣;然而伊看見一點別的東西,使伊苦痛起來了:伊看見一個金閃閃的卷螺發的頭,澄藍的眼睛和一副年少清新的臉——這該便是那個,是人所特別頌揚的那個了。賽拉轉過身去,為要正對著伊看,伊實在不見得醜。在伊這裏,對於賽拉確可以發生一個危險的競爭者,因為伊有一點東西是賽拉所不能再有的——最初的青年的魔力。一種憂懼的感情將伊威逼的抓住了,伊再受不住對著這麵貌更久的看。伊們為什麼站在門口,伊們為什麼不讓伊隻剩一個人呢?或者伊還應該給伊們一個“釘子”罷。